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要破坏警铃。
我相信只要在这个世界破坏相当于警铃的东西,在另一个世界无法下手的警铃就会坏掉。
我思考我和琪卡之间屡屡讨论到的问题:影响是发生在我和琪卡之间,或是依据场地发生。我一直主张是受到场地的影响,不过想到脚受伤的事件、鞋子上有洞的事件,还有这次房间的事件,我开始怀疑(虽然是有些傲慢的想法)连结两个世界的,或许真的是我们两人。
如果是的话,那么就如阿鲁米那次,要在这个世界找出警铃应该很简单。
我每天听到、并且被控制行动的声音,就只有一个。
钟声。我要去破坏学校的钟。
我并不是没有为了要再度犯下罪行而踌躇,不过这次即使钟坏了,也不会有任何家伙死去;相反地,破坏它反而有可能拯救生命。
准备所有工具,花了我一天时间。
半夜潜入学校、观察警卫和加班的老师,花了两天时间。
我是在了解会被发现、被逮捕、被责难的前提下准备采取行动,所以也可以立刻付诸实行,不过如果在达成目标前遭受妨碍,那就得不偿失了,因此必须缜密地进行准备。
直到执行的那一天,我都没有见到琪卡,只是过著跟平常一样毫无变化的生活。在这段期间,我确认了破坏广播仪器的方式,也调查了以前做过同样的事的蠢蛋受到什么处分。
基本上,我总是想著琪卡,并且也希望如此。我丝毫不觉得接下来要采取的行动是错误的。
然而在此同时,半吊子的我也对家人感到抱歉。
我那无趣但善良的家人,并不知道他们的儿子准备要去破坏学校公物,引起骚动。我即将害他们至少被学校叫去谈话、严厉警告、承受邻居好奇的视线,并且对儿子产生不信任感。这些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其实这也和阿鲁米那次没有两样。他们只是刚好是我的家人。人只要活著,就会对其他人造成困扰,或是伤害他人。我必须接受并超越这种事,达成目的。
为了重要的对象。
「我吃饱了。」
在执行计画的前一天,我吃完晚餐后离开座位。母亲在孩子吃完饭说「我吃饱了」之后,总是会说「你吃饱啦」。这时我一定会回应「嗯」,哥哥则会发出拖得更长的声音回应。固定的每一天───没有人真心觉得这样的日常有趣,可是为什么会持续下去?我感到不可思议。
「啊,对了,香弥。」
我正要回房间时,被母亲叫住,回头看到还在用餐的她注视著我,一双筷子仍夹著糖醋竹策鱼。电视没有打开,背景音乐是收音机的声音。
「我今天打电话给奶奶,她很想见你。因为战争的关系,她很担心你。御盆节的时候去见她吧。」
「我会考虑看看。」
「听你这个回应,根本不打算考虑吧?」
母亲发出无奈的笑声,咬著竹策鱼说:「偶尔也要去孝顺一下奶奶。」
我对孝顺祖母没什么兴趣,不过如果知道我接下来要做的事,祖母大概也不会想要见我。我又说了一次「我会考虑看看」,正准备回房间,就听到妈妈在背后说「大概是像我吧」。我虽然感谢她养育我,但是怎么能凭基因或DNA来决定一个人?
我在房间里休息一小时左右,然后像平常一样出门。这次我双手空空。依照计画,我打算在深夜再度溜出家门执行计画。
我像平常一样走去公车站,确认琪卡不在。我独自坐在候车亭内的长椅,只是静静地等候。
我想著琪卡。我不是在想她是谁、与她相逢有什么意义,而只是单纯地想著她。
时间很快地过去,没有发生任何事,我就回家了。
接著等到过了午夜十二点,家里变得悄然无声,我背起放入几样工具的背包,再度走出房间。走廊上悄然无声。我以为哥哥还醒著,可是他的房间并没有透出灯光。
我下了楼梯,前往玄关。我原本打算直接走出家门,可是当我把脚伸向运动鞋,忽然想到某个可能性。
我感到犹豫。这并不在我的预定当中,但是只要有些许的可能性,我就必须处理。我转身走回客厅。
在家人团聚的场所,从我小学时就放著收音机。
我拿起收音机,再度走向玄关。这回我穿上了运动鞋,为了避免吵醒家人,缓缓地打开门。
这时我好像听见有人从背后叫我,不过这只是我虚构出来的幻听。
我冲到外面锁上门。
夜晚的空气填满我的肺部。
我感觉身体变得轻盈,情绪也变得高昂。
我把背包和收音机放在脚踏车篮子里,开始奔驰。途中我停在空屋后方的大型垃圾置放处,把旧收音机砸在水泥地上。零件散落在地面,一看就知道已经坏了。虽然发出很大的声音,但是没有任何人跑来的迹象。我再度骑脚踏车奔驰。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学校是旧公立高中,设备和最新的保全系统有天壤之别。虽然说打破窗户应该会立刻响起警报,不过我的行动瞬间就会结束。
具体而言,我要越过一楼广播室后方的围墙,打破窗户,破坏广播器材。就只有这样而已。
我不会畏惧警报和监视摄影机。我并不打算逃避罪责。我是为了重要的人采取行动,没有任何亏心之处。如果在这个世界会成为有罪,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完全没有去想,如果停止那个世界的战争,这个世界的战争或许也会停止。因为我毫不在乎。
我只是想著琪卡,身体就自然采取行动。
我沿著环绕学校的围墙,来到预先看准的地点,停下脚踏车,从背包里拿出小斧头,丢进校内,然后翻身越过围墙。
我捡起斧头,检视手表。
我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顺利。也许会彻底失败。
即便如此,我也要凭自己的意志行动。
我的情绪无比高昂。
我朝著窗户举起斧头。
半夜潜入学校、打破学校的窗户,还有接下来要做的坏事,都不会让我感到紧张。
只有一件事支配著我的内心,让我情绪高亢。
我一定一直在期待这种事。
这一来,我是不是能够成为她的英雄?
