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毫无变化的每一天,就好像翻过满是白纸的日历一样持续着。
钟声响了起来。听见这放学的信号,同龄的孩子们都兴奋地冲出了教室。只有我还用手抵着
桌子撑着头,坐在座位上。
打开的窗子之外,正对着中学的校园。从春天开始上学时起,应该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了吧。
这是所既平凡又安全的,川幌市的公立中学。与教团的村子完全不同,放学后的孩子们都一
副高兴的样子。初夏的阴天之下,他们高声谈笑着,跟朋友们一同迈着欢快的步子。如果我
混进他们中间一起离校,旁人看来也不会有丝毫违和感吧。十四岁的我,大概正渐渐变成一
个普通的中学生了。
“旭君、旭君。去吃个拉面回家吧!”
在沉浸于思考的我的背后轻轻戳了一下的,是朱理。她站到我的桌旁,朝我露出了一如既往
的懒散笑容。自从转入跟朱理同样的学校以来,她几乎每天都会来找我说话。而且每天都是,
吃的话题。
“味噌拉面不错呢。酱油的之前吃过了。”
“这个月已经没钱了。昨天还买了书。”
“我请客呀。”
她似乎从实业家的父亲那里拿到了不少零用钱。从几次被招待到她家的经历来看,矢岛家十
分富有。经过严整坚固的铁门,便是有着广阔草坪的庭院,玄关处还有个巨大的水槽。从教
团逃出来回到亲人身边的朱理,似乎一直都被娇生惯养着。衣服啦玩偶啦 CD 啦点心啦,都
散乱地扔在房间的床和地板上。
“你呀,为什么不会胖啊?”
“旭君才是。明明每次都一边抱怨一边跟着我走呢。”
“因为我有锻炼啊。”
朱理笑了出来。为什么啊,我的话很有趣吗。
“是什么来着?用床的边缘来练腹肌?爸爸说了,这样会腰痛的哦。反正就是那个吧,电影
里看到的杀手用的方法对吧?”
“不是普通的杀手。是酷毙了的杀手。”
认识朱理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们两人一起从教团的村子里逃进了川幌市。我被卷入
爆发于市内医院的恐怖事件,住了十个月的院。因此朱理虽然与我同岁,但已经比我高一个
年级了。而这因为跟模特一样的美少女外貌而全校闻名的上级生,却会在放学后毫不在意他
人地跑过来找我。
“呐,你知道吗?”
突然间,朱理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了起来。
“我们呀,好像有传言说在交往哦。”
“哼。”
“哼、什么呀。你不否定吗?”
“不,我只是觉得很新鲜。小孩子们都喜欢这种话题啊。意外地春心荡漾呢。连我也能被卷
入这种普通中学生之间的传言……怎么说呢,就是说我也变得普通了吧。”
“不不,你才不普通呢。差不多该注意到了吧?有点不妙哦?”
我跟朱理一起离开了学校。
我还是没能习惯川幌市的人口之多。车站前人们匆忙地来来往往,连我的心情都连带着焦躁
了起来。
车站背后的拉面店,狭小而有些脏乱。然而,很美味。这是自从在川幌市跟父母一同生活以
来,不断对美食精益求精的朱理亲自找到的地方。
在等待点好的拉面的时间里,我的目光不禁飘向了店面深处墙上的电视机。
画面上出现的,是我所熟悉的深山里的儿童养护设施。报道人员和警察的数量都异常地多。
平日的村子里绝对不可能见到的数量的群众们,将设施给包围了起来。
“又来了呢。”
朱理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我的感觉也差不多要因为连日的新闻而麻痹了。
这次被逮捕的是园长老师。他是默许了小仓的暴行的令人憎恨的家伙。遮住脸、被警察夹着
从设施的正面玄关出现的园长,一下子就被无数的闪光灯的白光所淹没。女性记者像暴风雨
一样叫喊着。作为有儿童虐待的嫌疑,以及与恐怖事件相关的重要人物,他……!
之后,与教团相关的影像在摘要里播放了出来。缠住想要坐进车里的干部的摄影师,被从人
群里冲出来的信徒给用力殴打。教团设施的门前,一群男人哭喊着教祖的名字。劝诱信徒的
讲座中使用的手段,被加上评论员的解说详细介绍。被存放在教团的本部的大批美术品,价
值总额似乎已经超过了五十亿日元。
跟一年前金城所预见的一样,教团正日渐崩坏。而它的契机,果然还是医院的爆炸事件。虽
然我和朱理只是受了伤,但医院里许许多多的老人和孩子、以及他们的家人,都不幸去世了。
事件的主谋者虽然一开始被传为国外的武装集团,但以某个时期为界,媒体们却不知为何都
开始拿教团开刀了。
去年冬天,大概在我完成了腿的复健出院的时候,有一名干部在记者招待会上公然坦白了自
己的罪过。“‘吾等’是为这邪欲充斥的尘世赋予了喜悦。”他们看起来大义凛然。而世人
们也因为教团这不明所以的动机而变得一头雾水。大人们因为这过于无理的动机而感到愤
慨,而在我的中学里,“赋予喜悦”这个词则一不小心发展成了流行语。
上个月,就要被逮捕的教祖实行的自杀,不仅没有让教团事件收尾,反而让愤怒得发抖的国
民、以及崇拜着成为殉教者的教祖的信徒们之间的冲突变得更加白热化起来。
“再过不久,人体实验之类的事情也会被曝光的吧。把什么东西刺进脑仁里通电之类的。”
“是吧。不过,这可不是吃着味噌拉面的时候该说的事情。”
“你又这样,马上说些‘装帅’的话。”
苦笑着,朱理把筷子递了过来。面前的柜台上,已经摆上了拉面。
“嗯——好吃好吃。”
咻咻地吸着面条的朱理露出了无比幸福的表情。跟饿着肚子、在隆冬的夕别镇里四处逃窜的
时候已经大不相同了。
“警察会跑来我们家吗?”
“我可没做坏事哦,为什么?”
“再怎么说我们也是相关人士啊。你的爸爸也是前信徒吧?”
“旭君家呢?”
“唔、也没什么……妈妈她,关于这事都把我排除在外了。”
“爸爸也是,经常跟我说快忘了这件事。电视上开始讲教团的时候,他也会马上换台。”
最明显的改变,大概是我们两个都有了可以回去的家吧。旭君家。朱理家。虽然是当事者,
但我们果然还是孩子,因为大人们的关怀而被当作局外人看待。
从店里出来,朱理便闹着说要去卡拉 OK 助消化。因为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我也没什么拒绝
的理由。现在的我既没有被谁追击,也没有必要去锤炼杀人计划了。
我们各自用从父母那里得到的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家的妈妈和朱理的父母,都时常因
为我们的晚归而十分担心。
最近似乎是正是虾夷梅雨的季节,今天的天空也是灰白而浑浊,令人感到一丝凉意。然而走
过交叉的繁华街十字路口的女生们,却全都穿着短袖。朱理好像也把制服的裙子往里卷了两、
三回,把它弄短了许多。
所以,跟披着长袖外套的年轻女子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
白色的女子拖着行李箱,向着车站方向走去。不仅是上衣,连裙子都是白色的。袒露在衣服
外面的肌肤,是跟健康的日晒完全无缘的煞白。那披着柔软黑发的背影,不一会儿就混进来
往的行人之间,看不到了。
“看到漂亮的女孩子了?”
