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aret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一直到近中午为止,葛洛丽亚都顺利愉快地飞在最前方。但是,就在距离第七空点只剩十多分钟的地方,她忽然提升速度。虽然与她一同飞行的工作人员也紧追在后,却由于四翼马的状况不佳,无法追上。
但是,一到了空点,工作人员们表情全都一片铁青。因为应该在他们之前就飞走的葛洛丽亚却尚未抵达。如果是因为休息或是身体状况不好等等理由落地,一定会放出作为信号的“狼烟”。没有看到狼烟,就代表最有可能的是她坠落在某处——应该说只能想到这个可能性。
“葛洛丽亚坠落……”
少女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喃喃念着敌手的名字。
我逼问着皇室的女子。
“搜救状况呢!”
“好、好像现在正在商议之中……!”
女性看起来十分恐惧,紧张地答道。
“为什么不快点去!”
“这、这是因为……毕竟在得到皇帝陛下的许可之前,我们都不能随便轻举妄动……”
“等等!这样你说说看谁可以去救葛洛丽亚啊!”
此刻芙莉吉亚提高音量询问道。但是前来传达留言的女性却只是一味地“这个……”吞吞吐吐地,无法再说出任何话。
——唔……!
我握紧拳头。
本来处在哥德马利家的千金小姐下落不明的情况下,应该会立刻开始进行搜救才对。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天览飞翔会——这是可是皇帝以非比寻常的热情,用心举办的一大盛事。万一擅自行动,一旦触怒皇帝,会遭到何种严刑责罚可是难以设想。特别是要淘汰葛洛丽亚·哥德马利这位皇帝跟前的“大红人”,说到底确实是现场的基层官员所无法判断。
在这难以采取行动的状况下,唯有时间不停流逝。虽然只有跟在葛洛丽亚身边的工作人员们前往寻找,但似乎没有好消息传来,看起来也不打算再加派救难队的样子。
“混账……”
我咬牙切齿,跺了跺地面。接了圣旨的葛洛丽亚突然坠落。
——狙击。
即使我百般不愿,这个可能性还是闪过脑海。担心的情绪让我内心感到相当沉重。
此时。
“加雷特。”
芙莉吉亚冷不防喊了我的名字。
“……干嘛。”
“你想去找葛洛丽亚对吧?”
这句话让我吃了一惊:“……什、么?”
“你脸上是这么写的。”
“你在说什么……”
“好了,快去吧,没时间了。”
“笨蛋!我如果去找她,你——”
“没事的。”
少女眼神坚定地说道。她的左眼上还缠绕着厚厚的绷带,微微渗血。
“我一个人不要紧,会好好飞的。”
“可是。”
“我不行的,非得是你去救她才行,而不是我。”
少女忽地想起什么似地,表情转为严峻,那之后看起来像是刻意压抑自己情绪似地咬着唇。
“所以,你去吧。”
“但是……”
对着更加犹豫不决的我,少女语气更加强烈:
“求求你。去救她吧。她也一定——”
这句话刺进我的心中。
“她也一定正在等你。”
〇
我一边驱策四翼马飞行,脑海里回想起葛洛丽亚的一切。
——你来做什么?
明明只不过是个还不到七岁的少女,只有那分自尊心倒是有模有样,总是突然就轻视起别人。
——我不是父亲大人的玩偶。
拼命抵抗严格家教枷锁的少女。
——我……!我想要自己的力量!不是父亲、也不是家世的力量,而是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一开始本来是个让我意兴阑珊的工作。在与少女见面之后,这种感觉又更加强烈。明明本来是想着赶快找个借口就辞退这份工作,但是等到我注意到时,已经陪着少女两年了。
稚气的眼眸,就这样逐渐得到与其自尊匹配的实力与美貌,到了现在已经是令人无法驾御的悍马。
这就是葛洛丽亚。当以她的姓氏“哥德马利”唤她时,虽然少女会不动声色,内心却会感到不悦。一板一眼丝毫不懂变通的少女。一点都不可爱的少女。
——你在哪里……!
