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雷的声响让我醒来。我起身想看时钟,立刻觉得全身四处都痛得要散开了,还有着剧烈的恶寒与头痛。一种几乎令我连动动手指头都需要提振精神才办得到的黏腻倦怠感笼罩住全身。
我记不太清楚,但总觉得又作了游乐园的梦。也许人在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后,就是会想陶醉在这种孩提时代的思乡情怀中。这次梦中的我,也一样被某个人牵着手。而且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并肩走在游乐园里,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人都投来毫不客气的目光。
是我们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吗?还是说我们待在这里这件事很突兀?「算了,管他的。」我摇摇头,还故意做给那些人看似的,用力拉了拉身边这个人的手。
梦就在此中断,一人乐团的音色还在耳边缭绕。我忽然想到,说不定我并不是只作过两、三次这个梦,因为似曾相识的感觉太过强烈。多半只是我忘记罢了,然而我在梦里一直反复来到这个地方。
我对游乐园这样的场所,可有着如此强烈的向往吗?又或者游乐园只是凑巧被选为我那不充实少年时代的象征?
时针已经走到将近两点的位置。从窗户看到的天空被厚重的云层遮住,阴暗得令人以为已经是夜晚,但时钟指出的时间肯定不是凌晨,而是下午两点。
「我好像睡了很久。」
少女将下巴放在交迭在桌上的双手上看着我,点了点头。她昨天的亲切感已经消失,又变回了从前充满火药味的她。
我盥洗完毕,回到客厅问说:「今天要去找哪里的谁复仇?」少女就倏地站起,手伸到我额头上摸了摸。
「你发烧了吧?」
「啊啊,有一点点吧。不知道是不是感冒了。」
少女摇摇头说:「遭到剧烈殴打就会发烧,我就常常这样。」
「是吗?」我用指尖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可是你放心,也没严重到不能动。好了,今天我们该去哪里才好?」
「那边那张床。」
说完少女就推了我一把。脚步虚浮的我轻而易举就被推倒,坐倒在床上。
「请你静养到退烧为止,反正高烧不退的你也派不上用场。」
「就算这样,至少还可以开车……」
「你打算开什么车?」
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总算想起昨天我失去了车子。
「这种气温,又下这种豪雨,你拖着这样的身体出去会昏倒的。反正大众交通工具一定也没怎么能正常运作,现在乖乖待在这里才比较明智。」
「你无所谓吗?」
「怎么可能无所谓?可是,我不觉得有其它更好的选择。」
她说得没错。现在我们能做的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趁现在让身体好好休息。我躺下来放松全身的力气,少女就拉起细心折好放在我脚边的毛毯,帮我盖上。
「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谢谢你,秋月。」我不着痕迹地唤了她的姓。
「要感谢是你的自由,」少女转身背对我说:「但等到我完成对第四个人的复仇,接下来就轮到你了。你可别忘记。」
「嗯,我知道。」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我讨厌自己的姓。」
「知道了。」
我本来还觉得这姓氏挺好听的,不知道她是哪里不满意?
「那就好。我现在要去买早餐,还有没有需要什么东西?」
「大片的OK绷,还有退烧止痛药。只是我觉得如果要出门,最好等雨小一点。」
「没有人可以保证等了就会变小转弱。不管是雨,还是其它任何东西。」
她这么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不到一分钟后,传来开门的声音。不知道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忘了带,然而走进来的不是少女,而是隔壁的艺大生。
「哇,真的耶,你脸色好糟。」她一和我面对面就这么说。她穿着看起来很暖和的粗针毛衣,对比之下,从短裤露出的双腿则显得比平常更细。
「请你至少按个门铃。」我说。
「是那个女生拜托我来的耶。」她一副受到冤枉的表情说:「我在走廊上碰到她,打了个招呼,她就跑来求我说:『他发高烧,看起来很难受。』」
「你在骗我吧?」
「嗯,骗你的。不过,她拜托我过来是真的。她还特地来到我房间,对我说:『我去买东西的时候,可以请你帮我看着他吗?』」
我思索了一会儿说:「这也是骗我的吧?」
「是真的啦。况且我怎么可能主动找别人说话!」
艺大生从正面蹲低下来,仔细看着我的脸,然后将视线移到我从毛毯中露出的右手,发出「哇!」的一声。
「你伤得好严重。那个女生也很严重,但是你更严重。你该不会全身都是伤吧?」
「严重的只有右手,剩下的都没什么大不了。」
「这样啊。不管怎么说,你右手的伤真的很严重。你等一下,我马上回房间拿急救用的东西来。」
她慌忙跑出房间,又小跑步跑回来后,用剪刀解下被凝固的血固定住的OK绷,检查我手指伤口的情形。
「伤口冲洗干净了吗?」
「是啊,用流动的水洗得很干净。」
「我姑且还是问问,你有打算去医院吗?」
「没有。」
「我想也是。」
她以熟练的动作处理我的伤口。
「你技术真好。」我看着包扎好的伤口说道。
「因为以前我弟弟是个一天到晚受伤的孩子。常常我在房间里看书,我弟弟就跑进来‘自豪地把伤口秀给我看说:『姊姊,我受伤了。』每次我都会帮他包扎,虽然他从来没有一次伤得像你这么厉害。要是他看到,说不定会很羡慕你。」
她连我身上其它的伤都检查完之后,说声:「好了说吧。」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们两人形影不离地从楼梯上滚下去。」
