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中的时候,有个管乐社的女生请我协助演奏。那个女生小我两年级,等于是一年级的她,亲自来邀三年级的我。不妨想像一下小学刚毕业的十二、三岁女生,与即将考高中的十五岁女生之间的差距。我对她的第一印象是:真有胆。
根据她的说法,吹奏高音单簧管的学姊在搬运乐器的时候跌倒,用来按颤音键的手指龟裂骨折。害学姊跌倒的远因,似乎就是不愿多谈的她。高音单簧管是明星乐器,我问她社团里没人可递补吗?她深深垂下头,表示社团人数不足。
她吹的是小号。小号是可将有如蚊子叫的嘴唇振动音,凭著一根约一公尺三十多公分的管子,转变成钢铁般咆哮的乐器。
一动念便立刻采取行动的鲁莽,以及热情。甚至跳过管乐社的社长或中间人,亲自拚命寻找递补者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这些与具备强烈个体专业意识的音乐大学学生的思考模式是一致的。那是我期望在四年后变成的模样。她决堤似地倾诉起来。虽然不晓得她是在哪里听闻,但她说很尊敬我。现在她非常热爱小号,想永远吹奏下去,也想学习专门知识。看著她热情、有时单方面说个不停的表情,那眼神完全就是不畏虎的初生之犊。
我没有反弹她的眼神的力量,撇开脸拒绝了。
她锲而不舍,我冷漠地敷衍。她迟迟不肯放弃,不愿空手而归的态度,愈来愈适合当一名音乐家。终于,用尽一切说服的她悄然垮肩,吐露一句在我听来太多余的话:
唉,我没有音乐天分,也说不出什么深奥的话,根本没资格拜托学姊……
对方是个才国一的小女生,为什么我不能听过就算了呢?为什么要跟她认真?回过神时,我已抓住她的肩膀,激动大喊:
我最痛恨满不在乎地说什么天分、深奥的人!
首先,这世上才没有所谓深奥的道理。
如果认为有,是你的脑袋理解力太差,你要知耻!
「天分」这个字眼,或许很多人用在艺术方面,但那是与生俱来的,是后天无可改变的遗传问题!
彼此称赞遗传好,对正在努力的我们毫无意义。你不妨向牙牙学语的小婴儿说,因为小婴儿会咿咿呀呀地用本能的反应回答你,无法互相理解也无所谓。
有职业人士在访谈中说,如果在亲自动手实践前,感觉能找到一些简单易懂的答案,都是先入为主的想法,或是偏见罢了。唯有不受这些东西迷惑的人,才有资格相信自己的梦想。
—
不好,我怎么对人家说起这种话……?我赫然惊觉,连忙收起一脸凶相,但为时已晚。那女生泪如雨下,哭哭啼啼地离开。
每当想起这件往事,我总是脸红不已。我在班上没有聊天的对象,把单簧管老师告诉我,闷在脑袋里不断发酵的话,现学现卖、毫不留情地向童稚天真的学妹倾吐。她一点过错都没有。国一的我跟她一样,没想到短短两年,我居然变得这么多,到底是多急躁?
沉浸在后悔中无济于事,我试著分析。
从小学音乐的人,请老师一对一指导是理所当然,因此言行会比较成熟。再加上一般情况下,上课时间大半都在挨骂,除非积极面对老师的指导,否则实在无法继续待在这个世界。在从未挨过父母责骂的人眼中,想必颇为匪夷所思。这么痛苦,有必要忍耐吗?这样的质疑情有可原。虽然有些人因个性不合放弃音乐,或频繁更换老师,但不论好坏,古典乐的世界都非常因循守旧,并且往后必须和任何人都能配合演奏,如果不趁早经验,到时候便得付出代价。这代价似乎不容小觑。
音乐艺术是个性与个性的冲撞。由于对排挤和中伤已有耐受力,一不小心就会要求对方跟自己一样坚强。
当然,并非每个人都是如此,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的人。
我向国一的少女吐露心声。这与年纪无关,当时我希望她可以瞭解。因为这是个会有天才小学生来参加世界顶尖大师班的苦难世界。
后来历经许多波折,我在南高管乐社找到一席之地,加入其中。现在的我,会对她说些什么?—如今我变得如此谦卑,会成天想著这种事了。
1
别以为父母和钱永远都会在身边。
上条春太
芹泽直子特徵十足的细长眼眸望著贴在社办墙上的纸。上面以自来水毛笔留下漂亮的字迹,用图钉悄悄地钉在一堆奖状和照片里。之前芹泽看到上条在思考社团的口号,随口丢出一句「帮我想一个」,希望能随时鞭策自己,不流于妥协。
最后上条就是给出这个口号,恶狠狠刺进她最不希望别人触碰的地方。
真是……
她的鼻子微微挤出皱纹,不太高兴。这句话让她想起,今早为了毕业出路和父亲争吵的事。
「这个月也好厌世。」
后藤站在旁边一起看著。后藤是少数敢向芹泽轻松攀谈的宝贵学妹,芹泽以为这是在说她,吓一跳。
「咦,什么叫『这个月也』?」
「上个月是『男人只有两种,懦弱的男人,和懦弱到不行的男人』,似乎是一个叫河上什么的人8的名言。」
芹泽内心的悸动平息下来,「这、这样喔……」
「上上个月好像是『想求教生物社的乌龟,在这个艰困世道活下去的秘诀』。」
那家伙根本只是随手写下自身的苦恼吧?
「我懂了,那家伙是白痴。」
「我想应该跟平常一样,成岛学姊马上就会撕下来。」
后藤在长桌铺上毛巾,把低音长号摆在上面,吹嘴对著自己。她以吹口管缘、喇叭口缘、主调音管支撑,避免重量压在纤细的拉管上,调整成随时都可拿取的状态,再打开盒子。这么一提,今天的练习中,界雄的定音鼓和后藤的低音长号不光是悦耳,也十分赏心悦目。
星期六的社团活动在下午四点结束。整个上午都花在基础练习上,中午隔了一小时的休息时间,合奏完毕后解散。三年级生已退出,社员剩二十六名,但顾问草壁老师认为,这个人数可仔细听清楚每一个人的音色。在老师细腻的指导下,人少反倒变成南高管乐社的优势。
芹泽将单簧管收进盒子后,寻找穗村。平常穗村总是几乎要擒抱上来般邀芹泽一起回家,今天练习结束却不见踪影。
出去走廊一看,成岛和马伦走过来,芹泽叫住他们。
「穗村同学呢?」
成岛眼镜底下的双眼眨两、三下:「刚才跟上条同学一起,被地科研究社的人抓走了。」
芹泽想起地科研究社的社长,率领一群原本是家里蹲的学生的麻生。麻生那张有些冷峻的美貌,吸引部分男生成为近似崇拜者的粉丝。坦白讲,芹泽不太喜欢她。
「界雄呢?」
这次换马伦回望后方,答道:
「桧山同学还在音乐教室,跟美民(美国民谣俱乐部的简称,其实是重摇滚及重金属同好会。成员目前全部身兼管乐社)的人在一起。」
芹泽觉得不好打扰男生们聊天,低下头说:「这样啊……」
「要不要一起回家?」
成岛邀约,但芹泽恭敬推辞。
直到不久前,她都是一匹孤狼。与伙伴一同经历憧憬、哀伤、喜悦、痛苦—她害怕过度习惯与众人共享这样的陶醉。
偶尔一个人回家吧!芹泽在楼梯口换好鞋子,走向停车场,接著解开自行车锁,踢开脚架。
时节已入秋。太阳下山得愈来愈早,芹泽踩著踏板,望向即将染上淡淡暮色的住家和路树。
加入管乐社后,她仍以星期一的钢琴课和星期二的单簧管课为优先。钢琴一对一课程最近刚换老师,今天是晚上七点开始,因此中间有一段不长不短的空档。
芹泽想了想,将自行车掉头。她用力踩踏板,朝镇上的商店街前进。穗村往往练到累瘫,却老是跑去商店街闲晃,还发现一家很少人知道的厉害乐器行。芹泽有点羡慕她这样的冒险。
当然,加入管乐社本身就是一场大冒险。社团的管乐训练在报考音大方面没什么帮助,虽然大家都对她的社团活动表示包容,说她可以在比赛前参加就好,但芹泽想尽量参与。
草壁老师曾告诉她,不论是目不斜视朝向音乐之路迈进,还是自我钻研,都值得尊敬,但许多人过度执著于音乐,落入穷途末路。在某种意义上,追逐梦想是在自己的计算中。总有一天,计算会变成算计,终至破灭。你应该把有限的时间用来摸索人生,而这个人生不是拋弃音乐,也不是在音乐之路上挫败。
