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个每年大概会来设施视察两次的人物。其他人称这个人物为「社福人员」,从对方的衣着、说话方式等来研判,多半不是教团的相关者。我不知道是国家规定如此还是什么其他理由,只记得以园长为首的职员们,对待社福人员时都会采取非常重视的态度。
社福人员说过,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可以跳过设施直接跟他们谈。
我抱着一丝希望想和对方联络,但马上就遭到园长阻止。设施原本就禁止未经许可擅自打电话给外界的行为,多半是担心万一有人控诉设施的异常性就会造成困扰吧。园长还搬出了「现在是新年假期,他们也在放假」这种似是而非的借口,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子。
说起来,对于每年只会见到两次面的人,能够期待对方为自己设身处地着想到什么程度?虽然这或许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心里又冒出了无处发泄的怒火——树可是从元旦开始就在寒冷之中发抖啊。
既然这样的话,那我也有自己的办法。
这些家伙又给了我一个借口、给了我一个允许自己放手彻底整治小仓的动机。像这样受到压抑的黑暗情绪,要是继续发展下去,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就连我自己也都还无法预料。
即使知道树再次被送进惩罚小屋,阳咲也没有追问原因。
「怎么这样啦。」
她瘪起了嘴。在没有树的房间里,阳咲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为什么小仓老师总是要欺负旭跟树呢。你们明明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啊。」
看到表情沉重的阳咲,我感到自己越来越心浮气燥。
不只是我和树而已,小仓的蛮横行为,或许迟早会扩及到阳咲身上。现在就已经有了些许征兆。
「外面那间虐待小屋也是,好像是在小仓老师来了之后才开始使用的。之前就只是普通的仓库而已。你看过设施里有其他老师在用的吗?这果然很诡异吧。这间设施里有太多奇怪的事情了。我现在就去向其他老师提出抗议。」
「等一下,你这只是在白费功夫而已。这间设施不对劲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啦。」
「可是,碰上这种事,还是应该要由身为大姐姐的我出面好好讲清楚吧。」
「不要突然摆出年长者的架子啦。反倒是你该先给我安静一下。」
「遵命。」
阳咲「汪」了一声后就没有再开口。
我再次对自己产生厌恶之情,于是抓了抓头,装成想要重新开始的样子。
「对不起。我知道你会感到不安,可是不用太担心啦,树也很快就会回来的。」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内心确认,事情是不是真的有可能这样。既然小仓毫无理由地持续纠缠我们,他有可能轻易解放树吗?一切或许都只能看那个烂人的心情好坏吧。
「旭你呢?」
突然抬起头的阳咲,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我。
「旭,你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喔。真的有种像是弹簧刀的感觉,平常明明就只像是奶油刀的说。而且还把书架弄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
我从早上开始就一直不停在翻书,直到阳咲来才停手。
「你在查什么东西吗?」
「嗯,现在还在查。所以,不好意思,拜托你……」
「知道了,我安静就是。」
阳咲轻笑一声,然后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了。她肯定也相当担心树,不过似乎还有余力关心我的样子。
我躺倒在床上,转身背对阳咲。
该怎么做才能尽早从小仓手中把树抢回来?
还有,今后该怎样防止那家伙接近阳咲?
虽然查资料时累积了不少不满,不过我还是在漠然的烦恼之中拿起了侦探小说。
犯人以大胆的诡计杀人,达成了复仇。但是,侦探逐一揭穿犯罪手法的破绽。用来达成犯行的工具是毒药。
毒药吗……
我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别说是网路了,在这处根本什么都没有的设施里,要去哪里查制作毒药的方法?另外,就算完全相信小说的内容,照本宣科做出了毒药,对于像小仓这样的壮汉,真的能够发挥预期的效果吗?要下毒的话,在实际对人使用前,肯定还需要先经过实验吧。
那么,用刀子或什么东西直接搞定的方式呢?
如果是菜刀的话,在餐厅后方的厨房里应该弄得到吧。问题是机会,必须制造出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而且小仓也没有戒心的状况。毕竟,从体格来看,从正面动手的话,他不是我有可能取胜的对象。还要考虑到处分凶器的方法,另外,不在场证明之类的,最好也要有……
「旭,我们要不要稍微去探望树一下?」
我一下子被拉回了现实。
首先,在「杀害小仓」这个想法之后,一下子就跳得远了点。「希望某人死掉」跟「自己下手杀掉对方」完全是两回事。我刚才明确地想像出了刺杀小仓的瞬间,现在满手都是汗水。老实说,就算是那种烂人,如果可能的话,我也还是不想弄脏自己的手。人都是自私的。正因如此,要是真的决定要杀掉对方的时候,我大概会拼命抓着「不在场证明」这个陌生的字眼,一心只求自保吧。
话虽如此……「没搞清楚状况就随便找麻烦」。
小仓说过的话在我耳边纠缠不去,再次激起我的热血。
像是「控制在不会致命的程度下好好教训他」、「设法让他到我们离开设施为止都保持沉默」等等的,要是这类惩戒能够发挥效果的话就好了。但是,我无论如何都想像不出小仓在我们面前下跪道歉的样子。就算他真的道歉,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够就此原谅他。
小仓做过许多坏事,如果能够掌握到什么决定性的证据,试着再次向设施控诉,这个方法怎么样?这也让我有种莫名的反感。毕竟不久前才发生过想依靠设施却遭到背叛的事。就算能够顺利让小仓遭到设施开除,他会就此轻易罢手吗?总觉得他应该是那种会无止尽地纠缠着我们,伺机报复的人。
「旭,你有在听吗?」
我的眼角瞄到阳咲手背上的斑痕。看来她似乎是想从背后拍我肩膀的样子。
「就算你说要去探望他,我们也没办法进去吧。」
入口处的木门上有门扣,应该会有个锁头扣在上面才是。
「可是你看嘛,像是从外面叫他之类的?」
「你现在一副像是正要去看运动比赛的表情喔。」
「耶?你应该没有看比赛的经验吧?」
「虽然没有,不过这是比喻啊、比喻。」
「旭,你一定把我当成傻瓜吧。」
「嗯。」
「我就知道。」
但是,我很感谢她。虽然没办法顺利地传达给阳咲,可是,她总是能把我跟树从阴暗的地方给拉上来。就算只是在小屋外面出声喊话,相信对树来说也会是非常大的鼓励吧。
我实在很想把午餐时的杂煮带给树享用。
迎接新年来临的设施,天空一片晴朗蔚蓝,到了仿佛能够刺痛眼睛的地步。走出设施后门,朝着几乎正好与村子相反的方向前进,这样就能抵达惩罚小屋。我和说个不停的阳咲走过雪地,感觉一下子就抵达了小屋所在地。眼前有着采用以雪国而言相当罕见的平坦屋顶,彼此相邻的五栋灰色建筑物。树跟我常被关进去的「惩罚小屋」位在最深处,同时也是其中唯一没有窗户的。即使在整片设施用地之内,这里也算是比较偏僻的场所,小屋后方有着充满压迫感的围墙。附近完全没有其他人影。
「喂~~树,你还好吗——?」
阳咲马上开始咚咚咚地拍起了木门。她挺直身体垫起脚尖,用两手交互拍打木门的样子,看起来有种喜感,有点像是正用后脚站立起来,撒娇讨饲料吃的狗狗。阳咲每喊一声「树」,白色的气息都会随之飘散。
小屋中传来树的回应。
「特地来这里吗?」
声音听起来很高兴,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值回票价了。阳咲也发出「哇喔」的喊叫声,朝着天空挥出带着欢喜之情的拳头。
我很希望现在就马上把树救出来。要是能够踢得到小仓挂上的锁头,我也很想把它踢掉。但是,就算弄掉锁又能怎么样?难道要带着树和阳咲逃往某处吗?我们根本无处可去。而且,我也无意背对小仓逃走。
「我刚才正好在写日记。」
树的声音之中带着些许自豪。
「暖炉够热吗?」
「虽然有点冷,不过久了就习惯了。」
这个以树而言有种奇妙逞强感的说法,让我有点在意。
「在那之后,小仓还有对你做什么吗?」
我可以感受到在门后方的树有一瞬间为之语塞。
「没有,没怎样。那家伙喝酒时就像是用淋的一样哪。为了避免让设施得知,他应该经常躲在这里偷偷喝酒吧。这家伙实在很狡猾。我昨天进来这里的时候,地上到处都是空的酒瓶跟铝罐……」
也就是说,小仓平时就会利用这个地方。为了管教我和树而把我们关在这里的行为,大概是用来搪塞设施的好借口吧。我一方面在意树的状况,另一方面也不停思考某个突然占据内心的念头。
我们聊了许多无足轻重的话题,阳咲始终是一副充满精神的样子。
在太阳下山前,小仓应该会送食物过来,要是在这里撞上他的话,可能又会发生什么麻烦事。
「我、我说啊,阳咲,等我回去之后,有件事想要拜托阳咲你。」
可能是察觉我们准备要离开了吧,我可以感受到树的态度变得有点胆怯。
「我现在就可以听你讲喔?」
「啊哈哈,等我回去再说吧。」
我只是漠然地继续思考着刚才突然想到的事。
酒、寒冬、上锁的小屋……
虽然还只停留在想像的范围内,不过,先做好能够在现实中付诸实行的准备,总是不会有坏处的吧。我开始想要查探是否可能实行、能否确实达到目的的可能性了。
首先是小屋的暖房状况。
关于这一点,只要事先溜进小屋倒掉煤油就好。除了把我们关在小屋里的时候以外,小仓应该都不会扣上锁头才是。因为,比如说现在正度过寒冷刺骨夜晚的树,那个锁头正是为了用来阻止我们将他救出来的东西。
当然,就算要先偷偷倒掉油,还是有必要控制分量。要是把油倒光的话,暖炉就根本点不起来,小仓搞不好也会因此而打消独自喝酒的念头。
再来是,如何在不被小仓察觉的状态下,从外面扣上锁头。
只能在晚上跟踪小仓了,这是唯一的方法。在熄灯时间前后,小仓肯定会以「对树或我进行指导」的理由在设施各处徘徊。他有时的确会到我们的房间来,但也一定有趁机跑去小屋喝酒的情况。小屋的门锁构造相当简单,就只是转动门环将之扣上而已,所以应该也不需要担心会弄出怪声音而让在屋内的小仓发觉。
我试着想像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关住而喝得醉醺醺的小仓。当他心满意足地要返回设施时,却发现门打不开——这样一来,他想必会拼死命试着从屋内撞破门吧。
我对这点不太有把握,忍不住紧咬下唇。小仓的体格——他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体重也多半是我的两倍以上吧。要是受到他多次冲撞,门的铰链或门扣,会不会因此而损坏?
