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昨天还真是摆了我一道啊。」
隔天一下楼,春草就跳过道早安的招呼语,丢出了怨言。
「搞到最后我竟然被硬塞了两碗馒头茶泡饭,我的胃可是在大翻腾耶。多亏了你,我昨天晚上的作业一点进展也没有,哎呀,这是谁害的呢?」
「这、这个嘛……」
芽衣马上瞥开视线,看着阳光室的窗外。
天空相当晴朗,可以听见小鸟们惹人怜爱的鸣叫声。庭园中的红花绿叶之所以看起来格外鲜艳,或许是因为没有废气污染空气吧。芽衣试着用社会性的观点来看待事物,却无法不意识到春草散发出的无言压力。
「对不起!让你成为了我的牺牲品。」
「可以请你不要用好像是我主动牺牲的说法吗?不过算了,至少你有觉得愧疚。」
「是、是的,那当然。」
芽衣几度颔首,于是春草好像在等她说这句话一样,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那……你要怎么展现诚意呢?」
他说出了类似小混混的经典发言,芽衣愣了下,歪歪头。
「咦……你果然在生气吗?」
「没有生气哦。」
他的声音听起来铁定在生气。
「我只是在想你要怎么补偿我而已……对了,就拜托你当绘画模特儿吧。」
「模特儿?」
芽衣反射性地向后退。
「不、不行啦!我的身材一点也不好!我很在意我肚子上的肥肉,那个、那真的不是能够见人的……」
「你在说什么?」
对方冷淡地问。
「啊啊……你该不会误会成是裸体画了吧?是这样对吧?」
裸体画,也就是裸模。贴在墙壁上的芽衣点头,春草则是罕见地笑了出来。虽说笑了,但也不是那种天真的笑容,而是类似冷笑。
「咦?不对吗?」
「也行啊,裸体画。」
春草在端正的面容上浮起一抹冷酷的微笑,慢慢接近芽衣。
「竟然会产生这样的误会,看来你对自己的身体很有自信吧?所以我才说,这样也行啊。」
他马上变回面无表情,像在评鉴一般从头顶开始审视到脚趾头,对于这极为露骨的视线,芽衣瞬间胀红了脸。
「那、那个,这件事情还是有点……」
「哦,做不到啊?那你要怎么补偿我?来,说说看啊。」
春草把手撑在墙壁上,将脸贴近到能够感受到鼻息的距离,等着芽衣的回应。
「来,快点。」
「……」
心脏的鼓动变得越来越激烈。一想到春草铁定也听见了这声音,芽衣就觉得更加羞耻,抿住了嘴唇,这坐立难安的感觉让她瑟缩了身子。
「——喂,春草。」
不知不觉,身穿和服的鸥外正靠在门上看着他们。
「真是的,你这样会让我可爱的客人感到相当困扰哦。」
「我才没有让她困扰,只是在拜托模特儿的事。」
「哦,模特儿啊?那么,就必须提出更进一步的忠告了。要是忘记对绘画对象的谦卑与敬畏之情,只会剩下怠惰与自负哦。」
鸥外走向春草拍了拍他的肩。
「总之你得多加选择一下措辞。身为借住在此的前辈,对后辈应该再多展现一些亲切的态度,懂吗?」
「……是。」
虽然春草看起来勉勉强强的样子,不过却意外地坦率点点头,走出了阳光室。鸥外目送着他离去的背影,长叹一口气。
「哎呀哎呀,春草这家伙今天早上心情特别不好呢,这就是所谓的反抗期吗?」
这口吻简直像个父亲。
「与其说是反抗期,我想应该是昨天的馒头茶泡饭造成的……」
「你说什么?」
「啊、不,没什么,是我不好。」
芽衣马上更正。
(春草先生虽然对我很冷淡,对鸥外先生却意外地坦率呢。)
两人乍看之下没什么显著的关系,不过芽衣认为,至少春草对鸥外是有尊敬之情的,他还愿意听鸥外的话。
「真抱歉啊,那个男人对其他人总是不坦率呢,明明就是个才华洋溢的优秀年轻人啊……话说回来,芽衣,虽然话题变得有点快,你能不能现在就把我带离这座宅邸呢?」
鸥外突然说出了奇妙的话。
「咦?我吗?」
「没错,就是你,我希望你能像从凯普莱特家的阳台把茱丽叶掳走的罗密欧,让我从这个家的束缚中解放。可以的话,尽快!」
对于这好似被囚禁公主的发言,芽衣微微歪头。
「……我想罗密欧并没有掳走茱丽叶哦?」
讲到罗密欧与茱丽叶,这是在阳台上的知名场景。「噢,罗密欧,罗密欧,为什么你会是罗密欧呢?」。芽衣只知道大概的剧情,不过这个场面确实只是两者互相表达爱意而已,并没有把茱丽叶给掳走。
于是鸥外的眼神忽然闪闪发亮。
「哦?原来你精通莎士比亚吗?」
「不,也没到精通啦,只是凑巧知道而已。」
「哈哈!你这小姑娘还真让人摸不透啊。我在留学期间,才第一次看莎士比亚的舞台作品呢……O Romeo, Romeo, Wherefore art thou Romeo?(啊,罗密欧,罗密欧,你为什么是罗密欧?)我想这是一句会留名后世的名台词哦。」
「嗯?哦哦,当然,罗密欧和茱丽叶在现代也是很有名……」
说到一半,芽衣慌慌张张地把话吞回去。
这个时代不仅没有电视和电影,连义务教育的概念也没有。如果在现代,莎士比亚会被归类于一般常识,不过看来这时代并非如此。
根据相当熟悉明治生活的富美所言,要是以为所有的孩子都能受到正规教育那可就大错特错,无法充分念书就被抓去为国家效劳的案例绝非少数,甚至还有很多人认为女性如果头脑太好会被男性敬而远之,错过适婚年龄。
「哎呀,不过感觉我和你能在意想不到的领域聊得很起劲呢,我还真是捡到了个好东西啊。」
鸥外满足地点点头。
讲是东西实在有点失礼,不过看来他对于芽衣充满教养一事感到相当开心,至少没有要远离她的意思。
(话说回来,看了我的制服打扮后没有皱眉的,就只有鸥外先生了。)
别说是皱眉了,印象中对方甚至还佩服地说「这是多么合乎常理的打扮」之类的。
在明治之世,像他一样如此圆滑看待事物的人,或许是非常珍贵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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载着芽衣和鸥外的人力车从神田过了万世桥,经过汤岛,不久后抵达了繁华的街道。
商店林立的街上挂着写了「元祖活惚」6、「娘浪花舞」7、「江川大一座」8等等的旗帜,剧院和摊贩的揽客声此起彼落。前来游览的男女老少在远处的对侧推挤着,原来那儿耸立着一栋十二层楼的建筑物,像灯塔一样,芽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副光景。
「哦,你是第一次来浅草吗?那栋建筑物是凌云阁哦。来!」
久违看见高耸建筑,使芽衣不自觉身子向后仰,鸥外撑着芽衣的背,亲切地说明。
「没有其他建筑像那栋这么高了,从最高楼仰望东京的街景更是美丽。不过要爬上十二楼有点困难呢,以前有电动式升降台可以轻松上去,只是好像在安全性上有点问题,现在就停止使用了。」
电动式升降台。从单字的词意来看,应该指的是电梯吧。
(明治时代就有电梯了啊……确实要搭的话,是有点不放心呢……)
在蓝天之下,用红砖建造而成的塔就这样孤零零地耸立着。抬头仰望这座不可能保留到现代的建筑,芽衣突然间涌出自己身处于明治时代的实感——她强烈体会到这并不是梦而是现实。
(……我真的能够回到现代吗?)
