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透矢,你知道体育仓库的传闻吗?」
临近七月,天气渐渐炎热。今天也一如既往来找我聊天的红峰吸着纸盒装的柠檬茶这样说道。
我一边用自动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东西,一边说:
「知道。是关于鬼火啥的吧。」
「没错没错。说是在无人的体育仓库里有鬼火出现。不觉得超恐怖吗?」
「哪里恐怖?跟萤火虫没什么区别吧。」
「不,这两种东西完全不一样吧……」
红峰一脸不满地将胳膊和胸部放在我的桌上。好碍事。
「透矢你就没什么害怕的玩意吗?像是鬼怪,黑暗,虫子之类的。」
「眼下我害怕热茶。 注」
译注:出自一则古典落语,原型是冯梦龙《笑府》中的一则。几个人聊害怕的东西时,一个人说害怕馒头。其他人买来馒头想要捉弄他,结果他说着害怕却把馒头吃光了。生气的众人问他真正害怕什么,他又说现在害怕浓茶。
「啊?」
她没听懂。是我不好,挑错了说话的对象。
「我并没有害怕的东西……我已经把这一生的恐惧都尝完了。」
「诶?什么意思?」
「鬼火只是发光的话也没什么害处吧。要是会烧到其他东西引发火灾的话倒是挺可怕。」
「我绝对不要和透矢一起逛鬼屋。」
「终于理解了吗。谢谢。」
「谢你个头啊!这是在挖苦你!挖·苦!」
红峰不知为何有些不满地托着腮撑在我的桌上。
「真是的。失去了跟我一起鬼屋约会的机会,你就没什么想法吗?处男就有点处男样啊。」
「再损人名誉我就要起诉了。」
「嗯?哎呀哎呀?你计较什么啊?啊,难道说……戳到你痛处了~?」
红峰嘻嘻地露出了坏心眼的笑容,而我在她眼前从包里拿出了便携六法全书。
「刑法第二百三十条其一。公开揭露事实、破坏他人名誉者,无论该事实存在与否,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及五十万日元以内之罚金。」
「虽然不是很懂但我说的是事实吧。」
「无论该事实存在与否。」
「鱼否?」
……是我不好,挑错了说话的对象。
红峰笑嘻嘻的:
「感觉安心了呢~。如果透矢是这种性格还有过经验,就很恶心。」
「……………………」
「别不说话呀。接下来不是该由你来问我有没有过经验吗?」
「感觉我要是问了,话题走向会变得很麻烦。」
「明明你挺在意的,处男君♪」
这个婊子。
我在心中默念着自从明神提醒以来我不再说出口的恶言。
这人做出撩拨的打扮,做出撩拨的举动,我说出来她又要发火,真是让人无法释然。
「回到之前的话题。你对恐怖故事没兴趣,又为什么知道体育仓库的传闻?」
「因为有人来咨询过,想让我们去调查一下那鬼火到底是什么。明明我既不是灵能力者,又不是超自然杂志记者。」
「你在咨询室帮忙来着?真是爱管闲事呢。居然痛快地接下了麻烦事呢。」
「这跟你们哭着来求我做扫除做作业不一样,是能拿评价分数的。」
「哇,真是老好人~。优等生真不容易呢。不得不去讨好老师。」
「只要讨好就行的话,倒是简单了呢……」
明神老师可没那么好对付。毕竟她都能把究极麻烦的妹妹强行交给我来照顾。
而且我完全看不出她平时擅离职守去干什么……
「不过,我没闲到去逐一认真接受半开玩笑的咨询。毕竟更重要的咨询还多的是啊。」
「真是个好人呢,透矢。我还挺喜欢你这一点的哦?」
「哼。」
「反应好淡。」
我不是说过我没闲到去逐一认真接受吗。
「体育仓库的鬼火……是吗。」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我为了找点闲聊的话题把这件事说了出来,结果明神凛音兴致缺缺地应和了一句。
放学后,一位明神老师之外的教师有事拜托我,于是我去咨询室说一声要晚点来,结果明神出人意料地跟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经由咨询跟他人产生联系的机会增加了,她最近也开始更多地像现在这样到咨询室以外的地方。与最初相比,这是个很大的进步。可能在不远的将来她就能回归教室了吧。
我双手捧着沉重的纸箱,而身旁的明神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
「感觉不像是高中生编出来的传闻呢。是从小学开始智力就没任何长进吗。」
「难得我们意见一致啊。你也不相信这类怪谈吗。」
「毕竟让我来的话,瞬间就会明白真相。」
原来如此。所谓疑心生暗鬼——明神瞬间就会推理出任何犯人的真身,根本无法害怕。
「那,如果没弄懂真相呢?」
「……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如果那是真正的幽灵就会变成这种情况吧?」
「……………………」
明神沉默下来,她那大热天还披着披肩的肩膀颤抖起来。外强中干说的就是她。
不过,像是电影、游戏之类的,有很多东西即使你知道是捏造的还是会害怕。意外地可爱——她也有女生会有的成分嘛。
打开目的地音乐室的门后,里面传来了舒缓的钢琴旋律。
呈扇形排布的椅子前,随意放置着管乐社的乐谱和个人物品。看来其他社员刚好出门了——音乐室内,只有一名坐在黑色钢琴前的女学生。
「打扰了,松田学姐。」
钢琴的旋律戛然而止,女学生抬起了头。
那是一名戴着眼镜的黑发女生,看上去完全没有化妆。正如那沉稳的印象,学姐看见我们到来,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伊吕波君。你好。」
「你好。这是老师拜托我拿来的。」
「嗯,我知道。谢谢。能帮我放在门边吗?」
「好。」
我弯下腰,将纸箱放到地上,随后学姐忽然「咦?」地轻呼一声,看向我的身后。
「伊吕波君,她是……?」
「啊……」
她好像刚刚注意到躲在我身后的明神。
明神躲到一旁,避开学姐的视线,然后轻轻拉我的校服下摆。
「(……她是谁?)」
明神用带刺的声音低语。她充满了敌意,不过这家伙对初次见面的人基本都是这样。
学姐从座位上站起,朝我们走来,露出温馨的笑容:
「原来你有女朋友啊?好可爱的女生。」
「不是。这件事绝不可能发生。请你牢牢记住这一点。」
「啊……是、是吗……」
明神在我身后不停用手刀打我的腰。怎么了啊。我这不是在误会产生之前先解释清楚了吗。
「这家伙是明神凛音。姑且算是我的同班同学,也是心理咨询师明神老师的妹妹。我们最近一起在咨询室帮忙。」
「明神老师的?这样啊……怪不得这么漂亮……」
「明神。这位是松田模子学姐。管乐社的三年级学生,钢琴手。我经常被管乐社的顾问老师拜托帮忙,借这个机会认识了她,她是个温和的好人哦。快来打声招呼。」
「我倒没这么觉得……那个,很高兴认识你,明神同学。」
松田学姐平静地打了招呼,然而明神以满是戒备的眼神看着她,又忽然别过脸去。
「喂。……不好意思。她有点怕生。」
「是吗。没事,我也能理解……不过她很亲近伊吕波君呢?」
「请不要乱开玩笑啊。再继续说这种话这家伙会生气的哦。」
明神轻轻踢了踢我的小腿。你看嘛。
松田学姐文雅地轻轻笑道:
「会不会是在害羞呢?」
「真那样的话倒是可爱点了——好痛!别那么用力踢我!」
我回过头去,看见明神面无表情,有种火药味,把脸撇到了一旁。这女人,就不能想想皮鞋攻击力有多高吗!
松田学姐露出平静的微笑,看着我们的互动,而我打开了放在地上的纸箱。
她应该是要确认纸箱的内容吧。毕竟无论是哪个社团,原则上都是三年级学生负责检查备品——必须每日清点,如果发现了损伤或是污痕,就要一个不漏地记录下来报告给学生会。
我推了推歪掉的眼镜,不经意间望着无人的音乐室说:
「其他部员怎么了?」
「今天是分声部练习。马上就要比赛了,所以大家都在努力哦。」
啊,对了。毕竟钢琴手只有一名。这么说来,隐约能听见远处传来乐器的声音。
看到我们开始闲聊,或许是觉着自己可有可无,明神开始在音乐室里慢慢转悠。她又是没来由地看看乐谱,又是摸摸钢琴键。别给我做多余的事啊,拜托。
松田学姐用余光望着她说:
「……她是个有点奇怪的人呢。」
「何止是有点啊。」
我叉起双臂叹气道。
「不会看气氛,任性,自我中心,还经常剩下食物。要是明神老师没有拜托我,我可坚决不照顾她。」
「唔。感觉像个孩子一样呢。」
「……是啊。那家伙就是个孩子。」
明神正在往钢琴里面看,似乎很感兴趣。我看着明神,说:
「不听人说话。不懂世理。正因为如此……才不会被他人左右,贯彻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物。她还留着每个人成为高中生之后都会失去的东西……」
「……………………」
「啊。」
注意到松田学姐正在用有些惊讶的眼神地仰望我,我立即换上了苦涩的表情。不好,说太多了……
松田学姐有些坏心眼地轻笑道:
「你喜欢她?」
「……我说过没这回事吧。」
唯独这件事绝无可能。真的。
为了尽快找回平衡,我思索了一下贬低明神的话语。
「那家伙虽然一副怪样,但也意外地有些俗气的地方哦。刚才还因为体育仓库的传闻害怕呢。」
「体育仓库……?神隐的事?」
「诶?神隐?」
我暗地为话题得以转移而感到安心的同时,注意力被从未听到过的词语吸引了过去。
「我知道的是鬼火出现的传闻。」
「啊,是那个吗……我想想,接近离校时间无人体育仓库有鬼火出现……来着?」
「差不多。有好几个人来咨询室咨询这件事——神隐是怎么回事?」
「嗯……这个嘛。大概,算是鬼火那件事的出处吧……毕竟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年级的学生知道了……」
「只有三年级学生知道?」
松田学姐点了点头,开始讲述:
「两年前——在我还是一年级的时候,有这种事件——应该叫事件吗?——发生过。某个男生被困在了体育仓库里……但是到了第二天早上,他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就是神隐?难道不是正常地想办法逃出去了吗。」
「不可能的。门从外侧上了锁,窗户设有铁栏……钥匙一整晚都在别人手里。」
「唔……所以叫神隐吗。」
总感觉跟推理剧里的密室杀人一样。
「学姐,你知道得挺清楚啊。印象上你跟这类传闻没什么缘分。」
「这个嘛……毕竟消失的人,是我的同班同学。」
「诶?」
学姐微微笑道。
「那个男生——叫作三峰君,其实曾被同班的女生团体欺凌……那个事件发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直接转学了。」
「欺凌吗……确实也会有类似的事情呢。」
我看着正用粉笔在黑板角落涂鸦的明神,自言自语道。不过这家伙不去教室的原因似乎不是欺凌而是我。
「那么,那个人转学消失就是神隐?」
「毕竟传闻就这种添油加醋的东西嘛。不过被关进仓库好像确实是传言的关键开端……」
「疑心生暗鬼吗……真是个让人难受的故事呢。」
「是啊……他其实非常聪明,那时成绩也是年级第一呢……」
「欺凌者团体那边又是什么情况?」
「在他转学之后,她们还是正常上学哦……我还记得,领头的那个,说是被男友甩了,非常消沉。」
「明明都把一个人弄转学了?真是个过分的家伙啊……」
「算是吧。之后她突然把长发剪短了……没想到真有人会这么做。不过好像那次之后,她就没有再做过类似的事情了。听说她现在正在田径社努力呢,去年都杀进全国比赛了。」
她应该不是像红峰那样反省了,而是开始认真搞社团活动之后顾不上了吧。
……这种事,的确常见。只有被欺负的一方人生变得一团糟,欺凌的人却只是当作一时的玩乐。
「真是让人无法释然。真希望人格的优劣与能力的高低能对应起来。」
这是我的真心话。人世间有太多不平衡的事。
纸箱内容物已经检查完毕,于是我为了不再打扰比赛前的练习,决定返回。
我叫上明神,要离开音乐室。
「伊吕波君。」
然而在离开的前一刻,松田学姐叫住了我。「是?」我应声回头,看见她正拿着手机。
「能不能告诉我你的LINE?我们还没有加过好友吧?」
我歪了歪头,而明神皱起了双眉。
「倒是没问题……为什么突然要加?」
「你看,你不是在给咨询室帮忙吗?我有点内向,所以没有预约的话就没勇气去……」
「啊,原来如此……你是有什么想商量的事吗?」
「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你看……我毕竟是这种性格。」
松田学姐无力地笑道。虽说我不觉得她有她自己说的那么怯弱。
「我知道了。我随时都能接受学姐的咨询。」
「谢谢。能把手机给我吗?」
我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了学姐。学姐双手分别拿着自己的手机和我的手机,麻利地操作着。明明用红外线就行了,看来她还不习惯交换ID。
「给。完成了。」
学姐将手机画面展示给我,让我确认了已经加上好友。
学姐的ID是『Matunder』——木公田?
或许是为了避免重名,后面跟着一串像是生日的数字,但这ID看起来是她姓氏的魔改。有点像超级机器人。这意外有趣的ID让我轻轻笑了笑,学姐见此好像有点害羞,别过脸去。
学姐礼貌地关掉屏幕之后将手机还给了我,然后也看向明神:
「可以的话明神同学也——」
「啊,不好意思。这家伙没有手机。」
「哦,是这样啊……真是少见呢。」
明神默默扭过头去,自顾自地快步走开。这已经不止是冷淡和怕生了吧,真是的。
「抱歉,学姐……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嗯。再见啦。」
我追上明神,在走廊上走着。过了一会儿,钢琴的旋律声隐约传来。
正当我们开始下楼、完全听不到钢琴声的时候,走在我身旁的明神侧眼瞪着我,小声冒出一句:
「……你喜欢那种人吗?」
「啊?你指什么?」
「……没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
明神稍稍加快脚步,走下了楼梯。
之后我和往常一样,一边看明神进度缓慢地玩拼图,一边学习,这时有客人来到了咨询室。
「……我听说这里接受咨询。」
一名穿着体操服的女生粗鲁地推门而入。皮肤留有晒痕,头发剪得很短,长腿久经锻炼——而她手上没有拿着球,由此可以看出她是田径社的社员。
金宫沙夜。三年级一班,田径社成员。
外表给人的印象完全就是田径社的运动系女生。不过她似乎没有体育人的那种开朗,我请她坐在沙发上,她就一言不发地坐了下去。
然后,她又没礼貌地环视起房间,说道:
「这里不给茶水之类的吗?我可刚结束练习啊。」
金宫学姐悠然自得地翘起露出晒痕的大腿,旁若无人地拉扯着体操服的衣襟。
意思大概是『我口渴了,动作能不能快点』。一副已经习惯使唤人的态度啊。和松田学姐完全相反。
「咖啡倒是有。」
「那就咖啡吧。要加冰。」
看起来真不像是带着烦恼来咨询的。
我朝咖啡机走去。
而就在这时,我注意到金宫学姐的头顶——发丝的根部是亮褐色。和那些染了金发后变成布丁头的人正好相反。
大概是原本头发比较亮,被老师或者社团顾问要求染黑了吧。真不容易啊。
我往马克杯里倒咖啡的时候,窝在隔板对面的明神皱着眉头对我使眼色。看样子是想说『我不喜欢她,赶紧让她走』。
抱歉,既然我负责看家,就不能随便应付咨询人。
而且,说起没礼貌这点,明神也半斤八两。
我递出冰咖啡,金宫学姐立即接过来喝了一口,然后「呃啊」一声皱起脸。我将胶糖浆放在她面前后,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那么,你有什么事想咨询?如果不能跟我们说,我可以叫明神老师来……」
「不行。」
金宫学姐以强硬的语气断定后,撕开了胶糖浆的盖子。
「你就行。必须得是你。」
「是吗。那我就听听看吧……」
不去找专业的明神老师,必须得向一介外行的我咨询……?