「意思是,要我放弃成为职业音乐家吗?」
「不是。」
「老师,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应当趁现在开拓眼界。我认为你选择公立高中是对的。」
「我……不太懂。」
「你要记住,有时候,总是在一起的人,会在某一天突然消失。」
「咦?」
「以为天经地义的现实,难保不会突然天翻地覆。」
「……」
「如果有一天,你的惯用手不能动,而你有知识、口才佳,就能改行当教师或学者。我认识的音乐家,有的转换跑道,变成舞台监督和作曲家。他们绝非在音乐之路上挫败,因为他们依然身处于音乐的世界。」
草壁老师给了芹泽从未读过的领域的书籍。他说在任何世界都是如此,只知热血蛮干的英雄主义是十分危险。只想抄捷径,会失去想像力;但一直绕远路,会失去目标。希望她能找到平衡,去感受往后的人生重要的那一面。学校就是学习这件事的地方。
芹泽以额头承受舒爽的风,踩著自行车踏板。
不知不觉间,她哼起喜欢的曲子。
在路肩宽阔的县道轻松悠闲地骑著。进入复杂的巷道后,没附庭院的双层连栋小住宅栉比鳞次,其中有一家在管乐社里蔚为话题的寝具行,长达十年都在倒店大拍卖。芹泽忍不住噗哧一笑。
她和一辆几乎占满狭小巷弄、直开进来的卡车擦身而过。开车的是界雄的父亲,芹泽点头打招呼。只见车身有被人拿硬币刮出的伤痕。
太阳西斜,行人变少的马路另一头,有一家阴暗的小店。虽然是平房,但外观是街上常见的住家兼店铺。外观极为沧桑,彷佛历经数十年的岁月,芹泽煞住自行车。店头摆著自动贩卖机、冰品展示柜和扭蛋机,店内杂乱地陈列著各种糖果。
她的目光受关东煮的广告旗吸引。
那家是什么店……?
还不到冬天,街上各处却已卖起关东煮。穗村和界雄一聊到关东煮就停不下来,他们小时候都吃关东煮当点心。吃关东煮当点心?芹泽不懂怎会有人这么做。他们说,高汤是黑色的,而且沾著味噌酱吃,不必担心卫生问题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煮的。芹泽觉得要是乐活族的有机食物支持者听见这番话,恐怕会晕倒。
店里传来「咚」、「锵」等巨大的声响,芹泽皱起眉。她踢下自行车脚架,锁好车后,踏进小巧的店内。她环顾一圈,塑胶容器里塞满贴有二十圆或三十圆标价的糖果、弹珠汽水和口香糖,每一种看起来都有害健康。不过,应该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穗村,却是个健康宝宝。
空气中的湿气颇重,没半个客人。
仰望垂挂的灯泡,没点亮。
芹泽正在纳闷,像是代替柜台的展示柜后方,无声无息地冒出一个人影。那是白发蓬头、淡眉又三白眼的老婆婆,头顶到双眸之间的空白感令人印象深刻。老婆婆穿著淡褐色的裙子,抚摸脖颈一带。
芹泽内心有些惊恐,问道:「呃,请问有关东煮吗?」
老婆婆没反应。
约莫是重听。芹泽提高音量,重问一次。
老婆婆默默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著外头。要打烊了吗?芹泽正要放弃,准备离开,忽然发现前方有个附木盖的方型锅子,旁边摆著一叠纸杯和纸盘。
老婆婆是在指这个吗?芹泽望向骯脏的告示。
关东煮三守则:
一、以串计价。一串六十圆。
二、捞了鸡蛋要主动告知。
三、味噌酱只能沾一次。
纸张看来贴了很久,仔细辨认都快褪光的文字,似乎在解说那是连二战空袭时都带著逃走的秘传高汤配方。「还有比抢救高汤更重要的事吧?」这样的吐槽在她脑中浮现又消失。
芹泽一阵犹豫,肚子竟咕噜响起,害她脸红。于是,她走近方锅,打开木盖,水滴淌落下来,隔板之间塞满一串串关东煮。从颜色来看,似乎完全入味,但她预感可能煮过头,味道绕了一圈,进入新境界。最重要的是,居然有鱼肉香肠,她颇为惊讶。
她挑选感觉不会吃坏肚子的料,拿起竹轮、蒟蒻、鱼肉香肠放到纸盘上。锅子里有个小陶壶,盛满疑似味噌酱的液体。
店门口有长椅,芹泽坐下,确定没行人后,抓著竹签吃了起来。高汤的颜色浓郁,她以为会很咸,没想到料十分柔软,淡淡的甜味在舌头上扩散。她咬一口沾上味噌酱的部分,滋味更浓甜,升起一股温暖全身的幸福感。
芹泽默默吃著。挺美味的,或许可拿来当成明天社团活动的话题。反正她不想见到吵架冷战的的父亲,乾脆晚餐就地解决。于是,她又拿了鱼板和黑色鱼糕、油豆腐,还狠下心捞第二颗蛋。
噗嗝……!不小心勉强吃太多,芹泽拿面纸擦擦嘴巴。她整理好纸盘上的竹签,方便算钱,接著走向老婆婆。
「多谢招待。」
由于毫无反应,芹泽望向老婆婆,只见老婆婆臭著一张脸。咦,她在生气吗?难道我是在打烊前上门的不速之客?芹泽想快点结帐离开,说明捞了蛋后,打开钱包,但没零钱,只剩下一张万圆大钞。
「啊,不好意思,我没有零、零钱……」
芹泽提心吊担地递出万圆钞票,老婆婆居然啧一声,吓了她一跳。老婆婆语调平板地说了什么,捏著万圆钞票,蹒跚走出去。大概是找不开,要去换钱,芹泽觉得做了很糟糕的事,坐在展示柜旁的圆椅,身体缩得小小的。
然而,不管再怎么等,老婆婆都没回来。
2
芹泽困在柑仔店,一个小时过去。
「阿姨、阿姨!我要这个!」
你们没看到我身上的制服吗?芹泽正与来到店里的小学低年级男生周旋。他们紧捏著快被汗水融化的百圆铜板,误把她当成店员,怎么也不肯离开。我不像客人之一吗?真是伤透脑筋。但老婆婆是为她丢下店面,而且她希望这些小学生在天黑前回家。可是,即使想替老婆婆做生意,也没看到疑似收银机的东西,只有一副老旧的算盘。
那个啦、那个!小男生们同时指向架子上的饼乾罐。芹泽搬下看起来很沉重的罐子,打开快生锈的盖子。大量的棒球卡当中,掺杂著帐簿、零钱及六张钞票。这样就足够结帐。芹泽立刻用手机的计算机功能加上消费税,引来小男生们嘘声连连。老婆婆似乎都不收消费税。当然,芹泽并不晓得营业额一千万圆以下的自雇业者,可免除消费税的缴纳义务。
总算打发小男生们离开,芹泽在圆椅坐下。
呼……
芹泽慢吞吞地看了看手表,就快晚上六点半。她担心赶不上钢琴课,但也许是待在阴暗店内的缘故,脑袋渐渐被朦胧的睡意笼罩,宛如慢慢滚下平缓的坡道。
为了报考音大,单簧管的练习不必说,还要学习专业基础,像是钢琴、唱名或乐理等等,分量相当于一本辞典。除此之外,她又参加管乐社的活动,或许其实她相当疲倦了。
芹泽昏昏沉沉地打著盹,在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境界之间仿徨。耽溺在短暂的白日梦,是她从小自娱的游戏之一。倘使没有青梅竹马界雄,她早就彻底被孤立。
刚开始学单簧管时,她曾因影印乐谱,被老师赏一巴掌。理由是撇开智慧财产权不谈,如果不是以书本的形式持有,乐谱迟早会四散遗失。若追根究柢地发问、锲而不舍地探究不懂的地方,会惹来老师的厌恶。即使幸运遇到值得尊敬的演奏家、真正的音乐家,他们也不会收可能威胁自身地位的学生为徒,遑论倾囊相授。
「喂……」
为什么呢?回忆像是在某个国家的遥远过去。
「……喂喂?」
真奇妙。最近她睡得很熟,但一个人的时候,寂寞便深深渗透到身体每一个细胞里。
「喂,芹泽?你怎么啦?一副快哭的样子。糖果掉到地上了吗?」
调侃的话声把她从白日梦中拉回现实。不知不觉间,她迷失了自己,搞不清身在何处。空气不愉快地搅动,她感觉到一股气息,坐在圆椅上抬起头。