「哼〜?」艺大生怀疑地眯起眼睛。「所以你们就弄得全身上下每一吋都撞出跌打伤,小指还多了两个像是刀割出来的伤口?」
「就是这么回事。」
艺大生默默往我小指上一拍。看到我被突如其来的剧痛弄得说不出话来,她就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么,有计划再从楼梯滚下去吗?」
「不是没有。」
「这几天有两名女性遭人剌杀,和你们有关吗?」
我的目光转到少女放在桌上的裁缝剪刀,太大意了。但艺大生似乎并未发现我视线不自然地转动。
我暗自夸她直觉敏锐。
「是喔,原来发生了这么耸动的事情啊。我会小心。」
「真的跟你们无关吧?」
「是啊,很遗憾。」
「……这样啊,真没意思。」她说:「亏我本来还想说如果你就是杀了那两个人的凶手,就要请你把我也杀了。」
「这话怎么说?」我问。
「就是说,如果你就是凶手,我就会威胁你。我会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坐视朋友做了坏事不管。我要告诉警方这件事。』然后就去派出所。而你想尽办法要阻止我,但我的意志很坚定,你判断要阻止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了我,所以就像你杀了其它两名女性一样,用刀剌我。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立刻接着说:「我不是在问你方法,是问你为什么就非得被杀不可。」
「这个问题就跟『你为什么非得活下去不可』差不多难啊。」她耸了耸肩说:「我本来以为你是属于不想活下去的人,难道我猜错了吗?这几天你的眼神变了,是因为从那个女生身上得到了活下去的意义吗?」
我默默不语,玄关就传来了声响。看样子是少女回来了。她提着购物袋回到客厅后,敏锐地察觉到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而停下了脚步。
艺大生看看我,又看看少女,倏地站起来,牵起少女的手。
「嘿,我来帮你剪头发吧。」艺大生用手指梳了梳少女脑后的头发,然后在我耳边说:「不用担心,我不会把她抓来吃的。」
「你理发的本事我是信得过,可是还请你先确定她本人的意愿吧。」我说。
「你肯帮我剪头发?」少女睁大眼睛这么问。
「嚼,包在我身上。」
「……这样啊。谢谢你,要多多麻烦你了。」
要说信不信得过艺大生,老实说还挺难讲的,但是到头来我还是决定让少女自己决定。我本来以为她是个根本不会为头发这种事花心思的女生,所以觉得很意外。虽然我很担心艺大生会对少女做什么,又或者对她说什么,但相对地我却很信赖艺大生剪头发的技术,所以也很期待看到会剪出什么样的发型。无论是什么,若有一样东西能变得比以前更美,总是好事。
两人的身影消失到隔壁房间后,我将少女提回来的购物袋里装的东西放进冰箱,接着把《ChaosandCreationinthebackyard》放进CD播放器,小声地播放,然后又躺回床上。
尽管已经听不见雷声,但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水平扫来的强风,让雨点将窗户打得啪啪作响。我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独处了。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平日午后常常像这样看着天花板或窗外。请假不去上学而一个人度过的雨天午后,让我觉得彷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全世界丢下。我开始担心起家门外的世界是不是早就终结,忍受不了过度的寂静,跑去把家里的电视、收音机、闹钟等各式各样的机器全都打开。
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世界没这么容易毁灭,所以不会去开响房间里的所有机器。
取而代之,我开始写信。
虽然我自己都差点忘记,但追根究柢下来,这几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都是从我和雾子当笔友这件事开始的。都怪我主动断绝了这段关系,却还期望和她重逢,才导致我被迫去帮忙少女行凶,弄得像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虽然用这种说法也许会有语病,其实我不再和雾子当笔友后,仍然一直在写信。要说这些信是写给谁的,答案还是写给雾子。只是频率大概只有半年一次,而且写好的信我也不会寄出。
有开心的事情时、有伤心的事情时、寂寞到不能自已时、所有一切都显得空虚时,每当遇到这种时候,我就会为了让精神安定下来,写起无处可寄的信,还特地贴上邮票,收进抽屉。我有自觉,知道这种行为很反常,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安慰自己。
现在我就想在睽违许久后做这件事。我在桌上摊开信纸,握住钢笔,并未特别去想文章内容,但一写起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手就再也停不下来。我酒醉驾车撞到人;理应死去的少女毫发无伤地站在我眼前;「延后」的能力;被迫帮忙她复仇;少女毫不犹豫用裁缝剪刀剌杀复仇对象;每次她都十分抗拒‘因而脚软、呕吐或深夜睡不着;对第二个对象报仇完毕后,我们还特地留在凶杀现场打保龄球、吃饭;遭到第三个复仇对象痛烈反击的情形;多亏万圣节游行才让我们尽管全身溅到血却没引起别人怀疑。
「追根究柢,要不是我动了想见你的念头,就不会落到这种下场了。」
我这么结尾后,就去阳台抽一根烟,然后又回到床上,睡了个午觉。虽然外面是暴风雨,但我这个下午过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种庄严神圣的感觉。
