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鸥外的邀请后过了一个星期,终于到了晚宴当天。
直至夕阳落下,雨也没有停止。芽衣从前往鹿鸣馆的马车中看见了渗水的街灯,面对太阳刚下山的微暗景色,她完全无法排解心中的紧张。
(我的妆没有很怪吧?要是被嘲笑怎么办?)她身上紧紧穿着才刚缝制好的巴斯尔风格礼服裙。金色的质地如梦一般美艳动人,柔软的触感也让她的情绪十分高昂,但是她再怎么样都对化妆的成品没有自信。芽衣很在意浮粉问题,而出门时富美抛下的一句话也是让她挂心的原因之一。
「哎呀,芽衣小姐用了无铅白粉吗?虽然那对皮肤比较好啦,不过白粉还是要含铅才行啊。」
在现代随处可见的一般肤色粉底液在这个时代还不存在,以铅制成的纯白粉才是主流,若想要在脸颊上涂腮红,就使用带有红色的白粉。
然而再怎么说铅都含有毒性,故近来也开始出现了「无铅白粉」。只是在完妆的完美度上前者压倒性获胜,就算知道可能会危害身体,大多女性还是会选择有铅白粉。
芽衣也懂这种心情。无论在哪个时代,女性都是以可爱为优先,倘若发型差强人意就会忧郁一整天,这铁定是一百年前还是一百年后女性们不变的共同认知。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重新化妆了……)
事到如今也无法重新涂白粉了,芽衣深深叹口气。从刚才开始坐在一旁的鸥外就没有正眼看过她,让她觉得更可悲。
「果然还是把春草一起带来比较好吧?」
于是身穿军服的鸥外一脸烦恼地嗫嚅。
「只有我们参加豪华的晚宴,总觉得很不公平啊……我们应该在此折返吗?」
「……我想他应该会觉得非常困扰……不、哎呀,春草先生不是说还有作业吗?」
很关心借住者的鸥外当然也邀请了春草来晚宴,不过也理所当然地被说了句「不必客气了」而拒绝。这个结果显而易见。
就连没什么交情的芽衣都知道春草会拒绝,她不懂鸥外即便如此还是果敢邀请春草的心态。还是说他只是单纯想要惹春草嫌弃?
「嗯哼,他依旧是个认真的男人呢,明明再稍微放松、自由点生活就好了啊。」
「……」
如果春草在场,他铁定会吐槽说「鸥外先生太自由了」。
「比起鹿鸣馆的款待,我想春草先生应该更喜欢富美小姐的料理哦,我也最喜欢富美小姐做的牛肉时雨煮了。啊!当然炖煮鲭鱼和蔬菜拼盘也很美味!」
「关于这点我也没有异议呢。豪华料理是不错,不过外食在卫生上毕竟有所疑虑啊,虽说鹿鸣馆和精养轩的料理应该不会有问题啦。」
以前曾学过卫生学的鸥外也很讲究卫生的,只是不像镜花那么严重。会喜欢把烤过的水果当成零食吃的这一点,恐怕也有杀菌的意义在吧?
