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经闲静住宅区的通学路上,有几个我喜欢的场所。
放在洗衣店前,尽学些脏话的鹦哥鸟笼。贴在转角水泥墙上,宣导交通安全的那张构图诡风格可爱的海报。人称违规停车大道,停满排放废气卡车的私有道路。窗户上贴满「悔改审判的日子近了」标语的倾斜民宅。
依我的主观成立的世界里,充满了我喜欢的美好事物。
「……哇。」
我吸一口气,带来绿叶清新气息的微风绕著我转了几圈,最后回到空中。
今天的天气非常晴朗,放眼望去不见一朵白云。
太阳的颜色有如剖开的石榴石,像条时髦的项炼淡淡没入苍穹。彷佛只要举起手,谁都能获得的高雅饰品。
这种日子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愈是接近学校,在通学路上谈笑的高中生也逐渐增加。随意歌咏著青春,流动的人群中,我独自望著天空微笑。
我哼著自己最喜欢的「考生忧情」里帅气的歌词,在人潮间穿梭,走进校门。
「千种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此时,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怎么回事,可以未经许可碰触我身体的只有我认同的人,不然就是孤独一生渴望能得到温暖,寿命只剩下三天的老人家。
一转过头,眼前站著的是一位爽朗的坏人。
「呃……抱歉,我有急事。」
是朱雀学生会长,真恨不得他只剩下三天寿命。
他将双唇抿成一条线,神情很凝重,说不定正为了什么事情苦恼。虽然没办法出借智慧,钱倒是可以待会儿再借你。朱雀会长的话我可以特地优待十天三分利,欢迎随时到屋顶上来找我。
「不行,这件事情很重要。」
朱雀会长坚决不肯放开我的肩膀。难不成是推销吗?抱歉,要找我当模特儿得等我妹妹成年。
在他的周围,有几个女孩子围绕著他。
「趁朱雀现在还能保持冷静的时候,劝你还是照他的话做吧。」
吱吱喳喳一副辣妹样的辣美子们幸灾乐祸地看著我,别有深意的视线稍嫌黏腻地缠绕著肌肤。
在我注意这些事情的时候──
「我看先让她把证据拿出来吧。」
「对啊、对啊,我听说她随身带著呢。」
一旁有人把手伸了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甚至来不及抵抗,书包就让人砸到地上。拉炼松开,好几份文件夹掉了出来。
「这是在做什么!抱歉,千种同学。你还不快道歉!」
爽朗星人变了脸色,怒斥著那个女孩子。
不过,那个女生面不改色,脸上依然挂著邪恶的笑容。她撒娇往学生会长靠了过去,把文件夹递到他面前。
我想把文件夹抢回来,手却怎么也构不到。
「……啊啊。本来我不想相信,原来那些传闻是真的──这是什么东西?」
看见文件夹里面的东西后,学生会长的眼睛倏地眯得细长,像条蛇一样。
文件夹里面是朋友写下的借据和契约书以及其他文件,只要有这些文件在手,大家就会笑咪咪地奉上现金,我也能笑哈哈地成为亿万富翁。
没想到随身携带这些文件反而成了致命关键。
「……这些文件可以当成什么证据吗?」
为了替自己辩解,我拚了死命。借据可以伪造,未成年人的签名一点意义也没有。况且违反善良风俗的契约全部无效,所以说这些根本不算、不算数……!
不知不觉中,人们开始围绕在我们身边,连在花圃用水管浇水的警卫大叔也兴致盎然地观察这边的情形。为了避免权力介入,我看还是别在这里讨论,换个地方吧,大家先暂时停战!