要是少女并未将车祸「延后」,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情形?之前我刻意不去想这件事,但独自待在房间里躺着不动,就无法不去思索现实面的问题。
如果车祸发生后我立刻去自首,那么从我遭到逮捕到今天,已经过了四天以上,相信刑警与检察官的侦讯都已经结束,正在法院进行羁押审问的准备,再不然就是这个部分也都结束,我已经躺在拘留所的榻榻米上看着天花板。
不过这个预测还算比较乐观。在「延后」解除的世界里,我也可能早已自杀。说不定我在撞死少女的时候,就已经放弃了人生,随便找棵合适的树就上吊自杀了。
我能够轻易想象出这样的光景。我把脖子套进吊颈绳结,花了几秒钟驰骋过往之后,被这种回想所带来的空虚感推了一把,将椅子一脚踢开。树枝被拉得变形。
很多人认为自杀需要勇气,但我认为这是并未深入思考自杀的是非对错之人才会有的想法。像「有勇气自杀的话,不如拿去用在其它地方」这种话,简直是大错特错。自杀需要的不是勇气,需要的只有小小的绝望,以及短暂的错乱而已。短短一、两秒的错乱,就能够让自杀成立。而且人不是因为有赴死的勇气才自杀,是因为没有活下去的勇气才会自杀。
我会在拘留所,还是树枝下(又或者是火葬场)。不管是哪一种,都令人越想越闷。像这样躺在柔软的床上,听自己喜欢的音乐,简直是一种奇迹。
CD已经放到第二轮。我随着保罗·麦卡尼唱的<JennyWren>吹起了口哨。
雨下了一整天。
下午六点左右,我觉得肚子饿了而起床。仔细想想,今天都没吃什么象样的东西。我到蔚房,把少女买回来的金宝汤牌罐头鸡汁面倒进单手锅,加水后开火。少女正好就在这时回来了。
她那头先前会让人觉得沉甸甸的长发,剪齐到肩颈交会处的高度。几乎完全遮住眼睛的浏海,则保留了足以让眼睛底下的伤痕不醒目的长度,给人的感觉变得十分轻盈。我对艺大生的理发技术之高竿再度深深佩服。
少女一看到我就说:「这种事我来做,你去躺着。」把我赶到客厅去。我注意到少女脸上的伤痕消失了。本来还以为是她「延后」了,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多半就是艺大生用化妆掩盖过去了吧。
「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我问。
「没有,她对我很亲切。看起来不像什么坏人,虽然房间乱了点。」
我本想解释说那不是乱,但对她说这些也没用,所以就不说了。
「她的技术很实在吧?我也曾经请她剪过一次,比技术不好的美发师高竿多了。她说自己本来就讨厌去美发院讨厌得要死,或者应该说对美发师这种人怕得要死,只好自己剪头发,结果不知不觉间技术就练得这么好了。」
「不要闲聊了。你不好好休息,高烧就不会退。」
几分钟后,少女端着装了汤面的杯子走了过来。我说声「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少女就挥开我的手。
「张开嘴。」
她说得一脸正经。
「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别说那么多了,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我还来不及解释我受伤的是右手,惯用手好端端的,少女就把汤匙伸到我嘴边。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张开嘴,汤匙就伸了进来。既不是烫到会烫伤,也不是难吃到让人想吐出来。这一汤匙的鸡汁面极为安全且恰巧人口,反而让我不安起来。
「会不会烫?」少女问。「一点点。」我I这么回答,她就用汤匙舀起下'口,先用嘴连连吹气,吹凉了才送到我嘴边。这次是适温。汤匙从口中被抽出去。嚼一嚼,吞下。「那么,下一个复仇对象……」我话说到一半,汤匙又插进嘴里。嚼一嚼,吞下。
「请你乖乖吃,不要说话。」少女这么说。嚼一嚼,吞下。
一想到我现在正受到因为自己的疏忽而杀死的人照护,就觉得无地自容。
「……我啊,果然不适合做这种事吧?」
我一吃完汤面,少女就这么说。
「不,我觉得你挺会的。」
我不解地这么一回答,少女就歪了歪头纳闷。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是指复仇。」
「啊啊,是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是指照护伤员呢。」
少女低下头,仔细看了看见底的杯子。
「……坦白说,下一次的复仇让我怕得不得了。」
「不管是谁都一样,谁都不敢杀人。并不是你特别胆小。」我鼓励她:「而且你都已经杀了三个人,应该不至于『不适合』吧?」
少女缓缓摇头。
「我觉得就是因为杀了三个人,让我再也撑不下去了。」
「这么丧气啊?那么,你就不要再复仇,忘了仇恨,马马虎虎地平静过完剩下的日子,怎么样?」
我说这句话是要激她,没想到少女似乎坦然接受了这句话。
「……说实在地,这样多半才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她小声地加上这句话。
十一月一日,从少女死亡车祸算起的第六天早上,算来已经过了十天期限的中点。然而即使到了早上,少女始终没有要行动的迹象。我的高烧已经退了,天气也转变成小雨,但最关键的少女本人,却一吃完早餐就钻到床上,用毯子蒙头躺着。
「我身体不舒服,」她说:「暂时没办法行动。」
这怎么看都是装病。她本人似乎也无意遮掩,我就开门见山地问问看:
「你不再复仇了吗?」
「……没有这回事。我只是身体不舒服,请你不要管我。」
「这样啊。要是你改变心意,随时跟我说。」
我坐到沙发上,从散在地上的音乐杂志中随手拿起一本,翻到访谈报导,文中访问的是一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乐手。报导内容不重要,在这种状况下,我根本不可能放松下来好好看一篇文章。
等我看完长达五页的访谈,又从头看了一次,我试着去数「(可悲的)」这个单字在整篇报导中用的次数。总计二十一次实在太多了,而且认真去数的我也很白痴。难道就没有其它事情可做吗?
