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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掐住脖子一般的压迫感之下,我的嘴巴似乎擅自说了些什么。
……诶、怎么搞的、为什么时任会、在这里?
我听见了人们络绎不绝地踏进“惩罚小屋”的脚步声。然而,我的目光却始终无法从时任身
上移开。冷笑着的时任,只是冰冷地俯视着我。我像麻木了一样回看过去。即使走过来的男
人们把我从洞穴里拉了出来、即使被夹着两腋固定住,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时任。
那薄薄的嘴唇动了起来。
“不管什么生物都有它的栖息地。而且,我们的世界十分狭小。”
我呆滞的视界总算恢复了。小小的屋子里,挤着大量的人。有白发的老人,和以拐杖撑地的
老婆婆,肥胖的中年男子,戴着像怪盗会用的面具的西装女人。他们都带着相似的惊讶表情,
并排一路站到了打开的木门的另一侧。站在时任的背后,像看着什么稀奇的东西一样看向我。
我不禁有种自己被关进了动物园的笼子里的、令人作呕又难以忍受的感觉。
“虽然最后犯了个错误给你发了邮件,但正如预定,你回到了这里。”
我的背后涌上一股寒气。骗人……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想要否定。
“呐,旭。中学生怎么可能跟以战争为生意的人们战斗呢。虽然有胆量,但你果然还只是个
小孩啊。明明是个杀人犯却想要击垮邪恶、成为黑暗英雄。然而,这里的各位全都是连该不
该让他们在英雄谭里登场都需要踌躇的、真正的恶人们啊。人类一旦成为了完全的恶人,就
会除了勒索他人之外什么也没法想了呢。”
哄地,全场响起了笑声。时任就像他们的向导或是司仪一般,把手放在胸前,向着他们深深
地弯下了腰。另一只手则像翅膀一样展开。对于这像模仿艺人一般的深深的一礼,在场的人
们都鼓起掌来。嘲笑着被骗的我的愚痴的黑色笑声形成了连锁。
抬起头的时任,轻轻握起拳说道。
“真是个愚蠢的孩子。”
“怎么会……”
我的感情还是没能切换过来。我颤抖着说道。
“……可是、你……你不是、被警察给、追捕着……”
配合着周围的嘲笑声,时任也笑了起来。
“那个啊,看起来你也同情起我来了呢。特意一边看夜景一边说真是值了。”
“你不是还说、是室井搞的鬼吗……”
“聚集在这里的各位,都曾经警戒着我的背叛吧。然而我打从最初开始就没有那个打算。”
“……从最初开始?”
“没错,从最初开始。我的任务是把游戏炒热起来哦。骗过你、把你带到这里来就是我的目
的。直到刚才,我还在愉快地给大家讲述旅途中的趣事呢。”
“怎么会、别这样啊……偷山城的包的时候,你看起来也是真的很为难……”
“这个宴会的事情,似乎没有告诉山城那种底层的人物呢。那时候,我们俩都干得很不错啊。”
时任忽然叹了口气。
“出岔子的,是新见这个男人。真是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在民宿里,我可是想着被这里的各
位给抓起来也不错呢。”
所以,才没有想要逃跑吗。
“不过,我还是想过要是旭在中途说要回去了该怎么办的呢。在电话里对着你的母亲低头实
在是做得太对了。我就知道温柔的旭,一定会误解的。”
时任在给妈妈的电话里道歉了。我彻底以为,时任是在为教团里发生的事情而谢罪。
“在汽车里突然握住你的手,让你小鹿乱撞了吧?”
已经、很清楚了。我是有多随意啊。畏惧着自己犯下的罪过,比起妈妈、金城、朱理和树,
更加相信了时任。
事已如此,时任的目的已经很明确了。
“那么,聚集于此的各位大人,差不多要到主菜的时间了吧?”
时任轻松地话锋一转,回头看向了群聚的大人们。
“现在,我要杀掉这个孩子。”
吵嚷声响了起来。看起来像是室井一族的那些人表情变了。他们因为时任异常的发言,而两
眼发光。就跟因为期待接下来的表演而欢呼雀跃的小孩一样。
“做法嘛,是呢……手枪、刀……虽然哪个都不错,但我想借用一下刚才的毒药,请问可以
吗?”
时任指定了蹲在门边的一位中年女性。
“我的主意是这样的。旭君喜欢着刚刚被杀掉的那名少女。用同样的方式杀掉他,不觉得也
是件美事吗?”
“少女……?”
我瞪大了眼睛。虽然不由自主地探出了身子,但抓住我两腋的男人们却把我的手臂扭了过去。
“是说阳咲吗?”
虽然时任没有回答,那群恶人之间却发出了声音。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呢。”
“室井先生也是,跟那样的孩子在一起的话,一定能够安眠的吧。”
“不过,小阳咲不是室井的女儿吧?”
“怎样都好吧。他就是那种人。”
“他还没死哦。”
“是的。我们呢,就遵从家主的指示,把生前葬办得热热闹闹的吧。”
他们简直就像老婆婆们的井边闲聊一样,谈论着人的死。阳咲的名字出现了好几次,我不禁
想要塞住耳朵了。
时任从中年女性手里接过了半透明的包装纸,接着便以轻快而优雅的手势摇晃了起来。手心
大小的薄纸之中,像白色的沙子一般的什么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摇动着。
“那么各位,我现在就要将它溶进水里。”
时任再次献上恭敬的一礼。
“别开玩笑了!”
状况无比绝望。我为了想出逃脱的办法,而频繁地持续着叫喊。然而,别说门口了,跳进地
板的洞里也是没用的吧。一切,都是为了把我引到这里来成为笑柄而设下的陷阱。
就在我焦急地思考的时候,处刑的准备正稳步进行着。装了水的杯子,像是水桶接力一般从
大人们的手中传了过来。
拿起杯子的时任,毫不犹豫地把纸包里面的东西溶进了水里。还用像搅拌棒一样的棒子,咕
噜咕噜地搅动着。
“我想,你在森林里跑了那么久,一定很渴了吧。很温柔对吧?”
时任单手拿着杯子,向我靠近了一步。
“住手啊,时任。你不是,已经不想再杀人了吗?”
“只要能成为室井的继承者,让我杀几个人都无所谓。”
被警察追捕的时任,已经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就算明白即使晓之以情也没有用,我还是开
了口。
“那个、以前的事、也是骗人的吗……?”
“那个就确实——”
时任以手扶额,像仰望天空一样抬起了头。
“——感觉很抱歉了。所以我才好好地告诉你,那都是编出来的了吧?”