更何况,就算是接近零下十度的夜晚,如果想拥有「目标肯定会在一晚内冻死」的保证,还得考虑到小仓的体力才行。要是能把他关个两三天的话,成功率当然会提高许多,但是,小仓好几天都没有来上班的话,职员中可能也会有人开始觉得不太对劲吧。
而且还得考虑到小仓对外求救的可能性。我想,小仓应该有手机。毕竟关系到自己的性命安危,就算违背职员规范私下喝酒的事会因此曝光,总是比死掉要来得好。
困难重重。
如果想要达成无懈可击的杀人,还需要拥有再往前踏出一步的觉悟。虽然是在书上看到的,不过,比如说像是刺杀他人的时候,往往会因为「无法确定对方是否真的已经死亡」的恐惧感,于是接连再刺上好几下的样子。我也是这样,现在想出来的,只是「搞不好有可能害死小仓」这种程度的计划而己。
「感觉树好像变得比较坚强了呢。」
在回程途中,靠紧我的阳咲露出笑容。我像是摆脱了某种咒缚,内心觉得稍微轻松了一些。
2
一月三日。树还是没有回到房间。虽然我自己遭到监禁时的最长记录是一个礼拜,但那毕竟是夏天时的事。
这两天,我不时试着找小仓打听。然而,小仓早已看穿我的愿望,摆出更加残虐的态度。
「因为树同学是思想犯的关系。我稍微跟他聊了一下,你猜怎样?那家伙一副小白脸模样,居然敢批判教团哪。」
「万一树死掉的话怎么办?」
「喂,这是什么话,你想说是我害的吗?」
我早就知道,小仓这个人根本不具备所谓的常识。现在似乎刚好碰上教团有什么活动的样子,以园长为首的主要职员们都不在这里,所以只是个小咖的小仓才能如此胡作非为。
「算了,明天就会放他出来了啦。毕竟我还想跟你们继续玩下去啊。」
当晚,熄灯时间过后,我依然坐在书桌前。
小仓就像是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一片乌云。这个无法以言语沟通的天灾,时时刻刻封锁着这个无处可逃的设施之天空。就算树回来,天空中的乌云也不会就此消散吧。
因为我听到房间外有脚步声逐渐接近,所以关掉灯光爬上了床。
令人意外的是,母亲的信在这个时间送来了。
我压抑住急着想要拆信的心情,进入了梦乡。我想和树一起看信。在树陷入困境的时候还先看信的话,感觉像是只顾自己一个人享乐,让我有点心虚。
但是,就算到了隔天,我还是没能跟树见到面。
傍晚时分,就像之前阳咲来迎接我时那样,我和阳咲在后门的玄关处等着树回来。
「出了点小麻烦。」
独自从小屋回到设施的小仓,说话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树同学已经去住院了。」
据说,树在小屋中病倒了。他在发着高烧、全身颤抖的情况下,像是说梦话似地持续叫着我和阳咲的名字。小仓说明状况时的态度依然十分嚣张,宣称自己确实准时提供了食物,对于暖房的管理也没有疏忽之处,对树也只施以了不算太过分的适切指导。
由于小仓说话的时候不时搓揉右手手腕一带,于是我注意观察,发现他袖口处露出应该是酸痛贴布的白色布片。看来是在「适切指导」的过程中殴打了树,同时弄伤了自己的手腕吧。
「老师,这实在太过分了。」
站在我身边的阳咲,看来感到相当沮丧。
「树他到底做了什么呢?他没有做任何坏事啊。老师你也知道他身体虚弱,很容易生病吧。明知如此,现在又是新年期间,却还是一直把他一个人关在那种地方……那里想必很冷吧。而且,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吃饭……」
我也试着想像了一下,自己现在可能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换成其他时候,我早就已经不顾一切冲上去揍小仓了。然而,现在我却觉得自己像是浮在空中,正冷静地观察着另外一个长得跟我一模一样的人。
我的嘴巴自己动了起来。
「哪里的医院?」
「等一下,旭。现在还是新年就得找人备车,就算对我来说,这也不是件小事哪。加上现在上面的人也都不在,所以真的很辛苦。没想到树同学的身体居然那么差……」
「嗯,所以呢,到底是哪里的医院?」
小仓发出两声谄媚的「嘿嘿」笑声。这让我觉得,这家伙搞不好意外地没种哪。
「村子外的医院啦。」
小仓说是邻近那座都市的综合医院。也就是说,树比我早一步踏入设施之外的世界了哪。
「我想去探望他。」
「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啦。」
「为什么?」
「你是傻瓜啊?你应该也知道吧,想要离开设施所在的村子,这种事……就连我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享受过外面的生活了啊。所以,这次是特例啦。」
树特别获准离开村子——原来他病得这么严重啊。
「树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紧盯着小仓。
「我哪会知道,去问医生啊。」
「说得也是,都是我不好。」
我低下头,小声这么说,然后闭上眼睛一小段时间。眼前一片火红。「已经太迟了」的虚脱感笼罩着我。这时我才头一次知道,所谓的憎恨在超过某个界限之后,原来连自己都会成为攻击的对象。
小仓或许是有哪里误解了吧,他的嘴角浮现残酷的微笑。
「这次我或许也做得稍微过分了点哪。哎、等树同学回来之后就让我们继续当好朋友吧。」
这是「又要开始恶整我们」的意思吧。小仓只会一再重覆类似的行径。
我原本以为到现在为止,自己一直在保护着树。
「阳咲同学也是,不用那么失望啦。树本来就很容易病倒啦。」
「可是,这次是因为小仓老师……」
「老师自己也感到很难过啊。」
关于阳咲也是这样。
必须加快步调,不能让无可挽回的事态发生。但是,在加快步调的同时,也需要有计划地进行每个步骤。
阳咲继续以咄咄逼人的态度紧咬着小仓。
「小仓老师,我可以跟你好好谈谈吗?老师,你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交代过去的了。之后一定会发生很严重的问题。是什么原因让老师你采取这种态度来对待树跟旭的呢?这个,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但是,我希望能够了解老师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拜托了——阳咲甚至向对方低头恳求。面对小仓这种人,依然认真想与对方和解的阳咲,真的非常坚强又令人疼惜。
「你想跟我谈什么?」
但是,小仓不可能理解这一点,他看起来似乎已经开始觉得厌烦了。因为过度虐待树,导致他必须被送到村子外的医院诊治——小仓的脑子里,现在应该只想着如何推卸造成这个状况的责任吧。
「所以,我想谈的是关于今后的事。说得明白一点,就是希望老师能够不要再虐待旭他们。在设施里,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各位职员而己。」
「等一下等一下,怎么说我虐待呢,这话要是让别人听到可不太好啊。」
「老师你是说自己没有类似的行为?既然如此,可以请负责我的老师也一起参与谈话吗?」
「你很烦耶,知道了啦。那就跟我去一趟职员室吧,不要在这种地方吵闹。」
「谢谢老师。」
看来,就算是小仓,同样也会觉得阳咲相当不好应付的样子。小仓像是想要逃跑似地这么说,用下巴比了比前方的走廊。
我原本打算默默地跟在两人身后一起去,但阳咲却停下了脚步。
「旭,请你不要来。」
「为什么?」
「因为会发生争执啊。」
阳咲以像是在劝慰我的稳重态度开口这么说。
「听到了吧,旭同学。说起来,原因都在于你啊。这次树的事也是一样,不就是因为你先跟我过不去,所以才会搞得那家伙代替你被送进小屋的吗?」
「你这……」
可能是注意到我的眼神已经出现变化了吧,阳咲夸张地挥动双手。
「好啦好啦、到此为止到此为止。旭,结束之后,我会到你们的房间去玩喔。」
然后,阳咲就以轻快的脚步掠过小仓身旁,迳自往前走。就算我开口喊她,阳咲也始终没有回头。
我有种像是只有自己孤单地留下来的感觉。有错的明明就是小仓,树也全都是因为小仓才会被送去住院的,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可以讨论的余地吗?
出于对阳咲的担心,我在职员室前徘徊了一阵子之后才回房间。
在少了树的房间里,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我试着重新思考过「把小仓关进那间小屋」的杀害手法,似乎还不错。因为除了小仓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会接近那里,所以能够把他关在那相当长的时间。加上现在教团的人也都不在,可以说是绝佳的机会。
只要有办法先拿走小仓的手机,成功害死他的可能性就会大幅提高。就算是像他那样的大个子,要是在大醉之后睡着的话,应该也是必死无疑吧。
我觉得现在喉咙意外地容易渴。
桌上放着装有母亲来信的信封。阳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先前才会将我排除在外的吧。这件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刺激着我的良心。
除了杀掉他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方法了吗?比如说,阳咲成功说服小仓,让他彻底悔改之类的。就小仓而言,这次发生在树身上的事情,很可能也会威胁到他在设施里的立场吧。
不过,让内部的人离开村子到外面去,是那么严重的事吗?这处设施果然很奇怪,如果那群人都有问题的话,干脆我也……
强风拍打着窗户。阳咲明明说过之后会到房间来玩的,未免也太慢了点。现在已经快要九点了啊。
树也在设施以外的地方。我内心涌起一种仿佛独自前往外国的寂寞感受。
两年多之前的春季某日,设施附近一带也都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宜人的风轻轻吹过树梢。当时我们还是三个人,总是玩在一起。我们一边哼着歌,手握着捕虫网,踏入绿意盎然的森林之中。
阳咲是个怪家伙,我记得她那时一直往装虫的笼子里放花。我问她在做什么,阳咲的回答是,这是为了让抓到的蝴蝶也不会饿肚子。或许就像是拿钓饵去喂钓到的鱼之类的吧。因为我也不小心说出了「你还真温柔哪」之类的话,阳咲就开始得意忘形了。她一边在森林中走着,一边到处摘下绽放的花朵,最后搞得整个捕虫笼里都塞满了花。
——如果是这么棒的房间,蝴蝶们应该也会想来休息一下吧。
对于说出这种话的阳咲,我以一如往常的态度拿她来取笑。阳咲也笑得很开心。但是,现在回想起来,牢笼毕竟还是牢笼。不管阳咲在其中绽放出多少花朵,设施依然是脏兮兮的灰色,而其中也住着像小仓这样的螳螂。
敲门声响起。我做出回应后,阳咲就开门进入了房间。
虽然看到阳咲让我松了一口气,但也只是一转眼的事。阳咲以我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的、仿佛内心受到某种冲击的表情开口说话。
「对不起,这么晚才过来。」
我倒吸一口气,询问阳咲。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阳咲那雪白、柔软,经常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下的脸颊,现在变成一片红肿。
「旭,之前真的很抱歉。小仓老师居然是那么可怕的人,我以前都不知道。对不起。我本来还以为或许旭你也有哪里误会他了,以为只要好好讲清楚,他也一定能够了解……」
「他动手打了你吗?」
我脱口说出这种一看就知道的事。要是看到冻死的小仓时,我或许也会说出「他是冻死的吗?」这种话吧。在内心之中,有某些事物像这样连接了起来。
「可是,我觉得这样的结果也不坏。因为,我想现在自己应该多少能够理解旭你们这对好兄弟的心情了。嗯,没错,他真的很过分。辛苦你们了。还有就是,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本来以为自己一直在守望着你们的。旭,你还记得吗?在你比现在更难接近,而且还在用姓而不是用名字来叫我的时候。」
啊!我恍然大悟。阳咲现在的表情。这副表情,不属于那个有点傻又静不下来的女生,是年纪比我大的那个人,五十岚阳咲的表情。
「那个时候,我的脸上也几乎都不曾出现过笑容,对吧。因为当时刚来到设施,我觉得很害怕。那时,负责指导我的人,起初本来应该是小仓老师的。我忘记了这件事。我只记得,旭你勇敢地抓住了老师。因为当时小仓老师又用相当难听的话批评我手背上的斑痕怎样怎样的。我只记得受过你的帮助,所以一直很感谢你。对喔,你保护我远离了小仓老师。如果从一开始就是小仓老师负责的话,到现在为止的生活一定没办法过得这么快乐吧。」
其实我也记不太清楚了,因为小仓跟我一直在冲突。
然后,阳咲用年长者的表情,说出了奇怪的话。
「所以,我提出了请求。希望小仓老师今后也同时担任我的指导者。」
「你是傻瓜啊?」
我说话时的语气与平常不同,这次是认真这么想的。阳咲这家伙,一个怀有「对于抓到的蝴蝶也要给予食物」这种奇特心态的人,提出了希望跟我们共有痛苦的请求。真是的,这处设施实在太异常了。当然,接下来准备要杀害某人的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这样,我回去啰。虽然你可能会因为树不在而感到寂寞,不过我也是一样的喔。」
虽然阳咲勉强鼓起脸颊挤出笑容,但眼神十分黯淡。
阳咲离开了房间。继树之后,阳咲跟我之间的距离好像也稍微变远了一点。
迷惘的云已经散去了。为了找回树、为了让阳咲能够打从心底露出笑容,小仓非死不可。
3
试着重读侦探小说后,我的感想是,如果想要达成完美犯罪,关键在于如何处理物证,以及制造犯案时的不在场证明。
如果选择用刀或毒药,一旦凶器与我之间产生关联,大概就跑不掉了吧。但是,因为我打算让小仓在那间小屋里醉倒,一直睡到早上而冻死,所以暂时还不用考虑物证的问题。
但是,由于没有凶器,所以我也不敢说确实能够让他丧命。这是没有人直接动手的杀人行为。如果只是把小仓关在里头一两天,说不定他还有可能捡回一条命。也不能排除「刚好有某人经过,小仓于是获救」之类的可能性。
一旦失败,就算是小仓,之后也会有所警戒吧。毕竟是一次遭到他人关在小屋之内,差点就被害死的经验。以他的个性来说,肯定会先怀疑我,然后,树或阳咲可能又会受到危害。既然是要伪装成不幸的意外,难免会有许多需要顾虑的地方。
但是,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法。
在妄想之中,我不知道已经以菜刀刺杀了小仓多少次。如果不考虑之后的事,这么做其实也是个选择。虽然说,要是我变成杀人犯的话,树和阳咲肯定会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但至少能够守住他们两人的平稳生活。奇妙的是,比起这两个伙伴,不曾谋面的母亲却让我更为在意。她信中那像是经历许多辛劳的内容,总是让我放不下心。我现在反而恨不得母亲的信是某人的恶作剧。所以,我决定不要再去烦恼「会让母亲伤心难过」、「拿什么脸和她见面」之类的麻烦问题。
我当然也希望能够过得幸福。
就算杀掉一个像小仓这样的人渣,到底又有哪里不好?
那个人虐待树,而且还打了阳咲。树差点就被小仓害死。阳咲也是一样,如果继续让小仓活下去的话,以后就绝对不会只是单纯动手打人而已了。所以,这是自卫。设施已经认可了小仓的暴虐行为。只不过是杀掉这样的家伙而已,我才不打算因此就让他人夺走我们的未来。
当我回过神的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亮了起来。
我苦闷地一边与自己心中那个像是怪物一样的东西讨论——或者说与对方争斗——一边思考能够提高成功率的杀人方法。
虽说其实不论任何事都是如此,不过,只要是自己能够掌控的要素就必须做到最好。即使在小说中,犯人也往往会遭遇意料之外的突发状况。就算我已经考虑过所有可能性,但是,到底能不能成功,最后总还是得面对「小仓的体力、健康状态」这个障碍。
用安眠药之类的怎么样?为了晚上睡不着的小孩,设施里应该备有这类药物吧。我可以事先偷偷把药加进小仓喝的酒里面。不过,在思考完美犯罪可能性的过程中,我了解到,杀人行为的精度与风险成反比。
比如说,我先从设施处取得助眠药物,或者是为了避免事迹败露而从其他孩童处偷到了药物。然而,就算在下手前把药加进小仓的酒里,我也无法确定是否真能发挥出如同预期的效果,这么做的风险未免太高。
由于我没喝过酒也没用过这类药物,所以不太清楚;但是,加了药之后,酒的味道会不会随之改变呢?还有,要用多少分量的药才能让小仓那种大个子也确实熟睡?
然后是警察。
像这种对外非常封闭的教团设施,有可能让警察上门搜查吗?
因为出了人命,我想,理所当然有这种可能吧。
要是警察调查小仓的尸体,应该就会发现有药物反应。我不认为小仓是个平时就会使用安眠药的人。这样一来,本来规划的「不幸意外」至少也会变成「自杀」。在天寒地冻之际躲在无人的小屋里喝酒,本身就已经是有意隐瞒的行为,要是经过调査之后发现,死者还曾经一并服用安眠药之类药物,警察是不是就会开始怀疑,小仓其实是遭到某人杀害的呢?
从客观角度来看,我的确有杀害小仓的充分动机。
所以,不在场证明也是非常重要的。
犯案当晚,我跟踪小仓到小屋,然后从外面上锁时,肯定会是熄灯时间过后的事吧。这个时间,设施的孩子们都在房间里睡觉。如果我对警察表示,当时自己是一个人在房间里,这种说法应该不会有什么破绽。像是刻意安排的不在场证明,反而可能会招致怀疑。
光是在脑子里这样想,好像也想不太到有什么需要事先做好准备的地方。
必须确实先完成的,目前只有「偷走小仓的手机,或是使之无法使用」这件事。
吃过早餐之后就实际到各处去看看吧。
「我说阳咲,这个摄影机真的有在动吗?」
同一天的下午,我马上就遭遇到了问题。
在设施的后门处,走廊的天花板上装着一台小型的摄影机,镜头朝向门外。
「不知道耶,我以前都没有特别留意。」
可能是受到我的举动影响吧,阳咲也抬头看向摄影机。在黑色镜头的旁边,有颗正在发亮的红灯。
或许是防盗用的吧。正门玄关处也有相同的设备。也就是说,想要离开设施的时候,行动就会遭到记录。要是大大方方跨出玄关,事后还傻傻地宣称自己当晚在房间里睡觉的话,肯定会惹上大麻烦。看来得要想办法找个熄灯时间过后还外出的合理理由,不然就得避开玄关了。
在阳咲的陪伴下,我装成随兴散步的样子,观察设施一楼各处的窗户。
共用的客厅窗户,装有附钥匙的辅助锁。可能是基于防盗,以及避免两、三岁幼童随便开关窗户的考量吧。餐厅和偶尔用来举行集会的大厅等地也都是如此,看起来,为了确保出入路线而事先打开窗户上的锁,似乎不太可能的样子。虽然一楼男厕的窗户没有辅助锁,但却位在我构不到的高处。
「阳咲你的……不如说一楼的女生房间,是不是都是单人房啊?」
「不一定喔?如果是年纪比较小的小女孩,也有四人住一间的情况呢。」
我有点犹豫地开口询问。
「我没记错的话,你应该是一个人睡的吧?」
「是啊,从我来到设施之后就一直没有同居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没有,我只是觉得有点羡慕而己。」
可以考虑从阳咲房间的窗户溜出去。
「怎么了怎么了,因为树不在而感到寂寞了吗?」
我的房间在二楼,用直接跳出窗外的方式溜出设施并不困难。楼下的那间房间一直都是空房,应该不会发生跳下去及着地时刚好被某人看见的情况。但是,想要回房间的时候就需要事先准备好梯子之类的物品才行。靠在设施墙上的梯子,只能等到早上再来回收,这段期间内就无法保证不会遭到他人目击了。还是事先把雪堆高,堆到让我能爬上窗子的高度?不行,这样也同样太过醒目了。
有没有办法先不回房间,在某处过夜呢?就算有办法,早上回设施时的身影还是会被摄影机拍到吧。
「你随时都可以来喔,恭候大驾光临。」
「晚上也可以吗?」
「耶!?」
「啊,不是,没事啦……」
这样的话就会把阳咲也卷进来了。
「让我吓了一跳呢。」
阳咲的脸红了起来,露出看似十分高兴的笑容。她遭到小仓殴打处的红肿已经消退了。
有没有办法能够在不被阳咲发觉的情况下经过她的房间?