少女从毯子里探出头。
「请问,可以请你暂时去别的地方走走吗?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知道了。你说暂时,大概要多久?」
「至少也要五、六个小时。」
「有什么事马上联络我。公寓外面就有公共电话,不然去隔壁房间找艺大生借,我想她也会爽快地答应。」
「知道了。」
由于没有雨伞,我戴上军装大衣的帽子,还不忘戴上太阳眼镜,然后走出公寓。如雾气般的雨水慢慢透进大衣,路上的车都开了雾灯,小心翼翼地行驶。
我漫无目的地走到公车站牌下,搭上了一班晚了十二分钟抵达的公交车。车上十分拥挤,派积出一种由各式各样的体味混成的臭味。公交车剧烈摇动,双脚肌力极度衰退的我,好几次差点失去平衡。斜前方灰蒙蒙的车窗上,留着内容下流的稚气字迹。
我在闹区下车看看,但完全没想好要怎么在这里度过五个小时。我走进一家咖啡馆,试着边喝咖啡边思考,但还是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仔细想想,不管我接下来要做什么,都对「延后」解除之后的世界中的我没有影响。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待在拘留所,再不然就是早就挂了。无论我从现在起做了多少善事,或是做出多少坏事,无论如何挥霍金钱,也无论过得如何不健康,一旦少女死去,这一切都将一笔勾消。我处在最极致的自由当中。
我心想,要做什么都行。在这样的前提下自问:「我想做什么?」但我没有答案。我没有想做的事、没有想去的地方,也没有想得到的东西。
我活到今天到底有什么乐趣?电影、音乐、阅读……我对这每一项嗜好所抱持的关心都高于常人许多,然而相对地,我并未对任何一项事物投注热忱到没有它就活不下去的地步。
我之所以喜欢这些娱乐,是因为起初怀抱着一种期待,期待这些东西也许能够弥补我心中无边无际的空虚。这些年来我强忍睡意、忍受无聊,就像吞下苦药似地鉴赏无数部作品。但到头来透过这些努力所得到的,也就只有与自己心中空虚的广度与深度有关的知识而已。
先前我一直以为人心中的空虚,指的是一种并未以该有的东西来填满的空间。但是最近,我的这种认知改变了。空虚是一种不管丢进多少东西,都会立刻消灭的空间。一种甚至不能用零来称呼,而是一种绝对的无。我开始认为自己心中有着这样的无,想弥补也无济于事。除了在这空虚的外围筑起高墙,极力不去碰触之外,别无方法。
自从察觉这件事以来,我的兴趣就从「填洞」转移到了「筑墙」方面。比起内省性的作品,我开始更加偏爱单纯追求美感与快感的作品。虽然我也不是能够由衷欣赏美感与快感,但总比被迫面对内心的空虚要好。
不过,处在这种说不定再过几天就会死的状态下,我实在没有心情去筑墙。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让我像小孩子玩新玩具一样,更朴拙地乐在其中呢?我提早吃了午餐,寻求能让心灵雀跃的事物而在闹区中闲逛,马路对面人行道上的一群大学生映入眼帘,这些人我很眼熟,是系上的同学。
我数了数,大概有七成以上的同学都在这里。我针对这到底是什么集会思索了一会儿,得出的结论是,多半是为了毕业专题研究的期中报告过关而开的庆功宴。已经来到了这样的时期啦。
每个人都一脸像是达成了目标而神清气爽地相视而笑,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说不定他们早就忘了我的长相。我停下脚步时,他们的时间仍然一步步地往前进;我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时,他们每天都在累积各式各样的经验而成长。
