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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行星凯伦 行星凯伦

「诚一,庆祝考上的礼物,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什么话,全日本只进两支,而且很贵耶。」

「不,钱不是问题。妈妈不在了,我让你吃不少苦。」

「妈妈会过世,又不是爸爸的错。」

「可是我觉得,或许还有更适合你的出路。有时我会想,因为我一个人把你养大,限制了你的未来。」

「………」

「诚一?」

「别再为无聊的事烦恼。看,我找到冥王星了。在这里,它是行星之一。只要再勤加练习、更仔细寻找,或许也能找到爸爸喜欢的凯伦(Charon)。」

◇  ◇  ◇

——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这是义大利裔物理学家费米(Enrico Fermi),在美国洛斯阿拉莫斯国家实验室,与同事午餐闲聊时喃喃说出的话。

他口中的「大家」指的是外星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

后来,他的这个疑问,被称为费米悖论(Fermi paradox)。

据说费米有时会对学生提问:「全世界的海岸,沙粒的总数是多少?」答案难以估计,也不可能实际测量。不过可透过一些线索,运用逻辑推论,在短时间内概算出来,这种方法叫费米估算(Fermi estimate)。

举个例子,以费米估算来回答「日本有几个钢琴调律师」这个问题。

首先,要算出解题的线索,比如:「日本总人口为一亿三千万人」、「每一户的人数是四人」、「每二十户中一户拥有钢琴」等等。从这些数字,可推估全日本家庭拥有的钢琴数量,共为一百六十万台(=一亿三千万÷四÷二十)。

然后,假设「钢琴一年要调律一次」、「一次调律约需两小时」,那么,调律一百六十万台的钢琴,一年就需要三百二十万小时。若调律师一天工作八小时,一星期工作五天,一年工作五十周,这样一来,平均一名调律师,一年可调律两千小时。

接著,三百二十万小时除以两千小时,就可推估出要为全日本的钢琴调律,总共需要一千六百人。

只要找出能成为线索的数字,即使是小学生——即便是我,也能推估出数字,这就是费米估算。

不过,「一般社团法人日本钢琴调律师协会」设有网站,我立刻比对答案,没、没想到上面记载的会员数目,居然是三千人左右。

「小千算出来的是目前在职、有实际工作的调律师人数吧?如果是近两倍的误差,不是还满准的吗?虽不中亦不远矣啊。」

春太难得替差点要出大糗的我说话。

皆大欢喜。

好,言归正传。

开头的费米,提出的是针对外星人的问题:「至今为止,地球外的智慧生命造访过地球多少次?」费米从宇宙的辽阔及历史的漫长等线索,陆续进行费米估算,推导出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造访过地球许多次。

然而,我们却不曾遇见外星人。

尽管地球外的智慧生命应该存在。

尽管我们早就应该邂逅。

所以,费米才会低喃:「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就是费米悖论。

对于费米崇高的烦恼,我这个住在乡下的一介女高中生,无从提供建议。

不过,有时我也会想:「大家都躲在哪里呢?」

通常是在学校电脑教室,或打开母亲的笔记型电脑,踏入网路世界时,脑海会浮现这个疑问。电脑画面另一头匿名的人,以可爱的网路代号活跃的人,当然也有人用真名活动,但我从未实际见过他们,没看过他们活生生的表情,或听过他们的声音……

他们真的在日本某处吗?

既然见不到面,他们是否存在,是不是也很可疑?

会不会其实有哪个天才,在网路上一人分饰几百角?

或者是相反,由许多不认识的人,共同扮演一个人?

即使想进行费米估算,可成为线索的数字都太模糊,无从推断。

接下来我要说的,是针对「大家都躲在哪里呢?」这个问题,进行祈祷、思考,而后怀抱梦想的三个人的故事。

迷失在费米悖论中的三人,最后能找到殊途同归的答案吗?

「你还在念国三吧?依管乐合奏比赛的规定,长笛二重奏是不能参加的。」

「不是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而是县政府主办的管乐合奏比赛,长笛二重奏也能参加。」

「这样啊,所以你才想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行星凯伦〉。」

「希望取得作曲家新藤直太朗先生的同意,并借用乐谱。」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看到留言版上诚一的发文,我一阵紧张。

该怎么回答才好?

距离合奏比赛的报名期限,只剩下六天。

我参加的管乐社,社员只有三年级的我和一年级的学妹。据说,全日本学过管乐的人口超过一千万人,大家到底都躲在哪里呢?

其实,我早就必须退出社团活动,专心准备高中入学考。

(仓泽学姊,请不用担心,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学妹告诉我,明年她母校的国小铜管乐社,会有超过十人加入社团。她曾回母校拜访,向学弟妹宣传。看到她这么热心,我松一口气。即使最后只来一半,仍会有五名新社员,这样社团就能勉强存续。假如有六个人,便能报名可联合参赛的小型编制部门,及全日本管乐联盟主办的合奏比赛。换句话说,总算能朝著远大的目标进行社团活动。既然如此,我也想让敬爱我、一直陪伴我的学妹体验一下正式舞台。

开设长笛教室的母亲曾不厌其烦地告诫我,铜管合奏重要的不是编制,也不是技术,首重乐曲。母亲认为我该专心准备升学考试,反对我报名参赛,所以我必须自己找曲子。在关键时期强行参赛,有必要向世故的母亲展现,我无论如何都想吹奏某首曲子的坚定意志。常见的名曲大概无法说服母亲,我好不容易选出的,是日本原创乐曲〈行星凯伦〉。

即将届龄退休的社团顾问收藏许多录音带,我从中得知这首曲子。由于拷贝许多次,辗转经过许多人的手,音质已劣化。据说,某校学生以这首曲子赢得金牌。没有地区、校名、比赛名称等资料,只有曲子兀自流传,是一卷神秘的录音带……

五拍子的旋律悠然起始,来到乐曲中段时节奏加快,然后渐趋和缓,是缓、急、缓的三层结构。快节奏的中段部分,高音与低音的十六分音符旋律朝著结尾,慢慢以齐奏画下句点。尽管是五拍子的帅气曲调,却依稀带著一丝悲凉。

听完后,我打心底渴望吹奏这首曲子。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作曲者是新藤直太朗。

他是个上班族,同时以音乐家的身分持续活动。

听说他的乐谱曾出版,但不管向网路商店或实体书店询问,都得到绝版的回覆,教人束手无策。我怀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连日深夜浏览管乐社相关网站,希望有人保留影本。

就在我快放弃时,奇迹出现。

不仅是稻草,我突然一下抓到浮在水面的救命绳。

那是一个很难被搜寻引擎找到的网站。

站长名叫新藤诚一,和作曲家姓氏相同,难不成……我心跳加速。

他的自我介绍写著,以前是普门馆常胜学校的管乐社学生,高一得过合奏比赛的金牌。他参加的合奏比赛是分部自行举办,看到获得金牌的乐曲,我感动到忍不住比出胜利手势。那是他父亲作曲的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高中毕业后,他决定就读东京的音乐大学,在入学前,几乎每天更新部落格。

之前怎么一直没发现这个网站?我不禁纳闷。

莫非是故意设计成搜寻引擎不容易找到……?

读到最后一篇日记,我恍然大悟。这个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访客人数的计数器应该长期挂零吧。形同在浩瀚无际的宇宙里,即使用天文望远镜也观测不到的星星。若没有外力,星星就没有寿命,只是寂静地飘浮。

浏览诚一的部落格,似乎仅更新到大学生活开始前,显然任务已达成,我不禁感到失望。不过我发现仍可留言,于是抱持一线希望,试著与这颗星星通讯。

我从遥远的地方,几乎每天合掌祈祷心意能够传达……

不断不断地祈祷,终于……

诚一回应我的呼唤。

「你怎么会想演奏〈行星凯伦〉?我会根据你的答案,决定要不要向家父传话。」

我注视著电脑萤幕上的文字,小学咬指甲的习惯彷佛又跑出来。我觉得这是一种考验,忍不住想抗议:你还不是在高一时吹过?

我输入文字又删除,思考长大成人后的他想听到的答案。煞费苦心地挑选、慎重组合出的文字,像在完成前可重打无数次的毛织品,我的心情愈来愈复杂。

这真的是我想传达的心情吗?

这和面对面交谈有什么不一样?

我没有要好的同学。听到我吹长笛以外的嗜好,女生都会退避三舍。我无奈地想起自己的嗜好——制作模型。我的收藏包括本地引以为傲的田宫牌(TAMIYA)军事模型系列,及陆上自卫队六一式战车。涂装往往是一次决胜负,喷枪却朝著意想不到的地方喷出颜料,怎么办?既然失败,解决问题就是了。我心想还是别耍小花招,把脑袋切换成吹奏长笛时的模式,按下键盘。

「听完我很感动,是非常深刻的感动。」

「你花那么久的时间回答,感想却是陈腔滥调。」

「抱歉。」

「我认为擅长描述音乐、艺术、电影和小说情节,是一种能力。不过,那是职业评论家的工作。敢于坦承自己只能表达『大受感动』、『那是超越欣赏或情节的世界』,这样的人很难得。」

「什么意思?」

「你通过第一个测试。」

「真的吗?」

「家父喜欢你这型的。你还年轻,或许难以鉴别世上的对错,现在最好持续追求美好的、让你感动的事物。这是人类珍贵且崇高的欲望。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物,随著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永恒不变。这可作为你们青少年下判断的指针。」

「好。」

「好?我很讶异。转换成文字,看起来真顺眼。我想多听听你的感想,你不妨努力试著表达。」

「两名长笛演奏者,感觉像隔著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这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是这个缘故吗?在我听来,也像是言不由衷的镇魂歌。」

「言不由衷?真负面啊。」

「我觉得是两人的悲歌。听完曲子,我几乎要落泪。这不是负面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向你道歉。」

「不,或许你说的对。因为人并没有心,只是我们相信人应该有心罢了。实际上,人与人之间宛如吹得鼓鼓的气球,互相支撑著。这种想法太极端了吗?」

「人没有心?我从未这么思考过。」

「当你变成孤单一人,就能深刻体会到这一点。会想创造出『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或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难不成这首曲子会挑选听众?」

「你可以自由解释,或许实际演奏就会明白。我会向家父徵求同意,将乐谱和录音档公开在留言版。」

「真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不过,方便让我提供住址和电话,请你寄给我吗?寄宅配运费可以到付,我想向你致谢。」

「你第一次留言时写上的名字,我当成你的网路代号。最好不要把个人资讯提供给来路不明的人。」

「诚一先生不是来路不明的人。对了,我的父母经营乐器行,也开设网站,上面有店家的地址,还是麻烦你寄到那边?请让我致谢。」

「不好意思,对我来说,你也是来路不明的人之一。我希望和你的交流仅限于这个园地。幸好部落格超过五年没更新,现在没人会来看。我告诉你怎么下载档案吧。」

「真的可以吗?」

「在这里,我能助你一臂之力。〈行星凯伦〉是一首很有个性的曲子,我可以藉著影片教你演奏和运指的诀窍。」

「谢谢你。光是提供乐谱和录音档,我就非常感激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再帮我做什么。」

「若希望获得成果,凡事都加以利用才是聪明的作法。」

「我想要抵抗诱惑的智慧。」

「智慧?你真的很有趣。那么,要是我也拜托你一些事,你就能毫无顾忌地依赖我吗?」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或许你的建议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突破,我忽然有这种感觉。」

「你正在为这件事烦恼吗?」

「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系。」

「虽然不晓得能否帮上忙,还是请你说说看。」

「这是发生在某个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S市的这家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相同状况。换成是你,会怎么解释?不必立刻回答,往后在交谈中告诉我意见就行。假如一个人想不出来,也可向你信任的朋友求助。只要你留言,我就会出现。看看时钟,目前是晚上十点多。时间太晚,不好跟你这样的小姐继续聊天,明天再会。」

宛如永远没有句点的对话,在此结束。

我望向房间的壁钟,晚上十点十一分。

小姐,很晚了……从来没有人这么绅士地对待我,心底一阵温暖。

诚一最后丢给我的球——奇妙的问题,我反覆重读。这起事件有两个重点。

一、进入试衣间的B突然消失。

二、店员不记得B。

感觉是似曾相识的都市传说。现实中,真有可能发生这种情况吗?我不禁纳闷。

如同反映诚一守信的一面,不到五分钟,网站就上传乐谱和录音档。我依循指示,将两个档案存入USB随身碟。「档案确实收到了,谢谢。」我在留言板简短道谢后,印出乐谱,将录音档烧进CD片。

我兴奋地叠好厚厚的乐谱,在桌上「咚咚」理齐。

「喂,我回来了!」

玄关传来父亲的声音。我说著「你回来啦」,起身去迎接。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疲惫,最近工作似乎很忙。

「饭准备好了。」

我接过父亲的皮包。

「步美,你妈呢?」

「跟音乐教室的学生家长吵架,去睡闷觉了。」

「这样啊……」

我继续接过父亲皱巴巴的外套。

「肚子好饿,今晚吃什么?」

「麻婆茄子。」我补上一句:「还有啤酒。」

「挺不赖的。」

父亲在餐桌前坐下,我送上一罐啤酒,随即拿遥控器打开电视。接著,我把母亲用平底锅煮好的麻婆茄子和味噌汤重新加热。

「展示用的POP,能画的部分我都先画好。广告信的收件人资料也贴完了。」

「你啊……」咕噜咕噜喝著啤酒的父亲,把罐子从唇边拿开,趴在桌上说:「真是个好孩子。」

「才不是呢。」

「对了,步美,那支长笛又卖出去喽。」

父亲又喝一口啤酒。我把盛麻婆茄子的盘子「咚」一声放在父亲面前。父亲吓一跳,望向我。

「爸打消转卖给其他店的念头了吧?」

「因为你反对,我重新摆回卖场,结果卖掉了。唔,虽然是破盘价,而且到现在连进货价都还没回本……上次的女高中生没买,这已是第七人。」

「这样啊。」

我打开电锅,边盛饭边思索。有时我会瞒著学校帮忙看店,所以知道顾客名单放在哪里。我盘算著是否要像之前那样,个别寄广告信过去?将内容偷偷换成印刷厂给我的「高价收购」版广告样本。

有一次,长笛历任主人之一的叔叔来店里,跟他交谈时,我发现一件事。每次换主人,那支长笛的价格就离定价愈来愈远,若是转卖给其他店,不就能赚取差额?然而,我想错了。雕刻花纹的纯银长笛太特殊,一般人敬而远之,加上是小厂牌的产品,其他店收购的价格很低。即使当银子秤斤卖,顶多是一公斤三、四万圆。于是,陷入每况愈下的恶性循环。

不过,我喜欢那支长笛,没什么道理可言。父亲购进那支笛子时的感动,至今我仍无法忘记。我百看不厌,那支长笛变成中古品回来后,我曾偷偷拆解又组合回去。自从发现星星的秘密,我更是爱不释手。那是商品,不能开口说我想要。只能希望一直摆在店里,总有一天自己买下。

父亲频频歪头,喃喃自语:难不成我……为了步美……诅咒的真相……怎么可能……

「爸在说什么?」我把加热过头、不小心沸滚的味噌汤,端到父亲面前。

「没事。呃,对了,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咦?」

我莫名心跳加速,想起不曾见面的诚一。我们年纪差很多,也不晓得他的长相、身材和声音,不知往后会不会喜欢上他……但他问了我奇怪的问题,我不禁犹豫,是不是该跟父亲提一下?

「要是我交男朋友,爸会生气吧?」

「喂喂喂,爸怎么可能为那种事生气?步美,你听著,爸的心胸就像蓝天一样宽广。」

一罐啤酒就喝醉的父亲指著窗户,但外头早染上夜晚深沉的黑。

还是别提吧。

「现在是备考期间,可是穗村说有重要的事,大家才特地到社办集合。然而,她本人不仅独占透进窗户的温暖阳光,还趁著这股暖意,睡得不省人事。因此,我想进行投票,决定如何修理她。」

成岛的话声,钻进趴著的我胳臂和耳朵之间的缝隙。

我的确不小心趴在社办的长桌上睡著,不过我睡到一半就醒了,正在思考,却变成像在假睡一样,错失爬起来的时机。而且,成岛似乎明知我醒著,却故意这么说,我很好奇她要怎么收尾。

「不论何时,穗村的头发都又黑又亮,我想趁机剪下拿去做酱油……赞成这个方案的请举手。」

「头发能做酱油吗?」后藤单纯地提出疑问。

「可以。上条借我的书里写著,由于含有胺基酸,战争时期是用人的头发做酱油。」

「骗人!」我猛然抬头。

星期五午后的社办里,成岛、芹泽、后藤围在我四周。「到底要干么?」「什么事?」「学姊,很紧急吗?」三人的话声重叠在一起。

考试前一周,所有社团停止活动。过去是「原则上停止」,但从今年开始变成「禁止」。至于原因,主要是太多社团无视考试准备周,继续练习。如果原则崩坏,一切都会变得毫无节制。当然,一向对备考周视若无睹,成天自主练习的管乐社也成为众矢之的,这次社办甚至遭到封锁。

而我将三人召集到被封锁的社办。我站起来,双手放在长桌上,俨然一副议长的模样,意气风发地开口:

「社团活动休息,又有空闲,所以明天星期六,我们去逛街吧。」

好吗?我用眼神扫视三人。不料,三人纷纷离开,我连忙从后面拉住她们的制服。原以为大家会很开心,没想到完全相反。

成岛转过来,一脸凶恶地说:

「你念点书好吗?念书!小心再没多久,你的脑袋就要全空了。」

「上次我考得不错啊。」

「考试分数又不是存款。」

「芹、芹泽愿意陪我吧?我虽然穷,不过我可以请你吃麦当劳。」

我揪住芹泽的制服。她微微低头,噘起嘴,一脸困窘地回答:

「要我陪你也行,可是明天我想念书,也想练琴。」

「那、那最尊敬学姊的后藤呢?」

后藤睁圆双眼,眨眨睫毛:

「咦?当然要念书啊。」

是啦,我也是有在念书的。我对体力有自信,撇开成绩和效率不谈,光是坐在书桌前面,只要下定决心,不管坐多久都不怕苦。不过,这几天脑袋实在塞太多东西,差点没爆炸。

成岛长叹一口气,「难道你是想转换心情?」

「管乐社天天都要练习,不是这种时候,根本没时间逛街。」我摆出豁出去的态度,接著不计形象地流泪倾诉:「从去年起,我一直没买新衣服。便宜的就好,为了度过今年冬天,请给我一点时尚建议吧。」

三人同时背对我,脑袋凑在一起,撇下我径自交谈。

「穗村学姊看起来不土啊……」后藤说。

「上条透露,她的衣服都是母亲和朋友帮忙挑的。」芹泽说。

「就算挑衣服不行,她也很擅长撕开果冻膜不溢出一滴汁。」成岛说。

终于得到结论,三人道歉:星期六还是不行。我哑口无言。

「呃,提到上条学长,我想起一件事……」后藤凑近我的耳朵,像要分享秘密。「我朋友在伊势丹的青少年流行馆遇到学长,说学长给他许多建议,对时尚超在行。」

毕竟春太常被抓去帮上条家次女和三女提东西,或独自去领姊姊订购的商品,甚至替她们买衣服。

「春太就算了。好吧,没办法,我一个人逛街。」

「无论如何,学姊就是要挑这么紧张的时期去买衣服吗?我最爱这样的穗村学姊了,请加油。那么,我先告辞。」

后藤咯咯轻笑,离开社办。

时间太多的成岛和芹泽,在我面前讨论考试结束后的社团活动。如果中间减少练习量或完全没练习,需要拨出相对的时间弥补,才能恢复之前的水准。

「第一次的合奏会是什么状况,我现在就好期待。」

成岛的语气别有深意,芹泽接过话:

「不管怎样,大家还是会趁著读书空档,偷偷练习喘口气吧?」

「我猜也是。」

「就是说嘛。」

「依芹泽来看,休息前的穗村到什么程度?」

「遇上比赛,很多人会不顾自身斤两,用力大吹一通,不过她上周勉强跨越这个水平。」

听到大吹一通,我顿时毛骨悚然。不是大吃一通,而是大吹一通。我又听到一句箴言,深切体会到,鞭策激励就像绝妙地融合严厉和温柔的炒饭。

星期六上午,学校放假,我搭电车上街,只背著小肩包,双手自由。从东海道线与东海道新干线交会的车站建筑走进地下道,途中各式各样的岔路与标志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循著记忆笔直前进,发现通往地面的细窄楼梯,上头洒下灿烂的阳光。

我爬上楼梯,在有遮雨棚的步道上前进,遇到十字路口右弯。不久,左侧出现骏府城,我来到的地方是——当当!举办夏季地区大赛的市民文化会馆。

我在干么?