「阳咲,你平常大概都几点睡啊?」
「一到九点就准时睡着啦。昨天稍微多想了一阵子就是。不过睡醒之后就不在意了。」
「你睡着之后就几乎都吵不醒吧?」
「是吗?」
「你看嘛,我们参加过设施办的露营活动,对吧?那时我们睡的就是同一个帐篷啊,说到当时阳咲你睡着的速度,实在是……」
「我记得喔,你说实在太过分了。」
「阳咲,今天玩得很开心呢——我说完之后转头一看,你已经在呼呼大睡了。」
「可能是因为我跟旭不一样,内心比较单纯的关系吧。」
看来阳咲也想起来了,只见她一再点头,像是感触良多地这么说。
「对了,女生房间的门窗,记得也一样都没有锁吧?」
「咦?」
「所以,我在说的是,应该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之类的吧?」
「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啊,你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问这些事?」
「我在想,这样说起来,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去过阳咲你的房间了哪。」
「啊,我知道了,你又打算来对我恶作剧了吧?」
「才不是咧。」
忘记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有一次,我在接近熄灯时间时冲去阳咲的房间。其实当时只是想跟她借某部令人在意作品的续集,但是刚好撞见阳咲换穿睡衣的场面。
「对不起,好像让旭你费心了。毕竟我昨天的确是有点怪怪的嘛。」
看到阳咲的表情蒙上阴影,连我也感到不太好受。遭到他人殴打之后还毫不动摇才奇怪吧。
我暂时抛开杀人计划,和阳咲聊着一些稀松平常的话题。
与其使用安眠药,想办法让那家伙喝得更醉一点,应该会比较好。他到底都喝些什么酒,还有,在什么样的时候会想要多喝点酒——我开始想要好好观察小仓了。
职员室内的气氛相当悠闲,里面有两、三位老师正在认真地处理各种文件。唯有小仓一个人大喇喇地瘫在椅子上,把脚放在桌上,无所事事地用单手在手机上按来按去。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小仓似乎以为我是为了他殴打阳咲的事而来提出抗议的。虽说我当然怀有非常多不满,不过,反正这家伙不久之后就再也没办法说话了。
「可不可以让我至少跟树联络一下?」
我一边这么说,一边仔细观察小仓的办公桌附近。里面多半装有酒瓶的纸袋正大大方方地摆在桌子底下,从纸袋口就可以看到微微曝露出来的瓶口。
小仓刻意弄出响亮的咂舌声。
「不行,因为据说好像是肺炎的样子。我可是也很担心他的喔?」
手机液晶荧幕上映出像是麻将牌的图像,可能是手机游戏吧。虽然小仓嘴上说着像是为树担忧的话,但视线却紧盯着手机。
我吐出一口气,以尽可能不带感情的语气开口说话。
「小仓……老师。」
小仓对我投以带有怀疑的眼神。
「我想过了,我以前的确也有不好的地方。从今以后,我会稍微有所悔改。」
小仓皱起眉头,用演戏般的夸张口吻这么说。
「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所谓形势比人强啊。或许该说我已经累了吧?毕竟我还是小孩嘛,现在终于知道自己没办法违抗设施了。」
我垂下肩膀,低头看向地面,装出沮丧的模样。
「你是认真的吗?」
「嗯。」
「听起来像是在说谎哪,别忘了你之前那么瞧不起大人的态度。」
「我没有骗人啦。哎,虽然说会被当成谎话也是没办法的,总之我会尽可能表现出诚意就是了。」
「还诚意咧,学大人说话倒是学得满精的。」
小仓的口水喷到了我的头上。
「那瓶酒……」
我抬起了头,我想自己现在应该正以像是感到困扰的表情,由下往上看着小仓吧。
「像是那一类的东西,就算要我帮忙出钱买也可以……」
「不要随便乱说话。」
可能是在意职员室里其他人的眼光吧,小仓慢慢地左右摇摇头。
「这是别人送的东西,早就喝光了。毕竟我可是经常忙得没时间回家,不得不在这里过夜的人,所以自然也会收到这种慰劳品。」
原来小仓还有家啊,想必相当脏乱吧。在我的印象中,小仓是个没什么事也会留在工作场所过夜的人。
「原来是别人送的啊,那我下次也送点什么东西来吧。」
「感觉很诡异哪,你是想表示自己真的用心好好反省了吗?」
「总之,我今天来就是为了说这件事。」
我想,小仓在这里可能不太方便开口,所以设法引他前往走廊。
「等一下啦,旭。」
果不其然,小仓看到我示弱就傻傻地上钩了。
小仓把手机留在职员室里就来到了走廊。虽然我不曾拥有过手机,不过,手机应该是要随时带在身边的东西吧?或许是因为很少有人会打电话给小仓的关系?总之,看来小仓并不会因为没有手机就放弃去喝酒的样子。
「那么,说来听听吧,你所谓的诚意是怎样?」
看来小仓右手的伤似乎还没好。他用左手撑在墙上,以威吓态度低头看着我。
「所以我说,要我做什么都行。不管是跑腿或干嘛都尽管说吧。」
「那你就马上跑一趟村子,帮我买点东西来吧。」
「酒吗?」
小仓说出了酒的名字。他还说,那是一瓶要价接近八千圆,北海道当地自产的酒。虽然这笔钱肯定得由我自己出,不过这家伙也会因此而死,这条命实在很便宜。
「刚好没酒喝了哪。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的关系吧,最近要离开设施的话,就连身为职员的老子我都得要申请外出许可才行,加上村子里的酒行又很早打烊。」
说穿了就是因为上班时间没办法去买,所以打算叫我去吧。
「知道了,要是店里的人问起,我会说是叔叔叫我来买的。当然,我也不会提到老师的名字。」
「真聪明,你越来越懂得怎么做才对了哪。」
不知为何,看似行有余力地舔着嘴唇的小仓,好像已经变得丝毫不在乎我了。他已经彻底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直到刚才为止,他应该都还至少对我怀有些微警戒心的吧?小仓实在是个蠢蛋,他好像认为,面对比自己弱的人时,不管做任何事都能获得原谅的样子。
我轻轻点头,然后返回房间。
我本来就完全没有今天马上帮他去买酒的打算。因为我这边也还没完成准备。越是让小仓对酒感到渴望,他就越有可能在拿到酒的当天马上前往小屋。另外,他喝得比较醉的可能性也会提高。也就是说,准备好酒的那一天就是实行计划的日子。由我这边来掌控实行日的做法,不管就心理准备方面而言,或者是就天候因素方面而言,都是有必要的步骤。
晚餐后,我离开设施,在寒冷的天空之下,以仿佛用双手拥抱自己的姿态走向小屋。
我边走边确认积雪状况。这几天天气都很不错,雪变得相当硬,行走时不会留下足迹。
要是下雪的话就必须慎重评估实行日。如果是一晚就能盖掉足迹的大雪倒还无所谓;不过,要是雪量不够,我走过的痕迹可能到隔天都还不会消失时,那就必须延期了。那天晚上的惩罚小屋,必须处于「只有小仓一个人曾经前往该处」的情况。如果尸体比较晚才被发现,甚至晚到已经无法判断小仓究竟何时死亡的地步,那就可以不必太过担心这点,但我还是希望能够确保计划万全。
正如我料想的一样,「惩罚小屋」门上的锁头现在没有锁起来。我怀着打算仔细调査的心态,踏进了小屋之内。开灯之后,我首先注意到的是冲水设备已经坏掉的蹲式厕所。即使对设施来说,这间独房也应该是绝对不能对外界公开的丑恶部分。我仿佛可以看到独自发着高烧的树,躺在会让人睡得背痛的木板床上的景象。
我想先确认的事物就是暖炉的煤油。我打开盖子,拉出油箱。油的气味充满我的鼻腔。我拿起油箱时感觉非常沉重,窥探内部后,发现里面装满了油,看来是刚加过油的样子。
思考了一小段时间后,我在内心之中做出决定。
除了小仓以外,相信不会有其他人来这里更换煤油才是。这样的话,小仓应该会认定暖炉里有充足的燃料,能够好好维持屋内温暖吧。
为了把油倒掉,我拿着油箱走到小屋外。要是把油倒光的话,暖炉的火就会变得根本点不起来。如果火能够在小仓开始喝酒后再过一段适当时间才熄灭,这样当然最好,但是,多少分量的油能够让暖炉的火维持多久呢?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先实验看看,但是,想要取得煤油的话就必须请求设施帮忙。
我绕到小屋后方,看到一个年代久远的枯井。正当我将油箱斜靠上井口,准备将油倒进井中时,背脊突然窜过一阵寒意。
把煤油倒在这里,真的好吗?
由于我对警方搜证工作的知识仅止于推理小说中提到的内容,所以突然觉得有点害怕。
要是小仓死掉的话,现场所在的这间小屋就会遭到警方封锁,并且从各种不同角度施以调查吧。要是他们发现,曾经有某人就在小屋旁边倒掉堪称小仓生命线的煤油时,事情会变得如何?
如果让油混入雪中的话,即使采用科学方式搜证,或许也有可能不被发现。话说回来,如果小仓的死被认定是意外事故的话,到时是不是还会进行这么绵密的搜证呢?无法确定的事越多,令人不安的妄想也随之膨胀得越犬。
我关起了油箱盖,环顾四周,思考舍弃煤油的场所。从尸体所在的场所开始,警察的捜索范围大概有可能达到什么程度,这点我完全无法预估。
不得已之下,我决定将煤油倒在距离小屋约五分钟步程,围绕着设施的围墙附近。围墙前方有着足以让汽车通行的道路,一直通往设施的后门。道路上的积雪,现在都已经被铲开,堆成了像是倚靠在围墙上的样子。
我漠然地抬头看向围墙另一边的黑色天空。如果现在爬上雪坡,就可以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翻越围墙,溜出设施。在这之后,只要能够顺利离开村子就有办法和树见面了。
我在油箱里留下的油分量,大概是稍微倾斜就会露出底部的程度。
我快步返回小屋,把油箱装回暖炉。我不敢再多做什么,就只进行了确认是否还能顺利点燃的测试。
在小屋这边能做的事前准备,应该已经算是万全了吧。我环顾在入夜之后温度迅速下降的室内。
树的包包——我无意间瞄到了从床铺上的毛毯下露出一小截的包包肩带部分。里面应该是换洗衣物跟还没完成的原稿吧。据说已经被送去医院的树,个人物品都遗留在这里。
我走到床边,打开了包包。在塞满包包的稿纸之间,夹着一本笔记本。那是我和树的交换日记。记得树说过,他在这里也会写日记。我犹豫了一下,抽出日记后关上包包。
虽然我也希望能将整个包包带回去,更是非常想将原稿设法转交给树,但最后还是决定不要这么做。如果位在村外医院的树收到了包包,代表我曾经在犯案前去过小屋。我不希望让他人对于「可能有人事先倒掉暖炉的煤油」这点起疑心,因为我刚才的确这么做了。
就寝时间过后不久,小仓就杀进了我的房间。这件事也早在我预料之中。
这时我正躺在床上,准备要看从小屋拿回来的交换日记。一听到来自走廊上的脚步声,我就把日记塞进了自己的外出用包包里面。
「旭你这家伙,酒怎么样啦?」
小仓一关上门,连灯都没开就急着对我这么说。
我慢吞吞地爬下床,刻意不与小仓四目相对,装成一个内心受到伤害的少年。
「对不起,酒行也没开门,毕竟现在是新年啊。」
开什么玩笑啊——小仓的声音大了起来。分明是他自己从一开始就先对小孩提出不合情理的要求,现在居然还一副怒火中烧的样子,打开了房间的电灯。看来,他打算开始教训我的样子。
「我可是很期待的喔,旭。我本来还以为你终于改过向善,为你感到高兴的哪。没想到你居然背叛了我的期待。」
「对不起,明天我一定会办好的。」
虽然还得看明天的天气状况如何,不过我希望能让小仓再稍微渴望久一点。
「因为我觉得很抱歉,所以,除了店面之外,我还试着直接到酒行老板的家去问过喔。他跟我说,愿意再稍微等一下的话就会有批好酒进来。」
「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不过应该就这两三天吧。」
「因为上头那些人不在,所以我不管是明天或后天都一直没办法离开设施啊。」
「所以,我会去帮你买啊。老板说,那本来是不打算在店里摆出来的酒,不过愿意特别卖给我喔。」
必须避免让小仓过于焦急,结果忍不住自己跑去买酒的情况。
当然,我根本不懂酒的好坏,不过,看到现在这个才一天就变得像是发情公狗一样迫不及待的小仓后,我有了十足的把握。不管我带回来的是什么样的酒,这家伙肯定都会溜去喝吧。
「好吧,我就相信你这家伙了。」
「谢谢。」
我的答话声非常冷淡。
「不过你得给我记好,要是有种跟设施提起这件事的话……」
他把手机放在外衣的内袋里面吗?——我一边对于那些老套的威胁话语点头应和,一边仔细观察小仓的身体。左右侧大腿……看来快被肥肉撑破的长裤左边口袋相当可疑。该处的布料出现一块呈纵向的长方形隆起区域,我想手机肯定就在那里。
我决定注意观察,等待机会来临。
隔天,我从上午就开始跟踪小仓。
我一方面期待他会把手机忘在哪个地方,就这样追着小仓来到了职员用的休息室。
小仓似乎经常把工作丢在一边,跑来这里睡觉的样子。
就算被他发现,我也已经想好了为自己辩解的借口。我下定决心,打算偷偷溜进休息室。小仓进去休息之后大约三十分钟,我才慎重地开始转动门把。
一踏进休息室,马上就听到了响亮的打呼声。我在门半开的情况下环顾室内。
休息室的大小和设施中孩子们的房间差不多。双层床紧贴着有窗户的墙壁摆放,遮住了照进室内的阳光。休息室内弥漫着大人腋下的味道,地毯上散落着许多像是某种零食碎屑的东西。
不管是在小仓的枕头旁边,或者是在床铺对面的桌子上,我都没能发现手机。
我灵机一动,试着翻找脱下后就扔在地板上的制服长裤,果然在口袋里找到了手机。我抽出手机,直到溜出休息室为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回到走廊后,我把偷来的手机藏进上衣底下。
该怎么处理这只手机呢?