驱策布风飞行已过了十分钟,我一度拉起缰绳,让马儿停翔在空中。
环顾着四周的景色,寻找与她有关的线索。根据情报,眼下郁郁苍苍的茂密树林一带,就是她坠落的地方。
——等等。
我忽地觉得周围的景色似曾相识。记得没错的话,这里的确是不知何时的练习时,我和她一起进行飞翔的——
——啊啊。
我心里大概对她的所在之处有了头绪,再次将前进的方向转为更南方。
在练习空档的休息时间,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里——
微耸的山丘。
“葛洛丽亚……!”
我高声喊着。少女静静坐在山丘上,看见我的身影后,惊讶地双眼圆睁。然后,就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父亲一样,以泫然欲泣的语调,隔了六年,久违地这么喊着我。
“老师……”
〇
我仔细为她那肿得惨不忍睹的右脚治疗。虽然似乎没有造成骨折,不过决绝不算是轻伤。
“老师……”
少女再次用过去的称呼叫我。“……怎么啦?”我手边持续治疗,回答她。
“为什么?”
“啊?”
“为何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语调里依然缺乏情绪起伏,但是十分不可思议的是现在却感觉不到冷漠。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来找你的啊。”
“基坎久姆呢?”
“先走了。”
“…………”
此时少女沉默下来,看起来似乎是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我一边继续着治疗,又再次提问。
“为什么没有放狼烟?”
“因为求救是家门之耻。”
她立刻作出如此回答,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我说你啊……”我错愕至极。
“那你怎么受伤的?”
“…………”
“该不会是跟圣旨有关之类的?”
“不是。”
“那是怎么回事?”
“……不是什么大事。”
“……”
我紧盯着葛洛丽亚的脸。总是志得意满的自信如今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僵硬的表情和略显绯红的脸。
——嗯?
仔细一看,葛洛丽亚的耳环少了一边。虽然左耳的耳环还在,但右耳上的却不见了。
“耳环怎么了?”
就在这个时候,少女的身体紧张地一颤。静静摸了摸自己的右耳之后,回答:
“……弄丢了。”
“在飞翔的时候?”
“……对。”
“你该不是因为耳环才受伤的吧?”
“——!”
此时,葛洛丽亚瞪大双眼。
“才不是。”
眨眼的次数立刻增加。不擅说谎这点也没变。
“正当耳环快掉下来的时候,你想把它重新戴好,却在这个时候不小心失去了平衡。由于你当时极为慌张,结果在着地的时候扭伤了脚。”
“……才不是。”
“骗人。这和你八岁时,因为帽子差点掉下来而受了伤的状况一样。”
“唔……”
少女看起来被踩到痛脚,伏下双眼。奢华的金发垂下一半,遮去她大半张脸。
“为什么又因为耳环发生同样的事。耳环这种东西你想买多少就有多少不是吗?”
“…………”
少女眨了一会儿眼之后,回答我:“……我不想说。”
——哎呀哎呀。
我也刻意不再追问下去。她只要一旦决定不回答,不再怎么逼问她都不会再吐出半个字。从以前就是如此。
“好了,应该没问题了。”
我将绷带缠好之后,在不会妨碍到脚部活动的地方打了个结。
“……之后会给您想要的东西作为谢礼。”
“想要的东西啊……”
我站了起身,轻轻摸了少女的左耳。
“啊……”
“那么,到飞翔会结束之前,这耳环先由我保管。”
“为什么?”
“为了不要让你再掉下来。”
葛洛丽亚眨了眨眼,视线困惑游移着,然后孤零地略显自信不足地说道:
“……真是多管闲事。”
〇
太阳落入山边,星子满布夜空。
“抱歉,我来迟了。”
我让布风落地之后,开口第一句话便是道歉。正在帮灶生火的芙莉吉亚担心地问:“……葛洛丽亚呢?”