发现站在前面的是管乐社的前社长片桐圭介时,芹泽像野猫一样机敏地戒备起来。自从文化祭以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眼前的对象,是芹泽尽量不想见到的南高学生之一。片桐一身便服,搭著肩背包,握著印有Cheerio字样的瓶装果汁。
「片、片桐社长。」芹泽的话声走调了半音。
「喂喂喂,别这样叫我。我不再是社长,叫我学长就好。」
「学……」芹泽说到一半,忽然一阵不甘心,连忙从书包里挖出老旧的辞典翻查。「根据《新明解国语辞典》的狭义解释,前辈(学长姊)是尊称在同一个领域留下杰出实绩的人……」
「换成别的学长姊,一定会被你这番话气死。」
「片桐学长。」
片桐露出嫌恶的表情说:「嗯,从今天起,听到这称呼我再也不会开心了。」
「你怎么在这里?」
「来买东西。从图书馆回家,顺道过来。」
「图书馆?」
「我去念书啦。」
「念书?」
「我是考生啦。」
「咦,你要考大学吗?」芹泽一直以为这个人的出路,只有在荒废的通货紧缩世界里当流浪艺人。
「芹泽,就是那种眼神。到我这样的境界,只要看眼神,便明白你想说什么。看来我跟你,还是得在毕业前做个了断。」
「………」
「你刚才咂舌吧?」
片桐没理会芹泽的挑衅,探头看展示柜后面,大喊:「阿姨!」芹泽知道他是要买果汁。
「欸,阿姨?」
「把她当成老人家,她会生气。虽然八十多岁,但她每年都参加市民运动会,搞得相关人员胆战心惊。喏,你看那个。」
芹泽顺著片桐指的方向望去,墙上用图钉钉著一张陈旧的书法纸,以毛笔写上一行字:
「人不是自己变成老人,而是被周围的人变成老人。」
又来了。今天一直看到这种莫名夸张的标语,芹泽一脸苦涩。她忍不住怀疑,这会不会是不祥的前兆,或是暗喻?
她仔细阅读那段文字。在心里如此希望是个人的自由,但坚持自己还不是老人,不是会造成社会的停滞和麻烦吗?
「老婆婆不在……」
「怎会不在?」
芹泽说明困在柑仔店的理由。你居然掏出万圆钞票?片桐目瞪口呆,芹泽一阵不快。片桐从钱包掏出零钱,放到展示柜上,小口小口喝起瓶装果汁。绿色液体在瓶子里滚动著。
「孩子们怎会以为我是顾店的?」
在阴沉又阴郁的店里缩得小小的芹泽自言自语。
「因为二年级的麻生成天泡在这里吧。地科研究社的社员也都勤劳地轮流来帮忙阿姨。」
又是麻生和她的伙伴?那群人在寻找安身立命之处这方面,倒是特别有才能。
「应该到打烊时间了吧?」
「平常的话还没有。阿姨一个人住在这里,店都开到满晚的。」
「这样喔。」
「怎么不开个灯?」片桐含著瓶口问。
「可以随便开灯吗?老婆婆特地……」
「特地?」
「我以为是在节约用电。」
「只是小气啦。」
片桐找到电灯开关,擅自打开。店里闪烁了几下,灯泡的亮光扩散。
从片桐一连串的行动来看,他是常客,绝不会错。既然知道这一点,事情就简单许多。
「可以麻烦你顾店,替我拿回找钱吗?星期一我在学校跟你领。」
芹泽从圆椅上站起,收拾东西就要离开。「等一下。」片桐从背后扯住她的制服衣领,害她发出「咕噎」的呻吟。居然受到跟穗村同等的粗暴对待,她回头一看,片桐似乎有些生气。
「不管对方是学长或朋友,都不能随便请人保管钱。况且,这么一大笔钱,万一我搞丢怎么办?」
「片桐学长不会出那种纰漏。」
「我就算了,假如是穗村或成岛,你也会要她们做一样的事吗?」
芹泽想起两人,垮下肩膀,垂头丧气地坐回圆椅。她觉得好像被片桐训一顿,教授她一生受用的金钱观,有些懊恼。
她像断了茎的向日葵般深深垂著头,怨恨地喃喃:「我要上钢琴课……」
「钢琴课?几点开始?」片桐有点嫌麻烦地从袖口伸出手表。
「七点。」
「来得及吗?」
「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
传来一阵叹息,接著是无情的话声:「遇上这种状况,请假一天比较好吧?」
无可奈何,芹泽从书包取出手机联络。明明老师看不见,她却抓著手机不停行礼赔罪。硬是请老师择日补课,直到挂断电话前一刻,她都道歉个没完。
片桐惊愕地看著她那副只差没跪下磕头的模样。
「钢琴是音大考试的副科吧?取消一天都不行吗?」
「你真是不懂,这关系到替我上课的老师的收入啊。」
「……」
「咦,什么?我似乎听到有人咂舌?」
「你们这些立志成为音乐家的人,连这一点都要顾虑吗?」
芹泽觉得片桐是在责怪「那一定很累」、「会老得很快」,鼓起脸颊,把咒骂的排档往上打:
「你这个世纪大烂货,一秒内给我滚!」
不小心打到最大档。哪有劈头就叫人滚的?芹泽转念,乾咳一下,降一档:
「你这只猪,给我跪下!」
好像也没什么差,芹泽再降两档左右:
「你、你要在这里赖到什么时候?」
片桐重重地、深深地叹一口气,彷佛总算在森林里遇到语言相通的人类。他把喝光的果汁瓶放在展示柜上,撑起一只手肘,说了起来:
「其实过来的路上,我听到商店街的大嬏讲出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
「这几天,发生数起保险箱遭到破坏的案件。」
保险箱遭到破坏?一般滑稽的感受静静涌上心头。是卡通《鲁邦三世》里,怪盗鲁邦对同伙次元说「次元,打开了!」的那种场面吗?又不是卡通或电影,未免太可笑。何况……
「这样说虽然有点毒,不过这种店,怎么可能会有引人觊觎的保险箱?」
这是独断与偏见。不过事实上老婆婆连万圆钞票都找不开。
「我提到的保险箱,跟你想的保险箱应该不一样吧。」
听到片桐的话,芹泽的眉宇间渗透出凶狠:「怎么不一样?」
「那我问你,保险箱的定义是什么?」
想都不必想芹泽即答:「装钱的铁箱,当然有锁。」
「唔,大致没错。这种装钱的坚固铁箱,全日本到处都有,还受风吹雨打,没人在旁边看守,也没受到监视—」
听起来像脑筋急转弯。到处都是保险箱?日本何时变成这样?芹泽反覆思索依旧不懂,时间分秒过去,片桐忽然指向外面,彷佛在宣告时间到。店头摆著自动贩卖机。「再见。」他转身就要离去,芹泽急忙抓住他的衣服挽留: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干么?」
「为何不直接说是破坏自动贩卖机?」
「我也这样吐槽商店街的大婶们。」
「讨厌!」芹泽脸色苍白,「那不是真的很危险吗?」
片桐回头,任由衣服被拉扯,交抱起双臂:
「我想通知一下从小光顾的柑仔店阿姨,才会过来瞧瞧。过来的途中,我打电话给发明社的荻本,他说只要更换警报器的1号电池,便有很大的预防作用。大部分的自动贩卖机,电池从没更换过,任其腐蚀……不过,既然阿姨不在,也没办法。你替我转告阿姨吧。」
「万一我忘记怎么办?」
「你才不会出那种纰漏。」
片桐看起来非常乐在其中。可恶……芹泽几乎要在喉咙深处呻吟起来。片桐愿意留下,芹泽松一口气,但也恨得牙痒痒。一股不明所以的烦躁,让她有股冲动,想像野生动物一样,咬破眼前这家伙的喉咙。
片桐不晓得从哪里拖来另一张圆椅,从肩背包取出笔记本和笔盒。芹泽见状,身躯后缩,一脸提防。
「你、你要干么?」
「这是个好机会。我有事想问你,就当消磨时间吧。」
「问我?我才不要。」
「那我走了。」
「我要当场劈开你的脑袋瓜,趴在你身上一起死!」
「干么!你发什么神经!」片桐发出近乎哀号的尖叫。「是我身边有人想报考音大,想问你一下当参考而已!」
芹泽重新坐正,小心翼翼地问:「是学弟妹吗?」
「才国三。」
瞬间,芹泽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但或许是她多心。