金宫学姐将胶糖浆倒入咖啡,慢慢搅拌,同时有些羞涩地别开了视线。
「那个……关于体育仓库的传闻,你听说过吗?」
「又是鬼火又是神隐的那个传闻对吧。」
「没错没错。就是那个!我想拜托你赶紧查清那个鬼火到底是什么!」
又来了……那个鬼火,被这么多人目击到了吗。仔细一想,咨询人也是运动社团的——里面应该有很多人会频繁使用体育仓库。话虽如此,田径社的三年级意味着快要引退了吧。她应该没那么多空闲去搭理怪谈才对——
——田径社,三年级?
还有,这副毫不客气的态度——综合起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
「不好意思,学姐。如果我搞错了还请原谅我——」
「嗯?」
「两年前,把一名男生关进那个体育仓库里的,是你吗?」
金宫学姐拿着装有咖啡的马克杯,宛如冻结了一般僵在原地。
「……诶?诶……?为什么?……你听谁说的?」
「果然是这样吗。」
「啊,不好。」
学姐捂着嘴错开视线。看来她并不擅长隐瞒。
学姐眼神阴郁地侧眼看着我。
「怎么?打算告发我?那不都是老早以前的事了吗。」
「不,我们有义务进行保密。在这个房间里听到的事我们绝不会对外人说。」
「……是吗,那就好……」
金宫学姐摆弄着短发的发梢,「呼」地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我就趁这个机会说清楚了……我有点害怕。」
「害怕鬼火?」
「就是那个啊。那间仓库里有那家伙的……怎么说呢,怨恨?仓库里有那种东西,绝对是冲着我来的啊。大概是一周前……我结束社团活动准备回家的时候,看到仓库里隐约在发光……自那以来,我一直在意得不得了。地点一样,时间也一样……我是三年级的,所以经常会在社团活动结束后进入仓库检查物品,每次去,我都会想起那家伙……现在是最后的大赛前,我却总是无法投入练习……」
参与了三年的社团活动即将迎来引退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变得多愁善感吗。从松田学姐的说法以及进入咨询室时的表现来看,金宫学姐给人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印象,然而现在她确实看上去无精打采。
嗯……一年级时的事件是所谓的年轻气盛,而她在社团活动里不断拼搏期间变圆滑了吧。
无论如何,我作为代理咨询师,必须要为咨询人着想。
「没必要那么在意吧。虽然我只是道听途说,那个男生只不过是转学了而已吧?又不是死了,哪会化成鬼火?」
「又不是死了……是啊,没错啊……」
金宫学姐听了我的话,不停地嘀咕。
「总之你们去调查一下吧!反正应该是什么误会!」
她丢下喝到一半的咖啡,站了起来。
我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金宫学姐已经将手搭在了门上。
「……啊,不要告诉明神老师哦!要是敢说我就杀了你!」
单方面抛下这句可怕的话之后,金宫学姐离开了房间。
我沉默地望着关上的门,明神忽然从隔板背面探出脸来。
「……隐蔽操作还挺巧妙呢。」
听见明神满是挖苦的话语,我也笑了笑。
「……啊,都这么晚了吗。」
校内响起催促离校的广播,我抬头看向咨询室内的时钟。距离完全离校时间就剩15分钟了。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听不到田径社活动的声音从操场上传来。现在金宫学姐也已经回家了吧。
「明神,你不回去吗?」
「……嗯~……!」
我伸头看向隔板另一侧,明神正瞪着拼图,皱着眉头。看来今天也没有进展。她真是不擅长拼图啊。
我顺便看了一眼窗外,田径社正在收拾东西。跳高用的厚垫子被他们搬进了体育仓库。
我将目光移回到烦恼地沉吟的明神身上:
「我已经要回去了啊。明天再——」
「……我也回去。」
明神不甘心地说着,用薄布盖住未完成的拼图,站了起来。
明神有时会和我一起走一段路回家,有时是明神老师带她回去,也有时候是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相同点是她只有在校内变得冷清之后才会离开咨询室。明神仅凭那脱俗的相貌就非常惹人注目。她应该是觉得很烦人吧。
现在夏天快到了,到离校时间天还很亮,但到了白天时间短的冬天她会怎么做呢。我会每天都得陪她吗?真希望到那时她已经返回教室了。
收拾好东西离开咨询室后,我们两人走在夕阳辉映的走廊上。不见其他人影,只有明神的皮鞋发出的清脆声响,在无人的世界中尖锐地回响。
「……离校时间的学校有种独特的氛围啊。怎么说呢,就像日常与非日常融合在一起的世界……」
「你在说什么?突然觉醒了诗意吗?你可没那种才能。」
「不是。我只是觉得,这种气氛下冒出一两只鬼火也不奇怪。」
明神的双肩微微颤抖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靠近了我。
「……真是无聊。这种东西,不过是人类的多愁善感罢了。」
「那你抬到一半的手算什么……啊,喂,该不会是想牵手吧?你?牵我的手?」
「怎么可能。请不要开这种反胃的玩笑。」
「那就好。」
「啊!等、等一下!你走得太快……!」
我拉开与明神的距离,从大门敞开的换鞋处望向操场。看样子运动社也已经回去了,操场上空无一人。我还看到了之前提到的体育仓库,不过并没有什么异常——
「——嗯?」
我停下了脚步。
「哇噗!?」
「呃?」
明神顺势撞在我身上,险些摔倒。
我迅速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真是危险啊。小学老师没教过你不要在走廊上奔跑吗?还是说你在小学也拒绝上学吗。」
「都怪你突然停下来!你每句话不嘲讽就不会说话了吗!老老实实表达一下关心!」
「哼,我拒绝。」
如果我老老实实说『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这种话,你反而会不愿意吧。这家伙都不懂人家的关心。
既然还有力气抱怨那说明应该没啥大碍,我将目光从明神身上移开,看向操场……不对,准确来说不是操场——
「你在看什么?」
「体育仓库……果然,不是我看错。」
「诶?」
「你自己来看。你视力应该不错吧。」
明神顺着我的视线,看向了位于操场角落的体育仓库。
就在这时——
入口处,门上的磨砂玻璃小窗上。
——隐约有一道光芒闪过。
「噫呀!?」
明神轻声尖叫,抓住了我的肩。
我努力不去在意拂过颈部的发丝与抵在手臂上的柔软感触……同时注视着体育仓库中不断横闪而过的光。
「那就是……传闻中的鬼火。」
「鬼、鬼、鬼火……!」
「冷静点。目前只是道光罢了,不会对我们做什么。」
「我、我很冷静!我根本不会有不冷静的时候……!」
我可觉得对同学挥拳然后就拒绝上学的家伙没资格说这话……算了,现在就少嘲讽几句吧。
我隔着披肩支撑着明神的后背说:
「走吧。这是个好机会,我们去确认一下那光究竟是什么。」
「不要!」
「那就我一个人去——」
「不要!」
「到底想怎样啊……我的意思是,你要是觉得害怕可以先回去哦?」
「我……我一个人独处的话,鬼火要是……瞬、瞬间移动过来,该怎么办啊……!」
怎么可能。
我是想这么说,不过这家伙生活时一直在无意识地进行合乎逻辑的推理,对这家伙来说,或许只有这种完全无法解释的现象才会让她本能地感到害怕。
没办法。这也算是工作的范畴内吧。
「明神。一直害怕下去也不是事。你就不想仔细调查一下,知道那不是鬼火然后放心下来吗?」
「要、要是真是鬼火该怎么办啊!」
「到那时,我来成为你的盾。」
「唔诶?」
明神不停地眨着眼,我对她说:
「这样一来你能放心了吧?怎么样?」
「啊……唔……」
感觉就像在哄小孩一样。我要是有妹妹,会不会是这种感觉呢。
明神目光游离,时不时偷看我的眼睛……之后,又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校服衣襟。
「不……不行。」
「啊?为什么啊?」
「……你要是,被诅咒了……我会过意不去。」
她这句略微低着头说出来的话让我感到有些惊讶,然后苦笑了一下。
「到时候免费帮我除灾吧。你是神社家的女儿吧。」
「神社没有那种能力。」
「别全盘否定家业啊……」
总之,我成功说服了明神。
体育仓库里所谓的鬼火,今天该清算你的罪行了。
门没有上锁。
我用手指钩住把手然后用力,很容易就拉开了一道缝。与此同时,磨砂玻璃的小窗上仍然有光芒闪过。这要是真正的鬼火,那可够没防备的。
「我开门喽。」
「好、好的……」
明神躲在我身后,轻声说道。大概这家伙平时只是在逞强,实际上不擅长应付恐怖的东西吧。
太吊胃口也不好,我手上加了点力,一口气拉开了门。
「……………………」
看到仓库内的光景展露在眼前,我陷入了沉默。
「怎……怎么了?你没事吧……?」
明神以平常绝不会有的柔弱声音说着,也提心吊胆地看向体育仓库内。
里面是——
——一只手电筒被橡胶跳绳吊在天花板上,悬在半空。
「诶……?」
「唉……没劲。」
我和贴在我背后的明神一起进入仓库,抓住了来回晃荡的手电筒。
「这就是鬼火的真相吗。不出所料,就是个无聊的恶作剧。」
看到我从缠在一起的跳绳中抽出的手电筒,明神迅速离开了我的后背。
「……嗯,意料之中呢。」
「你料到什么了胆小鬼。」
「我从一开始就很清楚。没错,这是自明之理。」
真是个不服输的家伙啊。要不下次给她看点恐怖电影吧。
……不过,这起恶作剧很用心。
社团活动结束后,一定会有人来清点物品。刚才我也从咨询室的窗户里看到,田径社的三年级学生进入仓库……之后上了锁,把钥匙还给了学校,那么犯人就要在那之后立刻偷走钥匙,然后布置这起恶作剧。可学校里已经几乎没人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这时。
——嘎啦锵!!
这么一道巨响打在后背上。
「哇!?」「噢!?」
突然听到巨大的声音,不仅明神,连我也抖了一下肩膀。
怎么了!? 我回过头去——看到方才我打开的门被关上了。
如果只是关上还好。
那样的话,我还能觉得也许是门的导轨倾斜了,能够放心。
但是,接下来——
咔嚓——响起上锁的声音。
嗒嗒嗒——然后我听到了什么人逃走的声音。这样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被关起来了?
事发突然,我没能立刻反应过来。
发呆了好几秒后,我才行动起来。
「喂!!」
我一边朝着脚步声怒吼,一边冲向大门。
——打不开。
门完全被锁住了。
「可恶……!开门啊!! 喂!!」
我朝门对面呼喊,但是当然没人回应。连脚步声都已经听不到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意思?究竟是谁!?
「……诶?」
明神冒出这么一声,好像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我们被……关起来了?」
「是啊……净搞些无聊的事情。是鬼火的犯人吗?小学生吧!」
「……请不要着急上火……犯人不在场你再怎么生气也没用吧。赶紧用手机求救不就好了。」
「对啊。就是啊……明神老师应该还留在学校里吧。」
我呼了口气,逐渐冷静,从包里拿出手机。
虽然不知道犯人是谁,不过做的事情还真是无聊。先不论手机还没普及的时代,如今谁都拿着手机,就算做这种事情,对方也会立刻求救,结束一切——
「……咦?」
我按下手机电源键后,感到奇怪。
「怎么了?」
「……没反应。」
无论按多少下,屏幕也没有亮起。
我觉得可能是意外关机了,这次长按电源键。
随后,屏幕出现0%的字样,下一刻又暗了下去。
「……没电了……」
「诶?」
明神吃惊地皱起了眉。
「你没有充电吗?」
「早上还是100%的……毕竟从初一用到现在了,可能掉电变快了。」
「明明咨询室里也有插座。」
「怎么能私自使用学校的电力。班上那些人倒是很自然地在用教室里的插座充电,但我不想那么做。」
更何况,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把自己的手机放在插座旁边的地上。手机可是个人信息的结晶。
「真是个死脑筋呢……」
「有错吗。」
「现在就是因为这个才没了逃脱的手段,当然有错呢。」
「……………………」
无言以对。
话又说回来,明神要是能像个正常女高中生一样带着手机——我想这么反驳,但是忍住了。对不懂机器的人来说,这是过分的期待。而且我总感觉她会迷上手机游戏之类的东西然后大肆散财。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手电筒。
这东西说不定是个诱饵。我们就像鱼儿一样一无所知地上钩了吧。
「到底是谁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嘀咕着,脑内浮现出嫌疑人的脸。
金宫沙夜学姐。
正是她委托我们调查体育仓库。说不定她就是犯人?该不会是打算把我们当成目标,让两年前的事件重演——
「是装纯学姐。」
……嗯?