月光把我满面的笑容映在窗上。
我把斧头朝著那里劈下去。
※
很想见某个人的时候,绝对不可以奔跑。
我有这种感觉。
身体的震动、流下的汗水、凌乱的呼吸,会让思念烟消云散。这样的梦想在我心中宛若真实。
我为了避免心情随著二氧化碳一起吐出来,连呼吸也压抑到最低限度。
此刻我正静静地走向琪卡每次出现的公车站。
耳中听到的只有脚步声,以及风吹动枝叶的声音。
我把脚踏车骑到之前藏匿阿鲁米的公车站,丢在那里。
计画进行得很顺利。我迅速地执行,并逃到这里。话说回来,现在学校一定陷入骚动,或许也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不过我和这个地点,此刻都和那样的喧嚣无关。
如果学校的钟和另一个世界的警铃真的彼此影响,我预期不需要破坏全部。袜子和鞋子、窗户和整间房间、阿鲁米和好几个人───这个世界的破坏程度和琪卡的世界是有差别的。在这里小小的灾害,到那里也会变成巨大灾害,伤害到人类与物品。关于受伤,或许是因为体力和身体表面积的不同,所以琪卡的伤势才会比较重吧。
这当然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总觉得这条法则很可信。我并没有根据,只是直觉而已。
计画顺利结束之后,我突然很想要见到琪卡。
这当然也只是我的期待,不过我觉得应该能够立刻见到琪卡。
天空开始变成群青色。我没有在这种时段来过公车站。
如果琪卡真的在那里,我该说什么?我只希望她露出开心的笑容。
我想著这些,抵达公车站。
或许是我比自己想像的还要累,当我要用手指钩住拉门的门把时,一度抓空了。我再次确实钩住门把,拉开门。
琪卡在那里。
「为什么……」
我明明相信能够遇见,可是却不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在这个时间出现?为什么一如我的愿望出现在这里?为什么?
「我想要早点见到你。」
「我也是。」
这不是谎言。
「不过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我也是。
我坐在长椅上。或许是因为全力踩脚踏车,我感觉到大腿紧绷。
我望向琪卡。她的眼睛似乎充满了和平常不同的情感。虽然无法完全辨识,不过我感觉到其中掺杂著惊慌。
「香弥。」
她的声音在颤抖。难道又发生什么让她哭泣的事件了?
我正感到担心,她就眨了几次眼睛,低声说:
「警铃坏掉了。」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顿时消失。
身体的紧绷、内心某个角落感觉到的紧张、不安、忧虑、一切的一切,全都从身体释放出去,就好像支撑自己的核心消失,身体即将当场崩倒。不过我立刻感受到填满内心的东西,就像备用电源般支撑我的身体,让我的嘴巴能够活动。
「太好了。计画成功了。」
琪卡睁大眼睛。
「是你做的?───不对,我就是猜想是你做的,所以才会到这里。」
「嗯,没错。我想到可能和警铃有关的东西,于是就去破坏它。」
「什么?那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在这个世界不算什么。虽然会受到一些处罚,也许有十天左右没办法来这边,不过更重要的是,幸好成功了。」
琪卡没有眨眼。
「这一来,战争就会停止吗?」
我看著琪卡。她确实点头了。这不到一秒的时间,带给我无比的幸福。
「我们得到通知,明天开始会停战一阵子。」
「你的家呢?」
「听说在停战期间,会修复被破坏的房子。」
「那真是太好了。」
我的心中充满喜悦。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房间。琪卡可以重新得到她的世界。她可以重新得到生存意义,不需要再感到悲伤。对此我真的很高兴。
可是为什么───
琪卡没有让我听见安心的声音或高兴的声音。
「香弥。」
呼唤我的声音是沙哑的。怎么了?
该不会是───我脑中闪过最糟糕的预感。
如果我的行动操之过急怎么办?我没有跟琪卡商量,就去破坏相当于警铃的钟,但是如果说,神圣的警铃对琪卡也是很重要的东西怎么办?我原本以为琪卡对自己以外的事物没有兴趣,不会去在意神圣与否的问题,但如果这是错误推论怎么办?
我突然感到全身笼罩著不安。
「我、我、我……」
或许是因为嘴唇在颤抖,她无法顺利说出句子。我紧张地吞咽口水,等待她说出清晰的句子。
「香弥。」
「……嗯。」
「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个问题和我原先种种预期都不一样,让我不禁发出没有任何意义的声音:
「咦?」
「你努力守护我的世界,那么我能够为你做什么?」
琪卡缓缓地眨眼。一颗光的粒子从右边滚落下来。
「呃……你在说什么?琪卡,如果我让你感到伤心,真的很抱歉。」
两个光点激烈地左右摇晃。
「我并不是在伤心。」
这是我至今听到琪卡发出最强烈的声音。不过这并不重要。只要她不伤心就好。
「那就好。」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我做这种事?为了住在不同世界的我───」
为了无法体验相同心情、甚至无法看到全身的琪卡。
仔细想想,理由只有一个。
「我只希望你感到高兴。」
我听见吸气的声音。
「香弥。」
「嗯?」
「我要做你想要的事情。」
我歪头表示不解。
「如果你想要知道关于我的世界的任何事,我都会告诉你。我希望能够尽可能报答你为我做的事。你是我很重要的人,我想要尽可能报答你的温柔。」
「喔,原来是这样。」
我总算发现,她为了我做的事感到高兴。
不只如此,她还说我是很重要的人。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我的意志让琪卡得到幸福。还有比这个更棒的吗?
