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雨从凌晨开始就一直下着。
吃完午餐,芽衣搭乘人力车前往银座,去化妆品店购买了白粉和口红。在晚宴的当天她有义务要盛装打扮,鸥外也说了如果有什么要携带的物品就事先买好。
昨天晚上她和鸥外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不过今天早上见到他,他的表现一如往常。他一大早就去冲凉,以整齐的姿态享用早餐,并用惯例的沉稳笑容说着「我出门啰」后离开宅邸,这一连串的流程都非常流畅。
若冷静下来想想,他们也没有吵架,鸥外表现得和平常一样也没什么奇怪的。
既然如此,没有保持平常心的就只有自己了。芽衣心中依然有着满满的阴郁感,就这样离开化妆品店,突然回想起以前曾看过的报纸内容。
(……我记得鹿鸣馆好像有开设舞蹈教室的样子?)
在当初创建鹿鸣馆时,外务省注意到没有日本人会跳最关键的舞蹈,便紧急召聘了外国的讲师,让绅士淑女们学习舞步。她还记得报纸上刊载过,现在鹿鸣馆依然有定期开设舞蹈教室,以那些即将在社交界出道的千金小姐们为对象。
(就去看看吧!)
芽衣抱持在所剩不多的时间内创造回忆的心情前往日比谷,然而即便如此她的情绪也绝对称不上正面。
讲到鹿鸣馆,那是她被谜样魔术师查理带去的地方,就某种意义来说确实很难忘。
此外芽衣还突然被藤田五郎警部补当成可疑人物,差点就被带到警察局。如果不是凑巧在场的鸥外出手相助,或许她现在就不得不在拘留所生活了。
由于发生了这些事,这栋历史性的建筑物对芽衣而言只不过是「恐怖的场所」,明明好不容易抵达了目的地,她却只能远远瞭望那栋铁栅另一侧的白墙宅邸,直到现在。
(唔唔……我果然没办法进去啊。)
能够震慑住观看者的豪华外观,再加上露出可怕神情的卫兵们在玄关严密监视。
芽衣不过是想要咨询关于舞蹈教室的事,却一直无法踏出那一步。其实她不必害怕,只要像前往区公所那般用轻松的心情敲门就好了。
「……啊!」
此时她不自觉叫出声。
就在她好不容易有所觉悟而踏出第一步时,有个曾经见过的人从铁栅栏前面经过。
(藤、藤田先生?!)
那名将警帽压低,腰上挂着发出摩擦声的军刀一边走路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藤田五郎。
可能是正在巡逻吧,在薄雾弥漫之中,他锐利的眼神闪烁着光辉,只是看着那令人畏惧的姿态,自然就会冷汗直流。芽衣紧张起来,心脏开始乱跳。
芽衣本想要就这样转身,静静地往前来的道路回去。然而可能是因为太过紧张,她的脚绊了一下,手上抱着的包袱就这样大力地掉落,包袱中的白粉罐掉了出来,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在石子步道上滚动。
(糟糕!)
芽衣倒抽一口气,慌张地把包袱捡起来,却没看到白粉罐,便在周围四处张望地寻找着。
「——喂。」
冷峻的低沉嗓音使芽衣的背脊发凉。
就好似充满湿气的油纸伞陷进了她的肩膀一般,令人感到沉重。尽管如此,她也不能不回头看,只好板着一张脸再度转身。
果不其然,唤住芽衣的人是藤田。天空下着小雨,他用可怕的表情低头看着眼神彷徨不定的芽衣。
(啊啊,怎么办?)
偏偏见到了最不想要见的人。芽衣连打招呼都做不到,只是低着头,没想到藤田唐突地把手伸了出来,芽衣不自觉因为这个动作而有所警惕。
「快拿走啊。」
「……?」
「你在干嘛?这是你的吧。」
藤田手上,拿着刚才芽衣掉落的白粉罐。
他将罐子推给惊呆的芽衣,自己也愕然地吐了口气。
「不要呆呆地走在车道上,要是被马给踹飞你也怨不得人的。」
「呃……那个……」
「最近有很多抢劫犯以年轻女性为目标,如果不想被偷,就把贵重品保管好。听懂了没?」
「……好的。」
她本以为自己会被不由分说地抓到警视厅,对方的举动实在出其不意。这个忠告意外地正经八百,使她的回应也跟着松了口气。
(他该不会不记得我吧?)