有些人摆出学长姊的派头,指导学弟妹如何备考,最后自己却音大落榜,反倒是学弟妹考上。要是那样可就逊到家。
芹泽犹豫了一下,但她不想落单,决定奉陪片桐。当成别人的事,不去共鸣、同情,便能轻松应付。就当打发老婆婆回来前的时间吧,绝不能让片桐跑掉。
3
芹泽困在柑仔店,两个小时过去。
片桐用手指转著自动笔,而芹泽的膝上摆有五根片桐买给她的好吃棒,活像供品。
「首先,是刚才提到的钢琴问题。」
「钢琴问题?」片桐劈头就提了个大问题,芹泽心里一惊。
「就算报考钢琴系以外的科系,也要考钢琴吧?」
「从这里问起?」芹泽吓一跳。「这不是废话吗?钢琴是所有主修的基础。」
「那家伙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都不懂啊。唔,或者说,她无法理解这一点。」
片桐一副伤脑筋的表情。那家伙从小学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学钢琴,但没有绝对音感,想也知道一定会很辛苦……他不禁叹息。
啊,原来如此—芹泽理解问题的要旨,在脑中组织该提供的建议。不过,这并不容易。
「唔……要成为演奏家,其实不需要绝对音感。」
「咦,是吗?」
「绝对音感是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可以当场说出『那是Si So Si So』的能力。」
「确实……那根本是怪胎的特殊能力。」
「『怪胎』是多余的。不过,只要知道基准的音就够了。」
「可是,要找出那基准的音很难吧?」
片桐似乎是以管乐器在想像。没错,这确实相当依赖演奏者的直觉。
「我曾在体育馆帮忙一年级调音,对吧?」
「嗯。」
「那时候我用的是什么?」
片洞的表情浮现理解之色:「钢琴。」
「对。钢琴只要按下琴键,随时都能发出相同的音高,是很方便的乐器,所以音乐家都必须学钢琴。比起绝对音感,绝对音高更重要。而且,钢琴是可同时表现出音乐三要素—旋律、节奏、和音的万能乐器。家里有钢琴,容易培养出音乐家。我觉得在乐器里,钢琴是特别的。」
芹泽像在教导愚笨的学生般解释,片桐顺从地点头写笔记。芹泽觉得心里痛快了些,啃起明太子口味的好吃棒。这是她私底下目击到上条和界雄拿美工刀直切成两半、分著吃的零食。令人上瘾的美味,她惊讶不已。
片桐继续发问:「那么,下一个是考高中的问题。」
「考高中的问题……」问题怎么都这么大?芹泽咀嚼著好吃棒,露出催促下文的眼神。
「喏,全国不是有些高中设置音乐艺术系,或是有音乐系的专门学校吗?」
「是啊。」
「要上音大,进这些地方会是捷径吗?」
「如果打算住校或外宿,应该会是捷径……」那些地方的环境,让学生一天起码可练习演奏六小时以上,对于上音大理当有帮助。
「以一般情况来说,我可以瞭解,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去那些地方?」
芹泽垂下眼,彷佛关上秘密之门:「南高离我家很近,只是这样而已。」
「你撒谎。」
芹泽睁开眼。为何她非得让这种人看透心思不可?简直形同被看见裸体。她横眉竖目地反问:「我撒谎……?」
「我想知道的,是你发自真心的建议。」
「所以我说那些地方值得去读啊。环境很棒,也会有优秀的老师指导,还能认识目标相同的伙伴,而且那些伙伴的水准和心态都非同一般。」芹泽急促地说。
「所以我更不懂你不去那些地方的理由。」
芹泽不禁沉默。瞬间,她觉得那个想进音大的人的形影,朦胧重叠在片桐身后。她停顿一下,叹一口气。今天的她不太正常,居然想对眼前这个无关紧要的灵长类,吐露连对界雄、穗村或成岛都没说过的话。
「因为我害怕。」
「害怕?」
「秀才的墓园。」
「咦?」
「蔬果只要放进去腌,就再也没办法变回新鲜的状态。」
芹泽并未明说,她才不想被理解。片桐眨著眼注视芹泽。「虽然是隐隐约约……但我大概懂了。」他放低声音,在笔记本上写著。那模样非常认真,一字一句都不肯放过地写下来。
芹泽静静等待,不久后片桐抬头:
「最好不要问一些技术问题,是吧?」
「问我是找错对象。况且,那不是能转述的内容,应该从适当的指导者身上学习。」
「那关于毅力论还是精神论,怎么说……」
「你是指持续的诀窍?」
「对、对、对。」片桐起劲地应道。「怎样才能避免挫折?」
「不久前我鼓起勇气,生平第一次踏进麦当劳,看到隔壁桌的高中生情侣互喂薯条,我整个人都挫折了。」
「呃……我不是在问你有多可悲……」
芹泽露出探询的眼神:「身边的人都反对那个人学音乐吗?」
片桐支吾其词,所以芹泽不再追问,继续道:
「告诉对方,变成傻瓜。」
「傻瓜?」片桐十分错愕。
「现任的钢琴老师告诉我,有一首老歌,歌词说与其当个丑陋的聪明人,倒不如当个高洁的傻瓜。比起毫无成就的秀才,倒不如当个有建树的傻瓜。如果想让不可能变成可能,除非变成会祈祷世界和平的小学生那样纯粹的傻瓜,否则不可能实现。」
片桐虽然困惑,却肃穆地沉吟著。「你的钢琴老师是何方神圣?」
「南高的毕业生,是个有点怪的人。透过之前的老师介绍,不久前才开始上课。」
碍于听力的问题,本来的单簧管老师和钢琴老师都婉拒继续指导芹泽,当初她深受打击。
「毕业生啊。」
「嗯。和草壁老师颇像,常谈一些和音乐无关的事。他推荐我一本书,植村直己的《将青春赌在高山上》,我读过后,觉得非得是这种破天荒的人,才可能成就伟业。梳里写著,不管三七二十一,离开日本就是了,要是以不会说英语、不会说法语当藉口推托,一辈子都没办法走出日本,我觉得真的很对。这是我在阅读过程中,最感同身受的书。」
片桐一板一眼地笔记,应著:「听起来挺有趣。」
「至于反面教材,则是薇达的《法兰德斯之犬》9。看了这部作品会感动的人,不适合当音乐家或艺术家。我不懂龙龙为何不把自己的画用一枚银币卖给柯杰兹,明明这一点没什么可耻的。」
「你不懂会为此垂泪的日本人羞涩的美学。」
「龙龙十五岁了。没当成画家,又故作清高,不仅是让自己不幸,也害身边的人不幸,最后就这样死掉(对立志成为创作者的人的训诫)。」
「我说你啊,在龙龙心中,画是作品,不是商品。不要再继续苛责那孩子好吗?(立志成为创作者的人的血泪说词)」
「起码该让阿忠活下来吧。」
「这我同意。」
两人感慨良多地叹气。
「我现在要说的傻瓜,不是坏的意义上的傻瓜。我喜欢不装模作样的傻瓜。就是那种不多想,反正先从能做的事做起的傻瓜。热情如火、不知何谓疲累、总是兴奋无比,让人一刻都不能错过的傻瓜,我最喜欢这种人了。」
片桐拿著自动笔的手停住,似乎想到什么人。
「这么说来,社团里有个感觉会真心祈祷世界和平的家伙。很想吐槽她:比起世界和平,先吹好你的长笛吧!」
「嗯。」芹泽眼神含笑,点点头。「所以,她经常碰到无法解答的问题。遇上难题,她往往会烦恼到沮丧,但身旁的好友总会伸出援手。我非常羡慕。」
片桐慢慢阖上笔记本:「你变了。」
「咦?」
「你本来无时无刻都气愤不平,会质疑那些身陷困境的人,但现在好多了。」
原来在旁人眼中,我是那个样子?芹泽从以前就会尽量把脑中思考的事情说出口,因为想法意外地很难传达给对方。
「干、干么?」
「谢谢,我会转达小樱。」
「果然……」
不祥的预感,从谈话途中成为确信。片桐樱,现在仍会变换各种形态,不时出现在梦中的少女。只因片桐是她的哥哥,芹泽便对片桐敬而远之。
片桐瞪芹泽一眼:「就是被你骂到哭著跑回家的我妹。」