「不要再开玩笑了。」
学生会长完全没有理会我的建议。
「我这边有证言说是受到你的胁迫,也有你借钱给别人的证据,你有义务在这里把事情解释清楚。听说你牟取暴利,这件事是真的吗?」
「暴、暴利那是个人观点不同,我又没要求从心臓割一块肉下来,不过是学生玩玩而已嘛,只要双方都同意,根本没什么……」
「就是有人不同意才演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而且这和是不是学生没关系,我讲的是身为一个人的问题。」
我一句话也没办法反驳,所以才说我讨厌这个人。
「……可、可是就算真是这样,也用不著说得这么……」
这时像是为了压过我的声音,咄咄逼人的叫骂声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听不见啦,丑女!」
「讲大声一点啦,死肥女!」
「少装了,这个贱女人!」
听说字库不够强大的人在怒骂时,倾向于使用对自己最有杀伤力的攻讦。从话里听来,原来辣美子她们最在意的是这些事情,大致上和我料想的一样。
为什么如此完美的我必须成为照出她们缺点的镜子呢?
鼻头一热,激昂的情绪梗在喉咙深处,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了出来。
在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这可以说是最糟糕的局面。
「不要自以为长得稍微可爱一点,只要哭就会有人原谅你,那你就错了!」
那人唾骂著啐了一声,往我的肩膀打了一下。
我并不想哭,从来没想过要用这种软弱的证明当成武器。
我想回嘴,可惜颤抖的双唇没那么容易张开。
相反的,我看见她们的嘴唇扭曲成恶意的形状,只要一个人出手,就像宣告开战的炮声响起,把我的心当成她们练习射撃的标靶。
「恶心的女人!」
「还不快跪下道歉,人渣!」
「把钱包拿出来还钱啊,垃圾女骗子!」
「想要钱就把你瘦弱的身体拿去卖吧,臭女人!」
「少装无辜了,说话啊,这个败类!」
碰碰碰碰碰,嘲讽声如火药接连爆炸。怒骂声一出,接著又填补上另一发怒骂的弹药,我的身体左右摇晃,遭到忽前忽后的攻击,犹如一块布满了洞的起士。
沥青般沉重的情感纠缠住我,突破千种夜羽的假面障壁,钻入内心的隙缝,试图从内部染上漆黑。
「住口!说得这么过火,你们和千种同学有什么两样!」
不管是学生会长嘹亮的嗓音,还是群众七嘴八舌的吵杂声,听起来都距离我非常遥远。
视线变得模糊不清,不论喉咙、手脚或是内心都无法自由行动。无形的锁链束缚住我的身体,止不住的泪水脏污了我的脸庞,让我深觉自己的可悲。
为什么我这么无能为力?我明明努力洗心革面,让自己变身成天鹅了啊。
无力的我只是丑陋的生物,在我心里这么想的瞬间,地面缓慢龟裂,脚边感觉有如陷入无底沼泽。冰冷的水很快地淹没大腿、腰间和胸瞠,最后来到嘴边,如蛞蝓爬上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遭到重重泥浆固定,再也无法动弹。
这里是海底。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充斥著虚无与噩梦的黑暗景色。
无法仰望美丽的晴空,清香的微风也消失无踪,这个世界只剩下我独自一人。
我听见牢牢扣住的心锁弹开的声音,胆小又软弱的千种夜羽这个人格被深海中令人绝望的压力静静压垮。我隐隐约约有这样的感觉,彷佛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
我讨厌丑陋的家伙。
看见蚂蚁搬运燕尾蝶的时候,那景象就像一艘帆船,力气虽小却非常团结努力,实在令人感动!这类牧歌般的感想完全没有出现在我心里。
一群家伙聚集起来把优雅又美丽的事物当成食物,我心里有的只是厌恶感。
这么说对为了努力生存下去却被夺走食粮的蚂蚁太可怜了?蠢话连篇,那些小虫子根本没有感情,只是高高在上的臭人类擅自将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蚂蚁身上,况且为什么只有蚂蚁能得到特殊待遇?
那么燕尾蝶又如何?或是在潮湿的阴影处面临让石头压扁的危机却一动也不动的鼠妇呢?