(鸥外先生和镜花先生搞不好会很合得来呢。)
她也有听说镜花本来就是鸥外的大粉丝,如果让他吃鸥外特制的「馒头茶泡饭」,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届时芽衣倒想在远处观察状况如何呢。
然而自从在上野公园分别以后,她就没有再见过镜花。
她非常想探听镜花的近况,但是既然知道镜花在被妖逻课监视,就不能贸然行动,可不能因为身为魂依的自己接近镜花,导致两人更加被盯上。
「到啰,芽衣。」
不久,马车穿过鹿鸣馆的门抵达正门玄关。
先下了马车的鸥外把手伸向芽衣,似乎是要芽衣抓住他的手。
「没、没问题的,我自己可以下去。」
「这可真靠得住啊。不过今天晚上能否让我带领你呢?还是说你不想要把手交给我?」
「没有这回事!我会交给你的,请让我交给你吧!」
芽衣慌张地把自己的手叠在他的手上。她没有穿着正装被他人带领的经验,所以很困惑,果然经验值太低是无法单靠事前的想象训练来弥补的。
(至少今天要享受,毕竟这种事可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芽衣下了马车,再次挽着鸥外的手。
接着她挺直腰杆,收起下巴,深呼吸。
今天晚上要让自己成为完美的淑女。她想象自己是走在红毯上的女明星,朝向闪烁着耀眼光辉的大厅踏出一步。
鹿鸣馆的一楼是大食堂和报纸间,而二楼是舞厅。已经有不少绅士淑女们集结在有上百坪大小的二楼,配合着军乐队演奏的管弦乐展现优雅的舞步。
在闪烁的水晶吊灯灯光乱舞之下,芽衣紧张地昂首阔步。她明明已经下定决心来鹿鸣馆一定要吃到烤牛肉,然而别说是烤牛肉了,她连扬起笑容的余裕都没有。另一方面鸥外则一如往常地用沉稳的笑容和交错的人们打招呼。
「哎呀,森先生,传说中的未婚妻殿下就是你身旁的女士吗?」
「……哦,这就是那位千金小姐吗?既然是森大人所选择的,家世铁定很好吧?请务必让我认识一下。」
对着身为鸥外伴侣的芽衣,他们投以充满好奇心到甚至可以说是露骨的视线。
芽衣已经有会被品头论足的觉悟了,只是依旧无法冷静下来。聚集越多人们的视线,她越觉得自己不够格站在鸥外身旁因而感到自卑,表情也逐渐僵硬。
(啊啊,我果然还是想要重新化妆。)
芽衣不觉得只是重新化过妆就会有什么改变,然而照现在的情况看来她也只会退缩而已。芽衣用尴尬的微笑站在那,接着有个人拍了拍她的肩膀。
「哟!我还想说怎么有个超级美女呢,原来是芽衣啊!」
「……音二郎先生?」
一回头,身穿绅士大礼服的音二郎就站在后面。
他轻轻举起手,弯起爽朗的眼角。他轻轻松松就撑起日本人还不熟悉的长版西装外套,在身穿高级服饰的人们之中就属他特别显眼。
「音二郎先生也来啦?咦?今天不是艺伎的打扮……唔呃!」
「笨蛋,声音太大啦!」
被一只大手给遮住嘴后,芽衣慌慌张张地道歉说「非常抱歉」。芽衣完全忘了,音二郎平时会以艺伎的打扮工作这件事是只有自己、镜花和鸥外知道的秘密。
「我今天不是音奴,而是以川上音二郎的身份被邀请来晚会的,平常总是很关照我舞台表演的华族夫人们说务必要请我来呢。」
「这样啊……不过太好了能遇到认识的人。」
芽衣突然觉得肩膀放松了。看见那开朗的笑容,她才实际感受到自己本来有多出乎意料地僵硬。
「那个镜花先生还好吗?」
「嗯?说起来,最近没有看见小镜花呢,我是希望他可以把戏曲完工啦,不然会赶不上下次的公演呢……」
音二郎皱着眉头双手交臂,这么看来那位「白雪」果然还是没有回到戏曲当中吧。
芽衣感受到诡异的不安,沉默下来,于是音二郎把手搭在芽衣的肩膀上配合她的视线。
「喂,怎么露出这种不开心的表情呢?好不容易打扮得那么漂亮,这样就可惜啰?像平常那样再多笑笑吧!」
「……我也想这样,但总是不顺利。明明音二郎先生都教我化妆的方法了,我好像抓不太到用白粉的要领啊。」
「哈!你在意那种事啊?」
