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持续感受强烈的味道,迟早会习惯一样。
──就如同持续感受剧烈的疼痛,迟早会麻痹一样。
人心也会因为环境而越变越硬。
无论是强烈的绝望、极度的悲伤、满腔的愤怒,不久后都会渐渐平息。
说得好听一点是应适;说得难听一点则是磨耗。那肯定是人类为了生存下去的本能吧。太过强烈的感情会椎心蚀骨,反而会妨碍生存。
没多久,人便会遗忘心酸的过去、悲伤的记忆和充满痛苦的过程。
内心满盈的绝望,不知不觉失去实际的样貌,化为单纯的资讯,留下纪录,被新发生的事情所覆盖。时间是最佳的良药,会温柔地抚平伤口──
不过,啊啊,不过──
对遗忘那些绝望、伤悲、愤怒等所有负面情绪感到痛苦的人该如何是好?
答案非常简单──只能不断刻划新的绝望。
为了必须达成的使命,赌上性命、人生、自己拥有的一切,持续燃烧负面情感。
长久以来,我都是如此度过的。
唯独这么做,我才能坚守自己的道路。
不过,如今心情平稳下来,我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不断在心炉燃烧常人难以忍受之绝望的精灵,失去精灵之力后所形成的──
──究竟能否称为人类?
◇
三月到了下旬,冬寒也偃旗息鼓,逐渐充满春天的气息。
大地萌生笔头草,树木含苞待放,而风中开始混入花粉,路上行人的装扮也比数周前来得清凉许多。不过,在这个时节也能看见三三两两开始戴起眼镜和口罩,装备比冬天多的人就是了。
「嗯~~……」
士道伸了个大懒腰,全身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下。
士道目前位于距离五河家徒步约十分钟的街道上,刚好在住宅区与郊外交界处的恬静地区。
越前进,住户的数量越稀少,反倒是树木花草逐渐增加,正适合散步。
话虽如此,士道不是因为春阳和煦或为了弥补平日运动不足才外出走动的。
理由很单纯。士道是来拜访住在这一带的人物。
「嗯……是这里吧。」
士道轻声呢喃后,在一户人家的家门前停下脚步。
那是一栋独栋的老旧洋房,四周围著高耸的围墙,气派的铁门和墙面爬满了常春藤。说得好听是庄严;说得难听一点则是在温暖的春日中,唯一让人感觉到如鬼屋阴森的外观。
门旁挂著写了「TOKISAKI」的金属制门牌。照理说,这门牌算是比较新的物品,但不知是居民的兴趣还是这一年来风吹雨淋的关系,上头点缀著细痕与锈斑,看起来十分融入这栋房子的气氛。
──没错,时崎狂三。昔日曾被唤作「最邪恶精灵」的她,正是这栋住宅的主人。
一年前的战役结束后,要决定狂三的居住地时,〈拉塔托斯克〉准备了五河家隔壁的公寓一室,打算让她入住,但她表示拒绝,住进了这栋洋房,看来似乎是她从以前就拥有的其中一个据点。〈拉塔托斯克〉方面原本是希望她入住组织管理下的物件,但还是尊重精灵的意愿,双方没有起太大的争执,就这样决定了住处──不过,若是她现在依然残存著精灵之力,可能会引起更严重的纠纷吧。
总之,从一年前起,狂三便独自在这栋房子生活。
由于学籍还存在,五河家也在徒步范围内,她偶尔会来跟大家一起吃晚餐。不过,这端看狂三的心情而定,来的频率比其他人低。
因此士道有时候会像这样把做太多的菜肴分送给她,顺便查看一下她的情况。
另外,今天的伴手礼是士道特制的马铃薯炖肉和凉拌芝麻菠菜。反正狂三厨艺也很好,倒是不用担心她会像二亚那样挨饿。
「好了。」
士道如此自言自语,按下设置在围墙上的门铃。
◇
「…………」
时崎狂三在自家的书斋一语不发地埋头阅读。
房间的大小好像有十坪左右,但受到满墙的书架与堆积在书架前的书籍和文件压迫,感觉十分狭窄。安装在房间东侧的窗前也耸立著一座书山,导致大白天的,电灯却释放出明亮的光芒,将纸面照得亮白。
狂三转动眼球阅读文字,将重点写在笔记本上。同时在脑中想像,浮现许多式子与词句。
──这个状态不知维持了多久,搁在手边的手机传来轻微的闹铃声,令狂三肩膀微微一震。
循声望去,发现手机萤幕上显示行事历通知。看来预定的时间快要到了。
「……哎呀、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呀。」
狂三轻声呢喃,伸展原本要紧贴桌面般前倾的背脊,坚硬的肩颈有些疼痛。
集中力中断的同时,至今漠视的疲劳与空腹感便冒了出来。狂三吐了一口气,敲敲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了,差不多该来准备了。」