听见蚂蚁的坏话就觉得蚂蚁可怜,说出这种话正是移情作用的证据。
弱小又没有个性,摒弃自己的主张依附别人,只会依从本能与高层的指示行事,嫉妒自由在天空飞翔的美丽蝴蝶,迫不及待地等著蝴蝶坠落,趁蝴蝶无力抵抗的时候肆意凌虐。他们不过是把自己的情形投射到蚂蚁身上罢了。
丑陋不堪。说起来,我讨厌昆虫,也讨厌同情昆虫的家伙。
然而,此时出现在中庭的景象比那些虫子更丑恶,也更让人厌恶。
纸花如让人踹飞的羽毛在空中飞舞,恶言此起彼落。周围人群兴致盎然地围观,窃声嘲笑著眼前的景象,甚至有人拿出手机拍起照来。
简直和垃圾堆一样,中庭变成恶意盘旋的锅炉,位于漩涡中心的则是千种夜羽。
昨天晚上目睹那起讨厌的诡异事件后,抱著沉闷的心情来上学,结果又遇上更令人不快的情景。
女生们跺著脚,纷纷推挤千种。不堪入耳的辱骂声四起,纤细的肩膀哆嗦著,双唇发著抖的千种正在哭泣。
在这种状况下,出面帮助或是保护千种,英姿焕发地拉著她的手逃跑,这种少年漫画里恋爱喜剧漫画主角般的行为根本没人做得到吧。
这些是只有玉树临风,家世背景雄厚,人畜无害心地善良,儿时与美少女有过模糊约定的人获准做出的行为。
很遗憾,我完全不符合以上各项条件。
──不过,有一个理由足以让我采取行动,只有这个理由让我必须挺身而出。
我没有权利也没有义务或资格为她行动,事情的经过与缘由我也不知道,如果即使如此还是打算帮忙解决眼前的危机──
「……唉,真受不了,不过我这个人就是……饶了我吧。」
这正是通关密语。
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著陈腔滥调,走到了千种夜羽身旁。
嘤嘤啜泣的千种恐怕什么也看不见,这样正好。
其中一个噗噗乱骂的女学生看见我之后啐了一声,这个噗子的态度真差。
「欸,少来多管闲事,你以为自己是来英雄救美的吗?恶心死了。再说这件事情和你没有关系吧?」
「当然有。」
「有什么关系?」
面对噗子挑衅的语气,我极力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我也是千种夜羽受害者协会里的一员,虽然没向她借钱……那边的辣美子学姊应该还记得吧?我被这家伙拖著到处乱跑。」
听见我这么说,噗子以轻佻的语气问著辣美子学姊「有这回事吗?」。然而,辣美子学姊只是用手指卷绕著自己的卷发,偏著头露出一副大惑不解的模样。
「什么?你是谁啊?」
拜托别忘记我啊,辣美子。正当我在内心这么吶喊的时候,朱雀零玺调整了一下眼镜的位置,往我看了过来。
「我记得你是谁,那时候你的脸上确实缺乏霸气,感觉没什么精神。」
「这样啊……霸气什么的是本来就没有。不说这个了,就像你见到的一样,她夺去我宝贵的时间还有卡路里还有很多东西,让我饱受精神上的折磨,而且是用威胁这种残酷的手段。」
我一解释,噗子她们个个捧腹大笑了起来。
「超好笑!千种超孤立的不是吗?居然也有这种自闭的家伙怨恨她,太好笑了!你们不觉得超好笑的吗?」
「超好笑的啊,所以自闭男你也是我们这边的人啰?我们会叫千种道歉的,放心吧。」
「下跪❤ 下跪❤」
辣美子学姊兴高采烈地拍著手,起哄著要千种下跪,但是我始终没有离开千种身边。
她没有拉住我的衣角,支持我站在这里的理由只要一个就够了。
「……不,没有那个必要,其实我……我是站在千种这一边的。」
「什么?」
辣美子学姊愣头愣脑地张大嘴巴,整个上半身连带著脖子都歪了下去,摆出像是说著无法理解的姿势。
「这家伙的确是个性恶劣,不听人话的神经病,对威胁别人毫不犹豫,误以为只要可爱,不管什么野蛮的行径都能被原谅,自以为是又没大脑。说赏话,根本没有帮她讲话的余地,可是……」