面临如此决定性、令人意识到孤独的光景,我却不怎么有受伤的感觉,这大概就是我最本质的问题所在了。我从以前就是这样,如果这种时候,我能和正常人一样觉得受伤,相信人生应该已经变得比现在更丰足一些了。
比方说,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对一个女生有点意思。这个女生算是比较沉默寡言,喜欢拍照。她总是在口袋里放了一台复古的玩具相机,专挑别人无法理解且毫无脉络的时机点按下快门。她似乎拥有一台耐用的单眼相机,但她说:「这种相机像是在威吓别人,我不喜欢。」所以不怎么爱用。
她不时会挑我当拍摄对象。我问她理由,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你是个跟低彩度照片很搭的拍摄对象。」
「我听不懂,不过听起来不是在夸我。」我说。
「嗯,不是在夸你。」她点点头又说:「可是,拍你让我很开心。就像在拍不爱理人的猫。」
随着夏天结束,摄影比赛将近,她就带着我在街上到处走。我们大部分去的地方,都是些长满杂草的公圜、宽广的伐木场遗址、一天开过的列车不到十班的无人车站、有着成排废弃公交车的废车保管场之类萧瑟的场所。她让我坐在这些地方,一次又一次地按下快门。
起初我对于让自己的身影半永久留存下来这回事,还觉得很难为情,但自从知道她只是以艺术的观点来看待照片之后,就不再有所抗拒。只是该怎么说呢?看着她将拍到我身影的照片珍而重之地归档,老实说我多少心动了。每当拍到好照片,她就会对我露出在教室里不会展露出来的孩子气表情。一想到只有我知道她有这样的表情,就觉得满心自豪。
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六,我听说她拍的照片在比赛中得奖,特地跑了一趟展示这张照片的会场。看到拍到我的照片被展示在艺廊里,我想下次见到那个女生,至少要请她吃顿饭。
巧的是就在我回家路上去的一间杂货店里,我看到了她她身旁有个男生,是个打扮时髦、头发染成咖啡色的大学生。
她强硬要求和这个男生勾着手,男方则一脸拿她没辙的样子接受。她露出一种我不曾看过的表情。我佩服地心想,原来如此,原来她有这种表情啊。
我看着他们两人躲在不醒目的地方接吻,然后离开了这间店。
比赛结束,后来她不再找我说话。而我也不是那么喜欢在不透过相机这个媒介的情形下和她说话,所以也不会想主动找她说话。我和她之间这段有点另类的关系,就这么结束了。
当时我也几乎完全没有受伤的感觉。我本来以为只是自觉不够,要等到之后才会觉得痛,然而这种情形也并未发生。这和所谓「提得起、放得下」又不太一样。惊人的是,我看着她身边的男生,丝毫没有感觉到嫉妒或羡慕之类的情绪,甚至觉得麻烦。相信我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并未真心想将她占为己有。
或许别人会说这是一种「酸葡萄心理」,说我只是因为什么都得不到,才假装什么都不想要。如果真是这样,不知道该有多好?我只盼望真的只是我没自觉,其实欲望仍在内心深处滚烫冒泡,随时都会喷出火来。但无论我怎么在心中搜寻,却连一点痕迹都找不到,只有飘着霉味的灰色空间无穷无尽地延续下去。
到头来,我就是一个没办法去追求任何事物的人。早在我未留任何印象的从前,就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说不定我从一开始就未具备这样的机能。唯一的例外就是我与雾子的关系,但如今这段关系也已断得干干净净,再也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出任何用处。
我该拿这身皮囊怎么办?
