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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六章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披在空中的卷云,就像模糊的天鹅翅膀。因昨晚的雨变得又黑又浊的广大河流上架着一座拱桥,我开过拱桥,沿着黄金色稻穗摇曳的稻田旁的一条小路前进。开进主要干道后没过几分钟,就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市镇。各种熟悉的连锁商店按照熟悉的顺序排列,形成一片千篇一律的风景。

我在一间小巧的烘焙坊停下车,在停车场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一阵秋风吹过,冲鼻的气味剌激鼻腔。少女走出副驾驶座,I头黑发被风吹得扬起,浮现出一道从左眼角往正下方延伸、长约五公分的旧伤。这是一道很深很直,像用剃刀割出来的伤痕。她不着痕迹地用左手遮住,似乎不想让我看到。

她本人并未多做解释,但这道伤痕无疑就是被第三个复仇对象的男子弄出来的。手掌上有剌伤、手臂与后背有烫伤、大腿有撕裂伤、脸上有割伤,我心想她这样岂不是全身上下都伤痕累累的。我甚至忍不住会去猜想,是不是这名少女有着某种会引出身边人们暴力倾向的特质。虽说她受到家暴与霸凌这两方面的凌虐,但伤痕的数量终究还是太反常了。

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石头就会想一脚踢出去;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冰柱就会想连根折断;就像看到某种形状的花瓣就会想一片一片剥下来……这世上的确有着一些与美丑无关,就是会让人「忍不住想摧毁」的事物。我心想,少女会不会也是这样?昨晚突然在我心中涌起的攻击冲动,不也可以用这个观点来解释吗?

我摇摇头,心想这是加害者自私的说词,说得彷佛最大的责任在于少女身上。不可能是这样。无论她有着什么样的特质,都不构成可以伤害她的理由。

我们买了刚出炉的起司牛角面包、苹果派、蕃茄三明治,还有咖啡,在露台座位上默默地吃着。或许是有面包屑掉到地上吧,只见几只小鸟在我们的脚下徘徊。道路对面的儿童公园里,有一群小朋友在踢足球。失去了绿意的草地正中央,一棵大树拖出长长的影子。

一名戴着灰色猎帽、四十几岁的男子,打开门从店里走了出来,并朝着我们笑了笑。他一头短发,脸孔的轮廓很深,胡须刮得干净整齐,胸徽上有着「Owner(老板〕」的字样。

「要不要续杯咖啡?」

我说「麻烦你了」,老板就拿来咖啡壶,在我眼前帮我倒满。

「两位是从哪里来的?」他亲切地问。

我告诉他市镇的名称。

「你们是从这么远的地方来的啊……这么说来,两位果然是来看那个扮装游行,不,还是来参加的?」

「扮装游行?」我反问:「有这种活动吗?」

「你们不知道就跑来啦?你们运气很好,既然都来了,最好去参观一下。这游行很壮观,会有好几百个人扮成各种模样,在站前的商店街列队游行。」

「啊啊,是万圣节的游行啊?」

我看到露台区角落的大西洋巨人(AtlanticGiant)——也就是所谓的巨大南瓜顿时恍然大悟。

「没错。这个活动三、四年前才开始,但是参加人数一年比一年多。没想到喜欢扮装的人那么多,真让我吓了一跳。也许大家平常不会表现出来,但其实都有变身愿望啊。大概是对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当自己的生活腻了吧。之所以有很多人会化妆得很血腥,可能是因为自我破坏的欲望都很强吧……老实说我也很想参加一次看看,但就是少了跨出最后一步的勇气。」

老板说了像是心理学用语的话后,再度仔细交互看着我们的脸,然后以饶有兴趣的表情问了少女说:「对了,请问两位是什么关系呀?」

少女朝我瞥了一眼,像是要叫我回答。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请你猜猜看。」

他摸了摸胡须,思索了一会儿。

「千金小姐和随从。」

我佩服地心想这比喻真有意思,远比兄妹或情人更接近正确答案。

我们谢谢老板的咖啡,离开了这间店。少女二指路说:「前面右转。」、「直直开一段路」、「……刚刚那边应该要左转。」我照她的指示开车,等到抵达第三个复仇对象所住的公寓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了。傍晚五点的晚霞,像是将一种历经长年岁月而褪色的底片颜色,染在整座市镇上。

公寓的停车场没有空位,附近也没什么地方适合停车,我只好把车停在有点距离的运动公园停车场。河畔传来中音萨克斯风生涩的练习吹奏声,多半是附近国中或高中的管乐社社员吹奏的吧。

「我脸上这道伤,是在国中二年级冬天时被人弄伤的。」

少女总算提到了伤痕。

「那是在每年只上一次的溜冰课上课期间发生的事。每间国中一定都会有几个离经叛道的学生,其中一个就假装失去平衡,故意绊住我的脚,害我跌倒。我倒地后,他还用冰刀鞋上的冰刀踢了我的脸。相信他本人应该以为只是平常那种轻微的骚扰,可是冰刀鞋这种东西,连戴着手套的手指都能轻易切断。滑冰场上就这样被我的血染出一大片红色。」