芽衣怀疑地盯着对方,结果藤田一脸惊讶地蹙紧眉头双手交臂。
「今天你没有跟森陆军一等军医大人在一起啊?」看来对方确实记得她,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芽衣语无伦次回答着「今、今天没有」,并从和服的袖子中抽出手帕。
「谢谢你帮我捡起来。啊、方便的话,请用这个!」
「……?」
「这是手帕,请用吧!」
「不需要。」
被冷漠地拒绝了。芽衣无地自容,手在空中徘徊。
「可是你的衣服全湿透了,要是不赶快擦干会感冒的哦。」
「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程度的雨就感冒啊。」
「会感冒的,要是恶化成肺炎可就麻烦了,总之请你擦干吧。」
芽衣进退两难,只是半强迫地把手帕推给他。被迫接下印有兔子花样手帕的藤田很明显露出厌恶的神情,不过可能是觉得再继续拒绝也很麻烦,便勉勉强强地擦去制服上的水气。
(嗯?总觉得他今天好像没那么恐怖呢?)
才刚这么想着的下个瞬间,藤田的眼神马上散发出冷漠的一丝光线。
「你为什么在这里徘徊?应该不是企图要非法入侵之类的吧?」
「我、我才没有企图做那种事情呢!」
芽衣马上否定。上一次姑且不谈,这次她确实有很正当的要事才打算造访鹿鸣馆的。
「如果你在图谋什么不好的念头,那可是徒劳无功的,你和泉镜花早就已经在我们的眼皮底下。」
「……镜花先生也是?为什么?」
「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是『魂依』的可能性很高。」
藤田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警视厅妖逻课有义务管理所有在管辖区域内的『魂依』,有时必须寻求他们协助有关怪物的案件,反之亦然,毕竟也有人会利用怪物做坏事啊。」
他瞥了芽衣一眼,接着说道。
「第二,泉镜花有可能是创造出『化物神』的作家。」
芽衣一惊。
她拼命努力不要将情绪表现在脸上。不,此时直率地表达惊讶会比较好吗?藤田面无表情地盯着无法做出适当反应的芽衣,仿佛不想错过任何变化一般。
「……这种事谁也不晓得吧?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为什么就只针对镜花先生?」
「并非每个作家都可以的。」
藤田打断她,双手交臂。
「我是不太知道要怎么区别,不过这个世界上有能够轻易创造出『化物神』的艺术家和不能如此的艺术家,而隶属于妖逻课的『魂依』表示泉镜花也包含在前者——还有森鸥外。」
「鸥外先生也是?」
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出现这个名字,使芽衣睁大了眼。
不过仔细想想,这或许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如果灵魂会寄宿在优秀的作品中,那就一定会提到鸥外的名字。
「那个我可以发问吗?」
芽衣彻底装成只是「单纯的好奇心」提出疑问。
「那个『化物神』之中应该也有会伤害人类与不会伤害人类的吧?如果有艺术家创造出前者……那个人会变成怎么样呢?会被逮捕受到严厉的惩罚吗?」
「你明明是『魂依』,却不知道这种事啊?」
藤田吃惊地抛出这么一句,接着说。
「据说『化物神』并不是能够蓄意产生的存在,目前也没有制定出会惩戒作者本人的罚则,不过必须要消灭元凶。」
「元凶?」
「即是消灭那部作品本身。只要根基不存在于这个世上,『化物神』自然也会消灭。」
「消灭是指……」
芽衣脑中突然浮现出那个凶猛的龙神身影。
换句话说,只要烧掉或是破坏掉镜花手中未完成的《夜叉池》,那个龙神也会从不忍池消失。
「不过要是做了那种事,难得的作品不就无法问世了吗?」
「我们警察的工作是维持安稳的秩序,其他的可不管。」
藤田的回答相当简洁,芽衣心想这么说也没错。维持和平且平安的生活是人们的愿望,也没有什么事情比这更优先了。
可是——
「你有什么线索吗?」
藤田的眼光锐利了起来,踏出一步。
「我在问你,你身边是否有人创造出了这种不好的化物神?」
芽衣马上摇头,装成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但她不晓得这么做行不行得通。她明明没有说谎,却仿佛被看透心底深处的内疚一般,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小姑娘我在问你,你为什么沉默?」
「因、因为,我……」
藤田又向前踏出了一步。就在他高大的影子覆盖住芽衣的那一刻——
「给我等等——!」
芽衣听见了叫喊声。因为那飞快的人影,她和藤田瞬间往同个方向看去。
「藤田先生!你在做什么啊!现在立刻离开芽衣身边!」
「小泉……?」
不知从何处像旋风一般飒爽出现在眼前的人,正是八云。
他抛下伞,用和服被雨淋湿也毫不在意的态度闯进两人之间,接着像只守护小熊的公熊,勇敢地挡在藤田面前。
「我说你这样也算日本男儿吗!竟然敢插队,我可不允许这种卑劣的行为!」
(插队?)