我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瞥向千种。
涕泪纵横的脸庞底下,如玻璃珠闪烁光芒的双眼凝视著我。
「她只有那张脸长得好看,我得承认这一点。该怎么说……我还满喜欢的。」
我像是喃喃自语,含糊不清地飞快说著。话说完后,我接著眯起眼睛打量朱雀和噗子她们。
好,再来确认一次我的信念。
丑人和蠢人无须理会,人十成看外表。同理可证,眼前这些人和周遭那些笑个不停的路人甲乙丙都不值得一提。
信念必须付诸行动才有价值,既然如此,我决定了。远方的人给我听清楚,前面的人给我瞧仔细。反正我不会有损失,于是决定使出只攻不守的战术。
「况且说到个性,你们和千种也没多大分别。既然大家个性一样恶劣,从常识来思考,当然要站在可爱的女孩子这一边。可爱就是正义这句话你们知道吗?换句话说,真正顽劣的人是你们。」
「……什、什么?你这自闭男在胡说八道什么!」
噗子气愤得直跺地,害我有种地面微微晃动的错觉,摇晃的感觉甚至传进我的脑中。与畏惧只有一线之隔的激昂感充满全身。
我必报应,可爱就是正义(编注:出自圣经。主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意为人受冤屈时应交由神来伸张正义)。好,接下来就来讨论正义吧。
蔬菜吃起来味道都一样,但人们还是会挑选外型漂亮的。求职活动中长相条件可以说是基本中的基本,如果能力相同,当然会选好看的那一个。
正确来说,外表也好、性格也好,原本不过同样是评量个人能力的其中一项标准,缺乏美貌这项能力的人大喊著不公平,疾呼重要的是内在以及个性,试图从衡量标准中去除外表这一项。其实这么做反而欠缺公平性。
评价本来就是极度主观的意见表现,毫无公平性可言。
我们会说某个人很温柔或是个性很好,可是除非对我温柔,否则根本没有价值可言。在温柔的女孩子这个类别里面,如果要我从「对地球温柔」和「对我温柔」这两个选项当中选一个,我一定会选择后者。
何况我才不在乎什么温不温柔,我的评价标准只有外表。
千种长得很可爱。
这是个性和内在全部都很卑劣的她仅有的优点。在没有共通点的我和千种之间,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其中一项共识。
也是我喜欢千种夜羽的唯一一个理由。
「晴磨学长……」
听见这声呼唤后,我转过头去,看见千种的神情又是惊讶又是困惑,茫然地看著我。
让她这么盯著,害我觉得刚才说的那些话很难为情,马上把头转开。转开后,视线前方望见朱雀零玺正揉著太阳穴,表情非常凝重。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不过你到底有什么企图?劝你别招来不必要的混乱。」
不耐烦的叹息声和轻蔑的视线,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外貌出众头脑聪明的男人。
不过,正是因为长得好看头脑又好,朱雀零玺才能掌控住现场气氛。也就是说,如果可以改变他的心意,就能解决眼前的僵局。
「欸欸,这么说太过分了,拜托你也要理解我的状况。像这样站到大家面前,我可是紧张得要命。我是弱者,是一般人,也是受害者。弱小丑陋又困扰的我希望能够得到帮助,而帮助我这种小人物正是你的工作吧,学生会长?」
我发现自己的语气讲到后来简直像演戏一样。
OK、OK,没错,我只是在演戏,只是在扮演坏人。因为是演戏,之后就算让人辱骂好讨厌、好恶心,那也是角色的关系,真正的我依然拥有一颗纯真善良的心。何况连我的本质都看不出来,只能说那些家伙都是低能的傻瓜。真是一道壮阔的防线啊,不过要是不预先拉起这条防线,我怯懦的内心世界可是会受不了冲击的!