这里毫无疑问就是浅草,却和自己所知的浅草不同。
这个事实太过苦闷,芽衣的话不自觉变少了,于是鸥外搭上了芽衣的肩。
「哈哈!原来如此啊,肚子饿了就早说嘛。」
「呃?」
她可是一句话也没说,鸥外却擅自露出一副自己说中了的表情。
「当女士露出不开心的表情时,要不就是饿了,要不就是穿着花样不喜欢的和服,这可是公认的事实。」
「我是很喜欢这件和服啦。」
「那么果然是前者啦,不过现在要吃中饭好像有点早……啊啊,对了!先吃个今川烧垫垫肚子吧,你喜欢甜食吧?」
「是、是的,我喜欢,不过……」
芽衣胆战心惊地想着该不会对方又会端出茶泡点心,不过鸥外很正常地在摊贩买了今川烧,并正常地递给芽衣,芽衣默默松了一口气。
「虽然我是很想说请你尽情吃啦,不过等等就要吃午饭了,就先吃一个吧。」
「谢谢。」
自己究竟被当成怎样的贪吃鬼啦?芽衣道谢着,大口吃下今川烧。
松软香脆的外皮和热呼呼的红豆内馅,那朴实的口感就是芽衣所知道的今川烧,外观、口味和现代没有什么不同,这点让她很惊讶。
「……非常好吃,今川烧从以前开始就一直是同样的味道呢。」
芽衣感慨地咕哝,鸥外却「哈哈哈」地大笑出声。
「你总是说些让人感到愉悦的话耶,你活的岁数还没有长到要让你缅怀过去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啦,该怎么说才好呢……」
「你知道吗?这个用小麦粉做的甜食是因为在神田的今川桥附近贩售,才会被叫做今川烧。今川桥离我的宅邸很近,如果你还想吃,我随时都能买给你吃,十个、二十个都行。」
鸥外轻轻地拍了她的头,看来她真被当成厉害的贪吃鬼了。
「再怎么说,我也吃不了那么多的。」
「你还很年轻,这点量应该没问题啦,还可以做成茶泡点心呢。」
「不、不用!这样就行!要吃茶泡的,果然还是馒头最美味!」
芽衣慌慌张张打断鸥外,对方则露出满足的微笑表示「嗯哼,果然是这样没错」。
「不过啊,馒头和茶泡饭很搭这点就不必说了,把烤年糕浸泡在酱油里也很棒呢!还有用砂糖将杏实煮得甘甜,盛在刚煮好的白米饭上也很棒……」
「……」
看来鸥外的独创食谱可不只一项。
(鸥外先生果然有点奇怪呢……)
那独特的感性也好,不像明治日本男儿的随和生活观念也罢,总之他很奇怪。借春草的话来说,就是「鸥外先生太自由」了吧。
他曾说过有留学经验,或许是因为在海外的生活培养了他更加广阔的视野……不过仔细想想,在不像现代一样海外旅行是如此贴近生活的这个时代,竟然能够留学,这难道不是非常特殊的案例?
「芽衣。」
鸥外在人群之中别过头。
「要是走散就糟了,挽着我的手吧。」
咦?芽衣惊讶地站住,对于这太过自然的绅士表现,她疑惑着不知道如何应对。
「没、没问题的,不会走散的,我可以一个人走!」
「这可真让人欣慰啊,不过希望你能在此听我一言,我可是很担心你的。」
「……担心?」
「是的没错,怎么会有男人不担心未婚妻的安全呢?」
不,那个可是……芽衣话说到一半。未婚妻什么的不过只是场「游戏」,倒不如说,鸥外是认真把芽衣当成未婚妻的代替品吗?
