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态】
动物模仿周遭物体或其他生物的颜色或外型,避免遭发现、保护自身的功效。
引用自明镜国语辞典
这个世上竟然存在着一种会拟态成夜空的昆虫。
那种昆虫栖息在澳洲跟纽西兰,在日本称为土萤。它的幼虫生活在自己分泌的具黏性管状圆筒中。听说无数幼虫散发出明灭光芒,宛如在夜里闪烁的星星。
洞窟与草丛中的光辉都会高高地指向夜里的光芒,那便是星星所在之处,更是无限延展的天空。小虫子误以为往那飞就能到宽广的空间,结果被从管子各处垂下的帘状黏性物质捕住。可悲的是,据说连土萤的成虫都会踏进这个陷肼。
我们想像到的萤火虫,则是夏日的风景画。飞舞在山间或溪流边的点点萤光,一般认为是萤火虫在夜间辨认同伴、恋爱信号之用。
正因如此,那道幽光才予人无限遐思。
但听说有一种雌性萤火虫会模仿别种萤火虫的闪烁节奏,别种雄性萤火虫靠近时就会遭到捕食。刚知道这件事时,我简直吓死了……哎,假如不这么做就无法觅得食物也没办法。人类没立场对拼命求生存的萤火虫说三道四,而我也早已从爱作梦少女的身分毕业。
对不起,我在说谎。我还是觉得滥用恋爱信号太过分了!
我这样算是仅考虑到自身立场的解读吗?我问过春太。唉呀,小千,原来你会为这种事大发雷霆,真拿你没办法。跟你说,不同种类之间的互相欺骗在自然界中十分普遍,反而只有人类会有同类间的互相欺骗。自然界中,人类才是异类。人类真的很愚昧……春太你是天上的神吗?
现在我要说的,是一件似远似近的往事。
那是我出生四十年前,一段互相欺骗的故事。
那也是初恋没结果的双人物语——
四散各处的天际碎屑 有的颤抖有的呼吸
将所有古老年代的 光的协约传递过来
鸟儿太过喧嚣 使我茫然独立
天际碎屑——也就是夜空中的星星。两人的掌心红肿,都已失去知觉。他们相信即便身处宛如深邃森林的现实之中,抬头望去就能见到无数光芒闪烁。
然而,两人仰望的光芒全然不同。
1
叮——咚——当——咚——
我养成了竖耳细听这是不是古典乐的习惯。
午休钟响时,期末考最后一科结束。答案卷收回后,教室内充斥着安心与解放感。今天是周六,下午没课。迅速结束一日总结时间跟扫除后,教室跟走廊充满紊乱脚步声,急着到社团的学生、接下来要去玩的学生、马上就要回家的学生在校舍中乱成一团。
我拿着书包跟包着两个便当的包巾赶往校舍四楼。
界雄从音乐教室的门口探出头,对我招手。
「上条的肚子咕咕乱叫了,赶快拿便当过来。」
我滑也似进入音乐教室。所有社员围成一圈打开便当,春太无力地倒在音乐教室角落。我战战兢兢走近,试着用指尖推推春太的背。他动了动。太好了,还活着。
我拉着春太上臂,加入众人围成的圈圈。一把塞给他便当盒后,我摊开便当包巾。一名社员注意到这几天我们都用同样的便当盒。那就是坐在隔壁的马伦。
「……穗村,你也准备了上条的便当吗?」
「对,这是他帮我准备期末考的家教费。」
我打开便当盒盖回答。今天是饭团便当,馅料是柴鱼片跟明太子。
马伦轮流看向我跟春太地继续说:
「这么说来,期中考时的家教费是晚餐吧。上条那时脂肪率好像有点上升。」
我想着他的体质真是明显易懂,一面将叉子插进加鲔角的玉子烧。
「我妈妈从这周起都不在家。」
「咦?」
「我爸爸在出差地感冒了,妈妈去照顾他。所以我把交换条件改成便当。」
「……原来这是你亲手做的。」马伦佩服地道,然后他突然留意到一件事。「现在家里该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别担心,我跟附近的阿姨很要好。」
众人沉默下来,直盯着我们。怎么了?我过一会才意会到,这意味着同一屋檐下,而且还在深夜中,高中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时,春太两手拿着饭团,像小动物一样默默进食。他相当全神贯注。
「他说他昨天晚餐跟今天早餐都没吃。」界雄同情地看着春太,他自己也大口吃着饭团。那颗饭团的颜色真稀奇,有绿色、红色跟黄色的粒状物……
「你就别再一个人住,回到父母身边就好了嘛。」成岛也是吃饭团,但她用筷子夹到嘴边。
「我、我才不要。」春太绷紧脸,十分抗拒。
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春太有三个姐姐,二女儿跟三女儿现在还住在父母家。包括住在东京的长女,这几个姐姐对他复杂的人格造成影响。听说现在光是二女儿跟三女儿两个人,一个月的酒钱就超过十万圆。
「对了,穗村跟桧山的考试手感如何?」
先吃完便当的片桐社长喝着装在水壶里的茶地问。二、三年级生若在期中、期末考的成绩顺位没有一定程度的进步,平日六点后跟周日的练习时间就要缩短。包括曾留级的学生,管乐社中只有两个人危险。
其中之一的界雄带着满嘴的饭团回答:
「啊姆啊姆啊姆。(我没问题啦)」
「……穗村呢?」
「啊姆啊姆(没问题)、啊姆啊姆(不用担心)」
「你们瞧不起我吗?好好对话!跟我好好对话!」
春太凝视着界雄的便当盒,成岛跟马伦也盯着瞧。界雄抬起头,呑下口中的饭团。
「我也是自己做便当。」
「……那是什么饭团?」成岛蹙眉。
「三色混合蔬菜饭团。」
「果然是这样,真是难以置信!」
「不能光用外表判断。馅料是鲭鱼罐头,这是要让头脑变得好一点。」
「别说了,别说了!」成岛大喊。
默默望着他们的片桐社长叹出长长一口气,然后站起身。
「快点吃吧,这里一点以后合唱团要用。」
我都不知道这件事。大家连忙大口吃起便当。
片桐社长从书包里拿出牙刷。管乐社规定饭后须刷牙。
「我们的练习从三点半开始,要用体育馆的舞台。」
「还要等超过两个小时。」马伦转头看挂在墙上的时钟。
「这是草壁老师的指示,之前都是自由时间,可以休息一下让刚考完试的头脑转换过来,也可以做个人练习,想做什么都行。」
我也转头东张西望。总是活蹦乱跳的一年级生后藤不在。
「请问后藤人呢?」
「她去探望祖父,听说今天早上状况又恶化了。她说大约三点半会回来。」
我闭上嘴。春太急忙吃完界雄给的「让头脑变好的饭团」,接着起身在书包里翻找,拿出一份乐谱在我面前甩了甩。
「小千没有闲暇休息吧?」
我发出悲鸣。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 悲怆 第一乐章〉,预定三周后在大会预赛上演奏的曲目。
仔细刷过牙,我独自待在校舍一楼的空教室。我戴着耳机坐在教室正中央的椅子上,沉浸在窗外吹进来的舒适微风吹拂中,跟乐谱大眼瞪小眼。
选曲是古典乐,这首曲子其实从去年就当成练习曲钻研至今。
少数人原本无法演奏这首选曲,不过草壁老师帮我们改编。那时根本没想过会被选为比赛曲目,大家因此提出许多积极的演奏提案。一想到也是当时开始重新评估分部,我就察觉草壁老师把步调掌握得很好。
春太、马伦跟成岛的负担很重,支撑他们的齐奏也需要高超技巧,而界雄也很辛苦,他要跟一位一年级生负责铙跋、定音鼓、大鼓等打击乐器。
我反复聆听耳机中流出的示范演奏,用视线追逐乐谱上的音符,一面想像长笛分部。我不想扯大家的后腿。我合奏时会犯十次以上的错误,我想努力在下周减少到五次左右。
我整理出自己融会贯通的重点,用色笔在乐谱上写笔记,但还有几个拍子我搞不太懂。我不能随便就问春太跟成岛,因此手指烦恼地轻敲乐谱,此时后方突然罩下一道影子,我的色笔被轻轻抽走。
我拿掉耳机回头看,只见芹泽站在那里。她的头发比春天时长了一点。
「我找你找好久。」
她站在阳光中说,我眨着眼指向自己。
「……找我吗?」
芹泽点点头,接着伸出拿着笔的手臂。「这里你不懂吧?」
她在乐谱上振笔疾书,在我抄下草壁老师指点的地方加上她的解释。我拉开椅子,尊敬地抬头看芹泽。接着,我宛如渴望食物的幼鸟一样张开嘴。
「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希望我教你吗?」芹泽转着笔。
「你愿意教我吗?」我探出身子。
「行呀,我可以帮穗村这个忙,你不懂的地方我都会教你,干脆上个一日课也没问题。」
我开心得想扑上去抱住她,但她那张仿佛暗示着什么的笑容令人在意。这么说来,她有事找我才会到这里。
「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我抬眼问她。要按摩肩膀?还是跑腿?
「现在马上带我去片桐社长那里,我要跟他谈一件有点复杂的事。」
「你直接去就行啦。」
「就是不想自己一个人去,我才会拜托你呀!」
她大发脾气。我想起两人因为片桐社长的妹妹而有点恩怨。她是不是自己一个人会胆怯,才来拜托我呢?这点小事轻轻松松。
仔细一看,芹泽手中拿着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片桐社长——!」
我打开音乐准备室的门,扯起不输隔壁合唱社练习的大嗓门。片桐社长拿着小号吹嘴从里头现身。他似乎正拿擦拭布保养着乐器。
「芹泽有事想谈谈。」
芹泽躲在我背后,她带着紧张的神色点了点头。
「有事?要跟我谈?」片桐社长走过来,又转头望着合唱团练习中的音乐教室。「在这里谈吗?」
芹泽欲言又止地皱起眉。,
注意到合唱社的练习跟片桐社长的声音都糊成一团,我说:「换个地点吧?」并推着两人的背,走出音乐准备室。我们三人走上走廊,寻找尽量远离音乐教室的空教室。这时,片桐社长拉了拉我的制服,嘴凑到我耳边。
「……穗村,不好意思,你等一下能不能到校外的商店街买草莓大福过来?根据桧山的情报,这好像是她最喜欢的食物。」
但他只交给我一枚百元硬币。
「买草莓大福吗?这不够。」
「你先帮我垫。事关紧急,你想想,她说不定改变心意入社。」
「什么嘛,不良居心太明显了。」我接下区区一枚百元硬币后紧握住手,内心产生一股想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离比赛还有三周,按照她的技术,现在加入也能融入合奏。」
他已经不顾颜面的态度让我不仅傻眼,还不禁替他感到窝囊又可怜,然而,火大的情绪紧接着一涌而上。你烂透了!你真罗嗦!我们两人在走廊上争论,芹泽介入我们之间。
「如果你们可以更加缓慢、轮流、清楚地说话,我会很开心。」
「也对。」我离开片桐社长身边,恶狠狠地瞪他。
往校舍二楼移动的途中,我们跟自主练习中回来的春太擦身而过。他提着法国号盒。不出所料,他停下脚步并兴味盎然地看着片桐社长、芹泽跟我的组合。要是他有尾巴,现在肯定摇个不停。
「走开!走开!」挥手赶人后,我拉着片桐社长跟芹泽的手臂快步往前。春太格外安分,我在意地回头一看,发现他从制服长裤口袋掏出手机,不知道打简讯给谁。
「这里可以吧。」
片桐社长走进二楼一间空教室。这里离音乐教室很远,合唱社练习声几乎传不过来。片桐社长跟芹泽走到教室中央,隔着一张桌子面对面坐下。
我无事可做地站在拉门前。他们两人要单独谈话吧?我待在这里会碍事吧?正当我想回到原处时,芹泽对我招了招手。我可以待在这里吗?我用眼神询问,见她点头答应,我开开心心地跑近她。
此时,我留意到脚步声变多了,于是停步回头看。
春太、界雄跟成岛带着尴尬的表情站在正后方。又有一个人来了。啊,马伦也来凑一脚……我看向片桐社长,他靠在桌上头疼地抱着头。
「我会负责把他们拈出去。」我扯住春太的耳朵,像个牧童一样想把众人赶出教室。
「——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听到芹泽沉着的声音,众人「咦」的一声同时转头。
「……说不定听得到宝贵的意见。」
芹泽听起来就像在说服自己。春太等人互望一眼,赶在她的想法改变前,大家连忙在两人周围的位子就坐。
芹泽被管乐社主要成员包围,她用有些扭捏的语气开口:
「有个叫朝雾亨的男学生,我想他跟片桐社长同班。」
「朝雾……」顿一拍后,片桐社长整张脸皱成一团。他连忙摆出温和的笑脸问道:「的确有这个人,他怎么了吗?」
「那个人是何方神圣?」
好惊人的问题。片桐社长拣选着用词地陷入沉默。不久,他像突然哭出来的女生一样双手捂住脸。「抱歉,我难以说明……」
咦?什么?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什么样的学生?