脸回到正面的时任,鼓起鼻子丑陋地笑了。那是最喜欢欺凌弱者的、像小仓一样的笑容。
紧接着,我的脚便离开了地面。我被身旁的男人给倒剪住了双臂。左右两边身强力壮的男人
为了用手指撬开我的嘴,而从身后走上前来。无数的指头那强大的力气,仅凭我的下巴根本
没法抵抗。
在我从背后被打了下头,意识变得模糊以后,口中已经没法吐出有意义的话语了。人们的手
指伸进了我的齿间。啊、啊地,喉咙深处涌出了空虚徒劳的叫喊。
我的视线紧盯在了正面逼来的白浊的玻璃杯上。
“阳咲已经死了。你也跟她一起走吧。”
上下两端被手强硬地掰开、大大张开的我的嘴里,杯子被塞了进来。为了让杯口靠上我的牙
齿,时任略微倾斜了杯子。
我抽泣着、叫喊着、胡乱踢着离开了地面的双脚尽力挣扎,但只是徒劳。
时任为了让我好好地把毒全都喝下去,而花了很长的时间。倒一口以后就把手收回去,把杯
子直立起来。接着我就被合上嘴,在喝啊、喝啊的叫喊声中,被猛按住脸颊和鼻子。是想要
一滴不漏吗,还给我留了呼吸的时间。这样的程序重复了不知多少次。不管我怎样呛到吐出
来,液体都会慢慢地、确确实实地流进我的喉咙里。被泪水浸染的视野里,排列着大人们那
朦朦胧胧的脸。
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因为恐惧与缺氧而失去了意识。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倒卧
在了“小屋”的地上。空空如也的杯子就摆在我的眼前。
时任又说了些什么。周围也吵吵嚷嚷的很烦人。因为严重的耳鸣,以及激烈的心跳,我什么
也没听到。
身子一动也动不了,脑袋也晕晕乎乎地摇晃起来。眼前的景色时而旋转,时而变得一片空白。
就像被重物压着一样,我的眼皮重重地合上了。
“阳、咲……”
在凄惨的暴力面前,我什么也没法思考。对家人和为数不多的朋友的回忆也变得支离破碎。
沉入黑暗的意识深处,唯有绝望抬起镰刀脖,一点一点向我逼近。
2
我落入了一无所有的黑暗之中。
连梦也做不了。
失去了一切的光芒,就好像躺在深深的海底一般过于平静的感觉。
……海?
我听到了海浪起起伏伏的声音。
同时涌上来的呕意,把我的意识拉回了现实。夜空中,无数的星星正眨着眼睛。
想要活动身体时,我却焦虑了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睡袋里一样,身体被塑料状的什么
给包裹着。手、脚,都拿不出来。只有头露在外面。随意往旁边一倒,便看到了漆黑的大海。
我似乎正躺在海岸边。
虽然因为怀疑自己要被丢在海里而又焦虑了起来,但附近好像没有人在。
扭着身子,我勉强从塑料袋一样的东西里爬了出来,用手撑在沙滩上吐了一阵。
……阳咲,被杀了。
头很痛。为何会发展成这种状况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痛切地记得的,只有说着阳咲已死的
声音。冰冷的、时任的声音。嘲笑着难看的芋虫的大人们的嘴脸。
慢吞吞地站起身,我迈着蹒跚的步子向前走去。就像被诱蛾灯给引诱的飞蛾一般,在沙滩上
朝着有灯光的地方走了过去。
我被抛弃的海边,就在码头的附近。黑暗之中朦胧的青白色灯光,照亮了无数的船舶。
灯光之下,传来了声音。从码头方向,有谁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跑了过来。
我没有逃跑,而是坐在了沙滩上。是因为药吧,一团浆糊似的脑袋里,阳咲从刚才开始就一
直哭泣着。
已经、怎样都好了。
从学校回家路上的大冒险。我真是个蠢爆了的小鬼。不是有好几次应该向警察或者亲人求助
的时机吗。
我抱着膝,突然像想起来似的感到了猛烈的口渴。从腰包里取出塑料瓶。那是想着要给阳咲
喝,而留下来的水。我一口把它喝干。因为,阳咲已经不在了。
就在这时,因为那带着鼻音的高亢的声音,我的思考被中途打断。
“果然,是你啊。我就觉得会是你。”
沙沙地踩着沙地的女孩子。背上背着个背囊。虽然因为太暗了而看不清脸,但那细长的手脚
和神气的语调我却有印象。
“我真厉害呀。这次呢,也觉得那就是传言中的旭君,然后嘭嘭嘭地跑来了呢。”
我仍然把塑料瓶放在嘴边,向着轻飘飘的迷你裙少女说道。
“……朱理?”
“没错。是矢岛朱理!”
我看到了洁白的牙齿。
朱理的后方,也有谁在沙滩上小跑了过来。
是因为没钱吗,那不管春夏秋冬都西装打扮的高个子男人,正是金城。
大概是因为“惩罚小屋”就在附近吧,被两个人给捡到的那个隆冬之夜的记忆在脑中苏醒了。
“我们是从树君那里听说的。”
金城看起来有点焦躁,大概是因为烟没了吧。
“说旭的手机,在根俱路附近海上的小岛上。还说金城先生,请帮帮旭吧。连我也不见了的
话,义母会很担心的。”
“抱歉……”
被两个人给围着,我还是没能站起来。
金城像嫌麻烦似的挠了挠头。
“然后,就被朱理擅自跟来了。”
“诶嘿嘿,肯定没想到我会藏在车子的后尾箱里吧。”
“刚从川幌出来,就说呼吸困难快让我出来——什么的呢……”
“不过,带我过来是对的吧。刚上岛的时候,金城先生不就陷入危机了吗。被玩具枪给戳着
一动不动了呢。那个外国人啊,好像认为我是个读者模特呢。”
“那个又不是玩具,而且那个男人也只觉得你是个小鬼、才没有想到读者模特什么的。”
“骗人。这里,可是日本哦。”
朱理把背着的背包放到了地上,哈哈地笑了。金城看起来还是一副要抱头的苦恼的表情。
“朱理你、为什么……?”
我一问,朱理就蹲下身来,视线与我相交。
“因为,我想要吃根俱路的好吃的鱼呀。还有,想要看看旭君的出轨对象——呢。”
金城说。
“时任呢?”