若是平常,狂三会再赖一阵子,但今天她打算外出。她自言自语著走向书斋的出入口。
通往门口的途中书本随便乱堆,宛如迷宫或户外的运动设施,但对经常出入的狂三而言,早已习惯。她步伐轻盈地来到走廊。
就在这时,狂三突然停下脚步。
理由很单纯。因为她看见映在走廊玻璃窗上的自己。
她是个一身黑色装束,身材纤细的少女。乌黑亮丽的头发、如白瓷般的面容,坐镇于脸庞中央「左右颜色相同的双眸」目不转睛地盯著这里。
「…………」
看见这些特徵,狂三走近玻璃窗。
就这么伸出手,用指尖抚摸窗上相当于自己左眼的部分。
「本以为习惯了,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真是不可思议。过去有一段时期,我甚至认为那是自己受诅咒的象徵。」
狂三感慨万千地吐了一口气,低垂目光后,撇过头重新打起精神,继续往预定的方向前进。
经过走廊,走上楼,来到寝室。然后直接走进相邻的衣帽间,从一排衣服当中挑一件适当的服装。
「唔……哎,穿这件就行了吧。」
狂三熟练地换上哥德萝莉风的洋装后,在全身镜前转了一圈。装饰著荷叶边的裙子随风飞扬,描绘出美丽的轨迹。
就在这时──
「──哎呀。」
狂三眉毛微微抽动了一下。因为她在旋转的瞬间,眼角余光看见某样东西。
位于房间一角的置物架,上面放著一罐送礼用的四角饼乾罐。
话虽如此,当然里头装的并非饼乾或糕点之类的东西。淑女狂三才不会在寝室吃饼乾吃得到处都是。
「呵呵,真是怀念呢,『我们』。」
狂三莞尔一笑地呢喃,打开饼乾罐的盖子。
──里面装的是四种形状各异的眼罩。
一种是医疗用白色眼罩;一种是渗血的绷带;一种是点缀著荷叶边的爱心护眼贴;一种是仿照刀镡形状的眼罩。
而这些眼罩的下方分别可以看见蔷薇发饰、十字架首饰、蕾丝缎带、附有铃铛的编绳。
没错。那是昔日狂三还拥有精灵之力时,她的分身们佩戴过的物品。
一年前,精灵之力从这个世上消失的瞬间,利用天使〈刻刻帝〉的能力重现的狂三分身也跟著消逝无踪。
这些眼罩和饰品,就好比她们的遗物。
当然,以灵力构成的衣服──灵装,也已随著她们一起消失。看来特定的个体光靠灵装的形态变化还不满足,甚至购买喜欢的饰品佩戴。
今天外出的场所也并非与她们无关。狂三将手伸进罐子里,捏起医疗用眼罩。
「……『我们』也一起去吧?」
然后她轻声呢喃,戏谑地将眼罩戴在左眼上。
她抬起头望向全身镜后,有种重现过去自己的分身当场苏醒的错觉。
「哎呀、哎呀,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呢。」
狂三觉得十分有趣,嘻嘻嗤笑。
「其他眼罩──实在是没办法再戴上去了。」
遮住双眼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狂三将绷带缠绕在手上,爱心护眼贴和刀镡风眼罩则是绑在衣服上。
「原来如此……这个戴在这里,另外……」
做著做著,觉得越来越有意思。狂三将剩下的发饰和饰品戴在身上,顺便撑起立在衣柜深处的荷叶边阳伞,在全身镜前摆起姿势。
「嗯──」
──看起来真不错。
狂三拚命抑制自己因心满意足而差点上扬的嘴角,接二连三地变换姿势。
双手拎起裙襬,彬彬有礼地点头行礼;收起阳伞,像拄著拐杖般立在眼前,有如绅士威风凛凛的姿势;露出迷人后颈,展现回眸美人的姿势──以各式各样的角度在全身镜中映出自己的身影,甚至用手机拍下满意的姿势。
「…………」
然而,不知道过了多久。
狂三看见自己拍摄的照片,突然冷静下来。
感觉就像另一个自己从半空中俯瞰自己。内心深处萦绕著刚才尚未产生的其他情绪。
──眼罩。医疗用。毕竟以前保有灵力时,左眼产生了变化,戴医疗用眼罩并非毫无意义。但现在又没受伤,自己为何要戴眼罩呢?
其他饰品类也是同样的道理。又没受伤,为何要缠绷带?又不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为何要戴十字架?又为何要戴骷髅戒指?为何要在室内撑阳伞也是个不解之谜,至于刀镡更是莫名其妙。
简单来说,就是突然对自己的装扮感到羞耻。
「……………………脱掉吧。」
狂三与镜中的自己四目相对了一会儿后,呢喃了一句。
为何数分钟前会如此情绪高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眼罩和饰品蕴藏著分身们的意念吗?
