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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退出游戏 四 象息

•瓮覗

•留绀

•麴尘

•二蓝

你知道上面这些是什么东西吗?我再举几个更容易看出来的例子。

•许色

•单思色

•白杀色

•秘色

没错——这是颜色的名字,全是色彩辞典记载的颜色名。其中也有“克丽奥佩特拉”、“武士”这类源于人名或一般名词的奇妙名字。当然,拿这些名字跟颜色范本对照后,能否信服又是另一回事。“修女的腹部”是接近白色的粉红色,但不表示修女的肚子眞是浅粉红色;“仙女的大腿”是淡粉红色,这倒还可以领会。话说,取这两种色名的绝对是男人。毕竟男人都很色,可以理解为何色联想到女人的裸体。

尽管近代的色名、样式都相当齐全,不过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不同,他们会遇见首次邂逅的颜色。这不是很浪漫吗?将内心的感动或惊讶托付于色名,直到与全世界的人共享这份感受,而我想这需要无比漫长的时间。

最后,人造就出奇妙的色名,不过当中有些令人费解,有些构想新奇,有些由来有趣。这些各式各样的奇妙理由引人遐想,因此我们可以就著颜色和范本比较,试著体验创作者的想像力,或色彩经历过的命运,这种品味过程也很不错。

但这个世上,也有颜色范本不明,仅留下奇妙色名的例子。

1

我的名字是穗村千夏,一头栽进得不到回报的单恋中的高中一年级生,情敌还是最烂的人选,怎么会有这种事。但一想到身为女性的我可能会输,有时甚至夜不成眠。拜此之赐,我好像快要悟道了。其实,我喜欢的是一直追逐著老师的自己!

鸣响吧,长笛。

我的长笛。

将这份难熬的心情寄托于旋律。

傅递出去吧,我悬而未决的恋心。

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空教室后方的拉门应声敞开。“穗村同学,有学生身体不舒服在睡觉,麻烦安静一点哦。”隔壁的保健室老师一脸过意不去地探出头。我将长笛从下唇拿开,道歉说:“欸嘿嘿,不好意思。”在午休练习中,一不小心就太投入了。

三月上旬,离结业式还剩两个星期。

我一直在牢牢关上窗户的空教室中独自练习。

结束为期一个月的长笛课程后,一直觉得无聊的长音跟音阶练习不可思议地变有趣了。我含笑望著谱架上的课本。这是在长笛教室用的书,虽然是基础练习,但吹奏起来很愉快,旋律优美。我明白草壁老师要我到长笛教室上课的意图了。

我用卫生纸擤鼻涕,将长笛抵在下唇与下巴间的凹陷处。

最近令人开心的事情接连发生。

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曲目中,增加了<北方森林>。没错,马伦正式入社了。高音域的中音萨克斯风有著锐利却温柔的音色,同时也是充满野性味的男性化音色,具有使管乐社现行编制下的声乐态势一举改变的冲击力。

我高中才开始学长笛,不想扯因马伦入社而淮备提高难度的众人后腿。我能做的,就是毫不间断每天练习。晨练、午练、社圑活动跟自家练习,一天总共四次。碰到吹不出好声音的日子,就不停练习到进入状况为止。

好,要继续练习了。答答、答答、答答……咚、咚咚咚?脚步声从走廊上逼近,后头拉门“喀啦”一声敞开。“麻烦安静一点。”这次换成原本在学职涯发展辅导室的几个女生一脸嫌烦似地探头。

“对不起……”我缩起身子。

听著她们离去的脚步,我用卫生纸擤鼻涕。一旁的垃圾桶里,揉成一团的卫生纸已经堆得如满满的爆米花。其实我想在以往的停车场或春太他们在的顶楼尽情练习,但这对患有严重花粉症的我而言近乎拷问。更重要的是,像今天这样有风的户外不适合练习,然而现在音乐教室又有马伦在草壁老师身边专心练习。

我在校舍中寻找独自练习的地点,好不容易发现这间空教室,但看来也不能用了。

啊——怎么办……

后方拉门第三次应声打开,我吓了一跳。

“一年二班的穂村千夏在这里吗?”

学生会执行部的最高领导者站在那里。

日野原秀一,他是全校集会时必定见到的熟面孔。

“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马上离开。”

我淮备收谱架。

“等等、等等。”

日野原学长伸长手臂制止我。

我将长笛跟乐谱抱在胸前,惶惶然抬头仰望这位校园独裁者。他在讲台上口齿清晰,深受老师信赖;然而这是他表面上的模样,私底下可是无血无泪的男人。面对文化社团不足的预算分配问题,他曾说出“反正在误差范围内”而试图用抽签决定,这种随便的个性也并存于他的身上。

“我午休期间一直在找你。”

日野原学长盘著胳膊,自顾自发著脾气。他有著锐利的眼神,以及宛如猎犬般结实的体型,身商远超过一百八十,也不会受到运动社圑那些个性顽强的社员轻视。

“请问有什么事吗?”

“就是有事才会找你。”

日野原学长的视线落到手表上。是DOLCE&GABBANA的表。我望向墙壁上挂的时钟.,离通知午休结束的预备铃响还有十分钟。

“没时间,我长话短说。今天放学后跟我走。”

“你说得太简短了。”

“我保证是学生会的业务。”

“为什么找我?”我不禁蹙眉。

“我有个无法交给学生会成员的工作。也就是说,我想特别任命穗村你协助。”

这使得我更加怀疑地皱起眉头。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什么啦!”

“我也耳闻文化祭淮备期发生的结晶失窃案,是一年级的穗村漂亮解决的。你愿不愿意再次动用那清晰的头脑,为解决这所学校的问题尽一份力?”

那件事是春太……我正要这么说,就被日野原学长的声音打断。

“我不会要你无偿劳动。”

“咦?”

日野原学长突然从我手中接过乐谱端详。

“我从管乐社的片桐那里听说过,穂村你正苦苦寻找个人练习的地点。”

我陷入沉默。原因不只是花粉症或是风。像今天这种可能对旁人造成困扰的室内练习,只要做出口型、闭紧牙齿吹奏,并将重点放在指法即可。但学长笛还不满一年,我要是做太多无声练习,容易在正式上场时养成不良习惯。此外,我现在本来就有在家练习了,所以在校时,我决定在音色稳定前都要尽情吹出声来。

“我可以帮你想点办法”

我深怕漏听他的话,抬起眼看他。“你刚才说什么?”

“操场角落有个水泥造的老旧体育器材室,关紧窗户就会摇身一变成小型隔音室。不管是在那里吹奏、大哭还是吼叫,都不会傅到外头。”接著日野原学长低声补上一句:“……就像一问单人牢房。”

“你给我那里的钥匙吗?”

“我可以用我的权限帮你疏通使用权,用到花粉症的季节结束也没问题。”

希望之光照亮我的脸,抱在怀里的乐谱哗啦啦地落到脚边。

“你那好笑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哇哈哈。”

“什么啦!”

时间好像倒回五分钟之前,我蹲下捡起乐谱。

“可是……这样今天的社团活动我就得请假了吧?”

“拖到时间的话就会。全视你的工作成果而定。”

就算这是任性的学生会长请托,但只有我一人因为特别命令这种难以说明的理由请假,总觉得不好意思。而且我也怕落后大家。管乐社在四月有入学典礼跟新生欢迎典礼的演奏,也计划在五月恢复定期演奏会。

“你好好想想。只要有效活用我提供的体育器材室,今天的损失马上就能补回来。”

“为什么你敢这么说?”