应该没有。
不过有一件事让我感到在意。
琪卡的话中只有一个错误。
我的行动不是出自温柔。
不是那么无关紧要的理由。
我想要证明这一点。
一定是因为奇妙的兴奋没有平息。我陶醉在自己的行动和琪卡的喜悦中。如果在清醒时想到这时的自己,我一定会满面通红。
「琪卡。」
「嗯?」
「那么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嗯。」
「我想要摸一下你。」
「咦?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这样就行了。」
琪卡听我这么说,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然后注视著我。我抬起屁股,接近琪卡的身体。
我挪动一个身体的距离、两个身体的距离,然后来到不曾如此接近的距离。我们两人都斜向坐著,因此我的膝盖首先碰到(应该是)琪卡膝盖的部位。
「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跟我说一声。」
我等她点头,然后缓缓把右手伸向琪卡看不见的身体。
我当然不是因为假设琪卡的身体构造和人类女性相同,因此想要放纵性欲去摸她的胸部。
我只是想要确认她在那里。我想要体认到这一点。
我不是因为温柔而想要让琪卡幸福。我不是凭温柔这种暧昧不明的感情行动。
我已经无法继续蒙骗。
我是因为琪卡对自己是很特别的人,才这么做的。
她对我来说不只是异世界的居民。我打心底珍惜她的言语、想法与感情,所以才这么做。
终究只是出于自己的意志与自我主义。
我想要藉由行动,告诉自己这一点。
我想要灌输自己,正义感和慈悲都是谎言。我的指尖接触琪卡小小的发光指甲。
我感觉到琪卡依旧冰冷的手。相当于人类手背的这个部位,和人类一样有隆起的青筋。
我用手指摸索,沿著她的手往上,摸到好像是手腕的部分,然后再稍微往上,就摸到类似柔软布料的东西。我以为是长袖上衣,但是这块布却没有包住手腕,而是张开的。
「你穿的是什么样的衣服?」
「这种衣服叫╳╳╳,也许是你的世界没有的衣服吧。这是从上面罩住身体的衣服。」
也许是长袍或斗篷之类的,摸起来感觉轻盈而柔软。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真的要马上跟我说。」
「嗯。不过我不讨厌被你摸。」
对于她的信任,我纯粹感到高兴,也有些害怕。
我从衣服上方战战兢兢地握住(应该是)琪卡的手臂,缓缓往上,途中摸到类似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肘关节吧。从这里开始,琪卡的手背变得稍微粗而柔软。再往上,又有骨头凸起的部位,大概是肩膀。
「跟我们的身体是一样的。」
「嗯,我看得见你,所以早就知道了。」
琪卡眯起眼睛,似乎觉得很有趣。这就是我仅知的琪卡的笑脸。在这么近的距离看到,不免心跳加速。
我已经达成目的,应该可以停手了,但是我却说不出「可以了」。
我的手指往脖子的方向滑过去。
我摸到类似脖子的东西,看到琪卡的眼睛稍微晃了一下,连忙把手指移开。
「怎么了?」她问。
「我担心你会觉得讨厌。」
「……你真温柔。」
琪卡再度眯起眼睛,移动手指甲,轻轻握住刚刚还摸著她的我的手。接著她把我的手拉向自己的脖子,放在我先前摸到的地方,就好像在安抚可爱的动物一样。
琪卡的脖子跟人类一样有脉搏。即使里面流的是跟我们不一样的发光血液,我仍感受到这是生命。
我把指头往上滑到下巴。
那里有脸部的轮廓。我抚摸著小小的轮廓,琪卡就发出好像很痒的笑声。我的手指感觉到琪卡呼气产生的空气流动。
我把手指贴在脸颊上,避免立起指甲,轻轻确认触感,然后把手掌贴上去。琪卡的脸颊染上我的手掌温度。我们虽然处在不同的世界,却彼此分享体温。
琪卡在这里。
「琪卡。」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以现场气氛、太过陶醉、不小心脱口而出等等当作藉口了。
「什么事?」
即使没有说出来,感情应该也能随著体温立刻传达。
那么我想要凭自己的意志说出来。我在内心注入力量。
「琪卡,你或许没办法理解,我也不打算要求你理解,可是我纯粹因为自己想要这么做,所以想要告诉你一件事。对不起。」
琪卡一开始大概觉得莫名其妙,不过她仍旧把我当成重要的朋友,因此把自己的手掌重叠在脸颊上的我的手上,对我说「告诉我吧」。
我不知道卯足了多少勇气,才能说出:
「我喜欢你。」
「嗯,我也喜欢你。」
「不是这样的。」
琪卡放在我手上的手稍微动了一下,大概是取代歪头的动作吧。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我们的世界有『恋爱』这样的概念;和朋友不一样,和家人也不一样。老实说,我没办法向你说明恋爱的定义。不能称它是某种东西的延伸,也不知道它和性欲之间的明确关联,不过此刻它的确存在于我的心中。」
我之所以在这里吞了一次口水,是因为我胆小到必须先停下来呼吸一次。
「我说我喜欢你,是指恋爱这样的感情,所以我才想要摸到你。不过这是你不知道的感情,就像我有时候听不见你说的单字,所以对不起,我只是自己想要说出来而已。」
我此刻的表情不知道有多窝囊。
「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琪卡从近距离凝视著我。
只能看到眼睛的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没有敏锐到能够读取一切。她感到震惊吗?她面对陌生的感情会感到害怕吗?在她的世界会不会有我所不知道的负面情感,而她此刻正怀著那样的情感?
不论我如何在意,都无从得知真相。所以我只能等待。
我默默地注视琪卡的眼睛。
「香弥。」
我从来没有因为被呼唤名字而如此紧张过。
两人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彼此身上。
「告诉我亲吻的方式吧。」
我就如某一天般,心脏强烈地震动一次。
「咦?」
「对不起。就像你说的,我不了解恋爱这样的感情。」
「嗯。」
「不论那是多么强烈的感情,我都无法理解。不过我很重视你,也想要重视你那样的心情。所以我希望你告诉我。恋爱中的人,都会做『亲吻』这件事吧?」
我明显地感到不知所措,几乎到可耻的地步。
「可、可是,亲吻───」
「是要把嘴唇贴在一起吧?」
「呃……是这样没错。」
琪卡没有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我要怎么做?」
「琪、琪卡,你不会讨厌那样吗?」
我至少必须先问这个问题。
「如果你是因为我破坏警铃,为了报答才要忍耐的话,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
「不是那样的。」
琪卡很果断地否定。
「在我们的世界,没有把嘴唇贴在一起的文化,所以关于这件事,我没有忍不忍耐的问题。我想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很重视你和你的心情。如果你不喜欢的话,也可以不要做。」
琪卡边说边收回接触我手背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她要交给我做决定。
因为是琪卡的世界没有的概念,是她不知道的文化,所以应该能够找个理由来回避。
可是我───已经无法逃避对琪卡的恋爱情感的我───不想因为拒绝,而被认为对她说的话当中有任何虚假。
不对,这终究是藉口。
我只是想要去摸琪卡,想要尽可能接近她。
我想要知道她嘴唇的触感。
我是凭意志如此决定。
因为喉咙紧绷,我说不出要开始了。
我用原本放在琪卡脸颊上的手指,从眼睛的位置找到嘴巴。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这是很可怕的事吗?」
她察觉到我在颤抖。
「呃,不是,不过也许很可怕吧。我会觉得自己再也没办法脱离这样的心情了。」
「没办法脱离会很讨厌吗?」
「只要有你在,就不会讨厌。」
「我在。」
琪卡眯起眼睛的脸在动。我把摸著鼻子的手指往下移动,摸到格外柔软的部位。琪卡的眼睛恢复圆形的同时,我感觉到那个部位在伸缩,大概是原本抬起的嘴角回到原位。
我首度确知琪卡眯起眼睛的那个表情真的是笑脸,心里很高兴,努力忍住差点要涌到眼中的泪水。
「这里就是嘴唇吧?」
「嗯。」
「那么,要请你闭上眼睛。」
两个光点立刻消失了。
映在我眼帘的,只有在那里的黑暗。
可是我摸得到,她确实在这里。
在旁人眼中,这幅景象一定很蠢。
可是我不在乎。我们除了对两人而言的真实之外,什么都不要。
「嘴巴要怎么做?」
「只要闭起来就行了……啊,可是不用闭得太紧,要放松力气。」
「就像睡觉的时候吗?」
指尖碰触的部位失去了所有意志。我抚摸柔软的部位,发现跟人类的嘴唇形状相同。上下唇没有紧闭,张开些许的缝隙。
「不要动就行了吗?」
「嗯,就这样,等一下。」
要对方等我的嘴唇?我竟然说出这么愚蠢的台词,害我差点失笑。不过这当然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而勉强装笑,实际上我根本笑不出来。
我感觉到心跳的声音每一下都更大声。这样下去,我担心连嘴唇都会透露出自己的紧张。
就算担心,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打算放弃。意志、意气用事、恋爱、性欲,全都变成渐层,拋下我心中想要悬崖勒马的理智。
「那么,如果你不喜欢的话……」
「不要紧。」
她打断我,我也决定不再多说废话。我害怕决心会和言语一起溜走。
我把放在琪卡嘴唇上的右手中指和无名指移动到脸颊的方向。话说回来,如果没有标识,就不知道嘴唇的位置,因此我把手掌贴在琪卡的脸颊,然后用大拇指接触嘴角。
琪卡刚刚说「告诉我怎么做」,不过现在应该不需要说明,先试著做一次就行了。
亲吻的方式。
咦?该怎么做?