按照计划,小仓死的时候,应该是「刚巧搞丢了手机」的状态。
杀掉小仓之后就把手机扔到某处吧,而且还要选择像是厕所、职员室的桌子,或者是休息室的床上,这类能够让人认为小仓是自然而然忘记带走手机的场所。
或许,现在马上把手机埋进设施外的积雪之中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到了雪融的季节,有人偶然间发现小仓的手机,事件到时应该也已经尘埃落定了吧。
现在手机上也留下了我的指纹。虽然希望能巧妙地将指纹擦掉,但我没有把握自己这么做的时候不会连小仓的指纹也一起消除掉。明明是小仓自己的手机,但上面却连他的指纹都没有,这样肯定很奇怪吧。另外,我也在书上看过,即使只是类似微小皮屑的东西附着在上面,警察也有办法找到犯人。要是刚好许多倒霉事都碰在一起,导致我可能遭到追究的时候,那时就只好搬出「小仓曾经让我摸过手机」这个谎话了。就在我打算先回二楼房间,正要登上楼梯的时候。
「啊~~你到哪里去了嘛?」
阳咲就站在楼梯转弯处的平台。她两手插腰,摆出一副不打算让我通过的样子。看来,她应该是为了找我玩而去过房间的样子。
「我想到可以写信给树,我们一起来写吧。」
阳咲边说边拉起我的手。看到她天真的笑容,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被拉回到了平时那个身为平凡无奇孩童的日常之中。
在阳咲面前,我现在也没办法为处理掉手机而采取什么行动。而且,我现在多少有点过于紧张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不能让他人发觉我偷走了小仓的手机。
我确认手机已经设定成不会发出铃声的状态后才开始陪着阳咲一起写信。明明都还不知道是否能够请人把信送出去,但阳咲却已经急着在树的书桌前写起了要交给树的信。
我将母亲寄来的,甚至还没拆封的信件,偷偷地以不会让阳咲看到的方式,藏到了自己书桌的抽屉里。
「旭,你果然还是会觉得寂寞吗?」
在夕阳快要开始将房间内染成橘红色时,已经写完信的阳咲对我这么说。
这时的我,由于杀人准备几乎都已经完成,只剩下「到村子里去买酒」这一关,所以正在思考「明天就下手,或者是再等到后天」的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一直没说话嘛。该说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充满苦恼的样子吗?整个人的感觉又变得不太一样了。」
可能是我对于自己准备要做的事感到紧张,而且也浮现在脸上了吧。
「当然啰,树在设施以外的地方,这种事毕竟还是第一次嘛,而且又是因为生病。」
「对喔,说得也是。」
阳咲注视着我。由于她认真起来的表情相当罕见,而且又很动人,让我不禁心跳加快。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小仓老师是不是又对你做了什么?」
「阳咲你呢?」
阳咲的声音变低了一些。我产生了「尽可能在明天就动手吧」的念头。光只是提到小仓的名字,我们的对话就变得沉重许多。
阳咲似乎是整理好心情了,她露出笑容。
「生日差不多快到了呢,希望树能够在那之前回来。」
生日是设施决定的,我和阳咲都同样是一月十日。有一次,我曾经试着询问阳咲关于她为什么会来到这处设施的经过。
阳咲和我的情况差不多。从懂事开始,她就前前后后经历过许多间设施的生活。她说,虽然各地的设施其实都差不多,但其中还是以这里的日子特别好过。这是因为有我和树当她朋友的关系。
「怎么怎么,今天经常盯着我看呢,人家会害羞的喔?」
「你在说什么啦。」
我慌慌张张地撇开头。
我开始在意阳咲是去年的事,那时也是像现在一样持续晴朗的干燥冬季时节。当时,感冒病毒在设施里肆虐,许多孩童都处于高烧的煎熬之中。虽然幸好树没受到传染,但我却发烧了。记得那天正好是我生日,我们三人刚说好要下山到村子里去买点心。
我逞强忍受寒气折磨,走在树和阳咲前面,带头离开设施。在我看来,眼前的雪道像是在不停晃动,一路上滑倒了好几次。好不容易抵达村子里的独立商店,买好点心回到设施时,甚至有种奇妙的成就感。但是,当天晚上,阳咲也和我一样病倒了。她似乎也是勉强硬撑着跟来的。
搞不好是我把感冒传染给阳咲的吧。隔天已经恢复健康的我,为了前去探望阳咲而起了个大早,一醒来就赶往她位在一楼的房间。有趣的是,我却在走廊上遇见了阳咲,原来阳咲也是想来探望我而提早起了床。我们朝着对方嘟起嘴,齐声说着「不要学我啦」,接着放声大笑。
——我觉得,自己跟旭你有种亲近感呢。
那时听来有点脱线的声音,彻底吸引了我。就算到现在,我还是记忆犹新。不知为何,阳咲这么说完之后,先是注视着我,然后马上就像我常做的那样,以颇为孩子气的动作转开了头。之后一整天的时间,阳咲都把我晾在一边,只顾着跟树讲话。就算我喊她,她也只是报以满脸笑容,然后就又转开了视线。我问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回答是「改天再跟你说」。虽然那个「改天」始终没有来临,不过,阳咲从此以后就变得会经常来握我的手了。
「这样说起来,你不是提过要来我的房间吗?」
阳咲像是在寻找话题似地这么说。
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为了躲避设施的摄影机,我想利用阳咲房间的窗户。实行当天,我需要在阳咲房间先偷偷打开窗户的锁,以便在关住小仓之后从设施外面返回自己房间,过程中还不能吵醒睡着的阳咲……
考虑到被阳咲察觉,或者是她重新锁上窗户的可能性,我甚至觉得现在就把一切告诉她,说不定反而比较好。
对于再次露出苦恼表情的我,阳咲又提起了不同的话题。
一月八日。我担心的雪云始终没有接近。然而,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事态,拖住了计划的进度。
村子里的酒行没有营业。拉下的铁卷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老板随行参加教团的活动,预定一月九日恢复营业。
「喂!还没搞定啊?」
小仓已经忍无可忍了。就在我吃完午餐要回房间时,他从后面抓住了我的肩膀。
之前我说过「为了买酒而特地跑去老板家」的谎话,但是,老板其实是出远门到某处去了。所以,现在不太适合再用「酒行没有开门」的借口。
「拜托你再等一天啦,老板说过会在九号送来。」
「这次是真的了吧?我可是一直闷在设施里,已经很不爽了啊。手机也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小仓的手机,现在就藏在我床铺的棉被底下。情况变成现在这样,我才注意到,自己或许太早偷走手机了。
「没有手机果然会不太方便吗?」
「那好歹是总部发的东西啊。虽然还不至于有啥不方便的地方,但是弄丢的话总是不太妙。对了,旭,你也给我到处找找。」
「知道了,我不会跟其他人提起老师你弄丢手机的事。」
要是现在让别人知道小仓遗失手机的话,对我而言也会是件麻烦事。
关于手机的处置,我最后的决定是:杀掉小仓之后放回他上衣的口袋。我想让事件看来像是「小仓死于自作自受的意外事故」。虽然小仓带着手机,但却没有使用的余力——我希望能让发现尸体者认为,小仓因为已经醉到神智不清,于是就此睡着。如果他是遭到某人关进这里而丧命的话,应该会利用带在身上的手机求救才是。
「旭同学最近很懂事,让老师轻松不少哪。」
在我看来,小仓的笑脸似乎怀有某种意图。小仓像是在意他人耳目似地,将手撑在走廊的墙上,低头看着我,压低声音开口。
「关于树,我有些事想跟你谈一下。」
大概又是什么麻烦事吧——我默默地等着小仓继续往下说。
「可能会变成非得喝点酒才提得起精神去搞的情况,需要你帮点忙。」
正当我开始对于小仓冗长的开场白感到烦躁时,有声音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某个职员喊着小仓的名字,似乎是与工作有关的事。小仓不太情愿地转过头,离开我身边。
「晚上再去找你,别给我先睡着啊。」
之前老是拿熄灯时间当借口恶整我跟树的小仓,抛下了这句话。
明天就是下手杀害小仓的日子了。
为了确认有没有疏忽之处,我再次前往惩罚小屋。小屋里看不出最近几天有人曾经来过这里的痕迹,我也确认了暖炉油箱中的油量。
九点过后,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昏暗房间中的床上。视线飘向书桌的抽屉。关于「成为杀人者」这件事,母亲的信是唯一让我挂念的事。由于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回复,或许会害她感到寂寞吧。但是,一切都要等到杀掉小仓之后再说。杀掉小仓后,我就要以一派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态度,回归每天都能与树、阳咲共度的生活。
小仓如同白天时预告的一样来到了我的房间。他堂而皇之地闯进来,不但没有敲门,而且也没有把门关好。接着,他又擅自开了灯,简直就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小仓将手从电灯开关处收回来时,发出了「呜」的呻吟声。看来他右手腕伤处似乎还没好,上面依然贴着贴布。我想,小仓的伤,肯定也受到了树的怨恨影响吧。
「树啊,真的很让人头痛哪。」
「发生什么事了吗?」
「在医院里,他好像逢人就说什么我的指导太过火之类的话。哎呀,要是只批评我也就算了,不过他似乎还经常抱怨教团跟设施,老是在说些有的没的。哎,总之听说一直在喊些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就是了。」
我之前听小仓说是肺炎,不过,树的状况似乎已经好转了。总之我暂时放下了心。
「要是事情闹大,到时我不就会变成大家痛批的对象了吗?」
我大概知道小仓想要表达的东西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先跟树讲些什么吗?」
「少给我装傻!」
从碰见小仓开始,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他这种毫无意义乱踢桌子的举动了呢?