“因为你好像进步得很快。”

日野野原学长将刚才帮忙捡起的乐谱还给我,上头用彩色笔写得色彩缤纷又密密麻麻,全是长笛教室老师给我的指示与教导。

“……知道了。”

“很好,放学后到视听教室集合。”

我接受这个要求后,日野原学长往外走。虽说是二年级学长,但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命令口吻,有点难应付。就在我撅起唇时,日野原学长冷不防停下脚步。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

“你即便干扰到旁人,还是执著于独自练习的理由是什么?”

面对这道居高临下的视线,我身为老百姓只能不情不愿地说出想法。说完时,我得到了意外的反应。

“还有其他理由吧?”

“咦?”

“我认为穗村你是在闹别扭。”

我被踩到痛脚了。我想起耿耿于怀的问题。事实上,我光是吹长笛就得费尽全副心力,现在脑袋也还无法完全理解乐谱上写的是什么音。我曾请根据理论来理解这些的春太跟成岛教我。那时,我低声下气提出请托,然而那两人的态度让我无法接受。“那就全部背起来啊?”“全部背起来就行了。”就算我是初学者,这回答也未免太过份。

我忍不住对和这些无关的日野原学长吐露心声。

“上条跟成岛是对的。”

“什么?”

当我想指著他说“原来你也是敌人”时,日野原学长转身淮备离开。

“乐谱上的调子总共只有三十几个吧?比背英文单字还简单。”

我不断眨眼,望著日野原学长的背影。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请问,”我的声音变了,“特别任命是指什么?”

阴影落在回头的日野原学长侧脸上。他嘴唇扭曲,恨恨地抛下一句话:

“……发明社惹出问题了。”

放学后,日野原学长在视听教室操作录放影机的遥控器。

我戴著口罩坐在椅子上,望著眞空管电视。

发明社。对我来说,这个存在笼罩著谜团。入学典礼后的社团联展中完全没听到这名字,而他们对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工作则频频挑毛病,到最后都没提供协助。一般来说这种行为会招致所有人的反感,但没人抱怨。大家都把这个社团当棘手人物。

影片播出来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解说。

“我们学校的发明社有五位社员,三个是幽灵社员,实质上只有两个人在活动。”

“……两个人?”

“二年五班的萩本肇跟一年四班的萩本卓。”

“他们是兄弟吗?”

“对。”日野原学长点头。“他们是这所学校的耻辱。”

说得眞难听。

我在日野原学长的催促中注视眞空管电视,上头播放地方电视台纪录片的录影,仔细一看是去年播出。我不禁探出身子。

“咦,怎么回事?他们上过电视吗?”

“去年我们学生上过电视的,只有晋级到全国大会的田径社选手,还有这两个家伙。”

画面上的字幕出现「机器人•合鸭」。日野原学长说明:

“无农药米有种栽培方式叫合鸭农法,农夫会将合鸭放入水田,让鸭子吃掉害虫或除草。当合鸭四处游动就会将氧气送进泥土中,还会把水弄浊,阻隔日光,使杂草不易生长,有很多好处。”

“这样啊。”我又学到了一课。

“但合鸭有许多天敌,尤其是幼年合鸭会被乌鸦当成猎物,要实际运用非常困难。所以岐阜县资讯科技研究所开发出的机器合鸭,成了全国性的新闻。”

画面中,水田边有缝著名牌的高中生在调整自制机器人,看起来像艺人的女性采访记者拿著麦克风依序访问。

“等一下要做什么?”

“地方电视台跟农会双方联合起来,模仿机器合鸭的概念举办比赛。他们既可以拿走五专跟普通高中学生一心一意做出来的努力成果,也能特写农家的眞实生活,还能以纪录片形式拍摄廉价的感动,这是个一鱼三吃的企划。”

“怎么说成这样……”

画面上拍到穿著工作服的怪异兄弟。我在爸爸书架上的漫画《巨人之星》文库本中,看过相似的角色。啊,我想起来了,是一个叫左门丰作的强打,矮子左门丰作。而且还像复制人一样有两人。

“他们就是萩本兄弟。”

“果然。”

我莫名区分得出哥哥跟弟弟。只见麦克风递到眼前,但萩本兄弟并未宣传自己的主张,而是鬼鬼祟祟地转身背对。在记者眼中,他们八成是一点也不可爱的采访对象。麦克风马上转向其他神色温顺的学生。

此刻,我才注意到影片是直播。

比赛开始时,各高中造型独特的机器合鸭在水田中疾奔。但接下来因遥控器的操作失误翻倒、动弹不得的机器人陆续出现。

“想让机器人在水田中自由自在活动并不简单。防水措施、马达输出功率的选择、负载惯性比的计算与平衡调整都非常困难。”

如同日野原学长所说,比赛还不到十分钟,就陷入不可能继续的状况。

“这种事电视台也是事前就明白了。你看看这个夸张的表情。”

女性记者带著喜孜孜的表情,将麦克风塞到那群高中生眼前。她看起来眞的很高兴。高中生含著泪水说:“这个机器人会传承给学弟妹,让他们继续改良。”观众向他们送去温情的掌声与声援。原来如此,是这样的脚本。

直播即将顺利结束时,事情发生了。

会场忽然响起尖叫声。旁观的孩子们开始哭叫。滑也似地在田园间疾奔的多关节机器人现身。正牌合鸭四处逃窜。有著奇妙条纹花色的蛇在水田中疾窜。不知何时:一群乌鸦嘎嘎叫著聚集在上空,这个不祥的景象几近造成播放事故,

日野原学长发出彷佛随时都会哭出来的声音。

“……参赛规定用形似合鸭的机器人,但萩本兄弟偷偷把这个带来了。他们似乎打从一始就打算用蛇型机器人决胜负。”

“那不是蛇,是海蛇。”纪录片中的萩本兄说著歪理。“根本没必要跟合鸭共存!”而萩本弟负责操作。遥控器按钮一被按下,机器海蛇就像鲸鱼般在水田中跳跃。

“集中注意力!”萩本兄大喊。

镜头慌忙切回摄影棚内。主持人一直用手帕擦拭额头的汗水。

“顺带一提,听说有乌鸦及时叼走在水田里蹦跳的机器海蛇,不知道远远地飞到哪里去了。”

接著,日野原学长手中依旧拿著遥控器,但整个人就此跪伏在地。

“……拜托,来个人设法让他们退学。”

我关掉电视跟录放影机的电源,收拾东西淮备回去。

“喂,给我等等,你要去哪里?在战场前逃亡可是会被判死刑的。”

“哪来的战场。我才不要、不要!为什么脑子有问题的人老是聚集到我身边!”

“等一下、等一下,冷静点。来,深深吸口气。”日野原学长按著我的双肩,硬是让我回到椅子上。“我还没告诉你特别命令的内容。”

“……我已经想回去了。”我眼中含泪。

日野原学长两手拿著教鞭,站在视听教室的讲台上。搭上昏暗视听教室的气氛,他像间谍电影中指示情报人员的长官。

“好,看了刚才的影片,你对发明社有没有什么感想?”

我别过头沉默著。

“唉呀唉呀,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事情会拖到明天哦。”

我认眞思考起来。“……我觉得技术水淮超乎寻常。”

“哪一点?”

