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啊啊!」
如冰一般的触感,吹散了睡意。
绫月芽衣尖叫着一跃而起,同时她反射性地把手伸向床边的小桌子,那里是放闹钟的固定位置。
然而芽衣的右手却白白扑了个空。
芽衣对于自己什么都没触碰到感到不可思议,猛力地揉了眼睛。
(现在几点?)
还有多少时间可以睡呢?房间有些昏暗,应该是黎明之前吧!
芽衣突然感到一丝寒意,环抱住了自己的身体。
会冷也是理所当然的,从刚才开始风就咻咻咻地吹了过来,这已经不是从缝隙吹进来的风那么简单,与其说在室内,看这通风的良好程度简直就像露宿在野外。
「呃……咦……?」
夹带着尘土的风,发出细小的呢喃。
芽衣用手压住翻卷起来的制服裙,再度环顾四周。
她模模糊糊地看见了幽暗的天空与随风摇摆的树木,远方闪烁的街灯勉勉强强地照亮了长椅与亭子,告诉她这里是个疑似公园的场所。
从整齐铺平的广场与石板小路看来,这里是个具有相当规模的公园,街灯的数量却非常稀少,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犬吠声配上原本就寂寥的氛围,更增添一分毛骨悚然。
(这里是哪里?)
面对这完全没有见过的景象,芽衣的思考开始混乱。
说到底,自己为什么会在户外?不是应该在房间那温暖的床上醒来吗?然而,现在自己穿的并非睡衣而是制服,坚硬的长椅取代了床铺,甚至还被夜晚的冷风吹拂着。
不,这种毫无脉络的状况铁定是做梦。芽衣用好似豁出去的心情,站了起来。
(红色的……)
她握紧了微微颤抖的双手,发现仰望的群青色夜空中竟挂着红色的月亮。
染上魅艳光辉的铁锈色云朵悠然地飘向某处。她茫然地看着云朵的去向,曾一度平息下来的不安又猛然地窜了上来。
「……必须回去才行。」
芽衣像在说给自己听的低语。总之她想去除此之外的某个地方,可以的话她希望现在立刻奔向熟悉的场所,看见熟稔的景色后放下心来。既然是梦当然想早一秒醒来回到现实的生活。
「啊啊,太好了!你在这里啊!」
此时,身边传来了与这令人不安的氛围不相称的声音。
芽衣吓了一跳,别过头,一名戴着大礼帽、身穿燕尾服的可疑男人正朝她走来。在目光对上之后,男人弯起了单片眼镜底下的眼眸。
(咦?这个人,的确……)
总感觉曾在哪里见过,却无法马上想起来,对于装束如此华丽的人,应该没那么简单忘记才对。
「哎呀哎呀,看来你没事呢,小姐。」
「呃、我……」
「哦,没事的,我希望你别那么警戒,我呀,绝对不是什么可疑人物。」
明明自己什么都还没问,那男人却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起来。
「你会惊讶也是理所当然的,哈哈!要说的话,我也很惊讶,虽然我自称为绝世西洋魔术博士,也从来没想过又会让人类消失。」
不给芽衣答腔的机会,男人继续说下去。
「啊啊,用消失来表达会有语病呢,毕竟又不是真的让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在这种情况下,用『传送了』的说法可能会比较正确。哎呀,无论如何能够在同个时代重逢,可谓不幸中的大幸了,你也这么认为吧?」
「啥?」
「也就是说!你和我的相遇是命运的魔术!」
当芽衣一脸不理解他所说的话时,他用极度认真的表情如此回应,使她呆愣地张大了嘴。
「你懂吗?命运的魔术,人们称之为『奇迹』。我常常在想,人与人的邂逅铁定是神明大人安排的大魔术……」
他将目瞪口呆的芽衣搁置在一旁,像歌颂般阐述着命运。芽衣越来越搞不懂了。
「那,我差不多该走啰。」
芽衣如此告知之后,男人抱起胳膊,微微歪着头。
「你要去哪里?」
「咦?哪里?我要回家啊。」
「嗯。不过你啊,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吗?」
对于男人奇妙的问题,这回换芽衣歪起头了。
「当然知道呀,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的家什么的……」
接着,芽衣沉默不语。