「他回来之后就给我叫他闭嘴,绝对要办好。」
「树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啊。」
可能是因为树现在处在小仓无法加以干涉的地方,所以小仓才会感到烦躁的吧。
我对树引以为傲。看来胆小的树也终于豁出去了哪。跟我一样,树也正在某处与设施对抗。
「旭,这些都是白费工夫啦。」
小仓还在继续说着什么。虽然我其实已经不想理他了,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个样子,对上他的视线。
「我其实很喜欢这个设施喔。当然也很喜欢你们几个。所以,就算我被逼得必须离开这里,那也只是白费工夫。我绝对不会忘记你跟树,还有,阳咲也是。」
这些话只是进一步加深我的杀意而已。然后,小仓的漫长说教就此开始。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听着,小仓突然就以「你的眼神让我不爽」的理由,伸出一只手压住了我的头。反正今天就是最后一次了——我甚至觉得不妨让他尽情闹个够。
「知道了啦,我会好好地……跟树说清楚的。」
我的情绪已经冷漠到极点,所以也察觉到了逐渐接近房间的脚步声。在夜晚走廊上扣扣回响的脚步声,来到我房间门前时就停了下来。小仓还没有发觉,依然压在我身上,喊着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位在小仓后方的房门缓缓开启,我看到了站在走廊上某人的双腿。该不会是阳咲吧——我内心一阵毫无来由的不安。
「你在做什么?」
眼前有个白衣女。
修长的手脚从教团统一成白色的制服之下延伸出来。蛋形脸庞上有着一对眼角微微上扬的大眼睛,以及薄薄的嘴唇。仿佛像是要遮住单侧眼睛般,柔顺的黑发长度直达腰际,简直就像是那种会在下雪夜晚造访的幽灵。但是,在我忍不住仔细打量她的期间发现,她的脸孔,像是带有些微婴儿肥的脸颊等处还留有某种稚气,就算说她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应该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吧。她宛如冰雕般一动也不动,唯独盯着我的眼睛静静地闪动着。即使在这处尽是阴沉小孩与大人的设施之中,这名少女的冰冷印象依然格外引人注目,给人一种异质感。
「这、这可不是时任小姐吗。晚安,您辛苦了。」
小仓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我,转身看向他背后的女孩。小仓以我从来没听过的毕恭毕敬语调,对着体格比他小上非常多的人摆出谄媚态度。我觉得自己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您为什么会来这里?」
小仓以「时任」称呼的女性,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
「你是?」
「我、我叫小仓。这家伙叫旭,他是老子……不、我负责的孩子,因为有点过于调皮捣蛋,所以我正在对他进行指导。」
时任的嘴角微微上扬,我毫无理由地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自然地联想到盘据整座森林的蜘蛛网。脑海中本能地闪现想要逃跑的念头,但是,我的脚却定在原地无法动弹。虽然我有这种反应,但小仓却是发出了「嘿嘿」的笑声。
「关于时任小姐,我早已有所耳闻。据说您已经在秋季集会时成为『德师』,在此向您献上祝贺之意。您这么年轻就达到如此高位,想必累积了许多福业吧。」
「因为实在太过可爱,所以决定再次好好问清楚。」
她突然脱口说出这样一段话。虽然我搞不懂她在讲什么,但是,她低沉的声音,像是拥有能够蛊惑人心的魅力。我再次陷入无法判断对方年龄的状况。
「咦?您刚才说什么?」
时任依然是那副嘴角微微上扬的表情,从刚才开始就完全没有改变过。
「『吾等』早已知道你的名字,现在想知道的是关于你的喜悦。不惜违犯规定欺凌孩童,能够让你在哪个方面感到满足?」
「哎,您说欺凌,这话未免……」
「看来十分愉快哪。」
小仓陷入沉默。女性的表情还是毫无变化。来自室内的灯光延伸到门外,在时任的脚下拉出影子。影子朝我这边踏出了一步。
「小仓,你是因『吾等』而得以活下来的,享乐吧。追求更多乐趣,肆意纵情其中吧。若是一切顺利,可能明日便得以获颁勋章。」
「那可真是多谢您啦。嘿嘿,您是说给这家伙的吗?」
不知为何,小仓对时任抬起下巴,向对方露出自己的喉头。正当我还在思考两人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而一头雾水时,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
「旭,你还处于束缚之中吗?」
时任看向我,像是要下达某种指示似地,微微动了动下巴。在我陷入困惑时,她就已经无声无息地回到走廊离开了。
「……真是,害老子我吓了一跳。那些人没一个正常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小仓却是脸色发青的模样。
我的心跳激烈到异常的地步。时任刚才的确在指使我,她以下巴示意的动作,简直就像是在叫我早点杀掉小仓一样。
4
太阳逐渐升起,阳光从窗户照进室内。
这一天,我很早就醒了过来。由于天色还有点暗,所以我硬是把头埋进枕头里,但始终无法再度入睡。我觉得时任好像一再出现在自己的梦境之中。因为她的确是宛如幻影般出现,而且也没有做什么事就离开,所以我决定把这个女人本身就当成是一场梦,塞进脑海的角落。今天将会成为特别的日子。
看到早餐的水果与优格,让我感到胃一阵紧缩。在设施里,对于各种食物,我一向都表现出来者不拒的态度。要是有谁去打「那个人的样子,从早上开始就怪怪的」这样的小报告就麻烦了。我勉强自己吞下这些东西,可能是酸味的影响吧,虽然我一度有点想吐,但总算还是顺利吃完,离开了餐厅。
进入职员室之后,我确认了小仓的身影。他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大早就无精打采地打着呵欠。
「老师,今天……我会拿酒来。」
我靠近小仓这么说,他脸上随即浮现皱成一团的难看笑容。
「拜托你啰。」
一方面是因为无法确定好天气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另一方面,就心情而言,我也不想再拖延下去了。既不是明天也不是后天,就是今晚。我想要确定小仓今晚一定会为了喝酒而前往小屋。
「拿给你的时间,选九点之前可以吗?」
「嗯,反正我也非得要到那个时候才有办法离开设施啊。」
这样的吗?我本来还想过,干脆顺便再奉送他「对我施以惩罚」这个外出理由的哪。
「酒是那么好的东西吗?」
「你这家伙是不会懂的啦。」
「我也可以稍微喝一点看看吗?」
「要是你敢这么做,小心我宰了你。」
我在某本书上读到过,想要煽动容易受到欲望左右的对象时,不妨试着刻意采取一些简单的妨碍。程度轻微的抵抗,反而能够激起更强烈的欲求。我希望能让小仓今天一整天脑袋里都只想着酒。
「对不起,毕竟你都已经期待这么久了嘛。换成我,要是一直等不到喜欢的东西,早就忍不住了吧。」
露出宛如将煤油倒入火中般的闪亮眼神,吞了一口口水的小仓,看来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
「这个时候总算到啦,居然让我等了这么久。」
「嗯,总算到了呢。」
总算到了能够从小仓手中获得解放的时候。
「虽然昨天我有点生气,不过那也都是因为想跟你当好朋友的关系喔。」
小仓那浮现瞧不起人笑容的嘴角,有滴发亮的口水。今天的口水,最好在明天就给我变成冰块。
今天从早上开始就非常冷,明明还是白天,但温度却已经低到会让鼻水在鼻子里凝固的程度。等到太阳下山之后,气温应该还会再大幅降低吧。
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我来到村子里的酒行。
第一次踏入的这家店,可以说是麻雀虽小五脏倶全,大大小小的酒瓶摆满了墙上的架子。
听到我说自己受托来买酒之后,老板对我这个还是小孩的客人也毫无怠慢之意。
设施每个月发给的零用钱是两千圆,我拿出大约半年分的存款,买下了应当是相当高级的酒。请老板将酒装进纸袋之后,我就马上离开了酒行。
在村子的学校附近,有着经营许多年的传统个人商店。除了食品之外,这里也卖各种生活必需品,甚至还有一些便宜的衣物。阳咲好像也经常会来买书的样子。我绕到这里,买了一双以红色毛线织成蓬松而柔软的手套。我想像着阳咲戴上它,又开始像个傻瓜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外面嬉戏的模样。
同时,这双将在明天成为生日礼物的手套,也是我用以巧妙引导阳咲的借口。
当我在下午三点左右回到设施时,发现阳咲正蹲在我的房间前看书。对于抱着纸袋出现在走廊上的我,阳咲说了句「我找到你啰」,对我展现笑容。
「旭,最近你都一个人在忙什么啊?」
「你才是在做什么咧,要看书的话自己一个人看啦。」
「你又这种态……」
阳咲话说到一半,注意力就转到了我怀中的东西上。
「那是什么?」
「嗯,没什么特别的啦。」
我装模作样地压低视线,将纸袋藏到背后。像这样反手拿着袋子,让我觉得里面的酒瓶意外地沉重。
「你应该是那种人吧,那种到这个年纪都还相信有圣诞老人的人。」
「旭,你一定觉得我还是小孩子,对吧?」
「嗯。」
「我就知道。」
阳咲的眼睛眯了起来,腮帮子也随之鼓起。
「可是呢,我真的觉得要是有的话该有多好。醒来的时候就会看到床边放着礼物了喔?」
我想,阳咲也一定觉得我还是个小孩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圣诞老人?」
「没什么啦。不过,要是真的有就好了哪。」
阳咲以夸张的动作大力点头附和。
「我再问一次,你睡着之后就很少会被吵醒,没错吧?」
我试着采用与其说是确认,不如说更像是逼迫的说话方式。阳咲起初先是头一偏,像是有点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样子。然后,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意图了吧,她露出温柔的微笑。
「对啊,睡得很沉呢。」
「今天也是吗?」
「嗯。」
「绝对是这样?」
「对啊对啊。」
我装成像是突然想起来的样子,开口这么说:
「圣诞老人是从烟囱进来的吧?可是,要是没有烟囱的话,应该就会改从窗户进来了吧?」
「或许是吧。」
「吃过晚餐之后,我会到你的房间去喔。」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欺骗阳咲,内心掠过一股类似罪恶感的感觉。
由于杀害小仓后找不到其他回房路线,所以不得不选择在半夜穿过阳咲房间的方法。期待从窗户侵入时不会弄出声音,更在没惊醒阳咲的情况下悄悄离开房间的话,肯定需要非常好的运气。北海道的窗户是双层窗,一旦穿着鞋子踩上去,势必会有脚步声。此外,零度以下的冷风也可能刚好在这时吹进房间。还有,最让我担心的是,阳咲确实锁好窗户的行为。如果发生这种状况,我就必须在外头度过寒冬的夜晚了。
入夜之后,我在阳咲房间先打开了窗户的锁。人就在我身边的阳咲,对于我站在窗边时的鬼鬼祟祟举止,应该都看得一清二楚。
「圣诞老人啊……」
我若有所思地这么说,同时开闭了几次窗户——这是为了确认窗户有无结冻或框架歪斜难以开启等状况。
「不过现在也不是圣诞节就是了。」
阳咲这句话说得非常正确。
「但是毕竟是生日啊。」
阳咲可能会因为期待我的到来而在半夜里醒来,不过,她应该会配合我还有点生涩的演出手法吧。这样总比把一切都告诉阳咲要好得多。毕竟我真的准备了礼物,而且也想送给她。阳咲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从今以后,我也希望能够不再让阳咲怀有任何不安,让她感到喜悦。我在内心一再重复「为了阳咲」这句话,拼命忍耐着逐渐逼近的恐怖感与越来越深沉的夜色。
我在八点时离开阳咲的房间。胃部感觉有股沉重感,不太舒服。剩下自己一个人后,恐惧感突然从脚底开始逐渐往上爬。应该早就住惯的设施,整体看起来似乎都变得比平常更阴暗一些。我慢慢地走过没有开灯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
回房后,我坐在椅子上,紧握着装在袋子里的酒瓶。直到九点为止,我始终一直握着酒瓶,注视着时钟。
我再次离开房间。要动手了,今天就是实行的日子——我如此说服自己。
下到一楼时,刚好碰到从职员室里走出来的小仓。
将酒交给小仓时,他说了一些话,但我完全没听进去。只有隔着纸袋感受到的酒瓶触感,仿佛还一直留在我手上。唯一像是凶器的凶器。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的杀意已经寄宿在酒瓶之上了。不知为何,交出酒的时候,对于那瓶连味道都不知道的酒,我竟然有种接近惆怅的感觉。
职员室依然灯火通明。该不会小仓刚好在今天获准回家,或者是他变得不在乎他人眼光,公然开始喝酒——种种无谓的不安掠过我的脑海。
不过,小仓其实一拿到了酒就开始往设施后门的方向移动。
我马上回到房间,把送给阳咲的礼物装进包包。这时,虽然我也突然想起自己一直都没看早就塞在包包里的交换日记,但现在也不是读日记的时候了。
我穿上外衣,将包包挂上肩膀,然后打开窗户。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冰冷空气拂过我的脸,溜进领口之中。我伸手抓住窗框后,探头往下看了一眼。为了在着地时尽可能不要弄出声音,我先整个人吊在窗台上,接着才跳落地面。
我曾经多次被带往小屋,所以,虽然途中几乎没有路灯,但是,凭着设施围墙处的灯光,只要没有搞错方向,就算在暴风雪之中,我也有把握顺利抵达小屋。
双腿自然地踩在雪上,一步步往前迈进。寒冷与紧张让我脑中一片茫然。在原本只有黑暗的景色之中,目的地所在的小屋终于缓缓浮现。已经到了啊——我也在这时开始感到恐惧。心跳声以一定的节奏敲打着我的耳膜。
入口处的门缝底下,透出微微光亮。
我放轻呼吸接近小屋,落步时以脚跟着地,提腿时则是脚尖最后才离地。我不停颤抖的手碰触到小屋墙壁后,做了一次大大的深呼吸。
这时,小屋中传出小仓的咳嗽声,让我一阵毛骨悚然。「想掉头回去」的冲动,到了这个时候才扑向我,让我上下排牙齿不停交击作响。我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像是正受到某种难以抵抗的指令牢牢捆绑。只是把锁头锁上而已、就只是从外面上锁而已,小仓又还不一定会死。可是,现在的话我还能回头,可以不用成为杀人者……
我的视野几乎变成一片雪白。好不容易撑过那几乎要让人当场跪倒的强烈反胃感后,我将手伸向木门。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我的指尖终于碰到了小屋的锁。
接下来就是一股作气冲到最后了。我的身体做出经过多次事前练习的动作——先以左手轻轻按住锁头,接着右手抓住圆环。将环穿过孔穴后,旋转。这样就结束了。虽然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该做的事,但我却突然有点想知道是否已经确实上锁,想要试着推拉木门看看。
就在我呆呆地望着锁头时,再次听到小仓像是在呻吟的声音,意识顿时被拉回到现实之中。
我怀着像是在祈祷的心情,快步离开小屋。
在回程途中,我的内心感到非常沉重,凭着断断续续的注意力,确认今后的行动。小仓因为醉倒而冻死,这是自作自受的结果。由于他并不是遭到某人关在小屋里面而冻死,因此小屋的门自然不可能处于上锁状态。所以,明天我必须再次前往小屋把锁打开。在这个时点之前,我都无法确认小仓的生死。难道在那之前,我都得一直忍受这种像是夜晚永远不会结束的感觉吗?虽然是我自己想到的方法,但其中的暧昧、不确定性,似乎快要超出我能承受的极限了。
我像是想寻求救赎般,连滚带爬地逃进阳咲的房间。这个圣诞老人实在太糟糕了,不但打开窗户时弄出很大的声音,而且还忘记脱掉鞋子,就这样在只有微弱蓝光照亮的黑暗房间中停下了脚步。
借由从窗户照进房间内的月光,我可以看到阳咲的睡脸。简直就像只有那里受到耀眼的强光照射一样。阳咲睡得很安稳,我甚至怀疑她只是在装睡,有点想试着叫醒她看看。想要叫醒她,让她知道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只差一点,我就真的会这么做了。幸好今天是阳咲的生日。因为早已喜欢上阳咲,所以我才得以打消这个念头。就算真的对阳咲诉说我现在的心情,对事情又有什么帮助?