掉头往前走。商店街传来广播声,是轻快的流行乐,但没有一首我知道的曲子,旋律左耳进右耳出。感觉被社会潮流拋下,有点寂寞。

我折回车站旁的购物中心,停下脚步。

一名男子坐在入口附近的篱笆围砖上,正在读口袋书。男子戴著我熟悉的眼镜,穿短外套、素面衬衫,搭配合身长裤,跟在学校见面时的印象相去甚远……

是草壁老师!

原来他今天放假。

我刚要冲过去打招呼,身上的连帽T恤忽然被一把扯住。咦?没来得及尖叫,我就像在河里遭到鳄鱼攻击的水牛,被拖进购物中心的柱子后方。

我惊慌失措,一个男生食指抵住嘴唇,说著「嘘!」逼近。

是春太。我连忙转动眼珠,发现他帅气地穿著深绿格纹法兰绒衫配牛仔裤。背部紧贴在柱子上,只有头转向另一边。视线的焦点是草壁老师。

干么鬼鬼祟祟——刚要问春太,一群顾客涌出购物中心,一阵喧嚣打断我的话。

春太举起手机,从柱子后偷拍草壁老师。然后,他回过头,检查拍到的照片,满意地按下储存键,说一声:

「好。」

「好你个头!」

我愤怒地说,给他的脑袋一掌。

「小千,你来干么?」

「这是我的问题!」

我气势汹汹地逼近,春太不断后退,几乎要超出柱子。不料,他把我反推回来,忽然痛苦地喊一声:「啊!」

「啊?」我才不会上当,「啊什么啊?」

「真的啦,你看,快看!」我一起偷看春太指示的方向——柱子另一头。草壁老师抬头瞄一眼手表,阖上口袋书,收进皮包里站起,背对车站走出去。

「幸好不是跟人有约……」春太松一口气。

老师!我正想呼喊著冲过去,背后的春太双手摀住我的口鼻,再次拖到柱子后面。危机防卫本能启动,我用力咬住春太的手指。好痛!

我们站在购物中心门口的柱子旁,不断猛烈喘气。

「你看,手指留下你的齿痕了,万一休假结束不能吹法国号怎么办!」

「居然在备考期间跟踪老师……看到你这副蠢样,我都快被你的没出息气到流泪。」

「我是想更瞭解老师!」

我把脸色苍白的春太挟在腋下,踩著摇摇晃晃的脚步前进。

「你自尽吧,跳进骏府城的护城河自尽吧!我陪你上路!」

「冷静下来,你冷静下来啊!」

我在热闹的步行者专用道正中央,暂时平息激动的呼吸。往来的游客朝我投以好奇的视线。

我总算恢复平静,垫起脚尖,望向人潮拥挤的道路前方。有著格子花纹、特色十足的道路各处,设置著纳入街道风俗画及浮世绘元素的雕像艺术品,四照花行道树赏心悦目。

「……是不是追丢老师了?」

「我知道他要去哪里。」春太调整背包位置,毫不迷惘地跨出脚步。

「等等、等等,」我追上去,「你解释一下。」

「大概上星期吧,草壁老师把乐谱忘在音乐教室的钢琴上,我觉得是个大好机会,便把乐谱送到职员室。」

大好机会⋯⋯不必连你的私心都公开。「然后呢?」

「我没注意到乐谱里夹著信封和信,不小心在楼梯弄掉。那是寄给老师的邮件。」

「难道你看了?」

「捡起时当然会看到啊。那是某场研讨会的会场介绍。这是我猜的,既然会带到学校详读,应该是准备参加吧。」

「那就是老师今天要去的地方?」

「老师只有备考期间有空。我又很闲,好奇地过来探探,却在车站前方遇个正著。」

「真是看走眼了,你怎么能侵犯老师的隐私?」

春太露出生气的表情,「如果牵涉到老师的隐私,我就不会在这里,也不会告诉你。」

「都偷拍人家了,毫无说服力……」

「啊,你看,小千!」春太漂亮地转移话题,望向前方。人潮另一头是草壁老师的背影。

老师!我正要跑过去,这次胳臂被抓住,拖到路边。春太把我逼到拉下铁门的鞋店前,紧紧攒住我的手:

「你这只发情的母猫!万一老师发现我们在跟踪怎么办!」

「什、什么怎么办,根据我的常识,在外头遇到老师,当然要打招呼……」

我目光游移地回答,然后一阵纳闷:咦,为什么是我挨骂?

春太放开我的手,「啊,好吧,我不找藉口。既然是假日的行动,当然是隐私。」他态度一转,强势地望向前方。「老师是众所期盼成为国际指挥大师的人物,却在这种地方当公立高中教师,我想瞭解一下理由。」

「真教人哑口无言。」

「毕竟老师是我们的船长。」

我明白他的比喻。不是耍帅,而是活生生的现实。在业余管乐世界里,指导者的影响至关重大。

「就算是这样……」

「你记得去年春天吗?我们只有五个社员,处在漆黑的汪洋中。为我们照亮前方的,不就是老师吗?」

当时的回忆浮现,我支吾起来。

「可是,老师的过去还是……」

「其实,我真正想知道的是别的事。」

「咦?」

「老师还能为南高管乐社担任船长几年?」

「………」

注视著丢下我往前走的春太,还有草壁老师远离的背影。为什么呢?脚像生了根般动弹不得。我渐渐难以维持视线,不由得按住胸口。又来了,有点痛。

春太停在杂沓的道路中转向我,然后看著我呼唤:

「小千,你不走吗?」

「要!」

我赶上春太。偷偷跟踪草壁老师令人心虚,但我决定只有这一次,要和春太一起蒙骗、安抚这份内疚。

我们从主要道路拐弯,进入小规模住商大楼林立的巷道。草壁老师停在其中一栋大楼前,拿著手上的纸和大楼外观比对。其他还有上了年纪的长辈前来。确定老师进去后,我和春太靠上去。那似乎是一栋专门出租大小会议室的住商大楼,外头挂著一块看板,公布各个会场。

企业联合说明会、商业法务入门、投资组合资产的节税之道——都是些看起来很深奥的名词,令人困惑。「就是这个。」春太告诉我草壁老师要去的地方。那是一楼会场的讲习会。

IT技能提升讲习会「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

我一阵错愕。虽然只看到字面,但这不符合草壁老师的形象。不过,既然老师利用宝贵的休假前来参加,我决定解释为「老师求知若渴」。

「由于完全超乎我的想像,我才会好奇到不行。」

「是吗?」

「主办单位是NPO法人,但这个团体十分可疑。这栋住商大楼也很奇怪。」看过老师私人信件的春太一脸困惑,「这场活动从名称开始就颇诡异,居然把『IT技能提升讲习会』和『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放在一起,根本是搅乱观点、混淆视听。在我心中,可与『活化石』和『小巨人』这类矛盾词汇相匹敌。」

「会不会是你想太多?」

「你这么说,我岂不是像千方百计瞎掰出跟踪理由的变态?」

事实就是如此,我直盯著他。春太乾咳一声,接著说:

「这场讲习会,感觉超级理工吧?」

「是啊……」

「好像是以电脑初学者和老人家为对象。」

「咦?」

「草壁老师怎么会来参加这种活动?」春太纳闷地歪头,移动到大门公告栏前。「只有上午时段,十点十五分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居然以十五分钟为单位做区隔,这个主办单位不简单。」他在字里行间钻牛角尖。附带一提,春太说的是时间的尾数效果,譬如约在十点见面,有些人就会觉得前后十分钟都算是十点,不守时的人会满不在乎地迟到。

「你打算一直等到结束?」

烦恼的春太转过头:「对了,小千,你今天出来做什么?」我说来买冬季衣服,他问我预算,我便附耳小声透露。

「两万圆?难道是阿姨塞钱给你,要你不许再提买新长笛的事?」

「嗯,两万圆,很厉害吧?」

「小千,你真是太廉价了。」

「咦,你说什么?」

「不,等等。青少年全身上下的行头,加一加大概就这个价钱吧。不愧是阿姨,抓准一箭双雕的机会。乾脆花光光,以免后悔。」

「咦?」

「要我帮你提东西或干么都行,你请我吃午饭吧。五百圆的餐就好,我没钱了。」

「等等,今天五百圆不算什么,可是女孩子血拼起来没完没了,是没有出口的迷宫喔。」

「你在温书假说这什么话?」

我当场抱头。

「不好意思,小千一定会被店员当成肥羊宰。我看看,身材和冬菜姊差不多……好,我想到怎么穿搭了。」

「你啊,」我用力大叹一口气,「哪有这样随随便便就决定的?」

「小千没什么品味,唔,虽然有点犯规,不过买件长版大衣吧,这样里面的穿搭失败也能遮丑。自然可爱系的白色大衣不错。如果预算有剩,就买现在身上的不同色帽T。喜欢的衣服你会轮流穿个不停。卡其色应该满适合,意外地跟什么颜色都很搭。啊,栗子色或牛奶糖色也可以。」

就、就是这种调调!我压抑内心的吶喊,说著:「怎样啦?」

「听好,小千,一个人适合什么,别人看得出来。求教别人也是一种才能。」

我觉得好像被唬咙过去,「……真、真的吗?」

「成语不是说,旁观者清吗?」

「也、也对。」

「到上次我陪姊姊去的精品店吧。虽然缝制手法有点粗糙,但成品还不坏。尺寸就要用赌的。不用花一小时。」

找到不错的杂事打发时间,春太显得神采奕奕。

「喂,斋木,你是讲师吧?学生都在等了。」

一名眼睛距离极宽的长脸男子,催促著正在研究参加者名单的我,听起来有如低音提琴的粗弦发出的声音。这是我的新上司,我私底下都称呼他「曼波鱼」,有时会不小心叫出「曼波鱼先生」,被他踹屁股。他算是来自爱知「海山商事」的客人,一个月前左右,开始担任有限公司「羽衣兴产」的监察人员。传闻他在那里捅了娄子,只好投靠我们社长。

社长真是个烂好人。他对西装那么讲究,年过花甲的现在,却穿起便装和服。石川的牛首紬15和服,这一带大概只有他会穿吧。即使是不熟悉和服的人,目光也会受牛首紬闪耀的光泽吸引。现在才散发出乡下常见的传统黑帮老大威严,是要做什么?

不瞒各位,其实我和曼波鱼一样,是被社长收留的。

当时我失去工作,前途茫茫,饿著肚子在闹区游荡,是社长给我工作,拉我一把。由于精通电脑,我自认为对「羽衣兴产」的新事业颇有贡献。

地下钱庄和非法药物这类生意前途无亮。在人人一只手机的现代,一般人一定会插手生意,牵连我们。

最近,某学生集团想贩卖违禁品大麻,给知名私立高中的学生,以失败告终。传闻有个键盘口风琴还是什么的演奏家,协助警方解开密码。那个学生集团似乎想设法隐藏身分,但实在蠢到家。

在这方面,社长有意思多了。社长不会向弱者榨取钱财,而是擅长从厉害的人——国家身上捞取油水。表面上,他是妇女服饰店的老板,其实是用别的名义进行法人登记,努力投入PFI(民间融资提案制度)。PFI是运用民间资金与技术的公共服务事业,其中之一是设置避难场所的布告栏。与广告结合在一起,一面布告栏的建设费用,只要两年就能回本,而且设置期限还有二十八年之久。这段期间,每年可获得十二万圆的广告收益。想想布告栏的数目,我不禁为社长的慧眼咋舌。

另一方面,社长成立NPO法人,进行街猫绝育手术。许多地方政府会补助手术费,一年约有两百到五百万圆的预算。社长巧妙地招揽志工,号称「喵喵计画」,将一般要价二、三万圆的绝育手术费杀价到近五千圆左右。我总算明白,为什么事务所有那么多招财猫。

这个社长教人讨厌不起来。他没培育接班人,打算在自己这一代结束「羽衣兴产」。社长有四个上了年纪才生下的女儿,都嫁给平民百姓。她们经常带孙子来看外公。社长一定是不想给女儿添麻烦,也想将遗产分给她们吧。

不要客气,要动脑袋。这是社长对我说过的话。追随社长的员工,长年以来只有我一个人,但现在又跑来一只曼波鱼。

就这样到了今天。

「喂,斋木,你在听吗?」

「听到了,曼波鱼先生。」

果然又被踹。那是擦得亮晶晶的菲拉格慕(Ferragamo)皮鞋,踢起来很痛耶。

「要尊敬长上。」

在曼波鱼的催促下,我拿著参加者名单,从会场门口偷看。我担任讲师主办的「IT技能提升讲习会」常客脸孔占一半以上,全是老头子和老太婆。我会好好教导他们,而他们会感谢我,爽快地向「羽衣兴产」的子公司(社长兼员工:曼波鱼)买下一整组最新款的电脑。

「里面有个年轻的高中老师。」我回报。

「哪里?」曼波鱼也探头看。

「最后一排角落。」

那里坐著一个长相端正,很适合黑框眼镜的男子,散发出一股乾净的气质,感觉教养非凡。参加者名单上写著:草壁信二郎,二十七岁,县立清水南高等学校,音乐教师。

「生面孔吗?斋木,你也寄广告信给公务员?」

「公务员不知世事,是推销上好的肥羊,但这次我没寄。」

「那怎么会有这号人物?」

「天晓得。或许他学生的祖父母是我们讲座的学生,从那里得到消息。」

「然后,那个老师主动报名吗?」

「就算是那样,也没问题啊。我们又不是在搞诈骗。我没陷害别人、践踏别人,只是与对方交换我需要的物品——钱。而且,上个月有知名科学杂志刊登那篇报导,所以他才会被广告信的内容吸引也说不定。」

「那篇报导?」

「对。」

曼波鱼冷哼一声,厌恶地叹口气:「真是世界末日。」

「是近在眼前的现实。」

我转头再次窥望会场,曼波鱼讶异地问:

「怎么?」

「……草壁信二郎,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

「是吗?」

「不,大概是心理作用。慎重起见,你能趁上课期间帮忙调查一下吗?在可能的范围内就行。」

「你在命令谁?」

「这是身为部下的请求。」

「哼,瞧你那油嘴滑舌,真是跟那家伙一个样。」

「谁?」

「没事。就算要查,目前只知道他的名字。即使是专家,也很难查出什么名堂。」

「也对,我只是耍帅说说。」

「你希望享年到今天为止吗?」菲拉格慕的鞋跟用力踩在我的脚上,很痛耶。「倒是⋯⋯没问题吗?讲习会标题居然用什么『人工智慧与数据科学的现在与未来』,未免太深奥。」

「除了那名教师以外,内容早已通知参加者。这是免费报名的讲习会,就当是观察市场反应,也可在众多外行人面前练习推销术。」

「这些人都是来当你的练习台?」

「世上有些事,值得亲自走一趟聆听。这次的讲习会,我不会谈到任何深奥的内容。」

「既然要谈人工智慧,感觉会聊到CPU、电脑系统结构之类。」

「怎么可能?我会代换成夜空的星星。」

「星星?」

我靠在住商大楼的通道墙上,望向骯脏的低矮天花板。「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这是我喜欢的知名歌曲中的一段。」

曼波鱼面露讶异:「这曲子怎么了吗?」

「古今东西,人类眺望星星的历史是一样的。从散布在夜空的繁星中,找到喜爱的星星。电脑带给人类最大的恩惠,并非提升劳动生产力。这部分从三十年前开始,就没任何改变。进化的部分,是从天文数字般的资讯中,瞬间找到需要的资讯的搜寻功能。」

「搜寻功能?」

「没错,很简单。每个现代人都得到一面白雪公主的魔法镜子。」

能够满足一切的好奇心,相反地,连不必知道的事情都知道了。

「提到搜寻,包括『WAHOO!』这些代表性的搜寻引擎。」

「如果少了搜寻引擎,全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电脑只不过是个无用的盒子。我要由此带入人工智慧的话题。这么一提,曼波鱼先生过来后,常看『WAHOO!智囊团』吧?你很闲吗?」

「你不能少说一句吗?」曼波鱼整个人罩上来般给了我一记头槌,撞得我前后摇晃。「小千妈的女儿烦恼实在太好笑,我忍不住留言回答。」

「上次是什么问题?」

「女儿没吃到南瓜可乐饼,关在房间不肯出来。为人父母真辛苦。」

我一手按著头,盯著曼波鱼。这个人活像危险的化身,有时却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从正面看去,脸呈纺锤状,双眼分开,相貌凶恶,活脱脱就是只曼波鱼。

「为人父母……?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在爱知那里碰上什么事吗?」

「啰嗦,还有五分钟就要开始,快点准备。」

我决定稍微改变对这个人的态度。先让他看一下实物吧,我打开休眠状态的笔电。

「提到为人父母,我忽然想到,你喜欢美国恐怖小说家史蒂芬‧金吗?」

曼波鱼歪著头,我径自说下去:

