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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章 愿这世上有爱

只是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没看着她,就被姊姊找碴说「我不理她」,她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进她房间门前,开门推我进去。我忍着手肘重重撞在木头地板上的疼痛抬起头,就看到姊姊带回家来的那群面相凶恶的家伙,他们因为我的登场而亢奋起来,朝我说出各种下流的话。整个房间散乱着酒瓶与空罐,有着垃圾场那种令人作呕的臭味。我正想跑走而转身,就被一个缺了门牙、眼角下垂的男人在脚胫上一踢,当场摔倒。众人哈哈大笑。

后来的事情发展就和平常一样了。我被他们当成玩具,其中一个人在玻璃杯里倒了满满的威士忌,也不加水或冰块就要我一口气喝光。我当然不可能有权利拒绝,心不甘情不愿地正要伸手去拿杯子,就有一个香水喷过头而散发食虫植物臭气的女人宣告时间到了,她对身旁的男人使了个眼色。男人从背后架住我,撬开我的嘴;女人把杯子里的酒往我嘴里倒。根据以前的经验,这时如果坚持拒绝喝下去,下场就会更惨,所以我死了心,喝下了嘴里的威士忌。掺杂着药味、木桶味与麦子味的独特臭味,以及烧灼喉咙的感觉,让我差点噎到,我拚命忍耐。这些家伙在一旁起哄起来。

好不容易喝完整杯酒,花不到十秒,就涌起了强烈的呕吐感。从喉咙到胃都像被火烧到似的滚烫,意识一团混浊,感觉就像被人抓住脑子摇,离急性酒精中毒只有一步之遥。一旁传来不祥的沉重脚步声,女人将酒杯举到我面前说:「来,第二杯。」我虽然想逃,但身体已经使不上力气,无论如何抗拒,男人架住我的手臂都文风不动。又倒了一杯威士忌,我喝到一半就连连咳嗽。男人说:「脏死了。」放开架住我的手臂把我推开,我早已失去平衡,感觉就像飞上天花板攀在上面似的,但实际上是趴倒在地上。

我爬向门口想逃出这里,但被人抓住脚踝硬拖了回去。姊姊在我身旁蹲下说:「从现在起,你能忍住一个小时不吐出来,我就放了你。」我正想摇头表示怎么可能忍耐足足一小时,她就抢先朝我的胃踢了一脚。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我忍住。

看到我忍不住当场呕吐,周围这群家伙就发出欢呼,一个又矮又胖的女人说要处罚我,拿出电击棒打开开关,鞭炮似的火花声让我缩起身体。我远比电击棒的拥有者更清楚这会带来多大的疼痛。紧接着电击棒抵上我的脖子,我从喉咙发出一阵令我不敢相信是自己发出的叫声。她似乎电得有趣,一再挑皮肤较薄的部位电击,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酒精的后座力变得更加明显,呕吐感就像要填满疼痛之间的空隙似地插进来。我又吐了一次,就听到一声斥骂,接着就是一段特别漫长的电击。

但我仍然不觉难受。这点小事‘根本用不着「取消」。

习惯真是可怕,我现在已经能够撑过这种程度的痛苦。我早已为了因应各种应有尽有的攻击而先清空脑袋,然后塞进满满的音乐来取代。我受到他们凌虐时,就是透过尽可能在脑子里精确重现这些音乐的工程,来让其它知觉变得迟钝。

我心想,明天也要去图书馆装很多音乐回来。附近那间屋龄三十年以上且已经有点污损的图书馆,虽然没有收藏多少书,但CD收藏格外充实,我几乎每天都会去视听区听CD。起初我爱听能赶走心中郁闷的强烈曲风,但等到我发现对痛苦最能发挥作用的既不是好的歌词,也不是扣人心弦的旋律,而是「纯粹的美」之后,嗜好就渐渐转往比较沉稳的音乐。「意义」或「自在」迟早会弃人于不顾,「美」则虽然不会主动靠近自己,却会一直存留在同一个地方。即使我一开始无法理解,它也会耐心等我抵达它的所在之处。

痛苦能够摧毁所有愉快的感情,唯有遇到美而觉得美的感觉不会有所减损。不但不会减损,痛苦反而会更加衬托出美。若非如此,那种美终究只是假的美。只剩开心的音乐,只剩有趣的书籍,只剩耐人寻味的绘画,这些到了紧要关头根本靠不住的东西,又有多少价值呢?

皮特·汤申德说过:「摇滚不会解决你的苦恼,而是会让你怀抱着苦恼跳起舞来。」没错,不解决苦恼,这正是救赎的本质。我不相信那些以解决所有苦恼为前提的思想,没救的事情就是没救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我认为将丑小鸭变成天鹅的「救赎」根本没什么用处,有本事就让丑小鸭维持丑小鸭的本色却又得到幸福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或许是几小时。总之当我醒来,姊姊和她的同伙都消失了。今天我也承受了下来,我赢了。我起身走向厨房,漱了口,喝了两杯水,然后去厕所又吐了一次。我站到洗手台前准备刷牙。

镜子里的我模样凄惨。眼睛布满血丝,脸上却全无血色,衬衫上到处都沾到了威士忌、呕吐物与血迹。也不知道是何时出血,我仔细检查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伤痕。但我开始刷牙后,就知道大概是被电击棒电的时候咬到了口腔内侧,牙刷染成了红色。

时钟指着凌晨四点。我从客厅的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与胃药吃了,换上睡衣躺到房间床上。无论我被折磨得多惨,明天学校仍会照常上课,我得尽量多让身体休息才行。

我从枕头下拿出熊宝宝布偶抱住,连我都觉得用这种方法安慰自己实在有毛病,越想越受不了,但今后我大概也会一直这样。长久以来我一直寻求柔软的拥抱,但哪里都找不到能给予我拥抱的人。

这间被国道旁厚重树林围绕而充满封闭感的公立高中,并非我自己想要就读。我本想就读县内的私立高中,可是母亲坚称女人不需要学问,继父也说高中读哪里都没两样,只允许我去考搭一班公交车就能到的附近公立高中。即使上课铃响,教室里四处仍有不绝于耳的讲话声,从不曾好好上过课。到了下午,班上更有三分之一的同学早退,体育馆里散落着几百根烟蒂,每个月都会有一个人因为被警察逮捕或怀孕等的理由辍学,这里就是一间这样的学校。但我告诫自己说,光是能读高中就得心怀感激了,毕竟这世上有很多小孩连国中都没有办法上。

下午的课开始了。我独自在吵闹得连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的教室里看着教科书,突然有东西从后方飞来,打在我的肩膀上。那是里面还剩下少许液体的纸杯,里头的咖啡溅了一些出来,弄脏了我的袜子。教室里爆出笑声,但我连头也不回。既然是在上课中,他们也不会做得多过火。如果只是纸杯飞过来,我仍然可以放心地继续读书。

我不经意抬头一看,结果目光就和老师对个正着。她是个年纪超过二十五岁的女老师,应该也看到纸杯往我身上飞,但似乎决定装作没看见。

我不想为此责怪她,要是她沦为学生的攻击对象,我也一样没办法为她做任何事。人本来就应该自己保护自己。

一放学,我就立刻前往市立图书馆。我固然想听音乐,但更重要的是我想赶快去安静的地方睡一觉。将图书馆当成漫画咖啡厅来用,虽然令我愧疚,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哪里可以放心熟睡。

庄家里不知道何时会被父亲或姊姊叫起来打,要是在教室里大意地趴在桌上睡着,又会被人从背后突然抽走椅子,或是遭人拿垃圾桶往我头上倒。这些地方根本不可能好好睡觉,所以我在图书馆睡觉。所幸会危害我的人都不会接近这里,还可以看书、听音乐‘图书馆真是了不起的发明。

睡眠不足会从本质上让人衰弱。光是睡眠时间减半,肉体上的痛苦、谩骂,以及对未来的不安等各种威胁的抵抗力,都会明显下降。只要我屈服了一次,要再变回原本这种顽强的少女,多半得花上相当多的时间与劳力。不,说不定我将再也无法恢复。

我必须坚强又有韧性才行,为此必须确保足够的睡眠时间。遇到在家里没办法睡满四个小时的日子,我就会在图书馆补眠。尽管自习室坚硬的椅子睡起来说不上舒适,然而对我来说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至少在开馆时间的上午九点到晚上六点都是如此。

简单听了些音乐后,我去借了约翰·艾文的《心尘往事》拿到自习室阅读。只看了几页,睡意就到达了临界点。时间就像被人偷走似地转眼即逝,I名女性图书馆员拍拍我的肩膀,告诉我闭馆时间到了。

昨天喝的酒总算退了,头痛也已平息。我对她行个礼,将书放回书架上‘走出图书馆。来到外面一看,已经到了晚上。一到十月,天很快就黑了。

走在寒风呼啸的回家路上,我始终想着同一件事情。

不知道今天有没有收到信呢?