听见明神突如其来的话语,我的大脑里充满了问号。
「……啥?嗯?你刚才是在说谁?」
「都说了,是装纯学姐。这是自明之理吧。那个人就是犯人。」
「不是,所以说那是谁啊?」
「真迟钝啊——当然是我们在音乐室遇到的那个戴着眼镜的学姐啊。」
我一时陷入了沉默,然后说:
「……松田学姐哪里装纯了?」
「……………………」
明神保持沉默。
离校时间的铃声透过厚重的铁门传了进来。
原本就没什么人的校园,此刻起将会变得越来越冷清。这个时间点不仅是学生,教师们也开始陆续回家了。现在用不了手机,大家都回家之后呼救将会更加困难吧。
为什么松田学姐会是犯人呢。
就算她真的是犯人,又为什么要把我们关起来呢。
虽然全是谜团,不过无论如何,现在该优先考虑的是怎样离开这里。最坏到明天会有人发现我们……不过我可不想就这样和明神二人独处到天亮。
「……唉,不行吗……」
我敲门求助了一会,但没人回应。这样下去只会一个劲浪费贵重的体力……我暂且放弃,坐在了跳高用的厚垫子上。
明神早已坐在了垫子上。她展开手帕垫在屁股底下,规矩地并拢膝盖。当然,在我努力的时候,她没有离开那里一步。
「你就不打算帮下忙吗……这样下去,你就要在这过一晚了喔。」
「是呢,非常困扰,肚子也饿了。」
「肚子饿……不是这种问题吧?」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问题吗?」
不是,比起那些,作为女生应该抱有戒心吧……
说出口就是自掘坟墓了,于是我把这句话咽了回去,选择远离那不知道是洗发水还是什么散发出的甘甜香气。
「总之,一起想想该怎么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的方法,真的有吗?」
「如果那个神隐的传闻真实的话。」
我将手伸进包内摸索着,取出了推理笔记。就是以往用来整理明神的推理的那本笔记。
「如果那则传闻是真的,两年前那名男生应该是自己逃出去的。也就是说,存在着某种逃脱的方法。」
「真是令人怀疑呢。明明没有人目击到他从密室状态的仓库里消失的瞬间。」
「即便如此,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这个了,没办法吧。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好。」
我翻开空白的一页,然后将笔记本放在了我和明神中间。
「话虽如此,信息还是少得可怜。把能想到的方法挨个试一遍吧。从头脑风暴buresuto开始。」
「buresuto?是说手环吗?」
「那个是bracelet,我说的是brainstorming,就是把能想到的东西全部列举出来。多离谱都可以。相对地,不可以说『这不可能』之类否定的话。逐一验证的工作之后一并做。」
「一开始就这么说不就好了……」
对方能听懂的话肯定说简称更轻松啊。
我从笔盒里拿出自动铅笔,将笔芯按出,
「首先是——嗯,『寻求他人帮助』。」
「这个刚才就一直在试结果不行嘛。」
「我不是说了别否定吗。求助的方法也应该不只有一种。比如想办法让手机充上电……」
「那到底该怎么充电——」
「这是否定。」
「……我知道了。那么,这样如何?用镜子反射阳光,发送摩斯电码。通讯手段又不是只有电波。」
我从笔记本里抬起头来,看向明神的脸。
「你这人……真的只擅长说一些离奇的事呢。」
「你不是说了多离谱都行吗。」
「你带手镜了吗?班上的女生基本上都是用手机的前置摄像头来代替镜子……」
明神翻了一会包,拿出了手镜……说起来她没有手机啊。
我在『给手机充电』后面记上了一条『摩斯电码』。这一条不一定是光线,也可以用声音来代替——不过问题是,我自然不用说,恐怕明神也好、附近的居民也好,谁都无法凭空解读摩斯码信号。
「有没有向外部求助以外的方法?」
「自行逃脱吗。从里面开锁——」
「先不说能不能打开,破坏或许可以做到。门可以稍微打开一条缝。只要用锯子之类的东西插进去切断锁扣……」
「锯子吗……」
明神有些无语地说着,环视了一下仓库内部。这我还是知道的啊,体育仓库里怎么可能会有锯子。
我往笔记本上记下了一条『破坏门锁』。
「比起门,从窗户出去的可能性还大点。」
明神抬头望向入口正对面的窗户。
窗户勉强能容我的肩膀通过,估计是用于采光和换气的。窗玻璃是朝上开的,不过外侧有铁护栏,无法让人通过。
「那些铁护栏,估计是用螺丝之类的东西来固定的吧?那么只要把它们取走,或是冲撞然后用蛮力拔下来,应该就能取下护栏。而且看上去已经老化得挺严重了。」
「唔……以你来说这个提议还挺正经的。」
「真是失礼呢。我说的全都很正经。」
「要是把你之前所有的发言都录下来就好了。」
把铁护栏取下来吗。这的确是可行性最高的主意。虽然我觉得不会有取螺丝的工具,不过只是撞击的话这里有一堆物品可以用。我把『取下窗户的铁护栏』记在了本子上。
「刚刚一直是我在提建议吧?这种事,原本是由你来负责的吧。」
「我可不记得我负责这个。你该不会把我当成了帮你解决麻烦事的管家之类的东西?」
「还说什么管家,把自己包装得挺帅气呢。你这种人,就是个没有人拜托还是贴过来多嘴挑刺的小姑。」
「小姑……」
听上去比班里那些家伙叫妈妈还要讨厌啊……
「然后呢?没有其他主意了吗?小姑就是没有产能呢,只会对别人做的事情说三道四。」
「我猜你没有过小姑……可恶,你给我等着。我现在就想……」
门和窗都讨论过了。有没有除此之外的逃脱路径?
我看着笔记本上的条目,苦苦思索:
「……要是有……」
「要是有?」
「有秘密通道的话……」
「……………………」
明神眯起了双眼。
她一言不发,甚至没有叹气,但我知道那是无语的眼神。
一股羞耻感突然冒出来,我别过脸去。
「有、有什么不好!我们这是在头脑风暴!提出方案的过程就是有意义的!」
「所以我不是没有否定你吗。这不是挺好的嘛?秘密通道。就像是忍者住宅一样,挺帅的呢。」
「你说话带点感情好不好——不,还是算了!带上感情更恼人!」
总之,方案够多了。
接下来,要否定没有可行性的方案——
「——唔……!」
咣——!金属球棒敲在铁护栏上,发出尖锐的响声。
讨论过头脑风暴里提出的方案之后,还是破坏窗户的铁护栏最现实。
我们想不到任何给手机充电的方法,而且甚至不知道摩斯码的『A』该怎么打。至于破坏门锁的方案,我们认为如果假设体育仓库里的神隐确实发生过,这就是不可能的——要是锁坏了,逃离的方法就会变得一目了然。
因此,我们正在破坏窗户的铁护栏。
我仔细检查了一下铁护栏,发现就像明神预测的那样,窗户周围的墙上有螺栓固定。要把它们取下来需要扳手之类的工具。而且,这一点明神也预测得没错,螺栓非常老旧。只要持续冲撞,就有很大可能拿下来——本应如此。
「哈……哈……」
我将金属球棒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平日缺乏运动此刻显现出了恶果。我全力敲打了一会铁护栏,结果体力消耗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不仅如此,现在几乎算夏天了,体育仓库里通风又不太好——汗水不停在往外冒。棒球社那群家伙居然能每天做这种事。
这样下去,在破坏掉铁护栏之前我就会先因为脱水症状倒下。但愿这些可疑的金属声能被附近的居民注意到——我这样想着,透过铁护栏看向住宅楼的窗户。我听说过公寓里传出女性的惨叫都没有任何一人报警的事情,所以感觉没什么希望……
「明神,换人……」
「已经不行了吗……?明明你是男生……」
「你这思想已经过时了……」
当然,平时闭门不出的明神也没多少体力。
她从我手里接过金属球棒,踉踉跄跄地抬起来,晃晃悠悠地挥舞:
「嗯……!」
咣……球棒发出了好像敲中空罐子一样的轻快响声。
当然,铁护栏纹丝不动。
之后,球棒前端又咣、咣、咣地在铁护栏上敲了三下,明神便原地坐倒在地,随着肩膀起伏大口喘气。
「……换人……」
「我单纯地表示一下担心,你还是锻炼一下体力比较好。」
感觉她上下学都够呛。
明神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厚垫子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我身旁,终于拿下了她标志性的披肩。
「……好热……」
太阳早已落山,窗外是漆黑的夜晚。
不过,这跟夏天这个季节没关系。体育仓库既没有空调也没有正经的窗户,里面十分闷热,仿佛空气开始变得粘稠了一样。
这大概……真的,很不妙。
我以为最坏的情况下饿肚子忍耐一晚就行了。但是,真正的敌人不是空腹,而是炎热。这样下去,我们可能会像留在车里的幼儿一样被活活热死。不开玩笑,现在的情况危及性命。
看样子铁护栏也破坏不掉,或许该考虑一下其他方法……
「明神——」
在我想跟身旁的明神搭话的那一刻,我僵在了原地。
明神从包里取出了毛巾,正在擦拭颈部的汗水。因此,我早该注意到。在看向她之前,应该思考一下才对。现在是夏天,校服是夏装,而夏装的布料很薄。我没顾上思考这一点,所以不小心看到了。
看到了明神那被汗水浸透的的衬衫。
看到了半透的肌肤和淡蓝的文胸。
我感受到超乎自己想象的震撼,定住了好几秒。
不是看入迷。绝对不是。
怎么说呢……有点难以言表……应该说,我好像后知后觉地认识到,明神,明神凛音是一位女生……
是啊,这家伙也会穿戴文胸之类的啊——这种有点莫名其妙的惊讶,强烈地冲击了我的脑髓。
几秒间世界好像没有了声音,紧接着耳朵深处又有剧烈的心跳声开始喧闹。
不,不,我不是在兴奋。真的不是。这个,对,是焦虑。我在焦虑。我必须告诉她,告诉明神。不过等等,那样是性骚扰吧?我不能直接告诉她。那又该怎么做啊。总不能就这样不管吧!要是放任不管,就好像是我在享受明神现在的模样——
经过一番眼花缭乱的脑内会议,我没说话就先把手伸了过去。
拿起明神脱下的披肩……沉默着,重新披在了她的肩上。
「……?你在干什么?」
明神诧异地看向我,厌烦地再次脱下披肩。
我沉默着重新把它披回去。
「干什么啊!很热啊!」
「啊……嗯,是啊,嗯,很热,没错,这个问题更严重……」
「突然做出可疑的行动,很令人反感的。干嘛这么坚持把披肩——为什么要转过脸去?」
「只要我看不见就行了。对啊,这样就行了……」
「啊?什么看不见就行……了……」
话语声渐渐变小,明神战战兢兢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随后……大概是终于弄清了状况。
因炎热而泛红的脸,瞬间变得苍白——然后立刻出于与刚才不同的原因染上了红晕。
沉默间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明神终于自己抓起披肩,遮住了透出来的内衣。
之后。
「——!——!~~~~!!」
她沉默地一个劲捶打我的后背。
平常遇到这种情况我还会抱怨几句,不过这次就老老实实接受了她的暴力。
我背对着明神:
「……披肩,脱掉也行。我不看你那边。」
「……真的吗……」
「我发誓,真的。要是看了我以后再也不接近你。」
「这个……」
明神欲言又止。我有点在意,不过现在不好去追问。
脱下披肩的声音传来。
随后是屁股在垫子上摩擦的声音。
汗津津的后背轻轻抵在我的后背上。看来是明神换了个坐姿,和我背靠背。这是个谨慎小心的高明判断。
「……在汗水干之前,就先这样吧。」
「不用你说我也会这么做,你呢?」
「我要调查一下仓库内部。说不定有什么物品能让我更高效地破坏铁栏。」
虽然得时刻注意避免看向明神,但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小心避开垫子的把手,以免被绊到脚,离开垫子站到地上。之后,我看向了堆放在一起的各种体育用品。
跨栏的栏架、沙包投篮用的沙包、拔河用的长绳、老旧的跳箱——还有另外两张跳高用的垫子,竖着靠在墙上。看上去比明神现在坐着的这张要新一些。
该从哪边开始呢……我总之先从近的开始调查。这个操作好像在挖开体育用品堆成的山一样。
什么能用来破坏铁护栏呢?刚才的金属球棒挺合适,不过威力稍微有点不足。有没有什么更重的……投链球用到的链球如何?这里有这种东西吗?
我翻开沙包堆,思考了一下拔河绳的用途,走到墙边。就在这时,我忽然皱起了眉。
「……什么东西……?」
好像……有点奇怪的味道?
「喂,明神——哇。」
我回头的瞬间,某样东西打在了我的脸上。低头一看,掉在地上的是我刚才调查过的沙包。
明神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背向了我:
「色狼。」
「啊……不、不好意思,忘了。」
「真的吗?」
「我发誓,真的。我不会骗你,再有下次你可以揍我。」
「……既然你说到这个份上,好吧。」
好险。如果在这个状况下失去了对我的信任,明神会有多大的压力啊。
我一边移开视线,一边说:
「我说,你有用过什么东西吗?」
「你指什么?」
「比如香水……或是止汗喷雾之类的。」
「没有。怎么了?」
「这个嘛,就是我闻到了一点奇怪的味道……有点酸的感觉……」
尘埃中略微散发出的异味。
如果不是明神,那这是什么……?
我嗅着空气中的异味,追溯味道的源头。
靠近墙壁?……不是上面,是下面……?
就这样,我找到了。
是古旧的跳箱。白色的上端箱面已经黑得不成样,侧面的段数序号也磨损得快要消失了。跳箱本来不该放在这间操场边的仓库,而是体育馆的仓库——大概是已经不用了就被搬到这里,然后就直接被遗忘掉了吧。
淡淡的异味正是从跳箱里面传出来的。
……而跳箱内部,则是有能够容纳一人的空间……我不禁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不过若是真有人以某种骇人听闻的状态藏在里面,那可就不止这点异味了。
我下定决心,将跳箱最上面一层移开。
「……这是……」
我窥视内部之后,皱起了眉。
尽管光线昏暗,看不太清——不过里面是个司空见惯的东西。
会散发出异味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这东西完全腐烂了。
「怎么了?」
明神问道,我则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
发现这种满是谜团的东西的时候,我一直是首先让明神亲眼看一看。
「……我的衣服还没干,请不要看过来哦。」
「我知道。」
明神快步过来,我给她看跳箱内部。
明神「呜哇」地呻吟了一声,用手遮住了口鼻。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便当放着没人管……」
没错。跳箱内部是便利店的便当。被吃过……倒是不一定,但角落的腌菜原封未动。散发出异味的就是腐败的腌菜。
严格来说,并不只是便当。里面有未开封的夹心面包、两个留有液体的500ml塑料瓶——还有不锈钢勺和沾有饭粒的一次性筷子。
这些东西凌乱地散落在里面,就像是把跳箱当成了垃圾箱一样。
「是有谁在这里吃午饭了吗……?」
「于是往跳箱里丢垃圾?实在有些过分呢。」
「嗯……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要扔进这种角落的跳箱里……?」
明神将手伸进跳箱内,捡起便当盒的盖子,一脸稀罕地检视起来。
「……虽然我觉得不大可能,不过你该不会没见过便利店便当吧?」
「见过。但是没吃过。」
你个大小姐……
我从明神手里没收了便当盒的盖子,放回跳箱内。太不卫生了。
之后我将跳箱盖了回去。再不盖上,整个仓库都会充满异味,而且这里的半个小孩可能会乱捡东西吃。最重要的是,我们现在的目标不是这种谜题,而是逃出仓库的方法。至于跳箱里的东西,等我们找到逃脱的方法后再来处理吧。
「……咳咳。」
明神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没事吧?」
「嗯……被灰尘呛到了而已。」
在我翻找体育用品期间,仓库里扬起了不少的灰尘。尘埃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倒是有些漂亮,不过那毫无疑问对身体有害。
「你不是有毛巾吗,拿来盖住嘴会好受些。要是能让通风好点就好了……」
窗户很小,风又进不来,被扬起的灰尘清不出去,全都去填充房间了——
「……嗯……?」
窗,还有风。
当我将注意力转向这些东西,我立刻感到了不对劲。
空气……没错,空气的流向。
尘埃充满了仓库,在月光的映照下如雪一般闪耀,而尘埃的动向……明显不只是受到通过窗吹进来的风的影响。
除了窗户——还有其他能让风吹进来的地方?
——比如,有秘密通道……
「不会,吧……?」
我刚才几乎是在开玩笑。
但是……难道说……!
我集中注意力观察着尘埃的流动,确定了风的来源。
……在角落。从仓库入口往里看,是右侧深处的角落。
位于堆满了体育用品的死角……!
「明神!来帮下忙!」
「诶?突然又怎么了——」
我穿过体育用品的空隙,检查附近的情况。如果有跳箱之类放在这,挪开大概会费一番工夫,但实际上只有看上去几乎没人用的老旧起跳板立在墙边。
明神从我身后好奇地望过来。我在她的注视下,将起跳板旁边的某样东西轻轻捏起来。
是枯萎的杂草。
长度大概五厘米。根部没有断裂,泥土还结结实实地附着在上面。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出现在远离入口的角落?