只要拉下面子往前冲,人类基本上什么事情都办得到。只要有钱和坚强的心灵,人生中约九成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最重要的是,要应付无耻的人,自己也得不顾颜面。在这社会上,最厉害的是摆出一副受害者脸孔装无辜的人。平常在私底下心狠手辣,遇上对自己不利的情形就装出弱者模样,这种人实际上非常奸巧,手段也很有效。
……不过,前提是不能有其他更弱小的弱者存在。
所以现在,我卑劣、阴险而且无情地嘲笑著他们。
「你愿意听那些哭哭啼啼的女孩子说话,就不愿意听我怎么说吗?是因为外表的关系吗还是性别?」
「少来这套,那种假装弱者的手法是人渣做的事。」
「你怎么能这么断定,难道那些来找你哭诉的女孩子都是人渣吗?」
「……」
朱雀没否定我的话。实际上,朱雀想必也不乐见刚才千种遭到谩骂的那一幕。
「明知道对方是高利贷却主动跑去借钱,等还不出钱来就发动朱雀零玺这块免死金脾,顺便群起攻击打垮对方,就算是镰仓时代的人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查明真相,给予应当的处分……」
「然后再追究责任,定她的罪吗?」
「……有必要的话。」
朱雀说得沉重,周围人群纷纷出声表示认同。没错,朱雀零玺是正义的象徵,多数正义的体现。
所以我必须不择手段,颠覆这样的正义。
「既然这样,也必须追究你的责任然后定罪。」
「什么?」
「我看你也从那些女生那里拿了不少好处吧,要她们送你什么东西之类的。」
「休想血口喷人,我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况且我还没有卑贱到需要别人施舍。」
……啊,这样啊……我、我想也是。
本来我打算抹黑他,只要他的态度稍微有点惊慌,就能抓住他的把柄展开攻击。然而他的态度泰然自若,直截了当地清楚表明自身的清白,完全没有显露出破绽。
光明磊落的态度加上诚实的主张,反而让我说不出话来了。这时候要是默不吭声,势必是兵败如山倒,于是我随口乱掰,希望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
「……啊,嗯,我、我知道了,你是认为金钱和物品才有价值的那种人吧?真可怜的人啊,这世上有些东西用钱也买不到,像是时间或是人心。」
「说的是……当然每个人的价值观不同。」
很好,这家伙是个老实又正经的白痴,而且应该是个平凡的好人,居然认真回应我随口说出的戏言。想到接下来必须攻击这种好人,就让我心痛得既兴奋又雀跃。
「没错吧?那么你就是比千种还要低贱的人渣。因为你向别人要求比金钱还要贵重的东西,还装得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说过自己没做过这种事情。」
听见朱雀这种不耐烦的语气,我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让别人等自己一起回家不算吗?没有交往的打算,却和对自己有好感的人保持暧昧关系不算吗?这不就是不当夺取吗?」
朱雀似乎终于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只见他赫然一惊,目光瞥向辣美子学姊。
「那是她自己要这么做……」
「哦,你的意思是这是对方自作主张,自己没有错啰?因为是对方自愿,对方就算有什么损失,受到什么伤害也无所谓的意思啰?也就是说,这些都是她们需要自己负起的责任吧?照你这种解释,因为千种受害的那些人也应该要自行负责。你只在意千种造成的金钱损害,对于自己造成的精神损害倒是一点也不在乎。」
「你这是狡辩!」
正是如此。不过,不是只有正确的理论能让人接受,下层阶级里豁出去的人渣根本不管什么正论。