(我还以为他只是在那个场合下随便应付说说而已……)
于是鸥外握住芽衣困惑的手,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
微微的香气,伴随着甜甜的香烟味,芽衣隔着和服感受到鸥外那可靠的手臂,心脏猛然跳动了一下。
「我会负起责任确保你的人身安全,还请你注意别一个人不知道闲晃到哪里去了,懂吗?」
芽衣轻轻点头,鸥外露出沉稳的眼神,摸了摸芽衣的头。那温柔的手势,仿佛在摸与自己年龄有很大差距的妹妹而非未婚妻,说着「好乖好乖,我喜欢坦诚的孩子」。
鸥外表示讲到东京最热闹的地方,可不是新宿、涩谷或是池袋,而是这里——浅草。
在被划分成七个区域的这片土地上,最热闹的即是被允许进行表演和经营餐饮店的六区了。剧场、马戏团,这些感觉不太正当的店面浑然一体,光只是走在街上,就会知道气氛相当高涨。这里和鹿鸣馆坐落的日比谷附近那冷静的街道完全相反,散发出庙会般杂乱的气氛。
面对看到什么都觉得很新奇的芽衣,鸥外像是观光导游一般仔细介绍街景。杂耍踩球、滑稽舞蹈、喷水杂技和小剧场等,芽衣豪不吝啬地对这些优秀技艺鼓掌,时而捧腹大笑,充分享受在浅草的时光,简直忘记了时间。
「那么时间有点晚了,差不多该吃午餐了吧?难得来这里了,我们就再走远一点到上野,吃顿西洋料理吧!」
「上野吗?」
「没错,我在筑地常吃的店家有分店,名为上野精养轩,会有许多牛排、炸肉排等小松鼠应该会喜欢的料理哦。」
牛排、炸肉排,没有女孩子不会因这些字眼而内心鼓动。芽衣不自觉快走起来,想要赶快通过这条繁华大街,一间耸立的大剧场却在此时突然闯进了她的视野。
在挂着招牌「常盘座」的那座剧场前面,林立着用鲜艳色彩绘制的人物画像,女学生们指着那些画像,发出喧闹的声音。
「鸥外先生,那是什么?那个像浮世绘一样的……」
「这不是像浮世绘,这就是浮世绘,又称为锦绘。」
鸥外停下脚步,用微笑似的神情看着芽衣。
「这是在绘制人气演员的似颜绘后,像这样陈列出来贩售。你也有喜欢的演员吗?」
「不,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觉得有点稀奇。」
对这个时代的人而言这应该没什么稀奇的,不过对芽衣来说,这反而很新鲜。原来在照片普及之前,艺人的粉丝们不会买「官方照片」,而是「锦绘」。
「我听说那位名为川上音二郎的演员最近特别受欢迎,除了男角以外,他饰演女角也可以发挥绝世稀有的美貌。哈哈!看来她们的目标果然是他呢。」
川上音二郎,这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
在为了回想起来而小声嗫嚅的芽衣面前,女学生们相继购买那名演员的锦绘。芽衣侧眼看着她们,一面远离六区的嘈杂声,往西方前进了一会儿后,她看见了一座大公园。
那些长满青绿茂密树叶的树木,应该是樱花吧。不难想象到了春天,此地会成为美丽的赏樱地点而热闹非凡。
鸥外说这里是上野恩赐公园。
「瞧,你有看见不忍池河畔边的洋房吧?那就是上野精养轩。」
「哇啊……」
在莲花摇曳的池畔边,一栋雅致且风雅的洋房就伫立在那里。
有一栋像是高级料亭的建筑物也坐落在同一排上,人力车与马车整齐地排成一列,恐怕他们正在等着接送来用餐的主人回家吧。
明明离浅草没有很远,却只有这一带散发出相当高级的氛围,芽衣一下子就退缩了。
「那个,鸥外先生,我……果然很格格不入。」
「格格不入?为什么?」
「咦……因为,有些人是穿着洋装来的耶?而且你看,还有外国人。」
「哈哈!在他们看来,我们才是外国人呢。」
鸥外一派轻松地说。
「别在意这种事了,这里只是间食堂,也不会出现蛇女或无脸男的,放心吧!」
——蛇女?
在日比谷公园遇到的长脖子女妖,一下子窜进了她的脑中。
硬是尘封起来的记忆断片朦胧地重现,芽衣不自觉停下脚步。
「芽衣?你没事吧?」
芽衣猛力抬头,她似乎心不在焉了一瞬间,鸥外一脸不可思议地微微眯眼注视着她。
「我、我没事,我只是有点紧张,晕了一下而已。」
「像这种时候就别客气了,抓住我就好啦,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在你身边的呢?」
能够如此干脆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鸥外了。
鸥外半强迫地护送依旧迟疑而放慢脚步的芽衣走进正门玄关,接着一名穿着燕尾服,看起来是服务生的男性走来,恭敬地向鸥外敬礼。
「这位不是森大人吗?非常感谢您总是关照我们的店。」
「嗯,今天我带了要人来,能否请你帮我传达给料理长,务必端出出色的上等牛肉料理呢?」
「我明白了,那么这边请,我帮您准备了可以一览不忍池的二楼座位。」
芽衣被催促着进入餐馆内,鸥外则是用着很熟悉一切的脚步走在木头地板上。悬吊在高耸天花板上的吊灯光线照亮了漆成白色的墙,仿佛小型鹿鸣馆别具风情的内部构造给人满满的开放感。
爬上厚重的楼梯后,两人被带到楼层广阔的窗边座位。接着一名坐在位子上的外国男人突然站了起来,说了句「林太郎?」,向鸥外搭话。
「Guten Tag.」(美好的一天)
「Schoen, Sie wieder zu sehen.」(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面对对方流畅的外文,鸥外也用流畅的外文回应。芽衣呆然地看着亲昵说话的两人,当然她一丁点也没听懂对话的内容。
交谈了一会儿之后,鸥外回到座位。
「抱歉让你久等啦,他是从德国来的客人,今天正巧来上野附近观光,好像是想要一边瞭望位于池畔的上野大佛一边用餐的样子。」
「……鸥外先生会说德文啊?」
芽衣问着,他一面翻开菜单回应。
「是啊,医学校的教官是德国人呢,为了接受入学考试,一定得学会德文啊。」
「这样啊……还真厉害耶,竟然会德文。」
「也没有这回事啦,我个人的见解是,以日本人的耳朵而言,德文比英文还容易听得懂,只要习惯了,很快就能学会。话说回来小松鼠,你要喝雪利吗?」
「雪利?」
「嗯,餐前酒。」
芽衣摇摇头,未成年可不能堂堂正正在公共场合饮酒的。