音二郎用豪爽的笑容回应芽衣深切的烦恼。
「女人啊,真的会一直介怀这种不怎么要紧的事情耶,这点实在很麻烦。我就明说了,男人不会在意这么细微的事,放心吧!在宴会场合就更是如此了。」
对方说的话实在太直白了。虽说被过度吹毛求疵是很辛苦,不过他人没有注意到自己难得的努力也很悲惨。
「可是之前川上先生不是说如果要以一流的女人为目标,连细节也不能够疏忽吗?」
「那是音奴说的,现在的我可是男人,不会像这样一一碎嘴的……我只是很率直地称赞美丽的事物很美丽而已。」
「?」
音二郎猛地把脸凑近,在这喧闹之中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听见鼻息。芽衣被那直勾勾的视线给盯住,心跳剧烈反应。
「拿出自信来,今天晚上的你比在场的任何人都还要美……」
「哦,这不是川上先生吗?」
音二郎的脸瞬间被拉远。
笑吟吟的鸥外抓住了音二郎的肩膀,一口气把他往后拉,被出其不意对待的音二郎不自觉发出了「呃」的一声。
「真的好久不见了呢,是在浅草的公演以来吧?和身为川上音二郎的你见面。」
「森先生……你还真是在超好的时机点前来碍事啊。」
音二郎扶起一抹紧绷的笑凝视着鸥外,对此鸥外一脸神色自若,阻挡在两人之间。
「你找我的未婚妻有什么事?」
「啊?」
「若是要邀请跳舞,能否请你晚点再来呢?身为她伴侣的我有优先跳舞的权利,你必须要去应付那些赞助者才对吧?」
鸥外视线瞥向的地方,站着许多身穿华丽礼服裙的女性们。看他意味深长地向音二郎使眼色,那些女性们就是所谓的「赞助者」吗?
「……啊、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的,我啊,只是因为发现了优秀的女性才向她搭话,没想到竟然是芽衣,就连我也吓了一跳啊。」
「那你的眼光可真高呢,能够被川上一座的招牌演员夸奖实在光荣至极。让我向你道谢吧!」
「我可没有在夸奖你。」
「不,我也应该要感谢你的。」
似乎想要打断音二郎的话一般,鸥外满面笑容斩钉截铁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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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芽衣身上所穿的裙子是我选的啊。」
「……啥?」
「我为了芽衣指定了最高级的布料,精心挑选适合芽衣肤色的颜色,请裁缝店做的。哈哈哈!怎么样?不觉得很棒、很适合吗?有进一步带出芽衣的魅力吧?」
「你的眼光确实很不错,不过完美驾驭的可是芽衣本人哦,轮不到你吹牛吧?」
「吹牛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我只是觉得很骄傲而已,任谁被夸奖了心胸都会变得很宽阔呢。」
「不,所以就说我没有在夸你了,我在夸奖芽衣!」
音二郎增强语气,但似乎对鸥外完全没有影响。从刚才开始两人的对话看似有交集,其实根本是鸡同鸭讲更没有插话的余地。
「川上先生,你好像极为在意芽衣的事情,不过不需要担心,毕竟有我在她旁边呢,你就放心和那些女人们享受今晚的宴会吧。」
芽衣忽然感受到一丝丝的违和感,偷偷看了下鸥外的侧脸。
他的语调一如往常地稳重,不过今天他的话似乎特别多,如果是以前他只会泰然自若地听过就算了。
「哎呀,还真是一点都无法放下心啊,在上野时确实受到了你不少关照,但那是两回事。我可不知道什么未婚妻,我只觉得把中意的女人关起来很不妥,简直就像笼中小鸟,甚至还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最长的羽毛给拔了。」
「哦?被拔掉最长羽毛的小鸟吗……这也可以说是被夺去了羽衣的天女呢,说法很多的。」