「他有部长篇小说《动物坟场》(Pet Sematary)。故事里有座可让死者复活的坟场,他向读者提出疑问:你是否不惜借助诅咒的力量,也要让失去的家人、心爱的人复活?英国小说家雅各(William Wymark Jacobs)有篇家喻户晓的短篇小说〈猴掌〉(The Monkey's Paw),称得上是这个主题的始祖。」

「斋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得到那个诅咒的坟场,想在最近拿出来卖。」

曼波鱼分开的眼睛睁大。

「这次的讲习会,我挑选可能潜意识地渴望它的人选参加。」我迅速操作笔电,将原始码显示在萤幕上。「这就是我命名为『凯伦』的原始码。」

「凯伦……?」

「举个例子,只要将『希望复活的人』的资料埋葬在此,就能让那个人在凯伦星球上长存不朽。」

「听起来根本是唬烂。」

「我想也是。不过如同你知道的,这是再过几年,就可正式实际运用的技术。」

一阵沉默后,曼波鱼沉重地开口:

「你是说Digital Twin——数位双胞胎吗?」

我点点头,「啪」一声阖上笔电。

未来就在眼前。让人类生死境界变得暧昧模糊的未来。

时间到了。我进入会场,望向坐在最后一排角落的教师草壁信二郎,这个形同临时报名参加的年轻教师,注视著我,一动不动。虽然散发出沉稳的氛围,但我发现他的身上也有苦恼的阴影。

我忽然心想,也许这名教师和凯伦的开发者一样,失去亲近的重要人物——挚爱。

一抵达精品店,春太就在陈列上衣和大衣的柜子前一步步横向移动,著手替我挑选。

「原来你是常客……」我想起他被二姊和三姊当成牛马使唤的事。

「是啊。这里可网购,非常方便。此外,也可在家试穿。」他埋怨著假日懒得出门的姊姊们,接二连三挑出衣物:「来,这件,还有这件。」我抱著这些衣服前往试衣间。店员瞪大眼看著我们。

或许是这样被催著换了好几次衣服,我居然觉得疲累,心想不行,吁一口气调整呼吸。

我拉开试衣间的帘子,感觉外面有人,不禁抬起头。

那是一个用秋季围巾遮住半张脸的少女,和一五二公分的后藤差不多高,或稍矮一些。她的头发中分,露出额头,头发往内侧卷,夹在耳后。

我以为她在排队,急忙走出去,但她手上没有要试穿的衣服。只见她背著水点花纹背包,一手提著大纸袋。经过时我望向她,她便急忙转向展示柜,作势挑选,拿起上衣。结实的大纸袋边角,撞到她娇小的身体,感觉颇碍事。

「是你的朋友吗?」在物色上衣的春太用侧脸问我。

「不认识,不过她刚才好像在看我。」

「她从一开始就在看。你在换衣服时,她一直在外面。明明没要试穿,却站在试衣间旁不肯离开。」

「咦,真的吗?」

「她的大纸袋令人好奇,店员好像也有点困扰。」

我陪你去——这次试穿春太也跟来。以秋季围巾遮住嘴巴的少女占据试衣间附近的展示架。咦……我发现她频频窥望的目标,是总共三间的试衣间。

春太轻撞少女的肩膀。我眼尖地看见他的手指趁机勾一下纸袋提把。纸袋掉下来,春太说著「啊,对不起,没事吧?」,蹲下率先伸手。少女的脸色顿时发白,发出「噫」一声,丢下纸袋,逃也似地离开店里。

「你干么把人家弄哭?」我轻戳春太。

「做得太过火了吗?」春太双手提起纸袋,歉疚地说。「我瞄一下里面,没有附标签的衣服或针孔摄影机之类危险的东西。」

瞄一眼就看得这么清楚?针孔摄影机⋯⋯这么一提,藤咲高中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那她干么要跑?」

「我的表情那么可怕吗?」春太指著自己。

「不会啊。」

宛如少女漫画情节的邂逅场面,应该要开心吧?好久没看见女生对春太多余的帅气外表无动于衷。

我们都纳闷不已。店员过来关心,春太把少女丢下的纸袋交给店员。他的表情尴尬,似乎觉得后悔。

「万一她不回来,给店里添麻烦就不好了。」春太像在自言自语,接著转过身。「我去追那个女生。小千,你决定要买哪件了吧?」

「呃,是啊。」

相中的衣服已交给店员。托春太的福,似乎能在预算内解决。

「结完帐在店门口等我。」

自告奋勇要提东西的春太潇洒消失,只留下我和店员。客人,请问要怎么办?那就结帐吧——我走向收银台。

找钱时,背后一股慌张的气息逼近,我回过头。

刚才的少女冲进来,扑在柜台上问:「不好意思,我把东西忘在店里。」在近处一看,她的相貌比管乐社的学妹们稚气,搞不好还是国中生。

店员想先包装衣物,我礼让说:「我等一下没关系。」

少女泫然欲泣地行一礼,双手接下看起来很结实的大纸袋。她珍惜地把纸袋紧抱在胸口,也不仔细看路就往前冲。我刚想著「她没问题吧」,春太气喘吁吁地进入店里,不出所料,少女迎面撞上去。

春太像殉职的刑警般无力倒下,少女则虚脱地瘫坐。我搭住她的肩膀问:「有没有受伤?」幸好春太的身体成为缓冲垫。少女赫然回神,往后跳开,一个劲地赔罪:「天哪,我怎么这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担心。如果你觉得抱歉,帮我抬那只脚。」我抓起春太的一脚,挟在腋下。

「啊,好。」少女不知所措,但还是照著做。

一、二、三,我们拖著春太,离开精品店。

来到较宽阔的人行道,我得知少女的纸袋装了什么。袋里只有一个模型盒,外面画有战车,印著看起来很难的英文。是以色列军方的知名战车,梅卡瓦1/35模型,适合高级玩家。

「很、很恶心吧?」

看著少女羞怯的模样,我窥知她为这渺小的嗜好,遭周围的同龄少女以怎样的眼光对待。

「才不会。」我摇摇头,发自内心说:「换成是我,根本不可能组合这么精巧的模型。」

「大、大家一开始……都、都觉得有趣……会这样说……」

「就是啊。」

「今天也一样……我本来……没打算买……房间的壁柜里……还积了四十盒左右……」

话题似乎逐渐失去脉络,什么叫「积」?我小声问瘫坐在旁边的春太,他应道:「意思是都没拆吧?」然后,他带著叹息补充,少女恐怕是货真价实的模型宅。照这个速度下去,在成年前,她的房间就会先被模型塞满。

少女垂著头,吸吸鼻涕。「大、大家都像这样……一个个远离我……。我、我怕得连对学妹都不敢讲。听、听说做模型很流行……可是,我身边没半个人玩……我好纳闷大家、都躲在哪里……」

我不禁同情起少女。「世界这么大,一定会有你的同好。春太,对吧?」

「我可不认识。」

「对了,之前很照顾我们的仓泽乐器行老板,不是说女儿迷上做模型吗?」

「……那是我。」

我和春太都瞪圆双眼,连忙问:

「你就是那个上小学时,暑假的自由研究主题选择拆解长笛的女儿?」

「呜!我爸居然连这种事情都说出来……」

不论对方年纪比我大还是小、是什么身分,我发现聊了这么久,居然还没自我介绍。

「我叫穗村千夏,跟我一起的是上条春太,我们读南高二年级。你呢?」

「我是仓泽步美,读三中。」

「三中?三中的几年级?」

「三年级。」

我和春太一起抓住她纤细的肩膀,几乎同时问:「你高中要考哪里?」「你打算上哪一所学校?」

她慢慢抬头,嘴唇微微打开:「两、两、两位以后会是我的学长姊,虽、虽然也要我考得上南高……」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她,压低声音问:

「抱歉,问个奇怪的问题。」

「奇、奇怪的问题?」

「你可以当我是问怪问题的怪学姊。」

「呃,不,哪里……」

「拜托。」

「啊,好。」

「进南高后,你决定要参加什么社团了吗?」

「咦?」

「放心,这不是操之过急的社团招募。」

「………」

「抱歉,我好像还是问了怪问题。忘掉吧。」

「管、管乐社。如、如果没有长笛和模型,我就什么都不剩。」

短暂的沉默后,在杂沓的人声中,我听见春太的呼唤,赫然回神。

「小千?」

我应该要开心得跳起来,却无法打心底高兴,不禁感到困惑。我觉得呼吸有点困难,瞒著两人悄悄深呼吸,总算发现胸口疼痛的原因。

没办法永远维持现状。高中时光不断流逝,我、春太、马伦、成岛、芹泽离开后,仍会有新的学弟妹出现,继承我们。再也不会像去年春天那样,不断想著:大家都躲在哪里呢?明年片桐学长的妹妹会入社,南高管乐社这艘船一定会愈来愈大。即使有什么是我们这一代无缘目睹的,下一代、下下一代的学弟妹一定能亲眼见证。

然而,我的心中某处,却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

春太向仓泽说明:「我们是南高管乐社的。她吹长笛,我吹法国号。」

「原、原来是这样。」

微风吹拂著我,表情恢复明亮:「是的,对不起喔。」

「为、为什么要道歉?」

「虽然只能跟你相处一年,不过我会好好珍惜。」

仓泽眨著眼回望我。我似乎听见春太小声说:我好羡慕小千这种什么话都能说出口的个性。他低头看表,转向仓泽问:

「接下来你有事吗?」

仓泽没发现是在问她,左右张望。春太再问一次,她紧紧抱住装模型的纸袋。感觉她的沉默渐渐化成一堵厚墙。正当我以为她不会回答,准备放弃时,听见她拚命鼓起勇气回答:

「没、没有。」

「那么,这也算是一种缘分,大家一起去吃午饭吧。」

她抬起头,我「咦」一声,急忙拉住春太的袖子:「不用去老师那里吗?」

「这边比较有趣。」

我用力拉他的袖子:「真的可以吗?」

「不过你要请我们,吃便宜的就好。」

「嗯,好。」我点点头,用拇指抹了抹眼角。「真拿你没办法。」

「这个时间,每家店人潮都开始变多,快走吧。」

春太迈开脚步。我拿过他手上的购物袋,转向仓泽,拉起她的手说:「一起去吧。」

「咦,你要参加县政府主办的合奏比赛?」

我们坐在五百圆义大利面餐厅的桌位旁,春太拚命把大盘培根蛋面塞进嘴里,一边问。

「是二重奏。」

仓泽的语气没那么紧张了。她展现旺盛的食欲,在盘子上转动叉子卷面。我觉得可能吃不够又加点的披萨送来,两人同时伸出手。

紧临后方的座位传来笑声,大蒜和橄榄油的香味围绕著我们。客人不断增加,店内人声鼎沸。

「你是考生吧?家人没反对吗?」我担心地问。

「我爸还好,跟我妈还在争执。」

我想起仓泽乐器行的太太在教授长笛和短笛。

春太吞下嘴里的披萨,「你要吹什么曲子?」

「日本的原创曲。」

「原创曲啊。我国中时,曾有学校因曲子发生纠纷。你们学校的顾问有没有确实处理好著作权问题?」

「县政府的管乐联盟立刻同意,联盟成员好像知道这首曲子。」仓泽本来要报出曲名,又打消主意。「这么说来,我一直放在里面。」她把水点花纹背包拉过来,取出一卷老旧的录音带。

录音带。我上高中后才知道这种东西,最大的好处是可利用快转和倒带键,调节到短短数秒的绝妙位置。跟CD或MP3不同,曲子中间会有空档,非常适合练习演奏,在南高管乐社,是春太普及开来的。

仓泽把录音带递给春太。表面的白色标签上,用签字笔写著「行星凯伦」。不晓得她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默默观察指出版权问题的春太的反应。

「我也不知道所有长笛二重奏的曲子,第一次看到这个曲名。」

「以前的比赛里,有学生用这首曲子拿下金牌。」

「真的?方便在这里听吗?」

「不好意思,我有别的录音档,可是跟随身听一起放在家里……」

春太把无法播放的卡带翻过来交给我。这时他的一句话,害我大吃一惊:

「光看曲子的标题就知道,你的母亲应该不会答应吧。」

春太冷淡的态度令我焦急:

「连听都没听过,你怎么能这么说?」

「我妈也是一样的反应。」仓泽叹气似地低喃,微微歪头问:「为什么呢?」

春太拿纸巾擦擦嘴,喝一口开水:

「世上没有行星凯伦,因为凯伦是卫星。」

仓泽不禁一愣。

停、停,暂停一下,我双手交叉,暂时打断对话,在桌子底下轻踹春太的脚尖。

「你什么时候变成天文学家?」

「我上次看老师好像很内行,为了跟老师聊得投机,跑去图书馆借书研究一下。」

原来你就是这样超前我的?「不是看替代酱油的书?」

「……那引起成岛的爆笑,很好啊。类似的还有尿激酶(Urokinase),一种具有抗凝血作用的药物,是从成年男性的排泄物精制而成。界雄听了似乎很感动。」

嘴里的番茄肉酱面忽然变得难吃。

我连声向仓泽道歉,要春太回到正题。

「有『双行星』这样一个词。你们可以想像一下,在田径比赛中掷链球。」

春太旋转手腕。认真的仓泽,目光受到圆形轨道吸引。

「实际速度更缓慢,不过两个大小几乎相同的行星,以这只手腕为共同重心,进行公转,就叫『双行星』。类似地球与月亮的关系,不过月亮比地球小太多。不好意思卖了关子,总之,太阳系里有一对唯一称得上『双行星』的星星,就是距离地球非常遥远的冥王星,和它的卫星凯伦。你们知道冥王星吧?」

仓泽点点头,做了个深呼吸问:「那么巨大的卫星,就在冥王星旁边?」

「没错。原本备受期待能加入行星伙伴的卫星,本来就要加入太阳系水、金、地、火、木、土、天、海、冥后面的星星,不幸的星星——凯伦。」

「不幸的星星……」

「对。由于天文技术的发达,发现冥王星其实没有天文学家以为的那么大。虽然还是很大,不过,后来又发现另一个比冥王星更适合称为『行星』的星球。最后,冥王星从九大行星中除名,理所当然地,原本是双行星的凯伦也无缘荣登行星榜。这是行星的定义不够明确引发的悲剧,全世界有许多人为此伤心难过。写下〈行星凯伦〉的日本人,或许也是其中之一。」

仓泽拿叉子的手完全停下,专心聆听。

「回到最开头吧。『行星凯伦』这个词并不正确。在官方场合使用不正确的词,容易招来批评。若不怕误会,说得极端点,这就是文化与次文化的差别。你的母亲是艺术界人士,如果希望国中生的女儿学习到正确知识,任何父母对这样的曲名,都不会有好脸色。」

仓泽露出困惑的表情,不过她似乎有些瞭解:「原来是这样啊。」她背靠在椅子上,垮下肩膀。

我不禁担心,总觉得该说点什么,于是噘起嘴问:

「你报名了吧?」

她垂著目光,点一下头。

「如果作曲家是个了不起的人,或许是故意这样命名的,不是吗?凯伦,不幸的星星耶?曲子的名称不就反映出这个事实?纯粹出于喜好,挑选这首曲子演奏,有什么不可以?」

春太讶异地看著我:

「小千……」

「干么?我讨厌满口歪理的人。我支持这个世界是以情感运作的。」

原本僵住的仓泽,嘴巴慢慢动了起来:

「每个人都认为正确的事,随著时代改变成为错误也不稀奇。然而,美好的、让人感动的事物,却是永恒不变的……」

她的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我忍不住反问:「咦?」

「我、我觉得可以。〈行星凯伦〉的作曲家是新藤直太朗,他的儿子诚一以这首曲子拿到金牌。诚一先生提供我录音档和乐谱。每天晚上,我都在网路上和他交谈,他甚至给我许多演奏的建议……」

她像吐露极大的痛苦般接著说:

「我喜欢他,我爱上他了。这和名字或外表都没关系。我学妹也很喜欢这首曲子,十分努力练习。」

喜欢……

我和春太挺直背脊,挪动屁股在椅子上重新坐好。

「抱歉⋯⋯」春太道歉,「我不该和你母亲说一样的话。」

「嗯,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们。」我倾身向前。

短暂的沉默后,仓泽下定决心般咬紧下唇,匆匆说起她和新藤诚一神秘的邂逅。

五年前停止更新的网站。

还有回应呼唤的他,希望仓泽帮忙解决的、发生在S市精品店试衣间的消失事件——

她彷佛嗅出眼前的两人,一定能解决这个自己无法胜任的难题。

「关于数位双胞胎,我想进一步请教……」

讲座八十分钟,发问时间十分钟,与「IT技术提升讲习会」的常客闲聊后,著手收拾的我,被草壁信二郎这名年轻的音乐教师叫住。他似乎守在会场角落,静候我有空。

我在讲习会上暗示未来可能进行人格复制。中间我只提到一次「数位双胞胎」这个词,我觉得他很敏锐。

这名教师在最后一刻报名,形同临时参加。我很想知道,草壁是怎么取得应该没寄给他的广告信。正犹豫要不要拨时间给他,手机恰巧响起。我不经意地朝住商大楼的通道一看,发现曼波鱼藏起半个身子,在向我招手。我向草壁举起作响的手机,告罪「请稍等我一下」,离开会场,前往曼波鱼所在的通道。

曼波鱼将一叠问卷递给我。我抽出草壁信二郎的那份,迅速浏览。在「往后希望收到进阶课程等宣传广告吗?」的问题底下,并未勾选「是」。

「斋木,我稍微查到那个老师的底细。」

「咦?」

「你不是以部下的身分拜托我这个上司?」

「呃,是这样没错,可是只有名字,亏你查得到。」

「你像说书人般扯得天花乱坠时,我为了别的事打电话给社长。」

「哦?」

我想起年过花甲,穿起和服很称头的社长。他今天应该关在事务所,帮孙子们用携带型游戏机搜集宝可梦怪兽。他甚至搜集到非常稀有的怪兽,这份努力令人感动。这么一提,他曾谈及在医院认识的宝可梦同伴,是一个小女孩,记得叫京香。那个女孩最后没能出院,不幸过世。收到女孩的母亲寄来的致谢函,老人默默垂泪,那景象实在教人不忍。

「社长是个古典音乐通,知道草壁信二郎。名字和年纪都符合。」曼波鱼的小圆嘴张动著。「他是个才华洋溢、备受瞩目的新世代指挥家。身为音乐家山边富士彦的徒弟,五年前本来要在德国的交响乐团访日纪念公演上指挥,却在当天闹失踪,引发一些风波。社长去看过那场公演,所以记得。」

「指挥家在公演当天不见,这是常有的情况吗?」

「社长形容为破天荒。」

「是喔?」

「山边富士彦临时替他上台指挥,但山边患有严重的宿疾,传闻他就是因为那次折腾,减寿好几年。」

「他是遭音乐界放逐,跑来地方学校当老师吗?」

「不晓得。据说公演当天,他不在日本。」

我从会场入口,偷瞄一眼坐在折叠椅上等待的草壁信二郎。好久没看见坐得这么端正的人。背后传来曼波鱼的话声:

「社长说了很有意思的事。有些年轻指挥家过度追求成果,会在练习中动辄打断演奏,喋喋不休地陈述自身的音乐观,这种人会被讨厌。」

「……他是这种型吗?」

「相反,完全相反。他的练习时间极短,很受乐团成员肯定。愈是演奏技术高超的交响乐团,愈希望指挥家能要言不烦、适切地说明想表现什么。这么一来,练习会变得精简,乐团成员会很开心。」

听到曼波鱼这样描述指挥家的才华,我十分意外。若是既聪明又能言善道,岂不是跟商业界的领导人没两样了吗?对手愈是这么厉害的角色,我就愈来劲。

「你要怎么做?」曼波鱼问。

「我不知道他来参加的目的,不过,他不就是个别有隐情、来历特殊的老师吗?」提防之心可媲美武装,但对草壁似乎没必要。「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

「音乐教育是出了名的花钱,比上医大还贵。即使是指挥家,依然得接受钢琴和视唱听写等训练。」

「你的意思是,他家很有钱?」

「是父母可轻易为孩子掏出四、五千万圆的家庭。」

默默注视我的曼波鱼表情一沉,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要把他的父母扯下水?」

「我知道不能踩的线在哪里。」我焦急地从口袋掏出面纸,用力擤鼻子掩饰。

「待会我端茶过去,我也想一起听。」

「好吧。我们是NPO法人,请走亲切随和路线。而且,我们是平等的关系,并非上下阶级。」

「你这个老油条,我就忍耐一下吧。」

我拿著手机,装作讲完急事的模样返回会场。草壁以外的参加者都离开了。

「抱歉,让你久等。」

「不好意思,耽误你的午餐时间。」

草壁从折叠椅上起身,恭敬行礼。

「哪里、哪里,我无所谓。这时间不管去什么地方都很挤,而且会议室接下来也没人预约。」

我接过他的名片,有些惊讶。原来最近的老师也有名片?我从名片夹里取出头衔是「NPO法人 三星电脑研究开发机构」的一张递给他。三星,暗示冥王星的卫星,凯伦、许德拉(Hydra)和尼克斯(Nix)。

慎重起见,我试著进行确认:

「请问,你是从哪里得知今天的讲习会?」

「听社团的学生说的,他的祖母上过斋木先生的课。」

祖母,在南高有孙子……我皱起眉头沉潜到记忆里。是后藤奶奶吗?我想到了,好像是希望和疗养中的亲人用智慧型手机联络,所以来上课。是我一时疏忽,把今天的广告信寄给那位奶奶吗?