(咦?我家……)
究竟在哪里呢?她突然间答不上来。
别说是住址了,连最近的车站也想不起来,对于这样的自己,芽衣相当惊愕。我又睡昏头了吗?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没错,你现在正处于暂时的记忆混乱状态。哎呀,这也没办法呢,毕竟是因为时空穿越造成的意外事故,我想不久之后你的记忆就会慢慢整理出来了……」
——时空穿越。
对于这突然出现、毫无脉络可言的话语,芽衣不断地眨眼。
「咦?咦咦?」
「别焦急、别焦急,首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自己的名字应该知道吧?」
「我的,名字……」
——芽衣。
仿佛有谁,在脑中呼唤了她。
「……芽衣,绫月芽衣。」
没错,这就是自己的名字。当然自己的名字还是知道的。
从指间滑过的记忆当中,这是唯一留存在她手掌上的记忆。芽衣像在刻划似地,反复思考着如同皮肤般深深融进她体内的这个声音。
「嗯哼,芽衣啊,真是个好名字呢。」
男人用轻率的口吻,说出如此重要的名字。
他究竟是什么人?看起来似乎不像坏人,但太多让人无法理解的言行举止,让芽衣完全不晓得要怎么去面对。
「你叫什么名字?」
此刻互相报上名讳是礼貌吧?在芽衣如此想着并脱口问出后,男人一脸茫然样地眨眼。
「咦?」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再度询问,男人思考了一会儿后,像是想到些什么般抬起头来。
「对啦,我的名字是查理!」
「查理?」
(这诡异的名字是怎么回事……)
她并不是想要挑别人名字的毛病,但在报上姓名后,他显得越来越令人起疑。从那轻浮的声音听来,更是充满可疑人士的气息。
查理侧眼看着散发出警戒心的芽衣,猛地弹了一下手指,在下个瞬间,便凭空出现了如地图般的大片纸张。
「哇!这、这是什么啊?魔法?」
「哈哈!才不是呢,我是魔术师呀,这种程度的魔术轻而易举啦!」
男人用歌唱似的声音回应,并凝视着地图。原来如此,说是魔术师总算能理解了。那名男人散发出某种远离尘嚣的氛围,有一种一般社会人士身上不会有的独特感。
「譬如说,这里是日比谷公园。」
「日比谷公园?」
出现了不在预料中的地名。
讲到东京都千代田区的日比谷,可是东京都办公大楼林立的地区,城市给人一种接近银座、有乐町、新桥的成熟印象,但芽衣完全没有头绪自己为何会在这种地方。
「……嗯哼嗯哼,从这边走过去,附近不就正有个好地方嘛。在我们差点流落街头、走投无路之际,这可是最适合我们的地点了!还真是幸运啊,芽衣!」
查理从地图上抬起头,用力地竖起了拇指。虽然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看来,自己现在正处于流落街头也不奇怪的危机当中。
查理向芽衣招了招手,轻快地踏出步伐,芽衣瞬间迟疑了一下,但又不想自己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即便心存怀疑还是暂时先跟在查理后面。
——这座宫殿究竟是怎么回事?
芽衣目瞪口呆地仰头看着在黑夜中奇幻闪烁的建筑物,心里想着。
不晓得是宫殿还是城堡,总之规模相当大,好似砂糖果子般的两层楼纯白外墙上林立着整齐的半圆拱形窗户,室内金碧辉煌的光芒从中透了出来。
看来今晚这里正在举办派对,芽衣看见盛装打扮的绅士淑女们都朝着门的另一侧消失踪影。
(好厉害……)
她从来不知道,日比谷有这么华丽的建筑物。
儿时少女们曾在心中描绘的外国千金住宅就这样出现在眼前,面对这奢华的氛围,她不自觉发出感叹。
「这里该不会是查理先生的家吧……?」
「哈哈!怎么可能,这座宅邸并不是任何人的家哦。」
将芽衣引领至此的魔术师背对着宅邸,向芽衣深深一鞠躬。
「欢迎来到鹿鸣馆,小姐。」
「……鹿鸣馆?」
芽衣一面复诵,再度抬头仰望宅邸。
讲到鹿鸣馆,印象中教科书上记载这是在明治时期建立的外交设施,是座每天晚上开设宴会,接待过许多外国宾客的历史性建筑物。
(咦?不过,这不是在很久以前就因为空袭而被破坏了吗?)