「等、等一下!」芹泽慌忙在脸前挥手。「你是不是误会了?她怎么说我的?」
「你是指,当时你对她说的吗?」
「唔、嗯。」芹泽害臊地扭动身体。虽然是她的黑历史之一,却是当下的肺腑之言。即使只有片段,如果片桐樱能听进去,变成她后来的血肉,芹泽也算是得偿所愿。同时,芹泽抱著有淡淡的期盼,希望两人之间能雨过天晴。
「她说你吐出『痛恨』、『你要知耻』,甚至是『咿咿呀呀』之类的鬼话。」
芹泽一手按住额头,彷佛在忍受头晕目眩。「呃,我是有说这些啦……」
「你从以前就是条疯狗呢。」
再也无法忍受了。芹泽从椅子上站起,反驳片桐:
「你妹小樱是个连传话游戏都不会玩的大白痴吧!」
「你怎么说人家妹妹白痴?她在家里号啕大哭:『哥,拿炸弹给我,我要炸死学姊,然后再去死!』」
「反正,我这个没用的人只要一开口,就一定会伤害别人!」
芹泽半是自暴自弃地吼回去。
「好啦、好啦,我懂了。喏,你冷静点。」
芹泽噘起嘴唇,捡起掉在地板上的好吃棒。她暗暗反省,莫非就是这样,别人才会觉得她不可爱、讨厌她吗?然后,她抬起眼。还是必须解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大误会才行。
「片桐学长……」
「什么事?」
「我说的话,连百分之三都没传达给小樱。」
「我想也是。可是没办法,小号那超高音的振动,透过号嘴传进头盖骨,成天搅动脑浆。小樱的个性会少十根筋,全是小号害的,不是她的错。」
「你要向全国的小号演奏家道歉。」
芹泽把捡起的好吃棒扔过去,片桐在胸前接住,握著好吃棒,抬起脚往大腿上一拍。只见内容物从包装袋里伸出来,他含进口中。那是芹泽打算留著享受的起司口味。「啊……」她不由得伸出手。
「呣,棉咩嗯嗯(唔,言归正传……)」
「不要暴殄天物,吃完再开口好吗?」
「唔,言归正传,虽然是还很久以后的事,不过片桐家的老么梦想著要考上音大。该怎么办?」
芹泽依旧一脸怨恨,好不容易振作,重新坐回圆椅。「你父母怎么说?」
「我爸反对,表示家里没这笔钱。争吵次数增加,对话减少。」
除非是有钱人家的子女,否则这是不可避免的状况。「这样啊……」
「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赞成。」
「太不负责任了。」
「最近我深有体会,」片桐伸著懒腰,「高中生活似乎比想像中短暂,所以把时间花在喜欢的事物上,不是比较健康吗?」最后他沉重地补上一句:「虽然路途恐怕会十分艰辛。」
芹泽既未肯定,也没否定。音乐之路有多辛苦,她从认识的职业演奏家那里听到数不清的经验。即使梦想幸运成真,仍是一条荆棘之路。对方说,即使拥有不可多得的才华,如果不符合时代潮流,也毫无意义。
「她明年要进南高?」
「应该吧。」
「她在国中的管乐社是社长……?」
片桐微微蹙眉,反问:「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芹泽一慌,连忙辩解:「之、之前你不是提过?」
「有吗?」
「有啦、有啦。」她强硬地封杀片桐的疑问。
「欸,好吧。那家伙在犹豫,上高中后要不要继续参加管乐社。」
虽然幸运躲开追问,话题却转往意想不到的方向,芹泽几乎要呻吟起来。
「用不著犹豫……」芹泽说到一半,却无法接下去。管乐使用的大部分乐器,比起独奏,在合奏的领域需求更大,因此团练是不可或缺的。但如果要深入钻研音乐,有太多地方必须与指导者一对一学习。连接受过严格音乐教育,拥有音乐素养的她,都对加入管乐社感到犹豫。
芹泽垂下目光,脑中瞬间浮现穗村期待片桐的妹妹入社的表情。对不起—她在内心道歉后,再次开口:
「无论如何都想参加社团活动,我推荐练习时间较短的合唱团。」
片桐垂下头,深深抱紧双臂。
「果然没办法继续参加管乐社吗?」
「今年的新生社团介绍,合唱团的成员说了很棒的话。」
「说什么?」
「合唱是一种对话,探索现在自己口中歌唱的音乐是否优美。在某种意义上,是专注于追求音乐的美意识。合唱不使用乐器,更能直接表现出情感,最重要的是,随时都有钢琴陪伴,不会白费力气。」
「听你这么说,在管乐社一样能和音乐一起度过充实的时光啊。」
芹泽顿时沉默。与其说是穷于回答,其实是要说的话太清楚明白,她需要时间才能下定决心说出口。
「国中管乐社的意义在于认识乐器,但你也明白,如果认真要考音大,高中最好不要参加管乐社吧?管乐社的乐谱是不完整的浓缩谱,没人会总谱视奏,也没人拥有全面的音乐能力。等第三年的比赛结束再来学习乐器以外的知识,就太迟了。」
芹泽故意使用专有名词,拉出距离。
「没办法两全其美吗?」
「如果她想跟从小接受严格训练,不像一般学生一样游玩,毫不犹豫地把人生全部奉献给音乐,不畏惧被周围的人讥讽是米虫的众多现任音乐生,进行直球胜负的话。」
「不管对手是谁,不挑战怎么知道结果?」
「南高在比赛的时候选择柴可夫斯基的曲子,对吧?」
「啊,是的……」
「我见识过比我小两岁,立志成为职业单簧管演奏家的学生,应评审要求『表现出俄国贵族悠闲高雅的时光』,当场修正演奏方式。」
片桐坐在圆椅上,微微后仰,瞪大双眼。
单簧管算是好的,小号还涉及爵士乐,只要踏进去一步,与美裔黑人音乐家之间的压倒性差距,会令人彻底绝望。
「原来到处都是神人吗?」
早熟的音乐家有个缺点,就是不晓得该如何努力。但真要这样比较,会没完没了,于是芹泽道歉:「抱歉……我又说得太过火。」
「不,不会。这么一提,你本来超讨厌管乐社的。」
「嗯。」芹泽坦率承认。「不过,那是我误会了。」
「误会?」
「我避著管乐社,其实有别的理由。现在我才能说出口,但那个时候在我眼中,管乐社是最差劲的社团。起码,当下我对管乐社是这样的印象。」
听到「最差劲」这三个字,片桐屏息注视芹泽。芹泽想将内心的脓全部挤乾净,继续道:
「我见过几个高中参加管乐社的人,对社团的记忆都十分模糊,没人提到快乐的回忆。他们看似团结,毕业后却从不聚会,彷佛避著彼此,最重要的是,那些人再也不碰乐器。或许我遇到的人恰巧是那种状况,但我忍不住质疑:这算什么社团活动?」
默默聆听的片桐露出沉思的表情,似乎有点语塞,半晌才开口:「唔,管乐强校中,有些毕业生觉得『要是时光能倒转,绝不会参加什么管乐社』,但不是每个人都这样。」
「我知道。」
「从我的角度来看,立志当音乐家的人,很多都是自我意识过剩,会毫无自觉地做出失礼的举动。」
「别人这么说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如此。」
「我想也是。」
「嗯。」芹泽明白片桐想表达的意思。
「但有一些人纯粹是喜欢音乐,连多余的绕路也乐在其中。」
「真的……」芹泽垂下头。从今年春天开始,她觉得长年一直在内心搏斗的事物,慢慢融化流出。
「我个人很满足。往后这辈子,小号的音色应该都会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嗯……」和片桐谈过后,她沉重的心情似乎减轻几分。
「半年。」
「咦?」芹泽抬头。
「等你升上三年级,可以替我照顾小樱吗?看著她的背影就好,拜托你了。」
听到「拜托」,理解其中的意义后,芹泽困惑地问:「我吗?」
「对马伦或成岛来说,负担太大了。你是最适合的人选。如同我在这里遇到你,她在那时候遇到你,也是她的幸运。」
话题转往意外的方向。不,是不是从一开始,片桐就只是想将毕业后唯一的牵挂—他的小妹托付给我?