毕竟我免费教授的课程,从未接到抗议或发生纠纷。那么,这名叫草壁的教师,是纯粹感兴趣吗?我得到这样的推论。是出于音乐家的感性,还是好奇心?那么就容易拢络了。

我拉过折叠椅,与他隔著长桌对坐。本来想从闲聊开始,但我打消念头。只见他正襟危坐,摆出聆听的姿势。

「草壁先生要询问『数位双胞胎』的事吧?」

「是的。」

「我在讲习会上提过,可当成一个人格的复本。『数位双胞胎』这种技术,是让电脑模仿一个人的行动、思考、习惯、声音,来进行决定。根据欧美学者的预测,几年内就能实际应用,甚至只要三十年左右,便能将人类完整的意识上传到电脑。」

「意思是,可在电脑里创造出另一个自己?」

草壁单纯地流露疑惑的眼神,微微歪头。看来不是在说一般论,而是在徵求我的意见。

「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竖起食指,「要举个相当突兀的例子,请做好心理准备。今天会场有位高龄的老先生,他是某家连锁餐厅的老板。恕我不怕忌讳地说,假设他一离开会场,就被车子撞死。」

不出所料,草壁面露疑惑,但我没理会,继续道:

「站在被留下来的人的立场,他等于是擅自从这个世界退场。他不在了,但留下来的人身处的世界,时间仍不断流逝。即使幸运克服遗书和生前赠与等麻烦,或许有些人需要他的建言,有些人一直以来活在他的引导之下。对于这些被留下来的人,可以提供什么帮助?其中一个建议,就是制作他的意志的复本。」

我观察草壁的反应,但他摇摇头:

「确实太突兀了,我有些跟不上。」

「听到这里,你有什么想法?」

「好像科幻作品的世界,只能说太离奇⋯⋯」

「但草壁先生似乎很感兴趣,毕竟你参加这次的讲习会。」

他没上钩,而是沉默。这沉默显示出答案。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我认为在电脑中制作另一个人格,是极有可能的事。回到企业家的例子,这不是要他的复本来经营公司。他应该拥有很棒的继承人。说得极端点,当继承人需要建议、迷失自我、不知该如何做决定时,复本可透过『是』或『不是』来引导他。我们的心非常脆弱。不管任何人,只要失去至亲,总会遇到想问『如果是他,会怎么做?』的瞬间或状况。」

草壁的双眼一亮,彷佛微微摇晃,注视著我。

人的真心最容易显现在脸上。尤其是眼神,如实反映出活生生的感情。

确实很容易拉拢,我对自己的直觉感到满意,继续解说:

「我在会前看一下报名者名单,草壁先生在高中担任音乐教师吧?你的学生里,有没有人每天写日记?」

「写日记?」

「没错。写日记,也可说是某种个人史。」

草壁扶著下巴,像在思索。「不,学生应该都没这种习惯……」

「这一点你就错了。现在的学生几乎每一个人、每天都会写日记,完全不是从前的人可比较的。即使写得少,一天也至少会花上十五分钟,多的人会超过五小时。」

我从西装口袋取出一般手机和智慧型手机。草壁浮现理解的神色,我接著道:

「我更进一步说明『数位双胞胎』吧。『数位双胞胎』是根据透过电子邮件、部落格、脸书等社群网站,及电脑和智慧型手机的操作记录等,搜集而来的资料为基础,让电脑学习使用者对事物的观点、想法、习惯、好恶。整理先前的叙述,就是从庞大的数位日记进行自我复制。当然,资料愈多,愈能贴近自身。」

草壁眼镜底下的双眸眯起,停顿一下,然后开口:

「或许听起来像外行人的疑问,但不容易吧?」

「这可不能小看,美国的企业正在开发能进行机器学习的人工智慧。它叫华生,已在猜谜节目中打倒冠军选手。」

草壁惊讶地看著我,却冷静地回答:

「不必依赖网路上的资讯,直接请目标对象协助,让他们输入资讯,不是比较快吗?」

「你是指口头输入,或填写预先设计好的问卷?」

「对,这样比较不会漏掉必要的资讯。」

「如果能得到目标对象或其近亲的协助,确实会是有用的资讯。」我强调「如果能得到协助」这一点。「不过,请目标对象一口气回答,也会有相对的风险。没有人会诚实填写问卷,这很常见吧?最好是避免直接要求对方回答真心话,而是一点一点慢慢搜集。」

草壁注视著我,「做为复制资料的基础资讯,是透过斋木先生在讲习会上说的搜寻功能取得吗?」

「没错。网际网路很方便,但在体制上,也成为一种容易监控的网路。只要输入一次,纪录和操作资讯就无法删除,而且很方便就能找到。所有数位资料都是由1和0构成的资讯,只要搜寻特定排列方式的0与1,就能立刻找到想要的资讯。」

草壁不解地偏著头,「那么,涉及隐私的公开、非公开的过滤器机密性怎么办?」

好问题,怎么不在讲习会的发问时间提出来?「听说,在某共产国家,短短一个月内,可得到近两亿人的所有私人电子邮件、对话录音档和图片档。若不择手段,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撇开『这种行为是否正当』的道德判断,草壁先生对『隐私』似乎有所误解。」

「误解?」

「请看看街上。咖啡厅、高级日本餐厅、饭店休息室、高级健身中心,去到郊外,还有高尔夫球场。在这些地方,随时随地都有人以不会留下纪录的形式交谈。有些是无伤大雅的闲聊和生意经,有些是密商和阴谋,甚至有影响历史的对话。只要我们成天面对电脑和智慧型手机,永远都无法参与这些。」

草壁深深吸气,沉默不语。

至于我,很享受与他的谈话。不,我发现从刚才开始,他一直让我畅所欲言。这就是受到乐团成员支持的前指挥家的本事吗?

不一会,他沉静地开口:

「将资讯区分为公开、非公开时,就没有隐私可言。」

我不置可否。「藉由能够进行机器学习的人工智慧,『数位双胞胎』进化到无法和本人区别。刚才我拿某位企业家当例子,不过,即使是对网路陌生的老人,只要邀请他们参加高龄者的电脑教室,每天传邮件、写部落格、脸书,约三、四年的时间,就能累积到复制所需的大部分资讯。」

「难不成斋木先生的『IT技能提升讲习会』,也具有这样的目的?」

听到他的问题,我的嘴角浮现微笑:

「如果草壁先生今天一天就察觉到,我不得不对你过人的眼力表示钦佩。不过,我们是非营利团体,是义工。」我打开笔电,重新启动,迅速操作。「这是个好机会。我在讲习中放了投影片,但就让草壁先生实际看看『数位双胞胎』吧。」

「这不是机密吗?」

「无所谓,反正也不会少块肉。」我将笔电的萤幕转向他。

「这是……」

「制作者命名为『凯伦』的原始码。」

草壁抬起头,「既然公开原始码,表示没用到其他公司的技术?」

「没想到你会指出这一点,你很内行嘛。」

我刺探地说,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来这里之前,我看过几本相关领域的杂志。因为我是外行人,只有这点程度的知识。」

「这样啊。」我有些理解了。「针对这份程式,我进行过分析和查询。」

「斋木先生自己吗?」

「这点程式技术我还有,结果没问题。基本上不支援语音,只能做到文字输入的通讯。这份程式成功支援名词、代名词、动词、助动词、接续词等复杂的日语,还配备其他公司没有的、很有趣的思考程序,这一点往后我会再说明。」

草壁客气地提出疑问:

「就算是这样,距离完全的实用化,还需要时间吧?」

「我们不是要开发机器人,而是只有可爱的人脑。」

草壁回望我,喉结上下移动:

「从伦理的观点……」

「原来你是要讨论这个?」

我烦恼著该怎么回答。

这时,倒有瓶装茶的纸杯送到长桌上。草壁的、我的,还有另一杯——抬头一看,曼波鱼抱著托盘站在一旁。

「原来如此,这是一种游戏。」

曼波鱼拖著尾音,拉开折叠椅,在我旁边坐下。草壁起身要交换名片,他举起一手制止:

「今天我是来支援斋木的,因为他一直没要打住话题的样子,我忍不住偷听。请原谅我的无礼和冒失。」

「我才是,抱歉耽误斋木讲师的时间。」

草壁瞄时钟一眼,行礼赔罪。

「请别介意。」曼波鱼张开圆嘟嘟的嘴巴。「倒是斋木,现在的艺人和音乐家,都会在部落格和脸书发表个人讯息吧?」

「咦?是啊。」

「如果搜集这类个人资讯,当成『数位双胞胎」的资料基础,就能在自己的电脑里拷贝喜爱的艺人。偶像的粉丝一定会争先恐后调查资讯,创造出更贴近本人的人格吧。如此一来,便能和这个人格进行模拟恋爱,或倾吐烦恼。若是作为游戏,一定十分有趣,感觉会在阿宅和年轻人之间大为风行。」

我不晓得该如何表达的事,曼波鱼居然两、三下就整理出要点,我颇为吃惊。这与人权、伦理问题如影随形的复制人不同。以现状来说,即使无法应用在社会上,也能够做为一种游戏成立。光是在旁边聆听,就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我觉得曼波鱼对金钱的嗅觉真是非比寻常。

草壁张大眼,愕然地靠倒在折叠椅的椅背上。

「不管有多少反对意见,『数位双胞胎』都会不断进化吗?」

我点点头,回答:「也可能走上和Linux作业系统相同的道路。全世界的志工透过网路相连,不断进行验证与改良,而且是在短时间内。」

不知是幸或不幸,人是拥有自我意识的生物。我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而生?人不由自主凝视著自己的生与死,甚至思考起「复制人的自我意识」这种多余的事。

活生生的人一旦诞生,就没那么容易不见。

在这一点上,「数位双胞胎」按一下滑鼠就能消灭,轻而易举地回归虚无。

沉默再次造访,草壁望向笔电萤幕。

「这程式经过实证吗?」

「我可以告诉你,里面复制了某个五年前过世的男高中生的人格。今天讲习会的出席者来信,就是他回覆的。很多人看了回覆后,决定参加。」

「什么!」

草壁发出呻吟。

曼波鱼惊讶地注视我,露出想通许多事的眼神。

「他不在人世了,但他留下部落格、网站等庞大的资料。这程式是根据这些资料复制的。」

没必要说出这名高中生的名字。他被誉为天才长笛手,却英年早逝。

我看过他的演奏影片。那高超的技巧、宽广的音色、深邃的音乐表现,即使是门外汉的我,都感受得到。他年纪轻轻,就习得让结构单纯的长笛发出惊人音色的技术。

他的人格,正从人类无法企及的孤独星球发出讯息。

今天的我太多话了。我知道理由,眼前的草壁信二郎很像他,同样是将来备受瞩目的音乐家。

未来不一定是光明的。

也可能是一片漆黑的绝望。

这样一个人,要在哪里寻觅希望之光?

不小心沉默太久,让人误会我遗忘眼前的交谈对象,我继续说明:

「『凯伦』的制作者是那名高中生的父亲,也是我以前任职的公司主管。」

用完午餐后,我们前往漫画吃茶店上网。路旁的住商大楼四楼就有一家,三楼是二手服饰店,从高级古董衣到新商品都有卖,是我一个人不敢进入的地方。

店不大,从吵闹的街上走进里面,淡淡的暖色间接照明和适度的阴暗,营造出特别的空间。我不曾踏进网咖或漫画吃茶店,对我来说,使用规则长年以来都是个谜。先结帐还是后结帐?「十二小时的套餐费用」是什么?可以睡在漫画堆里吗?我模仿春太,在柜台登记为免费会员,各别选择座位。

我们聚在仓泽挑选的、两边没有客人的包厢。她坐在扶手躺椅,我和春太站在两旁。其实,如果我们有智慧型手机,就不必这么麻烦,但三人都没有,没办法。

我和春太肩膀挨在一块,用吸管喝著免费饮料吧的可尔必思。

「欸,这是不是太稀啦?」

「嗯,很小气。」

未来的学长姊抱怨著无聊小事时,仓泽按著滑鼠,来到新藤诚一的网站。

全黑的画面中央放了一张星景照片。约莫是长时间曝光拍摄而成,星星画出大大的圆弧,我觉得很美。仓泽从底下的选单进入留言版。和车站留言版一样,拜访网站的人都可以自由读写。

留言版满是新藤诚一和仓泽的对话。

「诚一先生的照片在哪里?」我放低音量问。

「只有穿学生服的背影,也没有和朋友的合照……他个子很高……我觉得高个子的男生真的很帅。」

仓泽神情严肃地呢喃,双颊绯红。我恍然大悟,难怪第一次见面时,她对春太无动于衷。

「这样啊……」

「啊,有新的影片。」她转头开心地说。

「影片?」

「诚一先生的演奏影片。」

「是喔?」

「啊,这是我上星期拜托他的,学妹的部分的吹奏影片。进入正题之前,我可以先向他道个谢吗?星期六的这个时段,或许他会回覆。」

「当然可以。」

我应道,仓泽双手敲打键盘。

「诚一先生,你好,我是小步。今天我是在街上的网咖留言的。谢谢你上传的影片!」

「我可以看一下吗?」春太凑近画面。「IP位址不一样,对方会相信你是真的仓泽吗?」

「依诚一先生的指示,我会在第一则留言藏进一些数字。」

「类似暗号吗?」春太问。

「对,是诚一先生个人档案里的生日,三月三十一日,三三一。诚一先生的生日,刚好是入学年度的最后一天16。」

仓泽的侧脸露出微笑。她的笑容渗透出天生的和善,是今天初次看到的表情。

「这篇文章里有数字吗?」

我盯著她的第一篇留言,纳闷地歪头。春太为我解释:

「有三个逗点,三个句点,一个惊叹号。」

仓泽睁大双眼,带著椅子往后退,像在说这就是正确答案。

「我也这么猜想,因为只有这个答案。」

我搭上春太的顺风车,暗暗祈祷仓泽不会识破我的无脑。

仓泽的瞳眸闪闪发亮,浮现信赖之色。不,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她不晓得在想什么,双手递出店里附的耳机:

「呃……我回家再看就行了,学长姊要先看影片吗?」

「不用客气啦。」我双手在面前乱摇。

「我希望学长姊听听看。」

那声音近乎恳求,我望向旁边的春太。他小声问仓泽:

「网咖和公共电脑,不是不能下载档案吗?」

这么一提,学校的电脑教室似乎也这么规定……

「有可以存进云端的服务。」

「这样啊。那么,同为长笛演奏者,小千应该听听看。」

什么云端、IP位址,从刚才就冒出一堆听不懂的名词,但既然有人催促,我便戴上耳机。下载的影片开始播放,令人惊讶的是,画面上只有长笛和手指的特写。

影片有些阴暗,称不上鲜明。

只有二重奏的其中一边,不知整体听起来是什么样子,但有一种舞曲的印象。是变形的独特节奏,揪心又痛苦,彷佛蹒跚而行。我以为是三拍子,打著节拍,不料拍子多出来。四拍子更是不合……依稀在哪里听过,很像柴可夫斯基的第六号交响曲《悲怆》,比赛中没演奏的第二乐章的部分。是五拍子?

感觉运指很难,我注视著影片。光看手指动作彷佛就能听到音乐,我顿时明白诚一的意图。这是影片,可以调成静音,把自己想表达的意境,与诚一的手指动作配合在一起。她找到一个优秀的教练。诚一是作曲家的儿子,这或许是当然的。

演奏结束,我望向手表指针,宛如预设要在合奏比赛吹奏,在五分钟内结束。我取下耳机,交给春太。

坐著的仓泽抬头望著我,开口:

「我听从诚一先生的建议,进行新藤式丹田训练。」

丹田训练我知道,可是……「新藤式?」我不禁蹙眉。

「抬起脚跟,深深吸气十秒钟,接下来只抬起一脚,重复相同动作各十次。趁刷牙时做,很奇妙的练习。听说两、三个星期就会有成果。」

「还能仔细刷牙,一石二鸟。」

「没错!」

仓泽扬声附和,又急忙摀住嘴巴,东张西望。那动作可爱得教人想一把抱上去。我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接触到电脑,连接上新藤诚一的网站后,她的双颊就一直潮红。

春太看完影片,双手取下耳机,一脸感动:「真的很厉害,音孔开阖的时间像精密机器一样精准。」我点头附和。吹快节奏的曲子时,音孔开阖时间不一造成的落差不容忽视。

椅子咿呀作响,仓泽再度转向电脑,我们跟著转移注意力。

「诚一先生回覆了。」

她移动滑鼠滚轮,目不转睛地注视画面。网站留言版更新了:

「原来你今天不是在家里留言。意外地,很多人会看影片练习。不只是音乐,听说出国学艺回来的厨师,也会请当地的师傅用影片传送食谱和制作过程。」

仓泽敲打键盘:

「学妹一定会很开心。后半的乐句,她的手指总算跟上。」

新藤诚一立刻回覆:

「你学妹刚学不久吧?不过,她的练习量很大。这样的演奏者,要将脑中的意像传递到指头,需要一点时间。那感觉就像见树不见林吧。有趣的是,只要越过高山,便会一口气进步。」

「谢谢。只是,我们超乎预期地陷入苦战,可能会在比赛中出糗。」

「有机会出糗是很幸福的。」

我默默看著他们对话。这则回覆令人感动。

新藤诚一到底是什么人?