还是说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期间被修复完毕了呢?芽衣对这方面的事情并不熟悉,因此不太清楚。
「那么,芽衣,我们赶快闯进去吧!」
「啥?」
芽衣反问。
「……你刚才是说要闯进去吗?」
「哎呀,这说法不是很好呢,我本来想说的是偷偷潜进去啦!」
「我听起来是一样的意思耶。」
芽衣马上指正。再说不管怎样这两者同样都是教唆犯罪的行为。
「喂,你竖起耳朵听听。」
查理无视芽衣的吐槽,做出了竖起耳朵的手势。
「你有听见优雅的管弦乐演奏吧?讲到鹿鸣馆的宴会,这可是赌上明治政府威信的一大活动呢。烤牛肉、牛排、烤鸭排、肉饼……晚宴上铁定会相继端出奢华的肉类料理啊!」
「……」
光想象就让人陶醉了。
芽衣开始向往起门扉另一侧那闪耀光辉的白色宅邸。
豪华料理先暂且不论,芽衣甚至产生了想要进去宅邸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毕竟没有女孩子不会对「宴会」感到欢欣雀跃。
「只要突破玄关大门就没问题啦!溜进去之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囊中物了。」
「咦?可是,玄关会有人在守卫吧?」
「讨厌啦,芽衣,你以为我是谁啊?」
查理取下大礼帽,持续露出自信满满的表情。
「我可是绝世西洋魔术博士查理!几乎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哦。」
「……几乎没有,是吗?」
芽衣对于他没有斩钉截铁的暧昧言词,涌出一丝不安。
「总、总之还是别这么做吧!再怎么想,我跟这种派对格格不入。」
即便穿着燕尾服的查理没什么问题,像芽衣身上穿着一看就知道是高中制服的装扮,感觉就会被不由分说地赶出去。
(高中?)
芽衣重新审视自己的服装,格子裙配上黑色西装外套,以及红色蝴蝶结。
没错,这是高中制服。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教室的场景,紧接着,好似同年级的少女们欢笑的声音,也在耳朵的鼓膜边响起。
只要再一点点、再一点点,就能回想起什么了。然而记忆的盖子却无情地在此关上,对于那看似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荒谬与疏离感,她的鼻头深处猛地痛了起来。
「怎么啦?怎么摆出那样的表情呢?接下来就要体验欢乐的派对了耶。」
查理凑向前看着芽衣的表情,有些困惑地询问。
接着他弹了下手指,从大礼帽里头拿出了一朵红玫瑰。
「别哭了芽衣,你看,很漂亮吧?」
「……我又没有哭。」
「那就笑一个吧,芽衣。」
他当场跪了下来,一点也不害臊地把玫瑰递给芽衣。
这种夸张的动作,与其说是魔术师不如说是诈欺犯了。对于那一如既往的可疑,芽衣甚至不想再怀疑他,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你看,芽衣,好大的吊灯啊!很有偷偷潜入的价值吧!」
一踏进鹿鸣馆的大厅,查理就看着天花板兴奋地说。身旁的芽衣脸色铁青,慌张地把食指放在嘴巴上「嘘」了一声。
——正如查理所说,两人总算是避开了守卫的目光,成功潜入鹿鸣馆。
话虽如此,他们可不是像小偷那样从窗户或是烟囱偷偷闯进去,而是查理拿出了名为「隐形披风」的魔术道具,两人包裹在身上后光明正大从玄关大门通过。芽衣本来还轻蔑地想着,怎么可能用这种夸张的道具骗过守卫的警戒,事实上却毫无难度地达成任务直到现在。
「看,就像我说的一样,有烤牛肉吧!那边还有烤全鸡耶!」
查理的情绪相当高昂,与无法顺利表达言语、胆战心惊的芽衣完全相反。
话说回来,这究竟是什么样的派对呢?对于在眼前拓展开来的绚烂光景,芽衣简直被震慑住了。
人们配合着优雅的管弦乐,享受着社交舞。在巨大的吊灯底下,银色的餐具散发出高雅的光辉,穿着工作服的服务生们俐落地运送着饮料和菜肴。
唯一可以知道的是这场派对一点也不随兴,而是极为正式。每位女性都穿着像在凡尔赛宫里才看得到的宫廷式礼服,男性们则是衣着讲究地身穿燕尾服和大礼服。
「不好意思,查理先生,我还是想回家……」
「不只是肉类料理,还有红葡萄酒耶!来,干杯!」
查理强硬地把装了红葡萄酒的玻璃杯递到芽衣手上,玻璃杯的杯缘碰撞,发出了纤细的声响。
「不不,现在不是干杯的时候,再说我还未成年耶。」
「哎呀,未成年禁止饮酒的法律是什么时候制定的呢?」
查理一口气喝光了酒,歪着头问。