从开始当笔友算来已经要满五年了。期间围绕我的环境有了很大的改变,父亲脑中风死亡,几个月后,母亲就和现在成了我继父的男人结婚。姓氏从「日隅」变成「秋月」,我还多了个大我两岁的姊姊。

国中一年级春天,母亲说:「我打算和这个人结婚。」介绍了一个男人给我认识,我想我早在第一眼看到他的瞬间,就预期到自己的人生将会被彻底破坏殆尽。构成这个男人的所有成分,都带给我不祥的预感。虽然我无法用言语具体说出哪些地方让我觉得不祥,但足足活了十七年,即使分辨不出「严格说来算是坏人」与「严格说来算是好人」之间的区别,至少对「显然是坏人」能一眼就分辨出来。无意识中累积起来的统计资料会告诉我这件事。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好死不死,偏偏挑上这种瘟神般的男人?

一如所料,继父是个典型的瘟神。他对自己的社会地位抱持自卑感,为了掩饰这种自卑感,随时都在找机会痛宰周围的人,而且他又胆小,只会盯上比他弱势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会以「服务态度差劲」为由痛骂店员,还故意问出对方的姓名做出类似威胁的举动;被车子从后头追撞时,还会叫车上的全家人下跪磕头道歉。他似乎真心地认为这么做是很了不起、很有「男子气概」的行为。

非常棘手的是,我的母亲似乎就是深深受到他这种由自卑转化为自大的「男子气概」吸引。要命,真的很要命。

这种人都有一种通病,就是认为用暴力让家人屈服,是「男子气概」的主要表现之一。其它还有什么可以表现呢?「酒」、「烟」、「赌博」,继父将这些当成「男子气概」的象征来崇拜。相信他很想把「女人」也加进去,但不巧的是无论他怎么琢磨自己的这种「男子气概」,都吸引不到任何女性——除了我母亲以外。

他本人似乎也一直很在意这件事,明明没人问起,他就是会不时重复说些意思大概是这样的话,「我从单爱妻子这件事找到人生的意义,如果我有这个意思要对其他女人出手,多得是机会,但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言犹在耳,他就出手打了我母亲。我也曾多次拦在中间,试图阻止继父施暴,不过自从母亲对我说:「雾子,你插手反而会让事情更复杂,你不要管。」我就只能在一旁看着了。

毕竟这是母亲的选择,我也只能静观其变。

有一天,家里只剩我和母亲两个人时,我试着问她:「你有没有想过离婚?」结果母亲说了些「我不想再让娘家担心」、「我没有男人就是不行」之类的话,最后还说:「我们也有错。」我心想,我不想听的话她全都说了。

继父的暴力逐渐用到身为继女的我身上。其实这也很自然,他会拿回家晚了或从学校早退这类小小的理由打我。他的手法越来越激进,有一天继父喝醉酒,把我从楼梯上推下去。虽然没撞到要害,没有太严重的伤势,但就在这个时候,母亲终于勃然大怒,翌日暗示继父说想要离婚。

对,就只是暗示。母亲提防丈夫的怒气,特意不说出「离婚」两字,就只说:「要是你再继续这样对待我和雾子,我说不定也会动用相当的手段。」但她没能说下去,因为继父抓起眼前的玻璃杯就往窗户砸了过去。

当时我在房间里看参考书,听到玻璃窗破碎的声响而停下笔,挣扎该不该去客厅看看情形。紧接着,房门就被人用力打开,继父冲了进来。我差点发出尖叫,但我认为那个时候我应该不要忍住,而要大声尖叫出来。这样一来,说不定附近的邻居就会赶来……这当然是玩笑话。

母亲跟着过来,哭着求继父说:「请你住手,这不关她的事吧。」但他仍对我照打不误。我从椅子上滚下去,头部侧面重重撞到书桌。即使如此,我也只觉得:「连书也不让我好好念吗?真讨厌。」毕竟每天都看到家人被打,再不然就是自己被打,就算不想习惯也会习惯。

等到继父两拳、三拳、四拳、五拳这样打下来,我心中开始渗出了恐惧。这是我从未有过的经验。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这个男人该不会不知道所谓的分寸?

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身体开始颤抖。说不定在这时,我就已经预测到几个月后的悲剧,所以才绝望地流下眼泪。母亲好几次紧紧抓着继父的手不放,但力气差距太大,母亲三两下就被摔出去。继父说:「你搞清楚,都是你不好。我也不是爱做这种事,是你讲出这种看不起人的话,我才会搞得非得连她都打不可。全都是你不好……」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我隐约懂得他为什么不打愤怒矛头所指的母亲,反而特意要打我,因为这么做比直接打母亲更有效。

我持续被打了将近两小时。他的图谋奏效,此后母亲不再提离婚一事。继父就此食髓知味,想要让我听话时就打母亲,想要让母亲听话时就打我。

对我来说唯一的救赎,就是和瑞穗同学之间的信件来往。如果要说我人生中有什么值得夸奖的表现,那就是向瑞穗同学提议当笔友这件事。国小六年级的秋天,从级任导师告诉我他要转学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寻找机会,然而胆小的我迟迟踏不出这一步,结果一直等到他最后一天上学的日子,我才成功提出想跟他当笔友的建议。

要不是一个时候我卯足勇气跟他说话,我和瑞穗同学就不会互相通信。缺乏人生意义的我,也诤会在十三岁豫十四岁时就死了。真想夸奖当时的我。

坦白说,我所谓的「当笔友」,和一般人想象的情形有点不一样。我并不是把害怕继父、继姊身学校那些人饱日子写在信上,要瑞穗同学安慰我。刚开始通信的几个月,我的确照实苍了身边琐事,但自从继父出现、生活变了样以后,我就净写些谎言。

我并不是不想在信上发牢骚、说丧气话,让瑞穗同学安慰我。但我一直害怕我变了,会导致他也跟着改变。如果我把现状的辛酸原原本本写在信上,相信以后瑞穗同学就会因为顾虑我,小心翼翼地选择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不再提起身边发生的好事。然后我们的信冷往返,就会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种像是以书信形式进行的心理谘商。

我不要这样,所以我扔造出一个虚构的「日隅雾子」。像是我父亲死去、母亲的再婚对象是个镙透的人、在学校遭受严重的霸凌,这些事情我绝口不提。那些事情是「秋月雾子」负责的,不关「日隅雾子」的事。「日隅雾子」是个尽管平凡,却过着充实的日子,又懂得细细品味这种幸福的少女。

化身为她来写信是件开心的事。一旦拿起笔,大概写到第二行,我就能够化身为「日隅雾子」。为了替谎言曰赋予真实性而堆积起细节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间,我开始陷入一种像是同时活着两人份人生的错觉。

讽剌的是,这种虚构所具备的真实性,很快就超越了现实的真实性。要是我分别以「日隅雾子」和「秋月雾子」的立场各写一封信,问不知事情原委的人说哪一封才是写了真实生活的信,相信十个人里有九个人都会指向「日隅雾子」的信。我的虚构就是设计得如此精心,我的现实则是过得如此马虎。每天就只过着受人凌虐的日子,要是多少有些变化,还比较像是真的呢。

我喜欢过瑞穗同学。

就只因为谈得来这样的理由,说「喜欢」一个足足五年没见的人,总觉得有点奇怪。竟然向往一个连长相都想不太起来的笔友,我根本是疯了。就算有人说我只是因为找不到其它对象,所以唯一的选择就是喜欢他,我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反驳。我们几乎就只透过信件交谈,我只看过他好的一面,所以也许才会这样。

但神奇的是我就是能够确信,这世上能让我怀抱这种心情的对象,就只有瑞穗同学一人。我没有根据,没有也无所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硬要将自己的心情正当化,或是做出合理的解释。谈恋爱不需要对别人二去证明些什么,如果有人觉得有必要,那么这个人多半不是把恋爱当成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我这彻底无可救药的脑子,从笔迹、文体与信纸,擅自打造出理想中的「瑞穗同学」。想象中的他在国小过后迅速长高,如今已经和我差距一个头了,这样的身高差距拥抱起来刚刚好。信上开朗又健谈的他,实际见面时却害羞得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说话也吞吞吐吐,却又不时会毫不迟疑地说出令我抨然心动的话语。平常的表情带有些许阴影,说话方式说好听叫做稳重,说难听就成了冷淡,但偶尔露出的笑容却仍然和十二岁时一模一样。他的笑容会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是多么令人爱惜,又迷得我晕头转向。

我想象出来的就是这样的「瑞穗同学」。后来重逢的时候,发现他实在有太多地方和我的想象一致,让我震惊不已,但关于这点,我晚点会写到。

我一回到家,最先检查的不是信箱,而是玄关外的猫头鹰摆设背后。因为我请认识的邮差收到寄件人写着汤上瑞穗的信时,帮我放到这里。当然并不是每次都由同一位邮差送信,所以有时候信也会直接投进信箱。

我朝猫头鹰背后看去卜没有信寄来,叹了一口气后打开门。然后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先查看屋里的情形再进去。

继父放下公文包,正在脱鞋子。

我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声:「我回来了。」继父迅速转身背向我,将一样东西塞进西装内侧口袋。这副模样让我硬是觉得事有蹊跷,有股不祥的预感。

「好。」继父应了一声。我心想,声音有些生硬,心里有鬼的人就是会做出这种反应。我的不安不断增长。

我毅然问看看:

「请问,你刚刚藏了什么吗?」

「——啊?」

继父的嗓音突然变得混浊,看样子他进入了备战状态。他深深吸一口气,以备随时都能大吼。

不过这样我就知道了。他肯定心里有鬼,而原因就是他塞进内侧口袋的「东西」。若非如此,这个厚颜无耻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偷偷摸摸地藏起寻常的邮件?