鸥外窃笑,抓住芽衣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拉过去,手就这样环在她的腰上转进了舞厅的中央。
「那么你就在那边看着吧!我那可爱小鸟舞动的姿态。」
「……鸥外先……」
宽大的右手牵住了芽衣的左手。
等回过神来,鸥外和芽衣已经钻进在享受跳舞的人们之中。当芽衣因为步调太快导致脚险些绊倒之际,鸥外就会迅速地撑住她并大大地转一圈。
景色不断地改变,转瞬间音二郎也变得越来越远。水晶灯所反射的光线粒子配合着三拍的华尔滋闪烁地反弹,融化在飘荡着醇香葡萄酒香气的空气中。
「哈哈!你跳得很好呢,真不愧是有特训过的。」
鸥外满足地夸奖她,但她还是没能习惯会让双脚发抖的高跟鞋,惨不忍睹,完全称不上优雅。
「实在太优秀了,没有其他女性比你还更有指导的价值了,真想要像这样一直跳下去啊。」
「我不能够独占鸥外先生的。」
芽衣用不熟悉的步伐努力地跳着舞步一面回答。铁定有不少女性希望鸥外邀请自己跳舞,而那些评定芽衣的露骨视线仿佛就在这么说着。
「那还真可惜。那么这样如何?就让我来独占你吧?」
「咦?」
「只要我没有放开这只手,我就会永远担任你的伴侣,而你也永远都在我的手中。」
鸥外如此提案,表情就像想出超棒恶作剧的孩子。
他是醉了吗?还是单纯在开玩笑呢?实在太难判断,芽衣只是不知所云地歪歪头。
「要是我霸占着这个位置,鸥外先生不就永远也无法娶到真正的老婆了吗?这样可不行哦。」
「哦?不行吗?我是无所谓啦。」
芽衣被那爽朗的笑容给牵引,也跟着格格笑了起来。
然而她的胸口隐隐作痛,为了不表现在脸上而抿起嘴唇。即便知道这只是俏皮话,她依旧心烦意乱,脚步也不一致了。
「我有时候会想啊,要是你一直没有恢复记忆会变怎么样呢?」
芽衣听了一惊,抬起头来。
「如果你一直是个失去记忆、无依无靠的可怜小姑娘,会变怎么样呢?没有其他地方可去的你只能依靠我,请求我让你待在这里……这才真的像翅膀被摘去的小鸟呢。」
那配合轻快华尔滋的低沉嗫嚅声,流进了芽衣的耳朵。
「我偶尔会做这样的梦。我一方面希望你能自由地展翅,却也沉溺在想把你给束缚在这里的想法之中……或许大家会嘲笑这是个很愚蠢的梦想吧。」
「鸥外先生……」
明明只是个玩笑话,他瞳孔中散发出来的光却恍惚地摇晃着令人费解。
倘若被这么凝视着,芽衣会有所误会的。她会做着美梦,心想或许自己对这个人而言是必要的存在。这才真的是愚蠢的梦想,毕竟总有一天她得把这个栖身之地还给别人。
还是说这只是某个晚上做的梦,在放开他的手的瞬间,芽衣就会回到现代呢?并非在鹿鸣馆和未婚夫跳舞的自己,而是变回极为普通的女高中生。没有怪物、不存在魂依,回归和平日常的现代。
「——芽衣。」
她会听见那个声音,铁定是在这种时候。
当内心躁动起来,仿佛是原本平静的水面溅起波纹之时。当自己被喘不过气的思想给囚禁感到胆怯之时。
「别哭了,笑一个吧,芽衣。」
从远处呼唤自己的声音,让她使劲地竖起耳朵。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能传达到了。
那极为让人怀念,温柔的声音。还差一点——
「各位看官,看过来看过来!本世纪最具规模的魔术秀要开始啦!」
突然间一名男性的声音响彻整个楼层,全场响起的如雷欢呼声也让芽衣停住脚步。
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一名男人身上。那是名身穿华丽蓝色和服的男人,上头编织了银色丝线,在看见他的瞬间,芽衣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呼。
「今晚陪伴各位的,是大家熟悉的西洋魔术博士——松旭斋天一!还请各位仔细欣赏松旭斋天一所带来的各种不可思议的魔术!」
(查理先生?!)