少女说到这里住了口,我催促她说下去。

「起初那个男生坚称是我自己跌倒受伤。可是,这道伤痕不管怎么看,都不是单纯在冰上跌倒就弄得出来。当天他就承认是他做的,不过到头来还是被当成意外处理。他很明显是故意踢我的脸,而且应该也有很多学生目击到。他的双亲来学校道歉,而我也拿到了聊胜于无的精神赔偿费,但他在我脸上留下一辈子都不会消失的伤痕,甚至不用处以停学处分。」

「早知道就带冰刀鞋来了,」我说:「该让他遇到二、三十次『意外』才对。」

「说得也是……算了,用剪刀就够了。」

我觉得少女|瞬间露出了微笑。

「这次的对手是男性,所以我要你一开始就跟过来。」

「好。」

我确定少女将裁缝剪刀藏进衬衫袖子里后下了车。我们爬着红褐色的钢骨楼梯,登上了这栋屋龄有三十年以上的公寓,来到这个国中毕业后就没有固定工作而游手好闲的男生房间前。

少女以纤细的手指按下了门铃。

不到五秒就有脚步声接近。门把被人转动,门缓缓地打开。

我和露脸的男子目光交会。

空洞的眼神、毫无血色的脸、过长的头发、樵悴的双颊、落腮胡、干瘦的体型。我觉得他很像某个人,接着立刻注意到这「某个人」就是我自己。不是相貌相似,而是死气沉沉这点跟我一模一样。

「嗨,是秋月啊?」

男子对少女说道。他有着沙哑的烟酒嗓。到了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秋月就是少女的姓氏。

即使突然有客人找上门,他似乎仍不为所动。只见他看着少女的脸,凝神观看脸上的伤痕,露出悲伤的神情。

「你现在会出现在这里,」他说:「表示下一个要杀的人果然就是我吧?二我和少女对看一眼。

「放心吧,我没有打算抵抗」他继续说:「可是在这之前,我有话要和你说,进来吧,不会花太多时间。」

他也不等我们回答,就转身背向我们,留下许多疑问,自行回到房间。

「怎么办?」

我让她决定。少女似乎因为事态出乎意料之外困惑到了极点,手握着袖子里的剪刀,僵在原地不动。

不过看来最后还是胜不过好奇心。

「还不用出手,我们就先听听他想说什么。」

少女说等听完再杀也不迟。

但半个小时后,她将切身体认到这个判断有多么天真。听听他想说什么?等听完再杀也不迟?太没有危机意识了。我们应该一开始就尽快杀了他。

包括她的父亲在内,少女目前已成功地对三个人复仇了。我想就是这样的实绩导致轻忽,产生了大意。复仇行为本身非常容易,只要我们有这个意思‘要让对方死掉简直轻而易举,我们不知不觉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穿过水沟上冲的臭味挥之不去的厨房,打开通往客厅的门。从窗户射进的西晒阳光非常剌眼。

三坪大的房间墙边摆着电子琴,男子反向坐在电子琴的椅子上。电子琴旁边一张简陋的桌子上方,并排着复古晶体管收音机与大型计算机,另一头的墙边则放着猪鼻牌的扩大机,以及琴头的商标剥落的胡椒薄荷绿色的电吉他。这个人似乎喜欢音乐,但不像是以此维生。虽然我也没有根据,但我就是能从一个人散发出来的气息,分辨出是吃音乐这行饭的人,还是想吃这行饭的人。他就没有这样的特质。

「你们自己找地方坐。」男子说。我坐在书桌的椅子上,少女则坐在高脚椅上。我们刚坐下,男子就站了起来,来到我们身前。我正提防着他要做什么,他就退开几步,膝盖慢慢着地,换成跪坐姿势。

对不起。

他说完这句话手放到地上,磕头道歉。

「从某种角度来看,我松了一口气。」他说:「吶,秋月,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从那一天,从我害你受伤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活得担心受怕,觉得有朝一日你会来找我报仇。我忘不了你从溜冰场上抬起来的脸上,那张沾满了血和恨意的表情。当时我就想,啊啊,这个女生有一天一定会来找我报仇。」

他一瞬间抬起头,看了看少女的脸色后,再度把额头抵到地上。

「然后现在你真的出现在我眼前,不祥的预感特别准,我大概马上就会被你杀了吧。可是,也多亏如此,明天以后我就不用再担心受怕了,这样也挺不坏的。」

少女以冰冷的眼神俯视着他的后脑杓。

「你要跟我说的话,就只有这些?」

「是啊,就只有这些。」他维持跪下磕头的姿势不动。

「那么,就算被杀也没关系了?」

「……不,等等,等一下。」他抬起头来往后退。他一开始的应对态度,让我觉得这个人很干脆,但没想到他这么不甘愿。「老实说,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且秋月你也想知道吧?为什么我能够预测你会找上门来?」