「应该是大正时代之后吧?也就是说,你就算喝了这杯酒也不会被问罪的。哈哈哈!这时代真不错!」
「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不知所云的话啊!穿着制服光明正大喝酒,通常会被抓去辅导的!」
「嗯,所以说,那是现代的状况吧?不过现在可是明治时代呀。」
「……啥?」
「哎呀,我刚才没说吗?」
他精神奕奕地将葡萄酒添入玻璃杯中,爽快地告诉她。
「这里可不是现代的平成年代,而是明治时代哦!也就是说,因为我伟大的魔术,让你穿越到百年以前的古早时代啦。」
「……」
又开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
再怎么说,这喝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芽衣正想如此吐槽,没想到却和某个人的肩膀相撞,她的身体因而晃了一下。
「哇!」
就在她失去平衡,差点连同酒杯一起跌倒之际,有个强力的胳膊迅速地将她环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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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真是失礼了,小姐。」
平稳温柔的声音,传到了她的鼓膜。
一名散发着优雅氛围、面容姣好的青年注视着芽衣的脸庞。在极近的距离下被受到水晶灯光照射的瞳孔给直勾勾盯着,使她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咦?啊,我、我没事。」
芽衣慌慌张张调整好姿势,对方则说了一声「那真是太好了」,露出一抹绅士般的微笑。
有着精致金边刺绣的白色军服修饰了那名绅士苗条的身型,肩膀上的金色肩章微微晃动着。这一看就知道是位高权重者穿着的服装,眼前的青年却神态自若地潇洒驾驭。
芽衣恍惚地心想,这个角色扮演的完成度可真高。
芽衣深知自己很失礼,却仍旧不自觉紧盯着青年看,对方也用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直勾勾地凝视着她。两人互相观察了好一会儿,同时对上对方的视线。
「嗯哼,这件衣服做得实在合乎常理呢。」
青年双手环胸,好像很佩服似地点着头。
「只用最低限度的布料,设计简朴,不会过于华丽,在样式上只重视实用性,这实在让人耳目一新。不,应该说是革命性的设计吧?不得不说这实在有些前卫……」
「?」
「除了这般脱颖而出的理念之外,最值得特别提出来讲的就是精美的裁缝了。这是哪个国家的手工职人做的?是巴黎吗?还是柏林?」
「呃……我想这应该是日本产的啦。」
芽衣歪着头回答,没想到对方竟然对制服抱持着如此强烈的兴趣。
「哦?这不是舶来品啊。那么是横滨的裁缝店吧?确实我曾听说过有一位技术绝佳的手工职人就住在外国人居留地呢。」
「嗯?是这样啊……」
芽衣不是很清楚。
倒不如说,她还比较想问这件军服是从哪里买来的,她不晓得这是现成的还是订做的,但做工可以说相当地道。不过她没有看过真正的军服,也无从比较就是了。
「鸥外先生,你在做什么?」
此时一名年轻男性的声音逐渐接近。
「您硬是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还这样丢着我不管,可是会让我很困扰的。」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啊,春草。」
穿着军服的男人轻轻地举起手,回应前来的青年。
「有什么收获吗?我想如果是你,铁定很快就找到了绘画的模特儿,进展得正顺利吧?」
「现在哪有闲工夫去管绘画模特儿,这里人太多了,空气很差,眼睛又痛……还是以贫民窟的流浪猫当对象比较好。」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春草啊,别再画猫了,偶尔追求女性不也是一种乐趣吗?这个世界上的女性往往像猫一样反复无常,却不像猫能够逃得飞快,对于这项事实,我们男性应该要感到更开心才对,不是吗?」
「我难以认同。」
在简短回复之后,名为「春草」的青年慢慢地将视线移到芽衣身上。
对方的年纪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吧?那名青年眼神很慵懒,戴着学生帽、身穿立领制服,随意地绑起他那有个性的长发。
(……太好了,是同伴,我有同伴了!)