芽衣歪着头,同时藤田也讶异地扬起单边眉毛。
「我已经和芽衣小姐约好在先了!你这样插队会让我非常困扰!这可算不上日本武士啊!」
「那个、八云先生?」
「你在说什么不明所以的话啊。」
藤田一脸很麻烦似地抛下这句话。
「我现在在工作,晚点再说。」
「说什么在工作啊!反正你也只是打着职务质询的名义窥探芽衣小姐的隐私,要是有破绽就把她带到能够两人独处的地方吧!我已经看透你的把戏了!这就是官府横暴啊!」
「别开玩笑了,要是你打算继续愚弄我,我就会视为违抗官吏而逮捕你!」
「No!要也是你被逮捕吧!竟然向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出手,你也稍微考虑一下自己的年龄啊!年龄!」
看来在八云眼里,藤田看起来是在「搭讪」芽衣。这当然是个天大的误会,只是八云太过确信此事,藤田握住军刀的手也进入了备战姿势。
「你就这么想要被砍吗?这个假外国人!」
「请便请便,这个不知廉耻的警察!」
「那个……」
芽衣的声音无法传达给这两个正在大肆辩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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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黑色的乌云笼罩天空,雨势变得更加激烈,在响了一声雷鸣后,这个毫无结果的争论终于结束了。
藤田回到警视厅,芽衣也打算回去鸥外的宅邸,然而这雨势可没办法搭乘人力车,就在她困扰之际,八云嘻皮笑脸地对她说:「帝国饭店有在派马车的,我带你去吧!」
帝国饭店就位于鹿鸣馆旁边,在八云领着她抵达正门口的瞬间,芽衣不自觉发出惊叹。
「哇啊……」
宽广的廊道对面,耸立着厚重的石造建筑。
那包围长方形池子的红砖色外观有着透明的柱子与方格花纹的玻璃窗等细部装饰,洋溢着与洋房完全不同的东方风情。
一打开正门,铺着红毯的中庭入口就让芽衣震慑住了。大型柱子里头装有灯饰,在几何花纹的透明浮雕中若隐若现,打造出让人仿佛身处异国的幻想。
往来的行人,都是穿着绅士大礼服和裙子的外国人。随处可闻的外文对话,使芽衣一瞬间不晓得自己身处于何处。
「哦?芽衣小姐,你是第一次来帝国饭店吗?」
八云递出手帕给被雨淋得湿透的芽衣,芽衣接下并向他道谢。
「这栋建筑物实在太雄伟了,让我大吃一惊。八云先生住在这里对吧?」
「没错,在找到新家之前我打算先住在这里,不过我一直找不到理想的日式房屋,在并非本意之下就拖拖拉拉地一直住到现在了。」
八云说得爽快,只是这间饭店光看就很高级,再怎么想这都不是能够就这样轻松住的设施,看来他相当有钱吧。
「哎呀,不过呢,我之前正好想说要邀请芽衣小姐喝杯茶呢!竟然能像这样在实地作业时重逢,实在很幸运啊!」
「真的非常巧呢。」
看着感慨万分的八云,芽衣也点点头。虽说对方以帝国饭店为据点,在日比谷或银座偶遇也没什么奇怪的。
「……巧?真是这么回事吗?如果有这么多巧合,我认为说是命运——也就是destiny也无妨吧?」
「咦?可是鹿鸣馆就在这间旅馆旁边啊。」
「难怪我从今天早上内心就一直很躁动,这就是要和芽衣小姐重逢的信号啊!我也像这样把你从魔掌中救了出来,看来今天在雨中出门可以说是太正确啦!」
「噢……」
魔掌,应该是指藤田吧?一见面就被误会是在「搭讪中」,还被找碴了一番,想到他这样芽衣也有几分怜悯。
「话说回来,刚才你有没有被藤田先生做什么过分的事?想必让你有了可怕的回忆吧?」
「不,他只是问我一些问题,没什么可怕的。」
虽然还是因为他不变的威压而感到胆怯,不过没有恐怖到会让人瑟缩不已,对方问话的内容也没有脱离常轨,此外还特地帮她把白粉罐捡回来。
(感觉他也不像想象得那么恐怖呢……)