我走进巷子,走下一处又窄又陡的楼梯。以前进藤和我成天泡在这间电玩游乐中心里。从褪色的招牌不难想象,这里只有老旧得从我出生前就在用的机台,很难说这家店适合年轻人。到处贴着胶带的兑币机、满是煤灰的烟灰缸、晒黄的海报、四处磨损的机台上粗糙的画面与廉价的电子声响。这种应该早就完成使命,却被予以延命治疗而排列在这里的光景,让我联想到宽广的病房,不,说是太平间也许比较接近。
「我想我之所以喜欢来这种无聊的地方,」进藤曾说:「是因为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会催促我。」
我也是为了同一个理由,非常中意这家电玩游乐中心。
我有几个月没来这家店了。站到自动门前,但不管等了几秒,门就是不开。
一旁的墙上贴着一张纸。
「本店将于九月三十日结束营业,由衷感谢各位顾客多年来的支持与爱护。(另,九月三十日的打烊时间为晚上九点〕」
我在楼梯上坐下来,点了一根烟。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把烟灰缸里的烟灰倒在这里,四周散落着几百根被踩扁的烟蒂。只剩咖啡色滤嘴的烟蒂,就像因淋雨而生锈的弹壳一样。
这么一来我真的再也找不到地方去了。我走出闹区,随便找一座公园进去,找到一张没有靠背的木制长椅后,拍拍上头积的落叶,也不管旁人的眼光,当场就躺了下去。
天空罩着一层厚重的云,火红的枫叶缓缓飘落,我用左手抓住了枫叶。
将落叶放到胸口,闭上眼睛倾听公园内的声音。寒冷的风声、新的落叶飘到旧枯叶堆上发出的声音、鸟叫声、用手套接住软式棒球的声音。
一阵格外强劲的风吹过,好几片红色或黄色的落叶落到我身上。我心想,我一步也不想再走了,干脆就这么被落叶埋住也不错。
这就是我的人生。一段从不追求、从不曾让灵魂燃烧,而是任它闷烧、腐朽的人生。但目前的情形还不容我说这是一场悲剧。
我买完东西回到公寓后的时间,比少女指定的时间要早了一些。我背着二十公斤以上的携行袋走了将近一小时,所以全身是汗。少女看到我放到客厅地上的这个袋子,拿下从枕边的CD播放器延伸出来的耳机,问我说:「这是什么?」
「是电子琴。」我一边擦汗一边回答:「因为我想到待在房间里也很无聊。」
「我可不弹,我已经不练琴了。」
「这样啊。那我白买了。」我耸耸肩说:「你后来有吃什么东西吗?」
「我没吃东西。」
「最好还是吃点东西,我马上准备。」
我到厨房,把昨天少女喂我吃的那种罐头鸡汁面加热。本来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少女,这时交互看着递到眼前的汤匙和我,挣扎了五秒后,才难为情地张开口。看她昨天那么熟练,我还以为她对这种事完全不会抗拒,但看来当她处在受人看护的立场,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将汤匙送到她嘴里后,她就闭上那有点薄、却看似很柔嫩的嘴唇。
「我跟你说,我才不弹琴,」少女吞下第一口后说:「而且我身体不舒服。」
「我知道。你不弹琴。」
我递出第二口。
但一小时之后,少女已经坐在电子琴前。看来是听到我在一旁试着各式各样的音色,让她再也按捺不住。
我将电子琴放在床前,少女的手指就轻轻放到键盘上。她闭着眼睛,细细品味这种氛围一会儿后,以细腻得无以复加的指法弹了《哈农钢琴练指法》中特别重要的几首,让手指热身。她弹奏的音量隔壁房间应该也会听到,但艺大生对这类高雅音色的宽容度高得吓人,所以不成问题。
我的耳朵不算太精,但仍听得出她的左手有着致命的缺陷。正因为右手的指法如此美妙,更让缺陷明显到残酷的地步。相信她那因剌伤而麻痹的左手,感觉就像戴着皮手套一样。她自己似乎也很在意这一点,不时会忿忿地瞪着那不听使唤的左手。
「很糟糕吧?」少女说:「在受伤之前,钢琴还是我唯一的长处,现在却弄成这副德行,感觉像是换成了别人的手似的。我只演奏得出这种听的人和弹的人,都会感到不愉快的音乐。」
等到左手弹错第三次,少女停止了演奏。
「那么,要不要干脆真的换上别人的左手?」我说。
「什么意思?」
我坐到少女身旁,左手放到键盘上。
少女狐疑地看我一眼,露出「也无所谓啦」的表情,开始只用右手弹奏。
所幸她弹的是连我也知道的名曲,是肖邦的前奏曲第十五号。从第三小节开始,我也加入了演奏。虽然我已经十几年没弹琴,但电子琴的键盘比平台钢琴轻,让我的手指动得还算灵活。
「原来你会弹琴啊?」她说。
「只是学学样子,小时候学过一点。」
右手受伤的我,和左手麻痹的少女,互相弥补彼此欠缺的手。
演奏在出乎意料之外的短时间内就开始互相吻合。弹到第二十八小节而变调后,少女为了伸手来弹低音琴键,将肩膀靠了过来。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她前天在列车上靠到我身上时的情形。由于今天她没穿外套,让我更能明确感受到她的体温。
「你不是身体不舒服吗?」我问。
「我好了。」
她弹奏出来的音色与冷漠的口气形成鲜明的对比,始终与我的音色亲密交缠。我们弹弹这首、弹弹那首,转眼间三个小时就过去了。我们彼此都开始显露出疲凭,于是弹起比吉斯的《SpicksandSpecks》来让情绪冷却后,就关掉了电子琴的电源。
「弹得还高兴吗?」我问。
「是有消遣到。」少女回答。
我们徒步去附近的一间家庭餐厅,吃了晚餐。回到公寓后,调好白兰地加牛奶,边听广播边喝,这天我们两人都提早就寝。
结果这一整天,少女一次都不曾提起复仇的事。
我心想,也许她会放弃复仇。虽然她本人说得好像还要继续下去,但多半只是在逞强。她的真心应该再也不想杀任何人了。强忍恐惧杀了人之后,等着她的是令她脚软的恐惧、令她呕吐的不舒服,以及罪恶感造成的失眠,而且也可能像前天那样遭到意料之外的反击。如今她已经切身感受到复仇是多么没有意义。