在阳咲的头旁边,有一个像是在主张自身存在的东西就放在她的枕头上。那个以纸包着的东西,长宽各约二十公分,上面有着像是玫瑰的纸花装饰。另外还附有一张比较厚,像是某种卡片的纸。纸上的内容肯定是阳咲的心情。
交换了彼此的礼物后,我悄悄地溜出阳咲的房间。
5
虽然我很简单就睡着了,但是,到了隔天早上,终究还是感受到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恐怖感,吓得醒了过来。
照进房间里的阳光比平时更为强烈,现在已经是早餐时间了。
从阳咲那里拿到的礼物还摆在桌上,我没有确认礼物内容就直接前往餐厅。
等到可以自由活动后,我开始在设施内四处走动。在职员室不见小仓的人影。我若无其事地向其他职员询问小仓在哪里,对方表示从早上开始就没看到他。
我拿着小仓的手机,从正门玄关离开设施。来到外面后,映入眼中的颜色尽是白色与蓝色。来自雪地的反光,今天也同样强烈刺眼。我一边注意他人眼光,一边绕到设施后门,朝小屋前进。
我觉得脚步十分沉重,明明不想思考任何事,但内心还是涌现各式各样的想像。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缺乏确实性。明明都已经决定要杀人了,但却始终觉得好像有哪里做得还不够彻底,对方仍然有可能活下来。搞不好小仓还活着,在我打开门锁的同时就会扑过来。或者是,我杀人未遂的消息就此在设施中传开,让我们的状况变得比现在更糟。毫不留情的暴力,除了我之外,连阳咲也……
不——我咬紧牙关。
要是小仓还活着,那么这次我一定会确实杀了他。要重新想其他计划也好,就算会是「自己直接下手刺杀他」这种最糟的情况,那也无所谓了。即使我遭到警察逮捕,不管是对于我身边的人,甚至是对于我自己来说,造成的伤害应该也都还是比起让小仓继续活下去来得少。没错,就算这家伙现在没死,接下来的机会也是要多少就有多少。这是因为,就像小仓自己说过的「白费工夫」一样,我们随时都在一起。就让我们一起掉进无底深渊吧。
极端的想法占满我的脑海。已经不能回头了。我鼓起勇气来到了小屋。
我站在小屋的门前,试着感受屋内的动静。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烦人的「呼呼」声响,是我自己吐气的声音。
门还是处于上锁状态,我总觉得,门扣好像已经歪掉,快要从门上掉下来的样子。不过,仔细一看之后就发现,那只是我的幻想。小仓依然遭到囚禁于小屋之中,就这样在屋内度过了一晩。
我大胆地试着敲响木门。两次、三次,敲门的力道越来越大。
但是,我没有听到任何回应,室内也没有传出有什么东西在动的声音。
我等了一小段时间,可能是五分钟,也或许有十分钟吧。我压抑住想要放弃的心情,将手伸向门扣的圆环。不知为何,手上传来一种仿佛金属被用力压进去的奇妙异样感触,让我相当着急。我发着抖的手指更加用力,好不容易才把锁转开。锁一打开,我眼前的木门似乎就随之一晃,脚边也传来钝重的撞击声。我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但已经没有余力在意这些细节了。确认尸体的时刻已然到来。
我用手推门,但却感觉到门内传来一股阻力。即使我加大力量试着将门推开,结果最多也只能让门前后晃动而己。
我一度感到非常焦急。但是,在我恢复冷静,运用想像力推测现在可能是什么状况后,顿时松了一口气。
里头有什么东西抵住了门——也就是说,那是小仓的尸体。他肯定是想要逃离小屋,结果就这样死在门边了吧。
「小仓?」
我无意间发出像是在呼唤对方的声音。当然,不可能有反应。我更加相信自己的想法没错,因而兴奋了起来。我用右肩靠紧门,脚用力撑在地上。既然都来到这里了,我说什么都想亲眼确认尸体。在我的脚边,往内开的小屋木门,门板一角刮过了地板。
就在我觉得鞋底好像快要在积雪地面上滑出去的时候,来自门后的抵抗突然消失了。我听到像是某种东西倒下的声音。门稍微开了一些,现在我能够窥探屋内的模样了。我看到了小仓的脚,不知为何是光着脚丫子。我更加用力推门,可是门被抵住,完全无法再推开分毫。不过,现在的缝隙已经足以让我挤进室内了。
小仓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条毛毛虫一样。他缩成一团,以像是抱着自己膝盖的姿势,倒在小屋的地板上。已经是死人的小仓,模样又白又丑陋,甚至到了让我先产生好奇心而不是恐怖感的地步。最让我在意的地方是小仓的服装。他这时只穿着慢跑衫和四角裤,大衣、外衣和长裤都被脱下来扔到了一边。在足以让水结成冰的寒冷之中,为什么他会把衣服脱掉?该不会是在这间应该没有其他人能进来的小屋里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在原地呆站了一阵子,就这样注视着尸体,然后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这或许就是那个叫做「反常脱衣现象」的奇怪行动吧。听说,在冰天雪地之中,体温降低者想使自己恢复温暖时,当事人的身体反而可能会出现「觉得非常热」的异常反应。
我的背靠到了小屋的墙上。我一边盯着小仓的尸体,一边感觉到紧张的情绪正逐渐放松。
小仓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项链。项链上串着一个形状奇特的首饰,现在垂落在地板上。我蹲下去捡起来一看,发现那个首饰外型像是某种生物的幼虫,感觉相当诡异。
白色的……毛毛虫。
这时,我无意间低声笑了出来。
到现在为止,我到底都在害怕些什么啊?小仓已经死了,连一晩都没能撑过去。他喝得醉醺醺的,甚至连木门都弄不破。现在,躺在那里的就只是一团白色的空壳,再也没办法将丝毫恶意投向我们了。我有种想要对某人说「好好看清楚吧」之类话语的心情。冻死的小仓丑陋到极点。他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如同变态,连这种时候都没能比较像样一点,摆出像是双手恳求的姿势,紧握着瓶口没有塞起来的酒瓶。
我把自己带来的手机塞进了小仓长裤的口袋里。虽然手机早就没电了,不过反正也不知道他的尸体什么时候才会被发现,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我让小屋里的灯继续亮着,运用和进来时相同的要领挤了出去。
我再也不会被关进这间小屋了。我抱着像是要封印令人忌讳事物的心态,用力拉动门,将门关了起来。
我有种像是凯旋归来的感觉。
回到房间后,我马上打开阳咲的礼物。礼物是我之前提过想要看的书。
看了随礼物附上的卡片后,我有种睽违已久的温馨感。
『祝你生日快乐。今年请不要像以前一样那么欺负人喔。我永远是旭的大姐姐。』
虽然我很想马上去找她,但现在已经快到午餐时间了。
下午,当我在房间里看书时,阳咲自己跑来了。
「旭,你这样是不可以的喔?」
阳咲露出我从没看过的困扰皱眉神情,开口这么说。她的脸色好像也比平常苍白。
「我做了什么吗?」
「昨天,你在超过晚上九点之后来过我的房间吧?不可以再这样了喔。我八点上床睡觉时还以为你马上就会来呢。可是你一直都没来,害我很担心喔?」
「如果你是说圣诞老人的话,那又不是我。」
「小、小仓老师……可能又会生你的气喔?」
提到小仓的名字时,阳咲的声音有点不太安定。
以后再也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了——我很想对她这么说。
「嗯,对不起,我会注意的。是我不好,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哦……」
「怎样啦?」
「我只是觉得,旭你今天还真是坦率呢。」
阳咲一边轻轻摇头,说着「太奇怪啰、太奇怪啰」,以带有几分恶作剧感觉的视线,由下往上看着我。
「因为是生日嘛,我也变得比较成熟了。」
「这样的吗?」
阳咲的头顿时停止不动,凑上来仔细打量我的脸。
「哎呀,真是太好了。毕竟你最近经常一副很恐怖的表情嘛,是不是摆脱什么烦恼了呢?」
我觉得像是被阳咲看穿似地,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但是,完全被她说中了。虽然阳咲平常总是有点脱线的样子,不过或许也有相当敏锐的一面哪。
「说到烦恼,我本来还在想,现在树不在,只有我们庆祝生日,好像也有点说不过去之类的。」
这句话不全是在说谎。小仓已经死亡,现在只要树能够回来,我就别无所求了。
「树他短时间之内好像还没办法回来的样子,我刚刚才去问过园长的。至少要再等一个礼拜,还可能更久。」
阳咲的表情暗了下来。
「对不起。反正树迟早会回来,现在想这个也没用嘛。不管怎么说,谢谢你的礼物。」
「我也要感谢旭你喔。谢谢,也祝你生日快乐。我很喜欢那副手套呢。」
「你今年有什么目标?」
「没有那种东西啦。」
「不要说得这么大方啊。」
「这样的话,旭你自己呢?」
「哎,我也没有就是了。」
「这样不行喔。如果你以为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那就大错特错啰?」
「你先为自己的将来担心吧,毕竟你就只有个性开朗这个优点而已啊。」
「这样的吗?」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感觉阳咲的眼神似乎蒙上了一层阴影。
「啊,应该不只是开朗而已吧。嗯,另外就是,像是温柔体贴之类的……哎,像这类的啦。」
阳咲沉稳地注视着我。
「我呢,总之只要能跟树和旭你们在一起就很满足了。」
我硬是把「既然如此,那就跟我一样了」这句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直到太阳下山为止,我们度过了一段温馨而充满欢笑的时光。再也不用担心微不足道的平稳日常会遭到某人蛮横破坏了。我曾经在教团的教典里读过内容大概是「每当生日来临时,人就会脱胎换骨」的故事,现在竟然也的确感觉到了宛如获得类似解放的变化。
最近这一阵子,我的表情一直很恐怖——这句话是真的吗?入夜之后,我懒散地躺在床上看书。
现在树不在这里,阳咲也不在身边,让我突然变得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才好。仔细想想,应该只是「杀人」这个目的与行动过于异常的缘故。我们其实不过就是养护设施里的普通孩童,寒假结束后就又得迎接学校生活。
在就寝之前,我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该做的事,于是走向书桌。
对了,和母亲的书信交流。
虽然我也希望能和树一起写信,不过,让母亲等太久也有点过意不去。
我想,母亲的协力者应该还是每晚都会造访吧。
我抱着「总之至少先看过信再说」的想法,在书桌上摊开了大约十天前送到的信。
我已经不记得之前聊过些什么了。母亲的文章还是一样中规中矩,一边对我表示关切,一边打听我的近况。如果要说没内容的话,其实还真的没什么内容。我和阳咲、树相处的时候也是如此,与亲近之人的对话,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在调查你下落的过程中,我从某位人士口中得知,你在手腕附近有着斑痕。这是真的吗?我以前曾经听说过,类似斑痕有可能转变成严重疾病。或许是我过于担心了吧。从收到的信件看来,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健康聪明的少年,请务必好好保重身体——
斑痕……
越往下读,内心中类似困惑的那股感觉就越来越强烈。起初就只是像信中提到过的一样,对于「要是阳咲生病的话该怎么办」之类事情的担忧而已。毕竟阳咲手上也有同样的斑痕。
由于一直想不通到底哪里让我感到不对劲,所以决定先暂时不去管它。母亲的文章中透露出一股寂寞感,让我觉得应该要赶快回信。
——因为最近稍微有点忙,所以这次比较晚回信。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和朋友一起庆祝。如果你知道我真正的生日,希望能够告诉我。不知道的话也没关系……!
写到一半,我的内心浮现一股奇妙的罪恶感。
虽然我能够理解,多半是因为回覆内容与我真正想传达的事不同的关系,但是,我也不能怎么办。毕竟,即使母亲问起近况,我也不能因此就将最重大的消息告诉她。
对母亲采取这种态度,让我觉得非常不好受。
从今以后,我对任何人也都同样不能提起这件事吧。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将会一辈子纠缠着我。即使是在玩耍的时候,或者是与阳咲并肩欢笑的时候,任何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白色的空壳都有可能朝我扑来,让我想起自己犯下的重大罪行。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稍微变得更成熟了一些——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行字。
我变得非常想和母亲见面。在不知不觉间,我其实已经非常疲倦了。虽然觉得很丢脸,但还是希望能和某个温柔的人在一起。和那个人见面,告诉对方自己做的一切,然后……
——小旭,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要是发生什么事的话,我会马上去接你出来的。
我将回信塞进了门缝底下。
我关掉电灯。晚上变冷的速度越来越快了,希望明天会下雪。
6
这处设施果然不太对劲,用小仓的话来说就是「没一个正常的」。
经过一天后,职员们依然只是淡然地处理着各种业务。第二天、第三天也都是如此,毫不在意小仓那张空着的办公桌。我试着问过,结果只得到「小仓老师好像在放假」这种完全不感兴趣的回应。此外也完全没有像是有警察要来的样子。虽然这些事对我来说都相当有利,但也让我开始觉得,持续为「杀人」这件事感到不安的自己,似乎有点蠢。
虽然天色看起来像是会下雪的样子,不过阳咲反而更有精神了。
「今天呢,为了树回到这里的那一天先做准备,我想来打扫房间。」
可以吧?就这样决定啰——阳咲以不容许拒绝的态度,把抹布等清洁用具拿进了我的房间。
虽然我以「哪有多脏啊」的说法反抗,不过看来阳咲就只是想活动身体的样子。
阳咲说我只会碍事,把我赶到了窗边。老天爷像是到了下午才想起来要下雪,设施之外开始飘起了雪花。直到现在,小仓应该都还被关在那间小屋里吧。
「你在写什么吗?」
阳咲的手指着书桌。上面放着用来回信给母亲而买的信封与信纸,旁边还摆着铅笔。
「是啊,该说是寒假作业吗……」
我一时疏于提防,结果马上就遭到阳咲追问。
「写信的作业?」
「哎呀,你别在意这个啦。」
「好~~。」
把语尾拖长的阳咲蹲了下来。我这才回过神,反手在窗户上一推,踏出一大步。阳咲已经握住了书桌抽屉的握把。
「别开!」
因为我突然大喊,所以似乎让阳咲吓了一跳的样子。她整个人像是被电到一样,马上挺直膝盖站了起来。
「对不起,因为之前打扫的时候,我都是随便开的。」
看到我默默地低着头,阳咲的声音听来似乎放下了心。
「也是嘛,旭你也有不想让别人看到的东西之类的吧。可是究竟会是什么呢,让我很在意喔。」
「其实就是那个啦,我跟树的交换日记。」
我又说了个感觉马上就会被揭穿的谎话。这几天总觉得脑筋不太灵光。交换日记根本就还一直收在我的包包里。
「原来如此,那个不能给我看的日记啊?那这边可以打开吗?」
「没问题没问题。」我边说话边像逃避似地转过身,眺望起窗外的景色。
可是,我随即为之一惊,马上又转回头。
「咦?这里有好多封信呢。」
阳咲刚才想要拉开的,其实是树书桌的抽屉。
已经太迟了。阳咲盯着放在我书桌抽屉之中的,母亲寄来的信,眼神充满好奇。虽然她没有擅自翻动,但还是对我投以像是要求说明的视线。
「谁寄来的呢?」
我一时之间想不到任何借口。
「对不起,我已经稍微看到了一点,对方是女生?」
「嗯……」
「哦~~」
阳咲睁大了眼睛。
「女朋友之类的吗?」
「为什么会想到那里去啊,笨蛋。」
「咦~~别看我这个样子,现在开口问的时候,内心也还是非常紧张不安的喔?」
阳咲做了个夸张的动作,嘴巴瘪得像章鱼一样,似乎是想表示自己不太高兴的样子。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才开口解释:
「对方是我认识的女性啦。」
「可是,她好像想跟你见面耶。」
「因为她是我妈啊。」
「咦?」
「对方自称是我妈。」
「旭你的妈妈?」
「似乎是这样。」
阳咲一再重覆询问,我也一直回答到她满意为止。直到让阳咲不再认为我是在开她玩笑为止,我始终坚持对方是我母亲。阳咲也慢慢发觉我是认真的,脸上笑容随之消失。我这时有点自暴自弃,对阳咲接下来的反应感到害怕。阳咲的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
阳咲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我房间的门。我应了一声,门后传来职员的声音。对方表示园长要我过去见他。
「对不起,阳咲,之后再说吧。」