坐在我旁边的春太插话:
「我听过他的传闻,听说在三年级中,他是个被学生会长日野原学长盯上的不得了大人物。」
「大人物?」我产生过敏反应。「讨厌!他是什么样的大人物?」
片桐社长视线游移,好像在稍做思考,接着他低声问:
「那家伙究竟对芹泽你做了什么,芹泽又想怎么做?你能以这个角度告诉我们详情吗?这样比较快。」
芹泽默默回应他的凝视,睁大了眼睛。
「可以呀。现在我的姑姑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在这所学校面谈。」
「等一下。」片桐社长打断她。「……抱歉,希望你把事情的时序往回倒,顺便用我这个笨蛋也能轻松听懂的方式详细说明。芹泽的姑姑?面谈?在这所学校?跟朝雾?为什么?我完全莫名其妙。」
芹泽深深叹息,她接着毫无抑扬顿挫地开口。我明显感觉出她对那个叫朝雾亨的三年级生没好感。
「我有个在澳洲经营杂货店的姑姑。等我高中毕业,她预定回国跟我一起生活。」
「小直,你要离开那个家吗?」界雄讶异地问。
「对。」芹泽脸上带着坚定的决心。
「这样啊……」界雄静静回答后,用不会传进芹泽那只耳朵的微小声音对我们说明:「小直的姑姑几十年前就被芹泽家断绝关系了。她现在快六十岁,是这所学校的毕业生。」
我不禁望着芹泽。她顿了约两个呼吸的时间后,开始生硬叙述:
「姑姑跟我一直用电话跟信件保持联络,她一个月前匆忙回国。表面是观光,实际上想预先找好往后的住处;但她还有另一个目的,那就是替两年后的生活做准备,她想整理一下身边各种事物。因此,她委托这个町的征信社寻人。」
「寻人?」片桐社长做出反应。
芹泽难以启齿地撇撇嘴,最后终于吐出一句话:
「……她要找初恋情人。」
「哦,事情总算连起来了。她委托朝雾征信社吧?」
芹泽点头。
成岛露出古怪的神色,她好像跟不上对话发展地对春太耳语:
「……喂,现在征信社会帮忙找初恋对象吗?」
「这工作听起来好廉价。」春太忍着呵欠回答。
「笨蛋,初恋可是商机。要是敢瞧不起初恋,财富可会从这种人身边溜走。」下一秒,片桐社长别过头,他一脸觉得自己真糟糕似地捂住脸。「被朝雾的口头禅传染了……」
听到这段话,芹泽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我听说这是一家老字号征信社。姑姑的委托已经结束了。她告诉我,征信社调查出她初恋情人几十年前的住址,但对方现在已经搬家,音信全无。这件事就以浪费钱的结果作结……但问题发生在这之后。现任社长的儿子寄了一封挑衅般的明信片我姑姑住的旅馆,就是这一张。」
众人像俯视水井一般,靠近看芹泽放在桌上的明信片。
很抱歉调查结果无法让您满意。
身为预定继承第三代的朝雾家独生子,我也相当遗憾。
不过,请恕我失礼,您记忆中的初恋,
那是真正的初恋吗?
我正在研究能确认像您那样初恋真伪的方法。
所谓的初恋到底是什么?
如果您有兴趣,恳请拨冗莅临我们的研究所。
清水南高中 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
联络方式 XXXX│XXXX│XXXX
初恋研究社……初恋品监师……
太可疑了。字里行间散发出一股学校中脑子有问题学生特有的气息。我感受得到。
「一起送到旅馆的,还有指示如何通往学校旧校舍社办的地图。这个当下,我姑姑正跟那个叫朝雾亨的人面谈……我该怎么做?」
芹泽的声音愤怒地颤抖。片桐社长频频点头,表明自己深有同感。
「研究所在文化社团社办分配到的旧校舍一楼,跟戏剧社、发明社还有地科研究社在同一排。那里别名『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青少年野生动物园……芹泽在腿上握紧拳头。
性格单纯的马伦问:
「初恋研究社?我记得去年四月社团共同说明会中,好像没有那样的研究会。」
片桐社长叹着气回答:
「他无意参加共同说明会,他打算在自己这代就让研究社关门大吉。」
真是我行我素。这所学校真的充满这种家伙。
听到这段话,芹泽宛如生病的野兽般发出低吟。
「初恋品监师……他瞧不起人吧?我有认识的人在国内一流饭店餐厅担任葡萄酒品监师。那是一份很棒的工作,品监师是纯正的侍者,也是一流的服务生。」
她紧接着浮现古怪的表情,仿佛压抑着内心蒸腾而出的某种情绪。
「……我对蔬菜品监师很有意见,不过算了,可以接受。在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品监业中,挑选放置各种机构大厅书籍的书籍品监师很令我火大,但让这个相形之下都显得可爱的初恋品监师到底什么东西?麻烦哪个人跟我说明一下。」
春太叹气地出声问:
「——社长,实际上那位朝雾亨学长实力如何?」
芹泽动了动,激动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
「实力?」
「根据明信片跟他的发言,他很认真对待初恋鉴定这件事吧?」
「对,我亲身体验过。」
教室里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芹泽也朝他投去求救的目光。
「我高一也跟朝雾同班。见过一面你们就明白了,即便是第一次见面的人,他也能营造出两人有如旧识的气氛。不知道因为我放松了心防,还是被他诱导式提问钓到——现在我可以断言是后者。不过,我当时不小心将国中的初恋经验告诉朝雾。那是一段我升高中后不时梦到的淡淡回忆。朝雾宛如流口水的杜宾犬一样表现出浓厚兴趣。」
「片桐社长的初恋……」
虽然失礼,不过真意外。这还是我第一次听片桐社长讲起这方面的事。
「朝雾恳求我,『因为我父母职业的缘故,我现在正对初恋的真伪做研究。我会努力让你的初恋修成正果,所以你能不能协助我的研究?』我并没有让初恋修成正果的念头,只想当成回忆悄悄珍藏。不过那时大概一时鬼迷心窍 一方面多少怀抱希望。朝雾并未错过我的动摇,最后我还是把初恋情报告诉他了。」
片桐社长遥望起远方。
「……跟我同年级的她参加游泳社。在我读的国中,通往管乐社社办的走廊就沿着泳池而建。我常常特意挑她们做暖身操的时候经过。」
「总觉得居心不良。」我插嘴。
「我抱着纯粹的恋慕心情。实际上,我无法直视她穿泳装的身影。那时光意识到她人就在附近的气息,或听到她的声音,就让我小鹿乱撞。」
我好像可以理解。
「……告诉朝雾这件事的几天后,他遮住我的眼睛,带我到校内某处。我马上发现那在学校泳池附近,但令人惊讶的是,国中时代那份心情突然复苏了。」
「不是错觉吗?」春太问。
「不是错觉。升上高中后,我数次经过泳池边,但这是我第一次有那种感受。」
「朝雾学长究竟做了什么?」我问。
「他说是企业机密,不肯告诉我。」
「他做了什么呢?」春太抱臂深思起来。
「……请问,他研究的结果是什么?」马伦开口。他似乎很在意接下来的发展。
「他说这份初恋货真价实,等级四,若要开花结果得用八年。」
界雄「噗哈哈」的笑声在教室内响起。
「他的说法是,『你的初恋是她,不过也爱上了氯』。」
「氯?氯是游泳池消毒时的那个白色锭剂?」成岛推了推镜框,眨眨眼睛。
「对。我还拿到一份与『气味』有关的莫名其妙报告当根据,我看也不看就撕碎扔掉了。」
「气味啊……」这次换春太在意起这个词。
「就是气味,不过那又怎么样?」
我也有了兴趣。初恋跟气味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呢,重要的初恋有结果吗?」我为求谨慎地问一声。
「根据朝雾的情报,她隔年就会到国外留学。结局就是我被朝雾的研究利用,初恋隐私被吸得一干二净。最后他还说『你就留着这个将就一下』,擅自从我们母校拿来据说是她常用的浮板,我扔回去给他了。不知道为什么,上头还有刚留下的齿痕。」
这结局烂透了。我低头望向默默垂着头的芹泽。她应该不会抓狂吧?不会有事吧?不久,她颤抖的声音传到耳中。
「……谢谢,还好有找你商量。」我望着她那张怒火如海啸般涌现的侧脸。「看来我的姑姑正被那个叫朝雾的怪人戏弄。那种何止是穿着鞋,根本是穿着钉鞋践踏旁人隐私的人,我绝对无法原谏。要是姑姑有个万一……」
芹泽起身抢走界雄手中的鼓棒,离开教室。被留下的我们愣住了。
「怎么办?她拿着鼓棒走掉了。」马伦很担心。
「以小直的个性,她只会用来威吓。」界雄叹息。
「那倒是会出现可爱的画面。」成岛伸懒腰。
「她大概会强行把姑姑带回去,事情就此结束。」春太冷静分析结果。
「等一下,太过分了吧?你们不帮芹泽的忙吗?」我站在众人面前张开双手。
「……情况不妙。朝雾很有本事,正面冲突的话,芹泽会被他惹哭。」片桐社长呢喃着吓人的话语。
「走啦、走啦!」我像棒球三垒跑垒指导员般转动手臂。
片桐社长望向手表。
「还有一个半小时练习开始。我想卖芹泽一点人情,迟到一下还可以接受,所以就从代表队里选出两个人吧。」
「怎么选?」春太问。
「这种时候还用问吗?」
大家围成一圈开始猜拳。
2
石头,剪刀,石头,布。两人打好暗号后一直依序出同样的手势,变成一组的机率就会上升。跟春太如此合拍,让我陷入复杂的心境。我们抵达有文化社圑社办的旧校舍后,我拿出小毛巾擦掉额头的汗。一路上刺人阳光当头粲然注下。
春太抓着芹泽的手臂,她的喉头微微颤动。
「……这里就是青少年野生动物园?」
「那只是一种比喻。」
春太好像注意到什么,头转向一旁。一名女学生一手拎着安全帽,哼唱着歌走过来。她绑成一束的长发从左肩垂下来。她似乎哼着我听过的流行歌,不过她是个与外表不搭的音痴,所以听不出到底哪一首。少女正是地科研究社的麻生。她另一只手提着便利商店的塑胶袋,里头装着一大堆纸盒装果汁跟冰棒。看得出是为在社办等待的伙伴买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但一留意到春太便停下脚步。
麻生唇边泛起连我这个女生都内心一动的可人微笑,然后从袋中取出细长的纸盒装果汁扔给我们。那是草莓牛奶口味的果汁。
「界雄就麻烦你们了,请代我转告他『欢迎偶尔来玩』。」
她踩着轻快的步伐走向旧校舍入口。
「那女的搞什么?」
芹泽将吸管插进纸盒中,用力握紧飮料到要捏烂般吸起里头的果汁。
我跟春太全部喝完后,在校舍入口脱下室外鞋,踏上一楼走廊。这里像洞窟般昏暗,令人在意。我们一起依序确认社办拉门。找到挂着初恋研究社牌子的拉门后,我们在门前站住。里头传来谈笑声。
芹泽正要一把拉开拉门时,春太温柔地按住她的肩头。
「等一下,他们说不定在谈严肃的话题。」
所以先观察情况吧——春太这么说,并将侧脸凑向拉门。我也跟着这么做。芹泽调整好助听器的位置,将耳朵紧紧贴上。我们清楚听到里头的声音。
(……费洛蒙?)