“时任……”
“诶?”
“……是不可能的吧。”
因为信号灯就快要变为红色,我赶紧跑过了马路。
跟朱理到处闲晃的时候,忧郁的心情总是会一扫而空。
在卡拉 OK 一个人燃情热唱、在游戏中心的抓娃娃机前抓玩偶、在咖啡厅里把芭菲一扫而空
之后,说着到了晚上父母会担心,朱理马上就回去了。虽然两个人一起从村子里逃亡的时候
也是这样,朱理总是这样我行我素、闲言多语,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连烦恼的时间都没有。说
起来,之前总觉得朱理适应教团外的世界也太快了些,不过回头想想,这大概也跟她的性格
有关吧。
“又是想一个人静静所以过来了吗?”
从吧台的另一边对着我微笑的工藤先生,跟一年半以前相比一点也没变。被教团的人搞得一
团糟的店,现在也已经完好如初了。
“老样子,来杯牛奶吗?”
“要牛奶咖啡。”
在椅子上坐下的我,一下子被自己吓了一跳。和第一次来店里的时候不同,我的脚已经可以
够到地板了。看来这一年半里,我的个子长得很快。
是因为时间还早吗,流淌着古典乐的店里还没有其他的客人。
“金城又去警察局了吗?”
“作为警察,想问他的事情应该多如牛毛吧。”
工藤先生擦着玻璃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答道。
“不会被逮捕吧?”
“怎么会呢。为什么问这个?”
“唔……因为,金城不是教团的干部吗。就算不是他的本意,应该也被迫做了些坏事吧。”
我不禁有些焦躁。因为感觉自己的心情已经被工藤先生给完全看透了。
教团逐渐崩坏,大量干部受到逮捕。然而,我却泰然地过着每一天。每当闭上眼睛,不论身
处何时何地,小仓冻死的尸体都会浮现在眼前。
“又在想小阳咲的事情了吗?”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心情越发消沉了。那是个就算是笨蛋朱理,也很少会挂在嘴边的女孩子
的名字。
“我今天先回去了。”
“哦呀,我难道是得罪常客了吗?”
“没有啦。树的打工快要结束了,想跟他一起回去而已。”
“那就把你送到树君打工的超市吧。我这边的干果也正好用完了。”
工藤先生大概是觉得不能让中学生的我独自一人走在夜里的娱乐街上吧。
被温柔的大人们所包围,杀人犯的我过着没有一丝不自在的生活。明明连被卷入杀人事件的
阳咲是否还活着,都还不知道。
十点刚过没多久,树就从超市背面的职员通道走了出来。
半年前开始打工的树,每天都发生着改变。他向着目送他离开的像是上司的男人郑重地低下
头打了招呼。接着男人便把手放在树的肩上,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表扬树的工作态度吧。
树再一次深深地弯下腰、说了句“十分感谢”,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是出自开朗的好青年之口,
脸上也再也看不出过去那怕生的表情了。
“回去吧。”
“旭?”
看到伫立在路灯下的我,树把自行车推了过来。
“玩到这种时候,可不行啊。妈妈,会担心的哦?”
“没想到会有被你说教的一天啊。”
感觉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由我在帮助树。我曾经帮睡着时被噩梦缠身的他擦过汗。树感冒卧
床的时候,也是我在为他担心。现在,树的额上也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那是为工作而流的
舒畅的汗水。
“个子,又长高了呢。”
并肩走着,树说道。
“你也是,长肉了啊。”
“因为妈妈她老是给我们吃肉嘛。”
“是教团给我们的食物太奇怪了啦。”
“就算这样,最近三天可都是牛排哦?”
“新闻看了吗?那些人连儿童相谈所和福祉部的监管都蒙混过去,擅自减少食品的种类和
数量哦。说是为了修行什么的。也就是说,你之所以身子那么弱,完全都是他们的错。我个
子小也是同理。”
“诶诶……”
是因为我突然激愤起来了吗,树放慢了步子。
一时间,我们沉默着穿过了住宅区。在转角处,偶然碰见了警察。医院的爆炸事件以来,骑
着自行车在夜路上巡逻的警察似乎变多了。我不自觉地低下头,从他们身边走过。
“要不去参加点社团活动吧?”
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树用开朗的声音朝我搭话。
“旭的头脑也好,长得也帅气,肯定很快就能变成人气王的。”
“我不觉得能和学校的小鬼们搞好关系。”
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传言,才转进学校不到一周,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我是来自教团的村子的
事情。被人背地里说坏话感觉也很烦,我就自行说出了自己的出身地。就在上周,我还把即
使如此还缠了过来的男生给驳得眼泪横流。之后,我就被叫到职员室去,跟班主任加上生活
指导员等人物进行了长长的面谈。最后,大人们似乎是给我贴上了对毫无烦恼、被捧在手心
里长大的孩子们过于羡慕的标签。
我的家在河边某座公寓的五楼。客厅与和室的两居室里,我、妈妈和树三个人一同生活着。
虽然在教团长大的我们从来不曾感到狭窄,但妈妈却说想要为了每晚为高中毕业考试而努
力学习的树,而搬到稍微宽敞一点的地方去。
医院爆炸事件以后,大概是多亏了金城和工藤先生的帮助,我和树从教团的儿童养护设施被
移送到了川幌市内的设施里。虽然我没过多久就被妈妈给领养了,但树却不同。树的父母已
经去世了。虽然还有亲戚在,但调查后得出了家庭环境有问题的结论,没有获得树的养育许
可。就在我想着是不是又要跟兄弟天各一方的时候,妈妈就以养母的名义去进行了申请。虽
然初次见面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感觉了,但看着妈妈为了成为养父母而在工作的间隙去参加
研修和面谈,我更加感受到了她的温柔。就算是作为小孩子,我也能想象到养育一个素不相
识的人有多辛苦。对于从教团逃出来、共度了数日的阳咲,她也一定是温柔相待的吧。
“旭,你又去工藤先生那里了吧?”
刚打开玄关的门,妈妈就挺直地站在那儿,一下子对我发起火来。
我已经和那个得到妈妈短暂拥抱的隆冬之夜的自己不一样了。在一年以上一同睡觉起床、一
起过生日和圣诞的时间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会让妈妈烦恼的坏小孩了。
“我是去接树了啦。”
“工藤先生联络过我了哦。你好好想想啊。你这样的小孩子在的话,会给店里添麻烦的吧?”