颜色淡薄的头发与左眼的单片眼镜、嘻皮笑脸的浅笑。虽然和初次见面时的服装不同,不过他铁定就是把芽衣带来明治时代的罪魁祸首。
「芽衣?你知道他吗?」
「别、别说是知道了,就是那个人把我……」
「果然女士打听谣言的速度很快呢。说到松旭斋天一,他似乎是个神出鬼没的天才魔术师,我最近也时常听见这个名字,没想到他会闯进这个宴会里,我们能见到他还真是幸运啊。」
鸥外开心地斜眼看着形迹诡异的芽衣。不仅仅是鸥外,在场的气氛也因为谜样魔术师的登场而高涨起来。
(为什么查理先生会在这种地方?)
芽衣呆若木鸡,看着他相继拿出万国旗、花束、鸽子等,她完全无法理解这是什么状况,只想大叫说现在才不是悠哉表演把戏的场合吧?
对于诉求着「让我回家」的芽衣,他曾这么说过。
「不过我没办法现在马上做到。就算我再怎么身为绝世魔术师,要穿越时空也是个大工程,必须要有相当的准备和特定的条件,不然成功率是很低的呦。」
她还以为对方铁定会偷偷摸摸地准备,看来是出乎她的预料了,芽衣握紧的拳头中满是涌上来的愤怒。
「来,接下来我要变出骆驼啰!是双峰骆驼小萝菈!如果我成功了请给我喝采!」
三、二、一!在查理弹指的同时,一只巨大的骆驼出现了,亲眼看见巨大异国生物的观众们全都给予魔术师百感交集的掌声。
「哈哈哈!这可真厉害,技术如同传闻一般啊!」
「真、真的呢……」
「不过骆驼这生物比我想象得还大呢,看起来很温驯,但若是被它的脚踩到感觉瞬间就会被踩扁。哎呀,再稍微靠近一点看看外观……」
鸥外眼中闪烁着好奇心,向前踏出一步,就在此时。
嘎哦哦哦哦哦哦!一阵嘶哑的声音震动了整个楼层,接着地板开始咚、咚地摇晃起来。
一看原来是骆驼的前脚踢了地板一下。其盛气凌人,仿佛是一头斗牛在看着红披风一样抓狂起来。
「哎呀?小萝菈,你怎么啦?」
在人们的喧闹之中,查理安抚着发出低沉怒吼的骆驼,然而骆驼只是不断喷气,一点也没有冷静下来的迹象。正因为骆驼本来是给人印象很温驯的生物,芽衣才会张大着嘴看着那头发出低吼的生物,毕竟她不是鸥外。
「哎呀?该不会是突然把你从撒哈拉沙漠叫来,害你心情变得很差吧?哈哈!原来如此啊,那还真是抱歉了。总之我等等会给你吃很多新鲜的牧草,现在就先看在我的面子上稍微冷静一……」
可惜的是,对于查理的游说骆驼并没有倾听到最后。
骆驼弯下了身,激动地用头撞击附近的椅子,被大力弹飞的椅子就这样剧烈地撞到墙壁,椅脚的部分深陷进铺了金色唐草纸的墙壁里。
「呀啊啊啊啊啊!」
「骆、骆驼发狂了!快逃啊啊啊!」
混杂着悲鸣,原本奢华的舞厅瞬间发出此起彼落的悲惨尖叫声,现在早就不是跳舞的时候,绅士淑女们全部一同挤向门口,取而代之警察们则大步踏了进来。
「压制住那只发狂的骆驼!」
「不,在那之前要抓住那个可疑的魔术师!」
警察们本想拔刀,却无法反抗涌过来的人潮,双方僵持不下,查理趁机翻了个身往连接阳台的窗户跑去。不久窗户打开了,狂风飘忽地吹着窗帘,风雨也一口气灌了进来。
「查、查理先生?!」
「嗯哼,乍看之下很温驯,不过果然还是野生动物呢,实在很狂暴啊。哎呀,我听说骆驼的驼峰里都是脂肪,不晓得是真是假?机会难得,就来摸摸看触感吧!」
「鸥外先生!不可以!太危险了!」
鸥外嘻皮笑脸,追着到处跑的骆驼,即便想要拼命阻止,人潮也不允许她这么做,等回过神来芽衣已经被挤到风雨交加的阳台。整个舞厅一团乱,也不是顾虑什么化妆的场合了。芽衣原本打扮亮丽的头发散乱不堪,裙子也因为雨水而湿透,如梦一般美丽的短暂时光瞬间变成噩梦。