“乌鸦叼著飞走的这一点。”

日野原学长正面注视著我。“没错,就是这点。轻量化。用小零件制造多关节,机器人就算大角度转弯也不会翻倒,可以均匀翻搅泥土,而这用一个小型马达就能达成。虽然违背节目主题,他们的创造物却是合理的发明。不愧是穗村,著眼点跟其他学生不同。”

“不,没那么了不起。”

虽然是过度解释,不过还好没让日野原学长失望,我松口气。

“下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会面临什么问题?”

我本来想说社团存续,但又住嘴。他们大概不会把这点放在心上,才会没拉新生入社,也没帮忙担任文化祭的执行委员。只要有让兄弟一起发明东西的地方,不管哪里都行。既然如此,我想到的问题只有一个。

“资金来源吗?”

日野原学长一脸满意地点头。“他们那种水淮的发明很花钱。发明社的年度月预算是最低的五千圆,跟管乐社不同,他们也没通过追加预算。”

还眞惨。

“所以萩本兄弟一直都是打工筹措社团的营运费用。他们完全不帮忙文化祭,因为他们在咸面包工厂短期打工。那个期间,福利社的炒面面包就是萩本兄弟做的,听说他们会多放一点肉。”

我吃过。里头不知为何还放了调味肋排,大家都很诧异。

“这不是挺可爱吗?”

“算是。虽然性格跟思考有问题,不过那对兄弟在学校生活中,也会以自己的方式为人著想。至于有些缺乏团体协调性的部分,我本来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本来?”我心下疑惑。

“这是过去式了。”

“他们做了无可饶恕的事吗?”

“对,他们大幅偏离社团活动的基本理念,涉及发明品的个人买卖。他们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暗中贩售,仅限学生购买,交易金额是一个一万圆。”

“一万圆?”

“这足以判处停学。因为学生会成员比校方先发现,才没让事情浮上台面。结果萩本兄弟在我面前下跪道歉。他们当时的哭脸丑得要命,我当下不禁觉得他们把钱还给购买的学生,彼此都可以当成没发生过,仅限一次,帮他们暗中了结。”

他又说得这么难听。不过我目瞪口呆时也感到敬佩。高中生的发明获得正当评价,又贴上一万圆的标价。岂不是很了不起吗?

“那东西叫回忆枕。”

“回忆……枕……?”

“是个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我震惊地后退一步。又不是神棍诈骗或邪教团体的怪壶,竟然有学生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买卖双方都很有问题。

“……这的确无可饶恕呢,一个不好就会变成诈欺事件。“

“你这么认为吗?“

日野原学长的意外反应让我一愣。我不禁在椅子上坐正。

“什么意思?“

“知道回忆枕的个中道理后,你会大吃一惊的。购买学生有两人。至少有两个人能够信服而买下这个商品。这问题比你想像得更严重。”

我屏住气息。日野原学长走下讲台,单手提起我的随身物品。

“走,我们到发明社的社办。“

我们抵达分配到旧校舍一楼的文化社团社办,我这才知道平时锁著挂锁的教室就是发明社的窝。日野原学长敲敲拉门。无人回应。「我们进去喽。」说著,他踏进教室,我也紧张地跟在后头。萩本兄弟不在。

墙上挂著格拉汉姆•贝尔(Graham Bell)的肖像。

“他们不认可爱迪生。”

日野原学长说,而我满心都是尽早离开的强烈冲动。

我环顾社办。螺丝起子、电缆跟烙铁。在男生工艺课课本上刊载的工具类、看起来像发明道具的新奇物品都整整齐齐收在柜子里。书也很多,从《电路到机器语言》、《战争与和平》、《生化武器的大罪》到《世界超常现象》的书名都有。'

“我还在读小学时,”日野原学长忽然说起往事,“曾跟萩本兄同班。他有那种怪怪气质的长相,时常遭人嘲笑。但一路走来都被嘲弄的人,反而越不容易被打倒。跟我这种和结果主义跟完美主义成长的人相比,他的生命力不一样。未来的成长性明显是他更优秀。”

我转头望向日野原学长。说了这么多,原来他还是承认萩本兄的才能。此外,他也具备坦率接受自己欠缺事物的老实性格。

大约五分钟后,社办的拉门敞开了。

来者是穿工作服的萩本兄弟。他们一看见日野原学长的身影,就迅速地以宛若打棒球时朝本垒头部滑垒的来势,在日野原学长脚边扑通地跪下磕头。

“噫,是我们错了。”

“请、请原谅我们!”

“别靠近、别过来!你们这群没梦想也没希望的蝼蚁!”

刚才那个词是什么意思?我不禁思考起来。回过神时,我的视线跟抬起眼的获本兄弟对上了。他们对第一次见到的我颔首打招呼。接著,他们彷佛会问一句“太爷〜敢问旁边那位黄花闺女为何人?”似地,对日野原学长送去令人恶心、态度卑微的目光。

“她是一年二班的穗村千夏,为了解决你们这两个恶心鬼惹出的问题,她会提供协助。按理说,她可是无论你们投胎转世多少次,都没有机会听她说一句话的才女。”

我连忙摇头,但获本兄弟将额头抵到地上。“这样啊——”

“等、等一下,好吗?让我整理一下状况。你们把自己创造出的发明卖给这所学校的学生,这里我还搞得懂,可是不是告诉对方原因,再还钱就解决了吗?如果立场相反也就算了,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是匿名买卖。”日野原学长回答。

“不好意思,有件事要向会长报告。”萩本弟小心翼翼地插嘴。“我们找到其中一位买主了。”

“什么?”

“对方昵称『沙漠之兔』,他刚用暗号询问关于产品的问题。我们联络时谎称产品故障,对方应该很快就会到这间社办。”总觉得很麻烦。

“那再找出另一个人的身分并还钱,这问题就能搓掉——更正,顺利解决了。”

“是哦。”

听到我随便的回应,日野原学长转头看我。

“穗村,你对他们贩卖的东西有何想法?”

唉,可以事前操作,让当事人梦到想做的梦的魔法枕头——

“感觉像哆拉A梦的秘密道具一样珍奇的物品?”

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叹口气,俯视仍跪在地上的萩本兄弟。

“喂,简单易懂地向她说明一下你们开发的回忆枕,这样比较快。”

萩本兄弟面面相觑。两人的目光都游移了一下。

“哥、哥哥你来做简报。”

“咦,我……”

“这不是好机会吗?这个发明总有一天会呈现在世人眼前,只要想像这是在学会上发表就好了。”

“卓,你……”

“给我快点!”日野原学长毫不留情地踹了两人。

萩本兄身为发表人,萩本弟则为共同发表人的形式,两人站到白板前。日野原学长坐在摺叠椅上,做出淮备静静聆听的姿势。

萩本兄双手放在身后,眼睛闭著。看起来像苦思该如何整理重点,也像纯粹在摆架子。不久,他眯眼望向天花板。日野原学长显现出焦躁态度时,萩本兄终于郑重开口:

“人类的一生中,有超过三分之一的时间耗费于睡眠。”

简报开始。

“睡觉时,我们会梦到各式各样的梦。梦的世界中不存在必然,庞大的梦境是受到巧合支配。换言之,人类唯一无法以自己的力量管理的时间,就是梦的时间。所以,要是有可以事前操作,让人梦到想做的梦的枕头,那会是多么美好呢?我们成功开发的回忆枕,就是将『曾在现实中发生的回亿』在梦中重现的枕头。好比说初恋,或是青春的一页,装著这些宝物的回亿抽屉,只要透过这个枕头就可以在梦中自由打开。而我们具有高中生特有的柔软创造力,以及任何问题都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最终开发成功。”

用未成年身份逃脱的不屈意志 我替他们感到害臊、不禁紧抓著大腿低下头。

“穗村,认眞听。”日野原学长小声警告。

“这算什么嘛。”我悄声说。

“这是经手第三者的梦境操作。只能在科幻小说中看到的怪物级发明,被高中生的他们做出来了。”

我还以讶异的神情,百般无奈下只得继续听萩本兄的说明,此时走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日野原学长轻声说:

“哼,看来是其中一名买家。这样演员都到齐了。”

那个人会是哪来的笨蛋?我注视著社办拉门。拉门以猛得几乎毁损的力道敞开,一名将枕头抱在腋下的男学生满脸怒色地冲进来。

“这是瑕疵品?之前没听你们说过啊!”