我并不是没有经验,不过仔细想想,我并没有特别注意过亲吻的方式。应该亲吻对方的上唇还是下唇?自己的嘴唇要先让对方接触哪一边?时间呢?强度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亲吻的方式。
或许是因为没有凭自己的意志做过。
我努力思索,还是不知道答案,但是我也不能让琪卡等太久。
知识和经验如果只是持有,似乎也跟不知道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时候才后悔自己不知道也没用。
我先低头深呼吸。
接著我再度看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地方,把脸凑过去。
自己的嘴型应该是什么样子?
琪卡刚刚说「像睡觉的时候」,我也决定照著做。
我吞咽口水,放松嘴唇的力气。上下唇之间出现些微的空隙。
我用自己的大拇指确认位置,缓缓接近。为了避免碰到鼻子,稍微歪头。
两人都已经无言、无声。
琪卡在想什么?会不会觉得像是在体验异文化?
我不禁期待她能够抱持其他更强烈的情感,不管是紧张或什么都可以。我希望两人能够拥有同样的心情。
我的紧张与心跳,彷佛快要威胁这个空间的黑暗。
我不去理会左手腕上的手表声音。
然后───
接触。
双方的上唇碰在一起。
琪卡的嘴唇像反射动作般微微动了一下。这时我原本准备要停下来,不过因为她没有拒绝的样子,所以我决定相信她刚刚说的「没关系」。
我和琪卡一起呼吸。
从上唇微微触碰的状态,双方稍微互相挤压,就连下唇都碰在一起。
全身上下感觉麻麻的。有几秒钟,我没有办法从这个状态移动。
琪卡的体温离我很近。在接触到的嘴唇后方,感觉到更热的湿气。
我集中全身力量,把自己的下唇从琪卡的下唇稍微移开,轻轻啄她的上唇。琪卡并没有反应。我接触到琪卡的嘴唇表面以外的部分,湿滑的感觉让我再度感到身体麻麻的。
我只能得到非常陈腐的感想。
琪卡的嘴唇是甜的。
舌头上明明什么都没有,可是我却确实感受到甜味。
琪卡的嘴唇微微张开。
我心想,时间大概差不多了。
想到即将要结束,我就感到依依不舍。这一定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但是我不想要造成琪卡太大的困扰。
我把轻轻夹住琪卡上唇的自己的嘴唇谨慎地移开。
同时我也把放在琪卡脸上的右手也移开,摘下从刚刚就很吵的手表,放在长椅上。
我盯著琪卡的脸应该在的位置,尽量低调地深呼吸并等候,不久就看到两个光点像水涌出般出现。
我觉得自己主动说任何话都不对,因此便等候琪卡的反应。剧烈的心跳完全没有平息。
琪卡对于第一次的经验有何感想?希望她不要感到不愉快───我不是以拥有亲吻文化的生物之一、而是以喜欢琪卡的自己的身分这么想。
「原来还要吸一下。」
从我刚刚接触的嘴唇,毫无预警地说出这句话。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全力跳动,把血液输送到脸部。
到头来,变得好像是我从琪卡学习亲吻方式,就连嘴巴要摆成睡觉的样子也是她教我的,真是窝囊。
「香弥,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怎么样?