总之,幸亏这里是自己家。要是被人看见她这副模样,她肯定得调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尸体。
就在狂三松了一口气,正要收起阳伞时──
「──喂~~狂三,你不在家吗?」
响起开门声的同时,后方传来这样的声音,她立刻转头望向后方。
「…………!」
「────!」
瞬间,与开门的士道四目相交。
然后顿了一拍──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两道尖叫声在时崎家一阵回响。
◇
「…………」
「…………」
时崎家的客厅充斥著尴尬不已的沉默,时钟「滴答滴答」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响亮。
不过,这也难怪。士道想起刚才发生的悲剧,轻声叹了一口气。
……当然,士道也不是故意的。按了门铃没人回应,加上玄关的门没锁,他担心狂三发生什么事情才进入屋内查看。
而且也没有要大叫的意思。与其说是看见狂三的装扮,倒不如说是被她的惨叫声吓到,结果也跟著尖叫。
……不过,狂三似乎不这么认为。
「…………」
狂三现在一语不发地坐在士道的对面。眼罩和饰品已经收回饼乾罐,衣服也一并换了下来,但她从刚才就避免与士道对上视线。看来她实在不想让别人看见那副模样。
「……呃,我……」
士道受不了沉默的气氛,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狂三刚才为他泡的红茶。
「嗯……真、真好喝呢。茶叶优质,冲泡的手法也是一流的。」
士道「呼~~」地吐出一口气,说出感想。要说没有想讨狂三欢心的意思就太假了,但那的的确确也是出自真心的感想。
于是,狂三终于瞥了士道一眼。
「……那就好。话说,士道,你有听说过这样的事情吗?」
「嗯?什么事?」
「士的宁这种剧毒因为有强烈的苦味,基本上会加进茶或咖啡来毒杀别人。」
「噗……!」
听见狂三说的话,士道不禁猛咳。不过,狂三极其冷静的样子眯起眼睛。
「士道,你这是怎么了?咳得这么厉害。我只是闲聊而已。」
「这、这样啊……」
士道声音沙哑地回答后,狂三接著说:「哎,不过──」
「如果失去精灵的力量,手无缚鸡之力的我遇见必须杀掉某个多嘴的人灭口的状况,我想我一定会用毒杀这种方式吧。」
「…………」
面对看似委婉又直接的威胁,士道脸颊抽搐了一下。
「我不会告诉别人啦……」
「……你是指什么事?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士道说完,狂三撇过头……看来比起保密,狂三似乎更希望把刚才的事当作没发生过。
不过就算士道配合,也无法完全消除狂三的不信任感吧。士道发出低吟,动脑思考。
不久,想到了一个方法。
「……唔。」
可以的话,士道个人其实并不想采取这种手段……但也没办法了。士道毅然决然地抬起头。
「我说狂三,我想让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狂三没好气地说道。士道打开手机的照片档案夹,选取某张照片,将萤幕朝向狂三。
「──!这是……」
狂三见状,瞪大双眼。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萤幕上显示的是──国中生时期的士道。照片上的他像刚才的狂三一样,戴著眼罩、缠著绷带。
「……呃,现在说起来还满丢脸的,但有一段时期我觉得这样打扮很酷。还好只是在家里打扮就满足了……不要告诉别人喔。」
士道红著脸颊说道,狂三震惊了一会儿才笑逐颜开。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正所谓谁没有过去呢。」
狂三如此说著,刚才怒气冲冲的模样已经澈底消失。看来是因为共享彼此羞耻的秘密而萌生莫名的连带感吧──不过,换个说法的话,搞不好狂三是因为手上握有士道不堪回首的过去作为把柄而感到安心。
总之,终于能化解尴尬的气氛了。士道吐了一口安心的气息,并且望向摆在桌上的饼乾罐。
「那是……分身的东西吗?」
然后战战兢兢地问道。因为刚才狂三戴的医疗用眼罩,跟五年前的──不对,是距今六年前──狂三所戴的眼罩十分相似。
「是的──」
狂三恢复冷静,打开罐子后,拿起罐内的眼罩和饰品给士道看。
「是分身中特别麻烦的四人,她们留下的遗物──虽然她们总是吵得要命,但消失后还真是令人感到寂寞呢。」
狂三突然露出遥想过去的神色,吐了一口长气。从她的表情可以感受到她怀念往日的情绪与失去可贵朋友的哀愁。
不过,这也无可奈何。狂三的分身是利用天使的能力所制造出来的拟似生命,如今精灵之力消失,自然也不可能维持她们的形态。
「…………」
就在这时,士道眉毛抽动了一下。长期藏于脑海一隅的微小疑问如今又冒出头来。
「欸,狂三,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可以问你吗?」
「呵呵呵,放心吧,我现在没有交往的男子。」
士道询问后,狂三开玩笑地闭起一只眼睛回答。士道搔了搔脸颊苦笑。
「我、我不是要问你这个啦……」
「哎呀,那你究竟要问什么?」
「喔喔──」
士道轻轻清了喉咙,重新打起精神后接著说:
「一年前的那场战役──澪从你的体内冒了出来对吧。而你藉由将自己的记忆与灵魂结晶托付给用【八之弹(Het)】产生的分身,存活了下来。」
「是的──是有这件事没错。」
听了士道说的话,狂三垂下目光,啜饮一口红茶后如此回答。
没错。现在位于这里的狂三,严格来说并非与一年前的狂三是相同的存在。
而是为了回避被澪杀死的命运,将自己的一切移到其他身体上所产生的新狂三。
换句话说,现在狂三的身体,理应是与那些因灵力消失而跟著烟消云散的其他分身是同样的构造才对。
「为什么精灵之力消失后,你还能继续存在呢?其他分身都消失了。」
「哎呀、哎呀,你是希望我消失吗?」
狂三探头看向士道的脸说道。士道一脸困窘地摇头否定:
「我、我哪有这么说啊。我很开心你平安无事,只是──」
「──你想知道我跟十香到底有哪里不一样,是吗?」
「────!」
士道听了狂三说的话,不禁屏息。
他问这个问题时并没有浮现这种想法,但是听到狂三回答的瞬间,他才自觉到那肯定就是自己想追寻的答案。
狂三见状,一脸兴味盎然又有些悲伤的模样,轻轻耸了耸肩。
「回答你是无妨,但理由简单得可能会令你失望。」
她举起右手做出手枪的形状,用食指抵住自己的太阳穴。
「因为现在的我,用的并非分身的身体。」
「……这是怎么回事?」
「事情很单纯。我将记忆与灵魂结晶转移到分身后,利用【四之弹(Dalet)】再生我那被澪弃置的原本的身体,重新将记忆和灵魂结晶转移了回去。」
「什么──」
士道瞪大双眼。没想到狂三竟然在那场战役背后做了这些事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莫非是预料到精灵之力会消失?」