相信今天对少女来说,是非常平静的一天。她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盖着毛毯,听了一整天的音乐,尽情弹了电子琴,出门外食,喝了白兰地回到床上。相信在她的整个人生当中,如此和平的一天并不多见。
我心想,但愿少女会中意这样的生活;但愿她会将复仇之类的念头忘掉,直到「延后」效力到期的那一天为止,如同今天,去追逐一些虽然渺小却是确切的幸福。像是买买衣服、听听音乐、弹弹电子琴,偶尔去娱乐设施玩玩,吃些好吃的东西。这样一来,她就不用再吓得脚软、呕吐或遭人殴打,我也或许不必再继续奉陪她杀人,而且也不必当第五个复仇对象而「遭到同样的下场」。
有没有办法引导少女走向放弃复仇之路呢?电子琴是个相当不错的点子。除此之外,她还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事情?去和隔壁的艺大生商量如何?我仰望天花板,发呆想着这些事情,白兰地的后劲就慢慢上来,让我的眼睑自然越垂越低。
睡觉的时候,脑子仍继续思考。
我忽略了一件事。
例如这几天来,我一直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达到最高峰,是在昨天听到少女说出的那句话时。
『你说得没错,复仇没有意义。』
照理说我应该一直在等这句话。少女对复仇变得消极,对我而言应该是可喜的事。照理说应该是这样。
那么我为什么会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失望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比我想象得更快得出。多半是我不想从她口中听到丧气话,不希望她这么干脆就否定自己先前所做的种种,不希望她轻易舍弃先前那么剧烈的热忱与激情。成了愤怒化身的她,令我心生向往。
然而我听到一个声音在问,真的就只是这样吗?
我回答,就只是这样。我从少女身上感受到一种从自己体内绝对不会涌起的强烈热忱,我想要一直接触这样的热忱。
有个声音说,不对啊,这只不过是后来硬加的解释。你的失望,是发端于更单纯的理由。不要欺骗自己。
无计可施的我,听见一声叹息声。
也对,我就给你一个提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要是这样还听不懂,大概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我只说一次。
「你感觉到的『热忱』,真的只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吗?」
完毕。
我闭上眼睛,重新思索。
也不知道哪儿飘来一阵令我怀念的花香。
我感谢进藤。
我察觉到了之所以觉得不对劲的真正理由。
我在深夜弹起上身,心脏在暴动。从喉咙深处上冲的不是想吐的感觉,而是想立刻大喊出声的冲动。
我的脑子无比清醒,简直像是从十几年的沉眠中醒过来。我起身时踩到CD盒,听见破裂的声响,但现在不是在意这种小事的时候了。我在流理台倒了一杯自来水,一口气喝完,回到客厅开了灯,摇醒了把毯子盖到嘴巴高度正在熟睡的少女。
「有什么事啊?都这么晚了。」少女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枕边的时钟后,就像要躲开灯光似地盖上了毯子。
「我们去执行下一场复仇吧。」我拉走毯子说:「没有时间了,快起来准备。」少女把被拉走的毛毪又拉了回去,用双手紧紧抱住并说:「等早上再准备不就可以了吗?」
「不行,」我抢着插话:「非得现在动身不可。我觉得等到了明天,你就不再是复仇者了。我不喜欢这样。」
少女翻了个身,背对我。
「……我不懂为什么你这么热中。」她说:「我不再是复仇者,就很多方面来说,不是对你比较有利吗?」
「我本来也这么认为。可是没有行动的这两天,让我改变了想法,也许说是我注意到了自己的真心会比较正确。说穿了就是这么回事,我希望你当个冷酷无情的复仇者,不希望你做出什么明智的选择。」
「你说的话和以前完全相反吧。之前你明明不是说复仇没有意义吗?」
「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早忘了。」
「而且,」少女缩起背,更加用力抱紧毯子说道:「等杀害了下一个复仇对象后,接下来就轮到你了耶?」
「嗯。可是,那又如何?」
「怎么说呢,你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想讨好我吗?」
「不,这跟『加分』无关。」
「那么,你应该是脑子有毛病了吧?」少女以撂狠话的口气又说:「我要睡了。请你也去睡,让脑袋冷静冷静。等到早上,你心情镇定下来,我们再针对这件事讨论……麻烦你关灯。」
我思索着要如何解释才能让她明白。
我在沙发上坐下,等待贴切的话语浮上心头。
「仔细想想,从你对第一个人复仇的时候,就有了预兆。」
我慎重地交织出话语。
「你杀了她时,不就脚软了,没办法走动吗?老实说,当时我就在想:『这个杀人魔怎么会这么懦弱?』……可是仔细一想,有毛病的不是你,而是我。你的反应很正常,我的反应才反常。亲眼见到人死,为什么还能那么冷静?即使没吓到脚软,至少也该有些不安得晚上睡不着觉的反应才对。」
少女什么话也没说,似乎在专心听我说话。
「对第二个人复仇结束后,我还是没产生厌恶感或罪恶感,始终好端端的。相对地,我感觉到心中涌起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来历不明的感情。相信正是这种感情,盖过了我对杀人的负面印象。等到完成对第三个人的复仇时,我已经几乎察觉出这种感情是什么了。可是,我一直到刚刚才确实有了自觉。」