「不就是电视新闻报导到嫌犯时提到了我的名字吗?」少女立刻回答。

「不是。不管是哪一家媒体,都只报导了你姊姊,还有蓝原遭人剌杀的事情。」

蓝原多半就是那个在餐厅工作的女子姓氏吧。

「有这些信息应该就够了吧?」少女说:「只要是当初待在那个班上的人,看到被杀的这两个人的姓氏,应该都会立刻猜到凶手是我。而你认为如果凶手就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人,下一个被盯上的就是自己。没错吧?」

「……也是啦,如同你所说。」他的视线游移。

「所以呢,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不是没打算抵抗吗?」

「嗯,我不会抵抗。但是该怎么说呢?相对地我有个条件。」

「条件?」我反问。我心想,这下可把事情弄得越来越复杂了。如果我们再继续被他的步调牵着走,会不会很不妙?然而少女并不想打断他,反而已经对他的说法表现出兴趣。

「我想指定自己被杀的方式。」他竖起食指说道:「我打算现在就来谈谈这件事,可是在此之前,想先去泡杯咖啡……我练乐器怎么练就是不会进步,不过只有咖啡硬是泡得很好。很奇怪吧。」

他站起来,走向厨房。男子驼背得很严重,看在旁人眼里,也许我也是一样。

他所谓「指定自己被杀的方式」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单纯指杀害的方式,还是要有更讲究一点的情境呢?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没有义务答应他。但如果只要答应他小小的请求,他就愿意乖乖引颈就戮,这交易也还不坏。

蔚房传来热水煮开的声音。没过多久,就飘来一阵甜美又芳香的气味。

「对了,这边这位戴墨镜的大哥,是你的保镖吗?」他从蔚房这么问道。

「我不想闲聊,请你尽快进入正题。」

少女以不耐烦的语气说道,但他不放在心上,继续说下去:

「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关系,但是有个连杀人都愿意奉陪的朋友,是很幸福的。我好羡慕啊。没错……小时候我就常听别人说:『当自己忍不住要做坏事时,愿意阻止的人才是真正的朋友。』但我不这么认为。遇到紧要关头就抛弃朋友,站到法律和道德那一边的家伙,要我怎么信任他?我觉得当我忍不住要做坏事的时候,愿意什么都不说,和我一起变成坏人的家伙,才是好朋友。」

他端了两杯咖啡来,一杯递给少女,另一杯递给我。他说咖啡很烫,要小心。就在我双手接住杯子的瞬间,头部侧面传来剧烈的撞击。

景色莫名地倾斜九十度。

我大概花了好几分钟,才弄清楚自己是被他打了。这一击就是如此强烈。多半不是徒手,而是拿了什么工具。我倒在地上的时候还是听得见声音,但脑子无法将接收到的声音当成有意义的信息来认知。眼睛仍然睁开,但就是无法顺利成像。

当我恢复意识后,最先感受到的不是被打到的地方有多痛,而是泼在脚胫上的咖啡有多烫。一开始疼痛不是以痛的方式显现出来,而像是一整团高深莫测的不快感冲击而来。慢了半拍后,头部侧面才痛得像是要裂开。我用左手按住痛楚的来源,就有一股滑腻而温热的触感。

我想站起来,但双脚不听使唤。他多半从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这个人城府很深,一直在等待我们透露出疏忽的瞬间。我自认有在提防,但当他将杯子交到我手上的那一刻,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杯子上。我诅咒自己的大意。

不知不觉间墨镜掉了,大概是被他打到的时候掉下来了吧。我努力将眼睛的焦距慢慢对准,模糊的景象开始连成清晰的影像,然后我才终于理解现在这一瞬间正在发生什么事。

他压在少女身上。本来应该插在他身上的剪刀,掉在离他们两人很远的位置。被按住双手的少女拚命抵抗,但体格差异实在太大。

他两眼充血地说:「我从国中时就盯上你了。不过我万万没想到机会会以这种方式来临啊。你自己呆呆送上门来,而且我还有正当防卫的权利。俗话说鸭子背着葱自己上门让人料理,就是这种情形吧。」

他的右手将少女的双手按在她的头顶上方,空着的手则揪住她的衣领,扯掉衬衫扣子。少女不死心,卯足全力挣扎。他放粗嗓子吼说:「不要吵。」殴打了少女的眼睛,两次、三次、四次。

我心想,我要杀了他。

但我的脚不听使唤地打结,让我当场再度倒下。我心想,这是过着家里蹲生活的害处啊。如果至少是在半年前,身体应该会灵活点。我发出的碰撞声让他回过头来,他从我看不到的死角捡起一个东西,是一根黑得发亮的伸缩警棍。我刚才大概就是被他用这警棍暗算吧。准备得真周到。