他是春太。

我从椅子上滑落。

“你这个管乐社之耻!”

我用力拽著春太的领口摇晃。他宛如花梗弯折轻晃的向日葵,一颗头正前后晃动。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放开枕头。

“为什么小千在这——”

“把炸弹拿来,我要杀了你再自杀!”

“冷静、冷静!”

我的鼻水忽然流出来,喷嚏打个不停。抗过敏药的药效过了。我跪下来用卫生纸擤鼻涕,慌忙想伸手拿书包,此时荻本兄的手掌伸到我面前,掌心放著一颗可疑的药丸。

“这是我们开发的特效药。”

也就是有什么后果都不奇怪吧。我拍开他,从书包里拿出药放在掌心,直接丢进嘴里咕都一声吞下去。在我寻找新口罩的期间,日野原学长向春太简单交代源由。

“……原来是这样。”抱著枕头的春太点头。

“上条也愿意帮忙吗?”日野原学长问。

“如果我能发挥什么用的话。”

“你还在?快点把枕头丢进焚化炉烧掉,拿著一万圆钞票滚回去!”

毫无反省之意的春太拉了张椅子过来。

“小千,他们的发明很厉害。你听过详细说明了吗?”

荻本兄弟在白板前不知所措。不管是日野原学长还是春太,我以外的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成了敌人。

我一个人激动不已,而加入春太的简报会议再度开始。

“好的,各位,说明在梦中重现使用者回忆的方法前,我要在此否定逐渐成为学说的luciddream,也就是清醒梦(注:清醒梦是一九一三年时由荷兰医生FrederickVan Eeden提出的名词,意指在睡眠状态中,意识依然保持清醒。在这种状态下,人能够在梦中拥有清晰的思考能力和记忆力,部份的人甚至可以感觉到梦境真实得如同现实,但也知道自己正在作梦,有时甚至可以直接控制梦的内容。)。清醒梦的存在可能是我们的错觉,梦中事其实根本是我们还清醒时发生的事。比方说,我们认为,人睡前有时会想到喜欢的人吧?大家应该是把这种妄想误认成在作梦了。我们查过种种文献后,断定清醒梦学说还没完整到可以采信的阶段。而且——这一点都不好玩。”

“你刚才说出眞心话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指谪。

“……好啦好啦,穗村,就听到最后嘛。”日野原学长安抚我。

“……是啊。小千,惊人的在后头。”春太神情爽朗。

我不情不愿地坐回椅子,获本兄清清嗓子继续说:

“此外,当事人只要持续练习操作记亿,就可以作清醒梦,不需要第三者介入。但如果要发明东西,这东西要可以缩短宝贵的时间。换句话说就是用起来顺手方便,所以我们不采纳清醒梦的原理。”

春太鼓掌,日野原学长则深深点头。男生都这样吗?

“哥哥……”萩本弟窃窃私语。

“怎么了,卓?”

“简报要用开头三分钟决胜负。有个人好像快跟不上了。”

萩本哥朝我一瞄。咦?我吗?

“其实,想买我们开发的回忆枕需先经过一个阶段,所以一定要匿名。购买前,对方须向发明社提出叫做『回忆申请』的三个关键字。”

“……回忆申请?”

我被这个奇特的字眼吸引住。

“对,买家要申请回忆。”

“什么嘛,非得把这种私密事告诉发明社吗?”我好像明白枕头的关键装置了。“反正肯定是把影片或录音做得像剧情纪录片,手法就像睡眠学习那样吧?”

我忽然意识到,春太会为这种东西付一万圆吗?

不出所料,萩本兄耸耸肩。“睡眠学习那种不科学的做法,我们发明社不可能认可。”接著他伸进工作服内侧,拿出一个茶色信封袋。

“这是什么?”

“回忆申请的范例。现在特别允许你们看里面的内容。”

我像拿到压岁钱的小学生一样,把茶色信封袋倒过来抖了抖,里头掉出一张笔记本纸张大小的纸片。日野原学长跟春太从旁看过来。

•白… 7

•粉红… 2

•蓝… 1

上头竟然写著三种颜色和色彩的比例。要怎么运用这玩意在梦中重现回忆?

这时,萩本兄一拍白板地宣布:

“这次发明的关键构想,就是用三种颜色控制梦境!”

“在那边皱眉的你。”

我突然被萩本兄的教鞭指到。又是我?

“你知道『临终摇米』这个词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有些惊慌。我没听过,于是摇摇头。

“以前吃不到米的百姓在临终前,会请人在耳边摇动装著米的竹筒。这是一种习俗。 这样一来,据说百姓就能心满意足地死去。”

“喔……”

“住在美国喀拉哈里沙漠的布希曼人会在土地挖洞,睡觉时将耳朵放进洞里,这样就能随时靠声音察觉危险。此外,也有患者陷入好几年的昏睡状态,都没有醒来,最后靠著血亲的呼唤苏醒的案例。我想强调,在半清醒状态——也就是做梦的快速动眼期,听觉在五感之中特别活跃。”

“就是闹钟的原理吧?”春太举手发言。

“对,利用了人类的防卫本能。”

“这个人就算用三个闹钟也醒不过来。“春太指向我。

“这相当不妙,她在野生丛林中会活不下去。“

完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也举手发问:“然后呢,听觉跟三个颜色有什么关系?“

“你做过有颜色的梦吗?“我反而被获本兄问问题。

“……有是有。”

“梦境,在学说中是黑白世界。请你想想。颜色是因为光的反射才能重现。就算梦到有颜色的梦,那也是记忆中的颜色,事后才加上的。”

荻本兄没符错失我脸上闪过困惑。

“也就设说,你会用记忆的调色盘为原本黑白的梦境著色。如果有人梦里没有色彩,就表示在快速动眼期中,那人的脑部活动并不活跃。这多半发生在身心疲劳的时候。”

原来如此。

“此外,有生以来一次都没看过红色的人,绝不会梦到有红色的梦。”

嗯嗯。

“用得到记忆调色盘的,从头到尾只有快速动眼期中的本人。但只要运用一个方法,第三者就可以操作记忆调色盘,强制涂改梦中的颜色。”

“……只要用一个方法?”这是卖关子的惯用句。

“只要用一个方法。”萩本兄铁了心要引我发问。

这时候就忍耐配合一下吧。“睡觉时,在耳边小声说出颜色的名字……这样吗?”

萩本兄噗赤一声,他忍著笑意。

“人类在快速动眼期时,认知到声音而非言语。假设听得见好了,睡著的人要是叫律该怎么办?他说不定听到录就会醒过来哦。”

他压抑的笑声变成了“暌哈哈”的大笑。

我慢慢从椅子上起身。察觉到危险的萩本弟拿来卷起的模造纸,淮备贴到白板上。荻本兄按捺住动摇的心情,继续说明:

“我接、接下来想说明『色听』。这是一种透过听觉刺激,让人联想到特定颜色的现象。这跟管乐社也有关,坐在那边的上条显然很感兴趣。”

“咦?”