少女听得不耐烦似地坐起来,不解地说: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我说的是恋爱。
「我想,我喜欢上你了。」
要让世界冻结,这句话就足够了。
空气从整个房间的所有缝隙中溜走,一种真空的寂静来临。
「……你说什么?」
漫长的沉默过后,少女总算发出声。
「我知道自己没有这种权利,也知道我是最不配有这种心情的人。我都觉得厚脸皮也该有个限度,毕竟我是夺走你生命的人。这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要说,我似乎喜欢上你了。」
「听得莫名其妙。」少女低着头,连连摇头说:「你睡昏头了吗?」
「正好相反。我这二十二年都睡昏头,事到如今才清醒过来。实在太迟了点啊。」「从头到尾我都不懂,你为什么就非得喜欢上我不可?」
「你第一次在我眼前杀了人的时候,」我说:「看到你制服衬衫溅到对方的血,拿着行凶用的剪刀俯瞰尸体的模样,我就想:『啊啊,她好美。』……起初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怀抱着这样的感情,可是现在我察觉到了,察觉到这是我人生中空前绝后的重大事件。仔细想想,迷恋上一个人,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的经验。我这个人应该早就已经放弃许愿或祈求了,但当时我却觉得:『好想再次见证那个瞬间。』你复仇的模样,就是美得这么震慑住我。」
「你不要随口胡扯。」
少女把枕头朝我扔来,但我接住,然后放手让枕头落到地上。
「你还不就是想藉此讨好我,帮自己加分吗?我不会上当。」少女瞪着我说:「我看不顺眼,这是我最讨厌的手法。」
「我没骗你。我明白你没办法相信,毕竟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我自己。」
「我不想听。」
少女说完捣住双耳,闭上眼睛。我抓住她双手的手腕,硬拉开她的手。
我们在近距离四目相对。
少女隔了一拍后,低头撇开了视线。
「你听好了,我再说一次。」我说:「你复仇的样子很美。所以,算我求你,不要说什么复仇没有意义,不要屈就这种现成的、老生常谈的结论。至少对我来说,复仇是有意义的,美丽本身就是一件再有意义不过的事。我盼望你对越多人复仇越好,哪怕我自己包含在这些人里面,也不例外。」
我被她挥开手,还被她用力在胸口推了一把,就这么往后一倒。
我仰望天花板,心想会被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哪有人突然听到杀了自己的凶手说「我喜欢上你了」还可以接受的?
而且我本来没打算要说这么多,一开始我想说的就只有「我对你的复仇产生共鸣,这么做是正确的,希望你不要就此停手」而已。什么叫做「我似乎喜欢上你了」?会不会只是一个二十二年来从未好好面对过这类感情的人,面对一个小了足足五、六岁的软脚杀人魔,产生了一种类似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错乱呢?
我呼出的气,呼在少女朝我伸出来的手上。
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她的手就牢牢抓住我的手,把我拉起来。
我想起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形。
当时雨下得很大。
少女握住我的手不放,沉默良久,表情像是在说:「我在做什么呀?」她注视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似乎正在拚命思考自己无意识中做出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忽然间,她放松手指的力道,我们的手倏地分开。
「好了,你赶快准备。」少女说:「现在也许还赶得上最后一班电车。」
少女看到我哑口无言地杵在原地,露出得意的表情。
「怎么了?你不是喜欢复仇时美丽的我吗?」
「……对,没错。」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这句答案。
「我实在难以理解。」少女灌注了她卯足全力的嘲笑说道:「而且就算被你喜欢,我也不会高兴。」
「无所谓。你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所以不管你多么讨厌我,还是会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说得没错,这非常不合我意。」
说完,少女就一脚踏在我的脚背上转动几下,不过力道并未强到会让我觉得痛,而且两只光脚丫碰在一起的感觉滑溜溜的很舒服,和某种动物对同伴表示亲昵的方式有些相像。
外面似乎已经很冷了,所以我们穿上冬季用的外套出了房间。我擅自借走一辆停在公寓屋檐下、多半是陌生邻居的脚踏车,让少女坐在载物架上,我则站起踩着踏板,在通往车站的路上飞快地骑着。握住龙头的手转眼间就冻僵,暴露在干燥冷风中的眼球在剌痛,显露在寒气中的小指伤口则一阵阵作痛。
爬上一段很长的上坡路后,就是一段衔接到车站的细窄下坡路。我让尖锐的煞车声回荡在沉睡得鸦雀无声的住宅区内,一路往下滑。似乎是我骑得太快,少女觉得有危险,便紧紧搂住我的背。我现在就只是为了这个目的,盼望这条下坡路最好永远不要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