“我跟来店里的客人都有好好相处啦。之前也是,跟有名的拉面店的店主一起喝了几杯。真
开心啊。他还说,下次去会免费给我一碗拉面呢。”
“……应该有更适合小孩子的玩乐吧?”
虽然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可以看见客厅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精心准备的晚餐。明明从学
校回来的路上跟着朱理去大吃大喝了一阵,但稍微过了一段时间肚子就饿了。几乎变成健康
的代名词一样的男生的我和树相邻着坐下,拿起了筷子。妈妈整理好我脱掉的鞋子,虽然口
中抱怨着,但还是坐到旁边的沙发上吮起了咖啡。干着翻译工作的妈妈虽然平时总是盯着字
典和原稿,但吃饭的时候一定会从工作中脱身,待在我们身边。
该说是一家和乐吗。洗了个暖乎乎的热水澡,我一边吃着当作甜点的苹果,一边跟树交流着
最近读过的小说的感想,直到妈妈给我们准备好被褥为止的时间,一直充满着欢笑。
然而,最近每当感觉到温暖,我的胸口都会有些难受。就像在心口插了一根刺一样痛苦。就
好比另一个自己正在天空之上冷静地看着我,还想要跟我搭话一样。
对我说,只有自己变得幸福真的好吗。
睡前被妈妈触碰过的双手,和把“惩罚小屋”的门锁给锁上的时候一样,苍白而冰冷。
2
第二天、接着再下一天,我都跟着朱理糊糊涂涂地玩过去了。
六月过半的一个星期六,我带着朱理前往图书馆。把不适应寂静的她抛在一边,我走到美术
相关的书架前,找起一幅画来。那是我为了了解拐走了阳咲的那个男人,而想要看一看的画。
阳咲的下落依然完全没有头绪。
从妈妈那儿听说,医院爆炸的那天,一个男人来到了我们的公寓。
男人肆无忌惮地带着全身黑衣的人们走了进来,威胁着曾经是妻子的妈妈在家里坐了差不
多半天,到了晚上就在阳台上满足地遥望着河对面的医院冒出的火光,最后把阳咲塞进车里
不知道带去了哪里。
明明有为了救出阳咲而紧咬不放的母亲的证言、也有房间里男人光明正大喝咖啡的痕迹。更
何况,那个诱拐犯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似乎就是我的父亲。
尽管已经有了这么多的线索,警察方面依然没有搜查有所进展的联络。
——他的名字,是室井。
某天,对着在阳台上独自消沉的我,妈妈一脸抱歉地说道。
——是个充满才智的,对小孩子很温柔的人。至少,对于年轻时的我来说很有魅力。虽然那
时他跟我说在贸易公司工作,但详细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或者说我对他的沉迷已经到了不会
在意这种事情的程度。而那个人对我,感觉也是真心的。但是请不要误会了。那个人其实很
善良、是因为什么缘由才犯下了罪过什么的,他不是这类人。没错,他并不是人类。这不是
指忘恩负义的意思。那个人是认真的。认真地为了从我身边把名为旭的幸福给夺走,而爱着
我。
把才生完孩子的妈妈抛在身后,他把刚出生的我送进教团以后消失了行踪。虽然这种男人的
心理怎么都不可能理解,但我还是努力想去感受妈妈的痛苦。
——我曾经看到过那个人画的一幅油画。虽然不了解画得怎么样,但那是幅可以明显地感觉
到他痛切地想要在画里表达出某种东西的意志的、魄力十足的画。
是走到了寿命的尽头吧,一只蝴蝶躺卧在泥土之上。然而,无数的敌人正在地面上等着,使
它不能迎来安息。啃咬着蝴蝶白色翅膀的,是可以称作过去的自己的芋虫们。
我的父亲室井,似乎是被《农神吞噬其子》这幅画所启发,而画了这幅蝴蝶的画。
根据刊载这幅画的书的解说,在罗马神话中登场的萨图尔努斯相信了自己会被儿女杀掉的
预言,而把孩子们都吞进了肚里。画家戈雅似乎把这个传说画成了鬼神把孩子从头啃噬的样
子。那幅画恐怖到光是看一眼,就好像会做噩梦一样。一边展开书本,我一边发起抖来。我
的父亲,也是这恶鬼一般的存在吗。
“讨厌,好恶心的画。那种东西你在家一个人上网看不就好了?”
朱理一脸无聊,从刚才开始就一副想回去的样子。
“又——在想事情了吧,不是说了禁止沉思吗?爸爸跟我说了哦。你没事的时候就会考虑一
些多余的事情。旭君,你可是会被看作危险的孩子哦?”
“哪里危险了?”
“看着恐怖的画露出恐怖的表情的中学生。我就——是觉得危险。”
确实,就算探究室井的形象也没什么用。我又不是擅长犯罪推理的搜查官,而只是个中学生
罢了。即使做了这种事,也不可能触碰到阳咲的只鳞片羽。
我啪嗒一声合上厚厚的书,沉默地朝着出口走去。朱理似乎是觉得我看起来生气了很不妙,
匆匆忙忙地跟在了我的身后。
“对了,明天呀,我要和爸爸一起去吃烤肉,你来吗?”
走在图书馆附近公园的草地上,朱理绕到我的前面,从下方探头看着我的脸说道。似乎最近
的我经常低着头走路。
“也叫上旭君的妈妈和哥哥吧。金城先生会不会来呢——”
朱理总是那么多嘴多舌,但越是了解她在我身边不停说话的原因,我就越觉得难为情。
“你不用担心我。”
“担心什么?”
“我精神得很。只是比较闲而已。”
“闲吗~”
朱理得意地笑了。
“我们呀,来川幌之前一直都是危机状态呢。怎么说呢,旭君感觉跟那时候完全没变呀。唔,
个子确实长高了啦,但还是一直精神紧张的感觉。明明说自己闲,现在却还是一副危急关头
的样子。”
朱理一定不懂吧。虽然我们两人相互协力从教团的追兵手里逃了出来,但我却无法逃离自己
的过去。偶尔会觉得树和朱理很耀眼。怀抱着罪孽的我,一直都回头看着过去,正因为最近
没有直接的威胁而很闲,所以才把自己看得更清楚。
“我……”
“什么?”