「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没错,还真是惨到不行耶。」
「呀!」
对于呆站在阳台上自言自语的芽衣,查理回应了。
他不知何时从和服换成燕尾服,也不在意强风,轻轻松松地坐在阳台的栏杆上。接着他浮起那抹诡异的微笑,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果然不能小看野生动物。之前也是啊,我从印度呼唤了一头大象来,结果差点被踩扁呢!唉,那只印度大象美美明明很可爱的。」
「……那么我也是可以代替美美把你踩扁喔?」
芽衣咬牙切齿接近查理,声音也因为涌上来的怒气而颤抖。然而不知怎么地,查理看了这样的芽衣后脸上突然充满光辉。
「你、你要踩我吗?用你的那只脚?啊啊,太棒了……这真是最完美的奖励了……!」
「?!」
「我风尘仆仆地来到鹿鸣馆实在太有价值了!没想到一只骆驼就能让我享受这样的喜悦!来,我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来哦!我希望你踩我踩到我的背脊骨折为止!用你那只像羚羊一般柔顺的脚……!」
没想到查理反而用恍惚的神情靠近芽衣,她像退潮似地向后倒退。
「别过来!要是再接近我,我要报警了!」
这个男人太危险了——她好几度都这么想过。在自称魔术师的当下就已经很可疑了,再加上有着查理这个名字,现在甚至还有了新艺名「松旭斋天一」,都已经不知道何为真、何为假了。
「哎呀,你为什么要逃呢?只不过是因为你说无论如何都想踩我,我才无可奈何把背借给你的呀!」
「我才没有那种兴趣!再说请你不要说得好像是我想踩你一样!」
「嗯?不是吗?」
「才不是!」
芽衣拼命否认,结果查理说了声「什么嘛」,轻轻踢了一下地面。穿着华丽燕尾服的男子竟然像小孩子般闹脾气,芽衣对此当然一点也同情不起来,倒不如说她反而更生气了。
「哎呀,这次的魔术是有点粗糙啦,不过别担心,我会好好把那只骆驼送回撒哈拉沙漠的,至于在墙壁上开的洞,我也会负责任用魔术修好的啦!」
「这是当然的吧!比起那个你在这里做什么?你不是在准备让我回现代吗?」
芽衣提高音调,查理则笑着点头。
「嗯!我早就已经准备好啰。」
「……啥?」
魔术师张开双手用更强烈的笑容仰面朝天。
在强风吹拂头发之下,查理陶醉地竖耳倾听树木的沙沙作响与打在窗户上的雨水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唱歌似地。
「我说我早就已经准备好啦!接下来只要等待时刻来临即可。在与你来到这个时代时条件相同的满月之夜……」
说着查理指向天空,那充满着混浊乌云的阴暗天空。
「今天天气不好,看不见月亮,不过距离下次的满月……没错,还有三天左右吧?」
——三天?
三天后就是满月了。芽衣有条件可以离开这个时代回到现代,便是三天后。
日期比想象得还要迫在眉睫,芽衣因而语塞。正如文字所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剩下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太少?不是这样的吧,能够早点回去我应该很开心啊?)