「是寄给我的信。」继父以威逼的口气说:「你这是什么口气?」

兜圈子问也只会被他转移焦点,所以我单刀直入地问了:

「如果是这样,可以让我看看吗?看一眼就好。」

继父的脸上瞬间露出仓皇的神色。不过这种感情才刚诞生,就又转化为怒气。这种时候先发脾气吼人就赢了,这是他的信条之一,也只有在面对比他劣势又无力的人时,这种方法十分奏效。

「你以为你是谁?」

继父逼近过来,一股油腻的臭味直冲鼻腔。我被他揪住衣领,轻轻打了一巴掌。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看清楚从他胸前微微露出的信封。从灰色的高级信纸与邮递区号的笔迹,我确信这就是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同时,继父也注意到我的视线,放开揪住衣领的手,将我一把推开。

「看不起人也要有个分寸。」他留下这句话,就爬着楼梯上楼。我本想追上去,但脚不听使唤,因为身体知道反抗他也无济于事。

我当场脚软倒地。相信继父等一下就会将书房上锁,阅读这封瑞穗同学寄给我的信,我明明最不希望让他知道。然后他就会觉得又多掌握到一个我的弱点而暗自窃笑。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也不知道该不该说是偷窥狂,继父就是一直想知道家人的秘密。明明标榜着男子气概,却有着这种娘娘腔的一面。母亲每次接电话,他都会要母亲一五一十地报告电话的内容。所有邮件都会擅自开封,一有机会就会偷看家人的手机。(他没买手机给我,所以我不曾在这方面受害。〕目击到继父进我房间乱翻抽屉,也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信被看到就算了吧。反正信上也没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除了我一直在说谎这件事之外,我们的信件来往可说健全到不行,被人看到也不怎么为难。

我现在最害怕的,是继父为了隐匿「偷看女儿的信」这个事实,而将物证丢到车站或便利商店垃圾桶之类的地方。光是想象就心悸不已,那是我的宝物、我的信仰、我的生命,失去它远比被火纹身还难受。

隔天继父一去上班,我就顾不得面子,翻遍了全家的垃圾桶。连设置在继父通勤路在线的垃圾桶,我也都拿着手电筒全部找过。最后在他公司旁边的便利商店厕所垃圾桶里,找到了被揉成一团的灰色信封。

然而最重要的信纸,不管我怎么找就是找不到。

如果只发生一次这种事,只要当成弄丢了就好。只要在信上写说我想拿去别的地方看,结果放进书包带出门却不小心弄丢,就没事了。可是继父在这次的事情中食髓知味,以后多半也会仔细查看信箱和信箱附近。然后一发现寄给日隅雾子的信,就会高高兴兴地塞进内侧口袋,躲起来看完,陶醉在优越感当中,最后揉成一团,在通勤途中找地方扔了。

我心想,要继续通信也许会有困难。

为什么我无法将「信被继父找到」的事实「取消」呢?我想多半是因为我的内心深处,对于一直对瑞穗同学撒谎这件事感到内疚。这种不健全的关系应该要断绝,这次的事情不就是停止这种笔友关系的机会吗?- 只要曾有一瞬间有过这样的念头,愿望就会失去纯真、失去坚定,让「取消」变得困难。

会觉得坏事总是一起找上门,多半是「一开始洗车就会下雨」这一类的错觉,但因为找不到信而坠人失意谷底的我,当天又落到了更惨的下场。我在午休时间上学,刚走进教室,就被几个女生揪着衣领拖到体育馆仓库去。我从以前就知道她们盯上我了,所以也不怎么惊讶,感觉就和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下起雨来差不多。

我在班上受人厌恶,并不是因为我强得极端,也不是因为弱得极端,而是因为我要强不强、要弱不弱。我的强悍足以让我做出抵抗,但并未强悍到足以保护好自己.,我不是软弱到会完全屈服,却又软弱得会放弃改善现状。无论是运动、桌上游戏还是凌虐,打倒这种「看似很强却很弱」的人才是最好玩的。

即使有所自觉,但也不是因此就能变得更强或更弱,光是觉得了解原因,不安的情绪就能减轻许多。人生过得越悲惨的人越会趋于自省,多半也就是因为这样吧。

我被六个人轮番打了一顿后‘被她们按压在地上。她们撬开我的嘴,将桶子里的脏水往我嘴里倒。不知道这水是从哪里来的,但学期末大扫除中用过的水,正好就像这样混浊。看来不管是哪个家伙,都很爱要我喝些怪东西。我停止呼吸,试着拒绝咽下去,却有人使劲揪住我的喉咙用力一压,这一压我就忍不住吞下了相当大量的脏水。掺杂洗洁剂与尘埃的滋味填满口腔,从喉咙往胃部流动。我忍不住吐了出来。真受不了,最近怎么老是在吐。

几个同学叫我自己收拾干净,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我到洗手台前,再次吐出脏水,然后清洗衣服和身体。弄湿的制服不断滴水,我忍耐着从身旁走过的人们投来的视线,到走廊打开教室前的置物柜,却找不到应该放在里头的运动服。这时我忽然注意到几公尺前方的洗手台水龙头开着没关。不出所料,运动服就在那里泡水。这些人实在计划得很周到,真不知道是什么动力驱使她们做到这个地步?

我去保健室借了衣服来换,用吹风机吹干制服与运动服。眼睛越来越对不准焦距,心中有些东西眼看就要瓦解了,但我勉强撑住,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将淤积于体内的气体呼出去。有人说苦难会让人变得丰饶,但我受到人们凌虐,只变得越来越空洞。所以这多半不叫做苦难,应该叫做消耗。

我一天天被磨耗殆尽。

放学后,我绕到图书馆,坐在坚硬的椅子上写信给瑞穗同学。光是写出「我想直接跟你见面说话」这一行,就花了二十分钟。「有些事情无论如何就是没办法在信上说出来。我希望我们能看着彼此的眼睛,听着彼此的声音,好好聊一聊。」

透过信件交流已经变得困难。我没有手机,要在家人的视线下用市内电话交谈,终究有困难,我又没有钱可以用公共电话聊到满意为止,可是我还是想继续和他交流。这样看来,唯一的方法就是直接见面,除此之外别无选择。我决定去见瑞穗同学。

但话说回来,这其实是个希望渺茫的赌注。相信瑞穗同学三两下就会看穿虚构的「日隅雾子」与真实的「秋月雾子」之间的差异。如果只聊几个小时,也许还有办法蒙混过关,但若要以信件以外的方式维持和他之间的关系,就无法一直隐蹒我的真面目。

在和瑞穗同学重逢时,我应该会坦承自己的谎言。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他这么善良,即使知道自己被骗了将近五年,我想他也不会表露出怒气。但他肯定会失望,而这一点让我害怕得不得了。

又或者我太乐观了。不能因为自己对事情无感,就认定别人也是这样。真要说起来,我可是有着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惹人厌的稀有体质,我必须把这点也考虑进去。

最糟的情况是,瑞穗同学说不定会真心轻蔑我的谎言,再也不和我说话,自此从我的人生中消失。不,说不定在这之前,他根本就不会答应我的提议。虽然他在信上跟我聊得很亲昵,但对我的兴趣也有可能并未强烈到想要直接见面。他若觉得我这女人脸皮太厚而疏远我,也是有可能发生。

我的确能够「取消」这些情形。从八岁时找到疼爱的灰毛猫被车撞得稀烂的尸体的那一天起,我就是个魔法师。从那次之后,我就能够将不愿发生的事情「取消」到一定的期间。

然而只要被瑞穗同学讨厌过一次,即使我「取消」事实,脑子里还是会剩下「被瑞穗同学拒绝过」的记忆。处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一脸不知情地继续跟他当笔友吗?

当所有希望都毁掉时,我该如何是好?

其实很简单,我就一如往常陶醉在想象当中,最容易想象的就是列车。时刻是几点都没关系,不过就定在傍晚吧。我站在平交道前,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小平交道。当当当。警示音开始响起。我看准时机,钻过栅栏,躺到铁轨上,颈子和小腿碰到铁轨。我仰望星空几秒钟后,慢慢闭上眼睛。震动沿着铁轨传了过来,车头灯尖锐的光线剌进眼睑底部。列车发出煞车声,但为时已晚,我的脖子一瞬间就切断了。

就是像这样的想象。我认为这样的世界挺不错的,有好几种能够轻松且确实断绝自己性命的方法。正因为如此,我才能以不在乎的态度活在世上。「如果你再也无法忍耐这个游戏,只要关掉开关就好了。你有这个权限。」我会姑且为了了解这个恶劣游戏的全貌而持续握住游戏手把,直到再也忍耐不了为止。附带一提-这十七年玩下来,我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款游戏中期望知道「制作者的用意」也只是白费心机。

我补眠到闭馆时间来临,然后将信投进门口的一个老旧的邮筒中。一旦走在四处流露出温暖灯光的住宅区内,就会觉得每个家庭都十分圆满。然而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这样,相信每个家庭都有棘手的问题。但至少,他们的家里并未传出怒吼或尖叫声。

我以《PleaseMr.Postman》曲中女子般的心境等候,一周过去了,瑞穗同学并未回信。我越等越要发疯,不祥的想象停不下来。他是不是为了思考如何拒绝才会晚回信?还是他只是在忙于课业跟社团活动?是不是他的信寄来了却被继父截走了?是不是因为我没提到他上一封信的内容而惹他不高兴?是不是瑞穗同学出了什么事?是不是他觉得我是个厚脸皮的女人而受够我了?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回信了?还是我的谎言早就拆穿了?