仓泽打了好几个跪地赔罪的颜文字,然后难受地按住胸口,注视著留言版。我心想:啊,她真的深深为他吸引,并且开始对无法缩短的距离感到焦急。他们甚至看不到彼此的脸,只能透过网路传达感情。

新藤诚一留言:

「啊,对了,你在提防我不成比例的好意呢。」

「不是的。光是录音档和乐谱,我就无以回报了。除非我也报答你一些什么,否则实在是不好再接受你的善意。」

「那么,之前我告诉过你的悬疑事件,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只要你能提供解谜的线索,我就竭尽所能协助你,做为回报。」

仓泽转头,以湿润的瞳眸看向我们。那是寻求协助、想设法解决新藤诚一的烦恼的眼神,像在说这是她唯一做得到的事……

终于进入正题。

发生在S市精品店试衣间的消失事件。

三人一起吃午饭时,她告诉过我们内容。

我瞄一眼春太,他点点头,用臼齿嚼著冰块:

「你可以跟新藤诚一说,我们是你的朋友。」

仓泽不好意思地行一礼,转向电脑萤幕。有些迟疑的键盘声响起。

「关于解谜,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你之前表示,如果一个人推理太难,可以向信任的朋友求助。今天我认识两个好朋友,我能向他们徵求意见吗? 」

「好朋友吗?这样啊。他们在你旁边?」

「对。我应该一开始就告诉你,抱歉。」

「有好朋友的日常生活啊。真怀念。对现在的我来说,那就像是几百公里、几万公里远的风景。你以前说,遇到我是奇迹。而你在一天内就交到要好的朋友,也是奇迹。我同意。」

「谢谢你。」

「我才要道谢。我能遇到你,同样是奇迹。你把不再是人的我,又变回人。」

不再是人……?仓泽眨著眼,彷佛有些困惑。新藤诚一继续留言:

「快点告诉我,你对那起神秘事件的看法吧。」

仓泽回过神,迅速回应:

「好的。我们三个要脑力激荡一下,可以稍等吗?」

「我习惯等待,要等多久都行。」

看著留言版文字的春太眼神似乎产生变化。

「我会加油!」

仓泽打完字,靠在扶手躺椅上,松一口气。

「好,总算轮到我出场啦?我简直迫不及待。」

春太在沙丁鱼罐头状态的包厢里上前一步。这种时候,他真的很可靠。我去续杯三人份的饮料,刚才空空如也的霜淇淋吃到饱品项已补满,于是开心地拿托盘端回包厢,只见春太一脸严肃地在和仓泽讨论。

「我也要加入!」我出声自荐,春太转头回应:「我们在讨论都市传说。」

「都市传说?『裂嘴女』、『床底下的男人』之类的吗?」

「那些是恐怖系的,属于神秘系的有『巴黎世界博览会消失的贵妇谈到人与客房』。」

听到春太的话,仓泽著手在网路上搜寻。

「都市传说开始扎根,好像是因为美国民俗学家写下的古典名著《搭便车的人》(Vanishing hitchhiker)。」

「咦,不是起源于日本吗?」

我讶异地问,春太舔著霜淇淋解释:

「教现代国文的老师说,接近怪谈的作品,从室町时代末期开始,就有〈番町盘子屋〉的原型故事,然后在江户时代传播开来。」

「番町盘子屋?」

「大意是说,有个大宅的女佣阿菊,不小心打破十枚一套的昂贵盘子,被主人追究责任,最后在院子里投井自杀。」

「太惨了吧?」

「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阿菊的鬼魂都会从井里现身,数著盘子:一枚、两枚……八枚、九枚……少一枚……」

「大家一起劝她『Don’t mind』,不就解决了吗!」

「小千,冷静点,先做个深呼吸。回到新藤诚一想解决的事件吧。」

「嗯……」

「这情节是源自于都市传说。」

「是一九六九年,法国的『奥尔良事件』。」

仓泽又为我用网路查询。

「对。在都市传说中,也算是古典的一类。情节是法国奥尔良这个城市的精品店里,许多女性在试衣间消失。」

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类故事。「是被暗中绑票,或卖到国外的传闻吗?」

「撇开各种推测不谈,S市的精品店事件,可说和『奥尔良事件』一模一样。我们知道的都市传说,以现代风格比喻,就类似篇幅只有一张稿纸的畅销小说吧。虽然我们没付钱买。」

「哦……」我觉得这个比喻很妙。

「在玉石混淆的都市传说里,不是每一则都能畅销。因为是无凭无据的传闻,只有特别有趣、令人印象深刻的才会留存下来。要畅销有个公式,典型的要素之一就是『人物消失』。」

春太顾忌周围的包厢,小声而清楚地说明。

我们最害怕的事物。

毫无意义、理由,甚至没有过程,重要的事物凭空消失,格外令人害怕。

如果都市传说的目的就是要唤起恐惧,那么,再也没有比这更有效果的主题。

追根究柢,我们的本能就是害怕黑暗——虚无。之所以害怕死亡,也是因为人一死,自我的意识就会消失。

仓泽操作滑鼠,卷动电脑画面。她在回溯留言版过去的纪录。那是新藤诚一描述的,发生在S市的消失事件。

这是发生在某座城市的事,姑且称为S市吧。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B找到一件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却迟迟没回应。A等得不耐烦,询问店员,店员却说「您是一个人光临的」。

这跟吃午饭时,仓泽给我们看的笔记内容相同。后来,仓泽与新藤诚一出现这样的对话:

「那是很久以前,发生在开发中国家的事吗?」

「是现代日本,与S市一样的精品店,似乎连续发生这样的状况……」

我咽了咽口水,戳戳春太的肩膀:

「现在要解开这个谜,对吧?」

「新藤诚一是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他应该有某种程度的瞭解,但没自信是正确答案吧……」

「意思是,希望我们协助他解谜?」

「留言版上的联手合作吗?不愧是小千,正中要点。」

好久没被春太称赞,我害羞地说:「没什么啦。」

「要得到他手中的资讯,必须看我们能提供怎样的看法,礼尚往来。」

「没错、没错。」

「那马上开始,你觉得如何?」

我早就转换成轿上大爷的心情,等著春太解谜,所以他突然一问,我整个人傻住。干么这么坏?

「……搞不好是整人节目之类的。」

「电视台要求店家串通?」

「嗯。」

「那样的话,也可能是网路的影音分享网站。那类网站会根据播放次数,分红给上传者,搞不好是大规模的整人企画。」

「不好意思,」仓泽客气地插入我和春太之间。「我也这么猜想,立刻就去查。但传播伦理法规变得严格,禁止电视节目对一般民众进行这种整人企画。」

「真的吗?」春太一脸佩服,「那影片网站呢?」

「我也查过外国网站,可是没找到。」

「这样啊。不过,如果做那种事,应该会被店家控告,也不能故技重施许多次……」他一手搔著头。

听到「店家」,我问仓泽:

「S市的精品店,是今天我们去买衣服的那家店吧?」

「诚一先生没特别点明,不过我猜应该就是那家店。因为网路上有传闻。」

「所以,你才会跑去现场勘查吗?」春太问。

「对,我猜到是那家店后,就三不五时跑去看。」

为了帮忙新藤诚一,如此频繁跑去那里?我忍不住惊讶。电车钱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春太接著开口:「你有没有看见关键的那一瞬间?」

她摇摇头,「不过,店里一定会出现一位先生。今天没看到他,但他总是亲热地跟店员交谈,我很好奇他是谁。」

「对方大概几岁?」

不知为何,仓泽的声音有些沮丧:「我想应该不只二十多岁。」

「不只二十多岁?那是三十多还是四十多岁吗?」

「我看不出来。对不起,派不上用场……」

这也难怪。在国中女生眼里,所有成年男性都是欧吉桑。若说三十多岁,看起来颇像,但即使说是四、五十岁,也可以接受。

一道既深又长的叹息响起,是春太。

「难道你期待见到新藤诚一?」

「咦?」仓泽回头仰望春太,表情一僵。

春太指著电脑画面。是新藤诚一、两则之前的留言:「或许和许多事都有关系。」

「他很可能就住在这个市内。你觉得只要去到案发现场,或许就能遇见他,对吧?」

我对著半空计算起来。呃,五年前是高三,如果大学四年就毕业,现在是出社会的第一年。不无可能。

仓泽脸红到耳根,嘴巴一张一阖:

「……我、我不可以……想、想、想要见他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最好不要。」

我瞭解春太想说什么。自从不久前发生的事——藤咲高中的岩崎带来音乐密码,要考虑的因素变多了。

我觑著一脸难为情地低下头的仓泽,说著「不好意思,我看一下好吗?」,抓住滑鼠。她点一下头,于是我稍微回溯前面的留言。

(两名长笛演奏者像隔著遥远的距离通讯。)

(这首曲子的意象,就是从地球和约五十亿公里外的星星通讯。)

(五十亿公里?)

(是人类太空航行不可能抵达的距离。有生之年,两人不可能相会。)

我望向仓泽,她的头似乎垂得更低。

遥不可及的距离……

两名长笛演奏者不可能相会……

我再次重读那令人心痛的文章,忆起她的一举一动,想像她怀著怎样的心情咀嚼这些对话。我忍不住把新藤诚一和她,与长笛二重奏乐曲〈行星凯伦〉的暗喻重叠在一起。

我无意识地咬住下唇。

只要去到学校,就能见到草壁老师的我很幸福。

如果解开失踪案件之谜,两人的距离会缩短一些吗?

虽然不晓得接下来有什么在等待,但若她强烈地渴望,即使只有一步,还是应该前进。现在,有我和春太协助她。

看看手表,我忽然发现:

「对了……欸,春太,我们会不会让新藤诚一等太久?」

「他说习惯等待,要等多久都行,所以没关系。」

我轻扯他的衣服。我们背对仓泽移动到包厢角落,小声交谈:

「既然特地移师到漫画吃茶店,你有自信解谜吧?」

「当然。吃饭时看到仓泽的笔记,我就想出来了。」

扶手躺椅传来咿呀声,我知道仓泽正竖耳偷听。她站起来,挤进我们之间:

「你晓得答案?」

包厢本来就窄,这下三个人还挤在角落,春太被两个女生包夹,露出打心底厌恶的表情。

「至少新藤诚一提出的问题,我可以当场回答。因为那篇文章是刻意那样写的。」

「问题……?」仓泽茫然地抬头,不明白春太想表达什么。

「那篇文章缺少几个重要词汇,关键在于能不能发现。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接近脑筋急转弯吧。」

「什、什么意思?」

春太走到电脑前面,开始说明。

「看,比如这一句:『A,还有A的朋友B,到S市的精品店购物』。」

「呃,对……」

仓泽弯身端详画面,我也凑过去。

「上面并没有写『一起』。」

「『凯伦』里复制五年前过世的高中生人格。对于我们以文字输入的问题,他能以名词、代名词、动词、助动词、接续词等复杂的日文回应。今天讲习会参加者的来信,就是他回覆的。」

我拉过一旁的笔电,望向萤幕。

上面显示程式的原始码,宛如让死者复活的仪式咒文。为了对『凯伦』的制作者——高中生的父亲,及对他的执著表达敬意,我补充一句:

「非常完美。」

坐在长桌对侧的草壁吸一口气,嘴唇几乎不动地说:

「那个高中生会过世,是因为……」

「一场意外。」

我仅仅简短回答。

记忆复苏。当时我还在上一个职场,透过电视新闻快讯得知那场意外。直升机拍摄的影像,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有人生还的可能性。因为实在太凄惨,我觉得那是发生在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高中生的父亲从公司早退,应该是赶往现场。那位父亲唯一的希望化为泡影。如今回想,从那天起,目睹地狱景象的他就拋弃人的身分。

我抬起头,打破尴尬的沉默:

「『数位双胞胎』也有缺点。」

「缺点?」

「复活的人格不会长大。」

我自信地笑著,继续说:

「草壁先生怀著强烈的兴趣,出席这次的讲习会。不过,你看起来不像其他参加者,想让死者复活,与他们交谈。刚才我也说明,不管任何人,只要失去心爱的人,一定都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如果是他,会怎么做?』比方失去伴侣的未亡人,遇到再婚的机会,应该会想问:『只有我再次得到幸福,可以吗?』」

我听见有人喉咙作响,是草壁。我一口气深入对方的阵地:

「草壁先生还很年轻,假若你正面临人生歧路,希望某人推你一把,与『数位双胞胎』对话,应该会很有助益。」

「希望某人推我一把……?」

他略带颤抖地回道。

「草壁先生心中也有这样的人吧?像是挚友、恩师……」

然后我热切地说:

「或是情人。」

草壁的眼神大大地摇晃,倏然望向我。

原来如此,他失去的是情人。

备受瞩目的新世代指挥家,于五年前的公演失踪,当天不在日本——一切似乎快串联起来。对方在大海的彼端,而草壁没能见到那个人的最后一面,是吗?

不,等等,我转念一想,认识的音乐家曾大发豪语,表示就算遇到父母的葬礼,还是会选择登台演出,草壁一定有别的理由……

我在脑中组合话语,想刺探对方的真心。这时,坐在旁边的曼波鱼交抱双臂问:

「『凯伦』安装的人工智慧程式可以信任吗?」

「当然,因为不必思考Frame Problem——框架问题。」

「框架问题?关于人工智慧,我只知道御茶水博士17,能不能说得更浅白一点?」

草壁动摇的眼神移向曼波鱼。这样啊,他还没完全信任我。我察觉曼波鱼的介入是伸出援手。把他逼急也得不到答案,而且这刚好能赶走变得沉重的气氛。

「举个知名哲学家用过的例子。我们隶属的NPO法人的代表,我都叫他『社长』——社长总是拋开工作,沉迷于用携带型游戏机搜集宝可梦,连非常稀罕的怪兽都搜集到手。」

「那相当辛苦呢。」曼波鱼板著脸帮腔。

「其实我也在搜集,所以很想要社长的纪录档。我打算用偷的,但不想留下证据,于是制作一个搭载人工智慧的机器人,派它去偷。假设这个机器人叫『框架一号』,我下令『去事务所把游戏机拿来』,『框架一号』十分优秀,顺利执行任务,可是社长为了安全,在游戏机上设置限时炸弹,在某些条件下会引爆,导致离开办公室的『框架一号』爆炸。」

「与其被人夺走,情愿自行毁掉,跟恋爱一样。感觉是社长会干的事。」

曼波鱼托著腮帮子,一一为我补充安装虚构炸弹的理由。

「……这件事之所以发生,是因为『框架一号』虽然理解『取出游戏机』的目的,却无法理解附带的状况『拿走游戏机,等于拿走炸弹』。」

草壁的脸上浮现理解的神色。

专注说话的我摸来纸杯,喝一口茶。

「为了达成目的,我开发能够考虑附带事项的人工智慧型机器人『框架二号』。但二号进入事务所,来到游戏机前,却停止动作,于是限时炸弹启动,二号爆炸。因为二号开始思考和引爆相关的所有附带事项发生的机率,像是『移动游戏机,上面的炸弹就会爆炸吗?』、『必须在移动游戏机前,先把炸弹移走吗?』、『有没有其他陷阱?』、『这个游戏机是真的吗?』,根本没完没了。这些问题多达无限,要考虑完全部因素,需要庞大的计算时间。」

曼波鱼露出傻住的表情,「一口气变成废物机器人。」

「会愈来愈没用。」

「什么意思?」

「我心想,这次一定要达成目的,开发出不会考虑无关问题的改良版人工智慧型机器人『框架三号』。但三号还没进房间就停下。因为三号在进入房间前,为了列出与目的无关的事项,陷入无止境的思考。理所当然,与目的无关的事项多不胜数,若要全部纳入考虑,需要庞大的计算时间。请和一号比较看看,三号连事务所的门都跨不进去。」

听到这里,草壁总算开口:

「框架问题,是指必须预先设定好思考的框架吗?」

我欣喜一笑。这个人果然领悟力很强,即使是专业领域以外的事,也能够彻底吸收。

「没错,所以人工智慧的运用才如此困难。人工智慧与人类比赛的例子,想必你也听过双陆棋和西洋棋的对奕,就是这么回事。」

「那么『凯伦』……」

「他能做到的沟通,仅限于透过邮件、部落格、脸书等社群网站累积的话语,因此不符合框架问题。将输入的问题依词节细细分解,如果把此一过程称为『分析』,就是将分析后的文字串累积起来,再利用这个字库进行『学习』、『计画』、『产生』,然后输出。」

接下来是『凯伦』的关键部分,我的语气变得有些激动:

「还记得我用日记来比喻吗?平常我们输入的庞大数位资讯里,包括『日期』和『时间』等等。『凯伦』安装一种程式,可根据日本全国过去的天气资讯,分析输入的文章如何受到天气左右。除了天气以外,也可依一年中的特定时期、时间带,来选择心理层面的词汇。」

我滔滔不绝,就好像『凯伦』的制作者灵魂附在我身上。

「下雨的日子,恋爱的情绪特别高昂;季节交替的时期,情绪则会变得不稳定;女性会因独特的生理现象而心情烦躁;到了傍晚,脑袋总算清醒过来——在『凯伦』上复活的人格,会拥有独特的人味。」

草壁的眼神移向笔电。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很好奇这个高中生的人格吗?」

「呃,嗯……」

「现在正好是测试期间。他在词汇的选择上有情绪不稳的倾向。对于讲习会的邮件询问,他照著我们教导的回应,但或许无法和人聊太久。」

草壁叹气,重新坐正。

死者以这种形式复活,与生者产生关联。会觉得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被留下来的人很脆弱。