「不,我没有想得那么长远。虽然我好不容易存活下来,但分身的身体既不安定,寿命也很短。顶得了一时,顶不了一世──不过,假如我原本的身体被破坏得粉碎,不留一点余烬,就没戏唱了。」
「原、原来如此……」
士道脸颊流下汗水,点头表示同意……又是转移记忆,又是修复身体,感觉不像是血肉之躯的生物,反而更像在说玛莉亚那种机器人。不过,如果真如狂三所说,士道就能理解了。
简单来说,因为狂三拥有人类的身体,才能在澪的灵魂结晶消灭的瞬间生存下来。如果狂三继续使用以灵力构成的分身身体,或许也会像十香那样烟消云散。
当士道思考著这种事情时,狂三眯起双眼,舔了一下嘴唇。
「不~~过~~──发生了一件困扰的事。」
「困扰的事?」
士道询问后,狂三点头回答:「是的。」并且从沙发上站起来,坐到士道身旁。
然后以煽情的动作依偎著士道。士道肩膀微微震了一下。
「狂、狂三?」
「呵呵呵……我的确是经由分身的身体才在那场战役中存活下来。不过,将记忆转移到分身的身体时,我的意识与那个分身原本存在的意识混合在一起。」
「咦……?」
士道瞪大双眼。
然而,他并非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说是暂时存放记忆,分身本身也具备她自己的意识。换句话说,若是转移过程有什么闪失,就会变成跟折纸类似的状态吧。
而意识一旦混合,就难以轻易分离。即便是再次将记忆从分身的身体转移到狂三原本的身体也一样。而假如分身的意识因为与原本的狂三混合,在澪死后依然存在──
「也就是说……现在的你,就像是原本的狂三与其分身的融合体喽……?」
「是的,可以这么说。当然,本来就都是我,所以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
狂三邪魅一笑,用指尖抚摸士道的脸颊。
「──只是,有比我更年轻、积极且好奇心旺盛的个体融合进我的体内。」
「什、什、什么……」
狂三在士道耳边呢喃,听得士道满脸通红,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
「哎呀哎呀,士道,你这是怎么了?」
「我、我说你啊……」
这时,士道不小心将放在桌上的饼乾罐打翻在地。由于地上铺了厚地毯,没发出太大的声响,但装在罐子里的眼罩散落一地。
「喔喔……抱歉……」
士道捡起眼罩,将眼罩收进罐中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该不会你刚才之所以会戴上眼罩,也是受了那个年轻个体的影响……?」
「…………!」
士道说完这句话的瞬间,狂三从容不迫的笑容从脸上褪去,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然后额头立刻冒出冷汗,抱住了头。
「不会吧……不对,确实有这个可能……要不然我怎么可能会一时之间犯下那种错误……」
狂三脸色铁青地站起来后,开始用额头撞柱子。
「滚出!我的!身体!恶灵退散!恶灵退散!」
「狂、狂三,你冷静一点!那不是恶灵,是过去的你吧!」
「所以我才讨厌呀~~~~!」
士道从后方架住狂三的双手阻止她后,狂三便胡乱摆动双脚,发出哀号般的声音。
不过,狂三虽然喘著大气,还是立刻恢复了冷静。这一点很有她的风格。
「……不好意思,失态了。我已经没事了。」
「喔、喔……」
士道放开手,狂三便踏著踉跄的脚步回到座位,一口气喝光茶杯里剩下的红茶。茶里明明没有酒精,看起来却像是借酒浇愁的模样。
「你、你还好吗,狂三……」
「……我没事。让你看见我的丑态了。虽说意识混合,但毕竟是分身,我会抑制她们的意识──况且,如果当时不那么做,我就无法存活。只能当成是圣痕,接受这个事实了。」
「…………」
总觉得她的一字一句都受到年轻狂三的影响,但本人似乎没察觉的样子,因此士道决定闭口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挂在客厅墙边的挂钟发出「当~~当~~……」的低沉声响。狂三眉毛抽动了一下,望向挂钟。
「──哎呀,已经这么晚了呀。没想到聊了这么久。」
「啊啊,抱歉。我本来没打算留这么久的……」
「呵呵呵,也许是跟你在一起,感觉时光流逝得特别快。」
「哈哈……」
狂三闭起一只眼,开玩笑地说道。士道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苦笑。
「话说,你是有什么事情要办吗?」
「是的。只是,没有决定非得今天去做不可──」
狂三如此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微微点头。
「如果你有空,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啊……不过,你要做什么?」
士道询问后,狂三突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接著说:
「──我打算去问候一下老友。」
◇
──咆哮;怒吼。「野兽」在狂嗥。
好似哀号、啜泣、恸哭。
劈天、破空、碎地,八方早已无敌。
屠尽万物、噬尽众生。
却无法平息渴望、满足心灵。
「野兽」呜噜、呜噜地吼叫。
这世上已无物能满足「野兽」。
连「野兽」自己也已经想不起为何咆哮。
但它只能咆哮,也不得不怒吼。
因为除此之外,「野兽」无事可做──
「啊……啊……──」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
「野兽」的耳朵听见动静。
那是声音。呼唤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叫唤著「野兽」。
说是声响,太过虚幻;说是震动,又太过微弱。
不过,对早已把目的与意义拋向九霄云外不复记忆的「野兽」而言,那是它唯一的路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野兽」发出格外响亮的咆哮后──
以爪子撕裂虚空。
◇
从天宫市搭乘电车,转乘公车,约一个小时。
士道与狂三来到某郊外的墓地。
这座公墓占地宽广,修整得无微不至。一望无际的广场上,井然有序地排著低矮的墓碑。
「──往这边走。」
狂三轻声说道,在墓与墓之间纵横交错的通道上行走。她肯定造访过此地无数次了吧。她的脚步看不出任何迷惘。
她的装扮虽然和刚才一样是黑白洋装,但依据场地不同,看起来像是丧服。不过,她撑的黑色阳伞与手上抱著的花束,或许也是构成这种形象的要素。
没错。狂三预定出门扫墓。
扫的是她二十几年前死去的挚友──山打纱和的墓。
似乎也是基于这个理由才刻意找出分身们的遗物。所谓的分身,是重现狂三过去姿态的形体。换句话说,她们也和纱和有过深刻的回忆。
所以狂三才想带著她们一起来扫墓吧。狂三背在肩上的小包包里装著四种眼罩。
「…………」
士道跟在狂三身后,于墓园中前进,并且轻轻搔了搔头──他心想:自己跟来替狂三如此重视的挚友扫墓是否合适?