(……难怪您会吃惊,毕竟费洛蒙原本是蛾一类昆虫散发出的引诱物质。)
(……这样啊。)
(……时间有限,我就单刀直入了。我们希望尽早请芹泽响子夫人嗅闻「初恋费洛蒙」,进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面无表情地远离拉门。
「我可以踢破门吗?」
「可以呀。」我答道,开始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唉呀唉呀。」春太安抚她,接着敲敲门。
「抱歉两位忙碌时打扰。我是管乐社二年级的上条春太,与我同年级的芹泽直子有急事找姑姑,请恕我们突然前来打扰。我们的朋友穗村千夏也一起同行。」
社办一下子安静下来,拉门紧接着打开,一位修长得不输马伦的男学生现身门后。他用发胶将头发梳成西装头,白皙而带着清洁感的脸上挂着落落大方的笑容。
他背后有个探出头的年长女性。她穿着淡米色套装,白发染成不会太显眼的漂亮棕色。外表应该比我妈妈大一轮,不过她看起来年轻得不像年近花甲。
「唉呀,直子……」
「姑姑,我担心你,所以跑过来了。」
两人像亲密的同班同学般在社办里手拉手。然后,芹泽姑姑的视线停留在我们身上。
「我是芹泽响子,直子平时受你们关照了。」
「乱讲、乱讲,是我在关照他们!」芹泽指向我们两人。
「回去吧,小千。」「——好。」我们转过身,但制服被芹泽抓着不放。做什么啦。
「我是上条春太,平日常受直子同学关照。」春太对芹泽姑姑深深低头致意。
「我是穗村千夏,要是没有直子同学,我就活不下去了。」我也深深点头打招呼。
「呵呵,直子有这么有趣的朋友,真令人开心。毕竟这孩子很怕生。」
芹泽姑姑的眼角浮现深深皱纹。这是一张让人感受到她直爽个性的笑脸。
我注意到在一旁看着的朝雾学长,连忙点头打招呼:
「对不起,我们突然打扰——」
「我们是初次见面对吧?」
朝雾学长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他递名片的动作毫不客气、犹豫、迷惘,上头清楚印着〈初恋研究社代表 初恋品监师 朝雾亨〉这行字。
「……你不过就是个区区高中生。」
芹泽满脸凶恶地瞪着朝雾学长,但他完全视而不见,反而望着芹泽姑姑开口:
「芹泽响子夫人,这时暂时中断是不是比较好?」
接下来,芹泽手脚并用,连珠炮似向姑姑说明至此为止的来龙去脉。芹泽姑姑呼出一口气,显得有些犹疑。
「……可是呢,直子,我的确一直维持单身,看起来也不像有男女关系,所以长期受到周遭误会。不过无论是在生物学上还是心理学上,我都是如假包换的女性哦?也有过初恋哦?活到我这把年纪,总想知道初恋对象现在过得怎么样——」
「问题是这间研究所很可疑!」
芹泽高声大喊,芹泽姑姑露出伤脑筋的表情。
「别这么说,朝雾同学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假如他又办法重现,我希望他试试看。」
重现?我不禁望向朝雾学长。他正在梳整梳成西装头的头发,露出无畏的微笑。我想起片桐社长说他很有本事。
「朝雾同学,直子跟她的朋友可以一起留在这里吗?」
两人之间好像交换了什么眼神。
「当然没问题。」
朝雾学长答应了,所以我跟春太走进社办,兴趣十足地东张西望。
这间社办格局似乎由两间约六叠大的房间连接而成。
芹泽姑姑一脸怀念,她仰望着天花板。
「……这原本是美术教室跟资料室。我们以前用过的校舍还留着,我真的很开心。」
社办被许多书柜跟不锈钢柜包围。春太一脸稀奇地看着一座书柜,里头摆满关于气味的学术书以及跟大脑运作有关的书籍,还有味觉相关资料。朝雾学长明明是高中生,这里却连与葡萄酒品监书都有。贴着标签的无数成排空瓶也很有特色。有的塞着塞子,有的没有,有的装着奇妙液体,什么都有。有一支贴着「日野原」标签的直笛,上头写着龙飞凤舞「初恋等级五」几个字。
「不好意思,打扰了。」
一群穿着服务生风围裙的娇小女学生一个接一个走进社办。总共四人,她们不知为何拿着工作手套,恭敬地称朝雾学长为「初恋品监师」。我有多得跟山一样的事想问她们,不过真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们在社办中央的桌边准备好数张椅子,于是众人坐下来。
朝雾学长站到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的白板前,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则将茶跟配茶的小饼干送到每个人面前。端茶给我的少女突然凑近脸,开始闻个不停。
「你的呼吸中有恋爱的芳香。这是甜蜜的草莓牛奶,属于酸酸甜甜的青春香气。」
多谢你哦,我会努力。我不带任何感动地回答。
芹泽姑姑津津有味地啜飮几口茶,接着开口:「……朝雾同学,你刚才似乎很急,不过我有很多时间,配合这些孩子的步调就可以了。」
「我明白了。」朝雾学长转身面向我们。「那么,芹泽直子小姐。」
「咦,叫我?」芹泽挺直背脊,将一只耳朵转过去细听。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认为初恋是什么意思?」
芹泽露出认真神色思考,她好像想到哪个人的脸,脸颊跟耳垂都变得有点红。
「……有生以来第一次谈的恋爱吗?」
「……真是个大外行。」
其中一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扔下这句话,芹泽发出一声巨响地从椅上起身。
等等等等,不能吵架。
「原来如此,根据你刚才那句话,我大概明白你的认知了。进入正题前,我先稍微谈一下似乎比较好。」
朝雾学长盘着胳臂自顾自讲起来,于是我们摆出凝神倾听的姿态。
「我一开始成立初恋研究社,是因为我家经营征信社。跟全国设点的大企业不同,我们家是小本经营,外遇调查、背景调查这类靠得住的工作都会被拥有丰富资本与人才,并且投注大笔资金打广告的大企业抢走。」
我举手发问:
「……征信社不会调査凶杀案吗?就是警方干部哭着来委托的那种。」
「你看太多推理漫画跟动画了。不过我可以理解那种期待感,说实在,我小时候也真心以为身边每周都会发生绑架案、模仿杀人、密室分尸凶杀案,然后警方的大人物会下跪求我们帮忙解决。我还曾写在七夕的许愿签上,结果在町内委员会惹出大问题。」
他度过危险的少年时代后,究竟如何踏上这条路,获得初恋品监师这个可疑头衔呢?我开始感兴趣了。
「对了,你们知道现在征信社都有『寻找初恋』的服务吗?其实那是我们家上一代在苦恼中想出的策略。」
「哦,是这样啊。」春太老实应声。
「寻找初恋的工作意外好赚。这不像外遇调查或背景调查那么花时间,也不需要人力。根据案例,也有靠文书工作就能解决的情况,而且只要愿意,也能独自同时处理数个案件。更重要的是,有潜在顾客。」
好赚的工作、文书工作、潜在顾客——这些满心做好继承家业准备、不像高中生的用语不停跳出。伴随着学长肯定的口吻,让我感受到莫名的说服力。
「比方说,有种服务叫婚友社吧?登记的女性几乎没有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人。当然了,就是平日没有邂逅机会,才会到这种地方登记。唉呀,这种话题对你们来说是不是太早了……」
「的确太早了呢。」芹泽姑姑听得饶富兴味。
「穗村千夏小姐。」朝雾学长突然点名我。
「我?」
「假设你迟迟找不到对象,因此到婚友社登记。」
「我才不要……」
「这是假设。比起请人帮你找个身份不明的对象,有机会跟过去认识的异性重逢,你不会觉得这样再好不过吗?」
好像确实是这样。我微微点头。
「你这种人就是潜在顾客。我们会以在婚友社登记的男女为对象寄送广告信,问他们想不想知道初恋或过去留意过的异性现况如何。这不是帮忙介绍结婚对象,就只是『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的简单背景调查。如同刚才说,这些事很轻易就调查得到,所以调查费也能压低。这个方案就正中红心了。」