答案只有一个。
我移开了老旧的起跳板。
然后——我发现了。
明神呆呆地低语:
「秘密……通道……」
不……很遗憾,称不上是通道。
墙上,开了个小小的洞。大小最多也只能让人的手臂通过,要整个人穿过这个洞口,身体再怎么柔软都是不可能的吧。
我让脸靠近地面,透过墙上的洞口看向外面。
洞口外杂草丛生,有高度三十厘米以上,挡住了视野。我尽可能地紧贴地面,但还是只能部分看到围墙对面的住宅二楼。
从外侧根本不可能注意到这个洞口——说不定,这个洞口有很多年放着没人管。
「怎么样?」
「果然,不行啊……没办法从这出去……」
还以为找到了突破口……然而从洞口逃脱似乎比窗口还要希望渺茫……
我失望地叹了口气,坐回垫子上。随后,跟过来的明神被垫子侧边上端突出的把手绊到了脚。
「呀!」
「哇。」
明神伴随着可爱的惨叫倒了下来,将我压在身下。
我抱着那汗津津的肩膀,用胸口接住了明神,然后低头看着她的发旋说:
「没事吧。小心点啊。」
「…………对不起。」
明神难得地老实道歉,同时把耳朵贴在了我的胸口上。
——怦怦、怦怦、怦怦——
「……那啥,差不多该起来了吧。」
「啊……嗯、嗯。不好意思。」
再次道歉后,明神慌慌张张起身,坐在了离我两个身位的地方。之后,她开始梳理乱掉的头发,动作似乎有点快。
我直起身,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左胸。
……是、怎样呢。我又不知道平时的节奏如何……
我叹了口气,强行打消念头,然后拿起放置在垫子上的推理笔记,翻开了它。
上面列举着我和明神一起提出的各种逃脱手段。
『给手机充电』『摩斯电码』目前没有实现的希望。至于『破坏门锁』也是一样,很难想象是过去那名神隐的学生用过的方法。而现在,尽管『秘密通道』已被证实存在,但它无法让人出入。
「最后剩下的,就只有『取下窗户的铁护栏』吗……」
「我刚才是这样想的。」
明神一脸冷静地说道。衬衫早就干了。
「但你说会留下明显的痕迹,用这个理由放弃了『破坏门锁』的方案,那取下铁护栏也是一样的吧?毕竟强行把护栏拆下来就没法放回去了。」
「……………………」
我沉默了一会儿,斟酌着该如何反驳。
「…………确实如此。」
但是,最后我还是不得不承认。
我合上推理笔记,深深叹了口气,往后仰躺下来。
透过嵌着铁护栏的窗户,只能看到点缀着繁星的夜空。不知道谁家传来了钢琴声,可能是有人在练习。
时间是真的很晚了。妈妈现在已经回家了吧。明神像是个深闺大小姐,她父母应该很担心她吧。要是能至少发个消息回去就好了……平安离开这里之后,必须得去道歉。先跟明神老师解释缘由……虽然可能不需要我们说,明神老师就能观察出来。
「结果,神隐只是个传说……等待救援才是上策吧……」
「你要放弃了吗?」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考虑到我们可能破坏不了铁栏杆,不能勉强自己。」
特别是明神,不应该指望她有战斗力。她的体力那么孱弱,不能在无法补充水分的情况下让她过度进行体力劳动。虽然这一点我也强不到哪去……
我坐起身来。看来继续烦闷地思考也不会有结果。
「总之,来学习吧。」
「诶?」
我从包里拿出了教科书。不知为何,明神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
「在这种情况下,学习……?这是全新的精神病吗?」
「毕竟时间不能白白浪费啊。不管是休息还是等待救援,我可做不到无所事事地发呆。」
「跟金枪鱼一样不动就会死啊……这也算是一种工作狂吧?」
「你也至少有在自习吧?都两个月没来上课了。」
「……教科书有在看的。这就够了。」
「哼。算了,你有那种能力,应该能应付得了考试吧。不过,知识不去理解是没意义的哦?」
「我有在理解。」
「真的?那你来看看这个问题。」
我翻开教科书给明神看,明神就望向书页,表情像是在说「不要小看我」。
或许是因为光线太暗,贴近才能看清,我们的肩膀紧紧贴在了一起。比起说是温暖,我感觉到的更像炙热。是因为气温很高吧。不过,我要是离得太远,明神就看不清教科书了,所以我没能挪开肩膀。
明神低头看向教科书,耳边垂下一缕长发。她有些烦躁地把头发撩起来。
「……头发。」
「嗯?」
听见我突然嘟囔,明神看向了我。即使是在朦胧的月光下,她那如水晶一般闪耀大眼睛仍然清晰可见。
「不觉得热吗?要不要我帮你绑起来。」
「……说起来,你还带了发圈呢。」
「毕竟你总是很邋遢啊。」
我将手伸进包里,从里面拿出了常备的发圈。明神看见发圈,带着些挖苦语气说道:
「我母亲都没这么准备周全。」
「那我以后就不这样了。这样好像在违抗你家的教育方针一样。」
「……不会的。」
明神摸了摸后颈附近的头发。
「那就拜托你了……帮我绑起来吧。的确很热。」
「好。」
我把教科书放在了明神腿上……对啊,这样不就行了。只是要给明神看教科书的话,我没必要贴在她身边……
我绕到了她的身后。
将手伸向那头亮丽的黑色长发,像对待易碎品一样轻轻触碰。正如那光泽的表层引发的想象,触感如绢丝般柔顺,不知道究竟耗费了多少工夫打理。
明神乍一看没有化妆的痕迹。她的外表端正得让人觉得不需要化妆。别说男生了,就算是女生也会这样认为吧。谁都觉得明神凛音不需要那些普通人要做的努力。不过,在近处仔细观察,还是能隐约捕捉到作为女生司空见惯的努力痕迹……
我用手将她的头发拢成一束,后颈与发际便显露出来。白皙的后颈渗出了些许汗水,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或许,班上那群人甚至不知道明神会出汗。
我觉得这相当可惜。如果大家知道明神也是个普通人,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和她来往吧。虽然她本人应该会觉得多管闲事。
「……那个,我感觉你在盯着我的后颈。」
明神隔着肩扭头看我,投来阴郁的目光。
「没,只是觉得你看上去很热。」
「真是可疑呢。」
「为什么啊。」
「因为你有前科。」
「什么前科。」
「好色的前科。」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停手了。」
「不用。」
明神将脸转回前方,任凭我打理她的头发。
「时间不长的话,我可以忍一忍。」
这一瞬间,我的心里涌现出了一种我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欲望。
那双肩。
在薄暗中浮现出的小巧肩膀。
想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抱住——这种欲望。
……恶心,我这人好恶心啊。给我忍住。明神信任着我。从被她彻底厌恶的状态走到现在费了多少工夫啊。想让这些全部化为泡影吗。别被吊桥效应牵着鼻子走啊。
我一边用手指梳理着明神的发丝,一边等待心中的欲望平复。不知不觉间,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一时半会,我们之间只有从远处飘来的钢琴声。
我单手拿着发圈,将她的头发束起。她的头发很长,要束起来有点困难……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为什么要那么认真地学习呢?」
明神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然后,翻页的声音响起。明神低头看着我那本摆在她腿上的教科书:
「你就算不这么每天拼命学习,考试也能取得不错的成绩吧?」
「别给我戴高帽。我没有那么好的天赋。要是不每天努力,知识就会转眼间从脑袋里流失。」
「明明能做出那样的推理?」
「那也是拼命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好不容易得出答案。你知道的吧。」
现在放在垫子上的推理笔记本里,密密麻麻地写着迄今为止的推理。明神的那种无意识推理,只靠脑子准确无误地构建逻辑,我是做不到的。
「你可能会觉得没有效率,但我需要这么做。」
「……是为了成为律师吗?」
「是啊。」
「为什么那么想成为律师?」
我保持不让头发缠在一起,慎重地穿过发圈,同时说道:
「你想知道?」
「所以我这不是在问你吗。」
「你讨厌我,还想听我的往事?」
「……就当解闷了。毕竟这里没有拼图。」
「把手工套装也带到学校就好了啊。」
她用手肘轻轻顶了一下我的肋骨一带。你的手艺挺不错,不用觉得害羞啊。
确实,我不忍心丢下她没事可干……而且从刚才开始我就没法专心,不能顺利地让头发穿过发圈。
「……先说好,就算听了也只会消沉。」
「和你一起陷入这种状况的时刻起心情就消沉到底了,所以没关系。」
「也是……那我开始了,以前,我还在读小学的时候爸爸被杀害了。」
「诶?」
我感觉到,明神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
「杀、杀害……诶?」
「被杀害了。字面意义。是他杀。然后,被逮捕的嫌疑人,是我妈妈。」
「诶?」
她的样子就好像在说,如果是开玩笑就赶紧收回。也是啊,要是立场互换,我也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不过,这就是事实。
爸爸被人杀害了。警察调查过后,嫌疑人成了妈妈。这是小学时期我身上发生的事。
「实际上,当时的记忆挺模糊的。不过,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我记得是……在某个应用的新闻里,出现了我父母的名字。一方是被害人,另一方是嫌疑人。」
「应用……手机上的?」
「应该是。我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下点开了那则报道,然后又一头雾水地往下滑,一直滑到了报道下方……你没有手机所以不清楚吧,下面有个叫作评论区的东西。」
「……唔……」
明神倒吸一口气。
「那些人擅自评论了一番。都是些不知道相貌和名字的家伙。有的说可怕,有的说难以置信,有的觉得孩子可怜,有的猜测其实杀人的那一方受尽了虐待——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些听上去就是整个世界的声音。明明那不过是闲来无事的人随手一写,两秒后就忘了。但我还是信了,妈妈其实是个很坏的人,爸爸其实也是个很坏的人,只有我不知道这回事……总之,我很悲伤,很火大,感情乱成一团,那天之后的几天里我都没有任何记忆。」
镇坐在我心中的那段关键记忆,已经没有了任何色彩。即使去回想,也感受不到悲伤或是愤怒。
但是。
之后发生的事情,绽放着彩虹色的光辉。
过多少年都不曾褪色,绽放着名为憧憬的光辉。
「回过神来,我已经在陌生的地方了。那是个像办公室一样的地方。眼前有个陌生的大叔,自称是律师。那个人是妈妈的辩护律师,为了保护我让我待在事务所里。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律师是什么。我还以为是报道下的评论者直接出现了,很害怕。而那个人对我说——『我是支持你妈妈的』。」
「……支持……」
「那个人温柔地给我解释了什么是律师。我也是在那时知道了『无罪推定』。『你的妈妈还不是犯人』『并没有确定是坏人』……他耐心地把这些告诉了无知的我。」
那一句句话语,如今仍然像宝物一样珍藏在我心中。
我被世界的声音伤害,对我来说,那个人的话语是唯一的救赎。在一切都好像变成了敌人的世界里,只有那个人无条件地支持了我,支持了我们。
并且——
「之后,妈妈的庭审……」
「……是,什么?」
「无罪释放。」
我忽然笑起来:
「话说你也知道我妈妈正常在家生活吧。这点事情我应该说过啊。」
「……说起来确实是这样呢。」
「那个人掌握了无罪的证据。杀害我爸爸的……是不巧与他碰见的强盗。」
「…………是这样吗。」
明神只说了这一句话。她大概有很多感想,但还是全都咽下去了吧。她顾虑了我的感受。
「不过嘛,发生这些事之后,我切身感受到了:如果大众的意见是正义,那正义的使者就不会守护弱者。社会总是对孤独的人——对没有同伴的人十分残酷。而愿意成为他们的同伴的人,就是律师。」
如果能那样活着,那该有多么帅气啊。
我对着明神的脑袋说:
「所以我会帮助你,明神。直到你不再需要律师我。」
明神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我,不满地撅起嘴来。
「……我可不弱。」
「是啊。等你能到教室上课就不弱了。」
她的头发早就绑好了。
我收回手,明神便转过身,轻轻触碰被绑成马尾的头发。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真不该问你。」
明神刻意地叹了口气。怎么了啊。说清楚主语啊,主语。
明神将腿上的教科书拿到一边,像是要换个气氛一样,用轻松的语气说道:
「早知道会这样,我也应该带手机。」
「就算带上了你也不会用吧,你个机器白痴。」
「那你要是有好好充电哪会像现在这样。」
「我每天都好好充电——啊……」
一片拼图忽然归位,我呼了口气,感到无力。
「怎么了?」
「是电池。」
「啊?」
「你判断松田学姐是犯人的理由,是电池。我每天都会在睡前给手机充电,电量应该能支撑到离校时间。前提是没有出于某种原因过度消耗电量……」
「……啊。」
明神轻呼道。
没错,当时她也在场,所以能推理出来。
「你的手机……说起来,在音乐室里……」
「没错,在添加LINE账号的时候,我把手机交给了学姐。当时只要随手启动一些应用,让它们在后台运行,耗电速度就会加快……毕竟好不容易把我们关进来,我们要是能用手机求援,事情马上就结束了。有机会下手的,只有松田学姐。」
「这方法很没有保障吧?要是给手机充电了怎么办?」
「只要了解我的性格,就能猜到我不会在学校充电。成功率应该还是有的。而且……虽然这是我自己的猜想,她可能觉得即使失败也无所谓,心里还是在抗拒把我们关起来……」
「妄想得太好了呢。」
明神哼笑道。的确,作为『推理的推理』而言可能有些没道理。我不觉得她能察觉到松田学姐敏感的心境。
「总之,能够下手的只有松田学姐——果然松田学姐真的是犯人啊。」
「真是个简单的推理呢。」
「你连这么简单的推理都解释不了吗。」
「轮不到某个到刚才为止都被我的内衣吸引注意力因而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的人说教。」
「谁啊!」
我确实有点动摇,大脑没在转,不过这绝不是因为你的内衣。
我抬头望向略脏的体育仓库天花板。
「即使知道了犯人,我们还是必须知道出去的方法……也不知道松田学姐是什么打算……」
她问我要LINE的ID,也是为了找个借口消耗电量吧。当时我还想那个ID和她的印象不相符挺有意思,有点开心,现在那种心情也变得十分空虚。我记得是叫『Matunder』吧——虽然有点后知后觉,不是『tsu』而是『tu』啊。 注
译注:“松田”罗马音为“matsuda”。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开始考虑在这里过夜了。这样一来,可能要把这张垫子当床用了吧。和明神一起?不会吧……要两个人在这张不算大的垫子上——
「……垫子……?」
有某种让人在意东西。
是什么?哪里令人在意?快思考,赶紧动脑思考,快!
我被奇妙的焦躁感驱使着冲到了推理笔记本前,一边回顾着自己的思考,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单词。
垫子,床,视野,『tu』,『tsu』,『Matunder』。
——呀!
「……啊……」
「怎么了?突然出声。」
刚才……明神摔倒了。
被垫子上的把手……勾住了脚。
从垫子上端突出的……把手。
——然后是,
木公田。
Matunder。
Mat under。
「——垫子下面!」
我受到强烈的冲击,想都没想就握住了明神的双手。
「咿呀?……那、那个,怎么了?怎么了?」
我甚至等不及解释,把明神的肩膀拉向自己。
「哇!? 等、等等、那个、不行、我——」
明神慌慌张张地在说些什么,但我无视掉了,把她从垫子上拖走。
随后,我对着不知为何脸红起来的明神说道:
「把垫子翻过来。」
「啊、啊……?」
「这就是松田学姐想告诉我们的信息!垫子下面有东西!你去抬那边!」
我抓住了垫子侧面上端突出的把手。
没错,上端。
一般情况下,放置垫子时把手应该在下侧。这么做是为了防止有人像刚刚的明神那样绊到脚。然而现在,这张垫子的把手在上侧。反过来了。我们一直坐在垫子的反面……!这就是提示!