我不禁望向春太。抱臂坐著的春太眼神变得很锐利。

“我举个例子。你听过影评人水野晴郎担任解说的『周五特映会』吗?没听过的话,可以问爸爸妈妈。节目开头有段用晚霞中的港口当背景,播放小号独奏的桥段,非常令人印象深刻。那个小号旋律就是朱红色,引人联想到带著愁思的红色印象,跟晚霞的场景很搭。再举另一个例子:一九四〇年的迪士尼动画有部叫《幻想曲》的作品。这部划时代的作品基本土没有故事情节,而用古典音乐搭配色彩丰富的动画组合而成,称为结合色彩与音乐的最高杰作也不为过。贝多芬交响曲——F大调第六号交响曲《田园》在这部动画中精妙地转变成充满色彩的力作,给人最深刻的印象。”

眞的吗?——我对身旁的春太耳语。

没看过的话,最好去看一次——春太小声回答。

“更进一步说明好了。日文中有『黄色的声音』这个比喻。因为部分女性特有的中高嗓音用音符来形容的话,相当于La的音,这会让人联想到黄色。其实从一九〇〇年开始,色听就被广为研究,最后大致在统计学中确立起法则。”

此时,萩本弟将模造纸贴在银幕的替代品——白板上。

Do ……红色

Do# ……紫色

Re ……紫罗兰色

Re# ……深蓝色

Mi ……金黄色(太阳般的颜色)

Fa ……粉红色

Fa#……蓝绿色

Sol……蓝色.

Sol# ……亮天蓝色

La ……清澈的黄色

La# ……橙色

Si ……鲜明的古铜色

“这里之外的低音 、髙音域、和弦组合,也会使颜色产生变化。这里而当然会有个人差异,不过基本上视为多数人共通的感受。”

我凝视著模造纸上标出的音阶,笼罩在眼前的雾气突然散去。

“……你们的发明难道是——”

“你猜得没错。”荻本兄咧嘴一笑。“不是用记忆或时间序列,而是用与回忆有关的“颜色”勾出过去的回忆。根据实验结果,我们的结论是——快速动眼期时,脑部能处理的声音以三个音为极限。”

“……三个音?”

“对,就是仅限『用三个颜色重现的回忆』丨理由有两个。关于第一点,如果是玩过电视游戏、任天堂红白机长大的那代大人,想必更容易想像。靠三个颜色,加上调整比例,意外就描绘得出具体的画面;第二个理由是防止客人不满。若是复杂的回忆,颜色数量也会增加。这样一来,快速动眼期时,传达给脑部的声音就会变复杂,联想到回忆的困难度也会因人而增。更重要的是,受到三种颜色的条件限制,使用者才会认眞回想,考虑选哪个回忆,对吧?这个过程很重要。”

这时,第二张模造纸贴了上去。

<例题> 想在梦中重现,自己和初恋对象在樱花季相遇的回忆。

“这种情况不能用粉红色表现樱花。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樱花是用白色当基调的淡粉红。画过樱花就会知道,几乎都是用白色颜料。假如当时的初恋对象穿蓝色衣服,要简单表现出回忆画面的话——”

•白… 7

•粉红… 2

•蓝… 1

“就会变成这样的回忆申请。九成的樱花景象,与一成的蓝色。如果回忆在心上烙下的痕迹够深刻,这三种颜色和比例就足以成为触媒,让人在梦中勾出联想。梦中的颜色也会一口气改变。你可以想像成舞台剧中更换布景的瞬间。”

萩本兄在默默屏息的我掌心上,放下一个小小的电路板。

“这个电路板会放出根据回忆申请特制的摇篮曲。”

“摇篮曲……”

“我们选用不会让使用者醒过来的微弱音乐盒音色。只要藏在枕头里的压力感应器启动,就会配合人的快速动眼期播放音乐。关于颜色与声音的关连性,我们反覆进行过临床实验,现在导入和弦与独门混合配方,也能对应各种色彩与浓淡。”

我抬起头,敬佩地注视著获本兄。

“只要你拥有美好的回忆以及回忆枕,睡眠将是你此生最期待之事。”

我宛如梦游症患者一般连连点头。

“收您一万圆就好。”

这时日野原学长侧踢像苍蝇振翅一样搓著手的萩本兄。

“哪来的临床实验。明明就是你们满心尽早拿到钱,跟妹妹一起做出的三人结论。”

我看著萩本兄弟在讲台上像汉堡般摔在一起,猛然回过神。

“眞的吗?”

“眞的。如果要当成商品贩售,至少得做过一千次的临床实验。”

我对从刚才开始就没什么反应的春太感到疑惑。

“……你是早就知道这些事才买吗?”

“是啊。色听的比对表就如同第一张模造纸所示,早就整理出来了。他们的构想花一万圆买都算便宜。”

“上条,你申请了什么回忆?”

听到日野原学长兴味十足的问题,春太将手伸进制服口袋。

我拉拉淮备将纸片递过去的春太袖子。

“欸,春太,这东西拿给别人看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反正也看不出什么。”

春太指定的回忆如下:

•橙色(晚霞色)… 3

•米色… 6

•苔绿色… 1

“嗯。完全看不懂。”日野原学长侧过头。

“这代表我第一次吃到的营养午餐,是加了豌豆的肉酱义大利面。”春太转向暮色迟迟未临的窗边,遥望著远方。

我发出“啧”的一声。

我想起跟春太第一次见到草壁老师的地点。那是装修中的新校舍。在米色墙壁环绕的空教室中,没有参加入学典礼的老师沐浴在落日余晖中,独自伫立在那里。当时草壁老师穿著米色的毛衣。这是我印象非常深刻、十分重要的回忆情景之一。

……等等。

“每晚让老师在梦里登场,你是想做什么?”

我用日野原学长听不到的音量小声说,而春太紧紧抱住枕头并低下头。那恶心的模样让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要买一个枕头!我也要在梦里参战!”

“你怎么搞的,穗村,突然说这种话。”日野原学长露出诧异的表情。“枕头已经买不到了”

“不管、我不管,再不快点,他会在梦里被玷污!”

日野原学长从后方架住跟春太拉扯著枕头的我。

“冷静下来,穗村。你忘记特别命令了吗?”

“……特别命令?”

“要找出另一个卖家。反正上条的枕头也要退还了。”

“怎么这样!”春太一脸失望。“这可是我春假里唯一的乐趣。”

“上条,等你毕业后自己赚钱,在彼此都能负责任的立埸再买完全版就行了。”

我总算咽下紊乱的呼吸,转头看日野原学长。“有线索吗?”

“我这边有发明社这些人接过的回忆申谓。”

“上头有标明哪三个颜色?”

“嗯,差不多有啦。”不知为何,日野原学长语带含糊。“他们说对方是以预付一万圆的方式申请。”

“……预付?”

日野原学长使了个眼色,萩本兄拿出麦克笔。他在白色模造纸上写了几个字,然后贴到白板上。萩本兄说:

“这就是让我们束手无策的另一位买家的回忆申请。”

•象息… 10

•(无)

•(无)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注视著上头的字。

“这是色彩辞典上有记载,但到现在都还不明的神秘颜色。这是没人看过的颜色,根本无法重现。”

荻本兄带著苦恼的表情吐出这句话,日野原学长接著说下去:

“但买家看过。对方重要的回忆,全都染上了象息这一色彩——”

我在等待这段话的后续时,紧张地呑呑口水,内心浮现不祥的预感。

“这就是特别命令。你能不能解开这个谜团,找出那位买家?”