「那我也不喝了吧!其实我不太能喝酒的,也不能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丑态毕露呢。」
「我完全无法想象鸥外先生丑态毕露。」
芽衣真的这么想。既是军人官僚,又是医生、文学家,他总是散发出一股超然的氛围,无论是在家里、浅草还是这般豪华的餐厅里,他的风格都没有改变,并经常以个人的步调面对所有人。
「哎呀,这该怎么说呢?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喝多了会变成怎么样,可能会大笑或大哭,或是到处追求他人呢。」
鸥外说着,把菜单给盖起来。
「对了,现在试试应该也无妨吧?」
「咦?」
「假使我真的会到处追求他人好了,只要追求的是未婚妻,就没问题了吧?」
「……咦?」
鸥外用天真无邪的口吻。
然而那好像要把人给射穿的眼神,却紧紧吸住了芽衣的目光。
两人沐浴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日光之中,持续了一会儿的寂静。花瓶的影子鲜明地落在白色桌巾上,那薄唇上浮起的微笑,简直像是在享受芽衣困惑的反应。
「不、不行啦!不能试的!」
她终于出了声,鸥外慵懒地把头发拨到肩上。
「嗯哼,为什么?」
「我没有照顾过喝醉的人啦!这种事情请拜托春草先生!」
「这我可很难赞成啊,追求春草一点也不有趣。」
「不不,不是那个问题啦……」
「——哎呀,这位不是林太郎先生吗?」
芽衣猛然抬起头,有两名女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桌边。
是穿着高雅白茶色和服的中年女性,以及身着芥末黄和服的年轻女性,两人的长相有些相似,可能是母女。应该是女儿的女人头上仔细编着艳丽且丰厚的黑色秀发,瞥了芽衣一眼后,不知为何微微地皱了眉头,嘴唇紧闭。
「哦哦,有马小姐,真是好久不见了。」
「是啊,自从在千住的诗会之后就没见过了吧?我们家女儿一直在焦急等待着林太郎先生的邀请呢,连一封信也没有捎来,最近感到相当心烦意乱……」
像母亲的女性话说完后,将视线飘移到芽衣身上。
从头到脚彻底打量过芽衣之后,那名女性泛起了一抹笑,再度看向鸥外。
「这边这位小姐是?啊啊,是您的妹妹喜美子小姐对吧?」
「不,这位是我的未婚妻。」
鸥外毫不犹豫地回答。倒不如说他摆出一脸「真开心你们问了这个问题」的满足表情,芽衣真想马上躲到桌子底下。
「那、那么……您已订下婚约的传闻是真的吗?」
两名女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然而鸥外对此却一点也没有抗拒的样子。
「哈哈哈!原来这件事已经引起众女士们的注意啦?没错,这个传闻是真的,我早就决定好等她从国外回来之后就要举办婚礼!」
「鸥、鸥外先生……!」
对于这般强烈的如坐针毡感,芽衣相当惶恐。两名女人的视线如针一般锐利,芽衣连扬起一抹虚伪的微笑都做不到,只是低下了头。
(……怎么办?我一定被当成来历不明的女人了吧。)
正如同芽衣所预想的那样,母亲小小声地干咳后,说道:
「失礼了,请问是哪个门第家的千金呢?既然是森家母亲所认可的,当然是比我们华族末家家世还要好的对吧……」
「并不是哪家门第的,家世倒是其次。」
「什么!那么,您打算和庶民结婚吗?」
「我并不在意她的家世,而是和她的灵魂相互吸引,我对于像买漂亮玩具一般的结婚毫无兴趣。」
鸥外说得斩钉截铁,两人的眉头皱得更扭曲了。她们用着无法接受的表情互看对方,最后只是猛力瞥了芽衣一眼,安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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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回来啦!」
到了傍晚,两人回到了鸥外的宅邸,春草正在阳光室看报纸。他应该才刚从美术学校回来没多久,身上还穿着制服。
「欢迎回……」
「嗯哼,没错哦春草,我和小松鼠约会回来了!哈哈哈!羡慕吧?」
明明也没有人问,鸥外就已经骄傲地报告。对此春草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附和,视线回到了报纸上,看来打从心底无所谓的样子。
「啊啊,对了,午餐的时候如果也有邀春草就好啦。从东京美术学校到上野精养轩明明近在咫尺,我还真彻底忘啦,好想也让你享受那炖牛肉令人心神荡漾的滋味啊。」
「不,我无所谓的。」
「哎呀,为什么?你并没有不喜欢吃牛肉料理啊?」
「我不是很清楚正式的西餐礼仪,我不想要在那么奢华的店里让鸥外先生丢脸。」
这句话使芽衣相当震惊。
虽说她平常就过着用刀叉的生活,然而说到底,那能称之为正式的西餐礼仪吗?她丝毫没想过可能会让鸥外丢脸。
「真是的,你这男人也太一本正经了吧!无论你用什么吃法,我都不觉得丢脸哦。再说要是害怕失败而错失机会可就本末倒置了,你会亲手摘下能有所成长的幼苗啊。」
没错,如果是鸥外,应该不会厌恶丢脸这件事吧。不在意周遭目光,一直用个人步调在行动的他,铁定不会苛责春草或芽衣的失败,而是用温暖的眼神守护着他们。接着他会像前辈一样指引正确的道路,一同为了两人的成长而喜悦。
(然而,我却……)
芽衣回想起在上野精养轩遇到的年轻女性。
根据鸥外所言,她是和华族有着深远关系的名家千金。明明年龄和芽衣没什么差别,却凛然地穿着感觉很昂贵的和服,说话时绝对不会大大地张开嘴,当然也不会跨大步走路。她自然而然掌握了端庄的举止,一眼就可以知道她的教养良好。
(本来鸥外先生应该会和那样的人订下婚约才对的。)
就算说是什么华族、士族、名家,过去的芽衣也无法确实理解,不过在亲眼看过之后,就被用力地当头棒喝,更是对看轻「暂时的未婚妻」这个身份的自己感到相当羞耻。
「喂,你可以不要站着睡着吗?很碍事耶。」
芽衣回过神来。眼前的春草交叉手腕,狐疑地看着芽衣,而阳光室里早已没了鸥外的身影。
「咦?鸥外先生呢?」
「差不多到行水9的时间了,他回房了哦。」
行水?芽衣歪着头,也就是说,已经到洗澡的时间了吗?