“不知道……”
“看起来,不像是走散了呢。”
见我沉默着,朱理歪了歪头。
“说起来,旭君,为什么情绪这么低落呢?啊——我知道了。又在深思了。”
身子很疲倦。已经,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了。
“喂,旭。”
金城突然间发出了急切的声音。
“站起来。要逃跑了。”
朱理也诶、诶地,一边嘟囔着,一般骨碌骨碌地左右扭着头。
传来了多个人的气息。环顾四周,便可以发现有五个左右的人影正在沙滩上朝我们慢慢逼近
过来。
金城咂了咂舌。回过身,戒备着迫近的敌人。朱理也把一度放下的背包再次背起,站起身来。
而我,还是深深地坐在沙地里。
“喂喂旭君,还在深思吗?”
朱理发出了焦急的声音。虽然知道我又给这两人添了麻烦,但我的身体却一直使不上劲。
就在我们的一来一往之中,穿着西装的男人们已经轻松地把我们给包围了。黑衣的人们一个
个都带着手枪。
“啊呀,捕鱼的途中,船突然就坏掉了啊。”
金城赶紧装傻道。朱理也在旁边诶嘿嘿地笑着。
五人之中,有一个人走近过来。他抬起肩膀,跟金城对峙起来。仿佛连月亮和星星的光芒都
要遮蔽的这个大汉,昨天夜里我才刚见过。
“金城司……?”
新见说道。
“听说在乘船处被放倒了一个人于是跑过来看看,结果是你啊。”
“新见和臣?”
金城也惊讶地说道。感觉紧迫的空气,一瞬间缓和了下来。
新见向着部下摇了摇头,让他们把枪放了下去。
“我听说你已经不当警察了啊?”
“现在一边在游乐园打工,一边以保育园的老师为目标努力呢。”
“真是出息了啊。”
新见像讽刺似的说道。
“你才是,已经不当川幌的小混混和地痞流氓了吗。”
“那时真是抱歉啊。我已经好好教训过开车的部下了。本来想着见到你的时候,要好好跟你
赔礼道歉的,结果你马上就辞掉警察的工作去当教团的信徒了。”
“饶了我吧,是我在追那些偷东西的少女的。只是你坐的车子偶然蹿了出来。等于是我下的
杀手啊。”
“那就,好吧。”
“真是没变啊。该说诚实正直呢,还是什么呢……”
“金城也跟以前一样。小孩子的守护者吗。”
“我们俩都是,得不了便宜的人呢。”
两人相对而笑。
“诶,你们认识?”
朱理说道,金城像开玩笑一般耸了耸肩。
“这可得保密啊。要是跟地痞混在一起的事情暴露了,警察的威信就没了。”
“这个岛上没有在意威信的必要。”
金城说道。
“我知道啦。来之前去了一趟根俱路的警察局,结果明明那么多船聚集到这座岛上,他们却
装作不知道呢。连登记也没有啊。是你干的吗?”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就装作什么也没看见,赶紧回去吧。”
“似乎是这样呢,旭。看起来,是能看在过去交情的份上放过我们啊。”
金城抱着我站了起来。
“等、等等……”
我对着新见说道。
“阳咲……果然已经?”
新见沉默着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什么,朝我递了过来。那是我的手机。
“我都没发现。就承认你的胆识吧。”
脑袋又晕眩了起来。我整个人,都被一切都完了的虚脱感所包围。
“回去了。”
金城轻轻地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以新见他们为向导,我们走到了停着船的码头。
“就用我们准备的船回去吧。到根俱路市以后,暂时也会派人监视。”
“真是个可怕的游乐场啊。野生动物园吗?”
新见和金城在码头聊起了什么。似乎是得一直等到新见的部下准备好船为止。
我坐在码头边上,眺望着漆黑的大海。背后的岛上,室井就要死去、时任将会继承他的权力
吧。实在令人不想回头。
“呐,旭君。被甩了吗?”
朱理在我的身旁坐了下来。
“吃点什么吧。我带了好多点心过来哦。”
她嘎吱嘎吱地在包里翻了起来。
“这个,给你。是牛肉干哦。你喜欢的吧?”
我没有配合沉浸在远足气氛中的朱理的余裕。
“讨厌吗?是喜欢的吧?‘给我点干货……’你在工藤先生的酒吧里这么装过帅的吧?”
“不……”
“还有烤肉便当哦。是途中经过的尾美广的猪肉喔。虽然已经冷了呢。”
我的嘴边不经意间漏出了冷冷的笑声。能开朗到不看气氛到这种程度,实在令人羡慕。
“要喝茶吗?还是咖啡比较好?”
知道那是符合朱理的关心方式,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谢谢了。”
朱理眯起眼睛,嘻嘻地笑了。
“嗯嗯。不多吃点东西,就没法思考了对吧?”
诶、地,我脸上挤出来的笑容消失了。
“因为啊、旭君。又在思考些什么了吧。连那个爆炸事件的时候,都冷静得不得了呢。”
朱理的笑意加深了。那是仿佛对我有所期待的戏弄似的笑容。
“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总之还是要找出最喜欢的小阳咲吧?”
“喜欢什么的……”
“那当然,会去想了呢。说起旭君就是思考呢。思考,才是旭君的 I……什么来着……IRON
MAIDEN 呢!”
“是 IDENTITY。”
“嗯,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是哪个啦……我苦笑道。是笑了一阵满足了吗,朱理把筷子摆在便当上面,放在了我的膝上。
“所以我允许你沉思了。”
好的、请用吧,被她催促着,我把肉塞进了口里。虽然胃里很难受,但还是大口大口地吃了
下去。感觉发呆的大脑之中,血液终于流动了起来。
“说起来,我为什么还活着啊?”
突然,我一边喷着饭,一边嘟囔道。
在旁边吃着巧克力点心的朱理,歪了歪头。
“想到什么了吗?”
“唔,有点奇怪……”
狼吞虎咽着米饭,我一边动着嘴一边进一步思考起来。变得冰冷的指尖,也逐渐恢复了感觉。
时任应该是杀了我、继承了室井才对。那就是这样的游戏。然而,我却还活着。时任放错药
了吗。为什么、为什么会……?
……我被救了吗?
我回忆起了与时任的旅途。
那家伙真的是从最开始,就对室井他们唯命是从吗。也有像是装作听话的时候。而且事实上,
我还活着。哪里是真心,哪里是假意呢。也许只有时任才知道吧。把罐装咖啡喝干以后,我
立刻站了起来。
我在码头走了走,找到了我和时任乘坐的那艘借来的小艇。跳进去以后,在黑暗的船舱里用
手摸了起来,接着便发现了钥匙。跟时任在分别时说的一样,船钥匙还插在那里。这已经可
以说是决定性的证据了。
虽然如果只是教我船舶的操作方法,就可以想作是为了让我大意,但这样就没有把能够实际
操作船舶的钥匙留下的理由。时任她,是真的打算让我从岛上回去。
“怎么了,旭?”