察觉曼波鱼盯著我,我以眼神回应:你能静观其变,别插手吗?我有办法攻陷草壁。我要他主动说出口。

草壁迟疑一下,「是、是不是还有最根本的问题?」

「最根本的问题?」

「『数位双胞胎』的基础资料是否正确。」

「什么意思?」

「斋木先生描述的社群网路,以某种意义来说,是建构在虚拟的人际关系上。」

看吧,来了。

「你的意思是,由于手机和电脑的普及,现代社会的人际关系变得稀薄,比不上活生生的人与人之间的互动?」

「……没错。」

「这是草壁先生自己的想法吗?」

「……在学校也有很多老师这么教导。」

「这样啊。」这句话让我确信,他还没完全融入教职。「每一个时代都是如此,世代之间的歧视一点都不稀罕。中高年人对年轻人既羡慕又恐惧,满不在乎地窜改记忆,声称他们年轻的时候能干许多。」

我把折叠椅的椅背压出吱咯声响,斩钉截铁地说:

「透过网路建构的关系,也是不折不扣的人际关系。」

「可、可是……」

「人际关系没有虚拟或现实,也没有正确或不正确之别。况且,人际关系始终有著虚拟的一面,不是吗?从几百年前起,人们就会透过阅读,与未曾谋面的作者对话。」

「那、那是……」

「草壁先生,你在担心什么?」

「担心……?」

「没错。与不知道长相、声音、本名的对象心灵相通,这种情形自古以来就屡见不鲜。尤其是在艺术和文化的世界里。」

他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彷佛忘了眨眼。

只差一步。

「草壁先生应该也有过无数次、多如繁星的经验。」

「……多如繁星?」

「没错。草壁先生是音乐老师吧?不管是巴哈、莫札特还是萧伯特,解读、感受他们注入音符的感情、呼吸,这样的过程不就如同超越时空的对话吗?作曲家写下乐谱这份只有演奏者才能解读的书信,而演奏者的回信,则传递给未曾谋面的听众。你不觉得这里头也有互通的心意吗?」

这个人想要『凯伦』,他会是第一号。就利用他做为升级的样本吧。正当我如此确信的瞬间——

草壁的眼神出现变化。动摇的眼神消失,内心的波澜平息,浮现大梦初醒般的表情。

明明前一刻就快被我说服。

难道我说错什么?我不该得意忘形,踏入不熟悉的音乐领域吗?我想挽回失分,却不知犯什么错。

草壁的视线再次投向笔电。眼镜底下,透著悲伤的黑瞳注视著活在『凯伦』世界里的高中生。住手,不要用那种目光看他。

「这下我明白了。」

「……明白?你发现什么?」

这回轮到我不安。他的嘴唇沉痛地、缓慢地掀动:

「我发现『数位双胞胎』的致命缺点,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

漫画吃茶店的包厢里,仓泽再次坐到扶手躺椅上,我和春太从她背后探头看电脑画面。

依据春太的推理,我们整理出想法。仓泽一脸紧张地连上留言版:

「诚一先生,让你久等。现在方便聊天吗?」

不久,出现新藤诚一的讯息:

「请说。」

「如果精品店的消失事件曾真实发生,至少没演变成刑事案件。否则,有人连续在公共场所消失,一定会登上全国新闻,也不需要用『S市』来代称。」

出现一小段沉默。

「Misterioso! 这起事件里,没有人被告,也没有发展成刑事案件。」

「到这里都不出所料,没有演变成公开的案子。」

春太开口,在旁边看的我客气地扯扯他的衣服:

「……抱歉,最开头的Misterioso是什么意思?」

「是音乐术语,『神秘地』的意思。相当有趣的反应,很像音乐家。」

「是喔?」

春太叹一口气,在我耳边悄声补充:「有时候,草壁老师不是也会不小心脱口而出吗?」

「我刚想起来了。」我小声回道。

「好,快点继续吧。」

春太下达指示。仓泽点点头,送出讯息:

「诚一先生告诉我的消失事件,应该就是都市传说的『奥尔良事件』。」

「我知道奥尔良事件,不需要说明。」

「我看到诚一先生刚才的回信,发现一个根本的不同之处。

「根本的不同之处?哪里?」

「消失的并不是『B』和『店员的记忆』。不见的是「事件本身」,我这样想对吗?」

新藤诚一没立刻回覆,我们屏息等待。

「più animato! 只差一点。再多说一些吧!」

「音乐术语,『更生气蓬勃地』的意思。」

春太有些激动地呢喃。听到这话,仓泽上身前倾,操作滑鼠,敲打键盘:

「因为消失事件根本不存在。

A和A的朋友B,并不是一起去精品店。文章里完全没有这样的描述。

另外,文章并不是写『B从试衣间消失』,而是『B找到中意的上衣,进入试衣间,迟迟没有回应』。一般的话,应该会写『迟迟没有出来』。

接下来是结论。

B去的是精品店的购物网站。

B在网站上挑选衣服和鞋子,宅配到家里,试穿后不满意可退货。虽然麻烦,但不必出门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换句话说,B的房间就是试衣间。

另一方面,A在实体店面。

B「没有回应」,可解读为——比方,两人原本用电话或简讯对话,却突然联络不上。

换句话说,所谓的『事件』,是两人的通讯或是线路被阻断,对吗?」

仓泽打完字,默默转向春太。

「我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但用推理来填补缺少的事实,就会变成这样。」

别小看青少年——春太以挑战的眼神盯著电脑萤幕。

A和B在不同的地点。

联系两人的线路……

这则现代版「奥尔良事件」,被春太漂亮地解开。我想起他说过「这家店可网购,所以很方便。另外,也可在家试穿」。我们和仓泽结识的精品店,成为线索。

留言版更新,显示新藤诚一的留言:

「很有意思的回答。方便告诉我你怎么想到这个答案的吗?」

春太想附耳建议,但仓泽摇摇头,凭自身的意志敲打键盘。她拚命思索措词,删除又重新输入。

「诚一先生不可能对国中生的我提出无法解决的难题。你甚至会为深夜还在留言版流连的我担心,所以不可能刁难我。我认为你一定准备了符合逻辑的答案。」

我和春太对望。

「符合逻辑吗?那么,为什么店员对联络不上B的A说『您是一个人来的』?」

「我想A是混乱了。」

「这不合逻辑。至少在以前,这样的人际关系是不可能成立的。」

「我们生活在现代,联络不上朋友,就是『事件』。」

「事件?」

「没错。」

「确实,或许已变成这样的时代。」

「如果诚一先生从留言版消失,我一定会和A一样——不,一定会更加惊慌失措。」

春太看著仓泽的眼神,浮现疼惜的神色。她令人怜爱的专一,揪紧我的心。

仓泽坐在扶手躺椅上,一动也不动,等待著新藤诚一的回覆。

不久后,回覆出现:

「pietoso……你还发现什么?」

「pietoso,音乐术语『怜悯地』。」

春太低喃,向仓泽打信号:「要换我来吗?」她的脸上失去表情,喉咙微微上下一颤,像是急忙咽下涌上喉头的情绪,但她仍继续敲打键盘:

「我正像这样与诚一先生对话。我人在这里,但这里并没有真正的我。」

传来吸鼻涕的声音,是仓泽。

「什么意思?」

「见到诚一先生,亲口说出的话,才是我能传达给诚一先生真正的话。那里的我才是我。在这里对话的,这些花费许多时间、删了又写、写了又删、再三斟酌、做作的文章里,没有真正的我。在这里的我,是我的另一个人格。」

「你的另一个人格?」

「没错。诚一先生不在乎吗?现在输入这些文字的不是我。我是一个人,却有两个人。」

看著打完字后垂下头的仓泽,我和春太都沉默不语。奇妙的是,我渐渐觉得她不是短短几小时前刚认识的那个少女了。

时间不停流逝。

「con forza! 」

「con forza,音乐术语,表示『强而有力、热烈地』……」

春太倾身向前,我也注视著留言版上的变化。来自新藤诚一的讯息不断更新出现,宛如祝福的纸花飞舞。

「我太惊讶了,你的回答超乎我的预期。

远远超乎预期,得到再正确不过的答案。

我完全没想到,一个国中女生能够看透『数位双胞胎』构造上的缺陷。」

「『数位双胞胎』……?」

我不禁后仰。那是什么?仓泽再三眨眼,春太也歪起脑袋,似乎不知道那是什么。

「能和你连上线,太好了。

能和你对话,太好了。

我不会再冒充。

很抱歉欺骗你。」

「咦……」仓泽哑声惊呼,不知所措。

「我是诚一的父亲,新藤直太朗。是长笛二重奏〈行星凯伦〉的作曲者。」

我和春太对望。

静如止水的包厢里,仓泽目不转睛地注视著电脑画面,目光却飘向远方。

留言版出现新讯息:

「以结果来说,我对你做了很无礼的事,请让我道歉。

你一定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新藤直太朗?即使是真的,为什么要冒充儿子诚一?」

仓泽僵在原地,彷佛忘了呼吸。

为什么呢?浮现在我的胸口的,是一种奇妙的恍然大悟。

能够大方出借绝版的乐谱和录音档,详细指导演奏方法和运指诀窍,甚至是乐曲背景的人,少之又少。如果不是新藤诚一,只剩下……

「我来吧。」

春太把键盘拉到面前,强而有力地敲击起来:

「换人了。我是小步的好朋友,阿春。另一个盟友小千也在一起。」

怎么只有我是真名——我打消插嘴的念头。

「是你们协助小步的吗?谢谢。」

「或许你会觉得不太舒服,但我就不客套了。只有长笛和手部特写的影片,是要隐瞒你的真实年龄吗?」

「没错。不过,那对小步和她的学妹,还是有帮助。请用来做为比赛练习的参考吧。」

「有件事我不明白。」

「什么事?」

「说到底,透过『奥尔良事件』,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除了你们的解释以外,现实中真的发生过S市的精品店消失事件。」

「真的?怎么可能?」

「请你们想想,如果状况像你们回答的那样,不会在网路上引发讨论。」

「啊……」春太愣住。这么说来,确实如此。

「可以谈谈是怎么回事吗?」

「B在实体店面的试衣间消失的时间,最长只有几分钟。引发骚动前,B就出现了。B从试衣间消失的瞬间,A慌忙把这件事写在部落格和推特上,所以在网路上引起话题。奇怪的是,后来A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彷佛从未发生。」

春太输入店名和地址。

「地点是这里吗?」

店名和地址是我们和仓泽认识的精品店。

「没错。在网路上输入店名、试衣间、消失这些关键字,就能查到。

机关非常简单。

试衣间有密门,B依照预先得到的指示躲起来。

等于只有A一个人受骗,但发现事实后,精品店和A之间达成和解。当然,B从一开始就拿到酬劳,包括封口费在内。

我猜,事实应该就是如此。」

「是自导自演?」

「这部分很难解释。」

「跟你刚才说的『数位双胞胎』有关吗?」

「这也很难解释。」

「那么,你都知道这些了,到底还想要小步做什么?」

「精品店的消失事件,应该有个筹画一切的幕后黑手。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虽然会引来责备,还是实话实说吧。其实,我想要利用小步的好奇心,让她去现场看看那个人。

不过,我不愿意直接讲明地点。我期待她会自行去调查。」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令人几乎难以跟上,但我忍不住生气,春太也嫌恶地皱起眉。

「我第一次对你感到生气。为什么你不自己去看?」

「我再也不想踏出外面一步。

还有,我用『幕后黑手』这个词,似乎给你们造成不安和误解。

我认识的那个人,绝对不会危害女人和孩童。

如果我的推测没错,精品店消失事件是源自扭曲的动机。而制造这个动机的,或许就是我。」

「动机……?」

春太半信半疑,眉心纠结。

「春太,怎么办?」

我还没完全理解,语气里带著焦急。

怎么办呢?春太烦恼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该问什么?没想到,仓泽的手静静放上键盘。她看著留言版上的对话,继续更新讯息:

「新藤直太朗先生,我是小步。」

回覆隔一段时间才出现,对方似乎有些震惊。

「你知道我对你撒谎、利用你,还愿意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多亏有你,我才能下定决心报名比赛。」

「谢谢你。」

「我想知道,诚一先生呢?诚一先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小步,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我也渐渐不明白了。」

「不明白?怎么会?」

「我代替诚一送句话给还有未来的你吧。

提问的人,最瞭解答案是什么。

你的情感相当丰富。演奏著〈行星凯伦〉,你应该已隐约察觉。」

「他在距离地球五十亿公里外的地方吗?

有生之年,我们都无法相见吗?」

仓泽被电脑萤幕照亮的表情出现变化。她的眼眶泛红,不顾旁人眼光地吸著鼻涕。

我和春太屏息注视著两人交谈。

「小步,对不起。」

「直太朗先生住在市内吗?」

「对。我退掉以前和诚一租的公寓,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家。」

仓泽歪著头望向春太,我明白这意味著什么。

「今天去哪里我都可以奉陪。」

春太低声喃喃,仓泽又望向我。

「我当然也要去。」

我把准备考试这件事从脑袋里赶走,我就是这样愈来愈笨的。

仓泽昂然扬首,敲打键盘:

「请和我做个交易。

我看过直太朗先生称为『幕后黑手』的人。尽管看过好几次,记得他的相貌,不过我不太能形容,也很难在留言版上传达,你能不能和我见个面?」

「这样啊。虽然想传张照片,但我手上没有他的照片。即使词不达意也没关系,可以告诉我他的特徵吗?」

「不要。」

「不要?那我告诉你住址,方便请你来一趟吗?」

「好。」

「你打算一个人来?」

「不,阿春和小千会陪我。」

「这样比较好。既然如此,索性把演员都找齐。我会把心中幕后黑手的人选也叫来。我刚才说他不会危害女人和孩童,你们绝不会遇到危险,大可放心。」

「几点过去比较好?」

「如果你们在市内,下午四点左右如何?」

「好的。」

「我会上传住址,五分钟后删除,请抄下来。我有心理准备,见到你后,无论你怎么责骂,我都甘愿承受。

另外,我有东西想交给你。

待会见……」

讯息更新到这里。

看到留言版上的住址,春太露出纳闷的样子。他好像一时猜不出是哪一区。

手搭在仓泽肩上的我知道大概的位置。

就在上次我巧遇藤咲高中的岩崎的公园附近,后藤她们称为「鬼城公园」的地方……

我想起挂在公园边界的网子上,那些「禁止玩球」、「禁止大声喧哗」、「禁止婴儿哭闹」的手写看板。

「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他只是说出天经地义的事实,生命仅有一回。只要看看伊斯兰教世界的混乱,及基督教原理主义和自由主义的对立,就可知道宗教无法给出更多的答案。

然而,现在的我是什么德行?彷佛被杀个猝不及防,像个傻子似地茫然张口。先前那番长篇大论,全都从脑袋里蒸发。

曼波鱼的侧脸贼笑一下,恢复原本低沉的嗓音问:

「『数位双胞胎』致命的缺点是什么?」

草壁思考片刻,静静回答:

「斋木先生说,复制的基础资料是数位日记。」

曼波鱼转向我,点点头。「是啊,这家伙确实是这么说的。现代的日记,是纸本无法匹敌的庞大个人史。」

「这个前提不成立。」

「哦?」

「只供自己阅读的私人秘密纸本日记,和为了供别人观看而写的数位日记,应该是不同的。对著自我内在书写的内容,与对外人表达的内容,本质上不一样。」

这是『凯伦』的开发者和我最担心的一点。曼波鱼张开圆嘟嘟的嘴巴:

「你是指,就算能读到莫札特与萧伯特的乐谱,也无法读到他们日记里的秘密内容?」

草壁闭上眼,「……也可这么说。」

我听见曼波鱼沙哑的笑声:

「看来斋木在最后说了多余的话。」

「不,直到最后,他的话都非常值得参考。」草壁摇摇头,「既然提到伟大的表现者,我就以『表现』来比喻吧。选择公开在任何人都可看到的网路世界,数位日记就是一种表现形式。表现无可避免地会带有修饰和虚张声势的成分,但真正的日记,绝不是一种表现。」

「日记是给自己看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前提消失了?」

「没错。」

「欸,草壁先生。」曼波鱼手肘轻放在长桌上,探出上半身。「希望你明白,『数位双胞胎』的技术并非一蹴可几。斋木并没有撒谎,依我来看,也并未夸张。有人需要这样的技术,而他以自己的方式苦心孤诣,才会如此辩护。我不希望你连这一点都否定。」

听到曼波鱼尖锐的语气,我总算清醒似地产生反应。我望向一动也不动的草壁。

「我明白。斋木先生的说明恳切详尽,连门外汉的我都能理解,所以我才能和自身的经验重叠在一起思考。」

「经验?」曼波鱼反问。

「我曾和外国的对象通过上百封电子邮件。」

「是草壁先生希望复活的人格吗?」

「………」

「抱歉,问了这么鲁莽的问题。看在今天讲习会免费的份上,还请包涵。」

「是我在留学期间认识的人,虽然为时短暂,但曾在一起。」

曼波鱼的双眼睁大。

草壁淡淡地、不带感情地娓娓道来:

「即使距离遥远,我也觉得我们会紧紧相系,和面对面交谈没什么不同。然而,日复一日,看著眼前的文字,我发现虽然确实是想传达的心思,却不是自己的话。大概是因为,我有可以把感情从文字里删掉的时间。透过键盘打出的文字,超越我原本的能力,取悦对方,也伤害对方。即使以『数位双胞胎』技术复制我,那虽然是我,却也不是我,而是另一个我。」

不知是第几次的沉默造访。

吁……我以周围的人都能听见的音量,大大叹一口气。曼波鱼和草壁在看我,所以我回给他们一个眼神。要是欧美人士,应该会耸耸肩。

「我不得不说,你这种想法太落伍。有些日记是希望别人看到的,包括修饰和浮夸在内,你怎么能断定那并非真心?时代改变了,表现的形式也不同。我相信,写在社群网站上的数位日记中,仍存在著人的本质。」

「斋木……」曼波鱼语带责怪。

「不,请让我说完。即使在这里讨论没有实体的事物,也只是在鸡同鸭讲。『凯伦』的程式几乎完成,人工智慧的课题之一就快要克服。」

我找回原本的节奏,草壁对我投以询问的眼神:

「……人工智慧的课题?」

「这个难题就相当于刚才提到的框架问题。人工智慧与人脑决定性的不同,在于面对意外时的判断能力。」

曼波鱼扬起一边眉毛。

「你说意外,可是人与人的对话,不就充满意外吗?」

「所以,要利用心理学术语中说的『正常化偏误』(Normalcy bias),来植入『不可能』这样的成见,逐渐让人工智慧瞭解正常的范围。」

「斋木,那是指忽视或视而不见吗?」

严格地说,好比让人工智慧在遇上意外的危机灾害时,判断「不会有事」,往延迟逃生的方向思考。不过,我想曼波鱼应该明白,所以没必要解释。

「是的,不过逐步改善中。」

「原来人工智慧不会察颜观色,是天然呆啊。」

这个外行到家的笨东西!还是应该解释一下。

「少说得那么容易!为了跨过这道高墙,我正在搜集数据。」

草壁挺身坐直,「人工智慧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感到惊讶,是吗?」

可恶。我现在清楚地瞭解,这家伙是我最不擅长应付的类型。那谨慎措词的语气也是,居然一口气跨越细节理论,轻易命中核心。

我松开衬衫的领口,双手在长桌上交握,像切换开关似地,语气转为公事公办:

「况且,在连『何谓人类的感情』都无法完整定义的现状下,要求人工智慧拥有感情,未免太苛刻。程式设计师并非魔法师。『凯伦』的思考基础,完全源自数位日记。至于碰到人类预期以外的事,会发出怎样的讯息,还在分析中。」

曼波鱼凑近我的耳朵,「难道,是你在社长出资的精品店里进行实验?」

「请说是搜集样本。」

拜托,不要在草壁面前讲悄悄话。这家伙耳朵很好,会被他听光的。我朝他一瞄,不出所料,四目相接。

「……精品店?实验?」

看吧,他听到了。

我叹著气说明:

「我列出频繁更新部落格和推特的人,进行以都市传说为题材的心理实验。」

「听到心理实验,感觉没什么好印象。」

「唔,说到侵害个人空间的实验,就类似密德米斯特做的心理实验,有人在旁边时,尿尿的时间会缩短。草壁先生也可在男厕试试。」

我总动员知性掩饰,曼波鱼微微歪头,小指插进耳洞里掏著:

「哪里像?」

「你到底站在哪边?」

不是小声反目的时候,我无可奈何,继续说明:

「以都市传说为主题的心理实验,需要合作者,所以我从目标对象的脸书朋友里挑选。当然,会事先说明原委,小心避免纠纷,也没忘记支付酬劳。」

草壁笔直注视我,那双眼睛浮现纯粹的目光。

「斋木先生。」

「什么事?」

「为什么你……那么急著完成『凯伦』?」

这回我真的像傻瓜般张大嘴巴。

这家伙在说什么?