接著,狂三似乎是察觉到士道的心思,转头望了后方一眼。
「别太在意,纱和也喜欢热闹一点。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来,她搞不好都看腻了。」
说完,狂三嘻嘻嗤笑。当然,这肯定是为了缓和现场气氛而开的玩笑,但士道也不好随便同意,只能苦笑。
走了一会儿,狂三停下脚步。放眼望去,眼前的墓碑刻著「SAWA YAMAUCHI」这几个字。
「这里就是──」
「没错,是纱和的墓──不过,墓碑底下没有埋葬她的遗体就是了。」
狂三有些落寞地眯起双眼说道。
──据说山打纱和是狂三成为精灵前的知心好友。
不过,被初始精灵埋入灵魂结晶的她化为失控的怪物──被狂三亲手送上了黄泉路。
因此没有留下遗体,正确来说,是当成「下落不明」来处理,而非「死亡」。由于是原因不明的失踪,当时「神隐」的话题还造成一阵骚动。
「……听说纱和的父母还继续在搜索,但是人都失踪了十年,才造了这座坟墓,好让心里划下一个句点──他们万万没想到手刃自己女儿的女人会每年来这里献花扫墓吧。」
狂三自嘲地如此说道,并且将手上的花供奉到墓前。
狂三放下阳伞,从小包包里拿出四个眼罩,随便往手腕一绕,祈祷般十指交握,低垂双眼。
「…………」
士道也跟著十指交扣,献上默祷。感觉轻抚草木的沙沙风声稍微变大了。
(插图011)
「──呵呵。」
不知默祷了多久,士道听见狂三细小的声音,睁开双眼。
「我想纱和一定很开心──因为我带了男生过来,她搞不好吓了一跳。」
「哈哈,可能喔。」
「不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可是不会放我们走的喔。呵呵呵,如果是这样,你究竟会如何回答呢?」
狂三兴致勃勃地将眼睛弯成微笑的形状说道。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士道微微游移了一下视线,回答:
「那、那当然是……朋友吧。不对,应该说是同伴?」
士道回答后,狂三高高地耸起肩,「唉~~」地叹了一口气。
「不行,这样回答不及格。在纱和的特别审问下,肯定会打破沙锅问到底。」
「咦!她是那种人吗?」
「当然。一旦咬住就绝不松口,还曾经被称为雷鱼纱和或甲鱼纱和呢。」
「不、不该给女生取这种外号吧……」
士道流下汗水说道,狂三一副乐开怀的样子掩嘴笑道:
「如果纱和在场,她肯定会摇晃你的肩膀说:『为什么会相信啊~~!』」
「果然是骗人的喔!」
听见士道吶喊,狂三笑得更开心了。
看见狂三无忧无虑的表情,士道不禁眯起双眼。
「……你们很要好呢。」
「……是啊,非常要好。」
狂三如此说道,抬头仰望天空。
「看起来很乖巧,其实非常坚强──明明才高中却十分稳重,真的──跟我是天差地别。」
「是吗?你看起来也很老成啊……」
「呵呵呵,当时的我跟现在的我所经历过的大风大浪,级别可差多了。」
「也、也是啦……」
士道苦笑后,狂三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接著说:「话说──」
「我记得你不是也见过纱和?你忘记了吗?」
「咦?」
被狂三这么一说,士道歪头表示疑惑。
纱和过世是距今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士道今年十八岁,若是说看过照片还说得过去,以常识来思考的话,根本不可能见过本人。
难不成是士道曾经身为「崇宫真士」时见过……?不对,士道也保有身为真士时期的记忆,却对名为山打纱和的少女没有印象。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当士道歪头思考时,狂三面带微笑继续说:
「在澪的灵魂结晶消失之前,十香所创造的世界中,不是有个女孩经常跟我一起上学吗?就是她。」
「……!喔喔……!」
听狂三这么一说,士道拍了手。当时好像确实有个女生跟狂三在一起。看来她就是纱和。
「这样啊,她就是纱和……抱歉,我之前都没发现。」
「呵呵呵,没办法,毕竟是一年前的事了。况且那就像是──一场幻梦。」
「狂三……」
士道心痛不已地呼唤狂三的名字后,狂三垂下视线回答:「不过──」
「因为有过那一个月的时光,才造就了现在的我。当然,十香──不,是天香,应该压根儿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但对我而言,那真的是任何东西都无可取代的时光──」
就在这时──
士道不禁屏住呼吸。
因为他看见怀念往事般呢喃的狂三眼睛流下一行泪水。
「────」
狂三。时崎狂三。她总是从容不迫,将士道玩弄于股掌之间,曾是个深不可测的精灵。
看见她露出柔弱少女的表情,士道感觉心都揪了起来。
「……啊啊,啊啊,真是不好意思。我有点太过感伤了。」
狂三如此说道,露出苦笑后,用手背擦拭眼泪。
这时,眼泪渐渐渗进缠绕于手腕上的眼罩──宛如分身们在擦拭狂三的眼泪。
「总之,我也很感谢十香和天香──希望有一天一定要回报这份恩情。」
「…………」
听见狂三说的话,士道抿起嘴唇。
因为自己也十分感同身受。
如梦似幻的一个月,这短暂的时光。
不过,士道得以在天香最后准备的那个世界,与十香度过最后的时光,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听见她临终的遗言。