我是杀人犯啊。
只有阳咲,就像接受惩罚一样失去了行踪。
我变得没法跟朋友倾吐内心的想法了。因为大家都知道我的烦恼。树和朱理都清楚在设施发
生的事。虽然大家看我的目光没有转变,但在我眼中他们都在渐渐改变,让我感到恐惧。不
过,我不想让亲人和朋友更加担心。难道,我就只能这样一直逞强着活下去了吗。
“抱歉,明明是我叫你来陪我的。去游戏中心吧,我给你夹玩偶。”
“哦,真开心呀。旭君玩游戏也很厉害呢——”
朱理笑容满面。意识到的我也露出了微笑。
我本以为,我将会就这样度过想要掩饰忧郁却因此愈发忧郁的、毫无意义的一天。
正是太阳西斜,城市夜晚的热闹景象可窥一二的时候。就在兔子玩偶从抓娃娃机的出物口吧
嗒地掉出来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白色的女子。
我站在游戏中心里,背对着服装店和咖啡厅林立的繁华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抓娃娃机的玻
璃柜上映出了某个经过的女子的身影,让我像被吸住了一般回过头去。女子没有察觉到我的
样子,低着头混进了人群之中。
“旭君,帮我夹那个小熊——”
我的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不理会把脸贴在玻璃上发出撒娇声音的朱理,我迈出了步子。
“抱歉朱理,今天我先回去了。”
那是印象深刻的长长的黑发。不管是身形,还是身上穿着的衣服,都跟一年前一模一样。在
我的记忆中,女子被逮捕的新闻并没有出现过。我不得不追上去。
女子钻进了路边鞋店和寿司店之间的小巷里。我自然地小跑跟上。小巷的另一头,居酒屋和
酒吧紧紧密密地连在一起。我从正面捕捉到女子的背影,保持一段距离走进了小巷。想要跟
她搭话的冲动驱使着我。然而,又感觉到一旦跟她有所接触,就再也回不去了。
提心吊胆的追踪持续着。随着天色变暗,周围的风景也逐渐转换成了风评不太好的区域。在
连续漏出轰鸣声的 LIVE HOUSE 前,从俄罗斯和中国等外国来的年轻人们闲坐在那里。穿着
吊带衫的黑人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间,向着经过的高级车开枪。年轻的女人们靠在喷上了猥亵
涂鸦的水泥墙上,哈哈大笑着。白色的女子对周围的喧嚣毫无反应,用跟平时一样的步子向
前走着。
是座公寓吧。女子穿过了一座外壁布满裂痕的古老大楼的自动门。当她那清秀的侧脸暴露在
门口的灯光之下时,我不禁倒吸一口气。
绝对没错,是时任……
医院爆炸事件以来,我就完全不知道时任的行踪了。既然是教团引发了恐怖事件,那么作为
干部的时任也不会毫无关系。她没有被警察给拘留起来,实在有些不可思议。还是说,时任
正处于取保候审的过程之中呢。
我呆立在路上。从繁华街走过来花了不少时间,应该已经过了夜晚八点。停下脚步仰望着十
层高的公寓,我终于才想起了被我留在游戏中心的朱理。要是普通的中学生的话,这时候应
该会当做没看见回去、或是用手机联络金城或母亲吧。说起来,手机好像响了好几次,但都
被我无视掉了。然而,要是在这里掉头回家的话,我会不会又再次回到那忧郁沉闷的日子里
呢?我仿佛看到了一条如果不肯越过就再也见不到阳咲、就像自己放弃了她一样的,日常与
非日常的境界线。
“你不进来吗,旭?”
刚见面的时候也是像幽灵一样出现,又忽然间消失不见的女人。
时任理所当然一般注意到了我的跟踪,站在公寓大门的另一头浅笑着。
来吧,你是我们这边的人——仿佛这么说着的眯细的双眼,向我发出邀请。
3
真是个煞风景的房间。六榻榻米大小的和室里只放着铺盖、以及直接摆在地板上的小小的电
视机。
“要喝点什么吗?”
房间入口处的侧面有一个洗手台。时任从像是固定配置的冰箱里拿出一个塑料瓶,扔了过来。
虽然我一瞬间接到了手里,但却没有拧开瓶口喝水的心情。
“你长大了呢。照你现在的身量,应该没法从‘惩罚小屋’的底部爬出来了吧。”
时任斜靠在洗手台边,就那样站着看向我。
大脑一片空白。为什么,我会满不在乎地跟着她跑到房间里来了呢?连我自己也没法说明自
己的行动。见我沉默不语,时任继续说了下去。
“体格也变好了。现在的话,就不会单方面被小仓给击垮了吧。说不定,能以另一种形式来
保护阳咲和树了呢。”
听到久违的小仓的名字,我感觉自己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还活着啊。”
无意间,投去了挑衅的话语。
“终于露出不错的表情了呢。”
窃笑着的时任的双眼深处,寄宿着有所企图的诡异的光。时任一点也没变。
“既然你还活着,为什么还没被抓起来?”
“别这么说嘛。旭你不也是,很怕警察吗?”
“搞出了那种恐怖事件,你还真好意思说。”
“教团吗。那次确实很遗憾。承担着把你引向罪恶之路的全部责任的恶役们,将要在你的双
手无法够到的地方受到制裁了。今后,旭要憎恨着谁、归罪于谁,来让自己正当化呢?”
“啊啊,我才不知道呢。所以,首先就要把你给送到警察那里去。”
“顺便坦白自己跟阳咲的罪过吗。好呀,我陪你去。”
“小仓的死,因为没有尸体,应该没有证据才对吧?”
“即使如此,我却知道真相,而且也不会忘记。不只是我,树和金城、矢岛朱理……还有—
—”
她轻轻地侧过头问道。
“你的母亲呢?”
恐惧在全身疾走。妈妈应该还不清楚我杀掉小仓的事。我没有跟她说过,而金城和树也不会
走漏风声才对。
“嘛,再会的寒暄就到此为止吧。去警察那里自首的事,什么时候都办得到。”
时任接着叹了口气,一只手拿着水瓶,伸展双腿坐在了房间的角落。我也随意地坐下来,若
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还发现日光灯的灯罩里有一只飞蛾,吧嗒吧嗒地拍着翅膀寻找着出口。
“首先,希望你能放心。我已经不是教团的人了。也不是因为要把你和矢岛朱理抓起来,而
找你说话的。”
虽然这说不定是谎言,但教团已经失去了过去的势力也是事实。
“为什么要在医院干那么过分的事情?你们的目的不是我和朱理吗?”
“你不相信也无所谓,但那个恐怖事件确实不是教团干的。虽然教团计划在川幌市内进行爆
炸恐怖行动是事实,而且那个计划也成为证据之一在世间引起了骚动,但实际上却完全没有
进入实施阶段。因为那次事件,一名大干部当场死亡、而我也被卷入其中了不是吗。”
“哼,你只是被当做弃子了吧?”
“啊啊,还被当做恐怖袭击的罪犯,被警察到处追捕呢。所以,才会避开世人的耳目借住在
这种房间里。很寂寞吧?”
说着,时任像饮酒一样侧过塑料瓶的瓶口,咕咚咕咚地喝起水来。
“教团怎样走向自灭,事到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怎样都好了。你现在的立场也是。”
“不过,你还很在意阳咲的下落……对吧?”