我走过阳咲身旁,同时调整自己的心情。终于要来了吗,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可以看你妈妈写来的信吗?我想多知道一些关于旭你的事。」
背后传来阳咲听来迫切的询问,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冷淡地回了一声「可以啊」。
在职员的带领下,我穿过职员室来到了园长室。
园长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着阳光。现场气氛相当凝重,我保持沉默,静观事态发展。
园长单刀直入告知小仓已死的事。我试着提出「为什么他会突然死掉」的问题,想确认设施方面的反应。但是,关于小仓的死,园长没有提出任何说明。
就在我想要开口问起「还有什么事吗?」的时候,园长的表情突然一僵,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而且还是整个人完全立正站好的姿势。园长视线的焦点不在我身上,而是停在我的背后。
「小仓为什么会死,相信你很在意吧?」
因为肩膀受到轻微刺激,让我差点脱口发出惊叫。我侧眼一看,发现肩膀上有只雪白的手。
我倒吸一口气。对方是在我犯案前一晚宛如幽灵般出现的女性。像是在享受我的动摇一样,名叫时任的女性一直紧盯着我。她薄薄的嘴唇有了动作。
「跟我来。」
我像是忘记上油的机械一样,以十分生硬的动作点头。
时任随即迈开脚步,我随后跟上。在我进入园长室隔壁的职员室时,看到了异样的景象。这时在职员室里的老师有五、六位,所有人都低头跪在地上。这种诡异的下跪之姿,一直持续到职员室的出口。
「你觉得这样不好吗?」
来到走廊后,时任改成和我并肩而行。她没有等我回应就迳自继续往下说:
「然而,优劣是很重要的。『吾等』不论对任何事都会建立上下关系。虽然许多宗教都会论及幸福,但人的幸福其实并无优劣之分。不论是在旁人眼中多么贫困、多么落魄的人,只要当事人宣称自己活得快乐,幸福程度就绝对不比任何人逊色。『吾等』认为那是一种巧妙的瞒骗,所以『吾等』传授的教义只有一条,那就是『求生存』。在严峻的寒冷之中,赌上彼此存亡的竞争。较为优秀者、较为低劣者。受到豢养的人,以及即使遭到杀害也不足为奇的人……」
我觉得,时任似乎刻意配合我的步调。窥探着我反应的时任,说话时表情不停出现细微变化。我宛如着魔般,不由自主地紧盯着对方的脸孔,丝毫不觉得厌烦,我之后才发觉到这件事。她那仿佛能够打动人心的声音,让我的思考逐渐变成空白。
「去惩罚小屋的时候,总是从设施后门离开的吧?」
在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走廊的尽头。不知为何,时任抬头看着上方。在天花板的墙角处,装有监视摄影机。
到这时,我才头一次有办法对这个女人开口说话。
「我们要去哪里?」
时任也在这时头一次用手将长长的浏海撩往后方。她是个相当美丽的女性,但是,这个就人类而言丝毫不足为奇的举动,出现在她身上的时候却反而有种诡异感。
「听说你常看推理小说。放心吧,要是证据遭到隐蔽就麻烦了。倘若『吾等』是刑警,想必不会让犯人进入现场吧?」
我再次闭起了嘴。
时任呼唤某人,要对方拿来了她的外套。
宛如粉絮般的雪,不断静静地从天空中飘落。
虽然时任的个子相当小,但却在雪上迈开步伐大步往前走。她的速度相当快,我好不容易才只能勉强跟上。
我们来到了小屋。当初锁上门时的恐怖感突然在我心中复甦。
「有点冷哪,你不进去吗?」
明明自己一路带头走到这里的时任,在入口处却停下来这么说。就像是浓雾散去一样,我到这时才总算产生警戒心。我紧闭嘴唇,有了明确的自觉——我肯定遭到了怀疑。之后必须好好想想,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被盯上。
我推开门踏入小屋。屋内电灯没开,所以有点暗。在我最后一次进入这里之后,曾经有其他人来过。屋内已经不见小仓的尸体,可能是有人收拾过了吧。
「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马上就开了灯……你还真清楚开关的位置哪?」
「因为我已经不知被关进这里多少次了啊。」
「说得也是。」
时任似乎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产生动摇。既然如此,那我就彻底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吧。
「这个,称呼你时任小姐应该没错吧?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还带我到这种地方来。」
时任关上了半开的门,将她那宛如玻璃珠般的眼睛转向我。接着,就像是要诱导我的视线,她慢慢地看向地板。
「小仓就死在这里。」
她注视的地方,正是小仓尸体原本所在的位置。我不慌不忙地回看时任。
「你是说,他死在这间小屋里?」
时任点头,换上像是我最初见到她时那种不会改变的冰冷表情。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嘛……」
「尽管说吧。考虑到小仓的工作态度、对你们所施加的虐待等,你自然不可能感到伤心难过。」
「抱歉。老实说,虽然我还搞不太清楚状况,但多少松了一口气。小仓真的已经死了吗?」
「没错。」
「怎么死的?」
我会不会问太多了?不,这个问题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吧。
「由于认为说出来可能会让你受到打击,所以方才刻意不提,你想知道吗?」
「受到打击?我吗?」
我只能偏着头表示不解。
「小仓有着躲在这间小屋里喝酒的不良习惯。原则上,设施内禁止饮酒。不过,从小仓不时在隔天早上带着酒气现身的情况来研判,他早已蠢到视规定如无物的地步。」
我觉得时任似乎刻意在吊人胃口、拐弯抹角。
「事情发生在九号晚上,小仓在结束当天工作结束后随即离开设施,来到了这间小屋。为的是享受当天取得的酒。小仓似乎就这样醉倒,陷入熟睡。当晚气温最低时曾达到零下十五度。剩下的就随你想像了。」
我感到毛骨悚然。警察果然来过了吗?时任为什么能够断定小仓死在九号晚上?而且,她怎么会知道,小仓在当天才拿到酒?
「你觉得很震惊吧?」
啊,我想到了。
「该不会是因为我拿给他的酒……」
我认为在这件事情上不适合说谎,因为时任已经知道了。
时任加重了语气。
「村里酒行的老板已经接受过征询,也确认过收银机记录的时间。九号下午一点三十五分,你在那里买了酒,对吧?」
「是。」
「九号晚上之后,设施里就没有其他人看过小仓。目前只有后门摄影机录到他拿着里面多半装着酒的纸袋外出的画面。在这之后也没有录到他回来的画面。」
「我是因为遭到小仓胁迫,不得已才……」
我垂下了肩膀。其实,我真的相当震惊。小仓死时的确抱着酒瓶。只要调查摄影机拍下的影像,应该就可以知道他一直没离开过设施,所以理当无法自己前去买酒。但是,小仓死后不过才几天时间,时任竟然就已经把酒的来路查得一清二楚。我会遭到怀疑也是理所当然的。
「没什么,别在意。」
我抬起头,看到时任脸上挂着微笑。但是,她的笑容只是让室内原本就已经冰冷到极点的空气绷得更紧而己。
「他是自作自受。」
「可是……」
「但是,希望你好好体会。」
「咦?」
我差点就错过这句十分突兀的发言。时任又收起了笑容。
「小仓……小仓新次郎生于新潟县某处乡下。从小时候开始就因个性粗暴而成为邻里间的头痛人物。十六岁那年,他与骑乘机车时擦撞到的女性发生口角,更殴打对方致死。小仓之父是个整天只知喝酒的米虫,其母也已离家出走。小仓杀人后无法回到原本就读的商业高中,原本与之厮混的不良同伙也因其贪婪而趁机和他划清了界线。当然,小仓就算找到工作也都做不了多久。他曾因缺钱花用而闯入超商,让店员身受重伤。与其说他的人生是一路走下坡,不如说前方从一开始就只有悬崖而己。」
我完全搞不懂时任的意图。我认为,自己应该不是那种事到如今还会去同情小仓,觉得他很可怜的烂好人。
「到获得『吾等』收留为止,小仓身上共有五件伤害案件,累积的债务大约达到两百万。除了讨债者之外,没有任何人需要小仓。这样的人只会越来越堕落,甚至做出向小孩子索讨金钱等行为,你说是吧?」
我完全不想去思考小仓身处的状况等,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怒火再度燃起。
「设施果然都知道,而且加以容许啊。容许小仓对我们的种种所作所为。为什么不赶快把那种人开除呢?」
「抱歉,听取怨言并非『吾等』的职责。」
相对于大声怒吼的我,时任的态度依然十分冷静。我觉得她好像从刚才开始就连眼睛都没眨过一次的样子。
「……这个嘛,算了,我知道了。」
我的气势受挫,依旧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大力左右摇了几次头。
「拿酒给他的我,是不是有可能犯了什么罪?会有警察之类的人来抓我吗?」
「正如方才所言,要让小仓这种没有亲朋好友的人成为失踪人口,对『吾等』而言并不困难。」
我大概已经听出时任的言外之意——教团打算对外界隐藏小仓的死讯。教团是不是真的做得到,还有,于情于理,这种事究竟能不能做,这些我都一点也不在乎。然而,虽然这样的事态对我来说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但是,在时任面前我不能有丝毫大意。如果打算隐瞒这个事件,那么,时任为什么还要找我过来?仿佛像是要答覆这个疑问,时任开口说道:
「不过,既然无意依赖警察,寻找犯人的任务便只能由内部执行。『吾等』高层虽采取集团体制,但是,由集团施行的私刑,往往极为苛烈。」
「犯人?」
时任无情地点头。
「请等一下,小仓的死,不是自作自受的意外吗?」
「的确,因酒醉而丧命是自作自受的结果。但是,其中也存在一些令人起疑之处。」
时任一说完就伸出手,指向位于小屋角落的暖炉所在方向。她走向该处,一再观察四周状况。
「你来看一下。」
眼见时任向我招手,我只能老实走近暖炉。
「单就你记忆所及范围即可,从一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吗?」
「哎呀,这……我不太确定。」
她或许是想指出,暖炉中的煤油早已被倒掉的事吧。但是,从外表来看,根本不可能看得出来。
「仔细看,暖炉正面作为护网的格状金属部分呈现朝外侧的扭曲,顶部也有奇妙的凹陷,油箱的盖子也没有关上。」
就像她说明的一样,跟我当初拿油箱到外面倒掉煤油时相比,暖炉外观的确有所不同。
「你不觉得这有点像是遭到某人胡乱痛打的痕迹吗?就像是人生的失败者,紧抱着比自己弱小但更为温暖的小孩一样。」
我的背脊完全结冻了。经过她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留在室内的痕迹透露出许多讯息。
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往位在暖炉旁的毛毯。这条毛毯,本来应该是放在床上的。我之前明明还特地回来过小屋一次,那时到底在搞什么啊……
「再问你一次,毛毯以前也是被扔在这个地方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有办法说明理由吗?」
我只能暧昧地将头一偏。
「虽然这只是『吾等』的想像,但是,小仓曾经寻求炉火。因为这是室内唯一能够发热的物品。他缩在毛毯之中,发挥出与生倶来的粗暴天性,打凹了暖炉。酒醉多半也是导致他陷入些微错乱状态的原因。由于尸体发现时的确处于衣衫不整的状态,所以这也是有可能的吧。」
虽然时任没有明确说出结论,不过,我想她其实应该早已清楚了解真正应该指出的问题所在。
「那么,旭,假设这个愉快的想像是正确的,小仓为什么会被逼到如此地步呢?」
「这个嘛……如果情况真的像你说的一样,只要在陷入那种状态之前离开小屋就好了啊。」
我只能这样回答,时任看似满足地点头。
「你很聪明,而且很可爱。」
了解自己已经被关在小屋里之后,小仓在室内大闹了一场。当时我不该只顾着关心白色空壳的。发现小仓的尸体呈现仿佛靠在门上的状态时,我就该想到更多可能性才是。即使只是把油箱盖子盖好、将毛毯放回原位,相信应该就能大幅改变他人对现场的印象才是。
「还有其他令人在意的事,希望聪明的旭也能一起来想想。」
时任一边盯着我,一边将右手伸进制服的外套之内。
「据说,你和树等人,几乎每天都遭受小仓欺凌?」
「他真的很过分哪。」
「虽然这种说法肯定不太妥当,但是,你们的关系其实颇为密切。既然如此,你应该也很清楚小仓持有的物品。根据『吾等』的推测,在九号晚上,小仓进入小屋前,他已经遗失了某样物品。」
「某样物品?」
时任伸进外衣之内的右手,完全夺走了我的注意力。说到有可能从白色制服的内袋中取出的东西……
「小仓会随身带着钱包吗?」
「钱包?」
我的头一偏。
「我不太确定,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他从我这边拿走钱的时候,似乎是直接塞进长裤口袋的样子。」
时任点头,开口往下说:
「发现尸体时也没找到钱包,看来他平时应该不会随身携带吧。」
「应该就是这样吧。」
「除此之外,关于小仓的所有物,你还想不想得到其他的东西?」
「小仓的所有物……」
「没错。」
「这个嘛,虽然说到小仓首先就会想到酒,不过我记得还有手表、首饰之类东西。另外就是,他偶尔也会像其他职员一样,带着教典走来走去。」
「就只有这样吗?」
「是……」
时任的声音变得更低。我感到一股不安,她想让我亲口说出「手机」两个字吧。
讨厌的预感成真了。当受到时任外衣遮掩的手再度出现时,在她纤细的手指之下,延伸出一个看来像是手机的长方形薄片状物体。
「这是什么?」
我稍微顿了一下之后才回答:
「……小仓的、手机吗?」
时任依然高举着手机,以带着几分佩服的语气这么说。
「原本以为设施的孩子应该不曾接触过手机的。」
我捏了一把冷汗,不过这句话还不难应付。
「我懂的也不多,就只是透过书本之类的而稍微知道一点而已。因为是小仓的东西,所以我也看过。」
「既然这样,那就好说了。这的确是小仓的手机。虽然你应该不知道,不过,在发现尸体时,手机已经没电了。但是,先假设小仓因为某种意外状况而被关在小屋之中无法离开好了。这样的话就会遭遇到一个问题——身陷冻死危机的小仓,为什么没有使用手机寻求救援?」
「的确很奇怪呢。」
「一个可能的答案是,当小仓进入小屋的时候,手机就已经没电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认为已经没电了呢?」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小仓的右手手腕扭伤,似乎处于无法用右手拿东西的状态。话虽如此,发现尸体时,找到手机的场所却是小仓长裤右侧的口袋。」
我现在也懂了。右手有伤的人,右边口袋里面却还放着东西,这个情况实在不太自然。这是我犯的一个小错误。
「的确有点奇怪呢。话说回来,毕竟也不过就是扭伤,要打开酒瓶封口,或者是拎起很薄又很轻的手机,应该还办得到吧。小仓也有可能是用左手把手机放进长裤右边口袋的。然而,就是有哪里让人觉得不太对劲。因此而将手机充电做了各式各样的确认。」
我想,就算没注意到放置位置的问题,时任肯定也还是会对属于遗物的手机彻底加以调查吧。
「基于管理上的理由,对于设施内的职员,每天都会发出一封告知相关事项的电子邮件。试着启动手机后一看,你猜如何?一口气收到了从一月六号到现在的电子邮件。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也就是说,在六号的时候,手机就已经没电了,是这样的吗……?」
「正是如此。那么,小仓为什么会随身带着没电的手机呢?」
虽然我大可用自己不知道教团的规定、不懂手机功能架构之类说法来回避,但还是试着提出了看法。
「因为小仓的个性散漫,会不会是觉得收那种电子邮件很麻烦,所以一直没开手机?」
「从一月六号开始才突然有了改变吗?在这之前,他似乎都会好好确认的喔。」
「最近,小仓的态度好像变得……该说是狂妄吗?这个,由于干部们似乎都外出参加活动,所以他开始想要摆脱束缚之类的……」
「许多职员都看过小仓在工作时间用手机玩游戏,要说他一直没有为手机充电而放着不管,似乎说不太过去。就算小仓想忽视与工作有关的邮件,他在偷懒摸鱼时也应该会想拿手机来玩才是。」
时任把拿到我眼前的手机翻面,将一片漆黑的液晶荧幕朝向我。
「就算小仓想为手机充电,他也无能为力。要是小仓在六号之前就已经遗失了手机,那么就可以说明这个事实了。」
「可是,实际情况是,小仓死的时候,手机就在他身边吧?」
时任将手机放回胸前口袋,做出回应。
「要是手机早已经被某人事先偷走的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
「当然是为了不让小仓寻求救援。然后,犯人在关住小仓之后,判断时机成熟而返回小屋时,又将手机放回了长裤口袋。目的是希望借此伪装成小仓死于不幸的意外。希望能让他人认为,小仓因一时疏于而陷入熟睡,错失了操作手机求救的机会。」
看来,时任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是杀人事件而在进行调查的样子。虽然现在怨叹也于事无补,但是真的没料到会冒出这样一个女人。把手机也处理掉,其实才是比较安全的选择吗?