若是没有那段时光,士道的人生肯定会和现在有些不同吧。
「……!」
不过,体认到这件事的同时,另一种痛楚深深刺痛士道的心。
那是悔恨、自责。越是了解狂三对纱和的感情与她自知犯下的罪过,束缚士道心灵的枷锁就越是沉重。
──时崎狂三,〈梦魇(Nightmare)〉。所谓的最邪恶精灵。
她之所以会有这个称号,理由十分简单。因为受害人数远超过其他精灵。
不过,那无非是为了累积〈刻刻帝〉的力量,利用【十二之弹(Yud Bet)】来达成让一切重新来过的目的而不得不开拓的道路。
为了让一切回到过去,「抹消」初始精灵曾诞生过的事实。
为了否定纱和的死,偿还自己的罪孽。
充满正义感的善良少女一心以此为目标,不惜让双手沾满鲜血,历经腥风血雨。
不过,这样的人生已经完全落幕。
──因为精灵之力的消失。
一切终结后,留在这世上的只有罪孽深重的人类少女。
「……抱歉,狂三。我──」
「……哎呀、哎呀。」
士道从喉咙挤出这句话后,狂三便露出困惑的笑容。
「怎么突然说出这么奇怪的话呢。你根本没做任何需要向我道歉的事呀。还是说,你背著我暗地里干了什么好事?」
狂三如此说道,开玩笑似的耸了耸肩……当然,她只是打马虎眼,不可能真的没察觉士道的心思。士道紧握拳头,接著说:
「我……没有遵守诺言。」
没错。士道与狂三赌上彼此的灵力决一胜负时,士道曾对狂三说──
──自己会利用【十二之弹】,让一切重新来过。
他会一再修改历史,创造出她心中的那个理想世界。
狂三听完,不禁笑了出来──决定将灵力托付给士道。
当然,狂三对士道说的话并非照单全收。
不过她还是稍微信任了士道,将梦想托付给他。
然而,士道无法回应她的信任。
即使经过了一年,那份懊悔依然沉重地压在士道的心头。
不过,狂三低垂著双眼,摇了摇头。
「你做得很好。面对初始精灵如此强大的存在,你创造了难得一见的奇迹,才保住大家的性命。若是稍有闪失,如今我们都不在了,怎么还敢奢求更好的结果。你大可抬头挺胸。」
「可是──」
说到这里,士道止住了话语。
因为正当他打算继续说下去时,狂三竖起食指抵住他的嘴唇,制止他发言。
「再说下去就太不识相喽,士道──而且,你好像误解了一件事。」
「误解……?」
士道一脸困惑地皱起眉头说道,狂三便将嘴唇弯成新月的形状。
「──嘻嘻嘻,嘻嘻。」
「──!」
──那副表情令士道心头一震。
因为那张笑脸并非狂三近来浮现的温和笑容──而是被人称为最邪恶精灵时的阴森笑容。
「『你真的认为时崎狂三我,放弃了一切吗?认为我澈底变成一个思念故友、后悔杀人、一心乞求上天原谅的软弱人类吗』?」
「什么……」
狂三探头看向士道的脸庞,眯起双眼说道。面对狂三骤变的态度,士道不由得感到畏惧。
不过,狂三满不在乎,宛如歌唱、吟咏般接著说:
「我如果会在这种地方屈服,一开始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我并未放弃、舍弃任何一项事物。纱和的死、我的罪孽,我全都要一笔一笔清算乾净。」
「你究竟……要怎么清算?你已经失去精灵之力了耶……!」
士道说完,狂三加深了笑意。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不过,你所谓的失去是指什么意思?完全消灭?烟消云散?真的有可能这样吗?」
狂三装腔作势地耸了耸肩,张开双手继续说:
「请回想一下。说起来,精灵是何物?精灵既不是某天突然从宇宙飞来的外星人,也不是无中生有的生命体。是魔法师艾萨克·威斯考特利用精灵术式,收集充满世界的魔法能量而创造出来的魔导生命。
──既然如此,精灵的消灭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
士道轻声屏息。
因为狂三说的这番话就好比水渗透进肺腑般,一点就通。
粉碎建筑物就会产生瓦砾;撕破书本就会产生纸屑。即使支离破碎到失去原型,那也不过是失去了「建筑物」或「书本」这类的形状,并不代表构成它们的存在已消失无踪。
──精灵也是同样的道理吧。
「失去外形的精灵会化为魔法能量,回归世界──」
士道以颤抖的声音回答后,狂三便大幅度地点了点头。
「聪明──彷佛老早就想到了一样。」
「…………」
狂三调侃般笑道。士道微微撇开视线。
「总之,世界依然充满魔法能量。既然如此,再次集结也并非不可能吧?──不,现在不同于当时,还有显现装置可用。或许能以远超过三十一年前艾萨克·威斯考特的精密度,制造出理想的灵魂结晶。这方法──才能实现你所说的荒唐无稽的梦想。」
「──!这种事……」
士道眉头深锁,从喉咙挤出低吟般的声音。
士道的确能理解这样的想法,但这简直是纸上谈兵。况且,这世上唯一成功施展过精灵术式的,只有艾萨克·威斯考特一人。精灵术式的根基理论,连艾萨克过去的同志伍德曼和嘉莲都不知道。
换句话说,威斯考特死后便不可能再重现精灵术式。等于这项技术失传了。
当然,既然威斯考特曾成功制造出精灵,那么或许有人迟早能到达那个境界。只是,并非魔法师的狂三根本无从知道方法──
「────啊──」
思考到这里,士道张口结舌。
因为他想起了──一年前在天香创造的世界中曾发生过的事。
没错。当时告诉士道等人那个世界是虚假的,不是别人,正是狂三。
拥有书之天使〈嗫告篇帙(Rasiel)〉的狂三最先在那个世界中发现真相。也就是说,她早就知道精灵之力会随著那个世界的崩坏而消失。
那么,狂三会做什么?