一瞬间,我用手撑着地探出了身子。
“你知道吗?”
“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给我回答。”
时任带着水气的红唇妖艳地闪着光。
“我在这一年半里,一边治疗在恐怖袭击中受的伤一边躲藏在了东京。同时活用还是教团干
部时的情报与人脉,接触到了在里社会奔走的人们。目的当然是,找出陷害了我的那个人。
之后知道的就是,在背后操纵这起恐怖事件的,就是叫室井的男人。”
室井……拐走了阳咲的,我的父亲。
“室井是个闻名黑社会的男人。不,该说是只有名字为人所知的人吗。既有人说他只是个家
里有着企业的无赖,也有人说他是个涉足武器密运的商社成员。然而,实际上他却被他人称
作‘犯罪咨询师’。本以为他既仁义又讲理,没想到却会反复无常地进行背叛。这正是个突
显室井势力的传言吧。也就是说在重视信用的人居多的里世界,他有着能毫不在乎地背叛他
人却还能活下去的强大背景。我所知道的是,室井的组织……”
饶舌的时任,难得地欲言又止了。
“比起组织,该说是一族吗。室井的背后,是个从战前开始就一直延续着的被称作华族的资
产家贵族。他们跟教团的初代教祖也有所关联,有一段时间还曾激烈地相互仇视。那是战后
时期,教团还是日本情报机关的一部分时的事了吧。老一代永远不会忘记陈年旧事。这次的
恐怖袭击被嫁祸于教团,也许也是因为他们之间的隔阂吧。”
她对恐怖事件的阐释,我还是有点跟不上。
“那个室井是个很危险的人,这点我还是知道的。从妈妈那里听说了。”
这时,时任像看到了什么讨厌的东西一样眯起了眼睛。
“那么果然,旭是室井的儿子吗?”
“似乎是的。”
“真的?”
“要是妈妈没搞错的话。”
“是吗……”
时任的视线移向下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干嘛啊,时任。”
“不、室井和他的一族在各地留下子嗣的事情我也有所耳闻。而且,大多数都被送进了那个
大雪封锁的儿童养护设施里。这样就核实了我的情报。特意回到川幌也有了价值。”
抬起头的时任,突然噗嗤地笑了出来。
“我要告诉恋爱中的旭一个十分遗憾的消息。”
“哈?”
“阳咲也许是你的姐姐。”
“你、你说什么蠢话?”
我的脸猛地紧绷起来,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前伸。就像打地鼠的游戏一样,想着久违地要把对
阳咲的感情表现在脸上了,我又唐突地赶紧活动大脑抑制住。时任接着流畅地说了起来。
“要说为什么的话,室井再过不久就要迎来死亡了。室井已经是癌症末期,再过不久组织就
要换代的传言在黑社会广为传播,还说最近要召开隆重的宴会。”
“宴会?”
“是为了世代更替、权力继承的仪式。也是向来宾们披露新一代首领的机会。重视血缘这点
虽然看起来很有贵族气息,但在普通的企业里这也是常有的事吧。”
“等等啊。也就是说阳咲会继承室井吗?”
“虽然这只是推测,但是不是因为阳咲也流淌着室井的血、才会被诱拐走的呢?”
“这也太不讲理了……”
“这个世上充满了不讲理与不合理,这点你在设施应该早就学到了吧?”
“可是、那家伙……阳咲只是个女孩子啊。年龄也只比我大两岁。怎么可能成为实施那种恐
怖行动的人的伙伴啊!”
“是呢,十三岁的少年也不可能犯下杀人罪啊。”
我哼了一声,沉默了下来。
在这如结冰一样毫无变化的每一天里,新鲜的情报一下子涌了进来,让我不禁想要叫出来了。
我紧紧地握住拳头,忍住呐喊的冲动。
“但是,她还、活着吧……”
从口中吐出的声音带着颤抖。身体热了起来。
“阳咲到底在哪里?那个荒唐的宴会到底在哪召开?”
“要是知道的话,我就不会来见你了。”
“我才不知道啊。”
不过,时任来找我,是不是因为我会有能接触室井的线索呢?得到了希望,感觉一直萦绕在
头顶的阴霾稍微散去了一些。
“又露出了不错的表情呢。之前也说过吧,我可是很喜欢你的。”
“行了你就告诉我吧。为什么,你会来找我?”
“因为我认为,你手里有宴会的邀请函。”
“原来如此。虽然不清楚阳咲到底是怎样,但我毫无疑问是室井的儿子啊。”
“没错,总算反应过来了呢。于是怎么样呢?”
“现在还什么也没拿到。”
“真是令人失望啊。嘛,干着急也没有用。”
加上时任的描述,室井这个男人应该相当有实力。引发了恐怖事件、诱拐了阳咲,之后连影
子都追踪不到。
“时任你,是想对室井复仇吗?”
“不,只是为了自卫。室井想要把我塑造为恐怖事件的犯人。对他来说,我这个人就跟垃圾
没什么两样吧。所以我要直接去见他,让他搞清楚我是个多么顽强、多么棘手的人。因为强
者,是不会想跟强敌相对抗的。”
为了避开争斗而取得武器。虽然看起来矛盾,但这正是跨越了无数修罗场的时任才会有的想
法吧。真的只有一瞬,冷酷如机械的时任的眼里,激烈的感情闪着晃眼的光。
“于是我有一个提案。”
“室井来接触我的话,就告诉你?”
“由于有作为教团干部时的门路,我在这座城市里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情报源。也有着一定程
度的金钱,以及一定程度的经验。中学生的你办不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
“也就是说联手吗?”
“我们都有着无法对他人诉说的沉重过去。因此,像稍微追击了一下这种微不足道的过去,
就让它一笔勾销怎么样?”
不可思议地,我并没有抵抗。不如说,反而因为跟时任的交锋而感到斗志高涨。在“惩罚小
屋”里因为杀了小仓而受到追问的时候、以及上演到川幌市的逃亡剧的时候也是这样。那是
因为有了要拼死活下去这个借口,而能够忘却自己的罪过的时间。是跟朱理和树在一起玩时
也绝对无法满足的、心惊肉跳的感觉。顺势接受了时任的提案时,裤子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
锐地响了起来。
我感觉就像从梦里被拉回来了一样。吃了一惊看了看来电显示,果然是自家打来的。朱理肯
定联系过他们了。妈妈和树一定很为我担心。
“今天我就先回去了。”
把手机的铃声按掉,我霍地站了起来。
“你又要回归无趣的芋虫了吗?”