少女想抓准这一瞬间的空档捡起剪刀,警棍就朝她的膝盖挥了下去。一声闷响,一声短短的尖叫声。他确定少女不再动弹后,朝我走了过来。我试着站起而撑在地上的右手,被他用脚跟一脚踏扁,从中指或无名指,又或者两者都有,传来了一种像是把湿掉的竹筷折断似的声响。好几百组的「好痛」两字浮现在脑海中,除非先二处理掉这些感觉,不然我根本无法展开行动。我冷汗直冒,喘得像条狗一样。

「别来碍事,现在正精采呢。」

说完这句话,他就握紧警棍,一次又一次地打我。头、脖子、肩膀、手臂、背部、胸部、侧腹部,所有想得到的地方他都盯上了。每一棍都打得骨头几乎散掉,渐渐夺走我抵抗的气力。

我渐渐地能够客观认知自身的痛楚。不是我在感受疼痛,而是我感觉到「我的身体感受到的痛楚」,隔了这么一层缓冲来认知,让这些痛楚变得事不关己。

他把警棍缩短后夹在腰带上,脚仍然踏在我手上,并慢慢蹲了下来。看样子他并不是打我打得腻了。

我感觉到小指与手掌的连接处,被一种坚硬冰冷的东西夹住。

当我理解到这种感觉意味着什么的瞬间,冷汗就像瀑布一样狂流。

「这剪刀磨得真利。」男子说。

他亢奋得就像内脏着了火似的。看来他已经陶醉在自己行使的暴力当中,再也无法自制了。人一旦陷入这种状况,就不知道什么叫做犹疑。而且他还处在一种即使多少动用一点暴力,也会被当成是正当防卫的立场。一旦有必要,相信他应该会将这个权利扩大解释。

「你们打算用这玩意剌我?」

他喘着大气说道,并向握着剪刀的手灌注了力道。利刃咬进我小指的肉,表皮被剪破的痛楚,让我开始想象接下来的疼痛。脑海中浮现出小指与手掌分离后,就像菜虫一样掉到地上的光景。感觉像从高处往下掉,下半身虚脱。我在害怕。

「就算剪断一、两根杀人犯的手指,应该也不会有人在意吧。」

我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紧接着,男子把全身力气灌注到握住剪刀的手上。

我听到有东西陷进肉里的声响。剧痛从脑中窜过,彷佛脑子里溢出像柏油一样黏稠的纯黑色液体,灌满了全身。我拚命想摆脱,但手被他的脚像钳子似地固定,根本动弹不了。视野有一半被黑色粒子填满而变得阴暗,思考的水流静止下来。

我心想一定被剪断了,但小指仍未离开我的手掌。尽管肉被剪开,骨头从伤口外露,血不断涌出,但裁缝剪刀的刀刃并未剪断骨头。「剪刀终究剪不断骨头吗?」他啧了一声。也许少女非常仔细地磨了剪刀尖端,但刀刃后半段则并未做太多保养。

剪刀上再度灌注了力道。小指的第二关节被剪伤,感觉得出刀刃陷进骨头。痛楚让脑子发麻,但这次不再是未知的痛楚,思考不因而停止。我咬紧牙关忍耐,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让钥匙尖端从拳头伸出,紧紧握住。他以为已经牵制住我的惯用手,却不知道我是左撇子。

我以恨不得把自己被踏住的右手都一并剌穿的气势,将钥匙往他脚上插下去。我使出的力气大到连自己都吓一跳。男子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声往后跳开,他尚未伸手摸到腰带上的警棍,就像脚踝被人绊倒似的失去平衡,倒地时重重撞到了后脑杓。这一来至少三秒内不会受到反击。好了,轮到我了。我深深吸一口气,暂时关掉想象力。重要的是舍弃一切的迟疑。接下来的这几分钟内,我不去想象对方的疼痛、不去想象对方的痛苦、不去想象对方的愤怒。

我骑到他身上,以恨不得打断他所有门牙的力道挥拳过去,打个不停。骨头隔着肉对撞的声响,以一定的节奏在屋内响起。头部侧面与小指上的剧痛,让我的怒气火上加油。我的拳头被他的血弄湿,打人的手越来越没有知觉。那又怎么样?重要的是打个不停。重要的是不要迟疑、不要迟疑、不要迟疑。

不知不觉间,他不再抵抗了,我已经气喘吁吁。我从他身上下来,正要去捡掉落在一旁的裁缝剪刀,却发现一直握得很紧的左手麻痹不听使唤。我只好弯下腰试着用右手去捡,但指尖发抖,让我握都握不住。我拖拖拉拉了这么一会儿,他就站起来,从背后踢倒我,剪刀从我手中掉落。

我奇迹般地闪过转身面向他的那一瞬间扫来的警棍,却失去平衡,对下一次攻击毫无招架之力。他踢出的一脚陷进我的腹部,让我忘了呼吸,难受得流出口水之余,还是抬起头准备因应几秒钟内肯定会挥过来的警棍。几乎就在同时,室内的时间静止了。