我在图书馆阴暗的厕所里,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窝有着很深的黑眼圏,眼球又黑又浊。我心想,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见这种像鬼一样的女人?

十天过去了。我开始将实践平交道与铁轨的想象纳入考虑。

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我看到那位认识的邮差走出我家,骑车离开。我砰然心跳地去翻找猫头鹰摆设的后头,然后染上失望的心情。为防万一,我还看了看信箱附近,却还是没找到信。我不肯死心,又找了一次猫头鹰摆设的后头。什么都没有。

我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得一切都可恨得不得了,正想着如果打坏这个猫头鹰摆设,是不是心情会好一些,结果就有人从背后跟我说话。

我转过身去,似乎是特地调头回来的邮差,我对他打声招呼。这位年纪大概不到四十五岁的矮个子邮差,亲切地对我回礼。

他的手上握着一封纸质高级的灰色信封。

在我耳边说:

「我刚刚才过来,正要像平常一样把这个放在猫头鹰后面,可是你爸爸正好回家。你不希望被他发现吧?」

我满心感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一次又一次地深深鞠躬,郑重道谢。他晒黑的脸挤出悲伤的笑容,相信他应该已经隐约察觉到我周遭的情形。他的眼睛彷佛在对我说:『很抱歉我什么忙都帮不上。』我也用眼神回答:『你不需要放在心上,而且这种事不是很常见吗?』

我不希望这瞬间受到任何人打扰,所以先去附近一处公车站牌的候车处,才拆开信封。我的手在发抖。为防万一,我重新检查一次收件人与寄件人的姓名。日隅雾子、汤上瑞穗。没有错,如果这不是基于我的愿望而产生的幻觉,那么这封信就确实是瑞穗同学写给我的。

我拿出信纸,仔细咀嚼上面的文字。几秒钟之后,我靠到椅背上,仰望着夜空。我折起信纸,收进信封,贴在心脏上。嘴角自然扬起,露出了笑容,呼出的气息比平常多了点温暖。

瑞穗同学。我叫了他的名字一声,这四个音节,就是我目前人生的I切。

学校发生有学生的钱被偷窃的事件,而该时段并未出席上课的我,就成了头号嫌疑犯。我在教职员办公室被两位老师询问当时在做什么,于是我回答:「我的衣服被班上同学弄脏,所以在保健室吹干,保健室老师应该知道,这么基本的事情请你们一开始就去问清楚。」由于和瑞穗同学约好见面的时间剩下不到三十分钟,我因为心急,忍不住说话带剌。

两位老师起了疑心。他们知道我平常受到什么样的霸凌,所以开始怀疑是我在报复,一口咬定我去保健室只是为了制造不在场证明。数学老师从旁插嘴,说如果我现在承认,就不用闹上警局。被拖住的时间不断延长。

等到约好的时间过了十分钟,我就擅自溜出办公室。「慢着。」老师抓住我的手臂,但我挥开他的手拔腿就跑。背后传来吼声说:「你想逃跑吗?」但我只当没听见。

一旦就这么跑掉,一定会被当成犯人看待。不过我才不管,现在没空跟你们耗,不管我再怎么加快脚步,约好的晚上七点都已经过了。不过如果只迟到个一小时左右,瑞穗同学也许还愿意等我。

我不顾旁人眼光全力奔跑,额头冒出汗水。便宜货的乐福鞋磨得脚拇趾破皮,心脏渴望氧气而发出哀号,视野越来越狭窄,但我照跑不误。从我家到他家画出一条直线,这条直线的中心点有个小小的车站,瑞穗同学就是指定这个车站做为碰面的地方。所幸从我上的高中用走的就走得到,只要动作快,花不到三十分钟。

然而祸不单行。我快要跑过一个转角,就有一辆脚踏车冲了出来。双方想也不想就躲避,却躲向同一个方向,结果当场撞个正着。我的背重重撞在柏油路上,冲击让我一口气喘不过来。我缩在地上咬紧牙关,等痛楚消退。骑脚踏车的高中男生跑了过来,一副仓皇的模样对我道歉。我装作若无其事,站了起来,说声:「对不起,我赶时间。」然后就推开他,再度往前走。才踏出一步,脚踩就传来剧痛,脚步踉跄。

高中男生死缠着我道歉,我对他提出一个厚脸皮的要求。

「那个,撞到我的事就别再提了,相对地可以请你载我到车站吗?」

他乐意接受我的请求。我坐上这个身穿深蓝色制服外套的男生骑乘的脚踏车载物架,让他载我到车站。就结果而言,比我用脚跑要更快赶到。好运尚未远离我。

一来到站前的圆环,我就跳下脚踏车说:「到这里就可以了。」拖着一只脚赶往车站大楼。从矮树丛向上延伸出来的时钟,指着快到晚上七点四十分了。告知列车即将开走的响铃回荡在月台上,停靠的列车驶离。

我有不好的预感。

我独自在日光灯闪烁的站内呆立不动。看着时钟的秒针绕行三圈后,我坐在只有六张椅子当中的一张。

汗水干了,身体变得冰冷,脑袋一阵阵抽痛。我从书包拿出文库本,拿到膝上翻阅。我一心一意机械式地让目光追着文字跑,却吸收不到当中的含意。然而我不在意,仍然继续翻页。

我并不是认为只要这样继续等待,瑞穗同学就会喘着大气跑来。而是得要花上一些时间,我才能接受自己糟蹋了难得的重逢机会这个事实。

「你没赶上电车吗?」

回头一看,送我到这里来的男生就站在那里。我懒得解释,所以点头敷衍。

他朝我深深一鞠躬:「对不起,都是我害的。」

我也低头回礼:「哪里,本来就不可能赶上。多亏你用脚踏车载我,抵达的时间反而早得多了。谢谢你。」

这个比我高一个头、散发出一种忧郁气质的男生,将一罐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热奶茶递给我。我说声谢谢接过来,先暖了暖双手,然后慢慢喝着。随着心情镇定下来,脚踝的疼痛也越来越剧烈,但比起被人恶意造成的伤痛,这根本没什么。

我仔细观察隔了一个座位坐在我旁边的这个男生。之前我满脑子只想着赴约而并未注意到,他穿的制服很眼熟,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深蓝色的制服西装外套,搭配灰色的领带。和我在上下学途中看到的几种制服似乎都不一样,也不是我以前想考的那间高中的制服。

我花时间找遍记忆的每一个角落。没错,大约就在两年前,我在机缘巧合之下,借用图书馆的计算机搜寻一间高中的制服。这间高中的网站首页放着一张照片,上面拍到的学生所穿的制服,就和他的制服一样。

当我想着这个「机缘巧合」时,脑子里突兀地冒出一个假设。但我立刻驳回了这个假设。哪有可能有这么巧的事情?哪怕只是一瞬间,我仍然觉得抱持这种可笑期待的自己很没出息。

他注意到我的视线,眨了眨眼睛,露出「怎么了吗?」的表情。我赶紧撇开目光。他纳闷地从旁看着我的脸好一会儿,视线很客气,反而让我更加紧张。

目送了上行列车离开,又目送了下行列车离开。

我们依然待在车站里独处。

「你在等人吗?」他问。

「不是,不是这么回事。只是……」

我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在等我说下去,但我既然不小心察觉到「只是」后面要接的话是「你身边待起来好舒服,让我不想离开」,也只能闭嘴不说。真是的,我想对初次见面的男生说什么鬼话啊?遇到有人对我好一点就这样,太得寸进尺了。

又目送了一班列车离开后,我说:

「那个,很感谢你的关心,可是你不必没完没了地陪我耗下去。我并不是因为受伤不能动,只是喜欢待在这里。」

「我们真合得来,我也只是喜欢待在这里。」

「……是吗?」

「今天,发生了一件有点悲伤的事。」他说:「我刚才会不小心撞到你,也是因为满脑子只想着那件事。虽然我现在因为对你过意不去,没有心思去想那件事,但等我一离开这里,只剩自己一人,就得再度面对这种悲伤。我不想这样,所以没有离开。」

他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我的心情放松下来,身体也跟着放松,越来越想睡。

等到我发现坐在身边的他就是自己崇拜的男生,已经是一阵子以后的事了。

惊人的是,我那「未免太巧的假设」几乎和真相完全一致。瑞穗同学似乎是在约好碰面的地方等了三十分钟,但等不到人,于是打算直接去对方就读的高中,结果骑脚踏车骑到半路就撞到了我。要不是那个时候我们都往同一个方向闪避,结果撞个正着,也许我们就这么错过了彼此。我深深感谢这个偶然。