不,时任应该也还没掌握任何重要线索吧。就事实而言,目前就只有「小仓恰巧带着没电的手机」这样而已。接下来的内容全都是时任玩弄话术的诱导,全都只是想像。就算是受到攻击而损伤变形的暖炉,实际状况究竟如何,应该也只有小仓本人才知道吧。
「这个,很抱歉,时任小姐为什么朝着『有犯人存在,伪装成意外事故』的方向推论呢?」
「因为,『某个犯人将小仓关起来』的判断会比较自然。小仓似乎曾多次在这里喝酒,这原本就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即使他再怎么愚蠢,应该还是会有一定程度的防备吧。坚持他刚好只是在九号当天喝得太醉而丧命的话,不妨说说看有什么理由。」
「听说小仓一直都无法离开设施,似乎非常想要喝酒的样子。我也曾经遭到他凶狠催促。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喝得比平常多了点?」
「要说是喝过头的话,剩下的酒未免多了点。」
时任轻描淡写地展开迎击。
「多半是因为气温下降速度太快,所以他打算比平时提早离开吧。」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我试着回顾嗳昧不清的记忆——当时,小仓的尸体缩在地板上,手中紧握酒瓶。记得酒瓶的瓶口应该是开着的。酒瓶外表是相当深的焦褐色,虽然我那时没看到里面还有多少酒,可是,如果像时任说的一样,小仓没喝很多的话,在我用力推开入口木门的时候,酒应该会流到地上吧。
……结冰了?
虽然我原本漠然地怀着「酒不会结冰」的印象,但现在比较合理的可能性也只剩下这个了。
我感到眼前发黑,内心充满悔恨。没想到小仓之前以那种态度指使人,自己却居然如此谨慎,没有喝多少酒吗?我觉得自己像是被他那仿佛直到死都还在寻求酒,宛如毛毛虫般的丑陋模样给骗了。
「怎么了?」
我看到时任冷漠的脸。
冷静点,现在才去回想先前疏于确认暖炉、毛毯、瓶中剩下的酒量等失态之处也不是办法。记不得在小屋中做过什么,有时应该也会成为让局势变得对自己有利的要素。
「哎,要喝到什么程度才会醉到不醒人事的地步,这点真的就只有小仓自己才知道了。」
「我想也是吧?」
我对时任投以挑战的眼神。
「小仓真的被关在小屋里了吗?门处于上锁状态之类的?」
「发现时,门没有上锁。」
「这样的话,果然应该还是意外了吧?就只是正好手机没电,暖炉的煤油也用光之类的。虽然对小仓而言只能说是他自己运气太差,不过反过来看,如果不是刚好这么多不幸的巧合撞在一起,人应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掉的啊。」
「以心怀杀人意图的行为而言,其中的确也有依靠偶然的部分。如果有意确实杀害对方,应该还有其他更好的方法才是。」
「时任小姐,你应该是认为犯人锁起小屋的门,把小仓关在里面,之后又回来打开门锁,对吧?为了让他人以为是意外。可是,这些其实应该都是你自己任性的妄想吧?」
时任压低了视线。虽然我又挤出一句「无法反驳了吗?」不过,后续的「有证据的话就拿出来啊」就没有说出口了。
「旭,你还真是不容易死心哪。不错,看来似乎非常愉快的样子。」
时任的表情有了变化,浮现看似不怀好意的微笑。她像是要向人挑衅似地收起下颚,将头斜斜歪向一边。
「问你一件事,为什么你会认为暖炉已经没油了?」
「……为什么……」
我欲言又止。
「『吾等』至今可曾提过煤油耗尽之事?」
「这个,我没有想太多……因为暖炉坏掉了嘛。」
「坏掉了?」
「难道不是吗?」
「虽说最初提到炉火如何如何、错乱状态如何如何等可能让人以为暖炉已经损坏之事的确实是『吾等』,但是,这点不也正是你刚才提过的『任性的妄想』吗?」
……这是陷阱。
「认为暖炉已经损坏的想法还可以理解,毕竟小仓是冻死的。但是,看到暖炉上留有如此多处遭受粗暴对待的痕迹后,为何你刚才先想到的不是故障,而是认为煤油耗尽?」
时任吐出蜿蜒的白色气息。
「简直就像是……早已知道暖炉中的煤油事先遭到某人倒掉一样哪?」
谁会落入你的陷阱啊!我用力绷紧腹部。
「你搞错顺序了。其实是因为先前就已经没油,所以小仓才会拿暖炉当成出气对象的。他自己也因为这样的行为而导致酒精加速流遍全身,瘫在地上爬不起来,所以才会没办法离开小屋的吧。」
时任的笑容又消失了。
「相当出色的想像力,而且,对于小仓也十分了解。希望你顺便运用那份想像力思考一下,假设这是杀人事件,你认为下手者会是熟悉小仓之人吗?」
我像面对阳咲时那样撇开了头。
「这个嘛,总之不是我喔。」
我再次确认「自己之所以杀人,究竟是为了谁」之后,内心涌起斗志。
「时任小姐,你应该是一位工作十分繁忙的人物吧。我可以理解你始终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不过,对于一件可以当成意外事故来处理的事,有必要特地代换成杀人事件吗?」
时任的眼角拉了起来。想来就来吧,我很乐意奉陪。
「那么,旭,请教一下,事件发生当晚,你在哪里做什么?」
她说出这段简直就像是出自推理小说中刑警之口的台词时,态度看来相当愉快。
「因为这就是『吾等』之中的『我』的工作哪。」
7
终于获得解放而能够回到房间时,太阳早已下山了。因为和时任待在小屋里的时间超过三个小时,所以我整张脸都已经冻僵,脚也有点痛。可能是外面跟设施房间内温度差异的影响吧,我一直流鼻水。
时任询问过我的不在场证明。
我就只是说出早已准备好的「在房间里睡觉」这个答案而已。曾经以圣诞老人身分出现在阳咲房间的事,等到时任问起再说也不迟。对于不知道的事就直说不知道、对于只是想像而没有证据的部分则严厉地指出那是想像,这样就好了。
听过时任的推理后,我深深感受到小仓的死,真的包含相当多运气成分。不过,事到如今,那些不确定要素反而对我有利。现在回想起来,推理小说中的犯人,或许是太过执着于完美犯罪吧,常会为了能确实杀掉目标而留下物证。看起来也有点像是太过急着杀人了。我做的就只有锁上小屋的门而已,就算屋内留有我的指纹或毛发,但毕竟我早就被关进小屋无数次,所以一定有办法辩解。就算有人提出「我有动机」、「只有我能办到」等状况证据,只要我坚持下去,不要承认就没事了。对手只是教团的外行人,肯定是背负着太多不可告人之事,所以也无法找警察来吧。
小仓的死,都是他自找的。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内心多了不少余裕。
到了这时,我才突然觉得肚子很饿,下楼到餐厅扒光了晩餐。然后,我直接前往阳咲的房间。虽说当时心情郁闷,但是关于母亲的信,我对待阳咲的态度未免太过随便。
阳咲这时正坐在房间的椅子上。
我觉得有点奇怪。直到我开口喊她为止,阳咲都没有正眼看过我。平常的话,她都会以彷佛要整个人扑上来一样的气势,开门迎接我进房的。
「阳咲,对不起,白天的时候……」
「咦?」
此刻依然只是深深靠在椅子上的阳咲,散发出一股紧张感。我们之间出现了一小段像是彼此在窥探对方脸色的讨厌空白。阳咲紧闭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看过那些信了吧?」
「看是看过了……」
阳咲的话声有些沙哑,眼睛也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在压抑内心情绪的样子。虽然我有点困惑,但还是尽量以开朗的语气对她说话。
「我也想过可能是某人的恶作剧。不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加上树又一直吵着要我写回信,就这样在不知不觉间有了交流啦。」
阳咲开始认真注视我,她在生气吗?直到今天为止,我从来没看过眉头皱得这么紧的阳咲。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我想应该不是什么恶作剧喔。伯母是很诚恳的。」
「嗯……」
「你不去跟她见面吗?」
阳咲现在的语气,简直就像是在劝戒犯错的我。
「你要离开设施吗?」
「等一下,你是怎么啦?为什么在生气?」
「我在生气?」
阳咲的脸出现了奇妙的扭曲。像是困惑,又像是苦恼。但是,当她先低下头,不久后又将头抬起来时,不知为何却是一副坚毅的表情。
「才不是呢,我没有生气。只是觉得你好像很幸福,所以、嗯……或许该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吧。」
阳咲的「呵呵」笑声,像是装出来的。
果然还是应该一直瞒着她的吧。我和阳咲的遭遇很类似,所以她自然有可能觉得不太好受。
「那,你打算怎么办?」
阳咲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在谴责我。
「什么怎么办?」
「这些信。你不是都有好好回信了吗?也准备要离开设施了吧?」
「我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喔。只是在想,至少应该跟她见一次面就是了。」
「可是,伯母写到想跟你一起生活,她这样下去不是很可怜吗?」
「……你说可怜……」
我一时为之语塞。阳咲慢慢地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我想过了,毕竟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旭你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这处设施很诡异,对吧。我想其中一定潜藏着比旭你以为的还要更加恐怖的部分。而且,只要拜托伯母,你就能离开村子,应该也就可以去探望树了吧?」
「我不要。」
我不想抛下你独自离开。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虽然我想对阳咲提出抗议,但她抢先封住了我的下一步。
「不需要在意我啦。」
阳咲由下往上看着我,露出像是讨好的笑容。带有忧虑的眼神让人感到悲哀。
「旭你还是离开设施吧,毕竟这里有小仓老师在,还是快点走比较好。」
「小仓已经死了。」
「这样啊。」
阳咲刚听到时没什么反应。
「过世了啊。」
她的眼神空洞,说话时像是正朝不在这个地方的某人进行确认。
「所以,已经不用担心了。等到树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又可以像之前一样一起玩了。」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咦?」
「所以,我……已经、不能再跟你们在一起……」
阳咲以两手遮住脸。从她双手缝隙中,断断续续漏出「啊、呜」的声音。她的肩膀和双腿也明显开始不停抖动。就连呼吸也变得不太规律,像是正拼命忍住涌上喉头的哽咽。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不知所措。
「对不起,请你出去。」
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声音,掠过我的耳朵。
我朝阳咲伸出手时,她往后逃开。就算呼唤她,阳咲也只用大动作摇头做为回应。房间内充满了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窗外有雪块从屋檐上掉落,发出沉重声响。
「出去,拜托你。」
我竭尽全力才好不容易挤出「我改天再来」这句话。
我独自回到走廊,孤单返回房间,陷入似乎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沉郁情绪之中。
看到从房间门缝下塞进来的信,我的内心再度掀起波澜。
——写给旭。
虽然我曾经犹豫,但还是决定如此提议。如果让你觉得我只顾自己的话,非常抱歉。
其实,我正在考虑要主动造访村子。
其中包含了想见识你成长之地的心情,以及……不对,说得更坦白一点,我希望能与你见面。就算只是一小段时间也好,希望能和你说说话,亲眼看看你的模样,亲身感受你的存在。
在协力者的指引下,我应该能够在一月二十号进入村子。虽然届时多半会是夜晩,但是,如果你方便的话,不知是否可以和我相约见面?另外还有一件让我对你感到过意不去的事,那就是,地点同样得由我这边指定。希望你能前来位于村郊,人称「流言小屋」的建筑物。
抱歉对你采取这种像是在催促的态度。其实是因为协力者早已一再向我表示,像这样传递信件绝非易事。种种问题全都是我这边的因素,真的非常抱歉。
不知你是否愿意稍微考虑看看?——
读完信之后,我非常苦恼。
阳咲与不曾见过面的母亲,双方容貌交互在我脑中浮现。已经犯下杀人罪的自己,今后该如何是好,这件事也让人十分不安。我实在不想再花精神思考了。
一开始我想要婉拒,然后我改变心意。想拜托母亲是否能够延期,但也在途中停笔,最后写出了这样的内容。
——请你带我的朋友一起走。还有,如果能够让我和位在村子外面医院的另一个朋友见面的话,我就愿意去见你——
我也觉得自己提出的要求自私到极点。看来,不管是我或母亲,同样都正在面对走投无路的状况。
我递出信之后就趴倒在床上了。
阳咲悲伤的表情与声音,始终让我觉得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