“我想你应该也已经听说了,她的伤势没有大碍。听说明天也会继续出赛。”
“这样啊。那太好了。”
听见敌手平安无事,少女坦率露出放心的表情。
在那之后,葛洛丽亚回归比赛。虽然伤势绝对不轻,但是她的速度却不见减缓,紧追已向前飞去的芙莉吉亚。最后势如破竹超越一个又一个的飞翔士,将排名拉到了第二名。和芙莉吉亚之间的时间差不到十分钟。这可说是已挤进优胜圈之内的位子。
“真的很抱歉。”
“不会啦,没关系。”
“剩下的我来就好,你去休息吧。”
“那就拜托你了。”
少女面前的锅子里,汤品正咕嘟咕嘟地着热气。我坐在少女对面,顾着火势。
“拿去。”
“嗯……”
我把汤递给她,芙莉吉亚微微点点头,接过汤。无精打采的样子,我想应该不单单只是因为疲劳。
我专注看着静静继续进食的少女。黑暗之中,被火焰映照浮现的白皙侧面,酝酿着有如被封入永恒画作般的幻想之美。只不过,也因她这近乎完美的美貌,缠绕在左眼的绷带,及渗出来的血液,更加令人感到心疼。
“怎么了……?”
少女察觉到我的视线,忽然抬起头。
“没事。”
我移开目光。
两两相对,仅隔着火焰的极近距离。但是,对我来说,现在却感到十分遥远。
——通敌行为。
这句话浮现在我的脑海。无论有着什么样的理由,我帮助了葛洛丽亚,让芙莉吉亚的立场恶化一事是毫无改变。或许,现在感觉到的距离,是因我自己本身的内疚而生的吧。
我隐瞒着她自己真正的身分是奥斯卡·温格巴雷特。隐瞒着皇帝圣旨一事。隐瞒着与葛洛丽亚的过去。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少女好,原来一直到现在,我捏造了这么多事实。总觉得这些事,加上今天的事成为最后一根稻草,将我和少女之间的距离化为具体的致命“鸿沟”。
“……吃饱了。”
“嗯……”
晚餐悄悄结束了。
布风一直保持静默,寂寞地吃着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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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
远方传来了鸟鸣声,听起来却像在哀悼某些事物的哀伤旋律。
静谧的夜。明明两人共处一夜,却感到孤独。
我在河岸边,静静洗着餐具。虽然加雷特叮咛我早点休息,但是现在要是一个人待在帐篷里,会感到沮丧所以不想待着。像这样动手做点事还比较能转移注意力。
阴暗的树林中,只有河水映着月光,发出美丽的光芒。像是会割伤手般的冰水的感触,感觉和现在的我十分相衬。也许带略带着想惩罚自己的心情吧。
——这样就好。
像是要挥去犹豫似地,不断重复洗着盘子。
——真的吗?
但是另一个我却立刻窃窃私语着。
——真的这样就好吗?
葛洛丽亚得救了是好事。在她回归比赛之后,立刻火速迎头赶上这件事,我也不感到后悔,反而心里觉得正合我意。但是,胸中有如冷风吹拂的空虚感,却怎么也消不去。这是在白天与他分开飞翔开始,就一直存在的感觉。
分开了。
折返比赛路线的加雷特,和往前飞去的我。在那个时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就渐行渐远。不仅只是物理上的距离,对我来说,感觉连心的距离本身也逐渐远离。
我迎着风飞在空中。葛洛丽亚已不再在我前方。后方也无人追上。然后——加雷特也不在。
一个人。我只有自己独自一人飞翔着。这感觉仿佛重现失去翅膀时,孤身一人不断流浪时的感觉。
我当时很震惊。
虽然明明是自己催促他“快去”,但一旦他真的前去寻找葛洛丽亚,内心还是感到震惊。当时,他听见葛洛丽亚坠落的报告,脸上的表情真的十分痛苦。加雷特和葛洛丽亚两人之前那不寻常的信赖关系——我明确地感觉到,或许这已经是超越朋友好友的“牵绊”。正因如此,当下我才会推了他一把。我有预感,这个时候不去帮忙,他应该会后悔一辈子吧。
——唉——唉。
我嘴里呼出白色气息,已清洗好几次的餐具早就不脏了,回过神来才发现上面已有刮痕。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明明是着自己的心意去做,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无法理解自己为何那么做,内心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取得优胜、复兴家族、与妹妹一起生活——一直以来,明明自己应该就只为了追求这些而努力,最近眼前却总是不时浮现他的脸庞。在这最后关头,却无法专心在比赛上,自己感到相当难为情,也愈来愈讨厌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
某个庞然大物掩去我正抬头看着的月亮。
庞然大物的光辉更胜月亮,仿佛高挂于暗夜之中的太阳——
“葛洛丽亚……”
〇
黄金翅膀内鼓满风,吹得河面波纹四起。
葛洛丽亚蜻蜒点水般飘浮在水面上,俯视着我。
“你来做什么……?”