「呃……嗯,虽然你应该无法了解这种感觉,不过我很高兴。」
我知道对方不会理解我在说什么,因此勉强能够老实回答。
话说回来,幸好黎明还没来临。
「只要琪卡没有觉得不愉快就好了。」
「我不会不愉快。那是很奇妙的感觉,就好像在紧紧抱住朋友的时候,因为气势太猛撞到脸,可是你却很缓慢、很慎重地做同样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没有紧紧抱住朋友过,所以没办法理解这种情况。
「有没有什么规则或决定事项?」
「应该没有吧。总之,像刚刚那样的动作,在我们的世界就称作亲吻。」
「时间跟强度也没有规定吗?」
「嗯,没有。」
「那我应该也办得到。」
「嗯?等等……」
我发觉到原来是自己的说明方式太差了。
琪卡恐怕是误会了。
她大概是以为,把嘴唇凑近并贴上去那一方的动作才叫作亲吻,而接受方只是接受亲吻者的动作,不算是在亲吻。就像伤害与被伤害不一样,亲吻与被亲吻应该也有明确的界线。
也就是说,琪卡大概以为她还没有亲吻过。
「香弥,你可以把脸靠过来吗?」
而且既然没有严格的规则,她觉得自己也能做到刚刚学到的亲吻动作。更何况我又说「很高兴」之类的。
「把手贴在脸颊上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只是因为我看不到你的嘴唇,所以才作为标识。」
「既然这样的话,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方式吧。我希望你再把脸靠过来一点。」
狡猾的我乖乖依照琪卡的吩咐,不愿向琪卡说明「亲吻也包括接受者的动作」。
我把嘴唇连身体凑向琪卡。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假装在发楞。
「香弥,准备好了吗?」
「嗯。」
「闭上眼睛吧。」
她大概也误认这是规则。我并没有纠正琪卡的错误,闭上眼睛。
由于我把注意力过度集中在嘴巴,因此身体最先感受到的触感令我意外,并且真的感到惊讶。记忆中的柔软布料接触到我的脖子,接著在左右两边的双肩与脖子之间,各有一条细细的东西放在上面。我理解这是手臂。
我虽然感到惊讶,却没有张开眼睛,是因为不希望琪卡发现这不是规则而停止动作。为了这种宛若不想从梦中醒来的小孩般的理由,我没有张开眼睛。
我知道琪卡在我的脖子后方握住双手。她的手臂施力,我便随著微弱的这股力量,把身体凑近她。
她很缓慢地、以每一秒都在向我确认有没有错的迟缓动作,把嘴唇贴到我的嘴唇上。
柔软而甜美。
在彼此接触之后,琪卡挪动下唇,轻啄我的上唇。我立刻察觉到她是在模仿我。
我不禁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段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第一次我还能放弃。
可是不知为何,第二次却无法完全放弃。
在琪卡的嘴唇离开我的嘴唇之前,我主动去轻啄她的下唇。
这时琪卡像是在模仿我般,挪动嘴唇啄我。
我又做了一次同样的动作,她也再度模仿一次。
持续进行几次之后,类似唾液的东西混合在一起。
我发觉到自己主动把嘴唇稍微移开。
「琪卡。」
我在声音的震动让琪卡的嘴唇颤抖的距离,呼唤她的名字。
眼睛还没有睁开。
「什么事?」
琪卡的手臂仍旧环绕著我的脖子,声音撼动著我的脑袋和心脏。
「我知道不论我说多少次『我喜欢你』,都无法让你真正明白。」
虽然没有其他人会听见,但我却压低声音。
「嗯。」
「虽然无可奈何,不过我还是会因此感到悲伤。所以我自己绝对不会忘记对你的这份情感。不论记忆变得多么模糊,即便有一天无法再见面,就算死后只剩下灵魂,我也绝对不会忘记心中的这个心情。我希望你能够谅解我这一点。」
我一直渴望获得不会中断的「特别」,并且再也不会感到「无聊」。
这样的理想此刻就在我心中,所以我才说出来。
「嗯,我会谅解你。我也不会忘记,你把在你的世界属于很特别的心情给了我。我不懂恋爱,不过你对我怀有这么重要的心情,让我感到很高兴。我是说真的。」
「琪卡,我们为什么不在同一个世界?」
「的确。真希望有一天可以超越界线。」
我们不可能住在一起。
「琪卡。」
「我亲爱的香弥。」
我们也无法随时见面。
「我喜欢你,琪卡。」
「嗯。」
我们甚至不知道有没有确实理解对方说的话,也不知道真正的名字。
只是在双方的世界交错的这个地点,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
比我更接近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比我更常见到琪卡的人,在另一个世界。
这种事我也知道。
不过只有在和琪卡共有的这个瞬间,现在活著的此刻,我比任何人都更紧密地与她连结。
我如此相信。这绝对不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我闭著眼睛,把手臂绕到应该是琪卡背部的部位。我用力把她拉向我,她也没有抵抗,任凭我摆布。她甚至也用力抱住我。
这是我第一次希望某个人能够接近到双方生命交融在一起。
在全身麻麻的感觉解除之前,我一直保持同样的姿势。
※
这个世界的战争完全没有结束的迹象。
或许是因为正逢暑假,或许是我平常的表现被误认为良好,在监视摄影机立即揪出我是犯人之后,我受到的惩罚只有数量庞大的反省文、在家禁足一星期,另外还有与生活指导老师面谈,以及接受校外医生谘询。父亲痛斥我一顿,平常温和的母亲则揍了我。我担心被揍的影响会波及琪卡,不过母亲的拳头完全没有伤害到我的身体,因此我期待琪卡也会没事。
遗憾的是,家人盯紧我的一举一动,连去买东西或慢跑都不行。有一次我想要在半夜溜出家门,被哥哥发现,阻止我说「不要惹妈妈伤心」。我的行为已经为家人的人生带来污点,因此也不便强行突破。
我当然不是在乎有没有慢跑。我是想要去见琪卡。
那一天,在那之后,我们决定了今后的计画。说是计画其实也只是约定,琪卡在没有战争的日子里,也会定期到避难所跟我见面。
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警铃什么时候会修好,让她的世界再度开启战争。这样想的话,也许现在应该让琪卡好好享受不用到避难所的生活。即便如此,她仍说她想要见我,所以会过来。即使只是因为体贴我的心情才这么说,我还是感到高兴。
我原本打算在家里要装得很乖,彷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可是在被严厉责骂的四天后,只有一次,在只有两人的时候,母亲再度提起那一天的事。那是我在厨房喝牛奶的时候。
「香弥。」
放在房间角落、音质比以前更好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广播。
「我一直犹豫该怎么说,不过你没有在反省吧?」
她虽然说一直在犹豫,可是却问得很直接。
我想了一下,决定老实回答:
「我有反省。我很抱歉替你们添麻烦。」
「也就是说,你没有反省破坏学校的设备。」
我没有反省。我知道这是错误的行为,不过即使回到当时,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事。这样应该不能算是反省。
不过我想到立刻点头也只会增添母亲的烦恼,所以思索著该如何回答,母亲便叹了一口气。
「如果说你没有反省,那么那种事对你来说,也有守护某样东西的意义吗?」