这次换春太举手发问。
「上条请说。」
「寄送广告信需要顾客名单吧?这种东西能轻易到手吗?」
「路上走一走,就捡得到掉在路边的名单。」
「哪里有这种路?」芹泽低吼着,似乎随时都会扑上去咬他。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芹泽姑姑的眼角带着笑意。
「直子,朝雾同学很有趣吧。他说话方式也很老成,背后说不定有一条拉錬,里头藏着一位沧桑的大叔。」
「被您这么说,可真是伤脑筋啊。」朝雾学长挠挠后脑杓。
「快点继续说。」芹泽笑也不笑。
「嗯,差不多要进入正题了,请你们抱着这样的准备听。『那个人现在过得怎么样?』这个背景调查成了我们家的热门商品,大部分委托者都希望我们帮忙找到初恋对象。但我留意到就算找到初恋对象,许多人的反应也很平淡。」
朝雾学长在这里顿了一下。
「所谓的初恋,大抵来说就是过去的记忆。正因为是过去的记忆,才能在回顾后定义那是初恋,而且大幅美化。所以一旦目睹现实,就会因为之间的落差而却步。」
「回忆不就是这样吗?」
「这点我不否定。不过我预定继承第三代,不想让顾客失望,我想献给他们『满足』这个附加价値。接下会让人失望的工作实在太空虚了。」
「附加价値……」
听着屡次出现的营业用语,我露出有点跟不上话题发展的表情应声。
朝雾学长扬唇一笑。「你们不觉得初恋才最需要鉴定吗?」
「……鉴定?」
「对。精准重现当时的状况,从记忆中除去夸张与扭曲的要素,仅抽出纯粹的情报来进行鉴定。」
我看向芹泽姑姑,她听得频频点头。我将脸转回来。
「怎么做?」
朝雾学长将一只手举到鼻边,优雅地扇动掌心。
「嗅觉,就是闻味道。」
「啥?」
「正确来说,不是我闻味道,而是顾客。」
在朝雾学长的指示下,一名初恋品监师少女在白板写下大大的「普鲁斯特」几个字。
「普鲁斯特效应(注:命名自法国意识流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于其代表作《追忆似水年华》(A la recherche du temps perdu)中,有一段玛德莲蛋糕的香气与味道勾起主人公过往回忆的细腻描写。)。这是闻到一种气味,过去的回忆就会在脑中鲜明浮现的现象。记忆与气味强烈连结,甚至有人认为文字、味道、颜色跟声音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在现代国文课读到随笔的时候,你们有没有发现将气味与回忆连结的例子很多?」
这样吗?我用目光问春太。
没错,春太用目光回答。
「……好像变成像发明社回忆枕那样的话题了。」
我对他耳语。这道微小的声音传进朝雾学长耳中。
「哦,回忆枕啊。我听过传闻,他们是把色听跟记忆连结起来,对吧?构想很有趣,不过要做出结论还太早了。」
「你的声音有点大哦!」我站起来。「天晓得社办就在北边的发明社会不会在哪里装了窃听器!」
「不要小看朝雾征信社第三代!要是有那种东西,我马上就察觉了。」
即便是这种愚蠢的对话,芹泽姑姑仍带着圣母般祥和的表情倾听。
「……回归正题。我在初恋研究社提出一个假说,那就是——初恋是因嗅觉而生的感情。嗅觉是唯一一个与大脑直接连结的感官,而且还是直接连结到边缘系统这个主宰人类本能与情绪行为的大脑部分。有人四岁就经历初恋,也有人年过三十才经历初恋。第一次喜欢上异性的行为并非来自理性思考,而是接近本能的感情在运作。」
「讨厌,这样好像动物。」我像个梦想被破坏的小孩。
「倒不如说这样才好,正因如此,年幼的孩子也能经历初恋;正因为是与大脑直接连结的嗅觉所产生的感情,才会形成长久留在记忆中的现象。」
「……也就是说,初恋现场一定有『气味』这个因子。」
听到春太归纳重点,朝雾学长的眼神中流露出锐利神采。
「从刚才开始,你的悟性就很好。我们要重现那个气味,让顾客嗅闻。因此如何调配气味就成了重点。」
我莫名顺从地感到信服,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芹泽则因为内容太奇特而露出呆滞的表情。
「不知道这样是否能让你们理解初恋品监师的工作了?我们运用普鲁斯特效应,鲜明唤醒初恋的记忆。智慧的力量、想像力及重现技术都是看点。顺带一提,为求方便,我们将成功重现的气味称为『初恋费洛蒙』,将清楚回想起当时状况的顾客称为陷入『初恋恍惚状态』。」
芹泽倏然回神。她紧咬唇瓣,像要与山田风太郎小说中的幻术师对抗一般,摇晃姑姑的肩膀。
「不行、不行、别被骗了,姑姑你该不会真心相信那个人的话吧?」
被左右摇晃的芹泽姑姑闭上眼睛。
「我相信他。直子你好像对他有误解,不过他本性认真。」
芹泽一下说不出话,嘴巴一张一阖。
本性认真……这句话让我很在意。
他问了我一个相当「耐人寻味的问题」——芹泽姑姑这么说过。
绑好服务生风围裙带的朝雾学长泛着爽朗笑意。他俐落下达指示的声音响起,两位初恋品监师少女拿着工作手套离开社办。接下来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
「我可从没听过姑姑的初恋哦?可以告诉这些家伙却不能告诉我,当中有什么理由吗?」
芹泽指着那些家伙,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变出寿司桶跟饭杓,正用布卖力擦拭。
「……直子,有些事就是不认识对方才说得出口,也有些事不希望重要的人知道。」
芹泽的双眼流露出无法以言语表达的不满,她紧闭着嘴低下头。看着她这个模样,我觉得有点可怜。我轻戳身旁的春太肩膀。春太无声叹息,接着将身体往前探到桌上。
「不好意思,这样讲好像很多管闲事,但能不能请芹泽姑姑依您喜欢的方式叙述这件事呢?」
「……依我喜欢的方式是指什么?」芹泽姑姑回复。
「想隐瞒的事情就隐瞒不说也没关系。我可以理解芹泽姑姑的意思,但这对您的家人直子不公平。」
「你是不是误会不公平这个词的用法了?」
「那我换个说法。道理上可以理解,但无法释怀。」
芹泽姑姑眨了几次眼,望着春太淡淡微笑。
「……这还真的很多管闲事呢。」
芹泽直盯着不肯退让的春太。而芹泽姑姑思考一会后抬起头,考验我们般说:
「穿越这座森林……就会沿路走回方才的水车……鸟儿叽叽尖唳……似乎是迁徙的群鵣……」
听起来像诗,不过是哪首诗?我跟芹泽转头看着可靠的春太。
他面露苦思。加油啊,春太。
「宫泽贤治?」
听到春太没什么自信地这么说,芹泽姑姑默默催促他说下去。
「……我忘记哪首诗了。」
「收录在宫泽贤治诗集《春与修罗》中〈穿越这座森林〉中的一节。整首诗我都背得出来,这是那人教我的。我的青春就是在似深似浅的森林中旁徨,而在诗中照亮那座森林的是夜空星光,我们的情况则是萤火虫的光芒。萤火虫也可以写成星光垂落的『星垂る』哦。」
「我从电影学过写成火光垂落的『火垂る(注:「星垂る」与「火垂る」跟「ホタル」的发音都是hotaru,《萤火虫之墓》的原名即是『火垂るの墓』。)』,不过您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又学到一个杂学知识的春太一脸开心。
萤火虫……星光垂落……照亮森林的夜空星光……
这跟芹泽姑姑的初恋有什么关系呢?
「——不好意思,朝雾同学。」芹泽姑姑客气地开口。
「有什么事吗?」抱臂站着的朝雾学长静静回答。
「是否有时间让我跟直子他们讲讲我初恋的事呢?」
「只要时间不长,我都可以等。不过,您该不会打算说出一切吧?」
「我会按照他的提议,尽量在短时间内依我的方式叙述一遍。而且有三个人的话,当中或许至少有一个人可以帮忙推测出真相。」
「……没问题,请吧。」
芹泽姑姑转向我们,我感到一股益智竞赛即将开始的紧张感。
我跟芹泽将春太夹在中间,自然形成靠拢春太的姿势。
「说起来有些丢脸,不过我的初恋非常晚,我到已经是个十九岁大学生的时候才首度有喜欢的男性。我和那名男性之间总有一样东西,也不断做了一大堆。那是穿越森林所需的事物。」
「……一样东西?」芹泽问。
「那就是饭团。」
我跟春太不由得互看一眼。她说的是我们中午吃的那个饭团吗?