假如自己是狂三,会在那个世界做什么?
发现世界真相后到告诉士道等人的这段期间。
「手持无所不知的天使的少女究竟会调查什么」──?
「──呵呵呵。」
当士道半发怔地瞪大眼睛时,狂三兴致勃勃地笑了笑──不是露出最邪恶精灵的面容,而是面带可爱少女的微笑。
「你的反应真的很有意思呢──你这么吃惊,就不枉我开这个玩笑了呢。」
「…………啥?」
士道听了狂三说的话,目瞪口呆。
「开、开玩笑……?刚刚你说的话是在开玩笑吗?」
「是的、是的。你该不会当真了吧?」
「……不是,狂三,我说你啊……」
「不过是梦想破灭,下半辈子只能献给赎罪的可怜女子开的无聊玩笑罢了。原谅我开点小玩笑也无妨吧?」
说完,狂三嘻嘻嗤笑──她那双眸蕴含的光芒,说是梦想破灭,感觉未免太过闪耀了些。
「…………」
士道流下汗水,搔了搔脸颊。
不知是故弄玄虚、警戒〈拉塔托斯克〉的监视,还是真的全是玩笑话──虽然不知狂三真正的意图,但士道隐约感受得到此刻不该再深究下去。
所以──士道如此回答:
「……是吗?哎,如果你不嫌弃,我奉陪到底。『如果你又想开玩笑,随时叫我过来』。」
「呵呵呵,也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喽──『到时候,也务必让我听听你的玩笑话』。」
士道与狂三对看了一会儿后,不约而同地莞尔一笑。
「──差不多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
两人互相微微点头,再次朝纱和的墓行过一礼,迈步离开。
狂三横越墓园广大的占地,开口说道:
「士道,今天谢谢你陪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不会,我正好也想跟你聊聊天,还听到了非常刺激的玩笑话。」
「哎呀、哎呀。」
狂三捂嘴笑了笑。
「那当然是开玩笑,不过那个愿望本身并非虚假。若是士道你也有想完成的事情,最好说出口喔。若是不好意思被人听见──只向星星许愿,心情也会大不相同喔。」
「向星星许愿吗……?」
士道自然而然地抬头仰望天空。虽已太阳西下,天空依然湛蓝,似乎还要过一阵子才能看见星星。
「尤其推荐你将愿望写在短签上。」
「哎呀,我还以为是向流星许愿,原来你是指七夕啊。」
「是的。因为──写在短签上的愿望真的会实现。」
「──咦?」
士道听了狂三说的话,不禁歪过头。
不过,狂三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面带微笑走在墓园的路上。
◇
士道离开墓园,与狂三道别后,独自于宁静的郊外慢步前行。
原本高挂空中的太阳已开始沉没于建筑物后,将四周的风景染得一片金黄。这时间,该不多得回家准备晚餐了吧。
「…………」
不过──尽管自觉到这一点,士道的步调依然没有加快。
理由很单纯。因为与狂三分开,没有说话的对象后,士道的脑海开始思绪纷飞。
他也不是现在才开始思考的,起码这一个月来,他一直不断在思考。自己想做什么?自己能做什么?