「对了,春草先生,那个……关于今天早上模特儿的事。」
「……啥?」
「就是啊,你、你不是说想要画裸体画吗?在那之后我想了很多,如果不是全裸,只是穿着泳衣的话还可以啦……泳衣不行吗?我想以日本画来说,这题材相当新颖的。」
「你是白痴吗?」
瞬间就被拒绝了。
「我还以为你突然间想说什么呢,那铁定是开玩笑的啊。」
咦?芽衣退了几步,她完全没料到春草会开玩笑。
「在我看来,我觉得你很认真呀,毕竟春草先生感觉真的很生气嘛。」
「那,你想脱的话就脱啊。你啊,无论丢给你怎么样的难题,感觉上你都有股魄力能够出乎意料地顺利解决呢。做为奖励,也只要请你吃顿牛锅就好。」
这是在夸奖吗?这种个性的描述方式感觉很微妙。
「我先说,我没在夸你。」
春草马上叮嘱,接着打算离开阳光室,芽衣瞬间紧紧抓住春草的手腕,把他留住。
「等等!我有件事情想问!」
「啥?」
「我、那个……」
芽衣思忖了下,开口。
「……我想知道,在春草先生的眼里看来,站在鸥外先生旁边的我是怎么样的。看起来像是未婚妻吗?」
「啥啊,看起来铁定不像啊。」
春草用鼻子轻笑,这个老实的感想甚至让他心情舒畅起来。
「你该不会觉得自己和鸥外先生很相配吧?」
「不,我怎么可能……」
「以史上最年轻的年纪从医学院毕业,靠公费到德国留学,同时做为陆军省的官员被赋予众望,我想你应该不会认为自己和这样的鸥外先生很相配吧?不然你可真是厚颜无耻到无可救药了。」
芽衣猛力摇头,她从没想过很相配这种事,也没有搞不清楚状况到这种地步。
「但是,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才当代理未婚妻的……」
「哦?那么,你是觉得鸥外先生很任性妄为吗?因为想要尽情过着单身生活,便利用了凑巧在身边的你,是个很自私的人?」
芽衣再度摇头,但是她无法完全否认。只是「代理」,那这个人不是自己也行啊?这想法无法抹去,正是芽衣的真心话。
于是春草双手环胸,吐了口气。
「……鸥外先生不是个不看结果就行动的人,他让你充当暂时的婚约者,怎么想都是为了你。」
「咦?」
「话说,你不是差点就被警察给逮捕了吗?不过无论你再怎么可疑,只要身为陆军一等军医的鸥外先生坚持说你是婚约者,对方也就无法贸然出手了。他大概是下定了决心,只要你在这栋宅邸里的一天,就要像这样保护你吧?」
——保护?
芽衣不断眨眼。
的确,她在鹿鸣馆时受到了鸥外的帮助,不过那只是一个单纯的契机,并顺势让她借住在此而已,她和春草相同,不过就是个借宿者罢了。
「确实,想要把你这种有隐情的人安置在宅邸,必须要有相当正当的理由。要是明白的话,就努力披上婚约者的皮吧,就算只是临阵磨枪,总有办法应付当下的状况吧。」
「临阵磨枪……吗?」
「没错,毕竟这种生活又不会持续一辈子……我刚才也说了,你给人的气魄,便是无论丢给你多困难的课题,你也会出乎意料地想办法解决。」
咦?芽衣反问。她确实很想知道这句听起来不像鼓励之语的背后真意,然而春草只是耸耸肩,迅速挥开芽衣的手,回到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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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着绛紫色袴的女学生们,走过红砖铺成的道路。
现在年轻女孩子们似乎正流行名为辫子束发的编发,报纸的女士专栏上还写着倘若再配上牡丹的发饰就会走在流行的最尖端,于是相似风格的女性们开始往来于银座的街道。
芽衣观察着这些女性们,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
讲到正牌千金聚集的贵妇之地,自古以来铁定都是银座这个地方。那天芽衣结束了午餐的协助工作以后,为了观察街上的千金小姐们,就这样一个人断然地跑到银座来。
(……说是临阵磨枪,我还是搞不太清楚啊,春草先生。)
她瞪大眼睛,认真观察着富家小姐们的举手投足,却不晓得自己要如何学会她们的举止。如果只是单纯不要走路发出声音、不要张大嘴巴吃饭的这种程度倒是还能模仿,然而这只不过是个「有礼貌的人」而已,和芽衣所想象的千金形象似乎有点不同。
「豆腐、油炸豆腐!」
「可不需要~解毒剂啊~」
一面叫卖或唱歌的行脚商人与人力车在自己眼前来来去去,为了避免尘埃飞舞的洒水车则是在路上留下了水渍。
这条西洋建筑林立的红砖街道虽然充满朝气,但绝对称不上嘈杂。摆列在手表店和衣服店中的商品每个看起来都很高级,单手拿着拐杖、留着胡须的西服男性戴着圆框眼镜享受购物的乐趣,这种光景仿佛电影的世界。不,与其说是电影,误闯异国的感觉更加强烈,好似身处于和日本极为相像的外国。
在充满异国风情的景象中,有名极为引人注目的女性。
「♪ 看着~水流~的生活~是东云的~罢工~」
那名女性身穿绯红色的振袖,上面有着鲜艳的花朵图案,脸上擦着鲜艳的口红,用鼻子哼着歌,悠晃地走在红砖铺成的街上。以现代的风格来说,她的身高简直就是模特儿身材,她丝毫没有散发出所谓千金小姐的高雅,化妆与打扮却相当华丽,有着任谁都会别过头来感叹的性感与美丽。
(要说到适合鸥外先生的人,就是那样的美女吧……)
芽衣不自觉心想,如果自己像那个人一样美丽就好了。
鸥外的鼻子也很挺,这样的美女铁定能被周遭的人认可为婚约者。那名女子的美貌,有着会让大家举双手欢迎,说出「如果是这样的美人,有无家世就无所谓了」的说服力。
「我说你,干嘛一直这样看着别人呢。」
「咦?!」
那名女子与自己四目交接了。
才这么一想,对方就挥着绯红色的袖子走来贴近芽衣。即便那眉宇看来并不太高兴,眉形却依旧美丽,这么近距离一看,芽衣似乎更加地陶醉在她的美色当中。
「像看着双亲仇家一样盯着我瞧,要是有话想说就说清楚明白呀!如果你想和我吵架,我也是不会跟你讨价还价的啦。」
「不、不是的,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因为你太过美丽,才不自觉盯着你瞧而已!」
「啊?美丽?」
说着,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芽衣。
「是说,我好像有在哪里看过你呢,呃——在哪里来着?」
「嗯?」
这声调听起来低沉了些,是错觉吧?