金城向我搭话,而我却对着他身旁的新见说道。
“那个、可以问一下吗?”
新见的人性似乎可以信任。我一边想着新见想要救我们的事,一边选择着言辞。
“阳咲她,是被时任杀掉的吗?”
新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我很想知道啊。拜托了。”
真没办法啊,像是这么说着一样,新见开了口。
“美夜子从一族的一个人手中借来了毒药。那是能让大象都睡过去的死毒。把它溶进水里,
让女孩喝下去了。”
跟我,一样。既然手法相同,那么阳咲也活着的可能性就很高。时任是不是也打算救阳咲呢。
然而,要怎么做呢?
送到我嘴边的估计是安眠药。我记得,那天晚上时任曾经把药包放进外套的里侧。
我把刚刚在“惩罚小屋”中的处刑给按顺序在头脑中理了一遍。
时任那过于夸张的滑稽演员般的举动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那家伙的性格我也不是完全清
楚,但自尊心绝对很高。那向恶党们献媚的感觉,完全不符合时任的风格。
——我可是个手脚不干净的人。
我隐约看穿了她的做法。时任应该是在夸张地行礼的时候,把手伸进了外套里。之后,好像
还轻轻地握住了拳。
多么大胆啊。
虽然不知道她用了什么魔术,但她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实行了毒药与安眠药的掉包。而且,
是在那一步走错就会被发觉背叛的场面之下。
因为那些家伙确信我肯定已经死了,所以才没有进行正经的死亡确认吧。
“新见先生。你知道我在小屋被灌下毒药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美夜子立刻就用布把你的身体盖了起来。接着,叫我把你扔进海里。”
事到如今,时任怎样知道我邮箱地址的事已经可以算作鸡毛蒜皮了。不管是趁我睡着的时候
调查的、还是到了宴会会场以后向那些人打听的都无所谓。因为时任的目的就是令我焦躁、
愤怒,让我以为她已经背叛了。长时间煽动我,也是为了制造掉包的机会吧。她一定也期待
着,如果我再次青春期发作、胡闹起来就好了。
“阳咲也是?”
“啊啊……女孩那边,我的部下已经确认过她的平安了……”
新见似乎察觉到我的想法了。
“你啊,知道阳咲还活着的吧。然而想着如果告诉我的话、我肯定会回到宴会会场去,所以
刚刚才说谎了。”
新见变了脸色。旁边的新见一边冷笑一边说道。
“这个叫旭的小鬼啊,可是很难搞的。”
我微微地朝着新见低下了头。
“不过,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们。时任也说过,你没有黑幕之类的话。”
我抬起脸,问道。
“那么,阳咲呢?就你没有告诉我这一点来看,应该还不是安全的状态吧?”
“虽然有部下看着她喝药以后睡下,但她还在室井的宅邸里。”
“不能带过来吗?”
“直到宴会结束,都有一族的耳目在。而且,我也跟室井约好了。他说希望直到自己死去,
都把女孩放在他的身边。”
虽然不知道室井和新见的关系,但确实,如果新见想要救出阳咲的话、至今为止已经有不少
机会了。
“那么,我可以认为是时任成为室井的继承者以后、阳咲就能被解放了吗?”
“不……”
新见停顿了下来。我以为自己的推测出了错,而迷惑起来。
新见的视线,不知为何移向了我的左手腕。
“那个、新见先生。那么,只要等到室井死去就可以了吧?”
“之后如果继承他的人没有说些什么的话,我会把女孩带出来的。”
“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由时任继承室井吗。应该是救了阳咲的时任,莫非会说什么不妙的话吗。险恶的气
氛之中,金城说道。
“船已经准备好了吧?”
“旭君、想法已经整理好了吗?虽然跟我说很难懂的话我也不明白啦。”
“等等。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想和阳咲一起回去。而且,有点奇怪。我再次向新见问道。
“昨天晚上,你在民宿说过吧。女孩应该会死什么的……”
“恐怕、是吧。你应该也看到了。做出普通人类没法做的残酷事情,就是他们的工作。”
“但是,时任会继承室井……”
脑中来回兜着圈子,我沉默了。
也就是说,时任因为什么理由而无法继承吗……?
这件事,事关阳咲的生命。要是那堆人中哪个鬼畜的家伙继承了室井,就完蛋了。
如果想要确保救下阳咲,方法也许只有一个。
“多谢了,朱理、金城。”
已经没有犹豫的时间了。
“我一定会回来的。”
想着也许再也见不到这两人,我不禁伤感了起来。
金城果然怒喊着,想要把我拉回去。然而,朱理和金城没有进入小岛深处的资格。进去就会
被杀掉,新见说。
“抱歉,我这么任性,真的对不起。明明特意跑来接我的……谢谢。”
我利用了金城的温柔,向他低下头。
“希望你能保护好朱理。”
我耍了个小聪明,以朱理是你带来的吧这点,戳到了金城的痛处。
“我呢,会逃跑的。爸爸和妈妈会担心的呀。”
“你就是这种角色嘛。”
朱理嘻嘻地笑了。从教团逃出来以后,感觉她的笑容变得更美了。然而,我迟了一步才发现,
她那俯视着我的双眼之中并没有笑意。
“我会等着的。”
阳咲不在的一年半里,朱理一直都陪在郁郁不乐的我的身边。
“下次,再一起去吃烤肉吧——”
就算是现在,她也亲昵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来为我打气。我说,我一定要多吃点,快点追
上朱理的身高。朱理则说着“又装帅——”,笑了起来。
金城已经不忍看向我了。
“新见,拜托了。”
他带着严肃的表情,抓住了新见粗壮的手臂。
“有借必有还。旭就……”
新见连头也没点,就把目光从眼前的金城移到了我的身上。
我在码头上走了起来。那宽度大约能通过一台车的小道,向着森林深处延伸。新见跟在了我
的身后。
“旭!”
金城严厉地叫道。我回过身,向他挥了挥手。
“一定要带着阳咲,一起回来!”
把手像喇叭一样放在嘴边的金城身边,朱理竖起大拇指向我伸出了拳头。
我还是没能向他们说出口。说出我即将再次杀人的事。
3
夜晚的森林有些寒冷。郁郁葱葱的树叶沙沙地响着。新见的部下们为我照亮了砂石路的前方。
“时任她,为什么不能继承室井呢?”