在知道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穿着学生服前来之后,芽衣放下心来,只是对方却用逃避的眼神避开芽衣单方面的亲近感。
「鸥外先生,这位女士是?」
「嗯?啊啊,我和这位小姐也是刚刚才认识的,正谈得起劲呢,我才刚想着等等要约这位小姐到银座的咖啡厅坐坐,结果你就来搅局啦。」
对方像是在征求同意一般,对芽衣投以微笑,芽衣困惑着不知道要如何回应,穿着学生服的青年却很露骨地皱眉。
「……看来鸥外先生还是老样子,总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啊。」
对于那令人惊愕的嗫嚅,芽衣可没有听漏。
他的视线明显地往芽衣望去,目光简直就像在看某种珍奇物品。那眼神就好似在半路中遇到正在跳盂兰盆舞的熊猫,无法理解。
「反正我也看到如此稀奇古怪的东西了,十分满足,那我就先回去了,鸥外先生还请慢慢享受。」
「喂喂,等等啊!真是急躁耶……」
两人持续斗嘴着,淹没在人群当中。
「稀奇古怪……?」
被丢在原地的芽衣重新审视自己的装扮,并没有特别脏或破损。以防万一,她还用银制餐具照了自己的脸,但是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很正常,也没有被人恶作剧用油性笔把整张脸画得一团糟。换句话说,她完全没有所谓稀奇古怪的任何一个要素。
「哎呀,突然间就和知名人物见到面啦。」
「哇!」
芽衣因为突然在耳边出现的低语声而吓了一跳。
至今为止都在远处旁观的查理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而且正厚脸皮地把堆成山的烤牛肉放进嘴中,芽衣用羡慕的眼光侧视他,问道:
「那些人很有名吗?」
「没错,刚才那位是军人兼文学家森林太郎……不过,叫他森鸥外会比较好理解吧。而和他在一起的书生是日本画家菱田春草,你应该有听过名字吧?」
——森鸥外和菱田春草。
芽衣在脑中翻阅着历史教科书。明明与自己有关的记忆依旧很模糊,却不可思议地记得在课堂上曾经学过有关这些人名的知识,他们都是活跃于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
「咦?可是,这……」
「没错没错,今天晚上可是井上馨外务大臣所举办的宴会!据说俄罗斯的贵族也来到日本了呢,怪不得成员这么豪华……你看,那里也有知名人物喔!」
查理一边说明,一边用手指向穿着细条纹西装的青年。
那名青年身高修长、五官端正,光是站在那就有吸睛的华丽感,芽衣也不自觉被那爽朗的笑容与散发魅力的眼眸夺走目光。
「喂喂,别推啦,我不是说了我不会跳舞吗?」
「别这么说嘛,就跳个一曲也不行吗?」
「请务必应允吧!我们家的女儿也去了浅草的商店街购买了您的锦绘呢。下一次登台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去问问我们家的剧作家吧?」
他耸耸肩,用性感的笑容瞥了女性们一眼。
「我也是很想要尽早登上舞台的。我很快就会让你们享受其中,就老老实实等待演出日到来吧……可以吧?」
明明是男的,那秋波却散发出让女性也相形见绌的性感,围绕在他身旁的女性们发出尖叫声,害羞地用扇子遮掩瞬间泛红起来的双颊。
「他是川上音二郎,是名很优秀的美男子吧?」
查理用一副知晓一切的表情补充说明。
「他是最近受到大家瞩目的新兴舞台剧演员,在不久之前人们讲到舞台剧都只会一面倒向歌舞伎,不过在进入明治时代以后就出现了这样的新派剧,名为书生芝居1,由素人们打造的舞台剧广受欢迎……」
「查理先生。」
「嗯?」
「虽然我是有很多事情想吐槽啦,不过我想先问,你为什么会对这里的人这么熟悉呢?」
芽衣脱口说出从刚才开始就有的疑问。
他拥有的情报是真是假暂且不论,然而,对于他那旅游导游般的亲切介绍,就连芽衣也不得不抱持着怀疑。
「讨厌,我也没有特别熟悉啦,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知识吗?哎呀,还是说你是上历史课时都在打瞌睡的类型?」
「什……我可是很喜欢历史课的耶!」
芽衣被自己条件反射说出来的话给吓了一跳。
没错,她自己并不讨厌学习历史,至少和数理相比,她对历史是有兴趣得多,但是那又怎么样?喜欢历史和相关人物的情报之间,可没有什么关联。
「话说回来,芽衣,你不吃烤牛肉吗?差不多要被拿光啰。」
「!」
怎么不早说!芽衣仿佛像在对查理抱怨似的,打算冲向摆放肉类料理的桌子,突然间——
有某个深绿色的东西遮蔽了她的视野。她猛力地撞到了额头,大叫了一声「好痛」。
「——喂,小姑娘。」
是个仿佛刺骨一般不悦且低沉的声音。
芽衣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和一名高挑的男子四目交接,对方则用机警的表情俯视她,使她开始紧张起来。
「给我看一下你的邀请函。」
「……咦?」
「最近这一带很动荡不安,那些打算闯入政府相关人士聚集地的可疑鼠辈们层出不穷,因此请你协助确认身份。」
芽衣倒抽一口气。
(该不会是警察吧……?)