魔术般的发展,芹泽不由得感到惊奇。
片桐双手扶膝,深深低头行礼。
不要这样啦。芹泽半晌无法回话,一段漫长的沉默后,总算能够开口:
「就算……最后必须放弃梦想也无所谓吗?」
「那是她自己的问题了。即使最后得放弃,起码也是个值得拚命后再放弃的梦想。我十五岁的时候,根本没什么梦想。」
或许她对这个人有不少误会。
芹泽怀著满满的收获,笔直回视片桐。
「她知道我在南高的管乐社吗……?」
「应该不知道。我没告诉她,也不打算告诉她。因为一定会很恐怖。」
看著愉快说著的片桐,芹泽直眨眼问:「很恐怖?」
「有什么办法?光是听到你的名字,她就会哇哇哭叫。」
「你干么让她入学后才受惊吓!」
「炸弹处理班里有穗村,不会有事!我都计算好了!」
芹泽幽幽地从圆椅站起,揪住片桐的衣领,狠狠一拉。「喂,揭开谜底一看,原来你只是想把麻烦精妹妹塞给我?嗯,你要不要去死一死?你希望老二被职员室的碎纸机碎掉吗?为了提供大家娱乐,你痛苦地死掉比较有贡献吧?」
「芹泽大人……老二被碎纸机碎掉很可怕耶。」片桐立刻摆出温驯的姿态,硬生生咽下一口口水。
「把我认真回答的时间还来!现在!立刻!」
「欸,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可恶!不行。跟这个抹了油的蒟蒻般的家伙独处,会从骨髓里烂掉。芹泽眉心打结,额冒青筋,渐渐懒得交谈。
4
芹泽困在柑仔店,已过三小时。
老婆婆一直没回来,手表指针即将走到晚上八点。亮著微弱灯泡的柑仔店内,弥漫著无法言喻的尴尬,芹泽和片桐都皱著眉。连同片桐买来并完食的好吃棒及小甜甜圈的包装袋,沉闷的空气笼罩著两人。
芹泽随意瞥片桐一眼,以紧迫的语气打破沉默:「欸。」
「干么?」
「老婆婆这么晚还不回来,未免太奇怪。会不会是遇上什么事……」
芹泽说著,偷偷深呼吸。她不可能知道老婆婆去哪里,但人一直没回来,再多可怕的状况都可能发生。这时芹泽的脖子才紧张得阵阵发麻,觉得或许是她的责任,忍不住焦急。
「这我也想过了。」片桐说。
「想过了?」
「如果遇上什么事,认识阿姨的朋友或邻居应该会过来瞧瞧,所以我才守在这里,或者说,在这里等。总不能任凭独居老人的家门户大开吧。」
听到「家」,芹泽望向展示柜后方。只见有块狭小的脱鞋处,拉门开了一条缝。这是住家兼店铺,所以里面的暗处,还有房间等其他空间。
芹泽用力抿唇,彷佛立下决心,收起眼中的不安:「我出去找找。」
「不要吧。」
「为什么?」
「听说,这几天晚上都有人破坏自动贩卖机,现在外面或许挺危险。」
「我上音乐课有时候会晚归,从没遇过什么危险。」
「小心点总没错。」
「那你去找老婆婆啊。」话一出口,芹泽才发现又失言,但已停不下来。「现在、立刻。」
「可以是可以,不过你要一个人顾店吗?」
不愿意落单的芹泽噎住话。「你、你是说,乖乖在这里等比较好?」
「其实,七点左右我传了简讯给麻生。」
「咦?」
「这是最后一则回覆。」片桐掏出手机念了起来:「『大概不必担心。最糟糕的情况,请等到站前小钢珠店打烊的晚上十一点。完毕。』」
芹泽渐渐理解内容后,浑身脱力,差点跌落椅子。
「什么意思?老婆婆丢下我们,跑去打小钢珠?」
「唔,我相信应该是不会,不过慎重起见,麻生已联络派出所的警察。」
芹泽松一口气。
沉闷的空气再次笼罩两人。没有对话,柑仔店内一片寂静。
「上次像这样跟你在一起,如坐针毡,是文化祭单簧管检定那时候呢。」
片桐喃喃自语。
「住口!住口!」
芹泽想起当时可怕的回忆,不禁抱住头。
「真没办法。」片桐搔搔后脑。「我没想到居然会拖到这么晚。好吧,我帮你拿万圆钞票的找钱,请家人来接你吧。开那辆军用车(附司机的通用汽车悍马。以前芹泽常坐这辆车上下学,差点辗过穗村)。」
芹泽鼓起腮帮子,闷声不响。
「那打电话去桧山家?他一定会来接你。」
这下芹泽脸红了,瞪向片桐。
「你到底要怎样嘛?」
芹泽看著手表,微微摇头:
「没关系……我留在这里。总比现在回家好。」
如果父亲在家,会十分别扭。历经尴尬的沉默后,片桐开口:
「这么听来,你的家庭环境满复杂的。」
他从圆椅站起,随意在店内翻找,把一样东西夹在腋下返回,是一张折叠式小桌子。他在两人之间组装好桌子。
「这是你和我的国境吗?超过的话,我可以枪毙你吗?」
片桐不理芹泽,兀自解释:「有时候,来店里的小朋友,会用这张桌子玩卡片游戏。」
芹泽皱眉,把嘴唇噘得像章鱼:「你要干么?」
「闷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我想聊聊社团的事。」
「干么跟我说?」
片桐忽然望向门口,目光有些遥远。「我引退了,尽量不想干涉马伦和成岛。除非他们主动找我,否则我不应该多事。」
「但他们太优秀,完全没去向你请益,你觉得成为空气人,心生焦急吗?」
「你未免太直接了吧?」
片桐丝毫不气馁,反倒像在享受芹泽的攻击。今年夏天,管乐社能第一次打进B部门的分部大赛,带领全是些异类的成员的社长片桐厥功甚伟。当然,芹泽绝不会说出口。
片桐在桌上打开笔记本,自动笔在上头流畅滑动,写的是东海大赛的编制。看他毫不迟疑地一口气写出来,令人感受到他在引退前投注的情感有多深。
芹泽忍不住倾身向前。
「铜管」Tp(3) Hr(1) T.Tb(1) B.Tb(2) Tub(1)
「木管」E♭.Cl (1) B♭.Cl(2) A.Cl(1) B.Cl(1) A.Sax(2)
T.Sax(1) B.Sax(1) A.Fl(2) Ob(1) Fg(1)
「弦、打」Cb(1) Timp/S.Dr/B.Dr/Cym(2)
原来如此,比起用说的,用看的更清楚。二十四名成员的编制,是缺少上低音号与短笛的铜管八重奏、单簧管五重奏、萨克斯风四重奏,加上长笛、双簧管、低音管。最低音是低音提琴。重新检视,铜管都是降B管,与木管一同组成泛音结构,是一支中低音颇为充实的乐团。由于三年级引退,小号、中音单簧管和低音管各少一名,但有她加入……
「芹泽,你的耳朵状况如何?」
芹泽惊讶地抬头,下意识掩住右耳。管乐社员不敢深究、连界雄都会小心翼翼的问题,这个人却能自然问出口。这种直爽,令芹泽轻松许多,甚至绽放笑意。
「我现在都用眼睛去追声音的源头,好处反倒增加不少。」
「是吗?」
「嗯。虽然有时候话声听不太清楚,但似乎练就预测的能力。还有,更容易隔绝掉杂音,十分方便。专注力变得比以前集中,读书效率超高。然后,就算在很吵的地方也能熟睡,好处说不尽。我要用耳朵当武器。」
「你真的是吃亏也要占便宜……」
「毕竟这是我的常态。」
「那我就把你当参赛成员之一,不客气地继续说。」
「好啊。」芹泽求之不得。
「你还记得春天的时候在保健室聊的内容吗?如果要以大型编制的A部门为目标,最起码要有三十人。」