我的话中莫名带满了刺。她是我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葛洛丽亚冷漠的碧蓝双眼看向我,用毫无起伏的声音问我:
“你也是,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我在洗盘子。”
“……盘子。”
她的视线落在我的手边。对于有生以来没有洗过半次盘子的她来说,也许这行为令她感到稀奇。
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右脚受了伤,脚踝上缠着绷带。
“那是今天……?”
我其实不想跟她说话,但是还是十分在意。
葛洛丽亚瞥了一眼自己的脚,静静回答:“他帮我包扎的。”意料之中的答案,却还是让我的内心骚动不已。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很想快点结束这场对话。再与她多谈下去——特别是谈到与他相关的事,实在太痛苦了。
“先告诉你一声。”
“咦?”
此时,她突然开口说道:
“——他是我的‘老师’。”
刹那之间,我突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老师……?”
“是的。在我八岁时,哥德马利家请他来当我的家庭教师。当时以成为飞翔士为目标的我,便向他学习如何飞翔。”
第一次听到加雷特的过去,我忍不住惊讶。加雷特居然曾经是名门望族哥德马利家的家庭教师,我的想象力跟不上这强烈的反差。
接下来,葛洛丽亚也一直以公式化的口吻述说着关于加雷特的过去。我一愣一愣地听着她的叙述,一直无法理解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就是他的过去。”
在约莫一分钟左右的低声“报告”后,她闭上了嘴。加雷特会从飞翔士的位置下退隐下来,理由是在他从野生巨兽手中救助小孩子的时候,翅膀受了重伤。脸上的伤和左脚的义肢,都是当时受伤所致。然后,当然他救的小孩,是名为克鲁巴·德克托拉姆的少年——也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克鲁巴——少年双亲为了报恩,才介绍他到阿基利斯亭去。这一件件接连不断明朗化的事实,我唯一的感觉是被愚弄了。
“为什么……?”
我坦白问出自己的疑问。
“为什么你刚刚要告诉我那些事?”
“真是个蠢问题。”她愕然说着。“这半年,老师都教了你什么?”
“咦……?”
“老师本来不应该和你这种人在一起。”
她的语气带着唾弃。只不过,她口中的“老师”二字,蕴含着某种深刻的情感。
“如果你也是老师的学生——”
此时,这是她第一次下降到和我同样的高度。脚尖碰触到水面,漾起一阵波纹,阵阵波纹漂向我。
“——就让我看看不辱老师名誉的飞翔吧。”
语毕,她大大张开翅膀。
“啊,等一下——”
我想叫住她的时候,她已经飞入夜空。
——她在……鼓励我……吗?
一片黄金羽毛悄悄飘落湖面,如同竹叶小船般顺流而下。
〇
“你太晚回来了,我很担心。”
回到帐篷,加雷特正在等我。在火堆前的雪翼正散发着白色光芒,看起来他似乎正在进行翅膀的保养。
“……对不起。”
“你的盘子去哪了?”
“啊……”
我这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地回来了。
“我去拿。”
“笨蛋,不用了。还有餐具可以用,明天我再收拾就好。”
“可是。”
“好了,快去睡。你应该也很清楚明天是最后一天了吧?”
“当然。”
“那就快点去睡。”
“你真的很爱操心呢。就好像——”
——像老师一样。
这个词汇浮现脑海,我莫名觉得好笑。
我莞尔一笑,他的表情转为讶异。
“啊?怎么突然笑了起来?”
“没有,没事。”
十分不可思议地,我发现自己的心情轻松许多,一定是托她的福。
“那我去睡喽。”
“嗯,快去吧。”
——如果你也是老师的学生,就让我看看不辱老师名誉的飞翔吧。
“学生吗……”
走进帐篷前,我望着他的背后,细声低语。
“老师,晚安。”
最后一晚就在这里画下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