「啊——对啦对啦,我想起来了!你是在鹿鸣馆被藤田那家伙给缠上的小姑娘嘛!我还因为竟然有女孩子这么有胆识而佩服一番呢,所以记得很清楚……」
「……?」
「啊——哈哈哈!讨厌啦我!我是在博多长大的,嘴巴比较刻薄,常惹客人生气呢。这个嘛,这事先不谈啦。」
她微微弯腰,配合芽衣的视线,原本不太开心的眉毛缓和下来,描绘出两条弧线,有着深邃双眼皮的眼眸兴趣盎然地盯着芽衣的脸。
「突然向你找碴真不好意思呀!我最近有点睡眠不足,为了遮掩粗糙的皮肤,我正好来银座买白粉呢。结果就看到有人散发出一脸想要咒杀我的眼神……」
「白粉?」
对此单字有反应的芽衣猛然探出身子。
「只要涂了白粉,我也可以变得像你一样漂亮吗?」
「啥?」
「我必须马上变漂亮才行,只是书店里也没有卖时尚杂志,现在又还搞不太清楚化妆品的使用方法,更没有可以商量的朋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但是我又不想给鸥外先生添麻烦!」
一脱口说出后,就停不下来了。
在上野精养轩发生的事一点一点地刺痛着芽衣的胸口。出现在那里的女人们,铁定看出芽衣只不过是个临时抱佛脚的千金小姐。竟然抱持着像在家庭餐厅吃饭一样的态度坐在那儿,她们不只认为芽衣很诡异,甚至对于选择这种女人当作婚约者的鸥外也产生了某种失望吧。
或许鸥外本身对于让谁失望一点也不介意。
(不过……我不想要扯鸥外先生的后腿啊。)
芽衣无法忍受自己的存在对鸥外而言是扣分的。假使正如春草所言,鸥外是为自己着想才赋予她婚约者的职责,那她就更不能满足于「可怜的身份不明者」这个身份。
就因为这样的生活不会持续一辈子才更要如此。如果无法回馈受到的恩惠,至少不要再添更多麻烦。
「哦,看来是有什么隐情呢。」
那名女人温柔地对忧愁又想不开的芽衣说了。
「不过啊,为了一个男人想要让自己变得更美丽,真是让人热泪盈眶啊。看来你相当迷那个男人嘛。」
「没没没没这回事!才不是这样的,他是我的恩人啦!」
「啊哈哈!干嘛要害羞啊。嗯,不过我非常清——楚了解你的少女心啰,虽说这不能当作是道歉的证明,不过呢,我就把你变成一个让人惊艳的好女人吧。」
「咦?」
芽衣瞬间抬起头,对方浮出一抹艳丽的笑容。
「你就当作你被骗了吧,来,跟着我走。」在轻轻招着手迈开步伐后,她又别过头来。「对了对了,我的名字叫做音奴,请多指教啰!」
——因为音奴叫自己跟着她走,芽衣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跟来了。
「来,到啰!欢迎来到我的后院,神乐坂。」
没想到会被人力车载来神乐坂,芽衣马上不安起来。
牛込区神乐坂,以现代来说,是位于东京都新宿区的繁华街。平缓的坡上开着好几间从江户时代一直保留到现在的商店,散布在各处的神社佛阁与成排的红色灯笼酝酿出了宁静的气息。
「那个……我们要去哪里呢?我还以为铁定在银座附近……」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全日本最多美女聚集的地方铁定是神乐坂啊,银座、祇园、向岛根本没啥看头。」
噢,这样啊?芽衣只能点头。
斜坡上有好几间料亭。讲到料亭,总会让人觉得是在时代剧中恶代官会调戏艺伎的场所,光是从前面经过就让芽衣紧张起来,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和在鹿鸣馆与上野精养轩并不相同。
稍微爬了一会儿坡,弯过小巷,两人抵达了一栋三层楼的大洋房。
与其说是个人住宅,这给人的印象还比较像是住宿用的。每个阳台上都挂着角灯,好几名身穿贴身衬衣的女性正往下看着她们,音奴则朝那些女人们挥了挥手。
「怎么啦,音奴,这孩子是新人吗?」
「就是这么回事,很可爱的孩子吧?这是我最优秀的弟子哦。」
音奴一派轻松地说着走进建筑物里,芽衣跟了上去,越来越不了解这是怎么样的地方,是像学生宿舍吗?
爬上狭窄的阶梯,走过长长的走廊之后,音奴招待芽衣进了一间六叠榻榻米的和室,看来这栋楼有好几间构造相同的房间。
「这里是我的房间,怎么样?虽然有点小,不过还不错吧?」
「噢……」
「我说,你在害怕什么啊?这里又不是什么可疑的地方。虽说有些人听到置屋就会觉得很不三不四,不过要是把我们当成是花街柳巷……」
「置屋是卖什么的地方?」
芽衣询问,音奴眨了眨她修长的睫毛。
「你不知道置屋吗?」
「……真不好意思,请问这是很有名的店吗?我最近才来到这个时代……不,是来到东京,所以不是很了解这个城市。」
听了她的解释后,音奴双手交臂,思忖了一会儿。她那烦恼的表情也很美丽,芽衣不自觉看呆了。
「这个嘛,简单来说,这里是磨练女性的学习所。」
音奴抬起头,微笑地接着解释。
「为了学习茶道、花道、三味线、太鼓和歌唱等,来自全国的女性们都会住在这里,当然你也是其中之一。」
「学习所……吗?」
原来如此,芽衣点点头。看来她觉得这里的气氛很像学生宿舍也未必不对。
在理解这里是个用来做什么的地方之后,芽衣终于放下心来,同时好似来参观女校的随兴与好奇心也涌了上来。
「只要在这里反复练习,我也能够像华族千金小姐那样有女人味吗?」
「说得没错。女人与妖怪都是靠乔装而来的,只要有干劲,别说是华族千金,还能够成为日本第一的艺伎呢。」
音奴甩着扇子笑出声,轻轻散发出充满香气且高雅的味道。
「不过,在我看来你还真是不够性感呢。」
言语的利刃一下子刺进了芽衣的胸膛。
「这样说是不太好啦,不过你的行为举止实在太粗鲁了,衣服也穿不好,走路姿势乱七八糟,该怎么说呢,这违和感就好像西洋人在模仿日本人。」
「……」
音奴的指责太过尖锐。那股违和感的真面目,是因为芽衣还没有习惯穿着和服的生活,尤其是草鞋,可能是因为有草履带的关系,走起路来很不自然。
