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洛德搭乘的机关车沿着铁路正在高速奔驰。
乘坐的感觉相当舒适。由于目前仍处于试营运阶段,因此豪华的头等车厢内除了哈洛德以外没有其他乘客。他位于精心装潢的车厢内,坐在天鹅绒材质的座椅上享用上等红酒,令他莫名有种成了国王的错觉。
因为正值冬季,窗外的风景略显寂寥,却别有一番风情。在行经市区附近时,沿途能看见对着机关车挥手的人们。看着满脸笑容不停摆动手臂的孩子们,哈洛德也举手回应,可是一转眼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
从帝都发车至今已有四个小时,尽管曾多次在途中行经的车站卸货,但终究比搭乘马车省时许多。由于现今仍处于飞空艇难以普及的阶段,因此同样搭载着魔导引擎,可是燃料费却远比飞空艇低廉的机关车,势必会在交通及物流方面掀起革命。
「真亏能在短短两个月内,就铺设出范围如此之大的铁路呢。」
虽然机关车的性能有目共睹,不过最令人吃惊的一点,就是沃尔冈重工业提出近乎完美的工程计画,于短期内铺设好接通帝国内各大主要都市的铁路。即使撇开得到国家全面赞助的这点来看,无论是集结优秀的技术人员们、聘雇职能加成适合劳动的工人们,以及从不短缺的资源调度等等都很有一套。
事实上在约翰公布铁路计画的那一刻起,所有准备皆早已就绪,只是在诺艾尔的介入之下,导致计画被迫暂时中断。
「还真是个很会添麻烦的小鬼头呢……」
尽管哈洛德开口数落,脸上却挂着一张和蔼老人的表情。
诺艾尔如同一阵风暴,只要是为了自身利益,甚至不惜把整个国家都卷入其中,不顾他人困扰掀起波澜。不过正因为其所作所为的规模之大才吸引人,而且成了不可或缺的存在。正如此时此刻,左右帝国存亡的危机已迫在眉睫──
曾亲身经历过悲叹川一役的哈洛德打从心底深信,名为冥狱十王的大灾难绝对无法以常识来衡量,唯有如风暴般席卷一切的大英雄才能够取得胜利。
「即便他已来日不多……」
帝国需要一位真正的救世主(Messiah),无奈诺艾尔若想发挥出超凡的才华,就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哈洛德原本有义务得阻止诺艾尔,不该让挚友最疼爱的外孙走上这条不归路,可是他办不到,甚至还在背后怂恿他。即便以公众利益为考量是必须这么做,但以布兰顿的挚友而言,这是个罪不可赦的行为。
「若是我俩在地狱重逢,他肯定劈头就把我暴打一顿吧……」
夕阳西下,天地渐渐被染成一片黄金色。哈洛德对着黄昏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为自己点了一根菸──就在这时,通往其他车厢的车门忽然打开,一名身穿白色长大衣的黑发男子从前面一节车厢走进来,接着他站在哈洛德的面前,脸上露出猖狂的笑容。
「我先确认一下,你就是哈洛德•詹金斯是吗?」
被男子这么一问,哈洛德狐疑地眯起双眼。见此人面生,绝非这辆列车的车长,也不像是管理货物的工作人员。而且他理应是与对方初次见面,却又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失敬,请问阁下是?」
「我名叫……士魂之至高天。」
「士魂之……至高天?」
「这是我首次对你们进行自我介绍,相信你看完这个自会明白吧?」
自称名叫至高天的男子伸出右手,在哈洛德提高警觉之际,男子的右手开始散发磷光,接着光芒化为实体,变成一把相当巨大的战斧。
「这、这把战斧是!?」
哈洛德在目睹男子手中的战斧后,错愕得暂时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把造型粗犷的黑色战斧叫做什么名字,而且绝不会认错。
「鬼神乐!?」
「没错,就叫做鬼神乐,这是我与那男人交手时获得的战利品。」
「难不成你就是……!?」
男子加深脸上的笑意,静静地点头肯定。
「拔枪吧,哈洛德•詹金斯,我现在就要杀了你。」
†
帝都市区发生暴动,却出乎意料没什么民众伤亡,原因是民众几乎都已前往竞技场观赏七星杯的比赛,没能买到门票的人们则群聚于场外的摊贩区等地方。
竞技场如今被当成避难设施,收容着包含政要在内的一般民众,并交由留守此处的探索者们负责保障安全。
成为镇暴指挥官的我,对编制好的部队同时下达战斗和救援指示,并倾力追查苍蝇王的下落。
依照现况来研判,苍蝇王并没有亲自参战,而是将战斗全数交由使魔与被使魔寄生的生物负责。一般来说,这类战斗职能是操控的使魔越多,控制范围就会越狭窄。换言之,为了有效利用范围内的使魔们,施术者必须待在进攻地点的中央处。
我根据各部队提供的交战情报,推测出苍蝇王的潜伏位置。潜伏的候补地点一共有四处,不过没必要全数调查,只要我外套口袋内的感应石开始震动,再依循震动强弱便能将我引导至苍蝇王的藏身处。
此处是倒闭的废弃饭店,我没带同伴孤身一人潜入这里,透过感应石一路往楼上前进──