3
芹泽姑姑啜飮一口茶,寻找词语般停顿片刻,接着开始诉说:
「……我呢,当时逃家一般来到东京,随后就在深深的森林中迷路了。我在温室中长大,除了顶撞父母外没半点能力。穿越森林所需的阳光指示方向,还是星光指示的小径,我都找不着。」
接二连三的比喻让我困惑,好像快在芹泽姑姑的回忆中迷路。我偷看春太的表情,他探出身子,听得一脸认真。我也得努力才行。
「……蹲坐在森林里的我遇到了救星,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的森林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总是在前头高喊着开路,驯鸟人佩兰托为了向森林外头的人宣扬我们的存在,随时都想着那些一呼唤就大批聚集来的鸟儿。」
不可思议的光景环绕在脑中。我看着芹泽,她跟我一样摸不着头绪。
「一位名叫莫特的伙伴随身携带猎枪。老实讲,我当时很害怕,但我还是相信只要仰望天空,闪烁的星光必会将我们导向正确的方向。」
咚——指头轻敲桌面的声响打断了芹泽姑姑叙述回忆。那是春太。
「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请问为了穿越森林而聚在一起的伙伴共多少人?」
我知道他是在为我跟芹泽做简洁的整理。
「只有八个人。但当鸟儿聚集时,会暴增到数百个。不过那些都是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
聚集起来的数百只鸟在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
听起来好像谜语。
「我派不上用场,被任命担任负责三餐的做饭人员,就是一个劲地捏饭团,说起来就是捏饭团人员。我得一口气为森林的同伴以及聚来的鸟儿煮一大堆米,然后迅速将刚煮好的饭捏成饭团发给大家。饭比想像中更烫,我的手红肿得像棒球手套。虽然等米冷掉再捏就没事了,但这样会被领导者拉比斯托责备没诚意。这是没人想做的工作,因此相当缺乏人手。就算希望鸟儿帮忙,可是我们只想让聚集的鸟儿看到我们光鲜亮丽的一面,因此没办法这么做……捏滚烫的饭团非常辛苦,但我只能选择接下这份职责,因为我也束手无策。『你是为什么而活?』『至今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你不觉得羞耻吗?』我被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围住逼问,但我在温室里长大,什么都答不出来,仅能含着泪水。我不断被责备、不断被责备,觉得自己真是个笨蛋。因为自己这么笨,大家把捏饭团的工作推到我头上,我也没任何怨言。不过,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人担任充满荣誉的捏饭团人员。那位男性跟我一样,完全派不上用场。他唯一的优点就是体型高大,但个性怯懦,他称自己为凡真特。凡真特的故乡产米,所以他可以从父母那边收到大量稻米。对森林的伙伴来说,凡真特的利用价値就是米。」
芹泽姑姑啜了口茶,一脸怀念地眯起眼睛道:
「……森林伙伴的名字全是凡真特偷偷取的,他说这是独特的名字。凡真特也为我取了名字,我的名字叫珀拉史黛罗。」
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
而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
「我跟凡真特整天都想着如何有效率地捏好滚烫的饭团。凡真特个性胆小,但他是个温柔的人。他为我准备了两个碗,我把刚煮好的饭放进碗里,再把另一个碗盖上去灵巧摇晃。抓到一点诀窍,圆滚滚的饭团就完成了。可是呢,我们的作法被猎枪手莫特发现,结果被他赏了耳光。他说,『你们本来就很没用,就算只有数十分之一也好,你们须体会大家的辛劳。』猎枪手莫特好像没看到我红肿的手。」
我觉得猎枪手真粗暴。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拉进芹泽姑姑徘徊于虚构与现实狭缝的故事。
「我哭的时候,凡真特常常安慰我。有一天,他用斧头砍了一根粗大的木头,在上头挖出好几个饭粮的形状,把刚煮好的饭塞进去,一口气做出好几个给我看。我们都觉得这真是个大发现,开心得抱在一起……可是呢,当得意忘形的我们大量制作饭团的时候,领导者拉比斯托跟驯鸟人佩兰托发现了,结果我们又被赏耳光。他们说,『这样毫不用心』、『给我捏出提振我们士气的饭团』。这实在太不讲理,我很想痛哭失声,但凡真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才能跨越难关。」
「……凡真特就是姑姑的初恋吗?」
芹泽轻声问,芹泽姑姑露出穷于回答的表情地垂下眼。接着,她慢慢点头。
「我至今还是不太清楚为什么喜欢上他。凡真特是我第一个长时间相处的异性。我们一起做饭团的时候,他教了不懂世事的我很多事。」
「这么说来,姑姑的行李中很多破破烂烂的书。」
芹泽操着压抑的声线再度插嘴。
「我就是因为凡真特爱上宫泽贤治的书。托此之福,即便到遥远他方生活,我依然一闭上眼就随时回到日本。凡真特很喜欢照相,常常给我看照片,当中很多萤火虫的照片。」
「——照相?森林里允许有相机吗?」
春太突然问,默默伫立白板旁的朝雾学长发出小小的「啧」一声。这表示春太留意到什么特别之处。但芹泽姑姑淡淡地微笑带过。
「不允许,所以凡真特偷偷藏起来,私下告诉我一个人。我们两人培养出深厚交情,无论是闲话、还是往事到将来的烦恼等等都能向对方坦白……我也得知了凡真特的故乡在更北方,那里有干净的水源孕育出稻米,因此萤火虫群生。他也告诉我国外有种奇特的萤火虫叫做蓝光虫,它是种会拟态成夜空的土萤。我自己调查后才知道这其实不是萤火虫,而是一种苍蝇,不过我还是非常想看看那种土萤。」
拟态成夜空……我在脑中描摹着幻想般的奇妙风景。
「凡真特告诉我好几次,『比起森林伙伴仰望的星光,你去追逐萤火虫的光芒比较好。星光伸手也碰触不到,但萤火虫的光芒触手可及。』」
我好像可以领会这段话,因此默默听得入神。
芹泽姑姑在桌上对我们摊开小巧的双手。
「捏饭团真的很辛苦。我捏出来的都会变成奇形怪状,而且饭烫得让我眼里含泪,因此总是遭到森林伙伴责备。他们说,这种饭团根本无法提振士气。为了不让我被骂,森林伙伴吃的饭团都是凡真特捏的。」
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度上升了。他真是好人。他的长处或许仅有高大身型,但个性怯懦,不过不能因此简单对人下判断。
芹泽姑姑重重地深呼吸。
「……捏法不同就变成提振士气的饭团,可以做出来的话,我也想做。因此,我偷吃凡真特捏的饭团,想知道哪里不同。但被凡真特抓到了,原本温柔的他勃然大怒,我被他甩巴掌,两颊通红。」
这场面太惨烈了,我心中对凡真特的好感急速下降。他终究还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同伴。
芹泽傻眼地说,什么嘛。
「太过份了。这样讲对姑姑很不好意思,不过凡真特真是气量狭小的男人。」
「女人不会懂的。男人有时挥出去的拳头更是疼痛。」朝雾学长感同身受地插嘴。
「你给我滚回去!」芹泽指着他大骂。
「你对学长说这什么话。这可是我的研究所,该滚回去的是你!」
「这里是你的研究所?别笑死人了。这什么时候决定的?从几点几分地球转了几圈的时候开始的?请在三十秒内回答——」
这里展开了宛如小学生吵架的惨烈场面。各位,要不要一起阻止这两人争吵呢?春太跟芹泽姑姑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给对方看自己杯中的茶柱。最后,我介入朝雾学长跟芹泽之间,互瞪的两人喷出急促的鼻息。
芹泽姑姑将茶杯放到桌面,准备继续说。
「……刚刚讲到哪里了?」
「讲到凡真特打芹泽姑姑耳光。」春太帮忙补充。
「对哦。那时候比起疼痛,恐惧更强烈,因此我没掉泪也没出声,记忆也很模糊。当意识清醒时,我看到难以置信的景象:凡真特哭着用双手掐住我的脖子。我觉得自己会被杀死,所以从他身边逃掉了。」
听完事情的始末,我屛住气息。凡真特的行为足以让百年深情也瞬间冷却。
「……无论开始还结束,原因都是饭团。之后,我得知自己被凡真特放逐出同伴之列,终究还是在森林中落单了。我独自徘徊在森林里。星光遥不可及,但我相信若是萤火虫的光芒应该就伸手可及,于是一直往前。」
芹泽姑姑抬起头,视线停在朝雾学长身上。不知不觉,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已经集合起来,站在他身边。我明白他们准备完成了,正等待芹泽姑姑说完这个故事。
「……我忘不了最后吃到的饭团香气跟味道。不管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是温柔的凡真特,大家都离我而去,消失踪迹。我离开日本,变成这个年纪的大婶才归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那时的感情是不是真正的初恋。或许只有短暂片刻,但我跟凡真特确实有心意相通的瞬间……伟大的初恋品监师,透过刚才的故事,你能品监我的初恋吗?」
办得到吗?我屛息抬头凝视学长。
朝雾学长两腿并拢,端正姿势。
那群品监师少女也抬头挺胸,认真注视着芹泽姑姑。接着,他们一起行深深一礼。
「遵命。」
4
领导者拉比斯托。
驯鸟人佩兰托。
猎枪手莫特。
聚集过来的数百只鸟。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
还有被任命负责捏饭团的凡真特跟珀拉史黛罗。
珀拉史黛罗的初恋是真的吗?
真伪现在即将揭晓……
朝雾学长以优雅的手势将装水的杯子放在桌面,而初恋品鉴师少女将野炊饭盒拿到社办。形状如同蚕豆般凹凸的扁平饭盒令人怀念。一将饭盒里面的东西装到寿司桶,刚煮好的米饭香气就弥漫四周。她们迅速用饭杓将白饭拨松,形成一种仿佛突然开始上家政课课外教学的气氛。
「这什么东西?难不成要在这里重现姑姑故事里的饭团吗?」芹泽睁圆眼。「蠢死了。」
「别这么说。这次不只呈现气味,他们还会做成可以吃的饭团。我四十年没吃了。」
无视芹泽与姑姑的对话,那群少女正努力与刚煮好的饭搏斗。她们戴着塑胶手套,一面喊着「好烫」,像救火时传水桶般将捏好的饭递给隔壁的女生。
「不用连这种地方都重现呀……」芹泽姑姑说。
「那可不行。喂,你们给我加把劲。」朝雾学长道出没血没泪的话。
总觉得她们真是坚强。大概因为不熟练,她们完成的饭团歪七扭八,看得我心里发痒。好想帮忙。
春太两手撑在桌上,兴味盎然地伸长脖子。「这是没馅料也没海苔的盐饭团吗?刚刚才看过小千便当里的饭团,差异感觉特别大。」
「是啊……」
我也伸长脖子,此时芹泽姑姑的身子也往前探。
「好怀念。当初几乎都是吃盐饭团,常常要先做好存货。」
一位初恋鉴定师少女在刚做好的饭团上稍微洒盐。
「一般不是用盐水捏吗?」春太疑惑道。
「当时我们没有馅料也没有海苔,但盐有一大堆。味道重一点的话,冷掉也很好吃,所以完成后也会洒上盐。」芹泽姑姑说。
「我们打算尽可能如实重现芹泽响子夫人记忆中的饭团,无论米或水。」
听到朝雾学长这道声音,我发出「咦」一声抬头看他。
「当时用的米是凡真特老家送来的。凡真特的故乡跟老家的地址,芹泽响子夫人已经委托朝雾征信社调查出来了。当然,严格来说,我们无法准备品质、品种都跟四十年前完全相同的米,不过还是根据情报从产地订购品质相似的品种。当时也可能不是使用新米而是旧米,因此我们请对方分别准备新米跟旧米。若那时用旧米,香味就会差一截。」
听完这段流畅的说明,我很想叫他马上从高中休学继承家业。
「米是用瓦斯煮的吗?」芹泽姑姑问。
「是用卡式瓦斯炉煮的。要对学校保密哦。」
「好正式。」期待感在芹泽姑姑的声音中膨胀。
我盯着装水的杯子。这看起来像普通的水。
「……这也是当时的水吗?」
「你要喝喝看吗?」朝雾学长问。
「——可以吗?」我抬起头。