我向着紧紧跟在斜后方的新见问道。
“女人不能继承家业。这是我家自古以来的规矩。”
新见似乎已经决定推心置腹地告诉我了。
“而这件事,并没有告诉过美夜子。”
不管是怎样不讲理的事情,我感觉都已经习惯了。也就是说,那些家伙不仅是我,连时任都
玩弄了一把。
“那么,时任现在正处在危险中吧……”
“会被玩弄至死吧。”
我的心跳一瞬间变得激烈。双脚不容分说地快步迈了起来。我挂念着用尽了智慧与勇气救下
我和阳咲、并想要杀掉室井的时任。
“新见先生……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好了。”
我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
“我真的是时任的弟弟吗?”
新见没有回答。传来了砂石被用力地踩踏的声音。我停下了脚步。喘了口气,头也不回地再
次向新见问道。
“时任她,知道我是她的弟弟吗?”
“我看过你们俩的 DNA 鉴定书。白天的时候,也把它交给了美夜子。美夜子在大家的面前,
笑着撕掉了它。就好像在说,自己完全没有兄弟之情一样。”
新见推了推我的后背。
“走吧。你是要杀掉室井的吧?”
我下定了决心。想要救阳咲,就只有杀掉室井继承他的地位这一个办法。然而,我却感到无
比恐惧。就算急着赶路,身体还是渐渐地变得僵硬。杀掉两个人的话,无眠之夜又会开始了
吧。或者说,会变得什么也感觉不到了呢。
我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亲身体会到了。一旦眼前横放着一具尸体,到最后,无论是叫喊着
是为了拯救谁的自己的声音、还是亲兄弟的安慰、或是开朗的朋友的担心,都会再也无法传
到心底深处。
走着走着,我便看到了旁边的树林里那座模仿“惩罚小屋”建造的建筑物。
……结果,我还是没能从这里逃跑啊。
无论什么生物都有自己的栖息地、人类会自己招来恐怖,时任曾经这么说过。
***时任***
“跟说好的、不一样……”
从口中漏出这句话,已经是失策了。
拳头深深地陷入了时任的腹部。即使是在至今为止遭受的痛楚之中,这也可以算得上出格。
膝盖跪在了地上,胃液从口中吐出。
“说好的?听到了吗,各位。”
时任的脸被压到了宅邸前广场的泥土里。设置在周围的篝火的光,照亮了无数人的笑脸。那
是直到刚才,还被时任认为是在自己掌心里跳舞的人们的脸。
“我们实施恐怖袭击的时候,会提前告诉受害者吗?”
一边被踩着头,时任的心中静静地燃起了怒火。
时任已经用尽了一切的策略。根据要求把旭从川幌带出来、在给予他希望之后、在这些人面
前把他杀掉。而且被告知,失败的话就会杀掉旭的母亲和兄长。虽然对把小孩子带上危险旅
途的事有所抵抗,但还是决定在最后骗过他们。把旭托付给新见,自己杀掉室井成为他的继
承者。
拼命想出的计划,仅仅因为一个不合理而轻易地崩坏。
“要是让女人继承家业,怎么对得起先祖大人们呢?”
“就是啊,连我也一直忍着呢。”
“真是个愚蠢的姑娘。你打从最开始就被我们玩得团团转啊。”
暴力之雨从天而降。脚踝露出的肌肤感觉到了像是烟头的热度。被用力地抓着头发、仰起头
来的时候,脸颊处甩来了好几个猛烈的巴掌。那是仿佛,不容许时任全身留有没被痛苦与屈
辱侵蚀的部分的打击方式。
时任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压抑着疼痛与痛苦带来的对死亡的恐惧。
——还得、继续思考……!
虽然状况令人绝望,但还有事要做。
是阳咲。
弟弟,就是为了她而从亲人身旁逃了出来。必须得让旭回归日常才行。作为教团的手下的自
己,对于把旭逼到不得不杀人的地步负有责任。
“她好像拿着什么呢。”
有人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时任因为担心是替换掉的毒药被发现了而变得焦急。毒包就藏在胸
前的内侧口袋里。然而,那只是杞人忧天。外套表面的口袋被人探进去摸了起来。
“什么啊,花吗。”
被丢在时任面前的,是野玫瑰的花冠。从旭那里得到的那朵野玫瑰,时任小心翼翼地剪成了
能够放进口袋里的大小,收藏在里面。洁白的花瓣失去了水灵鲜嫩,与残破不堪的自己一样,
变得干枯破败。朝着它,一只脚踩了下来。
“喂。”
立刻把手伸了出去。时任的手,因为保护着野玫瑰而被狠狠地踩了一脚。明明知道只会给自
己增加多余的痛楚,身体还是擅自动了起来。
“把手拿开。”
似乎一不小心煽动了他们的嗜虐心。喔……嘿……像垂着唾沫一般的感叹声传了过来。
“喜欢的人给的?”
“是很珍贵的花吧……”
判断出错了。明明不得不赶紧考虑解决方法的,我究竟是在干什么呢。
——快点、思考……要救阳咲的话……?
“啊、呜……!”
然而,口中却漏出了丢人的声音。那是刚感觉到被踩踏的压迫感突然消失了之后。这次是高
跟鞋的鞋跟戳了下来。踩下来的女人的脚仿佛跳舞一般,鞋跟锐利的尖端咕噜咕噜地转了起
来。骨头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凹陷了下去、仿佛要被刺在地上的恐惧让时任的意识一瞬间变
得空白。努力忍耐的悲鸣,挣脱时任意识的束缚从口中跑了出来。垫在底下的白色野玫瑰被
染成血色的妄想,朝着她袭来。
同时,肚子和腰也被踢了。放开、放开手的声音此起彼伏,暴行不断加速。时任一边为了推
进思考而精神紧张,实际上却光是把意识集中在手心之中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住手——!”
终于,不由自主地叫出了这绝对不能说出口的话。他们,就是想看时任这样的表情。时任想
着自己又要被暴力所吞没,而感到内心痛苦沸腾。
然而,情况有些奇怪。
跟吵嚷声一同,暴力的浪潮停止了。
看到把人群分成两半走来的大汉、以及在他身旁的少年,时任愕然了。
“快住手,杀了你们哦!”
张大嘴巴的旭,竭尽全力喊道。
***
被新见引导,来到的地方简直是地狱。
似乎是室外的宴会会场。然而,比起在会场里的人们,那些散乱在地面的料理、奢华的椅子
和铺着白色餐布的桌子却看起来更有价值。把时任层层包围的,都是些像要把孩子拼命堆起
来的石头一脚踢垮的恶鬼们。恶鬼们的前方,可以看到被篝火所照亮的宅邸的门扉。
我跟凝视着我的时任对上了视线。她那愕然的表情,让我更加确信自己是被她给救了。而我,
却自己断送了时任的策略与感情。
周围响起了喧哗声。
“为什么、还活着……?”