3

世界上最具权威的色名辞典,是麦尔兹与保罗在一九三〇年发行的初版《色彩辞典》。这本色名辞典收录七千色以上精巧印刷的颜色范本、约四千种色名,现在仍无匹敌者。“象息”约在一八八四年留下记录。麦尔兹与保罗的色彩辞典提及,这是样貌完全不明的颜色。

“……谁知逍大象的呼吸是什么颜色。”

转头不再看白板的我总算活过来似地说。思考超过百年以前,怪人想像出来的大象呼吸是什么颜色,根本是浪费时间。

“如果是你,一定找得到眞相。”日野原学长自信满满地说。“大概吧,大概一定可以。”结果他又不负责任地作结。

我觉得好像要开始偏头痛了。

“……关于呼吸的颜色,日文里好像有个青色什么什么的词。”

“你说青息吐息吗?(注:意指因困难、忧愁或痛哭而发出的叹息,或形容这种状态。)”日野原学长闭上眼睛。“就是这个!”他猛然睁眼。“我们要盘问全校学生,一一调查有没有人的呼吸是青色的。”

拜托来个人阻止他吧。

我以青息吐息的心境看向发明社的两人。“说起来,你们已经收一万圆的预付款了,应该有办法跟买家接触吧?对方网路昵称是什么?也有电子信箱吧?”

萩本兄深深叹气,回我——张苦瓜脸。“无论是谁,用过网路必留下痕迹。若有纪录,理论上就能够追踪到天涯海角。”

“那就追到天涯海角啊。”我说得不负责任。

“对方是个高手。”萩本兄的眼睛亮了起来。

“……高手?”

“匿名专家,匿名之王。对方相当精通电脑与网路,因此打从一开始就采取乾净溜溜,断绝足迹的手段。”

我稍微倒抽一口气。

“难道那种彷佛会出现在好莱坞电影的高明骇客,就隐身在我们学校的学生中?”

“这是最初的试探。“萩本兄从工作服口袋拿出一张纸。那是回忆枕的申请书。

内容由报纸头条剪贴而成,如同一封恐吓信。

……蠢毙了。这所学校里全是一群蠢蛋。

我开始淮备回家,抱著枕头的春太却兴味盎然地望著那张纸。

“原来如此。这是世界上最安全、最不会暴露身份的联络手段。”

“什么——!”

“的确是这样。”日野原学长附和。“听说被美国盯上的大型恐怖组织联络网,其实就像国中女生一样,靠从信纸撕下来的纸片传递讯息。”

“等等、等等。”我也得快点加入对话才行。我一步步逼近萩本兄。“那你们怎么收那一万圆的?”

“通常是由发明社设置的特制捐款箱,不过这笔钱是跟申请书一起塞在社办的拉门下。我们将收据塞在同样地方,隔天就被抽走了。”

“就跟喂食野生动物一样好玩呢,哥哥。”获本弟说。

我烦得想抱住头。

萩本兄也露出困扰的表情。“问题是对方频频催我们回忆枕的制作进度,而且同样用剪贴信。”

这也挺让人不舒服的。

“我们明明就还在为象息烦恼呢,哥哥。”

“眞的,害我们不得不哭著买下色彩辞典。这英文版就要三万圆,眞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我们亏了一大笔钱。”

萩本弟从柜子里拿来大部头的厚重辞典。“根据纪录,象息出现的八年后,象绿出现了,四十四年后则有象肤这个颜色登场。”

他在我们面前翻开书页,秀出颜色范本。

象绿是暗绿色。

象肤是带著茶色的灰色。

“哦。”一起低头细看的春太开口。“这是狩猎大象的猎人衣服颜色,跟大象表皮的颜色吗?在这个时期,盗猎象牙大概很盛行。”

“你觉得象息和这有关吗?”日野原学长斜著眼问。

“没有。”春太马上回答。“狩猎大象仅是为了象牙。我也想过是不是跟青息吐息类似,但时序不合。”

象息。没人见过的颜色……

同时,付了预付款的匿名买家也没人见过。谜团好像越来越深了。

我问荻本兄:“欸,联络是单向的吗?”

“我们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联络对方。”

“奇怪——”依然抱著枕头的春太插嘴。“如此坚持匿名的理由是什么?”

萩本兄点头。“不得已之下,我们在社办前设置了防盗用监视器。”

白板用磁铁贴上两张照片。

现在这里好像刑事剧的办案会议室,令人兴奋。两张照片都是昏暗模糊的画面。第一张拍到一个娇小的女学生,看起来宛如嘶吼著威吓人的猫。大概是用了闪光灯,有红眼现象产生.,第二张是同一个女学生飞快逃跑的背影。

她就像眞正的野生动物、或者是品种珍贵的密林动物。

我突然注意到她肩上背著大箱子,那是乐器箱。我不禁望向日野原学长,好像明白他托付我这项特别命令的眞正意图了。

为了回应他的期待,我再度仔细察看。从前端稍微收窄的形状,可以看出是管乐器。

“以小号来说好像有点大……”我说。

“这是铜管乐器的箱子。从这个大小来看,好像是长号。”春太低喃。

获本兄补充说明:“摄影时间是第四节课的上课期间。剪贴信塞在以往的位置,不过仍然是在催促制作进度。”

“——怎么样?”日野原学长看著我和春太。“有这些特徵的女学生并不在管乐社内。你们有头绪吗?”

我跟春太互看,结论就是没有头绪。社里只有两个长号演奏者,因此我们正对人才如饥似渴。要是有头绪,早就去邀她了。

见我们摇著头回答,日野原学长有些丧气。

“这是在上课期间拍到的,表示她可能是即将毕业、自由到校的三年级生……”

这句话让我也灰心起来。这表示她下个月就会离校。

“三年级生啊。我有兴趣了。”春太的反应不同。“有没有办法把她找出来?好比说在学校网站的留言板上留言:已知象息的颜色,现在需要您的协助,恳请尽速联络——诸如此类。”

“她会因为这种说法上钩吗?”我在春太耳边悄声问。

“她其实是想知道象息是什么颜色。如果她知道,照理说就不该为难发明社这两人,她会改用易懂的其他颜色申请回忆。”

“原来如此,有道理。”日野原学长盘起胳膊轻声都脓。

“用到稍嫌粗暴的手段也没关系。我觉得在她的存在演变成问题前,先抓到她比较。”

听到春太的忠告,日野原学长偏过头凝视照片。他好像发现了什么。

“……或许是这样没错。喂,发明社的。”

“是!”萩本兄弟跳起来,感觉就像平时做过一大堆亏心事似的。

“三十秒内想出抓住她的点子。”

可怜的萩本兄弟在社办里跑来跑去。萩本兄打开贴著“申请专利中”标签的置物柜,从中拿出呈U字形、约两公尺长的铝棒。这铝棒设计成,握住抓握处,U字形部分就会像伸缩怪手一样张阖。我在时代剧逮捕犯人的桥段中看过类似器具。

“这是按学生会订单制作的现代版刺叉,请看。”

我瞪著转向窗外吹起口哨的日野原学长一眼。眞搞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

接著,获本兄拿出巨大模型枪。约扩音器那么大,枪口直径有二十公分。

“这是萩本式捕捉网。”萩本弟自豪地说。

我大概猜得到是什么,想来是枪口会射出捕捉用的网子。

“这不需要枪枝执照,而且萩本式网子也改用柔软的塑胶绳。”

“柔软的塑胶绳?”春太皱起眉头,对这个词做出反应。

“这就不会有害对方受伤的疑虑。”

“……好,我淮了,试试看吧。”

日野原学长发出指示,萩本兄弟对彼此点点头。

隔天,第五节课快结束时,日野原学长传了封邮件到我的手机。

听说他们非常轻易地就用萩本式捕捉网抓住她了。反省会跟扫除结束后,我跟春太连忙赶往发明社的社办。

满脸是抓伤的萩本兄弟像没用的看门人一样站在社办前。我战战兢兢地拉开门,只见日野原学长紧贴在墙上,刺叉卡著他的脖子。拿著刺叉的是头发绑成两束的娇小女学生,她重重喘息.