「我有事情要对你表白。」瑞穗同学这么说,而我竟愚昧地误以为他要示爱,当场方寸大乱。由于我从平常就一直希望他能和我有着相同的心意,所以我一时无法想到有其它的可能性存在。我满心挣扎地想着:「啊啊,怎么办?」瑞穗同学的心意固然非常令人开心,但我不能接受他的心意。因为他喜欢上的人,和眼前的「秋月雾子」不是同个人。我本来必须立刻告诉他:「你喜欢上的人不是我,而是我打造出来的虚构人物『日隅雾子』。」

但这句话卡在喉咙发不出来。一想到只要我不作声,瑞穗同学就会对我轻声说出爱的话语,心中的伦理、良心与真心都当场消失无踪。我狡猾的那一面对我说,等听完他的表白,再告诉他真相也不迟。何妨先紧紧拥住这短暂的幸福,然后揭晓自己是没资格让他爱的「秋月雾子」,再让他轻蔑自己就行了。无论是在他表白前还是表白后说出来,都没有太大的差别。我都过着这样的人生了,拥有一瞬间的美梦又有什么关系?「雾子,我从国中就一直瞒着你一件事。」

我心想,原来你从那么早以前就喜欢我了?不由得开心起来,同时也悲伤起来。原来我从那么早以前就一直在辜负瑞穗同学吗?让他看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日隅雾子」的幻影来玩弄他吗?

我的良心苏醒过来。「瑞穗同学,那个,我……」我拿出勇气开口,但瑞穗同学抢先一步说道:

「事到如今我也不敢要你原谅我,但我还是非得对你道歉不可。」

道歉?

这个时候,我才总算注意自己误会大了。

他要表白的不是对我的爱意。

那么,他到底要表白什么呢?

到底要为什么道歉呢?

「信里的『汤上瑞穗』,是虚构的人物。」他说:「他是我为了继续和你当笔友而

创造出来的人物。待在这里的我,也就是真正的汤上瑞穗,和信上的他是不同人。」

「这,到底……」我处在半恍惚的状态下回问:「是怎么回事?」

「我照顺序解释。」他说。

于是,我知道了真相。

我一直只想着自己的事,听完瑞穗同学的表白,因为过度震惊而错过了表白自己谎言的机会。他和我从同一个时期开始就为了同样的理由而说着同样的谎言,我觉得好开心,他的外貌、气质与说话方式和我的想象完全一致,也让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开心得根本没有心思揭露自己的秘密。

等我恢复几分平常心之后,我听着自己说出想都没想到的话。

「这样啊。所以你一直在骗我啰?」

我也不想想自己,说这是什么话啊?

「对。」瑞穗同学承认。

「你真的一个朋友也没有?」

「没错。」他又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我说到这里先顿了顿,把空了的罐装奶茶拿到嘴边假装喝了一口。

「你看不起我也没关系,」瑞穗同学说:「我对你做了这么过分的事,对你说谎长达五年。我今天会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想跟十七岁的雾子说说话,哪怕就只有这么一次也好。我不指望更多,已经心满意足了。」

我心想,他的确是个骗子,却是个诚实的骗子。

而我,则是个不诚实的骗子。

「瑞穗同学。」我唤了他I声。

「怎么了?」

「下一个问题,请你千万不要说谎,老实回答我。你和我见过面后,有什么样的感想?」

他叹了一口气。

「我不想被你讨厌。」

「既然这样,」我立刻接口:「我就当你的朋友。」

这本来应该是我要恳求他的事,但我却利用了瑞穗同学的诚实。

他微微睁大眼睛,然后轻轻露出微笑,以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

也许这种谎言是不必要的。只要坦白说出我也一样没有朋友,不管在家还是在学校都受人凌虐,也许瑞穗同学和我就会陷入某种相互依赖的关系,在自暴自弃、不健全而糜烂的关系里自在地向下沉沦。

‘然而,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就是想当个平凡女生和别人相处。我盼望能够不受到轻蔑或怜悯,不用去管家人或过去,让别人看看我扮演出来的我。最重要的是,我希望在现实当中,也能尝试自己透过信件往来而培养出来的幻想,并且是单方面的尝试。

我利用这个立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增加我们两个人一起度过的时光。

「我认为瑞穗同学应该要增加和别人相处的时间。」我说:「在我看来,你最大的问题就是已经让自己太习惯『I个人的节奏』。所以,瑞穗同学必须先从『两个人的节奏』开始,照顺序一步步回想起来。」

我说这话只是随口编造理由,却也是我平常针对自己想到的念头。

「我懂你的意思。」瑞穗同学说:「可是,要怎么做?」

「只要跟我更频繁地见面就好了。」

「可是,这不会让你为难吗?」

「你觉得为难吗?」

「不会,」他摇摇头说:「我很开心。」

「那么一,我也很开心。」

「……你有时候会说一些让我听不懂的话。」

「那是因为我觉得不必让你听懂也没关系。」

「原来如此。」

他耸耸肩膀。

此后,我们开始每周三天,在星期一、三、五的放学后两个人一起度过。车站会有遇到熟人的危险,所以我们选择了从车站走路五分钟左右的欧风住宅区内,在一座设立于小溪溪畔步道旁的欧式凉亭,做为会面地点。

我们在这座漆成绿色的六角形屋顶下只有一张长椅的小凉亭里,放好CD播放器,插上耳机,一人听一边。我们轮流拿CD来,两个人一起聆听。我们在信上充斥着大量的言语往来,但受到信件本身的局限,以前我们能够分享的,就只有过去发生的事情。所以像这样共享现在进行式的经验,颇新鲜又有乐趣。

我们不时会说出感想,或是解释精采的部分,但基本上就只是默默听着音乐。串起两人的耳机线很短,我们自然而然会将身体挨在一起,一有什么动作肩膀就会相碰。

「雾子,你会不会觉得太挤?」瑞穗同学难为情地问道。

「会是会,可是,为了让瑞穗同学习惯和人相处,这样应该正好吧?」

我找了个煞有其事的理由,将这样的距离正当化。瑞穗同学只说了声「的确」,就靠到了我肩膀上。「好重。」我这么抱怨,但他假装专心听音乐,不理会我的抱怨。

真是没辙。不是对瑞穗同学,而是对我自己。我利用说谎得到的立场,对一个男生为所欲为。这是一种天理难容的卑鄙行为,就算被天打雷劈,被落石砸中,或是被汽车撞死,都没有资格抱怨。

我想到,迟早有一天,非得说出实话不可。然而每当看到瑞穗同学内向的笑容、每当他的身体碰触到我、每当他唤我一声「雾子」,我的诚实之心就会大为动摇。

再一下就好,能不能让我在这个梦里再陶醉一下?于是,我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持续说谎下去。

不过,从我和瑞穗同学重逢,大约过了一个月,这段关系就唐突地结束了。我的面具被扯下,他看到了我的真面目。

从偷窃事件发生的翌日起,我就被班上同学当成小偷看待。由于从以前就有空穴来风的谣言说我在卖春,事到如今只是被叫成小偷,根本不用当成一回事。但在这间有许多人手脚不干净的高中,钱包或一些小东西被偷的情形是家常便饭,这些责任也全都归到我身上。就连我从未踏进一步的三年级教室里发生的学生证失窃案,也都当成是我做的。我偷这种东西是会有什么好处吗?

放学后,出了校门后走了一会儿,就被一群埋伏在这里的家伙逮住,我书包里的东西全被撒到马路上,连制服口袋与钱包里头都被仔细检查。照这情形看来,置物柜和抽屉大概也都已经被翻过了。

他们当然找不到要找的学生证,大约二十分钟搜查就结束了,但事情并没有这么容易结束。他们把我推进沟渠泄愤,里头虽然没水,但有发出腐臭的黏稠污泥与堆积了将近二十公分厚的枯叶。我在着地的同时脚下一滑,就埋进了污泥当中。然后书包的东西接连被丢下来,笑声渐行渐远。

大腿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似乎是跌下来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划过,伤口外翻,鲜血直流。要是待在这么脏的地方,说不定会感染细菌,得分秒必争地离开这里才行。但脚却不听使唤,既不是因为疼痛,也不是因为看到伤口骇人的模样而震惊。我有种像是胃被人用力握住的感觉,呼吸的节奏越来越乱,看来我也会和常人一样觉得很受伤。

我告诉自己说,和国中时在冬天被推进游泳池的经验比起来,这根本没什么。我在冰冷的污泥里躺着不动思考,沟渠比我的身高还深得多,就算跳起来能攀到边缘,要爬上去多半也很难。应该会有地方放着梯子,可是在去找梯子之前,我得先把散得到处都是的物品收集起来才行。笔记类的东西可能已经不能用了,所以只拿最基本的东西走吧。今天就放弃去碰头地点吧。只要说身体不舒服就好,等我成功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家,先用手洗过制服再丢进洗衣机……之后的事情就等到时候再想吧。

本来要和瑞穗同学一起听的CD掉在一旁,捡起来一看,光盘已经裂开了。我四处张望,天色本来就暗,再加上沟渠两旁设有围栏,我的身影不会被任何人看见,所以我想睽违许久地哭哭看。我抱住双膝,缩起身体,发出呜咽声。一旦开始哭泣,眼泪就源源不绝地流出来,让我找不到机会停止。

把我推下沟渠的那些家伙,似乎并未把书包里的所有东西都丢掉。有几张讲义和笔记留在马路上,被风吹得到处飞散。其中一张,就被正想兜个圈子回家的瑞穗同学捡起。他的耳朵很灵敏,并未忽略我那混进风声中的哭泣声。

我听见有人爬上围栏,往内侧跳了下来。我赶紧压抑哭声,屏气凝神。无论来的人是谁,我都不想被人看见浑身污泥哭泣的模样。

「雾子?」听到这个熟悉的嗓音,我的心脏差点当场冻结。我不及细想,低下头试图遮掩身分。我窘迫地心想,为什么?为什么瑞穗同学会在这里?为什么他会知道缩在沟渠里的人是我?