由于第一次见面时就被当成可疑人物,只有芽衣单方面不擅长应付他,然而仔细想想,她也没有直接受到什么严厉的对待。
再者,以藤田的立场来看,把原本就是可疑人士的芽衣当成是可疑人士也没什么不对,以警察来说那是理所当然的。
(或许藤田先生的外观太可怕,是很吃亏的呢。)
芽衣不自觉这么想。就算他其实只是个单纯、认真又正直的人,用那种冷淡的说话方式和一脸不开心的表情,即便不是芽衣,别人也会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吧。
芽衣思考着,周围突然喧闹起来。
「Why are policemen in the lounge?」(为什么会有警察在大厅?)
「A man with a blank featureless face appeared.」(出现了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
先前朝着大厅走去的外国男女一面耸着肩回来了。接着几名警察从玄关入口快步踏了进来,气氛有些动荡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啊,昨天晚上馆内有贵重物品被偷了呢,他们应该是在搜查吧?」
八云叹了口气,轻轻推了一下眼镜。「悲哀的是,警察一直用怪物才是犯人的眼神在盯着我们大家呢。」
「……是说怪物是小偷的意思?」
这推理顿时让人难以理解。人类暂且不论,怪物会需要这些贵重物品吗?
「果然,芽衣小姐也觉得奇怪吧?其实关于这次的事件,我也有些怀疑,会不会是警察打着维持治安的金科玉律断定怪物是窃盗犯,想借此一举排除呢……如果这也是欧化政策的一环,那实在太让人惋惜了。」
八云忧虑地垂下视线。
爱着日本这个极东小国,对于民俗研究毫不懈怠地努力并倾注心血的他,看起来很忧虑仿效西欧诸国而急速近代化的日本末路。就连才身处明治时代没多久的芽衣,也实际感受到社会风向已朝着排除妖怪的方向前进。
「不过我的运气还真不好耶!还想说碰巧有机会邀请芽衣小姐在大厅喝茶,若还得在警察们的监视下,好好的下午茶时光都白费了。在此我还是成熟地用马车送芽衣小姐回去吧!」
在八云于柜台安排马车的期间,芽衣对满是富裕外国人往来的气氛感到却步,便先一步离开入口。远方仍然雷声大作,雨也继续下着,周围完全暗了下来。
「?」
她呆站在原地,看着天空,感受到有谁在看着她。
有人正伫立在池子两侧的白色柱子阴影下。对方想要从瓦斯灯的照明中隐藏自己的身影,他直视着芽衣的方向,看来应该是男性。
而芽衣之所以无法断定为男性,原因在她看不清楚对方的脸。不——不是看不清楚脸,而是那名男人没有脸。他没有眼睛、鼻子和嘴巴,用着虚无的表情面向芽衣。
芽衣沉默着,和无脸男对望好一阵子。明明对方没有眼睛却说在对望,这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她意外地没有感受到恐怖和惊讶,或许是因为对方看起来非常寂寞。
仿佛只是一个劲儿地焦急等待不会来的某个人……
「芽衣小姐,让你久等了!马车马上就会来啰。」
「好的,谢谢你。」
不久八云也来到饭店外,就在此时男人消失了踪影。
芽衣有些迟疑,到最后她还是没有说出看到这名男人的事,而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默默保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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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府牛込区有好几间学校隶属于陆军省教育总监的管辖底下,鸥外任教的陆军军医学校也是其中之一。