「或许你没有自觉,不过你的本质确实很邪恶。你夺走别人比金钱更有价值的时间,糟蹋别人比物品更贵重的好意和心情。而且你视而不见自己造成的影响,只会追究他人的责任。唉,真是差劲的家伙……」
「你的理论破绽百出,根本没有人会相信这种颠倒是非的歪理!」
朱雀情绪激愤,一口否定我的说法。周围人群也齐声抗议,可以听见「闭嘴」、「去死」、「闭嘴然后去死」的怒骂声回荡在耳边。
我悄悄关上耳朵,闭上眼睛,不过依然张开嘴巴嘲笑著朱雀他们。原先我就没有和他们争辩的意思,我只想数落他,找他麻烦,万一说不下去再大吹牛皮,擅自宣告自己胜利,这样就够了。
呵,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笑。
「我说过我要是紧张,就连话也说不好吧。我这人怕生又有沟通障碍,你这么大声威吓可是在欺负我呢。拜托你谅解我这种可怜人,多考虑一下弱者的心情吧,这种高傲的态度实在太差劲啰,会长大人。」
朱雀沉声低吟著,说不出话来,接著他朝我射来憎恶与侮蔑的视线。
「你这人真是人渣……」
啊哈,没错,我的名字正是人渣晴磨!我双手向上一摊,夸张地耸了耸肩。
朱雀见状用力扯住我的胸口,气得咬牙切齿。
*
不知不觉中,我连把鼻涕吸回去都忘记了。
把囚禁在海底的安德洛美达公主救起的既不是与美杜莎奋战的英雄,也不是骑著白马的王子。
而是用邪恶的獠牙紧咬住正义的学生会长的反叛者,假装弱者的小人,在下层阶级徘徊,不论长相、头脑或个性都很龌龊的男孩子──说得太过火了,是头脑和个性依个人主观而定的男孩子。
那正是久佐丘,久佐丘晴磨学长。
以狠毒的手段催收借款,夺取暴利的人,和不自觉产生了感情的爽朗男孩,两人的差别犹如电磁波与晴空塔,不论评价标准还是存在价值都完全不同。如果有人硬是要把两者贬到同样低等的层次,认为都是电波有什么不能比较的话,这种人我想只有他了。有些事只有这种平凡人才做得出来。
为什么他愿意为我挺身而出,我心里早就有了答案。久佐丘学长虽然爱闹别扭,其实他心里超级喜欢我,简直是到了热爱的程度呢。
毕竟我是世界级的终极美少女,他会这么迷恋我也是天经地义。虽然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该怎么说呢,总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我、我有点害臊了。
看见久佐丘学长拚命保护我的身影,内心感觉莫名温暖,倒卧在昏暗深海里的身体瞬间乾燥。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感情,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种情感。难不成久佐丘学长一直怀著这种心情吗?太厉害,我实在太厉害了,之后再向他收取暖气费吧。
我用制服袖子抹了抹脸。
「慢著?会长你这只手在做什么,反对暴力,别逼得我控诉你的行为喔。」
「少来了,你知道这么一来最伤脑筋的会是谁,你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
「啊,居然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话……」
虽然把我从深海救了起来,但狂风不只没有平息,甚至要求活人献祭,海面上愈来愈波涛汹涌。
让人救起的安德洛美达公主能做的事情顶多只有──
我勉强扯开自己哆嗦的喉咙,为了我以外的人战斗。
「晴磨学长还有朱雀会长,够了,不要再吵了……!」
两人都不愿意把我的话听进去。
「反正我不会放在心上无所谓,可是会长这样没关系吗?」
「……什么意思?」
「学生会长这个职位的人没有对学生一视同仁,这样在公平性上没问题吗?」
两人甚至没有转头看向我,没有人听见我的声音,我的喉咙顿时紧缩。
「晴磨学长──」