时任的声音让我心怀留恋。
回到家时,尽管已经过了十二点,妈妈和树还是穿着出门用的衣服和外出鞋,在玄关处等我。
似乎他们正想要出门找我。我没有把时任的事告诉这样的两人。要是我跟在社会上引发骚动
的教团的原干部见了面的的事情被他们给知道了的话,肯定会让他们更加担心的。而且,总
感觉如果说了出来,一定会被报告给警察,让我跟时任的联系就此断绝。
4
完全没有室井前来接触的迹象,六月就这样接近了尾声。
放学后,在鞋柜边等朱理时,同班的男生过来找我搭话。
“听说,你这家伙是改造人?”
最近,教团进行的可以称得上是猎奇的人体实验被曝光了出来。利用电流进行意识操控、白
质切断术等等时代错误的脑手术被公开在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爱欺负人的孩子还真是缠人。明明我刚转学过来没多久就把他反驳得彻彻底底,看起来是
依旧对那时的事耿耿于怀吧。
“我就说你眼神不太对吧,呐!”
像是呼应他的叫喊一般,我立刻就被冷笑声给包围了。他的父亲似乎是北海道议会议员的秘
书,而现在他这好儿子正带着两个路障一样的跟班缠了上来。我说。
“难道你以为随口说出这种伤人的话,会一点报应都没有吗?”
话音刚落,他们就笑了起来。
“不妙——真帅——”
“这家伙,果然不一样啊。是真的被什么给操纵着吧?”
我的肩膀被推了。一开始是只用手上的力。然而,看到我没有抵抗的意思,他接着就用上了
肩膀和腰的力量。背对鞋柜的我,背部被狠狠地撞了上去。忘乎所以的拳头朝着腹部打了过
来,于是我只好抓住了他的胳膊。似乎正是这一举动成了打架的导火索。跟班们竭尽全力朝
我挥起了拳头。
“去死吧,信徒。”
时而扭动身子、时而用手臂防御,我努力护住自己的脸和肚子。对着难以击倒的我,他们的
怒火烧得更旺了。然而,跟暴风雪一般的小仓的暴力比起来这简直是小儿科。我没有还手的
意思。不管是对怎样的人渣,伤害过后都会使人后悔。
“你的女朋友也是信徒吧?”
是指朱理吧。因为一直待在一起而被误会了。我一瞬间想象了一下如果他们盯上了朱理会怎
么样。要是这样的传言在学校广为传播,朱理的立场就不妙了。现在世人的眼光严酷到仿佛
教团的关联者都没有人权似的。我焦急地说道。
“不、不是,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啊。”
我压着喉咙,试着挤出了可怜的声音。接着,他挥来的手便停住了。
“骗鬼呢,明明周末都在一起约会!”
“所以说不是啦。是我单方面追求她,但是、完全没被当做对象看待……应该说,只是我因
为她的温柔而抓着不放而已……”
“你啊,就是个跟踪狂吧?”
他因暴力而兴奋的脸上恢复了余裕。小仓也是这样,被认为是弱者的对手如果不做出相应的
软弱举动,他们就没法安心。
“饶了我吧、不、真的、很对不起……”
用手指指着我笑起来的他们,一个个都像相同形态的虫子一样。我不禁回想了起来。我也是
用这样低三下四的演技,把死之酒递给了小仓。
满足了的三人离开之后,我赶紧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制服。不一会儿,朱理就来了。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走,吃炸猪排去——”
看见周围没有其他人,我面朝朱理说道。
“我有事,先回去了。”
“诶,搞什么啊?”
“还有,今后别老是在学校里粘着我了。”
“不要。为什么?”
“跟你在交往的传言给我添麻烦了。”
朱理皱起眉头,叉起双手。
“啊——这样啊。旭君可是有喜欢的人的呢。等她回来的时候要是误会了就麻烦了吧——”
只要她肯接受的话,什么理由都无所谓。
“就是这样。抱歉咯。被人风言风语的,怎么说呢,感觉很逊啊……”
“啊哈哈,那就周末再联络吧。偷偷地一起玩吧。”
“闲的话呢。”
“还有,你不用想多了,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旭君亲亲什么的哦!”
性格开朗的朱理,朋友当然也很多。跟经过走廊的女生们打了个招呼,她们很快就笑着一起
离开了学校。
人真好啊,我心想。因为恐怖事件而住院的时候,朱理也每天都过来看望我。所以,要是更
早跟她保持距离的话就好了。这是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们给我的教训。要多动动脑子才行……
从那晚开始,我重新开始了跟树的交换日记。多亏了在设施时经常交换日记,我才能从“惩
罚小屋”里逃出来。
我努力挑些愉快的话题,时而夹杂些谎言写着日记。递给树的时候,他看起来很开心地眯起
了眼睛。
“感觉好怀念啊。”
“对不起,明明你忙着学习。”
“没事啦。最近小说也没写。我很期待哦。”
自从跟妈妈一起生活,树就开始向着梦想拼命地学习。说是想要考进提供奖学金的大学,工
作以后边干活边为了成为小说家而奋斗。虽然外表看起来很懦弱,但他却是又认真又热心的、
我不折不扣的大哥哥。我不想给他添乱。
“真好啊,旭。”
开始交换日记一周后的夜晚,树在客厅里微笑着道。
“最近你不是老是没精神吗?总是发呆呢。虽然也是情有可原的。”
“是吗。”
“你的文章看着很开心。跟小朱理一起去看电影的话题最棒了。”
那是我编出来的事情之一。自从那天放学,朱理跟那些人一起离校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玩
过了。
“最近,跟在日记里出现的时川同学也关系很好,对吧?”
“啊啊,是个头脑很好但有点喜欢装坏的人。很谈得来。”
“真好呀。除了小朱理,也交到其他的朋友了呢。”
那是指时任。虽然那次之后也没有见过她了,但总有一天会一同行动的吧。还是先打个预防
针比较好。
“从文章里来看,是个女孩子吧?”
日记里我是按男孩子的样子来写的。毕竟树是写过小说的人,对这些很敏锐吧。当我在烦恼
该如何回答时,树用温柔的目光看向我。
“那个、旭啊。就算旭一时喜欢上阳咲以外的女孩子,我也不会生气的哦。”
“这可不能听听就算啊。”
“只要你好好珍惜那孩子呢。跟小阳咲相同程度。”
浴室传来了淋浴的声音。我想在妈妈洗完澡之前结束这个话题。
“你别生气哦。但是,现在的我们能为阳咲做的事,确实什么都没有啊。”
“阳咲还活着,而且现在还等着我们去救她呢。”
“所以要多多学习、尽早独立才行。小阳咲回来的时候,如果我们还是活在过去,她一定也
会很失望的吧。我也想让小阳咲再读读我的小说。所以,要用尽全力去做我现在能做到的事
情。”
树已经变成大人了。没有杀过人的树,为了挽回在设施里度过的痛苦的过去,而向前大步迈
进。
就算借助了警察的力量,阳咲的下落也依然不明。对我们孩子来说更是如大海捞针一样。因
此,我更要继续寻找阳咲。因为追梦的时候,我可以不去看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这就跟口
吐狂言然而不会去实行的人们的逃避现实一样,无比甘美。在见到阳咲之前、在让阳咲幸福
之前……这么想着,我就能保持自己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心。也不用再直面自己的罪过而感到
害怕了。
树合上日记本,静静地说道。
“我呀,想先让眼前的旭得到幸福呢。”
树是在认真地考虑我的将来。被这平凡的话语所感动,我再次坚定了决心。不管自己怎样,
我还是希望树能笔直前进。
“谢谢,树。然后啊,那个叫时川的,家里住得有点远,所以我回来晚的时候你记得跟妈妈
说一下,让她不要担心。”
“诶,难道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笨——蛋。你小说的主人公是那么轻浮的人吗?”