芽衣摇头重新整理思绪,能越早回到现代是最好的,她可以重拾记忆回到过去的生活,这是多么美好啊。
然而她再怎么样都不觉得自己现在能够愉悦地展露笑容。
芽衣呆站着沉默不语,查理则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用笑容面对着她。强风从原本瓦斯灯光摇晃不已的庭院吹了过来,使裙摆随风飘扬。
「对不起哦,让你一直这么不安,不过你只要再忍耐一下就好!再忍耐个三天你就可以跟这个时代说再见了。」
「……」
「这里没有便利商店、没有自动贩卖机和电视,是个很不方便的时代。晚上的路很暗还有野狗到处闲晃,想必像你这种现代的女高中生很难在这里生活吧?」
芽衣点头。
和现代相比,明治时代净是不便,就连煮饭也不能只按一个开关就解决,得先从升炉灶的火开始。用来洗米的井水冰到会让指尖感到疼痛,甚至在洗碗时也没办法打开水龙头就会流出热水来。
而最让人困扰的是无法选择洗发乳和护发乳。一切都只能靠一个肥皂来处理,对现代的女高中生来说才是最难以接受的。
「太好啦!可以离开这么郁闷的时代,你应该觉得心情很舒畅吧?」
「……我也没有特别郁闷啦,这个时代也有这个时代的好。」
对查理的说法感到愤怒,使芽衣不自觉反驳。
「确实夜路很暗很可怕,但是在东京也可以看见很多星星!如果是现代就做不到吧?比起眼睛能看见的星星数量,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店家还比较多!」
「嗯哼嗯哼。」
实在是个很含糊的回应。芽衣火大起来继续说道。
「而且也不是说没有时尚店面啊!银座的红砖街既复古又漂亮,神田也有一间名为Milk Hall的咖啡厅,之前去的帝国饭店也很优秀!还有日本桥的『IROHA』,那间牛锅店卖的牛锅根本绝品……」
芽衣竭尽所能地列出「明治时代的好处」。只要去寻找就会找出很多的,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还有啊,虽然现在一起住的春草先生有点奇怪,不过他很擅长绘画,就算有时候有双重人格,却出乎意料是个亲切的好人啊!」
「哦哦。」
「鸥外先生对春草先生也有恩的,他只是表面上态度很冷淡,其实很仰慕鸥外先生。鸥外先生也确实认可春草先生的才能,确信他总有一天会受到世人的好评……」
(为什么我要这么拼命地解释呢?)
本来明明在谈论回现代的话题,不知不觉竟成了明治时代美好回忆的报告大会。其实查理只要适时制止她就好,然而他的眼神就像在守护孩子成长的父母一般倾听着她说话。
「……这样啊,能够遇到好人真是太好了呢,芽衣。」
「你、你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只是凑巧被鸥外先生捡到而已,要是走错一步,或许我会被卖掉耶!查理先生还真的是毫无责任感!」
「哈哈!抱歉抱歉,不过结果是好的嘛。噢,对了,你要好好向照顾你的人打声招呼哦。」
「招呼?」
「没错,别离的招呼。虽然只待了短短一阵子,毕竟也是受到各种照顾嘛。」
「……」
这种事情就算不说她也知道的。
她也打算好好地笑着道别。向春草、富美,还有——
「芽衣?你在哪?」
混杂着风声,芽衣听见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声音。
她别过头,发现鸥外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对面。可能是因为阳台太暗,他没有注意到芽衣,看起来很担心地到处张望。
(他在找我……)
芽衣突然想到,要是就这样不告而别回到现代,会怎么样呢?
对方是个很会照顾他人又温柔的人,铁定会寻找芽衣的下落好一阵子。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放弃,回归原来的生活。
她没有办法确认自己离开后的事。然而这个想象却成了小小的刺,确实给芽衣的胸口带来了痛楚。
「三天后的晚上,我在日比谷公园等你。在那之前你得好好给出个回复喔。」
「等……查理先生!」
「希望你不要留下遗憾。要是错过这次可没有下次啰。」
查理的嗫嚅残留在耳边,人便从阳台消失了。
只有一瞬间,他就消失无踪,唯有昏暗的夜晚在视野当中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