一段时间后终于抵达顶楼,金黄色的晚霞布满整片冬季晴空。在如梦似幻的绝美夕阳下,一道细长的黑色影子一路延伸至我的脚边。
(有了,我想找的苍蝇王就在前方。)
苍蝇王目前背对着我,而我恰好又位于下风处,不太可能会察觉悄然接近的我,而且周围也没发现任何担任护卫的使魔。想必是为了避免被人侦测到使魔散发的魔素而暴露行踪。现场情况全都如我所料。
一股甘甜的花香随着微风迎面飘来,我蹑手蹑脚接近正集中精神操控使魔的苍蝇王,然后将冷冰冰的枪口抵在苍蝇王的后脑杓上。
「你好啊,苍蝇王──不,应该称你为贝娜黛妲才对。」
真佩服自己的嗓音能如此冷若冰霜。当我出声后,贝娜黛妲紧张得挺直身体。
「这、这声音是……诺艾尔吗?」
眼见贝娜黛妲打算转身,我将枪口抵得更紧。
「不准动(Freeze),要是你胆敢轻举妄动的话,我就一枪轰掉你的脑袋。」
「拜托你别胡闹了!为何你要做这种事!?」
「事到如今还想演这种蹩脚戏吗?你已经很难再自圆其说了,重点是跟你在这种大冷天里辩驳根本不好玩,总之你先听我说完。」
我持续以枪口箝制贝娜黛妲,接着把话说下去。
「老实说啊,我与你第一次见面就起疑了。」
「……你说什么?」
「基于职业关系,我对他人的恐惧非常敏感,而你对于初次见面的我充满恐惧,甚至达到近乎不自然的地步。」
「那是因为听说过你的传闻……」
「恐惧分成好几种,我从你身上感受到的是对于敌人的畏惧。依照你的表情、嗓音和身体紧绷的程度来研判,我看出你并非因为恐惧而想逃离现场,反倒是在思考该如何除掉可怕的对手。你这个成天足不出户的高汀家大小姐,为何会思考要怎么杀死可怕的探索者呢?」
贝娜黛妲没有回答,再加上她是背对着我,我无法看清楚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出她现在极度紧张。
「尽管我树敌无数,但实在不记得自己曾做过任何会令刚见面的千金大小姐抱有杀意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思考,或许这女人是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为敌,偏偏符合此条件的存在只有一人,那就是苍蝇王,黑社会的万事屋。唯独此人与我有过节,并且单方面知道我的身分。」
关于苍蝇王的真实身分,即便情报贩子洛基亲自出马也一无所获,但讽刺的是正因为我没能掌握相关线索,才得以识破苍蝇王的真面目。
「贝娜黛妲,你就是苍蝇王。」
「……这一切都是你的猜测吧?」
「呵呵呵,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但是很可惜我已握有决定性的证据了。」
「……证据?」
「我送你的那条吊坠里装有感应石。」
见贝娜黛妲倒吸了一口气,我笑着继续说明。
「感应石是制作通讯器的材料,其原理是切成两半的感应石若有其中一颗被注入魔力,另一颗就会发出震动,再借此转换成声音进行通讯。但就算石头没有装在通讯器里,也能透过这个方法来确认对方是否有发动技能。你能听懂我想表达的意思吗?在这种情况下躲藏于此处施展技能的家伙,其真实身分自然是不言而喻吧。」
明白自己已经中计的贝娜黛妲,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你打从一开始就在算计我啰。」
「这点只能说是彼此彼此,纯粹是你在这场尔虞我诈之中败下阵来。」
「那你为什么放任我到现在?」
「第一点是我至今未能掌握确切的证据,第二点是就算有证据也难以把高汀家的千金抓来定罪,第三点是我在等待能以不幸意外处理掉你的最佳时机。这下你明白了吗?大小姐。」
「……虽然我没资格这么说,不过你当真是非常邪恶呢。」
听完贝娜黛妲的怨言,我不由得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相信你很清楚同行是怎么形容我吧──?就是『蛇』。若论尔虞我诈和邪恶这两点,根本没人有办法与我比肩。」
就算是神域抵达者或整个国家都被我当成棋子,区区苍蝇王绝非我的对手。
「你身为苍蝇王已是不争的事实,再如何否认也无济于事,但在杀你之前我想先确认几件事,我也能按照你给出的答案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你想知道什么?」
「为什么你要攻击市区而非竞技场?在没什么人的市区里作乱对你有何好处?」
「……我不知道。」
「臭娘们,真亏你有胆在这种情况下跟我打马虎眼。」
「我没骗人,是真的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我本该如你所言去袭击竞技场,可是那家伙临时改变计画……对方表示情况有异,即使进攻竞技场也毫无意义……」
「那家伙?是你的雇主吗?」
贝娜黛妲轻轻点头回应我的提问。