“直系的旭君,不是应该死了吗?”
“那么,要重新开始游戏吗……?”
愚蠢的恶鬼们,看起来直到现在都还被时任骗得死死的。
“余兴已经可以到此为止了吧。”
向着那群人,新见说道。
“可是,规则就是规则……”
像要遮断某人的嘟哝声一般,新见抬高了声音。
“本来室井就没有配合这个游戏的意思。明明今晚就是室井自身的危险期了,你们还想玩到
什么时候?”
被身高两米的新见给瞪视着,周围一下子回归了寂静。
新见粗暴地朝着时任身边走了过去。接着,毫不犹豫地向着正踩着她的手的中年女人的脸揍
了过去。虽然发出了悲惨的叫喊与含糊的责难,但新见还是无表情地挥着手臂,一直揍到女
人晕过去为止。
“新的家长,命令你们停下来。然而,这家伙却没有把脚拿开。听从家长的命令,难道不是
我们的规则吗?”
反抗的人一个也没有。我也意识到已经无法回头,而再次下定了决心。
看到头发和衣服散乱、吐着血倒在地上的时任,压抑在心间的对杀人的困惑一下子就被赶到
了大脑的角落里。漆黑的愤怒支配着内心。没什么可犹豫的。也没什么可恐惧的。虽然肯定
会留下后悔,但在针对残虐的恶人们的复仇心面前,那不如说是正合我意。
室井,就是一切的元凶。
正是我分开人群,准备向着前方迈步的时候。
我想,已经没有人能阻止我了。
“……你这个人,我最讨厌了。”
像是从地底发出的低沉的声音,来自时任。沾满鲜血的脸庞抬了起来,瞪视着我。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我可是,因为你的错而在教团失势了。因为你从小
屋逃跑了……还被当作恐怖事件的犯人,受、受了这么多苦啊。”
因为那饱含着黑暗感情的语言,我的背后涌上一股寒意。
不过,我已经,不会再被骗了。
“各位,真、真的没问题吗。让这种……这种愚蠢的小孩去当家长……我、我才、更派的上
用场啊。”
那是赌上性命的谎言。
“放弃吧、旭……你是愚痴的芋虫。想起来吧、那极寒的小屋中的屈辱……我、我啊,哈哈,
追捕你的时候、享受得不得了呢……”
那是不想让我第二次犯下杀人之罪的,笨拙的关怀。她想要贬低自己,让我认为她是没有拯
救价值的人类。明明如果我现在不杀掉室井,她自己就会被杀死……
“矢、矢岛朱理的时候也是……呼呼,抓住她狠狠地揍下去的时候,真是兴奋极了……我啊,
作为教团的干部,还对人下令去欺负你的兄长。是叫木下的人……听过吗?”
虽然确实殴打朱理、欺负树的人都是教团的相关者,但那不可能是憎恨着残忍暴力的时任做
出来的。
“是吗……你还、相信着啊。昨天夜里说的、我过去的事……呼呼呼,真是个大傻瓜啊……”
时任的手脚都颤抖着。我明白,她是拼了命想要站起来。然而,却无论如何都办不到。她就
像初生的小鹿一般,在地面上滑了一跤,倒了下去。我隐约看见了,那紧紧粘在鲜血淋淋的
手心里的白色花朵。明明时任已经浑身是血,那朵干枯的花儿,却像奇迹一般洁白无垢。
“……时任。”
虽然因为不想伤害她的自尊而一直沉默着,但我也已经到达极限了。
我靠近她的身旁,轻轻地蹲下身来。
抬起上半身的时任,把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撑在地上,慌乱地喘着气。
我为了擦拭她额上流下的血,而伸出了手。
“别碰我,旭!你是被我骗了……!”
近距离看到的时任的双眼里燃烧着决意。与她那像连珠炮一般吐出的招人厌恶的话语相反,
我感到了直率而强烈的意志。
“快发现啊,你这笨蛋!”
快发现、快发现啊,时任的怒喊持续着。
“我可是、还有准备玩弄你的方案哦……!”
我准备着救出阳咲的方案。
我还没有输。
还没有对暴力屈服。
快发现啊、你这笨蛋——时任这么说着。
然而,我想要让她好好休息。这破烂不堪的身体,还能做到些什么呢。
“我早就发现了啊,那些都是编出来的。”
“……诶?”
“你这个、大骗子。”
我说道。明明想要尽可能冷淡地说出口,但我却不太擅长演技。面对直到最后的最后还在拼
命保护我的时任,我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肯定、是骗人的啊。你怎么会、输给暴力、去杀人呢。”
时任的表情凝固了。发着光的双眼逐渐失去了力量。
“被打、被吓瘫、去求饶什么的,别开这种奇怪的玩笑了。就算我是个笨蛋,也会发现的啊。”
“不、不对……”
“反正肯定是用你的伶牙俐齿脱离困境了吧。”
“不对……这样的话……”
“很开心吧,把那些腐朽的大人骗得团团转。”
“……别说了、才、不是……这样的……”
“你才没有输过。”
“停、停下来……”
“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输过。”
“所以说、快住口——!”
时任的表情像抽搐似的扭曲。眨动的双眼间,泪水扑簌扑簌地零落。
“不要看!”
为了掩饰呜咽声而粗暴地喊着,时任低下了头。咕、呜……她拧着喉咙,忍耐着涌上来的感
情。明明没什么难为情的,她却不要看、不要看地,拒绝着同情。
看着抽抽搭搭地哭着的时任,我想到。时任至今为止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吧。曾经有人向她
说出过温柔的话语吗。有跟朋友和家人一起,愉快地吃过饭吗。
“谢谢你,时任。”
“别这样、旭!我……我会想办法的!”
“下次跟朱理一起玩吧。她会不停地说食物的话题,还禁止沉思,所以跟你应该相性很好呢。”
时任跟我很像。虽然不想事到如今才把她当作姐姐,但确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特别是,对
喜欢的人冷淡相待这点……
“别杀人!再也别杀人了!我……都交给我吧!”
时任已经已经摆不出架子了。没有隐藏因为泪水和暴行而红肿的脸,就那样哭喊着。我变成
怎样都无所谓……这份想法即使不情愿也传达了过来。
“再见了。”
我把想要挽留我而伸出的时任的手,轻轻地推了回去。拜托新见,让人帮她处理伤口。新见
一声令下,部下们立刻慌慌张张地行动了起来。
我站起身,环顾四周。一个个去确认,折磨过时任的残忍的大人们的面孔。不管哪个人,都
是一副无聊又卑劣的嘴脸。心中的杀意逐渐膨胀,我向着宅邸迈出了步子。
“旭!”