但是这几天与折纸、二亚和狂三聊过后──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感情、思绪,逐渐浮现出更清晰的影像。
士道认为如今的安稳得来不易,这是真心话。他完全没有想要否定这个大家同心协力争取而来的世界。
不过,像这样一个人独处时,平常压抑在心底的感情便会显现出来。
会不由得心想如果发生什么开心好玩的事,十香会如何为自己感到喜悦。
若是碰到伤心难过的事,会希望十香来安慰自己。
不管做什么事──脑海里都会闪过十香的笑脸。
士道本来就没有那么精明。就算自以为隐藏得很好,搞不好早就被所有人看穿。
不──或许大家也只是单纯和士道拥有相同的想法罢了。
啊啊,没错。士道已经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自己果然──
「──想再见到十香……」
士道仰望天空,脱口呢喃。
性急的第一颗星在受到夕阳侵占的天空中微微闪烁。士道并不是看准了时机刻意为之,但感觉却变成像狂三说的那样,向星星许了愿。士道轻轻笑了笑。
就在那一瞬间──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不祥的警报声响彻天宫市的天空。
「什么────?」
听见突如其来的警报声,比起惊愕或战栗,士道最先表现出哑然的神情。
这是预测空间震即将发生所响起的──简单来说,就是通知精灵出现的警报声。至少过去这一年来,士道没有听过这道声响。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世界已经不存在会引起空间震的精灵了。
但这是只有见证一年前那场战役结局的人才知道的事实。附近的居民听见睽违以久的空间震警报后,虽然表示惊讶,还是快速前往避难所避难,许多人跑过呆立原地的士道身边。
不过,士道文风不动,动弹不得。
出乎意料的事态令他头脑一片混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DEM干的好事吗……?」
士道眉心聚起皱纹,低吟般呢喃。
没错。最有可能的就是DEM。空间震警报的确是预测空间震所发出的警报,但过去DEM Industry曾几次利用它来驱赶人群。
然而,据说失去威斯考特的DEM正处于内部分裂状态,不太可能会毫无意义地引发风波,让对抗势力抓住把柄。何况如今精灵已不存在,不知道DEM是基于何种目的发出警报。
既然如此──
「难不成,出现了新的精灵──?」
士道不禁屏息。
当然,士道明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初始精灵澪消失,从她身上衍生出来的灵魂结晶也跟著烟消云散。产生精灵的术式失传,根本没有余地再创造出新的精灵。
然而……
可是……
士道思绪翻涌。
──假如,有个与威斯考特旗鼓相当的天才魔法师重现了精灵术式?
──假如,还有其他产生精灵的原因是士道等人不知道的?
──假如,消融于世界的魔法能量基于某种理由再次聚集在一起──
「…………!」
士道对自己的想法倒抽一口气。
假如这些事情真的发生,如今正要显现出来的是──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打断士道的思绪。
「!琴里──」
士道确认来电显示后立刻轻触通话键,将手机抵在耳朵。立刻传来耳熟的声音。
『──士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不过,这个警报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不知道详细情形。可是──〈佛拉克西纳斯〉的侦测器从刚才就一直侦测到强力的灵波反应。』
「……!是精灵吗……!」
士道从喉咙挤出声音说道,再次萌生刚才掠过脑海的可能性。
『我就说还不知道了!总之,你待在原地很危险,我派〈佛拉克西纳斯〉过去接你──』
「等一下!」
士道吶喊打断琴里──吶喊声之大不只吓到了琴里,连士道自己也吃了一惊。他轻轻咳了一下后继续说:
「也有可能是……精灵吧。那么,就非我出马不可了吧?」
『什么──』
士道说完,手机传来琴里屏息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啊!你现在又没有精灵之力!没有〈灼烂歼鬼(Camael)〉的保护,也没有〈破军歌姬(Gabriel)〉的歌曲!状况跟一年前完全不同好吗!』
「这──」
士道闻言,胡乱搔了搔头发。琴里说的全都没错。士道继续待在这里,也只会成为绊脚石。
「……抱歉。太久没遇到这种情况,我好像过于急躁了。把我接走吧。」
『好。离发生空间震大约还有十分钟。马上──』
然而,就在琴里这么说的时候──
「咦──?」
士道瞪大双眼,凝视天空。
因为由红逐渐转黑的黄昏天空突然产生了「伤痕」。
「那是──」
「伤痕」。找不到其他形容的方式。
那里出现数道宛如用巨大利爪撕裂天空的裂伤。
然后,下一瞬间──
「…………!」
天空以那道「伤痕」为起点迸裂开来──强烈的冲击波侵袭四周。
其威力宛如空间震。位于冲击中心的住宅、道路和树木全部消失无踪,周围的光景就像是被一把隐形的槌子横扫过似的。
当然,无力的人类怎么可能在如此暴虐的宴席中维持姿势。士道像破布一样,轻而易举就被吹飞,狠狠撞上远在后方的墙壁,一阵猛咳。
「咳……!咳……!」
全身疼痛不已,大概断了两三根肋骨吧。
不过,士道还算走运了。要是站的位置再差个几十公尺,或是爆炸的中心并非空中,恐怕士道的身体早已剩下细碎的肉片,消失无踪。
不过,实在是令人难以理解。根据琴里所说,空间震应该十分钟后才会发生。〈佛拉克西纳斯〉的AI不致于会产生如此大的误差。
这种不自然的感觉,就像是故意用针刺破快要破掉的气球。士道困惑地皱起眉头。
「唔……」
──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不过,即使想确认,也无法与琴里取得连系,因为手机在人被吹飞时弄丢了。士道强忍著剧痛,靠著墙面勉强站起来。
于是──
「──────咦?」
就在这时,士道哑然无言。
因为士道眼前出现一道先前并不存在的人影。
失去色素的长发。由于头低垂著,无法窥见她的表情,但从发丝间隐约露出肌肤,也如同幽魂一般苍白。
她穿著支离破碎的褴褛外套,满是裂痕的灵装。飘浮在她四周大大小小的剑群看起来像是武装她的城墙,也像囚禁她的牢笼。
不过,最具特徵的是她的手。
威吓士道般朝向他的手上沿著五根手指飘浮著巨大的爪子,让身材纤细的她看起来宛如一只野兽。
一眼便能理解她是非比寻常的存在。
──精灵。这个词汇掠过士道的脑海。
士道甚至忘记逼近眼前的生命危险,半呆愣地开口:
「──你是……」
「────啊────」
于是,少女微微抬起头──发出细小沙哑的声音回答:
「……名字吗……那种东西,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