日野原学长被自己下订的器具逼上了绝路。原来如此,是要这样用啊。

——眞是惊人的惨案现埸。

“对女生说谎,还做出这么过分的事,眞是烂透了!我要告你们!”她大喊。

仔细一看,塑胶绳紧缠在她的制服上。

“你这个无关人士先入侵校内,还说这什么话!”日野原学长也不认输地回嘴。

“我又没关系,反正下个月就会进入这所学校了。”

她的制服是全新的,原来她是新入学的一年级生。偷跑进来的新一年级生……

“这是歪理。给我退下,你这个国中生!”

“喝!”.

她一握刺叉的抓握处,日野原学畏就发出“唉啊啊”的声音,痛苦地扭动著身驱。

这一切都蠢得没药救。

默默旁观的春太叹口气,他从后方温柔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我为这种强硬做法向你道歉,也为伤害你的事致歉。希望你原谅我们。”

女孩转过头,她吃惊地睁大眼晴。说来很不甘心,不过对一般女生来说,没有比第一次见到的春太更会留下好印象的人了。注视著他细致柔软的发丝、纤长睫毛与双眼皮,还有电视上才看得到的端正且中性的面容,她的脸一下子红起来。等她得知隐藏在那一层皮下的邪恶本性,不知道是否还能做出同样的反应。

她手中的刺叉落下,发出“当”的一声。

“唉……那个……我是樱丘国中的后藤朱里……学长好。对不起……我……”

后藤扭捏起来,并低头道歉,春太也规规矩矩地行礼。

“我是清水南高中一年级的上条春太,下个月开始请多多指教。”

春太能自然跟她握起手这点令人钦佩。而后藤连耳垂都红了。

“顺带一提,我是学生会会长日野原秀一。我命令你打扫教职员厕所到四月一日。”

捂著喉头的日野原学长走过来,后藤捡起刺叉摆出架势。她的鼻息又变得粗重。

“冷静一点。”我介入两人,同时挡住激动的后藤。“擅自入侵学校,还带来麻烦的可是你哦。”

后藤往后一缩,垂下了头。

“我是跟春太同班的穗村千夏。”我自我介绍。“而站在走廊上的是发明社的获本兄弟。”我直接把他们捆在一起介绍。

后藤一脸过意不去,她转头望向走廊。“……我在电视上看过那两个人,觉得非常可怕。跟我相差好几岁的弟弟还哭了。”

啊——我懂我懂,所以才那么警戒啊。他们骨子里其实是好人。虽然没有自信下定论,不过现在就先让我这么说吧。向她说明后,我招手把萩本兄弟叫进社办。

闲话就不提了。端了杯果汁给后藤后,日野原学长开始询问。

“你怎么看得到我们学校网站的留言板?这需要学生的个人帐号。”

“帐号是跟现从读这所学校的学长借的,也是那位学长告诉我回忆枕这东西。”

“你说的那位学长是?”

后藤闭口不言。

“别担心了,就说吧。我不会处罚或责备你那位学长。”

“是名越学长。”

“啧……名越啊。“

“学长认识名越吗?“我问日野原学长。

“他名列学生会执行部管理的黑名单十杰之一。”

强大的怪人还有九人吗?说真的,这学校很令人忧郁。

后藤似乎感到意外,她高声说:“名越学长是世界上最棒的学长。”接著她偷看春太一眼。“不过今天变成第二名了。”

“名越可真廉价啊!”日野原学长激动地说。“那报纸头条的剪贴文章呢?”

“总不能用借来的账号留言,我烦恼的时候,名越学长给了我这个建议。”

“所以万恶之源就是他吗?”日野原学长垂下肩膀。“……我累了。”

像是接棒一样,荻本兄接在日野原学长后头说:“很遗憾,由于种种因素,我们开发的回忆枕不能贩售了。很抱歉违背你的期待,不过我们还是得用万分悲痛的心情,退还预付金一万圆。”

后藤的表情一僵。“不要,我不收。请你们解开象息的谜团,帮我做出回忆枕。”

“所、所以说由于种种因素……”获本弟呑呑吐吐地加入谈话。

“种种因素是什么?不便公开的大人因素吗?还是因为你们不知道象息是什么颜色?请面对墙上的格拉汉姆•贝尔肖像回答!”

萩本兄弟望向肖像,眼中浮现泪光。

这对兄弟没救了。

“不好意思呀,后藤。他们就算想免费提供回忆枕,也无法重现没人看过的象息,请体谅他们。”

后藤双肩耸起,带著彷佛在忍耐著什么的表情,喉咙深处发出“呜”的呻吟。她看起来快哭了。究竟是什么原因将她逼得这么紧,还独自入侵学校?我觉得她很可怜。

“解开像辉夜姬那种强人所难的难题,是春太的工作。”

我交棒给春太。

“你今天好像没带长号的箱子。”

始终保持沉默的春太开口,后藤露出意外的表情。

“啊,是的。不过那是低音长号。”

“哦。你国中参加管乐社吗?”

春太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这是他在盘算什么的动作。

“我从小学起都是吹短号,但上国中后,指导老师说我比较适合这个,所以一直吹到现在……请问,上条学长是管乐社的吗?”

“对,我吹法国号,穗村同学吹长笛。不过你真厉害,低音长号的运舌很难,能吹出好声音的人有限。你肯定很有天分。”

“没有这种事。” 后藤不断摇头。“不过去年因为我极力主张,社团选择了班尼•古德曼(BennyGoodman)的组曲当自选曲目。”

“这可真厉害。我记得组曲中有低音长号的独奏吧?”

“没、没那么了不起啦。只不过是比赛会场瞬间陷入寂静的程度。”

嗯,我大致掌握到后藤的性格了。

“穗村同学。”春太转头看我。被他叫了两次穗村同学,感觉有点恶。“我先帮忙她,你觉得怎么样?”

后藤两眼放光地注视我。我也将中指跟食指抵在太阳穴上。

“毕竟这是说不定会变成学妹的后藤请托嘛。而且我也想听听你的演奏。我想,一定不是后藤吹低音长号,而是低音长号希望后藤来吹奏自己……”

“咦,讨厌啦,没这回事!”害羞起来的的后藤扭著身子。

春太进入正题。“帮忙前,我有一件关于回忆枕的事想确认,可以吗?”

“如果有我答得出来的事,不管什么我都愿意说。”

后藤的视野中,已经看不到日野原学长跟荻本兄弟了。

“这个回忆枕是谁要用的?”