在教官室与军医们辩论了食物改良议题好一阵子后,鸥外打算回家因此来到走廊,结果被某个人给唤住,是个名叫小池的男人。
「哎呀,森先生,我从少佐那里听说啰,你好像有婚约啦?」
小池大了鸥外八岁,不过两人是同期。他似乎嫉妒鸥外以史上最年轻的身份从东京医学院毕业,每次见到面都想找鸥外辩论一番,而这个男人很难得抛出非专业领域的话题。
「我听说这是你坚决不顾亲戚们反对的英明决定呢,竟能够得手像你这样的男人,整个省内都在传说那名女士铁定有着能让人魂牵梦萦的好姿色。请务必让我请教一下这件事哦?」
「和传闻没有什么不同呢,小池一等军医。」
鸥外一面走在石造的走廊上,快速回答,最近他越来越常被问到这件事。
「她非常可爱,笑容自然不必说,就连生气时鼓胀着脸颊也很有魅力,就算遭到全世界的松鼠们嫉妒也不奇怪呢。」
「松鼠?」
「没错。」
正因如此,他才会想故意惹芽衣生气。鸥外露出微笑,小池则疑惑地歪头。
「——话说回来,这次的晚会你当然会带那名女士露面吧?你总不会把她当成被偷走羽衣的天女那般,关在笼中不让她外出吧?」
「哈哈!这可真是个有趣的提案。」
鸥外沉稳地笑着,继续说道。
「不过不必担心,这次的宴会我当然会让她同行,不然,我也不会特地暂缓撰写论文的工作,前往日比谷那偏僻的地方呢。」
「确实。由于太过稀奇,现在大家都因为鹿鸣馆啊、跳舞啊什么的欢欣雀跃,但这现象不会长久的。在我国能够花三十圆买一件裙子的人只有极少数啊。」
小池耸耸肩,从走廊的窗户瞭望外头持续下着小雨的光景,接着感慨万千地看着鸥外的侧脸。
「尽管如此,森先生总是让人惊讶呢。当我听说你在德国留学时曾于地学协会的演讲会上向瑙曼教授申请决斗时,我都差点失去意识了,现在省内也依然在谈论着那场前所未闻的骚动啊。」
「我只是纠正对方的错误而已,说我们这些欠缺基督教基础的日本人和西欧人比起来较为劣等的主张实在极度缺乏说服力,被毫无根据地诽谤,我可不能坐视不管。」
埃德蒙·瑙曼是德国的地质学家,他长期居住在日本,却有「佛教在提倡『女性都不会深思熟虑』」等错误认知,阐述日本人这个民族的劣等性。
听闻此事后感到义愤填膺的鸥外要求瑙曼教授更正自己的认知,如果对方没有打算撤回他的言论,他会赌上双方的性命决斗。
「结果你的主张不是受到在场许多知识分子的支持吗?瑙曼扭曲的表情仿佛历历在目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对年轻的你来说,那也不是很久远的事情吧,不过和从德国回来的当时相比,感觉你变得圆滑些了呢。你原本就是个很柔和的人了,该怎么说……和老成又不太一样。」
小池似乎思忖了好一会儿,结果到头来还是找不出适当的词汇,两人就这样在校舍前分开。鸥外在大马路上搭上了马车,透过小小的车窗,他看见在雨中朦胧不清、五花八门的街景。
和过去曾生活过的柏林似像非像的景色。
然而从车轮传来的震动让他回想起那座石造的城市。和学友们一同学习,接触欧洲孕育的艺术——并坠入情网的那些日子。
他抱着没有坚持到最后的回忆离开德国,至今究竟过了多少时日呢?那段日子的记忆逐渐淡去,残留在胸口中的疼痛余晕现在却依然刺痛着他。
不久马车通过曲町,进入神田,抵达鸥外的宅邸。鸥外在玄关把湿掉的外衣交给富美,进入阳光室,结果本来坐在沙发上看书的芽衣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啊、欢迎回家!」
「我才刚回来呢。啊,你不用站起来继续看吧。」
可能是太专心在看书了,没有查觉到鸥外回来,因此感到有些尴尬吧。鸥外噗哧笑了一下,目光突然停留在芽衣手上拿着的书本封面。《Glimpses of Unfamiliar Japan》,这本书的书名可没有在鸥外的书架上看过。
「你去了借书店吗?」
「不,我刚才在日比谷和八云先生巧遇,他给我的。」