「嗯,有。」我老实回答。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你是为了信念而做的吧?」
「没错。」
母亲似乎比我想像的更理解我。
不过这也只是基因或血统的连结,并不是心灵的连结。
「你不能抱持著为了信念可以伤害其他东西的想法。」
我没有回答,收音机的主持人就开始播放乐曲,彷佛是要填补亲子对话的空档。
「在下定强烈决心采取行动的时候,或许没有办法不伤害到任何人,可是如果积极地去伤害其他人,总有一天就连你珍惜的东西、想要守护的信念,都会成为伤害的对象。比方说,为了家人能够轻易伤害他人的人,有一天也会伤害自己的家人,到头来自己也会受伤。我担心你会变成那样。」
「这样啊。」
原来她想要说的是这个。
「所以我说过,我很抱歉造成你们的困扰。」
「你这个人───」
我在深深叹气的母亲面前,起身把牛奶放进冰箱。我是打心底对于造成他们困扰感到抱歉,可是母亲不知道琪卡及琪卡的世界,所以我无法让她明白我的行动有何意义。即使我说这是伤害他人也值得去做的事,她也不会理解。
而且就算不听母亲用言语说明,我也已经实际为目的而伤害重要的东西,从中得到学习。母亲的说教很无聊。
「妈妈也不会一直活著。」
当我要回房间时,听见妈妈在我后面撂最后的狠话。那当然。人总有一天会死。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天是我最后一次和母亲两人面对面谈话。
一星期的禁足解除后,我就像在等起跑信号的赛马,上午就冲出家门。虽然要花一些时间才能抓住慢跑的节奏,不过值得高兴的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体力衰退。就像食物,跑步也是身体要求的东西。
琪卡白天不可能出现,所以我没有必要前往公车站,不过我不想遇到认识的人、被投以好奇的眼光,因此便往山的方向跑。
我一边补给水分一边跑步,到达平常的场所。看到公车站依旧和当时一样留在这里,我就放心了。虽然说不可能会轻易消失,不过能够亲眼看到支撑我内心的场所,为我的双腿再度注入跑步的气力。
回到家的时候,我已经大汗淋漓,因此便去淋浴并换了衣服,吃母亲煮的素面(注4)。下午我也和上午做一样的事,很快地就到了晚上。晚餐后我要外出时,引起家人的怀疑,不过我跟他们保证会早点回来,而且不会接近学校,总算在携带手机的条件之下获得许可。目前我并不打算破坏任何一条约定。
时序到了八月,即使吹著晚风也称不上舒服。我在前往公车站的途中,背上感觉渗出汗水。我喝了母亲为了避免我陷入脱水状态而叫我带的宝特瓶的水。
我不知道琪卡会不会出现,不过光是她有可能在这里的可能性,就让我为了久违的重逢而心跳加速。期待与羞愧使我紧张。
即使她不在也无可奈何。我虽然明白,却有些梦想著她今天会出现。
这是哪门子的愚蠢高中男生───我藉由取笑自己,稍微得以自在地呼吸。当我打开候车亭的门,就看到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光。
「啊!香弥,太好了!」
琪卡如释重负的声音,就好像代替我表现出内心紧张解除与喜悦。我有些可耻地期待著她是因为见到我而高兴,关上候车亭的门。
「抱歉,我这阵子没办法来这里。」
我回答之后看著长椅,思索应该保持什么样的距离坐下。最后理性战胜一切,我坐在跟平常一样的位置。
「我没办法来这里的期间,都被关在家里。上次我也稍微说明过,我受到学校的处分。如果这段期间你来过很多次,那就抱歉了。」
「我来过几次,不过没关系。我原本担心你会不会很久以后才能再来这里,所以我现在很开心。」
听她这么说,感到更开心的当然是我───我想要这么说,但终究还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没有说出来。我没有像上次那样失去理性,以为做任何事都能够被原谅。没错,那时候。我的脸在黑暗中发烫。
「很抱歉害你担心了。战争呢?」
仔细看,琪卡眼中的光似乎恢复以前的强度。
「警铃好像还没修好。我家已经慢慢修复完成了。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
「没这回事。不过真的太好了。」
这一个星期,我心中也有罪恶感。琪卡虽然说没关系,但是当时我感觉像是拿破坏警铃当交换条件,得到碰触她的许可。所以她如果太感谢我,会让我感到尴尬。不过看到她这么高兴,我也放心了。
「香弥,你说你被关起来,这段期间都在做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写了反省文,也有做训练。啊,对了,我被我妈揍了,你没事吧?」
「被揍?你被施加暴力吗?我没什么事,不过你还好吗?」
「嗯,我完全没问题,而且本来就是我不好。」
「没问题就好。」
她的声音明显在为我担心,让我感到过意不去。换个话题吧。
「琪卡,你这段时间在做什么?」
「我在帮忙重建家园,另外为了我的新房间,也在收集要放在里面的东西,像是书,还有之前带来的那种香气。」
「哦。虽然我看不到房间完成,不过真期待。」
幸好琪卡再度对自己的世界抱持积极的态度。就像我说的,虽然我看不到,不过我也可以期待琪卡的世界完成。
「另外还有什么?」
我一边等候琪卡回答,一边把手中宝特瓶的水含入嘴里。
「对了,我也在想亲吻的事。」
我不禁喷出来。真浪费水。有部分的水进入我体内不是用来喝水的地方,因此我咳了几次。
「香弥,你不要紧吗?」
「呃,抱歉,不要紧。」
虽然理所当然,不过我这才想到,会感到不好意思的只有我。我往往误会两人的文化与背景是相通的。
「难道说在你们的世界,平常生活中想著亲吻的事很奇怪吗?」
会吗?
「嗯,应该还不到奇怪的地步。我刚刚只是喝水不小心呛到而已。」
这个蒙骗方式还真糟糕。
「喝水要慢慢喝才行。」
「我也觉得。」
「总之,我想到关于亲吻的事。你以前不是说过,那是『恋爱』这种感情的表现方式吗?」
「嗯,差不多是这样。」
「我开始担心,不懂恋爱的我亲吻了你,在你们世界的文化里算不算是失礼。」
琪卡很缓慢地眨眼。
「当时我说我也想要重视你的心情,那是真心话。也因此,我想要稍微了解『恋爱』是什么,才拜托你告诉我怎么亲吻。我想到也许是因为你太温柔,即使我的行动很失礼,你还是教我怎么亲吻。如果是那样的话,真的很抱歉。」
「不会失礼。」
我情急之下不禁用强烈的口吻否定。惊讶的心情让语气变得强烈。我完全没想到当时的事会让琪卡感到担心。
这让我重新思考───
完全不知道彼此的文化就是这么回事。如果从自己的文化来思考,有时就有可能会忽视对方的想法;如果要尊重对方的文化,就会一一怀疑自己的行动在对方眼中是不是很奇怪;实在是太难拿捏了。
怪不得战争不会结束。不过关于这一点,我算是幸运的。
我可以和琪卡一起调整彼此的价值观。
「一点都不失礼。反而是我在担心,只因为你感谢我,就做了在你们世界的文化里没有的事情,会不会让你感到讨厌。」
「我一点都不会感到讨厌。不论是当时或现在,我是真的很感谢你。而且即使我不懂,我也很高兴能和你共享『恋爱』感情产生的行动。」
「这样啊。我也很高兴。」
我只能害羞而已。
「如果不算失礼,那真的太好了。」
「对不起,让你感到担心。不过你真的不需要担心会对我失礼。」
相反地,我很高兴琪卡跟我一样在担心。我当然知道琪卡和我的感情是不同的,不过她也是在不懂异世界文化的情况下,想要设法去理解。
「太好了。呃,如果没关系的话,我还想要问你一些关于『恋爱』的事。」
「嗯,只要是我知道的。」
说完我才想到,我又知道什么?