他沉默着,再度压低了他的警察帽,他的腰间上则挂着金色刀柄闪闪发亮的军刀——嗯?军刀?
「那、那个,请、请稍等一下!」
芽衣一副快哭出来似地,把手伸向查理。
「邀请函的话,呃……这个人身上有!」
「这个人?」
面露凶光的警察更加眯起了眼。
「要是有同伴的话就赶紧叫来,别想浪费时间。」
「呃、所以我说这个人……咦?不在?!」
芽衣伸出的手扑了个空,整张脸因而铁青。
刚刚,就在三秒前还在身旁的男性现在遍地也找不着,宛如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消失无踪。
(被他给逃了……!)
仿佛血液从指尖开始一点一滴结冻的绝望感袭了上来。
为什么一个人逃走了?完全没有必要思考原因,他本来就是个可疑人物,对方也没有义务要带着芽衣逃走,更何况是去包庇芽衣。
(既然如此……至少把那个可以让身体消失的斗篷留下来啊?!)
为什么没有把那个即便现在不用,或许总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道具留下来呢?就算芽衣如此愤恨,状况也不可能好转。
「你这家伙……太可疑了!」
「咿!」
警察握紧了军刀的刀柄,缩短了和芽衣之间的距离,那很明显是在看犯罪者的眼神,芽衣虽然想要叫屈说自己什么都没做,但她现在确实是非法入侵了派对。
「报上名来,你是被谁带来这里的?」
「我、我……」
周围开始喧闹起来,芽衣深切感受到周遭人们的视线,无法立刻发出声音。
「要是不回答,我就要逮捕你了,你有所觉悟了吧?」
「……」
芽衣向后退了一步,警察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膝盖颤抖,全身无力,开始产生耳鸣,无法顺利呼吸,就在她差点晕厥之际——
有人轻轻用手扶住了芽衣的肩膀。
那是一双巨大的手。温暖的触感,使芽衣的耳鸣一点一滴褪去。
「哎呀,我好想见你呢,小松鼠。」
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声音,芽衣因而别过头,穿着白色军服——名为森鸥外的人物不知为何,竟笑着站在她身后。
(小松鼠?)
鸥外柔和地揽着不知所云而呆若木鸡的芽衣,并若无其事拨开警察紧握着芽衣手腕的手。
「好啦,再好好让我看看你的脸吧。你可知道,在你周游欧美各国的期间,我有多么寂寞吗?」
「咦?那、那个……」
「你该不会忘了我的脸,在国外沉溺于玩乐之中吧……?真是的,有你这种未婚妻实在太辛苦了,正因为我很喜欢你的放浪不羁,才要蒙受这样的罪过吗……」
「哇、哇!那个、等……」
他微微拨开芽衣的刘海,亲吻了她的额头。
芽衣的思绪与身体完全僵住了。在被抱着的状态下,她只能反复呼吸。
(怎么回事?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她又开始晕眩了,像要支撑着芽衣一般,对方不断增强手腕的力量去环抱着她,她的鼻子紧紧贴着对方硬实的胸膛。
「……你这是在干什么,陆军一等军医大人?」
「哎呀,这不是警视厅妖逻课的藤田警部补吗?你找我的未婚妻有什么事?」
「你说未婚妻?」
被称为藤田的警察脱口说出了芽衣的疑问。
未婚妻,也就是婚约者。她无法马上理解这是在说自己,越过她头顶上方交谈的对话内容,听起来就像事不关己一般遥远。
「没错,她是即将成为我妻子的人。」
鸥外抚摸着芽衣的头发,如此斩钉截铁说着。
「来吧,小松鼠,你只要向藤田警部补自我介绍就好。你该不会因为长年在国外生活,忘了本国的语言吧?」
「呃……」
鸥外轻轻将嘴唇贴在搞不清楚状况而感到困惑的芽衣耳边,一丝气息吹拂了她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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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点说出你的名字吧,别让我同样的事情说那么多遍哦。」