「八云……也就是小泉先生吧。话说回来他住在日比谷呢。」
可能是觉得此时听见八云的名字很意外吧,不过后来,鸥外便回想起八云和芽衣在引发龙神骚动的那时曾见过面。
「这是本怎样的书?」
「这……全都是英文,我不是很懂,好像是集结了日本民间故事的书,像是鸟取流传的被褥妖怪与河童的故事等等。」
「哈哈!这还真像小泉先生的作风,他可是比我们日本人还有更多的乡土爱呢。」
芽衣也深深点头,赞同鸥外的话。
不过就算是这样……鸥外心想,虽然只是很粗浅的程度,却能够理解用英文所写的书,这种教养到底是在哪里又是怎么培养出来的呢?在上野精养轩时他就讶异芽衣能以很习惯的手势使用刀叉,而像是莎士比亚、莫札特甚至是米开朗基罗、达文西等人的名字对她而言也是理所当然的知识。
她铁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子,为此鸥外曾利用关系调查过华族女子学校和菲利斯神学校等等的学生名册,却哪里也没有记载绫月芽衣的名字。
「话说回来,小泉先生知道你是『魂依』吗?」
「我想他应该不知道,我告诉他会比较好吗?」
「不,你没有必要特地跟他说,如果之后他有机会问你,你到时再说就可以了。」
只是如果八云知道芽衣是魂依会怎么想呢?既然他会对妖怪一类展现出非比寻常的好奇心,他铁定会对芽衣抱持着更深的兴趣。
「……」
这个展开对鸥外而言可不是令人开心的。
并非因为对方是小泉八云,任谁都一样。他的心情和听闻芽衣为了与扮成艺伎的音二郎见面而进出置屋时相同。
「话说回来,你有说过你想学跳舞吧?来,手借给我。」
「咦?现在在这里跳吗?」
「房间够宽敞的,可不会输给鹿鸣馆的舞厅哦。来!」
仿佛要逃避心中那种介怀的感受一般,鸥外拉着芽衣的手,搂住她的腰。
「哇!那个……」
「代表社交舞的华尔滋是四分之三拍,舞步是三步、六步、九步,像这样以三为基准,舞步的速度也都是一样的,应该很好理解才对。」
Rise(高姿)、Lower(低姿),不断让身体载浮载沉。纵使舞步很单纯,要习得这个沉浮的技术,正是华尔滋的困难之处。
「怎么啦?如果不晓得舞步,基本上只要向左边一直转就行了,这么一想就会觉得很轻松吧?」
「不,这一点也不轻……哇啊啊啊!」
突然间一个大回转,使芽衣眨着大大的眼睛发出悲鸣。那实在是太让人愉悦——不,是太可爱了,鸥外不自觉重复好几次这个动作。
「请、请暂停!我都头晕了!」
「哈哈哈!又不是翻了个跟斗,只因为这样就晕,你的未来可会让人忧虑的哦。如果到时候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能品尝鹿鸣馆自豪的烤牛肉了不是吗?」
「!」
烤牛肉。这句话让芽衣的表情瞬间变了。
芽衣的眉头猛地用力,表情也变得严肃,甚至让人感受到仿佛现在要去解决双亲仇人般宁静的气魄,看起来相当可靠。
「没错没错,就是像这样哦,小松鼠。如此一来你会跳得比任何人都还要好的,担任你伴侣的我,会被所有参加宴会的绅士们给嫉妒吧!」
鸥外扶着那位穿着袴、踏着不成熟舞步的少女笑了。
只要看着芽衣,心情就会缓和起来,另一方面他也觉得芽衣不满足于现状的上进心非常闪耀。失去记忆又无依无靠的她铁定感到很不安,没想到她对自己可悲的立场一点也不悲观,反而以「千金修行」的名义积极行动。
现在出社会工作的女性依旧很少,社会一般的认知是「女人不需要学历」,不过鸥外可不这么想。女性也能活跃的社会,不正是真正富饶之国该有的姿态吗?他殷切期盼着未来,像她这样独立自主的女性可以不必遭人口舌。
(可以的话,就这样一直……)
他想要在身旁守护着会进一步成长的芽衣。
即便总有一天要松开这双手。即便不是任何人,而是芽衣取回的记忆最终会将她从鸥外的身边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