我有这样的感觉。

隔了几拍后,他慢慢倒地。

少女拿着沾满血的剪刀,以空洞的眼神俯视他。

也不知道他是想逃离少女,还是想向我求救,只见男子以吃奶的力气慢慢爬向我。少女想追赶他,但似乎是被警棍打到的膝盖一痛,发出小小的呻吟声倒地。但她立刻抬起头,用双手爬行,好不容易追上了男子。

少女用双手握住剪刀,卯足全力往他背上插下去。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我们在墙壁很薄的公寓里发出了这么大的声响,随时都可能有警察赶来。但无论是我还是少女,都躺在他的尸体旁边一动也不动。

不是疼痛与疲劳的问题,我们之所以躺着不动,是「打了胜仗」这种极为原始的成就感。无论是伤势还是疲惫,在这种成就感之下都只是陪衬的绿叶。

上次得到这种充实的感觉是什么时候了?我试着回溯记忆。但即使找遍了记忆的每一个角落,仍然找不到哪次经验中得到的充实感能胜过此次。就连棒球校队时代在准决赛中完美投出一球时,和我现在感受到的充实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没有任何要素让我觉得扫兴,我感受到自己活着。

「你为什么不『延后』?」我问:「我还以为你遇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都会立刻把这些情况『延后』。」

「因为我没能顺利产生绝望。」少女回答:「如果是我一个人遭到攻击,相信『延后』早已发动。可是,因为你在场,害我没能完全放弃『还有办法度过难关』的希望。」

「也是啦,事实上也真的度过了难关。」

「……你的手指还好吗?」

少女以勉强听得见的声音这么问道。也许是我的小指被她的剪刀剪伤,让她因而觉3得多少有些责任。

「没事,」我笑着回答:「跟你过去受的伤比起来,简直和擦伤没两样。」

嘴匕虽然这么说‘但坦白说剧痛让我随时都有可能会昏倒。我朝差点被男子剪断的手指仔细一看‘真的几乎要晕了过去。被剪刀剪得破破烂烂的这个部位,已经成了「很像手指的某种东西」。

我心想该动身了,便鞭策快要散掉的身体站起。不能一直耗在这里,差不多得逃跑了。我捡起太阳眼镜,边小心不要碰到头部侧面受了伤的部位边戴好。

我让膝盖受伤的少女靠在肩上,扶她走出了公寓。室外光线阴暗,相当寒冷,外头的空气就像雪山一样有种清澈的气味,和充满血腥味的房间形成对比。

所幸一路走到停车场,都未遇到任何人。我一边想着回去以后要冲个热水澡,包扎完伤口就要好好睡上一觉,一边从口袋拿出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但钥匙插到一半就停住,没办法完全插进去。

我立刻猜到原因。我用钥匙插在男子脚上时插到骨头,让钥匙变了形。就算试着用力硬插,也试着把钥匙放在轮挡上用力踩踏藉以恢复形状,但都没有效果。

无论是我,还是少女,衣服都沾满了血,脸上也有醒目的瘀血与擦伤。我的手指到现在都还在滴血,少女的黑色裤袜也被扯得到处脱线。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钱包和手机都收在外套内侧的口袋里,但我们总不能以这副德行叫出租车。换洗衣物还都放在后车箱里。

我咒骂几声,踹了车子一脚。我用受到疼痛与寒冷侵蚀而像是罩着一层雾气的脑子思索,最优先的事,就是非得想办法处理我们这种太醒目的模样才行。瘀血与伤痕不可能立刻治好,但至少也要想办法把衣服换掉。不过就算去店里买衣服,要是看到两个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人来到店里,店员肯定会报警。因为衣服的问题害我们没有办法买衣服。要去民宅偷晾的衣服吗?不对,以这副德行走在住宅区的风险太高了……

这时我注意到远方传来了音乐。

一种很吓人,却又有些滑稽而开朗的曲子。

我想起了烘焙坊老板说过的话。

『会有好几百个人扮成各种模样,在站前的商店街列队游行。』

今天有万圣节的游行。

我伸手到少女的脸上,把小指流出来的血擦到她脸颊上,画出深红色的曲线。少女立刻就猜到了我的目的,自己撕破衬衫袖子,用剪刀将衬衫的肩膀部分和裙襬乱剪一通。我也用剪刀在自己的衬衫衣领与牛仔裤上剪出缺口,用力撕开。