「请。你可以比较看看现在的自来水跟以前的味道。」
我对春太说声「拿去」,将杯子塞给他。
「骗人吧?明明听起来是你要喝,为什么变成我喝?」
「好啦好啦,快喝一口看看。」
春太战战兢兢地将水含在口中,喉头发出「咕嘟」一声后把杯子放回桌面。
「好像……比现在的水还难喝。」
怎么回事?我讶异地看朝雾学长。
「透过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跟凡真特所在区域的自来水公司,可以调查到当时的水质标准与漂白锭使用状况。」
「漂白锭?」我差点误会成烤肋排(注:此处是文字谐音,漂白锭(karuki)和烤肋排(karubi)的发音很相似。)。
「就是杀菌的氯。量会根据各地区的水质调整。此外,气温高、菌类易繁殖的夏季会加入比冬季更多的氯。我们这次在自来水中混入一点漂白锭,让水变难喝。市面有贩售检测氯残留量的药。」
「——等一下。」芹泽的声音锋利划入。「不管是准备米还是水,都超过高中生能力范围了吧?」
「你现在才发现吗?早就超过了。」
我跟芹泽惊讶地望向春太。他靠到椅背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是不是差不多该跟她们两个讲明白了?无论怎么想,这次重现饭团的计划都不是靠一介高中生力量做得到的。朝雾学长的说明也是,那种说话方式听起来像在读报告。」
朝雾学长跟芹泽姑姑又交换一个眼神。芹泽姑姑垂下头,一脸难以启齿地开口:
「……直子,我已经付钱给朝雾同学了。」
芹泽眨了好几次眼后一楞,接着绷紧表情。她怒气十足地瞪向朝雾学长。
「你不过是个高中生,到底在想什么?」
「等一下、等一下,你别误会。正确来说,夫人是再次委托朝雾征信社。而且,听完我说明你应该就明白,初恋鉴定终究还是实验阶段,所以我开出相当优惠的价格。」
芹泽试图询问真伪的视线转回姑姑身上。
「……开端是朝雾同学寄来的明信片。我想请朝雾同学重现当时的饭团。」
「没错,一切都是为了重现当时的初恋。」
「拜托你,直子,请你体谅。」
芹泽默默注视两人良久,接着低头闭嘴。我稍微能够理解她的心情。跟自己很亲的姑姑怀着这样的心情,却什么都没跟她商量,这太寂寥了。
不惜做到这种程度也想重现的初恋是什么呢……
朝雾学长弹个响指,初恋品监师少女亲手将装着盐饭团的盘子恭恭敬敬地摆到芹泽姑姑面前。
芹泽姑姑凑近鼻子,慢慢地、确认般地闻那股味道好几次。
「……老实说,朝雾同学的话也有可疑之处,但他达到目的的手段很厉害。虽然是睽违四十年的饭团,但连形状都完全一样。更重要的是气味影响极大,好像连不想回忆的事情都会想起来。」
「那真是太好了。」
我跟春太也凑近鼻子。这似乎是平淡无奇的盐饭团,感觉也不好吃。
「——不只闻味道,也可以实际吃下肚吧?」
「当然。嗅觉跟味觉联系紧密。虽然是用刚煮好的饭捏的,但吃的时候者会先放凉所以我们另有准备。」
一位少女端来包着保鲜膜的盘子,上面放着一排形七扭八的冷盐饭团。
「……森林伙伴就是让姑姑吃这种东西吗?」
芹泽低声吐出这句话。
「别这么说。因为得不到父母援助,我常因生活费所苦,不得不跟亲戚借学费。光给我吃剩菜,我都觉得很感谢。」
芹泽姑姑的双手珍而重之地捧着冷掉的盐饭团,她啃咬似地吃了一口。
我们也分到饭团。即便在口中咀嚼多次,也仅尝到重重的咸味。
「这个饭团只有咸味,好难吃。姑姑真可怜。」
芹泽吃一口就将冷掉的盐饭团放回盘子。我犹豫着该不该放回去,于是偷偷瞄一眼芹泽姑姑。我这才发现芹泽姑姑一直没说话。她双手拿着盐饭团,身体动也不动。时间仿佛仅止在她周围停止。她全身僵硬。
「怎么了?」芹泽担心地伸手碰触姑姑的肩膀。
「…………」芹泽姑姑的喉咙深处似乎挤出什么话。
「什么?」
「……跟那时的饭团不一样。」
芹泽姑姑松手,盐饭团掉到桌上,她带着一副难以忍耐的神态起身离座。「味道不一样……这样啊,原来是这么回事。谢谢你们,初恋品监师。」她独自剧烈呜咽起来,频频喘着气地跑出初恋研究社的社办。
「——姑姑!」
芹泽瞪一眼朝雾学长,连忙追在姑姑身后。
怎么回事?发展太突然,傻住的我东张西望。那群初恋品监师少女也一脸惊讶,像印地安图腾般探头到走廊上。唯有朝雾学长一脸冷静,捡起芹泽姑姑弄掉的盐饭团。
春太一粒饭也不剩地吃光冷掉的盐饭团,开口道:
「芹泽姑姑只吃一口。光凭这一口,她就断言『不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盐饭团,她却一口都没吃就做出结论。」
朝雾学长目光一动,春太舔着大拇指继续说:
「……所以朝雾学长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就是关键。」
「确实如此。这原本就是我为了得到芹泽姑姑的信任,一开始就先指出的问题。」
一次也没说明过的要素……是什么?我看着冷掉的盐饭团思考。米、水、炊煮方式、捏的方式——嗯?等一下,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那是……难道说……
「是盐!」我跳起来似地离开椅子,看向朝雾学长。
「正确答案。不好意思,因为朝雾征信社正式接受芹泽姑姑的委托,我不能说太多。但给你们一个提示:你们可以调査看看到一九九七年为止的盐的秘密,问爸妈就会明白了。」
等等,现在我爸妈都不在家……
「小千,到此为止。我们是局外人。」春太也起身离开。社办时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四十分,我们已经迟到十分钟了。
「上条,你真懂事。」朝雾学长一边收拾桌面地说。
「抱歉打扰了。我们接下来还有练习,所以先告辞了。」
春太说完就点头致意准备离开,但他被我紧揪住制服拉回来。
「看到芹泽跟她姑姑那个模样,你还打算默默回去?你是这种薄情汉吗?」
春太皱着脸,小声回答我:「我觉得这次不要太深入比较好。包括芹泽姑姑的往事在内,我有非常强的不祥预感。」
「为什么?」
「小千,求求你认真练习吧。」
「我无论何时都使尽全力。」
「你该不会小看明年的普门馆吧?」
「我没有小看,我也有认真思考!」
「……哦,你们的目标是普门馆啊。」
我跟春太同时转头。朝雾学长兴味浓厚地摸着下巴。
「朝雾学长知道普门馆吗?」我问。
「就是管乐的甲子园吧?这比棒球社的世界更难晋级,东海五县这几年应该只有藤咲高中跟爱知的城南橘女校是晋级常客。」
「学长知道得真清楚。」春太说。
「我可是这所学校中被日野原另眼相待的人。原来如此……你们打算把芹泽当成秘密武器吧。这样好吗?她有重听吧?」
我跟春太都睁大眼睛。
「虽然小巧,不过她耳里有助听器。我跟她姑姑的对话,她大概只听得到两、三成吧?她好几次应声都牛头不对马嘴,似乎因为顾虑你们,她会犹豫要不要问清楚。」
我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我紧抿住唇,再度扯着春太的制服把他拉过来。你要放着芹泽跟她姑姑不管吗?我不想这样。我无言地向他倾诉这份心情。春太满脸迟疑。
朝雾学长呼出一口气。
「……哎,这个时期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不然这样好了,反正你们会遇到芹泽,假如她想跟我抱怨,能不能帮我转达请她到这间社办或征信社来?若是面对身为血亲的她,我至少可以告诉她姑姑跑出去的理由。」
「那是可以让她信服的理由吗?」春太问。
「比起跟你们说,跟她更能好好说明。你们快回去练习,我不想再惹片桐怨恨了。」
我跟春太数度向朝雾学长道谢后,离开初恋研究社的社办。芹泽要是为此苦恼,应该会直接联络朝雾学长,或者不管是不是练习时间就直接来找我们吧。
……当天晚上,我就知道自己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
5
听到玄关的门铃响起,独自看家的我调低音乐音量,拿下耳机。我看向时钟,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半。我想像不出谁在这种深夜来访。门铃执拗地一直响,没有停止。有人正连按玄关门铃按钮。我走出卧室,静静走下楼梯。我一手拿着电话子机,做好随时按得出一一〇的准备后,提心吊胆地望出玄关的窥视孔。
眼前是芹泽大特写的脸,我差点吓得往后弹。
我连忙开门,穿着外出装束的芹泽站在面前。她抱着波士顿包的身影让我联想到离家出走的少女。她背后还有两个人。那是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穿着制服,肩膀背着法国号盒。满脸闹脾气的两人像罪犯一样腰间系着腰绳,而芹泽紧紧握住绳子前端。那是搬家用的尼龙绳。我一眼就看出他们被强行带到这里。
我穿着睡衣,忍不住躲在玄关阴影处,只探出一张脸。
「……这怎么回事?」
「我听说岩手跟穗村父亲出差的工作地点很近。」
芹泽粗鲁地说,情报来源恐怕是春太。我心生警戒。
「我爸爸在仙台工作。盛冈的话,我找爸爸玩的时候安排过两天一夜的旅行。」
「是吗?太好了……我们决定坐明天的首班车到岩手的花卷,那里离盛冈不远吧?」
我们?决定?我轮流看着春太跟朝雾学长。
「春太也要去吗?明天练习怎么办?从静冈站过去,要花四小时以上哦?单程车费将近两万圆哦?你有那种钱吗?」
芹泽打开波士顿包的拉链,取出一个信封。我接过信封,里头装着四张万圆大钞。
「这是什么?」我眨着眼问。
「穗村的旅费。」
我揉了揉眉间又闭上眼睛。虽然花费一段时间试着整理现况,但完全一头雾水。总之我还是先踮起脚尖,问芹泽后面的朝雾学长:「这是什么玩笑吗?」
「我也想把这当成玩笑。」朝雾学长的手放上腰绳。
芹泽像是恶质的登门推销人员,伸脚卡进玄关缝隙。
「我们今晚要在这里过夜,明天早上搭计程车去车站,一天往返。」
「你又在开玩笑了。」我嘿嘿笑。
芹泽缓缓摇头,揪住我的睡衣袖子。
「拜托,我只有上条跟穗村可以依靠了。」
「那我在这做什么!」朝雾学长的声音在黑夜中清亮响起。
我温柔地拉开芹泽的手问:
「……抱歉,让我整理一下。究竟发生什么事?」
「我姑姑买了明天前往岩手花卷站的车票。」
「嗯……」
「凡真特就在花卷。」
我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她的意思。「哦……」森林伙伴之一;芹泽姑姑的初恋;打了芹泽姑姑后将她赶出同伴之列的人;拥有奇妙名字的捏饭团人员。
「姑姑见到凡真特后,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我眨了几次眼,芹泽带着求救的表情说:
「我们要抢先一步,大家一起阻止她。」
这句话不太对劲。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
动摇的我拼命安抚比我更动摇、甚至泪眼汪汪的芹泽。我要加油,此时就是要站稳脚步坚持住的时刻。
「就、就算突然听你这么说,我也搞不懂状况。不要说听起来这么恐怖的话嘛。」
「小千,问题在于盐。」春太的嘟哝传入耳中。
「盐……」
「你之后有做过什么调查吗?」
「……等一下。」
我转身快步跑上楼梯,回房间换好衣服,接着急急忙忙下楼前往厨房。我从架上拿了盐袋又回到玄关。
「我问过隔壁阿姨,盐是这个吗?」
我气喘吁吁地拿一个袋子给大家看。
上面印着食盐两字,这种盐在超市里卖得最便宜。
「对对。」春太说。
「不过这就是普通的盐。」我上下摇动盐袋。
「那你知道一九九七年以前,盐只有这一个种类吗?」
我停止摇动盐袋地呆愣在地。朝雾学长接着春太的话:
「一九九七年专卖制废止为止,盐都是由日本专卖公社垄断,所以可以断定当时流通市场、一般人使用的食盐只有一个种类。在这次的饭团重现计划中,就是用这种盐。」
这听起来像说明过无数次,倍感疲乏的口吻。
我好像明白芹泽姑姑说的「耐人寻味」是什么了。
「等一下,这不会像自来水一样味道出现变化吗?」
「这是以排除矿物跟杂味等物质制作法所制成的盐,时代改变,味道也不会变。比起咸,更接近重咸对吧?」
究竟怎么回事?
……跟那时候的饭团不一样。
味道不一样……
为什么芹泽姑姑会说出这种话?当时只有一种盐,但芹泽姑姑说味道不一样。那过去芹泽姑姑他们吃到什么盐?不是盐的盐?