迈步向前的我的身后,时任的声音格外尖锐地响彻小岛的夜空,接着消失了。
4
那是座被高高的围墙所包围的,木造的平房。
穿过有着古风屋檐的大门,接着便踏上石阶进入了主房。跟在新见身后在光亮的木质走廊上
前进,再打开一道门,就看到了一个漆黑的房间。
“我就跟到这里了。”
我被新见从身后推了一把、走进房间,门被关上以后,室内的黑暗变得更加浓厚。
房间的中央,有人的气息。还有奇怪的声音。那呼啊呼啊的、以一定的节奏重复的、像是诉
说着什么的声音,是室井隔着氧气面罩的呼吸声。
连脚步声也不发出,我慢慢地向着发出呼吸声的床边走了过去。
床的里侧似乎有个窗户。在那透过紧闭的窗帘漏出的光亮之下,人脸漆黑的轮廓浮现了出来。
我无情地把两手伸向了呼吸器下方、像是脖子的阴影处。
只要这样什么也不去思考、杀掉他就好了。只要掐住脖子,忘掉他是人类、是父亲就好了。
在手心冒汗之前,在心跳加快之前……
“……旭吗。”
那道声音,让我的全身像麻木了一样无法动弹。
“……人类似乎即使是在将死的时候,也只有耳朵还听得见啊。”
室井睁开了眼睛。黑暗之中,我感到那乌黑的眼瞳朝我盯了过来。在这即使现在就停止呼吸
也不奇怪的男人面前,我反而屏住了呼吸。
“我在等你。我是不会死的。我决定在被你杀掉之前都不会死。”
隔着面罩的含混不清的声音,却清晰地、饶舌地在我的耳边回响。
“你知道人类为了跨越死亡而需要的东西是什么吗。那就是,彻底的漠不关心。非洲的孩子
饥饿而死,教团的人们被判极刑,被卷入医院爆炸的老人们甚至连人形都没能留下,然而这
些对这个世界都毫无影响。要说为什么,那便是因为世界是由我的认识所创造的。就像我对
他人的死漠不关心一样,最后连自己的生命也撒手不管了。但这又跟唯我论不同……对中学
生来说太难了吗?”
身子一动不动,室井说道。越是说,声音里就越发涌入了力量。我对眼前这呈现人形的存在
几乎一无所知,却仅凭本能就被他的压迫感给压倒了。
“简单说来,就是说你正试着不去想太多关于我的事情。这样就好。即使因为被抛弃而想哭
泣、即使因为同伴和母亲受到了暴力对待而憎恶、都要把感情给扼杀。为什么呢?因为只要
抱有兴趣,幼小的心灵就会受伤。不错啊,旭。这份漠不关心的连锁,将会创造出美丽的蝴
蝶一般的孩子。你知道这世上最为强大的是什么吗?”
室井的声音甘美地麻痹着我的大脑。虽然反应过来对方向我提了问,我的大脑却没法运转。
“就是孩子啊。越是可怜越好。婴儿哭了的话,父母就会赶紧跑过去吧?即使是在那极寒的
儿童养护设施里,他们也没有把你扔到雪山里去。法律和伦理都是保护孩子的。弱者才更强
大。这便是这充满不确定的世界中的真理之一。所以我们代代,都是让孩子继承家业的。”
我感到一阵晕眩。被癌症侵袭、如风中残烛一般的室井,看起来十分强大。明明应该处于弱
小一方的室井,却让人感觉比小仓那样的大汉还要强。我不知为何,竟突然认为作为权力者
的室井、才是一直压抑着黑暗的感情被养大的孩子。
“那么,旭啊……勒紧你的双手吧。”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抓在室井的脖子上。
“接下来是父亲送给儿子的最后的温柔。打从一开始,所有的罪就已经被饶恕了。这是神的
教诲。然而,世上没有神,而人类却有着原罪。这是有着神的姿态的恶魔的话语。可是,恶
魔也不存在。听好了,旭。别去听别人的话。连自己的声音都不要听。把心变成空壳,前往
无论何事都无聊透顶且毫不关心的世界吧。杀掉我,接着连杀了我这件事都漠不关心地,去
起飞吧。在那片黑暗的天空里,杀人之罪什么的看起来就仿佛在地表爬行的芋虫一样。”
像被声音引诱了一般,我的手脱离了意识的控制。
明明杀掉小仓的时候我烦恼了那么多,现在却什么也没法去想。思维呆滞,甚至感觉心情舒
畅。
“动手吧,旭。把弱小又强大的我……把即将死去的我、给吞噬吧……在被你啃噬殆尽为止,
我是绝对不会死的。”
手就摆在他的颈边。然而,我却什么也感觉不到。无论是室井咽喉处的脉搏、体温,还是他
还活着的实感……
突然,在甘美的恍惚之中,我感到有什么奇怪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那模糊的声音是从床的另一侧传来的。突然间洒进来的月光,照亮了我掐住室井脖子的手。
“不行哦,旭君。”
向着那带着鼻音的少女的声音,我抬起了头。
“早上好。”
是阳咲。
就算因为逆光而看不清脸,我也知道。那纤细而又圆润的身体。天然的声音。背对着打开的
窗户,她伫立在那里。看起来就好像来收拾乱七八糟的房间一样,稍微有点生气。
“为什么……虽然我确实刚刚才从那边醒来啦。”
“那边……?”
阳咲像以前抱怨的时候经常做的一样,在胸前握住了拳头。嘴唇也像鸭子一样凸了出来。
“旭君真是的,一直都在发呆。我叫了你好多次哦。但是,要是去摇你的话,你会生气的吧?
说女孩子不要那么亲密地碰我……什么的……啊咧咧,个子长高了吗?”
哈、我的口中漏出了一声干笑。果然是阳咲。说话没有要领,总是东扯西扯。
室井好像说了什么,但没有传入我的耳里。
“很痛苦吧……?”
我说道。阳咲一瞬间低下了头,但马上又抬起了脸。她咕噜咕噜地、像小狗把身上的水给甩
掉一样,有些逗人开怀地摇起了头。
“真难得呢。温柔的旭君。”
她哧哧地笑了。仿佛漆黑的病房里,只有那里被光照亮。
“因为我努力不去想自己的事情。那样会变得害怕呀。这件事,以前也说过吧。诶,没说吗?
我都忘了。”
“脑袋不太好这点……我倒是想起来了。”
“诶——”
那因为冲击而夸张地把身子往后仰的样子,也令人怀念。
“旭,不杀掉我的话……不杀掉我继承家业的话,所有人、都会死啊……?”