明神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但还是握住了对面的把手。
我们喊着一二抬起了厚厚的垫子,顺势翻过来,结果扬起了大片的尘埃。我捂住口鼻,看着终于出现在眼前的垫子正面,皱起了眉头。
「嗯……?」
中央附近,有块黑色的痕迹。
是烧焦的痕迹……吗?像是用炭摩擦留下的痕迹。
「啊……!伊吕波同学!这个!」
明神少见地大声喊道。
我从垫子正面移开视线,转而望向了仓库里刚刚放置垫子的那片地板。
在那里的是——一块接有电线的黑色长方体。
是充电宝。
「果然……」
松田学姐的目的不仅仅是将我们锁在仓库里。
不如说——锁进仓库才是正式开始。
我拿出没电的手机,接上充电宝上的线,按下开关。
等待了一段时间过后,我启动手机,主页画面显示出来了。
这样一来就能呼救了。
就在我刚刚这样想的时候。
——叮。
屏幕上方冒出了消息通知。
是LINE的通知。
发信人是——『Matunder』。
〈太好了。还以为你们发现不了呢。〉
松田模子学姐——
三年级,管乐社,担任钢琴手。和她的相遇,是在我被老师拜托打杂的时候。是学姐率先出手帮助了素不相识的我。
她并不擅长与人交往。一些人可能会说她阴郁,不过在我看来这反而体现了她的温柔。正因为了解人的感情,才不会轻易深入他人的内心。虽然明神倾向于猜疑她,不过我觉得作为一个人,学姐的这种深思熟虑非常值得尊敬。
所以我能断言,松田学姐,不会把人关进仓库来开玩笑。
「喂喂。」
『晚上好,伊吕波君。』
接通电话后,学姐用一如既往的沉静声音说道。
我也随之稍稍冷静了一点,但还是没能抑制住急躁的心情,语速略快地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学姐。把我们关进这种地方,是有什么打算?」
『嗯,对不起……我原本是打算如果再过一会你们还没发现充电宝就去救你们的。不过你说的不是这个问题吧。对不起。』
她的语气,正是我所知的松田学姐。
果然学姐将我们关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取乐。
『或许这样会有点厚颜无耻,不过你们愿意听一听吗?』
「听什么?」
『我的咨询。你不是说过,无论何时都能接受吗?』
——我随时都能接受学姐的咨询。
我的确这么说过。不过,为什么要在这种状况下?
「要是这样,来咨询室找我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那样不行。伊吕波君,这些事我只想让你听到。把明神同学卷进来,其实也是我失算了哦?……不,不对,对不起。这样的话,只需要像现在这样通过电话来聊就行了。为什么呢。大概,是想重来一遍,想进行复仇吧。为此,需要让现场符合当时的情况。』
「……我搞不懂你想说什么。」
『是啊。对不起。要是不想听,可以现在就挂断电话,然后找人来帮忙哦……啊,不过,钥匙在我手里呢。』
找人——即使找红峰之类的人来帮忙,离开这里还是会费些工夫吧。既然这样,说不定还是听松田学姐说完、让她拿来钥匙更快。
『……啊,对了,还有件事要道歉。就是,那个,我不小心看到了。』
「啊?」
『就是刚才你和明神同学抱在一起。果然你们是在交往的啊?』
「诶?」
抱在一起……?什么时候的事?
「……说的是刚才你把我从垫子上拖走的时候吧。」
大概是偶然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明神露出淡然的眼神说道。嗯?
我还是不明所以,不过仔细一想,这话不能当作没听到。
「刚才,你说你看到了?你从哪看到的?」
『嗯,看窗户。』
窗户……?就算你这么说,这里就只有个装有铁护栏的小窗……
我看过去,发现铁护栏对面,住宅二楼窗前的窗帘忽然拉开了。
从那里探出脸的人,是松田学姐。
『这里,是我的房间。可以看见仓库里面。』
「……该不会,刚才传来的钢琴声就是……」
『嗯,是我。姑且是想给你提示的。』
我一直能看见那扇窗户,不过完全没想到那是松田学姐的房间。从那里应该可以随时看到体育仓库的里面……
……不对,等等。这样一来……
「学姐……你跟我过神隐的话题对吧。」
『嗯。』
「难道说,那是……」
『……嗯。』
松田学姐用似乎有些自嘲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看见了。那一天,我在这个房间——看见他被关进了体育仓库里。』
『两年前的这个时间,当时也是临近比赛,我是一年级但还是要参加,非常紧张。所以直到离校时间之前我都留在音乐室里,一直在练习……就这样,一直到广播响起,我才终于决定回家。我在窗前看见了田径社的前辈在体育仓库里检查。我想,练到这个时间真厉害啊……
啊,不好意思。然后呢,我准备回家,但是想起来体操服还忘在教室里。因为那一天下午有体育课——好险,必须要把体操服拿回去,我这么想着,来到教室的时候……那些人也在。
没错,就是金宫同学的朋友……一起欺负他的人。
我当时想,她们是不是在等金宫同学。当然,我对她们没什么好印象,所以没有跟她们搭话。我匆匆地拿到体操服后,就回家了……现在想起来,要是那时候我问一下她们在做什么就好了……想是这么想,但当时的我就是直接回家了。
之后,到了晚上,我在自己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看向窗外的时候,看见在那间仓库里,有东西在发光,时隐时现,在我眼里就好像鬼火一样。我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我没看错——我畏畏缩缩地用手机相机的变焦功能看了一下仓库内部。
然后,我看到了他。
三峰君。他是和我同班的男生。其实,我和三峰君经常聊天。虽然在教室里完全不说话,不过午休时在图书室里或者人少的地方,我会请他教我学习,或者漫无边际地聊天……
嗯,比如喜欢的书、住的地方。三峰君说「上学要坐30分钟的电车」,我就说「这样啊,挺不容易呢」,话题结束……真的是无关紧要。他放学直接回家,我是管乐社的,所以我们的关系仅限于午休……但我们之间确实有联系。
所以我很在意,问他在做什么。没错,那次——确实是半夜了,不好大声说话,于是我拿起手电筒,一闪一闪地给他打信号。三峰君马上就发现了,露出了十分惊讶的表情。之后我用油性笔在笔记本上写上大大的「你在干什么?」,给他看。
他也立刻翻开笔记本,将本子贴在窗户的铁护栏上。我用相机的夜视功能一看,上面写着「我被关在这里了」。然后,我从他那里得知了事情经过。犯人是平时欺负他的金宫同学团体,钥匙在金宫同学手里,他的手机被收走没办法呼救,但是,他不想让事情闹大——
你应该会想,该马上将这件事情告诉家长或者学校的人吧?但是,他不想这样。我隐隐约约能理解他的想法。毕竟受人欺负很不光彩嘛。可以的话,不想告诉任何人。特别是向大人求助,这么做太没面子了吧?
……诶?问题不在这?是呢,没错……不过,当时的我,觉得必须按照三峰君说的做。
要救出三峰君,我必须有所行动。我对此深信不疑,拼命思考了一番。我想过很多办法哦?还指挥着三峰君,让他调查了一下体育仓库内部……有点颐指气使的感觉呢。三峰君在一片黑暗之中动个不停,我却只是待在明亮的房间内望着他……
然而,这么做只是在浪费时间。没找到什么有用的办法,而且三峰君也不再有回应了。我觉得奇怪,仔细观察着仓库内部的时候,看到了脚。软塌塌的、一动不动的脚……
那一天也像今天一样,是个炎热的夜晚。我立刻想到,他或许是出于中暑之类的原因倒下了。我也想过也许应该叫救护车……但他可能只是睡着了……要是叫了救护车来,肯定会把事情闹大。
这种时候不该犹豫对吧。我真的是这样想的……可现在想来,我那时候肯定是什么都不想做吧。我没有独自叫过救护车,也没有跟学校联系过。不想去做不曾做过的事,想要全部通过自己的力量来解决……内心深处存在这样的想法,所以我犹豫了,而因为犹豫,我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结果,我一整晚都只是在旁观。
我不知道自己的意识是不是一直是清醒的……当时的记忆真的很模糊。回过神来,天已经亮了。察觉到这一点后,我终于想到了,我自己去把他救出来就行了。
我匆忙做好出门的准备,去了学校。校门已经开了。这时我已经感觉昨晚发生的事像是一场梦,为了确认这件事,我赶往体育仓库。然后……——
——……嗯,没错,他已经不在里面了。
体育仓库内空无一人。锁和大门都开着,没有人在里面。仓库里乱七八糟,甚至无从落脚,只有一张宽大的垫子——我呆住了,我想,果然昨晚的事只是一场梦。可是这很奇怪吧?社团的晨练都还没开始,体育仓库却是开着的——
我在那呆了一会,老师来了。
是伊吕波君和明神同学都认识的人。于是我执行了这次的计划。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不去咨询室的理由了吗……?
是明神老师来了。
明神老师来了之后……对我说,「忘掉昨晚看到的事」。』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我和明神都说不出话了。
明神老师?
咨询室原本的主人,明神芙蓉老师——要学姐保密?
「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神老师跟神隐一事有关?」
『详细经过我不清楚。因为那时候我马上就被赶了出去。不过,我有个猜测……说不定是有人比我先来到这个仓库,向明神老师报告了,然后老师安置好了倒下的三峰君……』
「对啊。要运送病人,是需要车的……」
大人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要是救护车来了,住在学校附近的松田学姐肯定能注意到。
「不过,为什么要封口?」
『……为了隐瞒。』
那低沉、包含黑暗的声音,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太想在明神同学面前说这些……不过,学校大概不想承认发生过欺凌事件吧。学生遭受欺凌,被关在仓库里晕倒,这种不好的事情,绝对不能曝光。我觉得这是明神老师封口的原因。』
「……老师会这样?再怎么说她也是心理咨询师啊?她的工作就是解决学生的烦恼,怎么会……」
「她会做的。」
明神以坚定的语气断言。
「姐姐她会这么做。只要她判断有必要。完全不意外。」
「……是这样吗?」
「需要我来给你详细解释一下姐姐如何获得办公室里的发言权吗?……伊吕波同学。机会难得,我就提醒你一下,姐姐和你不一样,不会拘泥于揭发真相。『解决』——进一步说,『救人』在她眼里高于一切。」
「……你说,救人?」
我感觉特别不对劲,不寒而栗。
的确,这不算做了什么坏事。一旦学校的评价下滑,受到不利的影响的人是在校生。隐瞒这件事或许就相当于同时拯救数百位在校生。
不过,为此即便牺牲三峰学长也没关系吗?被关在这种地方,甚至一度濒死,就让他这么忍气吞声,真的好吗?而且他最终还不得不转学,这样也能叫『救了人』吗?
我轻轻摇了摇头。还不能确定明神老师是在隐瞒欺凌事件。这些不过是推测罢了。现在有更应该弄清楚的事情。
「松田学姐。那之后怎么了?在你被明神老师赶走之后……」
『我去了自己的教室……一直在发呆。就好像内心被掏空了一样,任凭时间流逝……很快,班上的同学们到学校了。金宫同学也来了,那个小团体里的人也来了。然而,只有三峰君没来……之后,我有点烦闷,没来由的愤怒涌现出来。我那时该怎么做才对?为什么三峰君要被关起来?为什么,做出那种事情的人正常地来到教室,三峰君却没来呢?这些问题把脑袋搅得一团糟……』
「你喜欢他吗?」
明神突然把脸贴到手机旁边说道。
「你喜欢他?喜欢那个男生。」
『……大概,是这样吧。』
呵呵——她发出了自嘲的笑声。
『那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可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三峰学长就是在那一天转学的吧。
察觉得太晚了。明明可能只有松田学姐能够帮助三峰学长——然而等到她意识到这一点,已经太晚了。
『我知道,一切都已经迟了,但我还是不愿无动于衷。我偷偷开始调查那天晚上的事。你应该注意到盖着充电宝的垫子上有污渍了吧?』
「是的。像是用炭擦过的痕迹。」
『没错。这也是我在后来独自调查这间仓库时才想起来的。那天早上,我来到这间无人的体育仓库里的时候,垫子上就有这种黑色污渍——然后,我马上明白了。因为有传言说,金宫同学她们吸烟。』
原来是这样,这些黑色污渍是……!
「有人擦拭烟灰……想要清除它留下的痕迹对吧?」
『一定是这样。现在你们看到的,是我用爸爸的烟重现的……金宫同学她们,藏在这间仓库里吸烟。她们不小心把烟灰落到了垫子上……于是让三峰君去清理。仔细一想,我看到他在这间体育仓库里的时候,他趴在垫子上似乎在做些什么。』
我能理解。把他关进仓库并不是单纯的暴力,而是在让方便的跟班处理她们不小心犯的错。这就是真相。
『明白这一点后,我又胡思乱想起来。那时候怎样才能帮助他呢……?那天夜里,我究竟该怎么做才好呢?这两年里一直挥之不去……这个疑问,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松田学姐的声音就好像有噩梦缠身一样。漫长而无法醒来的噩梦。
『我知道这是个乱来的委托。可是,我没有其他能依靠的人。所以——』
然后,松田学姐终于说出了咨询的内容。
『——伊吕波君。告诉我,该怎样才能逃出这间仓库。』
听完学姐的话,我先挂断电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说起来,这次明神没有宣告谁是犯人呢。
往常在听到一半的时候总会插嘴——
我看向明神,发现她露出了有些焦躁的表情,正在歪着头疑惑。
「怎么了,明神?」
「没什么……怎么说呢……这次,犯人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吧?」
「是啊。把三峰学长关起来的,是金宫学姐的小团体。完全就是所谓的自明之理……啊,所以你这次不说犯人是谁吗?」
「不,在犯人的身份已经显而易见的时候,答案应该也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可这次不知为何,我什么都想不到。」
「想不到?」
「对……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
对我来说,犯人的名字能自动浮现在脑海反而更可怕,不过对于生来就将这种现象视为理所当然的明神来说,好像不发生才更奇怪。
为什么呢。是明神没有把这件事视作一个『谜』吗,还是说线索不够呢……
「不管怎样,问题是如何离开这间仓库。就算无法实操,只要能解释方法,学姐就会给我们开锁。」
「有必要听那个学姐的话吗?她说了放弃也没问题吧?」
「咦?你不叫她『装纯学姐』了啊。怎么了?」
「……无所谓吧。与其关心这个,还不如赶紧做做样子然后放弃,让她开锁。」
「那个稳重的松田学姐不惜搞出了这么大的阵势哦?我想回应她的决心,尽我所能。」
「……你怕是有什么病。」
「病不死人就没问题。你先回去也行,你的家人应该也很担心你……」
「我不回去。」
明神不悦地说道。
「既然都已经上了这条船,靠自己离开的话心里更舒服一些。和拼图同理。」
「然而我没见过你靠自己完成拼图。」
「多嘴。」
好吧……既然决定这么干,就先整理一下环境吧。
「把垫子搬回原位吧。你来抬另一边。」
「不要,很脏。」
「你不是在上面休息了蛮久吗。」
我说完后,明神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不高兴地把脸扭到一边。或许翻过来的时候她意识到了垫子不卫生吧。我无奈自己把垫子搬回了原处。
然后我坐在上面,翻开了推理笔记。
「整理一下条件吧。毕竟即便存在逃脱的方法,如果当时松田学姐无法执行就没有意义了。」
「我们本来就没有任何头绪,还要再加条件吗……」
明神站在我旁边看着笔记本,厌烦地说道。
我动起自动铅笔。
「其一,『钥匙在金宫学姐手上』。当然,不可能向身为犯人的金宫学姐求助,所以实际上就是不能用钥匙。」
「意思是要从门出去就只能破坏门锁了吧。」
「没错。其二,『不把事情闹大』。也就是说,不能向警察或学校求助。松田学姐和三峰学长必须能通过自己的力量实施这种方法。」
「要是能这样做,她大概就不用费劲了吧……」
「你怎么可能懂这种心情,怕生鬼。」
「我才不怕生。只是讨厌和别人相处。」
真麻烦啊。
「其三,『三峰学长没有手机』——暂时就是这些吧。」
「……真的能行吗?」
「唔嗯……」
我盯着笔记本苦恼。松田学姐肯定不蠢,既然她想了一晚都没有主意,那我们也不可能立刻得出答案。况且我们都放弃过一次了。
「大概需要某些新的线索吧。而且得是当时的松田学姐没能发现的。」
我重新环视体育仓库内部。
松田学姐通过装有铁护栏的窗户窥视仓库内部。当然,仅能勉强让肩膀通过的窗户应该无法将仓库的全貌收入视野。
被窗户切成四边形的月光洒在归位的垫子上。如果把月光所及视作松田学姐的视野,那她就完全看不到墙边。
「……重点调查一下从松田学姐的房间看不到的地方吧。」
「又要调查吗……这个乱七八糟的仓库……」
「你明明什么都没干啊。」
话是这么说,要进行地毯式搜索的话这间仓库还是过于杂乱了。我还是希望有个大概的范围。
我站起来,用之前那只装作鬼火的手电筒照向堆积在一起的体育用品。
「两年前吗……即使存在某些痕迹,现在还留着倒好了。」
「划线车和栏架之类的东西经常在社团活动里用到,应该保留不了什么线索。」
「应该是吧。而且每天应该都会检查物品。同样,那条拔河绳好像在去年和前年在体育节上用过……除非留下的痕迹很难被人察觉,否则肯定会被处理掉。」
「那么,调查一下这两年里完全没被人碰过的东西?」
「嗯……你也终于能思考过后再发言了啊。」
「那还真是谢谢夸奖。」
「下次买点零食给你吧。」
「你当我是小孩子吗?」
话是这么说,明神又指定了「我想吃哈根达斯」。这要求还挺贵。
那么……要说两年里谁都没碰过的东西,选项范围顿时就缩小了许多。这里是操场旁的仓库,那就得是不会在操场上使用的东西。这种东西想必会在无人问津之间被渐渐被移到深处——
「果然……是那个吗。」
我看向了老旧的跳箱。
什么人的用餐残骸被丢弃在里面的跳箱——我刚才忘了问,松田学姐知不知道那个东西呢?