「所谓的华族千金啊,大概从小就开始学习舞蹈和茶道了,所以才能自然而然学会礼仪和规矩。这不可能一朝一夕学会,所以还是赶快……」
音奴坐在房间一角的镜台前,啪!地打开了抽屉,并相继取出化妆品的容器,排列到台上。
「喂,别发呆了,过来这吧。对了,顺便也把那和服给俐落地脱掉吧。」
「咦?脱掉?」
「没错,我会借你我的和服,你想变得有女人味,就必须穿更华丽的和服才行呢。」
原来是这样啊。芽衣迟疑了下,不过也没有其他人说的话比这位美女的言词更有说服力,所以她就坦率地回应了。
「喂!那个别脱啊你!」
「……咦?」
音奴发出粗大的嗓音,制止正打算把最后一件也脱下的芽衣。
她的声音瞬间改变,让人还以为她感冒了似的,芽衣因而吓了一跳。
「哎、哎呀~真对不起喔?我无法改掉斥责新人的坏毛病啦。没错没错,衬衣穿着就行了,来这里坐下吧,我现在教你化妆的方法。」
音奴马上转为温柔的口吻,抓着芽衣困惑的手腕,把她拉到化妆台前坐下。接着,她将名为「美人水」的液体与写着「无铅白粉」的粉装到容器里,迅速搅拌。
「听好啰?白天和晚上的妆是不一样的,虽然涂得越厚皮肤会越白,不过随着时间,就会因为干燥而出现明显裂痕吧?所以很容易看出粗糙感的白天涂薄一点会比较好……要来啰,会有点冰,忍耐一下。」
「呀!」
沾着水粉的刷具涂上了芽衣的颈部,那冰凉的触感使她肩膀缩了一下。
「啊哈哈!这叫声还真是一点也不性感耶,你这副模样,会被其他女人抢走你着迷的男人哦。」
「不、不是的!就说鸥外先生对我来说不是这样!」
不知怎么地,耳根一点一点热起来了。
看来音奴把芽衣当成会为了单恋费尽心思的专情小姑娘了。她无法顺利说明背后这错综复杂的原因,只能拼命地找寻着词汇。
「呐,我说,你讲的『鸥外』,该不会是指森鸥外吧?」
音奴停下涂白粉的手询问。
「……你认识鸥外先生吗?」
「知道呀,是翻译安徒生作品《即兴诗人》的森鸥外吧?那可是会留名历史的名作呢!我有一位身为奇幻文学作家的朋友是这样到处嚷嚷的啦。」
(是这样啊……)
意外提到了鸥外的话题,使芽衣再次强烈地认知到他的存在感,同时她越来越因为自己所处的立场不胜惶恐而神情恍惚。
「不过啊,你竟然爱上这么了不起的人啊,你可真让人佩服呢。」
「不是的,我只是单纯寄住在那里,凑巧在鸥外先生的家受到照顾而已,鸥外先生也没有想过要我一直待在那里……」
正因如此「婚约游戏」才会成立。正因为是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人,才有可能像这样呼应场面。
(不过,这个总有一天,究竟是何时?)
无法保证能够回到现代的自己,究竟能在那个家待到何时呢?她还能被允许待在那里多久?要是待久了,鸥外也会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芽衣,在差不多考虑要和真正的千金结婚时,她铁定会成为阻碍。
「别摆出那副郁闷的表情啦,都糟蹋可爱的脸蛋啰?」
芽衣一想到未来的事情就极度不安,不自觉低下头来,音奴因而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被那美艳的眼眸给盯着,使芽衣心跳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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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你有什么隐情,不过再有自信一点吧。无论是再怎么完美的男人,到头来也只是男人而已,要是被你这么可爱的女性给贴上来,理性铁定一下就啪——地飞走啦。」
「我、我认为不会有这种事的啦……如果是音奴小姐这样的美女倒还有可能。」
「啊哈哈!是啦,我确实是比你还要美,不过你有著名为年轻的武器,只要堂堂正正抬头挺胸就好了。」
音奴神态自若地笑着,将口红沾在无名指上,为芽衣的嘴唇妆染上那色彩。被鲜艳赤红给妆点的自己映照在镜子当中,简直像别人。
音奴触碰自己嘴唇的手指相当温暖,芽衣不禁想,如果有个亲姐姐就会是这样的感觉吧。她也发现,自己只是稍微吐露一点心事,心情就舒爽了一些。
「如果你还是没有自信,就再来找我吧。我白天要练习,晚上也有工作,不过大多时候我傍晚都会待在这里。」
「可以吗?」
「当然,这也是某种缘分吧。」
音奴透过镜子,弯起了眼。
「不过,这间置屋的事要对任何人保密哦,本来这里应该是外部人士禁止进入的……明白了吧?也要向你最重要的主人保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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芽衣在神乐坂搭上了人力车,等抵达鸥外宅时已经超过傍晚六点。芽衣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打算帮忙准备晚饭而卷起袖子,没想到富美早就准备好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本来我还下定决心今天要煮饭的……」
「芽衣小姐不必做这种厨房的工作啦,这里就请你交给我吧。」
可是……芽衣本想说些什么,富美却用一脸微妙的表情摇摇头。
「我很感谢你想要帮我,不过用牛奶煮鸡肉的料理光想就让人毛骨悚然呀。这话我只在这里说,馒头茶泡饭还比较好呢。」
她的意思就是在拜托芽衣别做些诡异的食物。奶油炖菜竟然和馒头茶泡饭并列,这点实在让人很难过,看来芽衣提出的菜色并非是一般家庭所熟悉的。
由于晚饭已经煮好,富美拜托芽衣去叫房里的鸥外和春草来,因此芽衣上了二楼。她先敲了春草房间的门,只是没有反应。
(在睡午觉吗?)