我们当场成了两具活死人。

我们检查彼此的模样,完全符合我们的目的。多亏加上了这些多余的破坏,让伤痕与血迹看起来只像是廉价的特殊化妆。

模样没问题了,那么关键就在于表情。

「你听好了,遇到别人时,要摆出一种『我们的模样好笑得不得了』的表情。」

我说完挤出笑容给她看。

「……像这样吗?」

少女扬起嘴角,低调地微笑。

我的反应稍有迟缓,因为我一瞬间产生了错觉,真心以为她对我笑了。

「嗯,完美。」我说。

我们走在一条通往大马路的巷子里,音乐越来越清楚。随着我们离大马路越近,喧哗声也无止境地增加,音乐大声得几乎撼动丹田。到处都可以听见前导员用扩音器呼喊的声音,还传来一种烘焙甜点的气味。

来到大马路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个脸色苍白、身高很高的男子。他的嘴角带有深红色,和面无血色的脸孔形成鲜明的对比。脸颊痩削、牙龈外露,眼睛埋在全黑的眼窝中,从卷发的缝隙间精光暴露地瞪着我们。

我心想,这个人的扮装真是精巧。牙龈男看到我们,似乎也有一样的感想,扬起嘴角朝我们微笑,然后大大张开嘴。用笔在脸颊上画得十分精细的牙龈与牙齿都跟着扭曲,一眼就看得出这些都是画出来的。我也对他回以微笑。

我们一口气就增添了自信,并开始光明正大地走在商店街上。许多人朝我们送来毫不客气的视线,但都只是对精巧的扮装表示好奇的眼神。四处传来感叹与赞赏的说话声:「他们好逼真。」那当然了,毕竟这是真正的伤痕、真正的瘀伤,和真正的血。少女拖着受伤的脚,看在他们眼里也成了演技。

扮装队伍在车道上行进。人行道上挤满了参观的游客,想要前进几公尺都得费上一番力气,所以只能看到游行情形当中的一小部分。这时,我分辨出一个二十人左右的团体,那是个以恐怖片为题材的扮装集团。有吸血鬼德古拉、开膛手杰克、夜魔人、科学怪人、面具魔杰森、回魂小丑、疯狂理发师托德、剪刀手爱德华、《鬼店》的双胞胎……从旧到新的各种怪物齐聚一堂。由于化妆的缘故,我看不出精确的年龄,但这些人应该都只是二十几或三十几岁。有的扮装逼真得几可乱真,也有些扮装只让人觉得是在藐视原作。

路旁以等距离设有看似无穷无尽的杰克南瓜灯,从眼睛和嘴巴泄出蠘烛的光芒。两棵行道树之间拉起了仿蜘蛛网样貌的绳网,垂挂着好几只巨大的蜘蛛。走在路上的小孩,有一半都拿着橘色的气球、戴着黑色尖帽、披着披风。

「喂。」

有人往我肩膀上一拍,转身一看,看到一名用绷带包住脸的男子站在那里。

我并未立刻拔腿就跑,因为总觉得这个嗓音不是第一次听到。

男子掀开绷带露出脸,是告诉我们万圣节游行的烘焙坊老板。

「搞什么,你们也真坏心。既然是来参加就直说嘛。」

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不也是,之前明明也说得好像没有要参加。」

「也是啦。」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说:「你们已经去过列队游行了吗?」

「是啊,你呢?」

「我也是早就出场过了。不过人数实在很夸张啊,我已经被踩到五次脚了。」

「去年也有这么多人来参观吗?」

「不,今年特别多。镇上的人也吓了一跳。」

「本来万圣节不会在日本扎根的说法已成定论了……」我环顾四周后说:「但是看到这种情形,就觉得未必是这样呢。」

「这个国家的人民就是喜欢在匿名性很强的场合与他人交流啊。符合民族性。」

「请问这附近有二手衣店吗?」少女插进谈话说:「我把装有换穿衣服的包包忘在列车上了,又不能穿这样回去,所以想随便买几件衣服穿。虽然颜料已经干掉,可是我还是不想用沾满颜料的手去碰新衣服,所以最好是有二手衣店。」

「你们可真倒霉。」他一边动着绷带,一边陷入沉思说着:「二手衣店啊?记得在对面那条有着拱廊顶盖的商店街上,最里面有一家。」

他指向我们背后。

少女微微向他一鞠躬,用力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们赶时间吗?」

「是啊,有朋友在等我们。」我回答。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跟你们多聊聊呢。」

老板伸出包了绷带的右手,想跟我握手。我想到手上有伤而有所迟疑,但还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紧接着他就连我受伤的小指也一起用力回握,鲜血透进绷带,但我咬紧牙关挤出笑容。少女也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和他握手。

商店街里的人潮格外拥挤,我们花了将近十分钟,才抵达只在几十公尺外的二手衣店。那是一间每前进一步就会踏得地板咿呀作响、内部也很狭窄的店面。我们迅速挑好衣服丢进购物篮里,拿到收款机前。这次少女也不再烦恼该怎么挑选了。

男店员戴了白色面具扮装,似乎已经很习惯我们这种顾客了,还问说:「可以拍张照片吗?」我随便找个理由婉拒,同时拿出钱包,店员就说:「啊,万圣节有半价折扣。」便更正了价格。看来这种折扣只提供给有扮装的顾客。