“真——的?”
“嘛,因为是个年长的一个人住的寂寞的家伙,所以稍微有点在意而已。”
“小阳咲也是,旭好像总是喜欢年长的呢。”
“拜托,我又没做坏事。”
“知道了啦。但是,电话还是要接的哦?”
开始回避朱理以后,我在学校就一下子被孤立了。社会上的大人们都热衷于抨击教团,学校
的孩子们也像与此呼应一般变得残酷起来。
在酒吧遇见金城,是跟教团有密切关系的神经工学的大学教授被逮捕、班上同学们以人体实
验为名用缝衣服的针来扎我的那个晚上。
“你那手,怎么了啊。”
被扎到的是左手的手背。金城注意到了我摆在吧台上的贴着创可贴的手,这么说道。
“喂喂,你的美人母亲会哭的哦。”
“啊啊,所以直到消肿为止我都不想回去呢。”
金城坐到我的旁边,马上开始吸起烟来。
“真不像你啊,旭。因为教团的事被欺负的话,把他们全都揍飞不就好了?”
“这样的话对方的家长或者学校就会联络妈妈了吧。妈妈她可是很忙的。”
“一点没错。因为她还要给你这个臭小鬼赚饮料钱啊。”
“也就是说至少今天,金城会请客的吧。”
金城开朗地笑了。他向工藤先生点了杯牛奶咖啡,递给了我。
“最近稳定点了吗?”
干完杯,我问道。
“还没渡过难关吧。我最近也被警察局的各个部门争着抢。真是的,说不定因为什么罪被抓
起来反而更轻松呢。”
虽然至今为止也好几次向金城询问过近况,但也许是因为保密义务,他没有向我这个小孩子
透露具体的搜查进展。
“阳咲呢?”
只有关于阳咲的诱拐事件,我相信他会告诉我真实情况。
“抱歉啊。”
金城把快要喝完的威士忌放在一边,说道。
“因为事件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搜查范围也缩小了许多。担当的警察中有一个人,
三个月前因为事故去世了。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这样啊。”
“很不甘心吧。”
我喝起了牛奶咖啡。喝干以后,金城又为我点了相同的东西。
“对了,我还听说时任潜伏在这个城市里,你知道些什么吗?”
“哦,她还活着啊。”
我泰然自若地口出谎言。
“警察们认为作为干部的时任有可能会来接触我,所以姑且也跟你说一下。”
“要是看到她的话?”
金城像是思考了一下,停顿后说道。
“嘛,报警吧。警察们把时任认定为爆炸事件的犯人。虽然因为那家伙是未成年人所以没有
利用媒体来搜查,但警察在这件事上确实是动真格的。”
“金城也认为是时任干的吗?”
“不。我在警察局里也跟他们说,那个事件应该还有内幕。但既然国民们已经闹到这种程度,
现在再踩刹车也已经来不及了。虽然我也还有想跟时任说的话,但无论如何时间还是过得太
久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是个可怜的女孩子……”
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金城室井的存在。金城是我从那满是堕落大人的设施里逃出来后遇见
的,第一个能够信用的男人。然而,要是他问起关于室井的事,我就不得不同时说出见了时
任的事情。
见我们的对话停了下来,工藤先生插话道。
“金城,虽然你近来在等着打工,但最挂念的保育士资格考试又怎么样了?”
“考上了啦……喂,工藤你这家伙,干嘛要在旭面前说啊!”
“保育士?你吗?”
我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别嘲笑别人的第二人生啊!”
“啊、抱歉。因为实在是太不适合了。”
“因为金城是萝莉控啊。虽然这次因为教团事件免于逮捕了,但在幼儿园肯定会被绳之以法
的。”
“烦人啊你。给我看着,下个月我就要开始戒烟了。”
对着泰然地擦着玻璃杯的工藤先生,金城顶撞道。作为报复,他开始大谈工藤先生羞人的过
去。工藤先生则一脸正经地回嘴。两个人的友情看起来是如此坚固,一时间都没有我插嘴的
份儿。
我过着仿佛要被内疚的心情压碎的每一天、并且和时任一起在追踪黑社会的大人物什么的,
实在是说不出口。
自从和时任再会以来,我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在深山的设施看惯了的暴风雪之夜。
设施的那间小屋里,赤裸的小仓全身苍白躺在那里。
活该!我逞强地笑道。
然而,小仓却突然爬了起来,向着我的脖子伸出手袭来。
我匆忙地向外逃跑,用后背抵住小屋的门。
小仓叫喊着、怒吼着,在我的背后像狰狞的熊一样狂闹。
就在木门快要被冲破的时候,阳咲从雪中走了过来。
她代替我压着门,阻住小仓。
我什么都做不到。
小屋的门最终还是被撞开,只有阳咲被拉进了里面。
就那样把她关在里面,小屋的门再也没有打开。
我被噩梦折磨得惊醒,把睡在旁边的妈妈也吵醒了。
“旭,怎么了?”
我感觉到全身都在冒出令人厌恶的汗水,转向妈妈又说了个谎。
“抱歉,妈妈。刚刚梦到今天在学校跟朋友玩的事了。”
“明明像是做恶梦了哦?”
睡房的黑暗之中,妈妈用严肃的声音追究着我。
“我们在搞摔跤比赛呢。哈哈,真开心啊。”
“真的?”