她觉得有些奇怪,又敲了一次门,并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碎念声,看来春草并没有听见敲门的声音。
于是她转了转门把,呼唤了声「春草先生?」,窥看房间里头,没想到却看见了这一整天下来最奇妙的光景。
「……啊啊,实在是太棒了!这细致又优雅的触角、闪耀着鲜艳光泽的暗红色外壳、左右对称的尾巴……这完美的造型之美,就算被称作是吉祥物也理所当然啊……我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看见像你这般完美的模特儿,这简直是命运的邂逅……」
那一瞬间,芽衣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在盛着雄伟龙虾的大盘子面前,总是面无表情的春草泛起红潮,在和纸上舞动着画笔,好似与命中注定的对象邂逅的热情台词,相继从他的嘴里吐出来。
「没错……这圆柱状的曲线最棒了……竟然把像你如此美丽的模特儿当成是锅中食材,那些家伙根本疯了吧……!啊啊没关系,别担心!我绝对会保护你的……所以相对的,再多让我看看你那可爱的螯脚吧……?」
「春草先生……」
虽然有些疑惑,但已经到了晚餐时间,芽衣姑且还是出了声。
于是春草立刻停下追求龙虾的话语,转头过来看芽衣,仿佛芽衣的声音是解除催眠术的开关,像往常一样面无表情的春草就站在那儿。
「……差不多到晚餐时间了,请下楼来吧。」
「哦,这样啊。」
那冷淡的回应也一如往常,芽衣无法掩盖因为这剧变而产生的混乱。
「干嘛?」
可能是感受到视线吧,春草紧紧瞪着她。
「没、没有啦,我只是在想春草先生还真是喜欢龙虾呢。」
「啥?也没特别喜欢啊,就一般般。」
他一脸「别问这种无聊问题」似地回应。
无法理解的芽衣退出春草的房间,这回她去敲了鸥外的房门。
「哎呀,你回来啦?」
打开门后,身穿和服,正对着书桌写些什么的鸥外抬起头来。
大桌子上堆着许多书,却没有给人散乱的感觉,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原本该有的位置,看起来相当舒服。收在书架上的书本书脊上写着各国语言的书名,她再度感受到鸥外精深的教养。
「你怎么摆出一副不知所措的表情呢?」
鸥外兴趣盎然地说着,站了起来。
芽衣不觉把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可能是因为刚才春草的事情实在太过冲击,惊讶的情绪还留在脸上吧。
「已经到了晚餐时间,所以我去叫春草先生,但是他的样子好奇怪,他对着龙虾说什么你好棒、这是命运的邂逅什么的,好像被附身一样……」
「啊啊,这种事你不必在意的,他总是这样。」
鸥外一脸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似地回答,并走向芽衣。
「那也是艺术活动的一环呢,他只要发现中意的模特儿就会忘我,不过他本人好像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骤变就是了。」
「……是这样啊。」
说起来以前三人一起去牛锅店时,鸥外好像曾若无其事说过「春草会追求猫咪」等等。那时候还以为铁定是玩笑,没想到是有确切事实的证言。
(越来越不懂春草先生这个人了……)
「啊,晚饭已经准备好了,差不多该下楼来啰。」
传话完之后,芽衣打开门本想离开房间,就在此时,鸥外不知为何把芽衣打开到一半的房门又砰!一声关上。
「——等一下。」
突然一阵沉寂。芽衣缓缓回头,鸥外就像包覆着芽衣一般,把双手撑在门上。
平常总是很稳重的他,瞳孔变得像在刺探内心般锐利,然而他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
「看来,你今天出去玩得很开心啊?」
芽衣猛然一惊,心想是否因为没有在准备晚餐的时间前回来,惹他生气了。
「对不起,我本来以为能够赶上准备晚餐的时间,结果不小心错估时间了……」
「那种事无所谓哦,你本来就有自由使用自己时间的权利,就算赶不及准备晚餐也无妨。只是……」
「……」
鸥外的食指划过了芽衣的嘴唇。
看见那指腹染上的淡红色,芽衣震了一下,她本以为离开神乐坂的置屋时有确实把妆卸掉,原来没有把口红擦干净。
「未婚妻不应该有事隐瞒的,你不觉得吗?小松鼠?」
她无法别开视线,被那双直勾勾的眼眸给盯着,使芽衣咽了口气。
「不过,这间置屋的事要对任何人保密哦。」
芽衣本想说明在神乐坂的事,音奴的话却在脑中浮了上来,她因而闭起嘴。即便对身为恩人的鸥外隐瞒事情让她感到郁闷,但约定就是约定,可不能轻易将女人之间的秘密说出口。
芽衣沉默着,鸥外抚摸她的头发。他像是在恶作剧似地把手指穿进发丝之间,使她心跳得飞快。那指间的触感虽然很平静,另一只手却稳稳地撑在墙上,温柔地阻挡她逃离,仿佛被囚禁在用丝绵编织而成的笼中,这种封闭感让芽衣深深吸了一口气。
「才没有什么事隐瞒……」
然而她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如果只是敷衍了事的谎言,她可以想出好几个,但是她没有自信不被看透。
「我……不会做出给鸥外先生添麻烦的事,请你相信我。」
带有暗红色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不久后便失了色彩,轻微的昏暗感在房间里沉淀,唯有陈列在书架上的古书香气,和香烟的味道飘荡在鼻腔附近。
「我并没有在怀疑你有什么不好的阴谋。」
鸥外拨弄着芽衣的头发,抛出清澈的视线。那么为什么她会有种被逼迫的感觉呢?
「倒不如说,我希望如果你有打算要做什么事就先知会我一声,我可以提供给你很多歪脑筋啊。」
他用开玩笑的口吻轻轻微笑,那表情和平常一样神色自若,但芽衣不懂鸥外的想法。她不明白被留下来的原因,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能够感受到鼻息的距离之下被凝视,只能尽力掩饰她的尴尬。
隔着他宽阔的肩膀,芽衣看见窗外挂着歪斜的弦月。
不久,鸥外轻柔抚摸芽衣的脸颊,退开了。
「抱歉把你留下了,等你下楼后,可以帮我告诉富美小姐吗?」
「鸥外先生……」
「你的嘴上还有口红,请确实卸掉。」
鸥外坐上皮革椅,面对着桌上的原稿纸。
她听见了振笔疾书的声音。芽衣微微鞠躬,安静走出房间,背着手倚靠在关起来的门上。
只要手指一碰上唇,就会沾上淡淡的口红,而唇上还留着鸥外的体温。
6. 幕末到民治时期流行的民谣舞蹈。
7. 各个歌唱、舞蹈流派宗家集合旗下艺伎所举办的演出。
8. 艺能、歌舞伎等表演团体。
9. 以前的人洗澡时会将水放在水盆后再冲洗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