「是罗达尼亚共和国的特务吗?」
「不是的,我与对方属于合作关系。」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人吗?你说的那家伙是谁?」
「……我愿意毫无保留地对你实话实说,问题只在于你是否愿意相信,因为事态比你想像得更加复杂。」
光听声音难以确认贝娜黛妲所言是否属实,借由《真实喝破(confess)》的确能让对方吐露实话,但假使事态真如贝娜黛妲说得那般复杂,我的问题不够一针见血将导致效力大打折扣。既然如此,最简单且确实的侦讯方法还是仔细观察她在回答问题时的表情变化。
「看着我。」
我仍将枪口对准贝娜黛妲,接着往后倒退几步。贝娜黛妲缓缓地转过身来。一阵冷风刮过我们两人之间。
「你的眼神真不错。」
转身看向我的贝娜黛妲,不再是约会时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模样,其眼神极其冷漠且犀利,展现出唯独做好觉悟时才有的态度。
「若是现在的你,我或许真能坠入爱河。」
我扬起嘴角露出浅笑,稍微晃了晃枪口。
「说,并且尽可能精简点。」
「好。」贝娜黛妲点头同意,神色坚定地张开嘴巴。
「我真正的雇主是──」
就在这时,银发男子突然出现在我身旁,于我耳边细语说:
「它来了──」
我遵从直觉用力往后跳开,转瞬间只见一道黑色落雷打在我原先所站的位置上,紧接着才产生爆炸声跟冲击波。稳住身形以免被吹飞的我,持续将魔枪对准前方。
「嗯~居然能躲过攻击,难道这也是拜预知所赐吗?」
在飞扬的尘土之中,从另一头传来陌生女子的嗓音,随后刮起一阵强风吹散粉尘,女子于落日之下显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你是……」
我马上就认出此人的身分。朵丽日前曾给我看过一张妖艳狐耳兽人的照片,能看出她正是照片里的那个人──操控异界教团的仲介商人•蕾仙。
蕾仙对我露出一张冷酷的浅笑,接着把提在手里的东西向我抛来。能看见『该物』飞到一半就落于地面,慢慢地滚至我的脚边,我无须费力特地躲开──接着与『该物』四目相交。
「朵丽……」
蕾仙抛来的正是朵丽的首级。已然凝固的那张表情看起来莫名温柔,至于那空洞的双眼中倒映着我的身影。
「……我从朵丽那里听说过你,你就是仲介商人蕾仙吧?」
我将目光移向蕾仙,并把魔枪对准她。蕾仙则表现得落落大方,挡在我和贝娜黛妲之间。
「蛇,这是我第一次像这样和你面对面呢。」
「既然你认识我,那就应该很清楚自己会落得何等下场吧?别以为我会对女人手下留情,看我这就宰了你。」
「好吓人的杀气,你跟地上的她有这么要好吗?」
「不,但光凭我对你的厌恶,就足够驱使我杀掉你。」
「嗯~居然被讨厌了,真叫人难过呢。」
蕾仙蹙眉摇摇头。
「天底下最令人难过的事情,莫过于被自己的孩子讨厌呢……」
「啥?你刚刚说什么?」
对于我的问题,蕾仙嫣然一笑,然后将两手贴在她那丰满的双峰上。
「你会吃惊也是无可厚非,不过这就是真相,诺艾尔•修特廉,我正是你这位英雄的『母亲』喔。」
历经短暂的沉默,我扯开嗓门大笑说:
「啊哈哈哈哈哈哈!你说我是你的儿子?难道你脑袋生疮吗?我可不记得自己是被你这种恶心女人两腿开开生到这个世上!」
「我同样不记得自己有产下你啦,但我确实是你这位英雄的生母。记得你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吧?应该能看出我没在撒谎不是吗?」
蕾仙她……的确没有撒谎。突然之间,我感到全身寒毛直竖。
「话说回来,你这位英雄是如何诞生的?」
「……你想说什么?」
「你明明拥有被评为最弱职能的【话术士】,却不惜削减寿命也要登上探索者顶点的契机,就是你最敬爱的外祖父死于非命。当年因为有莫大的魔素逆流回城镇,就此形成深渊,才导致杀死你外祖父的恶魔降临到这个世上。」
没错,于是我──
「你曾在外祖父临终时发誓,说自己必定会成为最强的探索者。这就是你的原点。要是没有这段过去的话,你就不可能有现在这番成就。」
「你……」
「聪明如你,肯定已经听明白了吧?造成那场意外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你这个混帐──!!」
滔天怒意淹没了我的思绪──以及我与外公之间的回忆,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扣下魔枪的扳机。摆脱枪口的灵髓弹,就这么命中蕾仙的眉心。
可是竟然没有引发最重要的魔力爆炸,而且后仰露出白皙下巴的蕾仙,慢慢挺直腰感恢复原先的站姿,然后露出一抹浅笑,从嘴里吐出那颗并未引爆的灵髓弹。
「还没向你自我介绍对吧。我叫做罪恶囊,全名为浑沌之罪恶囊──也是冥狱十王之中负责掌管世间浑沌(命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