芹泽望向笔记本。如果扣掉美民的社员,现在有二十二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上低音号的时候,只能请上条用中音号取代。
「抱歉,那时候可能想得太简单。」芹泽回答。
「当下我就想指出这一点。高中的管乐社和国中不一样,以标准来看,不管怎么估,至少要四十二到四十五名社员。」
「标准?」芹泽想知道片桐的「标准」是什么意思。
「是啊,一般的乐器几乎齐全,也就是拥有足够打造出音乐骨架的乐器。」
「我懂了。」
即使以四十二人为目标,仍少二十人。明年想报名A部门,可说几乎绝望。这么一提,最近穗村不再谈及全国大赛,是正视了严酷的现实吗?面对她的变化,芹泽有些落寞。
「马伦和成岛应该也是以明年夏天继续报名B部门为目标,安排年间练习计画。」
「实际上就是这样,上次我听到他们在叹气。」
「这也难怪。他们的梦想,就是实现拉了他们一把的穗村和上条的梦想。看似理性,其实意外受到情感驱动。」
芹泽抬头,沉默片刻后开口:「你怎么知道?」
「别小看前社长。」
「我怀著断肠的心情,为先前瞧不起你道歉……」
「原来你瞧不起我?」片桐打心底愉快地说,翻找背包。他打开内袋拉炼,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活页纸递给芹泽。纸张似乎一直收在那个位置,折叠处都磨损了,表面脏污。
芹泽打开活页纸,上面以可爱的字迹写著许多国中校名、姓名、负责的乐器。「这是什么?」
「小樱给我的清单。她人缘满好的。人缘不错,各种资讯似乎就会自动送上门,搞不好明年不少有管乐经验的人会进入南高。」
「咦?」芹泽坐的圆椅「喀哒」动了一下。
「你照道理想想,一所无名的公立高中,由于换了指导老师,虽然是B部门,却第一次挺进东海大赛。尽管篇幅小,仍有报社采访,报导中提及社员还很少,换句话说,从一年级就能参加比赛。有风声说,这几年县内的管乐势力关系可能会出现变化……我们三年级的最后一场比赛,只拿到铜牌,也没办法报名大型编制,但能像这样交棒交给你们,真的太好了。」
芹泽目不转睛地看著清单。在现阶段,就有这么多明确想加入管乐社的人。她算了算,有十一个人……还差九人。绝望的状况稍微出现一丝希望。穗村在东海大赛的会场角落偷偷流下的泪水,总算不是白费。
身体热了起来。她想尽快把这个好消息和大家分享。她竭力按捺情绪,将名单还给片桐。
「这应该告诉社长马伦,而不是我吧?」
「南高的报考尚未结束,这些人很可能改变心意。」
「可是……」
「轻率地预测会招来失败。社员也就罢了,领导者不能犯这种错误。去年我为此吃不少苦头,也挨了草壁老师的骂。」
片桐沉稳地淡淡说著,芹泽忍不住定睛回望。
「这份尚未确定的资料,应该交给你这个新人。你和穗村一起设法实现吧,这是我最后的交接。」
这个人……芹泽重新折妥活页纸,长叹一口气。她深呼吸,在脑中整理想说的话。
「那我就收下吧。」
「你真是不可爱。」
芹泽臭著脸,把片桐买的三粒二十圆的笛子口香糖含在口中,试著吹气,「哔哔」的可爱笛音在寂静的店里回响。
5
芹泽困在柑仔店,终于经过四个小时。时间来到晚上九点,但老婆婆依旧没回来。实在太无聊,芹泽和片桐翻起不晓得为何放在店里的弘兼宪史的漫画《课长岛耕作》,最后实在等累了,趴倒在折叠桌上。话题用尽的两人,看起来也像是坐在居酒屋的吧台旁,埋怨著「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毫无工作热忱」、「向他们说教也是白费工夫」、「没人瞭解我」,负气趴著睡著的上班族。两人脱掉高中生的外表,其实都只是难搞的欧吉桑。
「……」
「……」
「欸,你知道吗?我要毕业了……」
「是名为毕业的免职吧……」
「……」
「……」
「一般这时候应该要百感交集吧?」
「好寂寞喔,寂寞到活不下去了~请让我将缅怀之情,寄托于全身的重量,给你的心窝来一记真诚的上钩拳吧!」
「……」
「……」
片桐猛然直起上身,交抱双臂:「喂,芹泽。」这么一唤,芹泽心脏怦怦乱跳地抬起头,怀著豁出去的觉悟,摆出战斗姿势。
「这种状况不太妙。虽然才晚上九点,但再怎么说,孤男寡女待在同一屋檐下,感觉会招来误会。」
「咦、咦、咦,怎么会?讨厌!骗人!难不成你都用那种骯脏的眼神看我?」
「单方面遭受言语霸凌的是我。」
「明明男人都会在最后暴露出野兽的本性!」
你从刚才的商业漫画里读到什么鬼?片桐嘴角抽搐,瞬间变得憔悴万分。尽管迎头受挫,他仍维持前社长的风范,设法重新振作。
「对了。」
「什么?」
「刚才收到简讯。」片桐掏出手机确认,「啊,果然是麻生传来的。」
芹泽期待事情有所进展,手肘支在桌上,倾身向前:「她说什么?」
「我念出来:『阿姨回去了吗?我们转移阵地,正在玩桃太郎电铁10。上条同学不停把限时炸弹卡丢给穗村同学,两人扭打起来。上条同学用起妨害系卡片真的超狠毒。完毕。』咦,难得麻生似乎玩得很开心。不过,居然玩游戏玩到打架,上条和穗村感情真好。」
「他们干么不结婚算了?」
「就是啊。」
现在不是闲聊的时候。担心老婆婆的芹泽坐在圆椅上,内心愈来愈焦躁,每次眨眼,都感觉睫毛要烤焦了。
「喂……」芹泽开口。
「干么?要上厕所吗?真巧,我也是。」
「才不是!」
芹泽尽量不多喝水,还能忍耐。她抓起果汁空瓶,递给片桐:「你用这个就够了。」
「真幽默。」
芹泽板起脸,「这个状况不太对劲吧?」
片桐扭扭捏捏地前后摆动腰部:「唔,等于是完全被阿姨拋弃……」
「不是联络过派出所吗?」
「麻生做事应该能信任,问题是警察会不会当一回事,认真寻找阿姨。麻生以前破坏旧校舍的物品,差点被抓(她藉著实地研习的名目,三更半夜潜进学校,让社员进行挖掘练习),而且阿姨有泡在车站前小钢珠店的嫌疑……」
「怎么每一个都这么不像话……」芹泽不禁诅咒自身的不幸。「没给任何人添麻烦,坚强活著的我,必须在这里浪费生命等到十一点吗?」
「你也想想莫名其妙被拖下水,最衰的我吧……」
芹泽无可反驳,噘起嘴唇,下巴搁到桌子上。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却想不出究竟是什么。继续待下去也不是办法,她试著挖掘记忆,仔细思考一番,即使是些漫无边际的小事也好。
首先是拜访这家柑仔店的时候,她以为快打烊了,但从片桐的话听来,并非如此。那么,芹泽问「有关东煮吗?」,老婆婆那种不高兴的态度便无法解释。老婆婆的态度,简直像在叫她快滚。据说难搞的地科研究社成员都喜欢老婆婆,而且老婆婆还特地准备折叠桌供小朋友玩牌,和她遇到的臭脸老太婆形象实在难以连结在一起。
为了驱逐笼罩在周围的混乱迷雾,芹泽转向写著「关东煮三守则」的告示。她已遵守规定,应该算是好客人。
客人……?