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草壁立刻行礼:

「这是门外汉的傻问题,抱歉。」

曼波鱼忍不住笑出来。浑厚的笑声在会议室里回响一阵后,他恢复锐利的眼神。这时,他轻举一手制止我,像要接手主导场面。

「草壁先生,你是不是和斋木一样,正在为某些事犹豫?」

和我一样……?

「我吗?」

「对。你不是真的相信有『数位双胞胎』,才报名这场讲习会吧?」

草壁脸色一沉,微微低头。

「我另有目的。不过,听到斋木先生的话,短短的一瞬之间,我做了一场美梦。那是原以为再也不可能经历的奇妙体验。」

曼波鱼的表情歪曲,彷佛承受著极大的痛楚。

「看来,我又不客气地踩著你的痛处。」

「有些事情,因为对方是陌生人才说得出口,不是吗?」

「这样啊……」

隔了两拍呼吸,草壁难受地吐露:

「我绝对不是怀著打趣或看好戏的心情报名的。」

「草壁先生是老师,应该很清楚社会常识。如果有人因为免费,就抱著随便的心态来参加,容易影响讲习会的气氛,也会打击讲师的士气。对我们来说,你是不速之客。」

曼波鱼沉声牵制,草壁低著头陷入静默。曼波鱼的唇角浮现笑意,或许是觉得自己说什么「社会常识」很可笑,又或许是觉得这整件事荒谬至极。他发出既深又长的叹息声:

「嗳,我们也没资格说别人。抱歉,草壁先生,我们针对你调查了一下。你以前是知名的指挥家吧?多年以前,本来预定在德国的交响乐团的访日公演中指挥,却临时闹失踪。」

草壁睁大眼,但没更多的反应,也许是内疚。

「那我就能省掉说明了。当时我造成的麻烦,不只冲击德国交响乐团的相关人员,和恩师山边富士彦。接下来将举行公演的日本乐团成员,也受到波及。他们相信我这个后生晚辈,也希望山边富士彦重返乐坛,却因那次换角风波,无法实现。」

据说,他曾是受乐团成员爱戴的指挥家。以结果来看,他害众人期盼回归舞台的指挥家缩短寿命,自己也闹失踪,辜负厚爱。

草壁以追忆的语调,自言自语似地继续道:

「五年过去,我终于下定决心,要去见四散在全国各地的他们。如果他们还记得我,无论什么责备我都愿意承受。或许他们会觉得,我这时候再出现只是平添困扰,甚至可能不想理我,那也是我自作自受。」

「你要回去当指挥家吗?」

曼波鱼平静地问,草壁轻轻摇头:

「要让停止的时钟前进,我必须去见他们、去受伤。其中一位是——」

草壁取出一张旧名片,搁在长桌上。

我探头一看,不禁错愕,忍不住把屁股底下的折叠椅压得吱咯作响。

那是新藤直太朗的名片。他离职前的。

「你认识这位先生吗?」

我目不转睛地盯著名片。曼波鱼注意到我的脸色变化,发出「喂」一声:

「斋木,你认识?」

我答不出话,抬头注视草壁。他又开口:

「一开始,我拜访新藤先生原本任职的公司总务,询问他现在的住址。」

这家伙怎会这么没常识?现今个资保护观念如此盛行,公司绝不可能透露给外人。

「然后,我利用过去的经历和教师头衔,尽一切努力,查到他住在同一个市内。我透过学生的祖母,怀著连一根稻草都想抓的心情,来参加这场讲习会。听到斋木先生提到『凯伦』时,我心中涌现期待。很少有人会以冥王星的卫星为产品命名,而我听他提过有个独子。」

为了厘清混乱的思绪,我深呼吸,撑著桌面站起。回过神时,我已破口大骂:

「事到如今,再去见每一个不晓得在哪里的乐团成员?未免太可笑。」

「……或许是很可笑。」

「老师的工作那么闲吗?」

「时间有限,但世界很小。」

我的喉咙咕噜一响。这时,口袋里转为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我不理会,手机却震个不停,对方不肯死心。到底是谁啦?我掏出手机看来电显示,曼波鱼不耐烦地吩咐:「斋木,挂掉。」我呆呆地看著手机,觉得这也算是命中注定。

「是『凯伦』的开发者打来的。」

我将显示「新藤直太朗」的手机萤幕转向两人。只见他们浮现和我一样惊愕的表情。

「对方几乎从未直接联络我。我要接了。」

不等回应,我按下通话键,拿到耳边。

好久没听到他的声音,单方面提出要求的平淡语气还是老样子。

我用一半的注意力听著,另一半回溯记忆。

过去活在毫无成就感的专案与公司派系斗争中的我,为追求单纯的目的、单纯地活著的新藤直太朗吸引。当时我二十八岁,他五十岁。新藤能力出众,却因为意见不合,变成部长的眼中钉,被逐出升迁之路,如同一匹孤狼。

他独力养育孩子。当他认为夫妻俩这辈子注定膝下无子,几乎死心时,怀上儿子。然而,妻子却在高龄初产中过世,只留下孩子。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你在听吗?」电话另一头的声音问。

「有,下午四点过去就是了吗?」

接著,我忍不住补了一句:「为何这么突然?」

草壁从折叠椅上站起,眼神中带著恳求。

这个人也是长年以来有如浮萍吧。不知为何,我的嘴角浮现笑容。偶尔顺从一下本能好了。

「那你能答应我的要求吗?有个人想见你。他叫草壁信二郎,你认识他吗?希望你可以见他。」

电话另一头落入沉默,接著传来惊讶的反应。我想起看到他的最后一眼,那张脸失去感情,有如旁观者。怎么,原来你还能发出这种声音嘛。

草壁向我行礼,我重新握好手机。犹豫片刻后,发问:

「还有一件事。你为何要设计出『数位双胞胎』这种怪物软体?如果有什么你还没说出的动机,可以趁现在告诉我吗?死去的人不会复生,这一点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

挂断电话后,曼波鱼静静地抬头望著我,真后悔说了不像我会说的话。曼波鱼敲敲手表,开口:

「……还有将近两小时,要怎么打发空档?」

「重点是这个吗?」

我苦涩地啐道。

++

——变得孤单一人,就会彻底体悟到,会想要打造一颗心。不管对方是动物、植物,还是无法成为行星的卫星。

说穿了,在这个世界,想要孤单一人更困难。

根本无法变得孤单。

即使相信自己是广大无边的宇宙里唯一的一个人,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误解。

因为有人在观测。

因为随时都能通讯。

体认到眨眼便能传达的距离,和永远无法到达的距离的,国中少女的故事。

瞭解夜空的星光是过去的星光,从仰望的地点跨出一步的,教师的故事。

以及与国中少女连系在一起,年老男子重生的故事,即将迎向终点。

染上金黄的银杏行道树,为住宅区的景色点缀季节的色彩。

「禁止玩球」、「禁止捉迷藏」、「禁止喧哗」、「禁止婴儿哭闹」。

感觉公园孤立在这里。放眼望去,只见穿著运动服慢跑的人、牵狗散步的女人,此外一片闲散。没有母亲,也没有玩耍的小孩,瞭望台、溜滑梯、绳索网等木制游乐器材,每一项都在地面投下寂寥的影子。

我把手放到耳后。

这个时间带似乎没播放蚊音,不觉得耳鸣。

比马路高出一层的公园土地,设有附遮阳棚的长椅,口袋见底的我们坐著打发时间。春太和仓泽靠在椅背上,脚贴在地面,没有乱晃。我一个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焦躁地踱步。

眼前的构图,宛如反映出教室里功课好和不好的学生,让全靠直觉与运气活到今天的我沮丧不已。

不行,不能这样。

风势变强,把一只宝特瓶从草丛里吹出来。我忽然想起藤咲管乐社的校友们付出的努力。最近的公园都不放垃圾筒了。我和春太对望一眼,他说「好」,打开背包,于是我应一声「谢啦」,把保特瓶塞进去。两个人一起,一点一滴地做好能做的事吧。

「时间还早,不过出发吧。」春太站起来。

「咦,要出发了吗?」我问。

「就在这附近吧?还得找到路才行。」

我拉扯春太的胳臂,移动到稍微离开仓泽的地方,小声说话。

「仔细想想,我们是要去不认识的人家里耶。」

「事到如今才在说什么?我跟冬菜姊报备过啦。」

「星期六的这个时间带,她会不会在喝酒?」

「我也这么想,保险起见,多联络了亚实姊。」

「……这算保险吗?」

「她们才喝六罐酎嗨18,算是十分清醒,还能在电话另一头背九九乘法。」

「我觉得根本很有事。」

「遇到紧急状况,我会保护小千和仓泽。这是身为男人的职责。」

「你明明比我弱好吗?」

「别小看我。如果以你为对手,可以打到平手。」

正当我们进行毫无生产性的对话时,一直沉默的仓泽走下小木屋风格的阶梯。我和春太急起直追,赶上她停步的背影。

仓泽的视线投向远方,我们跟著望去。

一个逆光的人影站在绿网围绕的地方,抬头看著手写看板。来公园时,没发现这个人。

咦……

骗人!

是草壁老师!

居然又意想不到地见面!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无三不成礼,况且都第四次了,我刚要开口大喊「老~师~」,却又吞下肚。老师的侧脸显得极为严峻,散发难以靠近的氛围。他注意到我们,眼镜底下的瞳眸转向这里。

「老师好。」

「穗村同学,还有上条同学……?」

老师的神色转为惊慌。

那股惊慌也感染我。糟糕,正值温书假!我提著购物袋,而且,该怎么解释为何我假日会跟春太混在一起?

草壁老师混乱的眼神转向春太。仓泽躲在春太背后似地站著。老师微微弯腰,推推眼镜,歪了歪头,似乎正拚命搜寻记忆,焦急地回想:南高有这么一个学生吗?

「她是仓泽步美,读三中三年级。」我笑著解释。

「三中……?」

不妙,我再次慌了手脚,愈来愈难解释。从上午跟踪老师,到出现在公园的经纬实在太复杂,我彷佛一直在自爆。

春太附耳对仓泽低语,似乎在介绍草壁老师。老师和仓泽以眼神打招呼。

呃,那个——我支支吾吾地想开口。

「老师,打扰了,我们马上告退。」

春太抢先凛然地说著,从后面揪住我的帽T。力道很大,像在警告「不许多嘴」,我「咕耶」地呻吟。

草壁老师噗哧一笑。

一阵强风吹动公园的大树,卷起沙尘,老师转向乾涸的喷水池。

「这就是后藤同学提过的『鬼城公园』?」

「啊,对。」我回答。原来后藤也跟老师说了……

「知道,和亲眼看见、体验,真的很不一样。」

「咦?」

「这里应该很快就会恢复人气,我有预感。」

不晓得在草壁老师眼里,这座荒废的公园是什么模样。老师慢慢把手伸进夹克,从内袋取出一张折得小小的纸。

「你似乎满熟悉这一带,可以请教一下吗?我想去一个地方,但找不到路,实在丢脸。」

老师说著「应该就在附近」,打开便条。上面用原子笔抄著住址,虽然我不可能知道正确位置,仍伸长脖子看个究竟。

草壁老师的话声从我头上传来:

「是一户姓新藤的人家。」

旁边的仓泽轻轻地「咦」一声。

春太凑过来,蹙眉说:「小千,这个……」

「嗯。」我掏出从漫画吃茶店拿来的纸杯垫,与抄在背面的住址比对,一模一样。我忍不住抬头问:「老师,你认识新藤直太朗先生吗?」

草壁老师对我们的反应很困惑,「……以前有一些交情。」

「呃,我们也要去新藤先生家。」

「他要我们四点过去。」

春太和我同时开口,这次换老师「咦」一声僵住。接著,出现一段为了镇定混乱、调整呼吸的空白。

「……我预定在同一时间拜访。」

听到老师的话,我不禁和春太对望。新藤直太朗的讯息在脑中复苏:

「既然如此,索性把演员都找齐吧。我会将心中幕后黑手的嫌犯也叫来。」

「难、难不成精品店消失事件的幕后黑手是——」

小千,冷静点!春太双手摀住我的嘴巴。我望向仓泽,但她不停摇头。直接目击幕后黑手的她否定,所以策画精品店消失事件的不是老师。说的也是,想想就知道嘛,老师才没那么闲……

草壁老师抱起手臂,轻握拳头抵著下巴,像是在思考:

「我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我同意。还有时间,我说明一下我们这边的经过吧。」

春太开口,瞄仓泽一眼。我知道他准备只说个大概。

「好,麻烦了。」

「仓泽和新藤直太朗是网路留言版上的朋友,他们今天要见面。」

「新藤先生和她?但他们年纪都能当父女了……」

「仓泽希望对方同意她演奏长笛二重奏的曲子,是因为这样认识的。」

草壁老师弯身问仓泽:

「是〈行星凯伦〉吗?」

仓泽赫然一惊,春太也睁大眼:

「老师知道?」

「知道啊,是五拍子的二重奏。哦,你要在演奏会还是比赛中吹这首曲子。」

仓泽点点头,注视老师许久,却紧抿著唇。老师回以微笑,转移话题。

「那上条和穗村怎么会在一起?」

「她家是仓泽乐器行,上次跟老师提过的——」

「原来如此。」草壁老师直起身,露出抱歉的神情:「我这边的状况有点复杂,不好向你们说明。如果可以,我还不想告诉你们。而且,等一下有两个人要来。」

老师再三抚摸鼻梁,彷佛在回溯记忆。「大概……是先跟你们约好,然后我插进来。不过,有事找新藤先生的,是等一下要会合的两个人。」

「总之,先过去吧。」春太提议。

「是啊。」老师望向公园大门。「这一带没有地号告示板,就算是透天厝,仍有很多人家没挂出门牌19,真伤脑筋。即使想问路,也没看到什么人。」

「原来这一带很多人家没挂门牌。」我低喃著,觉得这样很不方便。

「就算没有门牌,邮件和宅配依然能送达。最近应该是出于各种理由,才不放门牌吧。不过,门牌这种文化是日本独有,外国是看不到的。」

老师不愧喝过洋墨水,春太用力推开我似地上前一步:

「我们正准备要找路。这种时候,如果有智慧型手机,就可以使用地图或导航功能了。」

「抱歉,我也没有智慧型手机,不然会方便许多。现代会迷路的人,或许是濒临绝种的动物。」老师微笑,半带玩笑地说:「既然大家都没有,我们就像寻找松露的小猪一样,努力搜寻吧。」

这比喻好妙,四只小猪嚄嚄叫著,搜寻公园周围。

精力最旺盛的小猪再次折回公园,「嚄嚄」仰望绿色网子后面的人家。那是建在单行道巷内的双层透天厝。大门到玄关之间杂草丛生,屋檐下的排水管折断悬垂著。爬藤来到电线杆,居然还有人把自行车乱丢在这里。

原以为是空屋,没列入搜寻目标,但二楼窗户开著一条缝。

这时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

一辆白色大型轿车没减速,直接开进小单行道,差点撞上我。这是我高中生涯第二次差点被车撞。

车子很快停下。吓软了腿瘫坐的我讶异地抬头,只见驾驶座和副驾驶座打开,走出两名男子。两人都穿著剪裁合身的西装。

「有没有受伤?」

开车的男子跑过来。他又高又瘦,肤色晒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锐利地发光。他的背后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男子,身材胖实,长脸上的双眸间隔很开,圆嘟嘟的嘴巴特色十足,散发一种摸上去凉凉滑滑、水族馆里的曼波鱼般可爱的气质。两人都没打领带,看起来不像从事正当行业的人,不晓得是不是只有我这么认为。

较年轻的男子蹲下,在我面前竖起食指和中指。

「这是几根?」

「耶……」

「糟糕,好像撞坏脑袋。」

站在他后面的曼波鱼男,沉声平板地低语:「喂,斋木,这女生应该没事。她以惊人的反射神经避开了。」

像要证明他的话,我站起来拍拍裙子,狠狠瞪向他们:

「开车请小心一点!」

「抱歉,小姐,这算是聊表歉意。」

曼波鱼男掏出长皮夹,抽出一张纸。

「我、我才不会收钱!」

没想到,曼波鱼男递出的是哈根达斯冰淇淋兑换卷,可换两个迷你杯。我感激地收下。

名叫斋木的男子,和曼波鱼男背对我窃窃私语。

「……钱包里放那个满方便的。」

「……这是最基本的。」

我听见有人慌张地赶来。小千,怎么了!是听到骚动的春太,接著草壁老师和仓泽也聚集到小巷。

春太护住我,草壁老师挡在前面。老师看一眼抓著我的手的仓泽,转向那两人说:

「这三个都是我的学生。」

他们似乎是草壁老师认识的人。曼波鱼男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年轻的斋木轻叹一口气,搔搔头,点名似地问:

「网路代号『小步』是哪个?」

仓泽轻轻举手。

「网路代号『阿春』呢?」

这次换春太举手。

「最后,网路代号『小千』。」

我也举手。

草壁老师左右张望,神情愈来愈困惑。

「怎么回事?」

「看来,新藤直太朗要找的人都到齐了。」斋木静静回答。

「原来你知道?」

「后来他又联络我。只是,我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开发者的声音总是比较大。」

「那件事最好不要告诉我的学生……」

「『数位双胞胎』的事吗?」

「是的。」

「的确还早。」

斋木严肃地注视我们三人,沉默片刻,也许是在思考该怎么说,然后开口:

「喂,你们三个,我们会尽量留意,不过,等一下我们可能会跟新藤直太朗谈到很深奥的事。你们在旁边听著,应该会遇到跟不上、听不懂的地方。到时你们就当『现在听不懂跳过』,不要追究。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要的青少年,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请你们答应,不会让草壁先生这么了不起的老师为难。」

草壁老师愣住,我默默吸气,看著斋木。我这才知道要和老师会合的,就是眼前的两人。仓泽微微点头,春太心不甘情不愿地拉著老师的手,以眼神询问:他们是谁?