「『恋爱』这种感情,是不是很像想要接近对方的心情?我想到『亲吻』这种文化,会不会是因为想要尽可能接近对方的身体才产生的。」
「也许很像吧。我不知道亲吻的起源,不过也许就是这样的理由。跟朋友的差异之一,就是当彼此的心灵和身体接近时,就会感到高兴。」
「你也一样吗?」
「嗯。」
「那我就接近你吧。」
琪卡说完,眼睛的位置就移动到高处。我还来不及反应,琪卡已经来到很接近我的地方,在我的旁边、彼此肩膀会碰到的位置坐下。当她坐下时,隔著她身上的不知名服装,彼此的手肘互相擦过。
「香弥,你不会感到讨厌吗?」
「不、不会。」
我当然不会感到讨厌。我不敢在这个距离跟她对看,脸只能朝向正面。应该是琪卡上臂的部位正在适应我的手臂体温。
「我之前摸到你的手的时候,就觉得你的身体好温暖。」
「你的身体感觉比这个世界的人类稍微冰冷一点。」
「我的体温不算特别低,所以大概是我们比较冰冷吧。」
味道或气味没有办法传递,但是温度却可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我思考著这种事来安抚心脏。
「我的体温大概比一般人高一点。」
「这样啊。我有点想要确认看看,不过在这里只能遇见你,所以也没办法同时摸到别人。」
我心想,如果其他人可以在这里见到琪卡,我会带他们过来吗?如果在发觉到自己的恋爱感情之前,或许会稍微考虑看看吧。
「对了,如果你希望的话,要不要我下次带别人来这里,看看能不能跟你见面?这样一来,或许可以得到只跟我见面没办法得到的知识。」
依照话题走向,这个提议算是很自然,而且原本应该值得至少尝试看看,但是我却摇头。
「不用了,只要见到你就够了。」
虽然是实话,不过这句话背后带有一些闹脾气的成分,不满琪卡还没有把我当成特别的对象看待。我尽量避免在表情中透露这一点。
「如果你想要试试看,就随时跟我说吧。我是为了感谢你,才做这样的提议,不过我内心也同样地觉得你很重要,只要能够跟你在一起就好了。」
小小的别扭,听到琪卡的一句话就消失了。
我这个人───还有任何懂得恋爱是什么的人───是多么单纯的生物。琪卡连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能对我说出彷佛完全了解我心意的话。或者正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才能毫不害羞地说出让恋爱中的人高兴的话。意识到自己内心恋情的我,有太多话无法对琪卡说出来。
就算不说那些话,我也不想要糟蹋琪卡感谢的心意,因此提出一个建议。这是我在无法见面时想到的。
「那么,我也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嗯。」
「我希望你可以画图。」
「咦?可是上次不是失败了吗?」
事实上,我曾经带过笔和本子,想要拜托琪卡写下她的世界的文化、听不见的名字以及她使用的文字,但是结果就如琪卡说的失败了。琪卡没有办法拿这个世界的笔和本子。
「当时我把笔递给你的时候,笔的确掉到地上;不过就像吃东西的时候可以直接从手上吃,或许由我拿著笔、再让你握著,就没有问题了。」
「原来如此。或许可以试试看。不过你不是要我像上次那样写字,而是要画图吗?」
「嗯。我有东西想要请你画。」
「什么东西?」
我无从判断说出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失礼,不过我抱著如果失礼就道歉的准备,决定说出来。
「画你的脸。」
「唔~」
「啊,对不起。」
我反射性地道歉,同时在这么接近的距离之下,今天首次转向琪卡。我看到她诧异地盯著我。虽然早就知道,不过真的好近。
「你为什么要道歉?」
「这个……」
我有办法以平常心说明吗?
如果想太多,一定没办法,所以我决定不经思索立刻回答:
「因为我是爱上你外表以外的部分,可是现在却想要请你画自己的脸,对你的外表产生某种感想。我担心这样会不会很失礼。」
「原来如此。其实我刚刚没有马上答应要画,有别的理由。所以从各方面来看,你都不需要向我道歉。」
「各方面?」
我询问她,她便垂下视线,似乎感到犹豫。她无法画画,有什么重大的理由吗?我是不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做了很失礼的请求?我担心地等候答案。不久之后,她没有看我的眼睛,张开看不见的嘴唇说:
「那个……我真的很不会画画,所以就算画了自己的脸,你大概也完全想像不到我真正的长相。我画的甚至称不上图画,你看了也不会产生任何感想。」
「称不上图画?」
「应该称不上图画。」
「哈哈。」
我知道这样笑很失礼,不过琪卡认真说话的态度、明明具有文化气质却不擅长画画的意外性、因为太过在意而一时烦恼该不该说出来的可爱反应,还有想像到她画得有多差劲───综合这些理由,让我不小心笑出来。
我当然不想要被琪卡讨厌,所以立刻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在嘲笑你的缺点,而是你说话的方式很好玩。」
我虽然道歉了,但不知道是不是惹到琪卡,她依旧张大眼睛看著我,没有说话。糟糕,她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不过她的眼睛似乎和以前发出愤怒声音的时候不太一样。当然我也不是很有观察他人的眼光,直觉不一定准,所以还是再度道歉:
「如果惹你不高兴,真的很抱歉。」
「我并没有不高兴。如果你看到我画的图,一定会笑得更厉害。我之所以没说话,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很高兴。」
「高兴?」
被嘲笑自己的缺点会很高兴?琪卡如果有这种倾向,我会更加意外,不过我猜错了。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笑脸,所以很高兴。」
「笑脸……是第一次吗?」
我知道自己不太常笑,可是和琪卡在一起,心中如此满足,难道我之前都没有笑过吗?