他用温柔却坚定的口吻低语。
芽衣回过神来,慌张地脱口说出「啊、我叫绫月芽衣」。
「绫月……?我没有听过这个姓氏。」
藤田蹙紧眉头,接着说道。
「那么,这小姑娘古怪的服装也是因应你的兴趣吗?陆军一等军医大人。」
「啊啊,那当然,我想不谙世事的藤田警部补应该不知道,现在欧美可流行像她这样穿短版的贴身裙哦!据说是因为轻便又好走路,受到职业妇女们的好评呢。在推行西化政策的我国,总有一天这也会随处可见吧。」
「哦?这我可是第一次听说,在我看来这不过是街头艺人的服装而已。」
藤田毫不客气地将目光飘到芽衣身上,他的右手依然握着军刀的刀柄,让人感受到什么时候抽刀出来都不奇怪的危险气息。
(这个人好恐怖……)
芽衣冷汗直流,猛力握紧了拳头。
「藤田警部补,能否请你不要用这么可怕的表情瞪着我的未婚妻呢?还是说,你把她当成是妖怪之类的存在?」
「很不巧,我可不是『魂依』。」
妖怪?魂依?没听过的单字相继出现,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嗯哼,那么,她就更加没有理由受到妖逻课的关照了,她只是单纯的人类,也是我的未婚妻。」
鸥外抱住芽衣的肩膀,瞥了一眼围绕在一旁的人们,并浮出一抹极度享受这般状况的优雅微笑,敬了个礼。
「那么我们就在此告辞了,非常抱歉引起这场骚动。各位绅士淑女们,还请继续享受今晚的宴会!」
他丢下这句话,便带着芽衣快速前往大厅的出入口。
华尔滋、淑女们的笑声与裙子摩擦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们跑下明亮有光泽的楼梯,走出了入口。就在人烟变少之后,鸥外斜眼看着目瞪口呆的芽衣,「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哎呀哎呀,这实在是杰作!在晚会上被盘问的小姑娘可真是前所未闻啊!华族2与财阀家的千金们都抱着要在此一决胜负的心态精心打扮,结果竟然被不知道哪里来的局外人给完完全全抢走了今晚的主角宝座,哈哈哈!」
「那、那个……」
「这下明天的社交集会铁定会热烈地谈着小姑娘的话题吧!不,还有可能被附上照片,登上东京日日新闻的一整个版面呢。突然出现在鹿鸣馆的谜样小姑娘与知名的妖逻课鬼之警部补藤田五郎发生争执,你不觉得这是大众会很喜欢的新鲜事吗?有趣又让人惊奇,简直像埃德加·爱伦·坡小说的开头呢。」
看门人打开前方的门扉,夜风一口气吹进了出入口。被街灯照亮的庭园里整齐地排放着人力车,鸥外引领着芽衣走向其中一台。
「来,上车吧。」
(上车……是指这个?)
究竟要去哪里呢?虽然对方在自己危机之时出手相救,但他可是个素不相识的人,可不能就这样随便跟着他走。
「你要是再拖拖拉拉的,搞不好刚才那名恐怖的警察就会追上来啰?我是无所谓啦,不过对小姑娘而言,这应该不太妙吧?」
芽衣被这么准确地点出现状,欲言又止,她确实不能够在这里被逮捕,要是失去了记忆又被带到拘留所,这发展实在太过凄惨。
「……真是的,还真不干脆呢。」
「?!」
芽衣的身体突然浮了起来。
在她惊觉自己被抱起来的瞬间,她早已被丢在人力车的座位上。头上戴了顶草帽的车夫扛起车把,芽衣和座位一同向后倾斜,险些跌落。
「等等!请放我下去!」
「这是当然的,等到家之后我就会放你下去的。」
鸥外笑着告诉她。
「车夫,麻烦到神田小川町。」
「哦!」
「就说放我下去啦!喂!」
芽衣向身旁从容微笑着的男性求情,但是对方没有搭理她,转眼间人力车就迈步跑了起来。
她穿过了鹿鸣馆的庭园,来到了红砖洋房林立的街道。在她经过的景色之中,唯有红色的满月一直紧追在她的身后。
1. 自由民权运动的志士们为了向民众宣扬政治思想而开始演出的戏剧。
2. 日本明治维新后所确立的特权贵族阶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