——那我就直说了。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旁人告诉我已经去世的祖父其实还活著。

我不想叫他祖父,接下来我会称呼他为“那家伙”。不过,就算叫他“女性公敌”或 “绦虫”也不为过。

我是很黏奶奶的孩子,我最喜欢奶奶了。奶奶一个女人含辛茹苦养大爸爸,现在跟我们全家一起生活。她有时会把往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但我想那并非是一段轻松的岁月。至于“那家伙”,我听说他在爸爸出生前就因不幸的意外去世了。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奶奶十九岁时,认识了当时是美大生的“那家伙”。“那家伙”一度到巴黎留学,结果失败回国,大学中辍又被父母断粮。“那家伙”后来流落到奶奶的租屋处。他好像本来就有一双巧手,拥有绘画的才能。而且,不是他自命不凡,而是周围的人都认可他的才能。但他在巴黎明白一件事,无论多有才华,若非天才就无法在这种世界谋生。不对,就算天才也不行,还需要好运。绘画似乎就是这样残酷的世界。

“那家伙”有吸引人的魅力,而且个性温柔。他跟奶奶同居后找到安定的工作,过了一段虽然短暂,但平稳幸福的日子。两人的感情也走到誓言要携手共度余生的阶段。

然而,那是一场骗局。

“那家伙”想用两人一起存下的钱再度留学。他无法舍弃成为画家的梦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这份心情,而留学地点选在美国的旧金山——这到底什么东西啊?明明是要当画家,到美国做什么?因为在法国巴黎失败,所以这次换成美国旧金山?真是莫名其妙。至于生活费,“那家伙”说已经找好在美术馆打工的门路,就此说服奶奶。奶奶满心迷惘,不过她真的很喜欢“那家伙”,也有心支持他,因此她从银行领出赴美费用。而且奶奶又心地善良,她当时几乎领出全额!

出发前一天,“那家”跟奶奶订婚了,维系住两人的羁绊。

之后,留在日本的奶奶发现自己怀了“那家伙”的孩子。但她觉得不可以造成“那家伙”的负担,没有通知他。反正他说好一年就会回国。

一年过后,“那家伙”仍然没有回来,两人的联络也突然中断了。“那家伙”抛弃了奶奶。奶奶带著一个还在喝奶的婴孩,花了好几年才接受这个事实。当时,奶奶其实是与“那家伙”私奔并订婚,因此她无法依靠父母,她换了住处,做过所有做得来的工作……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爸爸看著奶奶辛劳的背影长大。在他靠著奖学金从大学毕业、结婚、有能力买下自己的房子前,他拼命工作。爸爸要给奶奶安心的家庭与家人环境,一直努力奋斗。我相信他确实达成这个愿望。

然而,那家伙去年突然出现。

开端是奶奶拿到的画册。“那家伙”抛弃奶奶后,只出过一次画册。那本画册流落在各家旧书店间,最后是知道奶奶往事的朋友找到的。奶奶询问过画册的出版社,甚至调查了家伙的行踪,得知他在赴美的十年后回国了。

我知道他现在的所在地时,吓了一跳。他好几年前就住进隔壁镇的老人安养中心,抛弃奶奶后一直没再婚。而奶奶开始瞒著我们外出,循线找到“那家伙”。“那家伙”身患数种疾病,已经活不久了。奶奶就是去看顾他。

……其实,医院检查出奶奶有一点失智的徵兆,她一定忘记以前受过的冷酷对待。“那家伙”利用了这样的奶奶。

他孤身一人,没有依靠的家人跟好友,但这都是他自作自受。既然用这种散漫的态度活到现在,这是理所当然的结果。然而,一旦处在自己或许会死的立埸,“那家伙”就对无依无靠的现况感到恐惧,于是回想起奶奶的存在。他查出奶奶的地址,决定进入附近的老人安养中心。他想让奶奶照料自己到临终为止,为任性人生做个损益两平的收尾……肯定是这样。

我拜托爸爸带奶奶回来。爸爸刚知道这件事时十分愤怒,但他本来就不是心胸狭窄的个性,后来就说:奶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至少要挖苦那家伙一句,于是独自闯进单身老人安养中心。“那家伙”住在单独一人的大房间。要是他对奶奶表示出一点愧疚之心,我就满足了。

结果,我抓狂了。

“那家伙”已经失忆,把赴美的事忘得一乾二净。明明是这样,却说什么“我是 grandpa喔。来,granddaughter,让我把脸埋在你的双膝之间吧”,还想抱住我。我赏了苟延残喘的“那家伙”连环巴掌,他竟说“这是爱的鞭笞”。开什么玩笑!

我决定从隔天起,只要有时间就去老人安养中心。他坚称自己失忆,我打算奉陪到底,要是他叙述中有矛盾或怪异之处就追问下去,剥掉他的假面具。但“那家伙”很顽强,就是不肯想起最重要的环节。我很想告诉他奶奶跟爸爸至今吃过多少苦,但对方没有记忆,我却单方面讲个不停,这不是很令人火大吗?

有一天,我从“那家伙”口中听到一个词。那是他在空白十年间唯一记得的事物。

……我看过象息

我赶紧调查,得知这是没人看过的逸失色时,一股猛烈的愤怒呑噬了我。他不惜做到这种地步,也想掩饰住对自己不利的过往吗?

可是、可是。

我要冷静下来。

说不定“那家伙”眞的看过。

失忆并不代表眞的失去记忆。记忆仍残留在脑中某处,纯粹是无法回想起罢了。

我赌在这一线希望上。

我想,如果用了回忆枕,“那家伙”说不定会回想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

后藤的叙述结束后,日野原学长感慨地说:

“我跟你的祖父有感同身受的部分。像追逐梦想之处,或不肯轻易死心之处。”

萩本兄弟也点头。春太一瞬间也差点要点头,又紧急刹住。

“烂透了!”后藤从椅子上起身。“就是因为有你们这种男人,女人才会不幸!”

被骂过两次烂透了的日野原学长脸上一阵抽动。

“女人懂什么。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登上山顶,这是一种多么美丽的譬喻。”

“女人当然懂。追逐著蝴蝶,在不知不觉间深陷附近水沟,这是多么丑陋的现实。”

“好了好了。”我介入散发著险恶气息的两人之间。“假设解开象息的谜团,完成了回忆枕,后藤打算怎么做?”

“当然要让“那家伙”用。我已经想好全套流程,要先让他回想起对奶奶做过的一切,我再说教,最后要他下跪磕头道歉。”

“哼!只不过是下跪磕头吗,还眞简单。”日野原学长在椅子上向后一仰。“喂,萩本兄弟,让她看看你们的究极特别版下跪磕头。”

“要用哪个版本?”萩本兄悄声问日野原学长。

“人体金字塔下跪磕头。给我在三十秒以内聚集起临时演员。”

“……够了哦。”我捏住日野原学长的鼻子往上拉,接著转头看后藤。“你眞的觉得这样好吗?”

后藤出现片刻的畏缩,但她接著紧抿起唇,娇小的肩膀颤抖起来。

“我不想让“那家伙”就这样死去。我无法忍受他到死都在奶奶的心中保持美丽回忆,这就正中“那家伙”的下怀了。他应该要暴露出窝囊到让奶奶厌倦的模样,死皮赖脸地挣扎,再由我们全家照料他。”

大家的视线聚集到后藤身上。与其说是执念,她更像无法控制扭曲到无可回头的情感,并且深受折磨。

一道声音打破沉默。

“我知道有个帮手。”

众人的目光移动到交叉著双手放在后脑杓,抬头望天花板的春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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