不过,我在内心深处奋力吶喊,不是叫著久佐丘而是晴磨,只有这样才能为我鼓起些许勇气。晴磨学长,既非珀修斯也没有骑著白马,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
可是,或许在我的主观看来──
「别、吵、了!」
懦弱的我鼓起最大的勇气,声嘶力竭地叫喊著。我用力张开双手,硬是挤进两人之间。
「不要再继续这种没有意义的争吵了……!」
学生会长诧异地看著我,辣美子们也冻住了。现场寂静无声,犹如惊涛骇浪的海面上绽放出一朵浑圆的月光之花。
晴磨学长和平常一样呆滞地看著我,至于我的话,啊啊,真希望我脸上没有残留软弱的泪水,我尽可能扬起嘴角向他微笑。
「不论谁对谁错,原因出在哪里,这种揪出犯人的游戏多无聊啊,你们别再吵了,好吗?」
在皎洁月光照耀的舞台上,我吟唱著歌曲,唱著只有我能唱出的和解与和平之歌。
「吵架没有谁对谁错,晴磨学长和朱雀会长都有不对的地方,两个人都是人渣,这样不就得了吗?地球只有一个,这是个美丽的世界,每个人都是同一艘宇宙船地球号的伙伴,所以说时间到,比赛结束,好吗?」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在原地,谨守著沉默。令人飘飘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或许他们总算察觉这是场没有意义的争辩。世上充满爱与和平,imagine,想像吧,想像一个没有纷争的世界。
「那么我来当见证人,两位人渣握手言和……」
我将晴磨学长的手臂挽在胸前,用力拉住他的手臂,让他的手往学生会长伸过去。
「──开什么玩笑!」
视线再次渲染上透明的颜色,洗去眼泪和所有事物,水珠滴滴答答地从头发到下颚往下滴落。
那并非在我内心晃荡的深海,是现实中冰冷而且带有质量的水。有人把水淋到了我身上。
警卫在花圃附近惊慌失措的身影映入眼中,原本在他手上的水管如今握在学生会长旁边的辣美子手里。她的双肩颤抖,把水管对准了我们。
简直教人难以置信,在宣告比赛时间结束的哨声吹响之后施加暴行,日本人的运动家精神究竟消失到哪里去了?
我呆若木鸡,只是愕然眨著眼睛。
*
……好冷。
「你们在做什么!还不住手!」
朱雀喝止辣美子学姊她们,将她们驱离现场,看见警卫大叔跑去叫老师过来恐怕是他这么做的最主要原因。希望趁著上课钟响前大家忙成一团的时候,这场闹剧可以结束。
彷佛是要让水冲洗掉一切,水管喷洒出强力水柱(不愧是水管),让我从头到脚淋成了落汤鸡。红褐色的一头乱发湿答答的,就像只褐鼠一样。这就叫做潮到出水的男人……下一句忘记是什么了,或许是往火堆扑上去吧。
旁边的千种也和我落得同样凄惨的景况。
「千种同学,这件事下次再谈。」
朱雀临走前说出的这句话让周围的吵闹声淹没,疑似没有传进千种的耳中。
千种的浏海滴滴答答地滴著水,湿透的上衣贴著胸口,透出里面浅蓝色的胸罩,蕾丝的形状一览无遗。
然而,千种只是茫然自失,完全没有发觉这件事情。
浑圆的大眼睛眨啊眨的,一脸讶异,搞不清楚状况的Johannes。
「现在不是世界大同,大家都是纯洁的地球之子吗?为什么会发生这么残酷的事情……」
「……这还用说吗?」
我敲了下她的头。
追根究柢,这件事错的人是千种,原因出在她身上,犯人也是她,她却说得像是毫无头绪。淋个水了事还算小意思,这么一想,错愕啦愤怒啦之类的情绪顿时烟消云散。
没来由的,我又敲了下她的头。
这一敲,千种惊讶地张大双眼,凝视著我。她不停揉著刚才挨揍的地方,醺醺然地开口唤了声:
「晴磨学长。」
「什、什么事?好恐怖。」
或许是因为她的嗓音比以往多了一份温柔,让我有些困惑。
她的嗓音不恶毒也不凶狠。像是为了确认,她再一次唤出我的名字。
「晴磨学长,嘿嘿嘿。」
千种轻轻笑著,神情显得既著迷又羞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