「是雾子吧?」

他又说了。我保持沉默。可是当他又唤了一次我的名字,我就下定决心表明身分。

反正迟早都得说出来。就是因为一直拖延到现在,才会变得非用这种最糟糕的方式拆穿谎言。

这是报应。

我抬起头,问说: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啊啊,果然是雾子啊。」

瑞穗同学只说了这句话,就把一个东西往上空一扔,轻巧地跳下来,坐倒在污泥里。这一跳之下溅起了污泥,还有几滴溅到我脸上。接着又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掉下来,看来他扔出的是掀开的书包、教科书、笔记与铅笔盒等物品,也都接连掉进污泥里。

瑞穗同学就像我先前遭遇的那样,躺在污泥里动也不动,也不管他的衣服与头发都沾满了污泥。

我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

「吶,雾子。」

「是。」

「你看那个。」

瑞穗同学指向正上方。

听他这么一说,我想到今天是冬至。

我们并肩躺在那里,从沟渠里仰望满月。

大腿的伤势就不用跟他说了。我不想让他更担心。

我一边在阴暗的沟渠里走得脚步声啪哒作响,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招出我说的谎言。包括我从国中那时候就一直在信上写的谎言;包括继父和继姊来了以后让家里变了个样的情形;包括我从这个时候起,在学校也开始受到霸凌,再也找不到容身之处;还有包括过去我所受到的各种凌虐。

他并不刻意应声或随口说些感想,只默默地听我说。以前我曾经试过一次,找每周会来高中一次的心理谘商师诉说我的烦恼。咨询师是一位二十四岁的硕士班学生,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以令人厌烦地夸张且形式化的方式响应。总觉得这是过度强调他「好心在听我说话」,硬要我接纳他的诚恳,觉得很不自在,这个印象我记得很清楚。所以瑞穗同学肯默默听我说话,让我觉得好高兴。

我只是希望他知道我真实的样貌,并不是要他怜悯。所以即使提到家暴与霸凌的话题,我仍极力以平淡的语气述说。

但我仍然让他为难,这个事实并没有改变。听到这么严重的秘密,不管是谁,都无法避免会受到某种责任感驱使。「我非得说些能够安慰她的话不可」。

但这种魔法般的话语并不存在。我面临的问题太复杂,根本无从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而且只要得到「你一定很难受吧」或「能忍耐这种事,你真了不起」之类的认同,就能让我好过的阶段也早已过去了。除非有人陷入和我一样的状况,而且还加以克服,否则所有安慰的话语听在我耳里都显得空虚。

真要说起来,一个人真的有可能安慰另一个人吗?到最后,所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人,终究只是局外人。人若只是要在为自己祈求的过程中,增添为别人祈求的部分,相信是办得到的。但要纯粹只为别人祈求,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到头来还是得归结到广义的利害关系是否一致,不是吗?

他多半也是抱持同样的念头,对于一直说着先前所受痛苦的我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握住我的手。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和一个明显当成异性看待的人牵手。

我大概是想掩饰难为情,忍不住对他说了冷漠的话。

「这种事情就算跟你说了也无济于事吧。」

他握住我手的力道一瞬间变弱。瑞穗同学很聪明,相信他早已发现我这句话背后隐藏的用意。

没错,言外之意就是在问他:

『你有办法拯救我吗?』

沉默维持了三十步左右的时间。

他唤了我的名字。

「吶,雾子。」

「什么事?」

紧接着,瑞穗同学抓住我的肩膀,将我按到背后的墙上。他这一连串的动作进行得很平静,所以我的头或背都并未撞到墙壁,不过这种举动实在太不像瑞穗同学会做的事,让我一时之间动摇得连玩笑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嘴凑到我耳边,轻声说:

「要是你真的对这一切都厌倦了,到时候记得跟我说。我会杀了你。」

我想这应该是他百般思量后得出的答案。

「……瑞穗同学真是个冷酷的人呢。」

我会说出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因为我觉得一旦说出「谢谢」,就会当场痛哭失声。

「是啊。我想我多半是个冷酷的人。」

瑞穗同学落寞地笑了。

我的手绕到他背后,慢慢地拥进他的怀里。

他也以同样的方式响应。

我其实很清楚。这乍听之下十分疯狂的发言,正是他以正经得无以复加的态度,思索如何拯救我的铁证。到头来,想要摆平这种没救得无可救药的状况,只有这个方法。

最重要的是,我并不是单纯被杀‘而是死在瑞穗同学的手下。一个我信赖的男生答应我,一旦时候到了,就会为我所有的痛苦画上休止符。我从未听过比这更能安慰我的承诺,以前没听过,以后多半也不会听到。

我在瑞穗同学家里借用了淋浴间和衣服,他说他双亲都是过了十二点才会回家。我们洗制服时,委身于一时的冲动之中,做了那么一点点年轻男女会做的事。看在旁人眼里,相信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对于过着像我这种人生的人来说,已经是足以让我好几天精神恍惚的大事。

我们想缔结的,是一种彻底不健全且没有出口的关系。仔细想想,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出口存在,我才能放心跳下无底的沼泽。

心灵的距离就这么缩短了,表面上虽然仍维持着和以往一样的关系。要说有哪里改变,就是放学后约见面的频率增加为两倍,以及一起听音乐时,瑞穗同学会把他平常围在脖子上的胭脂色围巾也分一半围到我脖子上。

色彩从景色中消退,雨换成了雪,浅灰色的冬天来临了。我们这天也穿着外套,依偎在一起,在凉亭里听着音乐。我昨天和前天都睡眠不足,忍不住呵欠连连。

瑞穗同学露出苦笑说:「你觉得无聊吗?」

「不是,不是这样。」我揉着眼睛说:「最近我常去的图书馆开始了修建工程。」

只说这么几句话,他当然不可能听懂,所以我补充说明了在睡眠不足的日子就会去图书馆自习室补眠的情形。

「你在家果然没办法好好睡觉吗?」

「是啊。尤其最近继姊的朋友出入频繁,继父又是不管多吵都睡得着,不会管这种情形。像昨晚我就在凌晨两点半左右被挖起来,被他们抓去实验穿耳洞。」

我将头发挂到耳后,露出耳朵上开出的两个小洞给他看。瑞穗同学把脸凑过来,仔细瞧了瞧。

「我想这放着不管也会痊愈,不过没用消毒水或软膏处理过,所以有点担心。」

「一定很痛吧?」

「不会,也还好。因为被刺也只有一瞬间。」

瑞穗同学的手指沿着刚弄出来的伤口周围抚摸。「好痒。」我这么一说,他就摸得开心起来,就像在黑暗中想摸清楚形状似的,用五根手指仔细抚摸我的耳朵。耳后和耳朵被他一碰,就觉得脑髓在战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最近就算继姊和继父都很安分,我还是会抗拒在家里睡觉。还是图书馆最能让我熟睡,虽然不能躺下来,椅子也很硬,但是有00和书,又非常安静,最重要的是见不到我不想见的人。」

「可是图书馆却在进行修建工程?」

「似乎至少还有二十天不能用,要是还有其它地方能像图书馆一样就好了。」

瑞穗同学不再玩我的耳朵,陷入思索。他的手抵住下巴,闭上眼睛。

然后灵机一动。

「我知道有个地方几乎完全符合你说的条件。」

「……咦?我想知道。非常想!」

我探出上半身,瑞穗同学就不自然地撇开目光。

「那里跟图书馆相比,藏书量差得远了,不过有很多还不错的书,当然也可以听音乐。是个围绕在树林里的地方,所以安静得吓人,而且也没有什么关门时间的限制。不用收费,甚至还有地方可以躺。」他说到这里,正视我的眼睛。

「只是,有一个致命的扣分因素。」

我忍着笑意说:「那个地方是瑞穗同学生活起居的地方,对吧?」

「正是。」他点头说:「所以,说不上是太好的提议。」

「坦白说呢,这对我来说是大大加分的因素。只要瑞穗同学不觉得困扰,我马上就想上门打扰。」

「……那么,今天的音乐就听到这里为止吧。」

瑞穗同学关掉CD播放器,从我耳边轻轻摘下耳机。

我不曾进过瑞穗同学以外的异性房间,所以我分不出这个房间里的东西少得异常而欠缺生活感,这是显露出他的个性,还是男生的房间普遍而言就是如此。只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塞满了书本且高得几乎顶到天花板的大型书柜,并不是十七岁高中男生房间里普遍会有的东西。一靠近书柜,就闻到淡淡的老旧纸张气味。