这毫无疑问是奇怪的痕迹。总之,重新调查一下也完全没问题吧。
我移开跳箱的最上层,拿起手电筒照进内部。刚才没有照明,但这次可以更清晰地观察。
「现在看那些垃圾又能明白什么?」
「嗯……我觉得很可疑,重新一看,确实注意到一些事实。」
「比如?」
「餐具有两个,一次性筷子和勺子。」
「这又怎么了?」
「如果只是吃这种便利店便当,一次性筷子就应该够用了……实际上,勺子上面完全没沾到米粒之类的东西,干干净净……」
而且,为什么会有两只塑料瓶?是两个人喝的吗——不,有一边的瓶子里的水一点都没动过。难道是,打算一个人喝两瓶?在这种地方喝?
两只500ml瓶子的量也不少了。再怎么渴,两瓶也不像是配午饭喝的量。剩下的可能性是——
「——打算长时间待在这里……」
我感觉,自己的这声嘀咕——
或许指明了通往真相的道路。
「……不会吧……」
全身顿时起了鸡皮疙瘩。
现在,我心中冒出的这个想法,如果,是正确答案——
「伊吕波同学?」
我无视了明神的声音,将手伸进跳箱内。
我先后拿起便当和面包,用手电筒照向它们。
对啊,那时她在看。
明神之前不是在盯着看吗。
她稀罕地看着便当的盖子——不对。
她在看贴在盖子上的标签——
标签上除了商品名和价格,还印有保质期。便当和面包的保质期都不长。想要知道它是什么时候买的,只需要看着标签简单逆推……
「……两年前的,7月……」
正好是『两年前的今天』。
我跑回到垫子上,翻开放在上面的推理笔记,重新浏览倾听松田学姐的话时做的记录。
「……对啊。对啊,对啊,对啊……!」
其中是存在矛盾的。
这个假说能解释所有的矛盾。
是啊——这样一来,明神为什么没想到犯人也一清二楚了!
「你弄清楚了吗?」
身后的明神朝我搭话道,而我回过头告诉了她:
「明神——你果然已经明白了。」
「啊?」
「你确确实实,已经推理出了犯人是谁。」
可是……我真的可以说出来吗?
松田学姐——真的可以了解真相吗?
「……学姐,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再次接通电话后,我这样向松田学姐问道,随后她屏息的声音传了过来。
「虽然是推测,但我明白了两年前三峰学长有可能实施的逃脱方法……但是,我在迷茫,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告诉你。就连迷茫的理由我也在犹豫要不要说。」
『……你真是温柔呢,伊吕波君。』
松田学姐带着微微的笑意,如此说道。
『也就是说——我有一些误会是吧?』
「……是的。」
『不解释这一点,就没办法演示逃脱手段?』
「没错。」
没办法蒙混过去。
三峰学长没办法离开这里的原因,与松田学姐未能知晓的真相密不可分。就算蒙混过去,我也无法给出松田学姐期望的答案吧……
『……可以哦。』
不一会,松田学姐这样回应道。
『全都告诉我吧。那一天——三峰君,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好……我按照思考的顺序讲。」
我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
对着通话另一端的学姐,以及在身旁倾听的明神,我开始重新构筑两年前在这个地方发生的事情。
「——学姐的话里,存在明显的矛盾。」
『矛盾?』
「就是光。」
啪,我打开了刚才伪装成鬼火的手电筒。
「你说过,两年前,你发现三峰学长在仓库里的时候,『看到了鬼火一样的光』对吧。」
『诶?嗯。』
「你觉得,那道光是什么?」
『我觉得是手电筒之类的东西……要打扫烟灰,没有照明是很困难的吧。』
「我想也是,我能理解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可是,这样就很奇怪。」
『哪里奇怪?』
「学姐之前有说过,在和三峰学长用笔记本写字交流的时候,不得不用上手机相机的夜视模式——对吧。」
『嗯。毕竟仓库里很暗——咦?』
「当时,为什么三峰学长没有使用手电筒?」
松田学姐陷入了沉默。就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与之相对,我身旁的明神开口说:
「会不会是想省电?」
「松田学姐还说过这句话,『三峰君在一片黑暗之中动个不停』。如果光线暗得让人费劲,他应该顾不上省电吧。最奇怪的是,『鬼火一样的光』完完全全从松田学姐的讲述里消失了。我猜,在和松田学姐开始笔谈之后,三峰学长可能再也没有让那道光亮起。怎么样,学姐?」
『是……呢。咦?为什么呢……?』
「答案应该只有一个。他不想告诉你那道光真正是什么。」
『光……真正……?』
「三峰学长明确表示『没带』的东西里,应该有件东西能发光吧。他想隐瞒其存在——」
「——啊!」
明神抢在松田学姐之前拍手说。
「手机……!」
「没错……这也符合『时隐时现』的描述。虽然三峰学长说手机被人拿走了,然而其实他还拿着,而且手机是开机的状态……到这一步,事情就很不一样了。」
「毕竟他处于随时能呼救的状态……这就意味着他故意没有求援——」
『——这、这是因为!』
松田学姐的语气很焦躁,像是想守护什么事物一样。
『因为他不想把事情闹大……!三峰君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被关了起来!他肯定也不想让我知道这种悲惨的心情,所以才向我隐瞒了手机——』
「是啊。我觉得没错。可是学姐,问题不在这里。」
『诶……?』
「正如学姐做的那样,如果想把人关起来,一般都会收走手机,或是让手机无法使用,然而,三峰学长却没有变成那样。想到这一步,我不得不考虑某个可能性。」
『……可能性……』
「三峰学长——是出于自己的意志待在仓库里的,这一可能性。」
不是被人关起来。
而是自己主动待在这里。
『怎么可能……诶,可是,这样一来……』
松田学姐的声音逐渐带上混乱的颜色。
『也就是说,三峰君对我说谎了……?』
「很遗憾,结论是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三峰学长的准备相当用心。我调查了仓库内部,发现旧跳箱里有吃过的便当和面包。从保质期来判断,那应该是两年前三峰学长带进来的吧。预先明白时间会很长的人才会做这种准备。莫大的觉悟和劳力……这么用心的准备,如果像松田学姐你推测的那样,仅仅为了清理留在垫子上的痕迹,那其中就能体现出强烈的意志。」
『什么……?强烈的意志是指……』
「……松田学姐,你之前说过的吧。」
『诶?』
「欺凌团体的头目——也就是金宫学姐,她在仓库事件之后,被男友甩了,很消沉——」
『————————』
电话另一头,变成了空白。
那是一段只能如此形容的沉默。
身旁,明神睁大了双眼。
我也一时有些难以置信。
但是,这样一来就能够解释了。
三峰学长在半夜主动窝在仓库里的理由。
金宫学姐前来咨询室咨询的理由。
全都可以解释。
如果——她听说男友过去的怨念化作了鬼火,那当然会坐立难安吧。
『……你骗我。』
「我没骗你。」
『骗人!』
「那你说仓库的锁是谁开的,松田学姐……!学姐你就住在学校旁边,你天刚亮就立刻赶到了学校,却发现仓库已经被打开了吧!这不就意味着,有钥匙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比日出前更早地!赶到了三峰学长身边吗……!!」
『……唔……』
单纯的欺凌者,怎么可能做出那么好心的举动。
所以,这就是真相。不是单纯的猜测,而是有理有据的推论。
「……请先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学姐。我接下来才要解释逃脱的方法。」
『……需要逃脱方法吗……?只要拿着钥匙的金宫同学来帮忙,不就……』
「三峰学长把做事的时间选在了完全离校时间之后,恐怕是因为这样最能避人耳目。值夜的老师和勤杂工也应该不会巡视到体育仓库,而且只要把门锁锁上就能够避免万一的情况。可是,在这种情况,把拿着钥匙的金宫学姐叫到仓库是有风险的。毕竟必须要通过紧闭的校门,搞不好会触发警报……最安全的方案,是在仓库中过夜,让金宫学姐在早上过来。即便如此,还是有可能会发生紧急情况。实际上,三峰学长恐怕是中暑晕倒了。三峰学长应该为了应对这种情况准备了紧急情况下的逃离手段。」
『……可是,他并没有使用吧?为什么……?』
「这个……你看我接下来演示一遍,应该就能明白。」
当时的布置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留着,有极大的赌博成分。
而且,其实并没有证据能证明三峰学长做了我推理出的布置。错就错了。那么——
我将手机切换到视频通话模式,拍摄跳箱内部。
「看得见吗,学姐?这是我们刚才发现的东西。」
『嗯……便当,夹心面包,塑料瓶……还有,餐具?』
「筷子和勺子。筷子上沾有米粒。」
『啊,这样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伊吕波君。三峰君他——因为我在看着他,所以他没有喝水是吧?因为我在看着他……』
「……是啊,应该就是这样。但是,现在我想让你看的,是餐具。」
『餐具?』
「是的——这只勺子,你觉得是用来干什么的?」
『诶?……这个……?』
松田学姐困惑,含糊起来。与之相对,明神让人不爽地说:
「是用来吃便当的吧。你在说什么呢?」
「你说你见过对吧,明神。」
「啊?」
「我是说便利店便当——便利店便当一般是不附带勺子的。用不到勺子。」
「……嗯?不,可是……啊,对了,是不是他吃米饭的时候用了?你看,米饭粒粒分明的时候,用筷子吃就不太方便了。」
「打开便当的盖子、用筷子接触过饭之前,不知道会不会那样吧?既然筷子上沾有饭粒,那么三峰学长至少曾经想过用筷子吃饭。也就是说,最坏的情况下,他在打开便当盖子之前,是打算用筷子吃饭的,没理由事先准备勺子。即使他意识到用勺子吃更方便,那时这间仓库也已经变成密室了,没办法再去拿勺子。」
「……唔,的确,是这样的……」
『伊吕波君……你,想说什么……?』
「我是想说,这只勺子,不是用来吃饭的。」
我伸手拿起不锈钢勺。尺寸略大,是那种吃咖喱时用到的。不过,校服的口袋应该还是能装下的。
「现在来按顺序整理一下两年前发生的事吧。首先是金宫学姐一行人,大概是午休之类的时间在仓库里吸烟,不小心让烟灰掉到了垫子上。她们用手掸,但还是留下了痕迹,非常慌张。必须要在避人耳目的时间来仔细清理——她们有了这种想法,于是就想到了吧,有一个方便的人。」
我压抑着感情,向沉默下来的松田学姐陈述。
「但是,金宫学姐有个秘密甚至没有对自己小团体的人说过。她其实在和三峰学长交往。再怎么说也不可能去欺凌自己头领的男友,所以我想小团体里的人不知情——金宫学姐拜托了三峰学长,学长答应了清理烟灰的痕迹。不过,在小团体成员的面前,她表面上的处理是恶作剧式地将三峰学长关一晚。」
『……嗯。』
「听了金宫学姐的请求,三峰学长在她放学后进行社团活动期间,准备了便利店便当和面包、饮料作为熬过一夜的物资,放在了学校里。而学长做好了各种准备之后,在即将到离校时间的时候被金宫小团体关进仓库——此时,金宫小团体应该暂时拿走了三峰学长的手机。然而,只要手机交到作为头领的金宫学姐手上,之后通过窗户的铁栏或是直接打开门锁,就可以将其交还给仓库里的三峰学长。食物也是一样。还有,这只勺子也是。」
『……这只勺子……就是关键?三峰君原本能执行的逃脱方案的关键。』
「没错。」
随后,我拿着勺子,走向某个地方。
位于仓库角落墙上的小洞。
「你知道有这个小洞吗。」
『不知道……从我这里看过去,正好被草和影子遮掩住了……』
「那,这样呢?」
我将拿着勺子的手穿过洞口,伸到外面。
『能看到草里有东西在动……吧……』
「我想也是……」
松田学姐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消失。
明神也变得一脸苍白,陷入了沉默。
她们两个都意识到了吧,意识到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个洞只能容得下手臂通过,实在是无法让人出入。而且,仓库后面长有大片长度三十厘米以上的杂草,从外部很难发现。但是——」
我将视频通话的镜头从墙上的洞口移向了洞口前的地板。
准确地说,是落在地上的、大约有五厘米的、根部裹着泥土的干枯杂草——
「看得见吗,学姐?这根干枯的杂草,就落在挡住了洞口的起跳板旁边。」
『嗯……是从墙上的洞落进来的吧。』
「没错……但是,你觉得它是怎么进来的?」
『诶?』
我捡起干枯的杂草,移到摄像头前。
「这根杂草的根部没有断,仍然裹着泥土。自然脱落或者被拔起来的情况不会是这个样子吧——恐怕,是被挖出来的。」
『…………』
「刚才我说过,三峰学长在被关进仓库之前,『做好了各种准备』对吧——那个准备,就是这个。毕竟仓库的背面应该也不会被社团活动中的学生察觉……」
我再次把手伸出洞口——握紧勺子,捅进杂草丛生的地面。
舀起来吃。除此之外,勺子还有其他用途。
换言之,用作铲子。
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准备铲子,可能是觉得只要能挖开地面用哪个都行。如果选勺子,那就不用特地去买,到家政课教室借就行了,而且不需要金宫学姐带给他,自己放进口袋里就可以带进仓库。只是,实际上出现在这里的就是勺子。
我用力挖掘地面,将杂草连根挖起。
三峰学长那时候,这里也和现在一样长满了杂草吧。不过,我通过原本就靠近地面的洞口挖掘,而三峰学长不一样,他在仓库外面自上而下俯视着地面进行挖掘。这时,长长的杂草严重影响了视野,显著阻碍了挖掘作业吧。
所以,三峰学长为了让挖掘能顺利进行,拔掉了一些杂草——或者是扯断吧。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原本有三十厘米以上的杂草因此变得只有五厘米长。
挖掘作业十几秒就结束了。
捅进地面的勺子,前端顶到了某样坚硬的东西。
「——有了……」
找到了。我的推理——明神的推理,是正确的。
我挖出了埋在地面下的那样东西。
它被塑料袋包着。
所以,两年后的今天,它仍然没怎么生锈,看上去还能用。
「……扳手……」
明神嘀咕道。
没错,埋在这里的,是扳手。
那是可以将窗户铁护栏上的螺钉取下来的工具。
已经不需要解释了。
我放下勺子,拿起扳手,将手从铁栏的缝隙伸到外面,取下螺钉。
我花了些工夫,但四颗螺钉全部取下来了。随后,失去了固定工具的铁栏掉到了窗外的地上。繁茂的杂草接住了它,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我整理好物品,一起丢到窗外,然后自己也穿过了窗户。
我先落在杂草上之后,明神接着想要爬出窗户,变成了上半身探出窗外的姿势,慌张起来。我双手撑在她腋下,把她拉出来。
我们两人都成功落地后,我将散落的螺钉和铁栏收集起来,固定回原处。
逃脱就此完成。
只需要把挖出扳手的洞重新填上,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当时的三峰学长无法使用这个方法。
要说为什么——
「松田学姐……」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相信学姐能够接受真相,开口说道:
「三峰学长——因为松田学姐一直在看着窗户和洞口,所以无法使用这个方法。」
也就是说。
「把三峰学长关在里面的,不是金宫学姐——而是松田学姐。」
因此,明神的脑海里才没有浮现出犯人的名字。
准确地说,名字浮现出来了,但明神自己没有意识到。
因为是同一个人。
刚刚推理出的把我们关在里面的犯人,和新的谜题中的犯人是同一个,二者混在了一起,明神就感觉没有收到任何天启——
『……哈哈。』
她的笑声有些阴沉。
『哈哈,啊哈哈。呵……哈,哈哈哈哈——是这样啊……』
很难受。我应该不如松田学姐难受,但心中还是充满了后悔。
真的该把这一切告诉她吗。
真的可以揭露这些真相吗。
『对不起……伊吕波君。让你做了奇怪的事呢……』
「不……我没关系的。」
『……我做了丢人的事情呢……这样啊,是我的原因吗。因为我,三峰君才……』
「松田学姐没有错!只不过是情况恰好没对上——」
『——只是恰好没对上,吗。』
学姐笑道,像是在自嘲。
『这一定,就是所谓的「没有缘分」吧……』
我已经说不出话了。
松田学姐想画上句号,给一直无法忘却的痛苦记忆画上句号。
最终,她做到了。但是画上句点的,或许是比被心理阴影纠缠还要苦涩的真相。
我该怎么做才好。
该怎样才能拯救松田学姐。
『……谢谢你,伊吕波君。』
松田学姐一如既往用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现在……心里乱成一团,老实说,很想哭……可是至今为止,我甚至没能哭出来。我一直都停滞不前。所以……现在,如果我能撑过现在,我一定……』
「松田学姐……!」
我尽可能坚定地朝电话另一头的她喊道。
「请你……再来咨询。不来咨询室也可以。只要你用手机联系我,无论什么时候,多少事,任何事,我都能接受你的咨询……!」
『……不要这样……』
松田学姐笑了,声音带着哭腔,为感情而颤抖。
『这么温柔地对我……我马上就会误会,然后喜欢上你的啊……!』
我隔着电话听了一会学姐的哭声。
那是我第一次见证别人真心流泪的场面。
钢琴的旋律从远处传来。
那纤弱的声响听上去有些寂寥,不过音色给人一种专注的感觉,即使步伐缓慢也要积极前进。
明神忽然不再把玩拼图碎片。
「……那天之后你见过她吗?」
不必去询问她指的是谁。
我也不再学习,透过窗户望向操场,还有操场角落的——体育仓库。
「不……没再见过,也没再联系过我。」
「你后悔吗?」
「……不好说。可能有更好的方式,也可能那就是最合适的判断了——你知道答案吗?」
「……………………」
不待争辩。
不容争论。
在一瞬间终结任何谜题。
准确无误地得出所有真相。
身负这种名号的明神凛音——却摇了摇头。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是啊。
所以,我才在这里——代替她回答她应该给出的答案。
……没错。明神并不是用来对答案的装置——她不是推理小说里的名侦探。我到底在问些什么呢……
这时,响起了咨询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
有客人?