“嗯,我去下厕所。”
在洗手台洗了个脸。洗干净在“惩罚小屋”扣上锁的手。我看向镜子,那里映出的是一个有
着杀人犯眼神的少年的脸。
已经,到极限了。
要是阳咲没事的话,我宁愿跟教团的恶人们一起被抓起来。我烦恼了好几次要不要去自首。
然而,如果小仓的死幸运地被认定为案件了,那时阳咲是不是也会被问罪呢。犯罪时十三岁
的我、以及比我大两岁的阳咲,是不是会被下达不同的处分呢。刑事责任能力、不是犯罪只
是过失、免除逮捕改为辅导,关联的词语我调查了许多,但果然我是个把阳咲给卷进来的杀
人犯,而在我心中仿佛要把自己压碎的那份痛苦,毫无疑问是被称作“罪”的东西带来的。
快来吧,我狠狠地咬着牙。
我这样的恶人,需要着更甚于我的恶人。就像愚蠢的犯罪者把自己的罪过归咎于出身和社会
一样,我如果不把一切归罪于那个诱拐了阳咲、炸掉了医院的男人的话,简直都要在半夜大
叫出声了。
追逐室井,夺回阳咲。我一心一意地等待着那个时机的到来。
就这样,暑假前一天那炎热的午后,我看见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在校门前等着我。
是个套着皱皱巴巴的西装、头发稀薄、长相贫寒的中年男人。衬衣的领子都被磨破了,看起
来就像被催债的人追着跑一样。男人确认过我的名字之后,颤抖着从一个纸袋里拿出手机递
给我,接着一脸胆怯地离开了。
我有所预感。摆弄了一下到手的手机,那个预感变成了确信。
电话本里,只有“父亲”这一个栏目。
终于来了、我的身体几乎因喜悦而颤抖。
我紧紧握着手机,向着时任的公寓走去。
5
“欢迎回来,旭。”
时任欢迎着我的归还。
走进房间向她说明了来由之后,我马上拨打了室井的电话。
随着等待音的持续,我的紧张也变得越发强烈。应该响了二十多次吧。我感觉自己仿佛正在
坠入无底深渊。
电话一接通,耳畔立刻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打来了吗。”
那是像嘲笑一般的快活的声音。
“不用害怕。虽然好像你对牛排喜欢得不行,但凭我的身体已经只能喝白开水了。要是被关
在隆冬的小屋里,应该会连挖洞逃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就那么被冻死吧。”
他仿佛在告诉我,关于我的事情他无所不知。
明明电话对面就是我的父亲,我却没有任何感慨。
“室井,对吧?”
“没错。”
“阳咲在哪里?”
“稍微克制一下你的心情吧。一介中学生可是要跟爆破了医院的恐怖分子战斗啊。等待对方
的让步,才是上策吧?”
“你,是恐怖分子吗?”
“只是个醉鬼罢了。虽然人类杀了一个人时会后悔,但杀了百人之后就会假装英雄了。我做
的生意就是给这世间提供上好美酒的服务业吧。那次恐怖事件也给一些人带来了大大小小
的幸福啊。像是波斯湾的笨蛋王子、还有在日本不受重视的武器密运者之类的吧。川幌警察
局的预算也增加了,旭和朱理也从教团抽身了,可喜可贺不是吗。”
跟妈妈说的一样,我深刻理解了室井是个偏离常识的人。只有先等着看对方的态度了。
“只是明明才刚抽身,却又回来了呢。旭真是有才能。”
“什么才能?”
“成为我继承者的才能啊。你不是通过我挖的洞成功逃狱了吗。感觉到我们之间的纽带了
吗?”
也就是说那个“惩罚小屋”的地洞,是室井挖的吗。
“你跟教团,到底是什么关系?”
“跟旭一样啊。懂事时就一直在教团里被养大了。从前,教团在四处募集我们一族的实验对
象。真是被虐待得够惨啊。所以才一时兴起,把之前的恐怖事件嫁祸到他们头上了。”
“抛弃我和妈妈的事,也是一时兴起吗?”
“话题跑偏了啊。旭想知道的,不是阳咲的下落吗?”
明明对他没有憎恨,但口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吐出了强硬的话语。站在我对面观察着对话进展
的时任,也用口型告诉我冷静下来。
“听说你要开个无聊的宴会啊。”
“喔,你知道了啊。”
“要是我成为你的继承者,能把阳咲还回来吗?”
“别说还不还了,这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能随旭的意思吧。你和阳咲的罪行简直不值一提。”
说着,室井突然笑了起来。
“不过遗憾的是,还没决定是旭呢。”
“什么意思?”
“你想象一下赛狗好了。我在全国各地有十个左右的子嗣。送去邀请函以后给我回复的,加
上你也只有两个人。得决定让谁当继承者才行啊。”
“也就是为了参加无聊的宴会,要我去参加更加无聊的赛狗吗?”
“这件事,我也不愿意啊。只是,我活着的时候有些工作过度了吧。受过照顾的人们说这是
为了庆祝我的引退,我怎么说都不听。这场比赛里,我至今为止的顾客和赞助商等等都赌上
了大钱,没法拒绝啊。”
也就是说,今后这场室井和室井周围人的游戏,我不得不奉陪了。
“虽然可能是因为年龄,你的倍率被压得很低,但我还是支持你吧。”
“拒绝的话?”
“你会再也见不到阳咲,一辈子畏惧着罪责度过无趣的人生。”
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拒绝。从室井口中引出了阳咲的安否,我暂且安下心来。
“话说在前头,拜托亲人、朋友、还有警察,都是没用的。一方面是我和我的一族拥有着强
大的力量,但更重要的是就算你想让我接受报应,我也马上就会死了。还有,我死的时候,
要是你慢吞吞的,阳咲也会死。”
我向着腹部用力,说道。
“你就尽量活久点等着吧,父亲哟。”
室井笑了。那无畏的笑容越来越大声,漏出的吐息萦绕在耳边久久不散。过了一会儿,是笑
得满足了吗,他简短地切入了正题。
“去杀人吧。”
明明我已经做好了只要能见到阳咲、什么事都可以干的觉悟,但仅仅因为这一句话,我的脸
一下子变得煞白。
“目标有两个人。第一个人,就是另一名候补者。这第一个人跟刚刚说的一样只是余兴,所
以我个人没那么重视。虽然因为寿命就快到头了,希望能快点解决呢。”
“别这样……”
“只是个简单的才能测验罢了。跟叫小仓的设施职员一样啊。这次也是为了守护阳咲,所以
没办法吧?”
电话的另一头,恶魔甘甜地耳语。
我几乎忘了对方是个超乎常理的大人。并且再次感受到自己是个只会乱发脾气的小鬼。
“别开玩笑了。怎么能,去杀那种素不相识的人……”
“不是素不相识的人。是你的家人啊。”
感觉变得奇怪了。我为了逃脱杀人的罪恶感而疏远了朱理和树,来到了时任的身边。然而,
我的亲爸爸却要我重复同样的事情。而且,这次似乎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名字叫美夜子。”
室井像乘胜追击一般说道。
“姓是时任。教团的原干部,是个十八岁的少女。”
“等、等等……”
时任美夜子……?
时任的话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无表情地站着,认真地注视着我与室井对话的发展。
“小心点。”
室井说道。
“我也给你的姐姐送去了同样的邀请函。”
握紧的手机,从汗淋淋的指尖滑落下来。
时任冰冷的眼中,映出了猛烈动摇的我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