「……芹泽的姑姑到底被骗着吃下什么?」
「没错,小千,最后就是这个问题。」春太偷瞄芹泽。
「姑姑可能被骗着吃下奇怪的药,也可能是乱七八糟的玩意,反正不是寻常的东西,否则姑姑不会露出那么可怕的表情,陷入深深苦恼!」
芹泽宛如悲鸣,我望着朝雾学长。他盘着胳膊,对我耸耸肩。
关键的你怎么可以摆出那种态度?我满心混乱。
在深邃森林中徘徊的伙伴……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猎枪手莫特,还有凡真特……一呼唤就会有好几百只聚集过来的鸟儿,一阵吵嚷过后,马上就会回去的鸟儿……不是盐的盐——
可怕的想像瞬间布满脑海。
我真的搞不清楚哪里是真实,哪里是虚构了。
被芹泽姑姑奇妙寓言所影响的芹泽也是如此……
我定睛一看,芹泽的眼皮泛着红潮。
「我无法原谅一直欺骗姑姑的男人。管他叫凡真特还叫什么,我不会让姑姑一个人见那种玩弄他人的男人。我要抢先赶到岩手的花卷,拜托你们,我一个人会害怕,请你们跟我一起去。」
我跟芹泽一样害怕发生万一,但我还没下定决心,不过——
「我不要姑姑离开我,我再也不要孤伶伶一个人了!」
听到她悲切的声音,我总算明白芹泽的真心了。不过一天往返岩手……我有点头晕眼花。我试着靠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时,耳中传来朝雾学长的声音。
「她都说想去了,你们就陪她一起去嘛。反正费用是芹泽出的。」
「朝雾学长无所谓吗?」
「我吗?我做好觉悟了。都到这个地步,我要亲眼看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到最后。」
「……那我跟春太去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不是朋友吗?朋友有难,不是该伸出援手吗?」
我听到吸鼻子的声音。芹泽抓着我的衣服不肯放开。我抬头看春太。
「……反正骑虎难下了。只要到花卷,所有谜团都会解开。」
春太说声「打扰了」便走进玄关脱下鞋子。
因为腰绳的牵引,芹泽跟朝雾学长都被拉进来。
我揉揉眼睛,仰望着河堤般绵延而去的白云。岩手晴朗的天空好刺眼。
转搭两班新干线后搭地方线抵达花卷站,如今是上午十一点过后。单程将近五小时的旅程理所当然让人腰酸背痛,不过在中午前像现在这样站上这个车站,我不禁陷入「想不到日本其实还颇狭窄?」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今天我们别想赶上管乐社的练习了,但还是得垂死挣扎,我于是效法春太穿着制服提着长笛盒过来。
「这个车站的昵称是切拉克(ielarko)……这什么语言?」我看着挂在车站内的布告牌,上头详细介绍花卷一带。
「好像是代表彩虹的世界语(Esperanto)。」朝雾学长念出上头的说明文。
「我记得世界语是一种没有国家的语言?宫泽贤治好像相当着迷,这条路线上各车站都据此取了昵称。」春太翻着在盛冈站买下的最便宜导览。
我也低头看导览。如同春太所说,世界语被创造出来当作世界各国的共通语言。宫泽贤治在故事中将故乡地名写成世界语风格,例如Ihatov是岩手(Iwate),Morioh是盛冈(Morioka),仙台(Sendai)是Sendado。好像也有发源日本的名词,譬如漫画(manga)是mangao,折纸(origami)则曰疋origamio。
「难道说……我是朝雾欧(Asagirio)?」朝雾学长说。
「那么……我是春太欧(Harutao)?」春太回应。
「我是千夏欧(Chikao)……哇,只要加上『欧』就是世界语!」
我们三人哈哈大笑着击掌。
仿佛被排除在外的芹泽望着我们。
「怎么了,芹泽欧(Serizawao)?真不配合。」我环住她的肩膀。
「别用那种说法。」芹泽欧动动身体甩开我的手臂,她拿起手机试着联络姑姑。
朝雾欧拿走她的手机打开荧幕,并且按下通话记录的按钮。上头留着连续数十次打给「响子姑姑」的拨号纪录。最新一则是五分钟前,她到刚才都还尝试联络姑姑,但全没接通。芹泽欧紧抿住唇瓣。
正午前的车站内,行走着零零星星穿着立领制服的高中生,边走边擦汗的西装上班族以及高龄观光客等等。
「要在车站里等吗?还是到外面的圆环等?」
我举手发问。站前广场上栉比鳞次的纪念碑群让我在意得不得了。
我的心态完全就是观光客。
「春太欧人呢?」朝雾欧东张西望。
「那里。」
在我所指的方向,出现春太欧与小卖部店员姐姐谈笑的身影。看到这幅景象,芹泽欧的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吟。
春太欧招了招手,于是大家都跑过去。
「听说车站前的书店有卖世界语辞典,走之前买一本吧。」
芹泽欧掐着春太欧脖子的期间,小卖部店员姐姐给我们看她自己的世界语辞典。虽然小小一本,但与英日辞典同等扎实的内容让我吃了一惊。当中按照字母顺序收录六千个以上的单字,我深深明白这是正式的语言。
「即便是喜欢宫泽贤治小说的人,也几乎没人知道他创造的词汇其实受到世界语影响。」
为我们说明的店员姐姐是来打工的当地专科学生。
「这看起来对准备入学考没任何用处。」朝雾欧说出这种没梦想的话。「唉呀,可以跟全世界会说世界语的美女打好交情哦。」
「那买吧,顺便吃点东西垫肚子。」
朝雾欧走向站前圆环,我们连忙追在他身后。
我们决定在花卷站正面的圆环等待序泽姑姑抵达。车站右手边会通往市中心,那里依序排列着一整排各路线首班车的公车站。
太阳很强,我拿出小毛巾擦额头的汗水,喝了好几次保特瓶水地痴等着。
因为芹泽请托,我跟春太在圆环一角练习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 悲怆 第一乐章〉。这是长笛与法国号的二重奏。我们两人都穿着制服,一眼就看得出是管乐社社员,芹泽姑姑说不定会先注意到我们。来过一次的巡警放过我们一马。
芹泽在验票口旁边瞪着时刻表,一面打电话。
朝雾学长则在一小段距离外看守。
好几个行人在我跟春太面前停下脚步。芹泽等待下一班列车到达时,也会倾听我们的演奏。吹奏长笛的同时,我发觉自己的失误减少了。因为跟春太合奏,失误才会减少吗?我觉得不是这样。那么是为什么?我环顾四周。虽然不多,但有陌生听众在倾听我们的演奏。我一边注意着他们一边演奏。这下我明白在以往的演奏中,自己都不怎么留意视线与耳朵的运用方式,我的缺点就是只用手指演奏,完全不顾周遭。我不禁望向让我注意到这点的芹泽,而她露出微笑。
我刚把长笛拿出盒子的时候很紧张,不过在蓝天白云下吹奏渐渐让我满心畅快。配合我的长笛旋律,春太的法国号渐渐昂扬。
练习约一个小时后,我注意到稀疏的听众之间,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望着这里。
「——姑姑!」
芹泽随即大喊,跑到姑姑身边抓住她的手臂。
「车站里也隐约听到合奏……你怎么在这里?」芹泽姑姑的目光离开芹泽,投向停止演奏的我们。「连你的朋友跟朝雾同学都来了……」
芹泽抓住姑姑的双臂,让她与自己面对面。
「姑姑,你来这里做什么?」
听到她严厉的语气,芹泽姑姑不发一语地注视侄女。隔一段思考的空档,她轻声说:
「……我来见凡真特。」
「我们一起回去。见到那种隐瞒真实姓名的男人也不会有任何好处。拜托你好好正视现实,正视现在。」
芹泽小声诉说。她不惜大老远跑到花卷,就只是想直接对姑姑说这句话罢了。芹泽姑姑依旧凝视着着侄女,向朝雾学长发问:
「……朝雾同学,你什么都没告诉直子吗?」
「我说了。我向她说明过这次初恋鉴定的结果,她如何解读是另一回事。」
「……那我委托朝雾征信社的正式内容呢?」
「这个我没说。」
「为什么?」
「委托人的委托内容与隐私须严格保密。」
「朝雾同学还是高中生,不是员工吧?」
「对于还仅是十几岁高中生的芹泽直子小姐来说,有些事透过自己的眼睛、耳朵跟脚来亲身体会比较好。」
芹泽姑姑发出轻笑。
「你背后真的没有一条拉錬吗?」
「我里头可没装着沧桑的大叔。」
我跟春太连忙将乐器收到盒里。
我察觉有人静静走近,抬头一看芹泽姑姑就站在那里。
「……真可怜,你们被直子拖下水了。」
「基本上我是为了从凡真特的魔掌中保护芹泽姑姑。」春太扣紧盒子的皮带扣。
「基本上我也算是战力之一。」我也拉上袋子的拉錬。
芹泽姑姑的表情变得柔和。「……凡真特是个强敌,你们一定赢不了。」
「我们有四个人。」春太跟我带着挑战的态度齐声道。
「就算这样还是没办法。」
春太露出严肃神情凝视芹泽姑姑。沉默片刻后,他问:
「……果然已经见不到凡真特了吧?」
「对,他不在人世了。」
我跟芹泽都惊讶地望向她。低垂着头的芹泽姑姑嘴唇微张。
「森林伙伴当中,幸存至今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有预感,让我分不清现实还是虚构的深邃森林真面目将会逐渐明朗。
将买好的花珍重地抱在胸前,芹泽姑姑叫了两台计程车。我们分别坐上两台车,前往花卷市郊外的公营墓园。窗外风景逐渐变化,建筑转而散布各处,辽阔的天空中飘着无数云朵,四周几乎被充满鲜嫩绿意的水田塡满。这里跟我们的住处不同,空气澄净清澈,有种仿佛稻米只靠水跟阳光就能生长的清冽气息。
操着标准语的司机看着后照镜,跟我们聊起天:
「……能看到萤火虫似乎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一带称为谷地,是呈谷状的湿地地带,少有洪水灾害,所以很适合农业。」
的确,到处都是整片水田。根据司机所说,这里是日本首屈一指的产米地。我也知道有种名叫一见钟情的品牌米,它拥有与很潮的名称毫不相称的漫长历史。
两台计程车停在铺满小石子的停车场。
芹泽姑姑请计程车在此稍等,便爬上狭窄石阶,上头到处都是从缝隙中长出来的杂草。我们也跟在后头。
爬上石阶后,前方有许多成排的小小墓碑。芹泽姑姑一个一个确认墓碑上的名字,不久,她在一个脏乱的墓前停下脚步。那座墓看起来已经好几年没人来访。芹泽姑姑将带来的包包放在地面,空着手拔杂草,我们跟着帮忙。芹泽姑姑的包包装着刷子、牙刷、抹布还有超商的塑胶袋。
朝雾学长用入口旁的提桶装水走近,我跟芹泽姑姑一起用刷子刷墓碑。接着,芹泽姑姑拿着自己那只看起来很昂贵的钢笔,试图清除黏在墓碑文字上的苔癣。
「……这是凡真特的墓吗?」
芹泽总算说出口时,芹泽姑姑神色落寞地垂下头。
「是呀。我回到日本时本来希望跟他重逢,但我得知凡真特已经罹癌过世了。」
芹泽姑姑流着汗,淡淡诉说起来:
「……一开始只是普通的初恋调査。我想知道凡真特现在过得怎样,于是委托朝雾征信社。最后我得知凡真特已经在三十年前因癌症过世,听说跟我一样维持单身,就这么结束一生。调査实在结束得太过简单,所以不知为何,我也想知道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的现况。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涌现这种想法。但我知道他们的本名跟就读的大学,因此査起来不会花太多时间。」
春太正用抹布仔细擦拭墓碑,他轻声接话:
「芹泽姑姑委托朝雾征信社的正式调查,是要知道所有森林伙伴的消息吧?」
「……对,我调査了不知道会比较好的事,就像打开潘朵拉的盒子。无论是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还是猎枪手莫特,全都在二十到三十年前罹患跟凡真特相同的癌症过世。」
大家都死于相同的癌症?怎么回事?我擦掉脸颊上的汗水,听得入神。
「所有森林伙伴都跟凡真特因同种癌症过世的机率到底多高呢?至少我明白机率相当低。森林伙伴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们非得走向这么不合理的命运?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即便跟森林伙伴的遗族取得联络,也还是不知道原因,仅仅知道他们因癌症结束一生的事实……假如森林伙伴的命运是种必然,那原因到底是什么?于是我试着倒推时光。」
「盐饭团。」朝雾学长用力拧紧抹布。
「……对,我只想得到盐饭团。负责捏饭团的我,只能联想到这个。没用到只能打杂的我,分派到的工作只有捏着几乎烫伤人的饭团。」
「您认为癌症的原因在于饭团吗?」春太抬起头。
「若是如此,就等于一直吃着相同饭团的我,也会跟他们同样罹癌死去。我害怕得夜不成眠。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我收到朝雾同学寄来的明信片,初恋研究所的初恋品监师能为我忠实重现当时的初恋……旁人看来或许是愚蠢的提案,但我狗急跳墙了。朝雾同学以当时的盐饭团只用一种食盐为例,告诉我可以重现那个情况……而我还记得自己吃过的盐饭团味道。」
我早已停下洗花瓶,如今总算能理解芹泽姑姑这一连串行动。原来芹泽姑姑想用朝雾学长为她重现的盐饭团,跟记忆中盐饭团的味道做比较。
「开端是初恋调查。不过,我想知道的事从中途就大大改变了。」
芹泽姑姑露出注视着远方——注视着未来的眼神,继续说下去:
「我还能跟直子在一起多久?我迫切想知道这件事。」
芹泽受到冲击似地坐倒在地。她从喉咙深处发出颤抖的声音。
「……姑姑,你那时说味道不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芹泽姑姑。重现的盐饭团,以及那句「味道不一样」。两者间的差异意味着什么?这表示芹泽姑姑一直被骗着吃下掺毒的盐饭团。那这不就……
另一方面,春太跟朝雾学长冷静地望着芹泽姑姑。
「芹泽姑姑一开始就觉得盐有问题吗?」春太问。
「假如要避免伤害那好几百只鸟,只伤害森林伙伴的话,就只能用盐散播了。」芹泽姑姑平静淡然地回答。
「带着咸味的毒……我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味道无限接近盐的毒。」
「我调查过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大量取得也不会遭人怀疑的盐味毒。」
「……那是什么?」
「工业盐。若掺杂亚硝酸盐,就算只有微量也会累积在胃里,转变成强力的致癌物。如果是在一九六九年,到镇里的小工厂想拿多少就有多少。」
「……芹泽姑姑一直吃加了工业盐的盐饭团吗?」
「不,只有我吃的不同,这点我透过朝雾同学的实验明白了。」
听到这句话,芹泽眼眸深处的光因安心而一阵摇曳。
「……那芹泽姑姑记得的味道是哪种盐饭团呢?」
「我只吃一口,就被凡真特打的盐饭团。凡真特捏给森林伙伴吃的盐饭团……」
一声长到仿佛吐光体内所有空气的叹息响起。那是朝雾学长。
「果然就是提振士气的盐饭团……讽刺的是,士气跟意味着『死亡时刻』的『死期』有谐音。」
春太应了一声,他用沉郁的声线说:
「也就是说,致森林伙伴死亡的就是凡真特。」
在一九六九年的东京年轻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我想问这个问题,但芹泽姑姑严肃的表情散发出让我犹豫着该不该问的冷峻气氛。难道有什么她绝不想告诉侄女的过往,有什么想对我们这个世代隐瞒到底的事件吗?
「凡真特为什么选择跟森林伙伴一起自我毁灭的道路?」朝雾学长开口。
「……现在只有凡真特才知道了。」芹泽姑姑回答得很无力,她垂下肩膀。
「我不太清楚当时的事,不过根据芹泽姑姑的叙述,森林伙伴从事的行动已经有了几个特征。」春太顾虑地说。
「咦?」芹泽姑姑转头。
「聚集过来的数百只鸟。」
「……那或许是个影响力相当大的集团。」
「出现了猎枪手。」
「……是呀,我们或许一直在进行激进的活动,说不定深深伤害了他人……他们什么都没告诉我,我也不知道凡真特对森林伙伴怀着什么感情。我最后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被凡真特亲自赶出森林……凡真特到最后的最后,都还是把秘密带到如此寂寥的坟中……」
「在已经过四十年的现在,您还是想知道真相吗?」
春太静静询问,芹泽姑姑抬起头。春太手上拿着他在花卷站书店买的世界语辞典。
他迅速翻页,手指夹在折有记号之处。
「只要拿起世界语辞典,谜团就会全数解开。偷偷帮森林伙伴取名字的是凡真特。当时凡真特怎么看待这些森林伙伴——这个左翼斗士团体,只要读辞典就晓得了。」
左翼斗士。我听不懂的词出现了。
「……什么意思?」芹泽姑姑一阵动摇。
「凡真特是伙伴又不是伙伴,他拟态了。领导者拉比斯托、驯鸟人佩兰托跟猎枪手莫特,凡真特以世界语暗喻他们的实际身份跟自己的真面目。他用了这个没人懂的语言,用了这个无法轻易查到的语言,更用了这个打算把秘密带进坟墓的语言——」
芹泽姑姑注视着他的眼神浮现不安。我忍不住问春太:「咦?怎么回事?拉比斯托是什么意思?」
「rabisto,强盗、劫匪。」
「佩兰托呢?」
「peranto,中间人、仲介。」
「……莫特呢?」
「有个词是莫特金多,应该是这个。mortiginto,杀人凶手。」
我眼见着芹泽姑姑开始颤抖,脸色逐渐发白。
「告诉我,凡真特究竟是什么意思?」
「……ven anto,复仇者。」
芹泽姑姑闭上眼睛,她如按捺住猛然涌生的所有感情般深呼吸。但她的肩头依旧上下起伏,一行泪水流过脸颊,眼泪便接连涌出,无可遏止。
「那个人……为什么?我们从事的运动到底是……」
芹泽茫然注视着姑姑。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良久后,她问:
「凡真特为什么掐姑姑的脖子?」
我想起芹泽姑姑的初恋故事。温柔的凡真特……我无法理解整段话的全部意涵,不过我想相信两人的初恋。朝雾学长开口回答前,我注意到有一个世界语名词还没翻译,因此转头。
「春太,你说一下芹泽姑姑的名字——珀拉史黛罗是什么意思。」
「pura stelo,未被玷污的星星。」
「凡真特是不是想让芹泽姑姑吐出快呑下的饭团?所以芹泽姑姑现在才站在这里。」
阖上辞典,春太接在我后说:
「凡真特一直保护着珀拉史黛罗。喜欢上的女孩变得像森林伙伴一样肮脏之前,他将她导向放逐之路。之后她飘洋过海到澳洲,找到自己双手可以触及的光芒。这就是森林寓言——芹泽姑姑初恋故事的结局。」
芹泽姑姑溃堤一般地在坟前低声啜泣。芹泽蹲下来,轻轻搭住姑姑的背。
她用凌厉的视线仰望朝雾学长,压抑地问:
「我姑姑的初恋……是真的吧?」
「是附有鉴定书的真货。」
听到朝雾学长回答,芹泽的视线回到姑姑背上。接着,她细声低喃一句似乎不是对特定对象的话:「谢谢,我也觉得来到这里真是太好了。」
即使引水灌溉的人 蹑足走过森林边
即使星子屡屡流过南方天空
也不会有任何危险
应可静静安眠
这是芹泽姑姑在墓前合掌并在最后背诵的诗。你为什么而活?至今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你不觉得羞耻吗?这种难以答复的提问在那个时代四处蔓延(注:六〇年代在反越战及日美安保条约下,日本左派势力兴起,学运风起云涌,手段渐趋激进,包括全共斗的东大安田讲堂事件。七〇年代「赤军派」出现,为极左派武装组织,灵魂人物是重信房子。主张推翻政府,掀起革命。其中又分「联合赤军」和「日本赤军」。前者著名事件为浅间山庄事件,后者影响大,三名年轻成员——奥平刚士、安田安之和冈本公三在一九七二年于以色列机场发动攻击,震惊世界。中心成员后来陆续被捕,重信房子二〇〇一年在狱中正式宣告日本赤军解散。)。这是年轻人不知道何谓正确,也不知能孕育出什么意义,一旦展开行动就无法停止的时代。在那之中,有人走上错误的道路……但被凡真特保护的芹泽姑姑到最后都没染上脏污,得以实现梦想。
四十年后才揭露的真相,与揭开芹泽姑姑那份误会后的真实,让我感到救赎。
回程的新干线缓缓开动,我托腮坐在窗边位置。
(你们真的要当天往返?交通费跟住宿费都可以帮你们出哦。)
我的脑中浮现留在花卷的芹泽姑姑跟芹泽身影,两人说要在当地住一晚。由于不能连两天都请假不练习,所以我跟春太郑重谢绝,朝雾学长则不甘不愿地跟我们一起走。
那两人现在已在对面座位上肩并肩地熟睡。
他们昨天起就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真想跟他们说一声辛苦了。
回到现实的我从包包里拿出乐谱。虽然在车站圆环练习过,但能专注的时间很短暂,而且感觉光是今天一天,我就会落后别人许多。大会预赛日将近,现在大家一定都拼命练习。明天一早就去学校努力吧。
我在脑中想像自选曲的演奏情况,目光扫过乐谱音符。途中长笛分部有好几次从想像中溜掉,而且也有搞不懂的记号。明明在车站圆环就感觉快抓到什么诀窍了……
芹泽好不容易让我注意到问题,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难道技术烂的人再怎么努力都没用吗?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不会扯大家后腿吗?
成岛跟马伦的脸浮现脑中,我独自吸着鼻涕,擦干眼角。
「真不像你的风格。」
乐谱突然从后方抽走,我转过头。
「不要误会。我是因为想起跟你的约定,无奈之下只好跟你们一起回去。看到你就让人担心得不得了。」
芹泽气喘吁吁站在那里。
她毫不客气地在我身旁空位坐下,而我用尽全力地紧紧抱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