我刚才一直和明神一起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现在回过神,站起身,探头看向白色隔板的另一侧。
出现在眼前的是——
「……明神老师……」
这间咨询室原本的主人——明神芙蓉。
两年前,要求松田学姐……封口保密……
明神老师没有和我打招呼,沉默着走向柜子上的咖啡机。
然后,她看都没看我们——
「凛音,出去一下。」
如此,向自己的妹妹命令道。
「这样更方便谈话对吧,伊吕波?」
这个人——已经看穿了一切吗。
我不禁想起小时候读过的西游记绘本……逃得再怎么快,出现在终点的永远是释迦大佛的手指……
我看向了窗边的明神。
明神正在盯着我看,像在征求意见。
「……拜托了。」
我没办法命令她。
不过明神点了点头,盖住拼图后,站了起来。
就这样,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房间,然后明神老师拿着咖啡杯坐在了沙发上。
「好了,坐吧。这又不是站一会就能聊完的事。」
听到她这么说,我才终于坐在了老师对面,而老师不慌不忙地从怀里拿出了一盒百奇棒。
「伊吕波。如果没有在这个房间里进行,那就是你个人承接的咨询。没有义务向我报告。」
啪啦啪啦啪啦——明神老师毫无紧张感地撕开百奇盒的包装,同时说道。
「你明白这一点——但还是不得不告诉我。」
「……为什么?」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好像断言一般。
远比明神的推理更像是受到了天启。
老师说完后,从袋子里抽出了巧克力饼干。
「还是说,你打算放过邪恶?」
……邪恶?她说邪恶?
「并不是恶。」
我下定了决心。
做好了和这个人对峙的准备。
「你现在——还只是个嫌疑人。」
「哼。」
老师像是叼烟一样含着百奇棒一头,淡然地说道。
「先告诉你一件事吧——世间称之为邪恶。」
我怎么可能认同这种事啊。
「——以上,就是松田学姐的咨询内容。」
我详细说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之后,坐在对面的明神老师咔嚓一下咬断了嘴上叼着的百奇棒。
她一点一点地啃着剩下的一头,说:
「这样啊——你做得不错嘛,伊吕波。」
「……啊?」
做得……不错?
「哪里……算得上做得不错啊?就因为我说出了真相,松田学姐哭成了那样——」
「只是这样就收场了吧?那做得挺好啊。」
「只是这样……!」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些。
冷静下来。别上头。我应该追求的是真相——仅此而已。
「明神老师……我到现在还是不清楚你的为人。可是,我觉得你是认真为学生着想的。若非如此,就不会有这么多人来这间咨询室……而你,又为什么要求松田学姐保密?就因为你这种蛮横的处置,学姐她苦恼了两年——要是有内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
「唔……」
明神老师翘起长腿,手撑在扶手上支着脸,一副相当放松的模样。
「伊吕波。」
「在。」
「你觉得——像你这样揭穿所有真相,有谁能得到好处?」
「……诶?」
声音和平常一样,感觉不到多少干劲——但她尖锐地批判了我。
我没能理解理解这个反差,一时呆住了。
「是被凛音毒害了吗?说着不要轻易把人叫作罪犯、和那孩子作对的人,不正是你吗——现在的你,简直就是警察啊,伊吕波。就跟用不实的罪名逮捕了你母亲的警察一样。」
「……什……啊……!」
我惊讶得没能说下去。
她知道我母亲的遭遇?不,既然她跟学校有联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为什么偏偏要说我和施行了错误逮捕的警察一样?
「你想说这是冤罪吗……?你没有在试图隐瞒欺凌?」
「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实告诉你吧。我当然要隐瞒。要问为什么,这是唯一能帮助所有人的方法。」
「帮助所有人……?」
明神老师抽出了另一根百奇棒:
「就是你寻求的所谓『内情』啊。三峰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其实,让他留在我们学校有些屈才。我很早就打算让他转到能更好地培养他的能力的学校。」
「诶……?」
「而这件事有个障碍,那就是恋人。三峰以和金宫交往为由,没有答应我的推荐。你不觉得这样很蠢吗,伊吕波?」
明神老师面不改色地说道。
她叼着百奇棒,表情淡然得像是在聊电视节目一样。
「十几岁的时光能否在合适的环境中度过,这是决定一生的重大抉择,绝不能被一时的感情荒废。那要怎么做呢。经过理性思考,答案只有一个。」
「……不会吧……」
「别误会。体育仓库的事件不是我设计的。那是一场事故。我只不过是把三峰带到医院,对他这样说——金宫身为你的恋人,比起倒下的你,更关心垫子的痕迹哦。」
「…………!」
这个人。
这个人……!
「你骗了他吗!! 你说谎了!为了拆散他们二人……!!」
「别大喊大叫。我也觉得骗人并不善良。不过,也有句话叫善意的谎言。结果就是三峰转到了更高级的高中,好像现在成绩更好了,都能考虑去东大。现在还会打来电话感谢我呢。」
「可……可是,这样一来,被留下的金宫学姐……!」
「将失恋的悲伤化作力量,投身于社团活动,仅仅一年就打进了全国比赛。这不是结果论,而是经过缜密的心理辅导之后,我判断金宫可以撑过去。」
「这……这样的话,松田学姐呢!? 松田学姐这两年里,一直在想念着三峰学长……!」
「关于这一点,必须要感谢你呢,伊吕波。当时,我认为什么都不说是最好的。松田的心理承受能力不算强。我判断她无法承受沉痛的失恋。不过,没想到,居然存在留下那么浅的伤口就能收场的手段。我可真是遇到了盲点。」
「诶……?」
那么浅的,伤口?手段?
这种说法,就好像……连我对松田学姐说的话也是谎言……
「嗯?……这样啊。原来你不知道啊。」
「你指什么……?我不知道是指……」
「我还以为你是担心松田才编造出了她能够接受的谎话——原来你只是推理错了啊。原来如此。仔细一想,你没见过那玩意啊。先不说凛音,你不知道那东西,很难触及真正的真相吧。」
她说,推理——错了?
这怎么可能。哪有别的真相——
「我放到哪了来着……」
明神老师这样嘀咕着站起来,开始在墙边的柜子前找东西。拉开第三个抽屉的时候,她说着「有了有了」取出一个小盒子一样的东西。
「看吧。这是两年前在那间体育仓库没收的东西。没有嫌麻烦丢掉真是万幸。」
我接住了她扔来的盒子。这是什么?这厚度……?诶?
「你没有用过吗。嗯,我想也是。」
鸡皮疙瘩爬过后背。
这东西……
不是吧。
这东西,在体育仓库里?
明神老师吃着百奇棒,淡淡地说道:
「对高中生来说,酒店费用有点贵吧。」
避孕套。
已经开封了。
上面写着内含三只,然而里面只剩两只。
「……不会吧……」
「就跟色情片一样吧?纯洁的松田不可能接受。」
「不可能。」
「那你来反驳一下吧,想当律师的。」
冰冷。
明神老师盯着我,我几乎无法从那机械一般的眼神中窥探出感情。
「你如果觉得这不可能,那就给出证据进行反驳。无根无据的结论毫无说服力。」
我咬紧牙关,从包里拿出推理笔记。
我能想象到明神老师指出的假说。那是下流的妄想,恶趣味的谣言。我为了如此断言,寻找用于反驳的武器。
「……松田学姐可是一直在望着仓库内部啊。你是想说他们与此同时进行了那种行为吗?」
「所以才无可救药啊。伊吕波,你在那间仓库里的时候,好像在垫子上面躺过吧?当时,你看向窗户了吗?」
「看是看了,那又怎么——」
「你看到了什么?」
「……星空。」
「就这些对吧?你没有看到附近住宅的窗户——也就是松田房间的窗户。」
——我合上推理笔记,深深叹了口气,往后仰躺下来。
——透过嵌着铁护栏的窗户,只能看到点缀着繁星的夜空。
「我没有……看到。……啊。」
对啊。这样一来。
「既然如此,当然反过来也一样。从松田房间的窗口,看不见躺在垫子上的人。」
「……啊、啊啊……!」
「不仅如此,松田有明确说过吧?三峰他『趴在垫子上不知在干什么』。她唯独没看到下面的人也完全不奇怪。」
「可……可是!不能就这样断定……!」
「——伊吕波。」
老师摇晃着叼在嘴里的百奇棒——像是叼着一根烟。
「田径竞技没有轻松到肺部被尼古丁残害过还能在其中大放光彩。」
「诶?」
「我是说,留在垫子上的黑色痕迹,不是烟灰。」
……不是,烟灰?
的确……的确,这一点只不过是推测。只是看起来像是烟灰,没有详细分析过成分——说到底,当时我们实际看到的,只是松田学姐根据自己的记忆再现出来的东西。
「况且,要是在那种封闭的空间里抽烟,只会被熏得受不了。你也经历过吧?扬起的尘埃很难飘到窗外去。充满仓库的烟很快就会沾在东西上,在仓库里留下味道。要是在当前使用的仓库里留下味道,一定会立马引发问题。的确,有传言说金宫她们吸烟。不过传言只是传言啊。」
「确……确实,说不定是这样……可这样一来,那又是什么痕迹?」
「她不是来过吗?金宫她,来过这个房间——那么,你也发现了吧?」
「发……发现什么……?」
「头发啊。」
明神老师指着自己头顶说道。
「今天我刚好看到过金宫,掉色挺明显的。那样子怎么着都会明白吧。」
「……掉色……」
金宫学姐的头发根部——稍微露出了天生浅色的头发。
「松田没有化妆的样子,都不像个女高中生。头发也是纯净的黑色。她肯定甚至没有想过染发这种事吧——所以,她才没想到这一点。同时她又对金宫抱有先入为主的观念,把仅在视野中出现了一瞬的黑色痕迹当成了烟灰。伊吕波,你被她带偏了。」
「……头发……黑色……染黑……?」
「即使自己没有做过那种事,应该也能想象得到吧?染黑的头发在上面反复摩擦,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像是被炭——
反复摩擦一样——
「只有金宫躺在垫子上面反复让头来回动,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可……可是……这种情况不是金宫也可以……也可能是其他人在上面留下痕迹……」
「确实。那是跳高时用的垫子——采用背越式跳高的选手落在垫子上的瞬间,有可能将染发剂附着在上面。」
「没、没错,没错啊!只要存在这种可能——」
「即便如此。」
明神老师用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
「那道痕迹不是烟灰,这个结论仍然没有改变——而这会瓦解你的推理,对吧?」
「……啊……」
「还是说,你打算主张那上面有染发剂和烟灰两种痕迹?松田有给出过任何类似的证言吗?」
有可能只是她看漏了——我反射性地要喊出这句话,然而铭刻在身体中的知识阻止了我。
恶魔的证明。
既然不可能找遍世界每个角落,那就不能断言世界上不存在恶魔。正因为如此,举证责任才需要主张『存在』的一方承担——
而在这次的事件中,主张『还有另一道痕迹』的我,需要给出根据。然而,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东西——更何况,明神老师肯定知道痕迹确实只有一道。就算我再怎么坚持说可能是看漏了,见过当时现场的老师和没见过现场的我,二者的证言可信度依旧有着云泥之别。
不行。这条路是不行的。
要找到别的反驳。因为,好不容易,好不容易,不惜弄哭学姐,我才找出了那个真相——如果那是错误的,我又该怎么跟学姐……!