我很想立刻就换上这些衣服,但在这之前必须先洗掉脸上与手脚上的血迹。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多功能厕所,但走遍商场大楼与小型百货店,每一间厕所都有人在使用,也许是扮装者当成更衣室在用吧。

我走累了,一边想着干脆去买擦身体用的湿纸巾仔细擦拭好了,一边抬起头来一看,就在建筑物之间看到了一座从国中校舍屋顶突起的大时钟。

我们攀越铁丝网,闯进校地。校舍后面走廊的洗手台旁围绕着几棵枯树,四周也没有灯光,最适合躲起来清洗身体。这个成了置物区的地方,散落着许多像是校庆留下的物品,例如舞台布景、布偶装、布条、帐棚等等。

我脱掉衬衫,用冰得令人发麻的水弄湿手脚,把用罩网繋在水龙头上的柠檬香味肥皂搓出泡沫,往血迹上用力擦洗。干燥的血迹没这么容易洗掉,但我耐心持续擦洗了一会儿后,忽然就一口气清洗得干干净净。肥皂泡泡渗进小指伤口造成剧痛。

往身旁一看,少女背对着我,正要脱掉制服上衣,露出她那留有烫伤痕迹的纤细肩膀。我赶紧撇开视线,也背对着少女脱掉丁恤。沾湿的皮肤暴露在夜风中,让我冷得牙关格格作响。我费力地将硬邦邦的肥皂搓出泡沫,抹到颈子和胸口,搓了一阵子后冲洗干净,再穿上二手衣店买的那件有着香木气味的了恤。

最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头发了。沾在少女长发上的血液已经完全凝固,用冷水多半洗不干净。我正思索该怎么办时,少女就从书包里拿出裁缝剪刀。

我心想:「不会吧?」没想到她就剪掉了一头美丽的长发,看起来剪短了将近二十公分。少女将留在手上的头发撒到寒冷的强风中。这些头发立即随风融入黑暗,再也看不见了。

等我们换完衣服,已经全身从里冷到外。少女将脖子埋进套头毛衣中,我则把骑士皮夹克的拉炼拉到最上面,发着抖走向车站。走到一半,少女说脚痛,我就背着她走。正当我在人潮中买着车票时,就听到列车即将进站的广播。我们小跑步跑过天桥楼梯,搭上发出耀眼灯光的列车。二十分钟后我们下了车,在同一站买了自由座的车票,改搭新干线。我们直接坐在车厢内的通道上,过了两小时后下车,再改搭普通车。这时疲劳已经达到极限,坐到座位上不到三十秒就睡着了。

我感觉到肩膀上多了重量。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靠在我肩上睡着了,平静的呼吸节奏传了过来。我闻到一阵淡淡的甜香,觉得十分怀念。离目的地还很远,应该也不必要叫醒她吧。为了让她醒来时不用觉得尴尬,我再度闭上眼睛,假装睡着。

我在快要打瞌睡之际,就听到车上广播报出熟悉的站名。我在少女耳边轻声说:「差不多要到啰。」闭着眼睛靠在我肩上的少女立刻回答:「我知道。」

她是什么时候醒的?

结果直到列车开进车站、我们站起来的那一瞬间为止,少女都一直靠在我肩上。

我们抵达公寓时已是晚上十点多。少女先去淋浴,然后穿上那件她拿来当作睡衣穿的连帽衣,戴上帽子,吃了止痛药后就钻到床上。我也三两下就走出浴室,换上睡衣,把OK绷贴到涂了凡士林的伤口上,喝水灌下比建议用量还多上一颗的止痛药,躺到沙发上。

深夜,我被一阵声响弄醒。

少女在一片漆黑当中,抱着双膝坐在床上。

「你睡不着吗?」我问。

「如你所见。」

「膝盖还会痛吗?」

「痛是会痛,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该怎么说呢,我想你也应该差不多看出来了吧,我是个软脚虾。」少女把下巴埋进膝盖说道:「我一闭上眼睛,眼睑下就会浮现那个男的身影。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骑在我身上,举起了拳头。我怕得睡不着……我很白痴吧?明明是个杀人魔还这样。」

我寻找话语。寻找有什么魔法般的话语,能够除去她心中翻腾的不安与悲伤,为她带来安眠。我盼望真有这样的话语,但我对这样的场面实在太生疏,也从不曾好好安慰过一个人。

时间到了。但从我口中说出的,是一句非常不机灵的话。

「要不要喝点小酒?」

少女静静抬起头来,掀下帽子说:「……这主意不坏。」

我知道止痛药和酒精最好不要一起服用,也知道酒精本身对伤口会有不好的影响。但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任何能够缓和少女痛苦的方法。我缺乏人生经验,又欠缺关怀、体贴他人的爱心,和这样的我能提供的安慰相比,酒精带来的中枢神经抑制作用还要可靠多了。