「这两位是——」

草壁老师想要介绍,曼波鱼男却举起一手制止:

「喂喂喂,不用麻烦。我们的名字不值得高中生记住。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

那尖锐的语气,似乎让老师察觉什么,只见他闭上眼睛。

「……我知道了。」

我更搞不懂这两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了。

透天厝布满爬藤,宛如鬼屋,斋木推开大门,发出「叽……」一声。果然,这就是新藤直太朗的家。

我们踩著淹过脚踝的杂草,尾随在后。

斋木来到玄关前,没按门铃,而是摸索著西装口袋。

「不按门铃吗?」草壁老师问。

「反正他不会应门。」

斋木掏出一串备份钥匙,将其中一把插进锁孔,旋转后推开玄关门。看他这么不客气,我和春太不禁瞪圆眼。

「他在二楼,走吧。」

斋木和曼波鱼男就像讨债的黑道分子,大步走进去,我担心地望向草壁老师:这两个人没问题吗?仓泽匆匆穿过我们之间,脱掉鞋子,跟上他们。

走廊传出倾轧声。

屋内阴暗,空气十分混浊,我的呼吸有些局促。有一股在室内晾衣物的味道。

我们随著仓泽走上楼梯。二楼走廊尽头处的房门开著,她的背影僵在原地。

我、草壁老师和春太跑过去,顿时倒抽一口气。

光源只有厚窗帘的一点隙缝及电脑萤幕。到处堆满深奥的专门书籍和杂志,淹没近一半的房间。唯独放电脑的空间很整齐,证明主人仅使用那里。

桌上摆著四个萤幕,各别显示不同的画面。

椅子只有一张,上面坐著一位银色长发的老伯。他穿著朴素的衬衫和熨痕消失的长裤,与这栋老屋一样,散发出腐朽、酸馊的氛围。

斋木和曼波鱼男默默站在房里。老伯轻举一手制止他们靠近,像在说「你们先安静点」。接著,他深陷的眼窝转向草壁老师。两人之间出现一段默默沟通般的空白,老师退后一步。

老伯向仓泽深深行礼,缓慢地开口。话声含糊不清,显然平日没和任何人交谈。

「……你是小步吧?」

「对。」

「我是新藤直太朗。你应该有许多话想说,不过我们可以先把事情处理一下吗?」

仓泽点点头,手伸向旁边,指著斋木:

「他就是我常在精品店看到的人。」

得知人物消失事件的幕后黑手,讶异的似乎只有我和春太。斋木眨著眼,像是一时无法理解,低喃著:

「新藤先生,这是怎么回事?」

「……网路上盛传,街上频繁发生宛如都市传说『奥尔良事件』的古怪事件……」

斋木若无其事地反问:

「这怎么了吗?」

「我没拜托你这么做,为何如此乱来?」

「为了让软体顺利完成,这是必要的数据资料,没有其他理由。」

「没想到,连你都踏上非人的道路。」

「希望你形容为,将克服困难的渴望,转化成力量去挑战。亲眼目睹『数位双胞胎』完成以前,我会不择手段。如同新藤先生所希望的。」

「………」

我和春太听著新藤直太朗与斋木的对话,对望一眼。种种疑惑涌上心头,想问的事像泡沫一样浮现。

「请问……」仓泽微弱出声。她的表情与我们不同,是比困惑更沉痛的神色。

「诚一先生呢?诚一先生在哪里,在做什么?」

停顿一拍。

新藤直太朗难受地开口:

「小步,真的很抱歉。你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造访诚一的网站……我实在无法视而不见。请原谅我假冒诚一……」

「诚一先生在哪里,又在做什么?」

仓泽再次询问,新藤直太朗垂下头。房内的空气变得颇为沉重。

默默旁观的斋木,大大叹一口气:

「我不太清楚这是什么状况,不过,明白地告诉她是不是比较好?」

众人望向他。新藤直太朗无法说出口的事,由他来说——感觉他被赋予这样的角色。

「诚一过世了。五年前的三月,高中毕业,还没满十八岁,便结束他的一生。那是个意外。」

斋木的语气淡漠。他穿过阴暗的房间,拉过桌上并排的键盘之一,用一手操作滑鼠,进行搜寻。

春太茫然看著。

电脑萤幕上接二连三出现搜寻结果。

过于骇人的影像令我屏息,仓泽双手摀住嘴巴。

那是隧道发生火灾,冒出浓浓黑烟,连穿橘色衣物的救援队都无法进入现场的影像。

另一张照片是隧道内部,天花板崩塌,许多汽车被压扁。其中有一辆巴士。萤幕上也有电视新闻画面的截图,部分字幕显示「高中生毕业旅行」。

这就是新藤诚一的网站不再更新的理由。我觉得这应该是一则大新闻,不过,当时仓泽才十岁。我隐约听见她的手掌间,传出压抑的悲叹声。

草壁老师走到电脑萤幕前,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僵著脸低喃:「前途无量的少年,竟发生这样的惨剧……」

萤幕的光淡淡照亮斋木的脸。

「草壁先生,你直到最后都持否定态度的『数位双胞胎』、『凯伦』的开发,一切的起点就在这里。」

老师回望的眼中带著痛楚。

「数位双胞胎」、「凯伦」的开发,不明白的词汇接二连三冒出,我十分困惑。我觑向身旁的春太,他抱著胳臂,不服地噘起嘴沉默著。

新藤直太朗缓缓转过头,「……否定?」

「没错。」斋木静静回答。「他指出新藤先生一直担心的『数位双胞胎』的缺陷。」

新藤直太朗上半身靠向椅背,压出「叽」一声,唇角抽搐似地一动。

「噢,那不算什么问题。」

「不算问题?」斋木有些疑惑。

「『凯伦』往后将拯救许多人的灵魂。」

「新藤先生……」

「没问题,要继续开发下去。」

那话声带著一股盲信的、狂热的色彩。

「即使用『数位双胞胎』形式复活的诚一,变成别的人格也无所谓吗?」

新藤直太朗瞪向斋木,「你……误会了。」

「误会?」

「这么说来,你一直想知道我开发『数位双胞胎』这种怪物软体的动机。」

「不是为了让诚一复活吗?」

「不是,人一旦死亡就结束了。妻子的离世,让我认清这个事实。」

斋木皱起眉,露出不解的表情。

「这样可以吗?开发的大前提会崩溃。」

「不,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东西崩溃。没告诉你真相,我向你道歉。」

「咦?」

「手机日渐普及,往后会有愈来愈多人遇上和我一样的苦恼。尤其是碰到大地震或大事故,家属可能会遭遇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这个软体,就是为了解开那些谜团。」

「永远无法解开的谜团?」

「诚一最后留下一样东西给我。」

新藤直太朗打开书桌抽屉,从深处取出一个用夹炼袋装著的手机。机体破裂,部分焦黑,明显毁损,无法操作。

接著,新藤直太朗交给仓泽。

「隧道刚崩塌时,在巴士里的诚一还活著。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传简讯给我。」

斋木备受冲击:「我怎么没听说!」

「我不能告诉你,因为那是未完成的遗言。」

新藤直太朗操作滑鼠,其中一个萤幕显示出一则简讯的储存画面。应该是新藤诚一传给父亲的最后讯息。

草壁老师默默注视著萤幕。

〔主旨〕

〔内文〕爸爸,あ

原本一直跟不上事态发展的我和春太忍不住惊呼,慌张地跑到萤幕前,同时望向萤幕。

这种文章——

我们在「旧校舍全开事件」看过。

「手机的输入法预测功能……?」

我紧张地叫道。

输入最后的「あ」字,应该会依据新藤诚一使用过的顺序列出预测字词。里面有他想要的词吗?是来不及点选吗?或者,根本不在列表中?

以食指和拇指完成的语言拼图。

他想在最后传达什么?

那不是以声音,而是以即时输入的文字遗留下来。

文字有心吗?文章有感情吗?输入的文字,是本人真正想说的话吗?

斋木的脸色发白,往后仰倒。

电脑萤幕的光被我们遮住,新藤直太朗化成孤独的黑影。缩起的黑影低低吐出一句:

「这个谜题,只有『数位双胞胎』才能解开。」

斋木无力地瘫坐,消沉地垮下肩膀。

曼波鱼男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

一道安静的脚步声响起。将夹炼袋里的手机抱在怀里,仓泽来到新藤直太朗面前。她总算振作起来,有力气发问了。散发出耀眼光芒的两个焦点——她的双眼,目不转睛地俯视著新藤直太朗,嘴唇静静张开:

「一群大人聚在一起,愁眉苦脸个什么劲?」

「愁眉苦脸?」

新藤直太朗畏怯地抬起头。

「以『あ』开头的单字,除了『ありがとう』(谢谢)以外,还能有什么?」

「小步,不可以任意判断别人的心。没人知道究竟是不是。如果是『谢谢』,应该在预测列表的前面。我没自信扮演好诚一父亲的角色。」

「就是『谢谢』。」

就是说嘛,一道声音淡淡附和。是撇开脸的曼波鱼男。

新藤直太朗的嘴唇一歪,感觉像是第一次看到的微笑。

「万一是『啊啊最后真想给老爸一拳爽快一下』,该怎么办?」

仓泽忍不住跟著微笑:

「就是『谢谢』啦。」

「万一是『我绝对不原谅那家伙』该怎么办?」

「就是『谢谢』。」

「如果是『大白痴』呢?」

「就是『谢谢』。」

「小步……」

「我觉得『谢谢』之后,他应该想说『即使我不在,请爸爸也要继续往前走』。」

这是她不断思考,最后得到的答案。房间里充满深沉的寂静。

「给我这个来日无多的老头?那些话不适合笨拙又愚昧的我。不过,小步,即使我想像过成千上万、多如繁星的词句,在痛苦与懊悔中,无法成眠地度过每一天,还是无法轻易找到答案。如果放任自己坠落到深渊,就无法进行逻辑一致的思考。再也没有痛楚,没有感情,只剩下疲劳,等待时间流逝。」

「为什么?」仓泽轻呼一声,闭上双眼,看起来很伤心。「真的找不到答案吗?」

「这是我的问题,我自己会解决。」

她浮现困窘的表情,微微低头:

「是这样吗……」

「不过,小步,我找到别的答案。或许是诚一引导我找到的,就是和你对话的留言版。」

「咦?」

「在这个世界上,想要孤单一人,反倒困难许多。人无法真正的孤独。」

仓泽笔直望向新藤直太朗。

「是的……」

「〈行星凯伦〉练习得如何?乐谱、录音档、练习法,需要的我都已交给你。」

她的眼神稍微和缓,「托你的福,我似乎可以和学妹一起努力练好。」

「你应该在练习中发现到,第十七小节开始的运指很难吧。诚一在比赛中吹错四个地方,但顺利掩饰过去。他真的很乱来,听得我内心七上八下。」

「那么,或许我会在正式比赛时出错。」

「就理直气壮地出糗吧。」

「还有机会出糗,是很幸福的事吧?」

「没错。」

传来拉动椅子的声响。新藤直太朗抓住椅背,撑著身体站起,移动到房间角落,取出埋没在大量书籍中的乐器盒。他提著乐器,回到仓泽面前。

「这是诚一的遗物之一。是给年轻人用的款式,不适合上了年纪的我。你带回去吧。」

「咦……」

「算是我欺骗你的赔礼。」

「这怎么可以……」

「拜托,我希望你这个年轻人收下。」

新藤直太朗半强迫地把东西塞给仓泽,仓泽顿时不知所措。

她看到烙印在乐器盒上的品牌名,似乎发现什么,蹲下在地上打开盒盖。里面装著一只拆解的长笛。纯银……?我近距离接触过许多次,所以凭那光泽就认出来。草壁老师蹙眉走近,我和春太也跟上去。

老师和春太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发出「啊」地惊呼。散发银光的头部管和主管上,雕刻著规则的花纹,是我看过的图案。那是隐藏著星星秘密的长笛……

水滴落下,轻盈地弹开。

约莫是忍耐濒临极限,一行泪水滑下仓泽的脸颊,落在唇上。泪水模糊的唇线动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这是诚一先生的长笛,请直太朗先生继续留著吧。」

「小步?」

「我家的乐器行有一支一模一样的雕刻长笛,我想自己买下。」

新藤直太朗睁大眼,深呼吸后回望她:

「原来它们到了诚一和小步的手上啊。」

我知道这款长笛国内只进两支,不禁屏住气息,感觉见证了奇迹。

(他在距离地球五十亿公里外的地方吗?)

(有生之年,我们都无法相见吗?)

忽近忽远地渴求彼此的两名长笛演奏家的灵魂,或许早注定在适当的时间,得到这样的结局。

将邂逅托付给下一名演奏者、继承人……

我、春太和仓泽暂时返回公园。

傍晚的夕阳射入眼中,一阵风拂过,公园的树叶同时压低,我的头发也被吹起。我无法整理大量涌入的讯息,注视著新藤直太朗的家。只有草壁老师一个人留下来和他谈话。我们在等老师出来。

我不清楚两人是什么关系。

总觉得不好发问。

(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要的青少年,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总有一天,你们会理解。请你们答应,不会让草壁先生这么了不起的老师为难。)

斋木的话掠过脑际,像敲进身体却不痛的钉子,深深残留在胸口深处。想要拔除,却又拔不掉。

我知道,我知道了。

我不会想问,也不会想要知道。

不过……

起码我可以等吧?

我想起临去之际的对话。

………………

………

「我可不会放弃!」

当时在房里,斋木格外大声地喊道。他乾涸的喉咙咕噜作响,肩膀上下起伏,然后重新来过似地喘一口气:

「我会亲眼看到『数位双胞胎』完成。」

椅子上的新藤直太朗虚弱地微笑。这时,一只手粗鲁地从背后抓住激动的斋木西装后领。

「斋木,冷却一下脑袋吧。」

曼波鱼男张著圆嘟嘟的嘴巴劝阻。

「脑袋?我的脑袋灵光得很!」

「『数位双胞胎』还不是我们的能力可以负荷的。」

「那根本不算什么!」

「你也知道,让猴子玩火太危险的道理吧?回归自然是最好的。『喵喵计画』才适合我们。」

我和春太浑身一颤。那听起来像是会被猫咪淹没的可爱计画是什么?

「那可不是好玩的活动啊,高中生……」

斋木嘴角一撇,像咬到苦涩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啦?

曼波鱼男来到新藤直太朗面前,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新藤先生,打扰了。」

「不会……」

两人刚要离开,新藤直太朗忽然伸手挽留。曼波鱼男回头,问道:

「新藤先生,怎么了?」

「抱歉,可以拜托你们一件事吗?」

「什么事?」

………

………………

如此这般,挂在公园绿网上的手写看板,两人用工作梯和老虎钳一一拆除。

我和春太仰头望著这一幕。不只是「禁止玩球」、「禁止喧哗」的看板,连设置在高处的黑色喇叭也拆下。

「原来是新藤先生放的看板。」春太说。

「……嗯。」我小声应道。

我和春太怀著复杂的思绪,见证公园逐渐恢复原状的瞬间。

要帮忙吗?我对作业中的两人喊道。

工作梯上的曼波鱼男背对著我们,冷漠地挥手:「嘘、嘘!」

真是奇妙的两人。

太阳的轮廓逐渐晕开,我们移动到仓泽待的有遮雨棚的长椅处。

坐在长椅上的仓泽垂著头,宛如某种物体般一动也不动。即使想跟她搭话,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我好几次想要说出动听、乐观的话,又打消念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相信即使艰难,只要是喜欢音乐、喜欢乐器的人,都一定能自己克服难关。所以,我们坐在她两侧,慢慢缩短距离。我们随时都会赶到你身边,像这样陪著你喔。

春太对著半空低声开口:

「小千,你知道什么是『数位双胞胎』了吗?」

「咦?完全不知道。」

「我就知道……」

「不知道也不会怎样啊,大概吧……」

山中小屋风格的阶梯底下传来呼唤声:「要帮忙吗?」接著,传来粗鲁的回应:「连你也说一样的话!学生等你等得不耐烦啦,快点过去!」

草壁老师走上阶梯。

「你们不必等我的……」

我充耳不闻,只问:「这么快?」

嗯,草壁老师应一声,眼镜底下的双眸眯起。看来顺利谈完了。

「新藤先生情况如何?」春太关切道。

「我扶他上床休息,正在睡觉。」

我想起新藤先生那张憔悴的脸,春太静静地说:「……这样啊。」

草壁老师来到被我们包夹的仓泽前面,对一直垂头丧气的她开口:

「我可以替新藤先生要一张比赛的门票吗?」

她慢慢抬头,嘴唇微微开阖:

「我准备……要送给他……」

「这样很好,他十分在意你的演奏。」

「咦?」

「那个时候,只有你能回答以『あ』开头的词句是什么。新藤先生要我传话,他说『谢谢你』。」

草壁老师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掏出便条纸,让仓泽看纸上的文字。

……住址?

「诚一的墓地,就在新藤先生故乡的这座城市内。听说诚一母亲的墓也移过来,比赛前要不要去献个花?」

仓泽倏然站起,一头栽进草壁老师的怀里,放声大哭。阵阵抽噎、传达活生生热度般的声音响彻公园。

渐深的晚秋夕阳绽放峻烈的光辉,同时西边天空的橘红逐渐消失。剎那间,我确实看见闪烁的星星。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似可触碰,却构不著的距离。美好的邂逅、悲伤的离别、爱怜的记忆,我想全部拥入怀中,迎向即将到来的冬季。

15 石川县白山山脚下的牛首村生产的紬织物,采用粗而有节的蚕丝制成,质地富有朴拙的雅趣。

16 日本教育法规定,儿童满六岁生日后的第一个四月一日起,应进入小学就读。

17 手冢治虫的作品《原子小金刚》里,令原子小金刚重生的科学家。

18 「烧酎Highball」的简称,是以其他饮料兑烧酎等蒸馏酒调成的低酒精饮料。

19 日本习惯在门牌上显示住户姓氏,甚至是所有居住成员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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