「……那个黑色痕迹,可能是染发剂留下的痕迹。然而,也可能是烟灰的痕迹。」
我挣扎着说道。
「二者的可能性,应该是平等的。如果金宫学姐那天是第一次在仓库里吸烟,那也不会留下味道——这盒避孕套,也不能确定是三峰学长带进去的。只要无法完全否定痕迹是烟灰的可能性,就还有……!」
「那么。」
明神老师翘着长腿。
她将双手也松弛地搭在大腿上,背靠沙发,变成一副放松的姿态。
「我来完全否定掉吧。伊吕波,现在看来这样能帮到你。」
「……诶……?」
明神老师轻启薄唇,滔滔不绝地开始推理。
「金宫和小团体里的学生吸烟,烟灰落在垫子上,留下了痕迹。假设这是真的,考虑一下吧。这种情况应该第一个查清楚的事情是什么?那就是『什么时候吸烟』。伊吕波,你推理的时候,假定了是在当天午休对吧?原来如此,放学后金宫要参加社团活动,要是前些日子吸的,到那天才去消灭证据未免太晚了。一般都会认为是当天的午休,这也难怪。」
「你……你想说这是错的?」
「难以想象。」
老师轻轻摇了摇头。
「毕竟,社团活动用到的备品,每天有三年级学生清点。」
「……啊。」
——松田学姐露出平静的微笑,看着我们的互动,而我打开了放在地上的纸箱。
——她应该是要确认纸箱的内容吧。毕竟无论是哪个社团,原则上都是三年级学生负责检查备品——必须每日清点,如果发现了损伤或是污痕,就要一个不漏地记录下来报告给学生会。
「如果有损伤或是污痕,都会被一个不漏地记录下来。如果午休时产生了烟灰的痕迹,在社团活动进行清点的时候就会被发现,留在官方记录里。即使想隐瞒,当时的金宫还是一年级——就算可以欺压一下同级,也无法对最高年级的学生施压。毕竟就是因为这一点,备品清点才会由三年级学生负责。」
「也就是说……如果金宫学姐吸了烟,就是备品清点之后……?」
「那么,清点备品又是在什么时候呢——这一点似乎在松田的证言里有提到。」
「诶?」
「『她听到催促离校的广播,准备回家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了田径社的前辈正在检查体育仓库。』她好像是这么说的。那应该就是备品清点吧。金宫吸烟的时间点,就只能在从那时候到完全离校时间为止这么短暂的时间内。」
「这……这也是有可能的吧?在社团活动结束后抽上一支——」
「只是抽烟的话确实如此。可是,伊吕波——清点开始的时间是在离校广播响起的时候。至于广播是什么时候响起的,你经常和凛音一起留在学校,应该很清楚吧?」
「是……完全离校时间的,十五分钟前,这又怎么了……?」
「让你一步,就当成金宫在这段时间里掉下了烟灰吧。这样一来,三峰就是在这之后被叫过来的吧?」
「——啊。」
「落下烟灰的时间最快也得是离校时间的15分钟前——可是,三峰的家距离学校有30分钟电车的车程。」
——三峰君说「上学要坐30分钟的电车」,我就说「这样啊,挺不容易呢」。
「当被叫出来的三峰赶到学校,校门已经关了。当然,便利店便当、勺子、扳手之类的东西,根本没时间准备。」
回过神来,我发觉我已经深深地垂下头,盯着咨询室的地板。
我的推理,前提条件是三峰学长在放学后做好了各种的准备——而事实上,那些准备确实存在。正是我自己找到了埋在地面下的扳手这一无比有力的物证。
但是。
三峰学长,是在放学后就开始做准备的。
这个事实——恰好能证明,三峰学长被关进仓库,不是因为垫子上留下了烟灰的痕迹……
因为,留下烟灰痕迹的时间,只能是完全离校时间前仅仅15分钟内。
「……不对……」
我拼命思考。
还有,还没完,要下结论还太早了。
「离校时间的15分钟前进行的备品清点中应该能发现烟灰的痕迹……刚才是以这一点为前提的对吧……?」
「没错,怎么了?」
「如果有能蒙混过备品清点的方法呢?」
我抬起头。
直直地盯着那张比她妹妹还要机械的、毫无表情的脸。
「比如说,把沾有烟灰痕迹的垫子,和备用垫子交换——」
「备用垫子?」
老师让翘着的双腿互换了一下位置。
「哪有那种东西。」
「还、还问哪……不是有吗。就在体育仓库里,除了铺在地上的,还有两张……!我确确实实亲眼看到了!」
——跨栏的栏架、沙包投篮用的沙包、拔河用的长绳、老旧的跳箱——还有另外两张跳高用的垫子,竖着靠在墙上。看上去比明神现在坐着的这张要新一些。
没错,有的,应该是有的,我看见了。那间仓库里,有三张跳高用的垫子!
「那些是两年前的事故发生之后买的。」
老师冰冷地拒绝了我的反驳。
「只需要看看购入记录就能证明,算了,还是配合你的视角来回答吧。伊吕波,你应该可以从松田的证言里推出当时只有一张垫子。」
「诶……?」
「松田对于她赶到空无一人的体育仓库时的事情,似乎是这么描述的:『体育仓库内空无一人。锁和大门都开着,没有人在里面。仓库里乱七八糟,甚至无从落脚,只有一张宽大的垫子』——」
「宽大的垫子,只有一张……她、她的确是这么说的,可在那之前金宫学姐和老师有来过对吧?可能是把其他垫子拿走了——」
「——看上去可能,但不可能。」
「……为、为什么啊……?」
「『仓库里乱七八糟,甚至无从落脚』,哪还有空间多放置几张跳高用的垫子?」
「————————」
……啊。
我彻底接受了。
啪唧一声。
内心深处传来了所有拼图不多不少完美拼合起来的声音。
而它同时——
——也是我心碎的声音。
败北。
失败。
错误。
此时此刻,我发自内心地承认了这一切。
「这样,所有的反证都结束了。」
明神老师说道。
「因此,当天的事情经过,大概是这样的吧。」
她像是要细致地封死退路。
「首先,三峰和金宫预先约好了。三峰在仓库待到次日清晨、金宫待到晚上,却没有出问题,这应该是和监护人做过些解释吧。为此,三峰在放学后准备了食物和扳手,拿到了学校里。
大概就是这时吧,三峰被金宫小团体里的其他女生抓到了。金宫应该是后来才赶到三峰被人纠缠的地点的。金宫想救他,但在其他人面前需要掩饰关系。她大概是这时想到,把三峰关进本来就要进行密会的体育仓库。
就这样,三峰被关进仓库里,金宫暂且拿走钥匙,和其他女生一起回家。不对,毕竟时间很紧,所以可能在途中就找借口告别了。无论如何,她很快折返,来到仓库与三峰会合了。
那些食物就是在这时候派上用场的吧。结束了社团活动的金宫肚子很饿,很快就吃掉了便利店的便当,也喝过了饮料。然而,三峰不觉得饿,因此没有动自己的那份面包和水。
两只瓶子只有一边被喝过,你把这件事解释成了三峰准备独自久留,带进来了那些东西,但也有这种解释。尽管是推测,但不会偏得太远。
之后——细节就省略了,总之事情发生了。一轮过后,他们应该正准备喘口气吧。可能是想看时间之类的,三峰看了手机。而松田透过窗户发现了手机的光。
所幸三峰上半身还穿着衣服,所以松田没有发现三峰在干什么。话虽如此,他们两个还是慌了吧。为了想办法应付松田的目光,三峰用笔记本和她笔谈,趁机让金宫从门口离开。
三峰为了让松田看见笔记本,把笔记本按在了窗户的铁栏上。当然,让笔记本尽量近一些会更容易阅读吧,但是三峰还有别的意图。没错,用笔记本挡住窗户,就能降低逃走的金宫被察觉的可能性——而且,松田被笔记本吸引了注意力,最后她没有发现摸黑逃走的金宫。
好了,三峰就这样被留在了仓库里。他只有一个逃脱手段。就是你推理出来的那个路线,用藏在地里的扳手取下铁栏,从窗户离开。毕竟大门应该由金宫上了锁,为了避免被教师或杂工发现。
上锁的决定,就结论来说是个错误。让金宫逃走的时候,三峰应该没想到松田会一整晚监视窗口吧。他认为松田迟早会放弃或者睡觉,判断只要趁那时从窗口离开就没问题。
然而——现实是,先倒下的是三峰。通风条件差的仓库,炎热的夜晚,以及和金宫办事消耗了体力——要克服这些问题,食物和水分不可或缺,但是在松田的监视下,他没办法碰到这些东西。
松田的视线让体育仓库完全变成了密室,困住了他。
之后的事情就和你从松田那听到的一样。第二天早上,金宫来到仓库,发现了倒下的三峰。而我刚好在场,我从金宫那了解情况,让她暂且回家,开车把三峰送到了医院。
而与松田碰面,是在我刚刚把三峰从体育仓库里带出去之后。看见她的表情,我意识到了来龙去脉,就建议她当作什么都没发现。」
明神老师拿起马克杯,喝了口咖啡。
「以上就是两年前神隐事件的真相——你还有什么不满吗,伊吕波?」
我甚至无法回应明神老师的确认。
真相,已经无比明晰。
老师把搭起的腿放了下来,打开了另一盒百奇棒。
「别那么消沉。」
老师咬着百奇棒,用淡漠的声音说道:
「刚刚开始习惯的时候最容易失败。这次也算歪打正着,是失败里比较好的那一种吧——倒不如说,之前真亏你能没有失误,跟上了凛音的『天启』。」
「……你是说明神她……已经理解到这一步了吗……?」
「这种疏忽真不像你啊,伊吕波。松懈了吗?就像陷入倦怠期的情侣忘记去夸赞对方一样——还是说,你以为凛音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吗。以为自己理解了,却看漏了重要的信息,你还差得远啊。」
重要的,信息……?
明神……给出过信息吗?给出过导向真相的信号?
「我不在场,所以这是推测。那么我要问你,伊吕波——凛音她,发现垫子上的痕迹,听了松田说的话之后……是不是变得不再接近垫子了?」
「————啊。」
——把垫子搬回原位吧。你来抬另一边。
「凛音比较纯洁,这件事你应该比我还清楚吧,伊吕波。」
——不要,很脏。
「你应该很清楚。如果凛音知道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她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你不是在上面休息了蛮久吗。
——我说完后,明神露出了十分嫌弃的表情,不高兴地把脸扭到一边。
「……啊……啊、啊啊啊……!!」
我看漏了吗……!
明明就在她身旁,明明离她那么近!我却……!!
「我说了,别那么消沉。」
吃完最后一根百奇棒,老师站了起来。
「我不打算因为一次失败就要你离开凛音,也不打算废除评价分的事情。把这次的事当作教训,今后继续为烦恼的学生尽心尽力吧——但是。」
明神老师俯视着我。
她以纯粹的教育工作者的语气对我说道:
「如果这次你明白了真正的真相——那你会对松田做什么。想想这个问题吧。」
刺了进来。
深深地,那句话刺进了灵魂的深处。
「真相,并不一定能给人带来救赎,伊吕波。」
……拔不出来了。
我的灵魂,已经被明神老师的那句忠告固定住了。
我至今做的事情有多么不知分寸。
解开别人的真相,摆在本人面前,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现在……终于知道了。
回过神来,明神老师已经不在了。
房间内只剩下时钟运作的声音。
唯有这个声音,证明了我的时间正在向前流动。
很快——
「…………」
嘎啦一声,门开了。
明神凛音看向坐在沙发上的我。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和平常一样,快步走向白色隔板另一侧——
「…………?」
「………………」
——她没有走到那。
明神……沉默着,坐在了我的旁边。
我不知所措,任由时间流逝。
在时钟发出六十次声响之后,明神终于开口。
「看来,你被教训得很惨呢。」
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腿,不禁发出自嘲的笑声。
「是、啊。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否定了。」
双手无力地摊放在屁股两侧,连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
其中——我的右手。
忽然被温润的东西包裹住了。
「……诶……?」
明神没有看着我。
她望着前方,将自己的手轻轻重叠在我的手上面。
「被那个人用大道理驳倒有多难受……我最清楚了。」
……哈哈。
我居然,在被那个明神安慰。
我也……堕落了啊。
「……我说,明神。」
「怎么了?」
「我们——我一直做的事,会不会是多余的呢。」
挖掘出真相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东西,细心地附上证明书,摆在当事人面前,然后获得满足……这样会不会只是恶趣味呢。
我和错误逮捕母亲的警察、在网上随意取乐的人,会不会没什么两样呢。
只顾做这种事情,看漏了重要的委托人给出的重要信息,我——是不是没法像那个人一样成为弱者的助力呢。
「这种事,我不知道。」
听到这辛辣的回答,我微微露出笑容。也对啊——
「这种事,只有本人才知道。就连姐姐也不清楚。」
她接下来的话,令我不禁抬起了头。
明神露出怅然的表情,像是在瞪着什么东西。
「我从前就看不惯她那种擅自决定他人的正确答案的态度!我也有犯错的时候,你也会有犯错的时候。同样,姐姐她应该也有犯错的时候!我说的不对吗!?」
脸红得像个快要哭出来的孩子一样,明神猛地转过头来看向我。
「要说你也是,伊吕波同学……!你是我的律师对吧?是我的代理人对吧?会代替我说出我想说的事对吧?既然这样,又为什么说得好像自己做错了一样呢!你解答的是我的推理!如果有人因此受到伤害,责任不是应该在我身上吗!为什么不推给我呢!」
「我……我怎么可能做得出这种事!」
面对一反常态咄咄逼人的明神,我也不禁向前探身,如此反驳。
「即使那是你的推理!决定把它说出来的,是我……!而且,还是错的。我没能完全推测出你的想法……那么,这不就是我的责任吗。你都没有开口,仅仅是思考了一下,那你究竟有什么责任!?」
「这种事——不是自明之理吗。」
明神宣告道。
她用力握住了重叠在一起的手。
「我那时候在现场。我和你看见了同样的东西,听到了同样的事情。我就有这种责任。」
……那是什么啊。
这种东西,翻遍六法全书也找不到。哪有光是在场就会产生的责任啊。
你真的是……不擅长解释啊。
这样根本无法传达给别人。没人明白你想说什么。而你心中的真相,一点都不会获得理解,堕落成无聊的找茬。
——不过,我明白。
看到你的表情就能明白。
看到你的眼睛就能明白。
看到你脸上的红晕、嘴唇的颤动——以及紧握着的手,就能明白。
尽管这次犯了一点错误……但是,刚才你以自己的风格表达出来了。
这一个月还没有短暂到……这样都无法让我明白。
我和你都在这一个月里有了些许成长。
是啊……嗯,只要明白了这一点——
我回握住明神的手。
你清楚,我也清楚,不需要告诉任何人……根本没有必要叙述推理。
那是毋庸置疑的自明之理。
「以后,一起让那个大道理怪物哭着求饶吧。」
听到明神表明决心,我笑了起来。
「先不谈那个目标——对不起啊,身为一个律师,我做得太逾越了。」
「明白就好。」
说完,明神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然后。
……然后?
「……………………」
「……………………」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握着对方手,近距离对视——可是,我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明神也一样,我们一时间成了一对单纯握着手对视的男女。
很快,明神惶恐地挪回了探出的身子,将视线撇向一边。
「……手汗有点恶心呢。」
听见这句话,我的大脑也重新启动了。
「……你才是,好像湿乎乎的啊?」
「这种狡猾的心理暗示可不可以打住?说得好像我很在意你一样。」
「你才要打住。你肯定觉得总之说一句恶心我就会胆怯吧。遇到无根无据的冤罪,我会态度坚决地战斗到最高法院。」
「哪是冤罪。这都湿漉漉的了。」
「现在本来就是夏天,稍微出点汗也是正常的吧!」
「你承认了?你这是承认了吧!」
现在的我,还没有自信去拥住那副肩膀。
不过,如果只是并肩而行,我应该能做到吧。
毕竟,我和她,都是会犯错、也会消沉的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