我调了两杯在用微波炉热过的牛奶里掺了白兰地和蜂蜜的酒。遇到迟迟睡不着的寒冬夜晚,我常常调这种酒来喝。我走到客厅,递给少女马克杯时,突然想到之前那个男的也是透过递出杯子让我们大意,然后偷袭我。

少女从我手中接过马克杯,朝冒着热汽的牛奶吹气,想快点吹凉。

「好喝。」

她喝了一口后喃喃道出这句话。

「我对酒没什么太好的回忆,但我喜欢这种酒。」

她很快喝光自己的那一杯,我要她把我这一杯也喝掉时,她也乐意地喝了。

由于只开着床头柜的台灯,我迟迟没发现少女醉得脸颊发红。

我和她并肩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着书架,少女就以有些口齿不清的嗓音说:「你什么都不懂。」

「嗯,我想你说得大概没错。」我表示赞同。实际上也是如此,我的确完全不懂她是指什么事情。

「……我认为这种时候你才应该要争取加分,」少女看着自己的膝盖说:「因为现在我难得需要安慰。」

「我就是在想安慰你的方法。」我说:「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你才好。我是杀了你的元凶,不管我说什么,都没有说服力。不但没有说服力,听在你耳里更会变成冷嘲热讽。」

少女站起来,将马克杯放到桌上,用食指轻轻一弹,然后重新坐回床上。

「那么,我就大发慈悲暂时忘了车祸的事,请你趁这个机会帮自己加分。」

看样子她迫切需要我的安慰。

我决定做个有点大胆的赌注。

「我的方法有点怪,没关系吗?」

「是啊,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你敢发誓,在我说好之前一动也不动吗?」

「我发誓。」

「你不会后悔?」

「大概。」

我在少女正前方跪下,从近距离观察她膝盖上令人心痛的瘀伤。起初红肿的部分,现在已经变成有点泛紫色了。

我用手指在瘀伤周围一摸,少女就全身一震。看得出少女的眼睛里出现提防的神色。这样一来,她应该就会全神贯注地专注在我手上的动作。

紧张的情绪渐渐高涨。我就像碰触实际的伤口般小心翼翼,将手指一根一根地放到她的瘀伤上,最后整个手掌贴上去挡住了瘀伤。在这种状况下,我只要微微用力,就能对她的膝盖造成剧痛。这个选择也很吸引人。

少女尽管害怕,却遵守约定,没有要动的迹象。她紧紧闭上嘴,观望事态发展。相信对她来说,这段时间非常吊胃口。而我特意尽可能地将这样的状态维持更久。等紧张的情绪高涨到极致,我说出了那句话「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我将手从她的膝盖上移开,往窗外一洒。

我正经八百地做完这个动作。

少女茫然看着我的脸。

我心想,好像搞砸了。

但短暂的沉默过后,少女嘻嘻笑了起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像个傻瓜一样。」她按住嘴边说道。但她的笑容当中并没有嘲笑的意味。她笑得真心、由衷,又幸福。「又不是三岁小孩。」

「是啊,像个傻瓜一样。」我也跟着笑着这么说。

「害我吓一跳,还想着你到底要对我怎么样呢。吊足了胃口,结果就只是这样?」少女全身放松下来,往后倒到床上,双手遮住脸发笑。

等笑声停止,她说:

「……不知道我的疼痛飞到哪里去了呢?」

「飞到所有对你不好的人身上去。」

「这么好用。」

少女扭转身体,磨蹭着爬起来。她笑过头,笑得眼睛都湿了。

「请问,刚才那招,可以麻烦你再来一次吗?」她说:「这次麻烦你处理一下我这个装满了可恨记忆的脑袋。」

「当然。要做几次都行。」

我把手掌贴到闭起眼睛的少女头上,再度念出那傻味十足、骗小孩的咒语。但光是这样她还不满足,她要我对解除「延后」而浮现出来的伤痕二这么做。于是我将她手掌上的剌伤、手臂与后背的烫伤、大腿的撕裂伤,以及眼睛下方的伤痕都抚慰完,少女就露出了安祥的表情,几乎令我产生I种错觉,以为她的疼痛真的都飞到天外去了。我心想,自己简直成了个魔法师。

「我有一件事非得跟你道歉不可。」她说:「我说过:『我没有要好的人、没有照顾我的人,也没有喜欢的男生或喜欢过的男生。』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是骗你的。我曾经有过一个男生跟我很要好,也很照顾我,我非常喜欢他。」

「曾经啊。意思是现在没有了?」

「是啊,从某种角度而言是这样,而且还是我自己造成的。」

「……这话怎么说?」

但她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露出觉得自己说太多的表情后摇摇头。我心想,也没有必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放弃追问后,少女就说:「刚刚那招,我也帮你弄一下。」她说着并轻轻握住我的手腕,对包着OK绷的小指轻轻吹气。

不哭不哭,痛痛飞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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