室井说道。被阳咲给吓了一跳的我,到了这时才第一次发现,室井正艰难地喘息着跟我讲话。
是因为抗癌剂吗,头上连一根头发都看不到了。锁骨附近伸出了输液管,氧气面罩一起一伏,
脉搏活生生地跳动着。看不出真面目的噩梦一样的男人,正是被癌症侵蚀的我的父亲,我终
于萌生了这样的实感。
“旭君,不行哦。”
阳咲朗朗说道。
“那个时候,为什么我没有多跟旭君说说话呢。只考虑着自己的事情而闷闷不乐,还做出了
专门让你讨厌我的事,我好后悔……唔,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知道啦……”
“所以,告诉我吧。告诉我更多关于旭君的事情。”
那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紧紧地抓住了。如直感般闪过的想法,不是作用于头脑,
而是让心揪紧。
“我、我也是……发生了爆炸事件,我在那时候、虽然很害怕、但却想起了你。那时在一起
的朋友啊……不、怎么说呢,跟朋友说快逃……结果朋友反而比较困扰,所以我就一心想着
那家伙的事情了……”
溢出的言语没法好好理顺。
室井又发出了诅咒般的声音,但我的目光已经被阳咲给吸引住了。圆圆的脸上挂着满意的笑
容。阳咲肯定也已经听不到室井的声音了。只想着我的阳咲是那么美丽。看起来,就像要把
我那藏在内心的烦恼、以及因为杀人而畏惧的身、心、魂都给赶跑一般,绽放着光辉。
“朋友?”
“嗯……”
突然,阳咲踏着地板活蹦乱跳起来。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除了树君也交到其他的朋友了呢!真棒啊!”
这世上充满了不合情理的事情。然而,也有着如此美丽得不讲理的事物。
“吞噬了你……就可以了吧?”
我终于,向着室井开了口。
“没错……快点把手抓紧……感受我的死吧。”
“我会好好感受的。”
我看着阳咲说道。阳咲虽然一开始因为焦虑而探出了身子,但我有些不合时宜地露出了温柔
的微笑。带着那温柔的表情,向室井说道。
“我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像你一样的大人会走上暴力之路了。”
“……什么?”
“因为没有去考虑对方的事情啊,父亲……”
室井沉默了下来。
“我说的话应该很正常、吧……?”
因为像室井这样博识的大人都沉默了下来,我一瞬间以为自己错了而歪过了头,但嘴巴却没
有停下。
“所以,就是因为你说的漠不关心什么的一直延续,大人才会对大人产生恐惧。因此,才会
简单地用上单纯的暴力。”
“……所以呢?”
“所以、我会……我会注视着你。”
“注视……?”
我的嘴带着温暖的情绪,擅自动了起来。
“直到父亲你死去,我都会一直注视着你。直到你死去,都想要把你作为父亲去注视、去了
解。父亲你究竟做了多么坏的坏事、伤害了多少人活到了现在。濒死之时,又是带着怎样的
心情。我想至少知道这些。”
我自然地拉住了室井的手,弯下双膝跪在了床边。被认为是暴力的恶魔的男人的手,因为癌
症而变得浮肿、让人感觉很脆弱。明明正被孩子用力握着,却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你……不杀我吗?”
“杀了你的话,就会什么也没法知道了。杀掉,就是掠夺一切。”
事到如今,我才第一次感觉到了我犯下杀人之罪有多愚蠢。跟小仓,难道就没有多面对面谈
谈的选项了吗。要是能用那锤炼出杀人计划的大脑,多往别的方向想一想就好了。我已经做
出了再也无法挽回的事。
我已经不会,再次犯下同样的过错了。
“我是不会杀掉你的。绝对,不会杀。”
“……意见不一致了啊。”
“虽然可能会很难受,但我希望你直到死去为止都跟我说说话。为什么会抛弃妈妈。为什么
会变成这样的人。我会一直待在这里的。”
“……你必须继承家业才行。不然,就没法从这里回去。”
“这种事待会再说。时间不多了吧,父亲。”
“我也想听。”
阳咲不知何时,搬着椅子来到了我的旁边。
“请坐吧,旭君。”
“不用了,你坐吧。”
“真是的,又这样装帅……”
“真烦啊,我肚子很饱所以没事啦。谁叫你腿那么细。”
这时,室井咳起嗽来。身体痉挛,病床嘎啦嘎啦地摇晃。本以为是病情突然又恶化了,没想
到竟是他颤抖着支起了上半身。说不定还笑了吧。
“……是想把我慢慢折磨死吗?”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真是个残酷的杀人方法。天真无邪的小孩的,杀人方法……把耻辱与痛苦全都暴露出来以
后,再让我去死吗……确实能慢慢地感受。你思考了啊,旭。”
虽然我再次进行了否定,阳咲却在一旁插嘴说道。
“果然,是旭君的父亲呢。”
真是不明所以。
“虽然我很害怕,但他没有对我做让我痛苦的事情。虽然说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但果然、
还是旭君的父亲呢。”
“什么意思啦?”
“这个就去问旭君的朋友或者树君吧。要是我说出来了,你们两个肯定会生气的。”
阳咲应该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我跟室井在性格上的相似之处吧。
室井用嘶哑的声音开了口。
“把新见、叫来……必须要让一族的谁看见,新一任家长让我步向死亡的样子。”
接着,漫长的夜晚开始了。
室井把自己的生涯缓缓道来。生涩的比喻、以及哲学性的语言很多。我似乎是真的要把室井
活活弄死一样,对着病人不停地提问。越是听,我越是感到室井确实是个会让人怀疑自己是
不是听错了的极恶之人。
室井并不只是平静地述说。有时还会试着激怒我、把恶意传染给我。每当我因为义愤而急躁
起来时,阳咲就会明朗地劝告我。
虽然阳咲似乎想去相信室井是个好人,但我却无法把他看作是那样单纯的人物。从他的话中
可以知道的是,至少、他还是想要作为一个恶人死去。
“你的母亲、景子……在我爱过的女人之中,是最美的。而正因如此,我才想要夺走她的未
来……跟杀人差不多,或者说是以更甚于此的形式……”
我感觉到他正向我挑起战端。
不会让你轻轻松松继承家业的,像这样带有挑拨性的说教一直持续着。
我的内心受到动摇,数次都差点被传染了黑暗而封闭的情感。即使腋下和额头都冒出了汗,
我还是坚持与室井面对面。
最终,在岛上的鸟儿开始鸣叫、窗外渐渐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室井去世了。
“果然……孩子很强大啊……”
这,便是室井——我的父亲的,最后的遗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