我换上瑞穗同学借我的睡衣,把裤脚折了三折后,对门外喊了一声:「久等了。」瑞穗同学稀奇地看着换上他国中时代运动服的我。他的视线令我扭捏起来,于是我指向书柜,将视线引导过去。

「真惊人,你的书好多喔。」

「可是我并不是每本都看过,」他以自嘲的语气说:「而且我根本不爱看书。严格说来,比较接近一种收集癖。我喜欢逛旧书店,去买那种书名会频繁出现在专门杂志上的『姑且算是值得信赖的作品』。」

「你好用功喔。」

他摇摇头说:「我做事只有三分钟热度,不管做什么很快就会腻。所以才干脆拿自己觉得最无聊的东西当作兴趣。你觉得是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失望的风险最少吗?」

「没错。然后我不厌其烦地接触下来,虽然并没有变得喜欢阅读,但已经懂得喜欢阅读的人们有着什么样的心情。这是很大的进步。」他抚平床单上的皱褶,卷起毛毯,调整枕头的位置。「现在先别说这些了吧。都准备好了,你尽管睡吧。」

我在冰凉的床单上坐下,钻进毯子里把头垫到枕头上。连我自己也知道动作很生硬,但要我别紧张实在是强人所难。如果这世上有哪个女生要睡在自己心上人的床上却不觉得紧张,我怎么想都觉得这个女生已经失去了人类该有的某种重要特质。

瑞穗同学的气味笼罩住我。我也不太会形容,说穿了就是别人的气味,一种自己身上绝对发不出来的味道。他唯一一次拥抱我是在沟渠里,所以当时闻不太出来,但要是把头埋进瑞穗同学的怀里,多半就会闻到这种香气吧。而他的气味在我心中,和安心感、喜悦与怜爱紧紧相连,难以分开。我甚至想偷偷把这条毛毯带回去。

「我会算好时间回来叫你起床。那么,晚安。」

瑞穗同学拉上窗帘,关掉电灯,就要走出房间,但我叫住了他。

「不好意思,你可以陪到我睡着为止吗?」

他以有点退缩的样子回答:「我是完全没关系-可是该怎么说……要是我起了歹念,你打算怎么办啊?」

我的脸有点发烫,多亏灯已经关掉,让我不会被他看出这一点。

这样啊。原来瑞穗同学有把我当成异性看待啊?

我一直想知道这件事。他对我的好意是纯粹的友情,还是说也多少含有对异性的好感,这个疑问在此时得到了答案。一股温暖在心中慢慢漾开。

「到时候,我会做形式上的抗拒。」我回答。

「不可以只有形式上啦。」他难为情地笑着说:「一旦你觉得我会对你乱来,尽管往我眉心狠狠揍一下。只要这么一下,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就会恢复理智了。」

「知道了,我会记住的。」

我牢牢记住,千万不要打他的眉心。

瑞穗同学点亮台灯,开始看书。我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幅光景。

我怀着这样的念头睡着了。

往后的日子里,我频繁地到他房间借床睡。我一换上睡衣,钻进毛毯,瑞穗同学就会以几乎听不见的音量播放音乐,并随我的意识远去而慢慢降低音量。当我睡饱醒来,他就会帮我泡一杯热腾腾的红茶,然后让我坐在脚踏车后座,送我回家。

自从有一次在半梦半醒之间,看到瑞穗同学轻轻帮我把掀开的毛毯重新盖好后,我就学会了一种最轻微的翻身动作,能够将毛毯自然地掀开。其中最难的环节,就是他轻轻抓住毛毯帮我拉上来时,要忍住不由自主想微笑的感觉。我似乎就是透过压抑住笑容不表露出来,将心中产生的温暖留在体内,爱慕他的心意也益发增长。

有一次,他凑过来仔细看我的脸。当时我虽然闭着眼睛,但从微微听见的呼吸声,就听得出他蹲在床边不动。

结果瑞穗同学完全没动我。即使他真的做了什么,我也会坦然接受,不,我甚至在等他有所行动。坦白说,如果他愿意「起歹念」,我会非常开心。要知道我十七岁,他也十七岁了。十七岁就是一种会无法完全控制住自己而憋得很难过的年纪。

但我现在不奢求更多,只求能在看书的他身旁,让一切都维持含糊不清,好好睡上一觉。我打算一直陶醉在这种来自不完整的完整当中,直到我们彼此再也忍耐不住为止。我将头放到坐在床上的瑞穗同学膝上,任性地要求说,唱一首摇篮曲给我听。他小声地哼起了〈Blackbird〉。

就在我们悠哉度日的时候,结尾已经迅速逼近。我虽然早已隐约察觉到,没想到它竟以远比我想象中更惊人的速度悄悄逼近。

要是知道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我们肯定会更快把彼此的心意毫无保留地传达给对方知道,就像男女朋友那样,把各式各样能做的事情全都尝试过一遍。

然而,我们没能得到这个机会。

十二月底,一个昏暗的星期六,我带瑞穗同学去远方的一个市镇。我们在电车上摇晃了一个小时左右,在一个几乎令人误以为是垃圾场的小车站下车。候车室里布满了失去主人的蜘蛛网,月台上掉着只剩一只的手套。

我们走了三十分钟左右,最后来到一处山丘上的公共墓地。开阔的原野上,散落着几块墓碑,其中一座就是我父亲的墓。

我没带鲜花,也没带香。简单合掌祭拜后,就在墓碑前坐下,将父亲的事情说给瑞穗同学听。虽然没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回忆,但我一直很喜欢父亲。小时候每当被母亲骂,或是跟朋友处不好,弄得心情低落时,父亲就会邀我一起去兜风。车子开在什么也没有的乡间道路上,汽车音响放着老派的音乐,而父亲就会以连小时候的我都听得懂的方式,解说这些音乐的可听之处。皮特丨汤申德说过的话,也是父亲告诉我的。

我之所以会贪婪地找音乐来听,搞不好就是因为能够从音乐中感受到父亲的存在。感受到家里还很祥和,什么都不必担心的那个时候I那就是父亲存在的象征。

我说完父亲的事,就唐突地提起:

「继父似乎欠了债。他沉迷于赌博,我早就想过迟早会发生这种事,但金额远超出我预料。用正常的方式,已经无论如何都还不完了。他欠的那些钱似乎不是从正当管道借来的,而且欠钱的原因是赌博,也就很难宣告破产。」

在家里,双亲争执不休。继父这次似乎总算有点愧疚,并未诉诸暴力,但这也只是迟早的事。虽然我不知道会以什么样的形式执行,但等到下次继父气得失去理智,多半就会发生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我有这种预感。

我无法「延后」继父的行为。他欠下的庞大债务,肯定会毁了我的人生。但对于这种慢慢蚕食的不幸,我的魔法就无法发挥效力。要发出「延后」所需的灵魂嘶吼,就必需有具体、直接、集中,且清楚明白的痛苦。

而且即使我「取消」了这笔债务,继父也未必不会重蹈覆辙。到头来,我的魔法根本派不上任何用场。

我起身拍掉衣服上的脏污。

「好了,瑞穗同学I我也差不多累了。」

「这样啊。」

「你会用什么方法杀我呢?」

他没有回答,瞪视着我。似乎是有什么事情惹他不高兴,这是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样的表情I我被震慑住了。紧接着瑞穗同学以相当强硬的手法吻了我。在墓地初吻,非常符合我们的作风,而我就是满心珍爱这种无可救药的感觉。

四天后,时候终于到了。

我回到家,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母亲的尸体。

不,当时也许还不是尸体,也许还处在只要立刻实施适切的处置就还救得活的状态。可是不管怎么说,几个小时后再摸她的脉搏时,她已经成了尸体。

要是倒在地上的母亲身上穿着和平常不一样的服装,也许我就会认不出她是我的亲生母亲。她脸上的肉就是被如此彻底打得稀烂。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继父坐在椅子上,把酒倒进玻璃杯。我正要跑向母亲,他就以尖锐的声音制止我说:「别管她。」我不理他,在母亲身旁蹲下,仔细观察她那肿起又满是鲜血的脸,就在我倒抽一口气的瞬间,感觉到太阳穴附近传来强烈的冲击与疼痛。

我倒在地上,继父朝我腹部踢了一脚,我抱住膝盖缩起身体,他就抓住我的头发硬把我拉起来,接着朝鼻梁顶端打了一拳。我的视野染成一片红色,温热的鼻血当场溢出。平常他怕家暴的事情泄漏出去,绝对不攻击脸,但今天他似乎完全脱了缰。

「你也想把我赶出去吧?」继父说:「你就试试看啊。我会不择手段,一辈子缠着你们不放。你们永远逃离不出我的手掌心,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的心窝附近又被踢了一脚,陷入呼吸困难的状态。我觉悟到这场风暴会持续很久。考虑到要和瑞穗同学见面,我试图用双手至少死守住脸部。然后我将意识与身体完全分离开来,用音乐填满空洞的脑袋。从贾尼丝·贾普林<pearl