厘清迂回的记忆后,她总算灵光一闪。
芹泽推开桌子站起,走到展示柜前,从架上取出装找钱的饼乾盒。打开盖子,拨开铜板计算钞票。如同之前看到的,共有六张纸钞,但现在她才确定面额,是五张千圆钞和一张五千圆钞。加上零钱,不是完全足够找零吗?不,钞票的种类不重要。当时,老婆婆开也没开这个饼乾盒就走掉……
会不会是突然痴呆?
这种机率并非为零,但似乎有更简单的解释。
「刚才说你学到预测事物的能力吧?」
片桐从背后探出头,芹泽吓得后退,整副身躯贴在展示柜上。她有些惊慌地站直:「是、是啊。」
「那么,你到底把万圆钞票给了谁?」
芹泽目不转睛地看著片桐,歪起脑袋。设想过所有状况后,她浮现充满确信的表情,吐出令人脱力的答案:「别人。」
「你遇到的老婆婆,不是我认识的阿姨吗?」
片桐重新确认,芹泽突然失去自信,回一句「大概吧」就噤声。她想起进入柑仔店前曾听到巨大的声响,慌得脑袋几乎要空转,但仍把这段经纬告诉片桐。
「我可以说句话吗?」
「呃,请。」
「我们呆坐在这里,到底是在等谁!」
「我哪知道!」
两人在狭窄的店内,上演一场猫打架般的扭打,气喘如牛地平白耗损热量。
「从刚才那一刻起,『我认识的阿姨什么时候会回来』这个问题,变成『阿姨在哪里』。」
「咦?」芹泽不懂其中的差异,「什么叫人在哪里?」
片桐把芹泽推到后面,走进展示柜里侧。如同一小时前确认的,狭小的脱鞋处似乎通往起居室。
「刚才我叫唤也没任何反应。」
片桐皱著眉,摸索墙壁寻找电灯开关,另一手抓著手机。芹泽知道片桐准备一发生什么事就拨打一一九或一一○,忍不住吞口水,紧贴在他背后。
「难、难不成是偷保险箱的?」
「喂喂喂,那不是偷保险箱,是破坏自动贩卖机。破坏自动贩卖机的人应该不会闯入住家。」
「喀嚓」一声,日光灯闪烁著亮起。
从拉门的隙缝可看到矮圆桌的桌面和桌脚,及褪色的榻榻米。地上掉著泼出液体的茶杯、翻倒的花瓶和电视遥控器。
咦,闯空门的……?
芹泽的心脏突突乱跳。
倒地的柜子底下,压著一个人影。
芹泽吓得话都说不出,片桐抢先行动,穿著鞋子直接走进去,尝试抬起柜子。总算从僵硬状态中回神的芹泽立刻上前帮忙。倒下的柜子并非重量级木柜,也并未塞满衣物或物品,不怎么费力就恢复原状。
柜子底下出现另一名老婆婆。她穿著日式围裙,满头白发,脸上布满皱纹。若说有何不同,就是看起来极为苍老,面庞满是老人斑,感觉无论什么时候过世,人们都会认为是寿终正寝。可能是突然暴露在日光灯下,老婆婆「呜呜呜……」呻吟起来。
「阿姨!阿姨!」片桐弯身呼唤,完全恢复意识的老婆婆猛然跳起,两人的头「叩」一声撞个正著。「痛死啦!」两人按著头蜷成一团,老婆婆大吼:「在人家耳边吵什么吵!痛死我啦!」恶狠狠地拍了片桐的脑袋一掌。
芹泽当场傻住。看著老婆婆—片桐口中的阿姨的样子,似乎满有精神,没受什么伤。芹泽卸除紧张,虚软地坐下。
片桐按著额头,不停追问:「到底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报警?」然而,柑仔店的老板娘却三缄其口,似乎难以解释。
芹泽陷入混乱,满头问号。
她遇到的—从展示柜后方冒出的另一个老婆婆,究竟是谁?总不可能是破坏自动贩卖机的人或小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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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一想起那场骚动,芹泽就满肚子火。
太可笑了,简直荒唐到家。
芹泽拱著肩膀快步前进,与放学回家的大批学生逆流而行,脚上的室内拖鞋在校舍走廊上踩得啪哒响。
一进入社办,她便鼓起腮帮子看向那张纸:
「别以为父母和金钱永远都会在身边。」
居然连那种地方也发生亲子争吵,如今她连柑仔店的另一张纸上的文字都怨恨不已。
得知真相时,她觉得真是够了。
今年高龄八十八岁的柑仔店阿姨,有个七十岁的女儿。暌违二十几年,女儿忽然出现,向母亲索讨金钱。两人扭打起来,母亲撞上柜子昏倒,女儿撞到头。紧接著,芹泽造访柑仔店。
后来,从小钢珠店回来的女儿,双手奉还芹泽的万圆钞票。她本来打算去附近换零钱,晃到车站前,在小钢珠店中了大奖,欲罢不能。最后,她竟对芹泽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还你一倍—加你一千圆,够了吧?」借厕所回来的片桐埋怨:「她刚才本来要说『一倍』吧?」卷入这数一数二怪事的芹泽,只能挤出一声「嗯……」。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当时的状况,就是「这老婆婆没救了」。
芹泽觉得整件事荒谬透顶,有些地方却莫名令人信服。
奇妙的重逢不只发生在她和片桐身上,也发生在那家柑仔店的起居室里。
如果没有这些巧合,或许她与片桐之间的隔阂也无法冰释。一切的契机,都源自于她平日不会采取的行动。跨出自身画定的日常范围一步,彷佛让她听见过去无法掌握距离感的奇妙旋律。
(等你升上三年级,可以替我照顾小樱吗?看著她的背影就好,拜托你了。)
片桐的话是真心的吗?
托付给这样的我?
「小直,你在笑什么?」
界雄拿著木槌,彷佛目睹罕见的异象般问道。
「没事。」
那天芹泽拖到很晚才回家,界雄到柑仔店来接她。是片桐替芹泽联络界雄家。
芹泽迅速组装单簧管,步出走廊,前去参加练习。
后来,芹泽再也没遇见片桐。尽管应该在同一幢校舍,但上课换教室的途中不必提,连午休、放学后,也不曾在走廊上擦肩而过,更没互相联络。以往连系她和片桐的,是社团活动。如果没有社团,身处不同世界的两人根本不会相遇。当这个连系消失,连在狭小的校内空间,见个面都如此困难。
(我已引退,尽量不想干涉马伦和成岛。除非他们主动找我,否则我不应该多事。)
芹泽知道这不是逞强,他忠实地遵守自己的原则。
每到放学后,芹泽望向窗外的机会变多了。因为放学回家的学生里,有退出社团活动的三年级生。
啊—
注视著正门的芹泽睁大眼,扶住窗框。可惜是认错人,她叹一口气,慢慢放开手。
8 指河上和雄(一九三三~二○一五),日本的检察官、律师、法学家。在日本电视台节目《真相报导》(真相报道バンキシャ!)里担任评论员。
9 薇达(Ouida)的著作《法兰德斯之犬》(A Dog of Flanders),改编成动画在台湾上映时,译名为《龙龙与忠狗》。
10 一款经营铁路公司,以全日本为舞台的大富翁电玩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