>开始照顺序播放,等<AWomanLeftLonely>放完,继父的暴力暂时停了下来,但这单纯只是因为他长时间打母亲打了太久,使得拳头不能再打,就转换成用皮带鞭打的方式。他像是甩着皮鞭似地不断挥动沉甸甸的真皮皮带,一次又一次地打在我身上。每一下带来的疼痛都足以令我不想再活下去了。当〈MercedesBenz〉播放完——这首贾尼丝手上还握着买完万宝路香烟找回的四块五毛钱,却因为摄取过量海洛因而猝死,而仅能收录预录的清唱音轨的最后一曲,他执拗的暴力仍然没有要结束的迹象。我不再思考、不再看、不再听、不再感觉。

我从已经连续好几次的失神中醒过来。不知不觉间,风暴已经过去。听见打开罐装啤酒的声响,嚼坚果的声音回荡在房里。喀啦喀啦、喀啦喀啦。我已经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了,勉强转动脖子,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从我回到家已经过了四个小时以上。我想站起,但双手手腕被手铐之类的东西固定住,没办法自由活动。多半是用来整理电线的束线带吧。他为了防止我抵抗,把我的手绑在身后。

我全身上下都是一条条的红肿。沾满血液的制服衬衫钮扣被扯掉,弄得像是脱到一半,肌肤外露的脖子到背部都感觉得到火烧般的痛楚。不,应该是真的被烧过。我分辨得出这种痛。电线插着没拔掉的熨斗就放在旁边,所以多半就是这么回事。嘴里含着硬硬的东西,不用吐出来查看,也知道那是臼齿。我才想说怎么苦味这么强,看来原因在于牙齿断掉的地方出血的缘故,出血的量大概多得够用来漱口。

我看准父亲去上厕所的空档,爬向一动也不动的母亲身边,碰了碰她的手腕。

没有脉搏。

我最先想到的是「继续待在这里,连我也会被杀」。要哀悼母亲的死亡,也得等到逃到安全的地方再说。总之我得远离他才行。我用爬的爬出客厅,在走廊上前进。来到玄关后,卯足最后一丝力气站起,用身后的手开了门出去,然后拚命地往外爬。

肉体与意识一旦分开,就迟迟无法顺利结合。我明明认知到自己发生了什么事,但就是无法有切身的感受。我明明应该要「取消」这一切,但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事不关己。说不定我早就疯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被杀,为什么我还能如此冷静呢?

有人抓住我的肩膀,我的背脊发凉,连叫声都喊不出来。恐惧让我缩起身体,全身虚脱。

当我察觉到伸手的人是瑞穗同学的那一瞬间,我因为过度的安心感,差点就这么昏了过去,然后才为时已晚地流出眼泪。眼泪像是泉水似地不停、不停地冒出来,我的脑子里一团乱。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我明明不想被他看到自己这种模样啊。

我请瑞穗同学帮忙解开束线带,让双手重获自由,获得自由后,我最先做的就是遮住被打得满是鲜血的脸。瑞穗同学脱掉大衣披在我身上,用力抱紧我。我死命抓着他,尽情大声哭喊。

「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他的嗓音极力调整到平静的地步,以便让我镇定,但从呼气的颤动,让我知道负面的情感在他心中翻腾。

我彷佛不得要领,断断续续地说明。一回到家就看到母亲倒在地上,跑过去一看,结果自己也被打了。之后我被施加各式各样的暴力长达四小时以上,等到暴力平息,母亲已经死了。他不厌其烦地听完,迅速了解情况。

他几乎花不了什么时间,就做出了这个决定。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会好。」

他说完就走进我家。我的脑子混乱到了极点,甚至并未产生「他要去做什么」的疑问。我明明应该尽快将继父做出来的种种好事「取消」,但我却被感谢瑞穗同学赶来的情绪扰乱,发不出灵魂的嘶吼。

雪开始降下来了。

瑞穗同学不到五分钟就回来了。

看到他脸上与衬衫上满是鲜血,我尚未叹息,就先忍不住觉得好美。

他手上的菜刀述说着他进去做了什么。

「骗子。」我说:「你弄错要杀的人了。你不是说过会杀了我吗?」

瑞穗同学笑着说:「我是个骗子这种事,你明明早就知道了吧。」

「……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是这样。」

他犯了错。

这是可以想见的范围内最糟糕的结果。

但我就是无法将事情「延后」。

要我「取消」他为了我而下定的决心,是不可能的。

「吶,瑞穗同学。」

「嗯。」

「我们远走高飞吧,尽可能走多远就多远。」

他背着我迈出步伐。在车站的脚踏车停放处偷了一辆没上锁的脚踏车,让我坐在载物架上,载着我骑走。

我们都很清楚这趟逃亡没有明天,我们丝毫不是真心想要逃走。

我们就只是想要拥有一点时间来道别。

瑞穗同学对我说,等高中毕业,我们一起生活吧。

我明知不可能,还是赞成了。

他踩了一整晚的脚踏车。深蓝色的天空渐渐变成紫色,分为暗沉的红色与蓝色两层。然后太阳升起,脚踏车奔驰在朝阳中。冷透的身体慢慢温暖起来,道路上积着的一层薄雪开始融化。我们找了家便利商店,买了炸鸡和蛋糕。店员是个不关心客人的大学生,即使看到我的脸,仍然一语不发就帮我们结帐。我们坐在长椅上吃着这些东西。

「有炸鸡又有蛋糕,简直像是生日。」我嘻笑着说。

「也是啦,实际上就是一种纪念日。」他开了玩笑。

一群上学途中的小学生,不可思议地看着这对一大早就吃得像在举办宴会,却又满身血迹与伤痕的高中生情侣。我们的模样就是这么脏兮兮,甚至有其中一个人说:「那是不是万圣节?万圣节扮装。」我和瑞穗同学对看一眼,哈哈大笑。

我们再度开始移动。途中我们赶过了一群和我就读同一所高中的学生,看到他们雀跃的模样,我想起今天是我高中校庆的第一天。总觉得那就像是一个遥远的世界里所发生的事情。我们赶过的学生当中,还夹杂着几个霸凌我的班上同学。他们看到我满身淤伤,坐在一个浑身是血的男生所踩的脚踏车载物架上,往和学校不同的方向远去,都当场哑口无言。

我把脸埋到瑞穗同学的背上,一边放声大笑一边哭,一边哭又一边笑。感觉就像花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渐渐洗去沾染在体内的毒素。

最后我们到了游乐园。这是我的要求,只要一次就好,我就是想和瑞穗同学去游乐园玩。去到以前我和父母一起度过幸福时光的游乐园。

虽然沾满血的衬衫和上衣都被大衣遮住,但我脸上的淤伤与他身上的血腥味都掩饰不住,散发出与游乐园不搭调的暴力气息,使得从身旁走过的人们一直盯着我们。但我和瑞穗同学都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牵着手走在游乐园内。

他说想搭摩天轮,我说想搭云霄飞车。我们天真地争了好一会儿,结果他妥协了,于是我们先从云霄飞车搭起。

而我的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只依稀想得起,这起意外在刚搭上云霄飞车不久后就发生了。

说不定那是天谴。

不是对瑞穗同学,而是对我的天谴。

怪声、摇晃、飘浮感、金属声、冲击、尖叫、混乱、从旁听来的另一种怪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鲜血飞溅、尖叫、混乱、鲜血飞溅、肉片横飞、尖叫、呕吐、哭声。

不知不觉间,瑞穗同学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曾是瑞穗同学的物体。

我心想。

都是因为认识我,才害得瑞穗同学沦为杀人犯。

都是因为认识我,才害得瑞穗同学被压成一团肉泥。

全都是我害的。

要不是有我在,就不会弄成这样。

瑞穗同学不该认识我。

以前我一直把继父当成瘟神。

但是我错了。

我才是瘟神。

是我这个瘟神引来了继父,引来了继姊,害死了母亲,害死了瑞穗同学。

一直到最后,我都只会给瑞穗同学添麻烦。

我听着睽违许久的八音盒音乐。

施展了前所未有的大规模「延后」。回溯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天,将我和瑞穗同学重逢的事实「取消」。我没有资格和他重逢。

只是,「日隅雾子」没有罪。她成了瑞穗同学的支柱,不必连她都除掉。所以我「取消」的,就只有重逢的部分。我只取消了瑞穗同学来见我的这个部分,将他变回平凡的高中生。

一定不会有事的。相信瑞穗同学即使没有我,也能正常认识朋友、正常交到女朋友、正常活下去。

然后,我就把一切都忘了吧。忘了他为我说过的话、忘了他为我做的事、忘了他手掌的温暖、忘了他给我的回忆。

因为光是想着我,都有可能害他感染到不幸。

我「取消」重逢后,年纪就不再增长。到了来年,我还是高中二年级,还是十七岁。说穿了就是将我的年龄成长「延后」了,但我却不记得自己祈求过这件事。

多半是我内心深处还不认命地想着,想着「至少保持在他爱我时的那个模样」。我就这么毫无自觉地期盼重逢的日子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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