「嗯,就我记忆所及,这是第一次。我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怎么样,不过在我的世界,看到喜欢的人笑,是很高兴的事情。我因为第一次看到,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样啊。在我的世界,应该还不至于高兴到说不出话,不过……嗯,我看到你的笑脸也会很高兴。」
我想起那一天,当我确认她的眼睛眯起来就是笑脸的时候,我的身体自然产生喜悦的反应。
而现在,当琪卡很自然地说出「喜欢的人」,我虽然不至于沉默或哭泣,还是感到很高兴。
「那我以后会多笑一点。」
「你不用勉强自己笑。不过如果能看到你的笑脸,我会很高兴。」
「我会从平常就努力。」
这是我这辈子首度打算要在平日生活中常保笑容。今后会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关于琪卡绘画能力有多差,我必须亲眼看到才知道,更重要的是我也不知道实验能不能成功;不过我还是决定下次要准备笔和本子。
这时我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知道我的信箱并且会联络我的,就只有家人而已。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母亲传来「差不多该回家了」的讯息。平常我大概会假装没看见,不过因为上次事件造成家人困扰,我现在对他们有所亏欠。
「琪卡,我今天差不多该走了。」
「你先走真是难得。」
的确如此。其实我也不想要先走。
「嗯,因为我家里的人叫我回去。」
「这样啊。对了,香弥。」
当我知道和琪卡在一起的时间即将结束,在依依不舍的心情增幅的同时,紧张度则相反地逐渐消失。我现在才知道,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会耗费体力和精神力量。离别时虽然遗憾,但也是松一口气的瞬间。
「亲吻要在什么样的时机进行?」
然而一度松弛的力量却必须立即回到我身上。正要移开的视线被琪卡吸住。
「时机?呃,应该是看气氛,还有顺其自然吧。」
「这个我就不了解了。」
的确,我们连了解对方文化都很费力,要了解异世界的气氛,难度太高了。
「那么要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进行?」琪卡又问。
「就是……想做的时候吧。」
这个回答就跟「什么时候吃饭?」「肚子饿的时候」一样蠢。
不过我还能怎么说?
「我不知道什么是『想做的时候』,不过你是指恋爱感情变得很强烈的时候吗?就像对家人的情感很强烈的时候,会彼此拥抱一样。」
我并没有对家人产生过那样的情感,因此不知道答案。
「也许吧。就是喜欢对方到受不了的那种感觉。」
「你呢?」
我无法假装自己没有想像过这样的发展。
「香弥,你现在的心情怎么样?」
想要诚实面对琪卡价值观的愿望,以及想要诚实面对自己感情的任性,两者互相矛盾,让我犹豫不决而持续烦恼。
最终我只能老实回答。
「喜欢对方到受不了。」
「亲吻有限定次数吗?」
「没有。」
她虽然说不知道,不过接下来就是气氛和顺其自然了。
双方都闭上眼睛,看不见琪卡或看得见我都无关紧要了。
两人在黑暗中确认彼此的存在。
「对不起,我太狡猾了。」
当我们的脸恢复原来的距离,听起来像是出自我口中的这句话,却是由琪卡说出来的。
「我想要多试几次。我想说习惯之后,也许可以做得更好。不过这样好像在利用你的心情。」
「被击中要害」这种说法太强烈,听起来太蠢,因此我不想使用。
「只要你不讨厌,我一点都不在乎。」
最后我还是只能说出蠢话。然后我怀著徘徊在顾虑与爱慕之间的心情,又亲吻了几次才回家。
※
蜜月。
我原本以为即使知道这个单字,也不会有浮现到脑中的一天;然而如果要为我和琪卡的时间命名,虽然感到害臊,但这个词是最贴切的。
夏天过去,秋天来临,我们没有得到更多新资讯,只是在一起度过两人的时光。我们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品尝著从各种时间与地点收集、浓缩的蜜汁。
画图的实验成功了。首先由我拿著笔和本子,让琪卡从上方一起握住笔,然后同时移动手部,避免让两人的手指离开笔和本子。我让她在这样的情况下画图。至于画出来的图画,我一想起来就会笑,所以还是算了。
我也让她写字。不过理所当然地,我没办法阅读她的语言。奇妙的是,琪卡写出来的字全都在她的手离开笔、我的视线离开本子的时候消失,也没办法用手机拍下来。事实上,我以前曾经想要偷偷录下琪卡的声音,但是留在录音中的,只有我像傻瓜一样、隔著空档回应的声音。虽然遗憾,不过看样子没办法跨越两个世界进行纪录。我记住文字的形状回家查,只知道琪卡的世界的语言似乎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到头来,从本子得到的资讯,就只有琪卡长得像人类女性,以及他们世界的建筑似乎是四方形这两点。
明明是我请她画的,可是对于无法确切掌握琪卡外观这一点,我却有些松了一口气。
我得到确信:光是眼睛和指甲这样的资讯,就足以让我爱上琪卡。
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乐。
一般的朋友和情侣之间,或许会有话题枯竭的情况,但我们之间却完全不会发生这种事。由于彼此的生活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即使不去刻意找话题,也会有源源不绝的新奇。琪卡告诉我的内容当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文化及想法。能够从琪卡的嘴巴发出的声音得知这样的内容,对我来说是非常特别的时间。
琪卡跟我谈话时,似乎总是会对我的世界进行大量想像。
说证据或许有点夸张,不过有好几次,她都是从我说话的内容或我的外观得到各种资讯,发现到我没有对她说过的事情。
「香弥,在你的世界会有气温大幅变化的期间吗?」
「气温?每个季节的气温都不一样。」
「『季节』就是指这样的期间吗?」
「嗯……啊,原来你的世界没有季节。在我的世界或者说在我的国家,有四种叫作『季节』的东西。现在是『秋天』这个季节,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冬天』。现在是从炎热的季节变得稍微凉一点,第一次见到你那时候则很冷。」
「这样啊。怪不得……」
「怪不得?」
「你身上的衣服件数,还有厚重程度都会慢慢变化。在我们的世界,会依据气温高的地方或气温低的地方、晴天或雨天、太阳升起或下山,另外还有不同工作而改变服装,不过不会因为过了一段期间而改变。所以我猜想,也许在你的世界,气温的变化比较大,有类似你说的那个叫『季节』的东西。」
「哦。我们也会因为不同场合改变服装,不过基本上是随著季节改变。这么说,虽然我看不到,不过你来这里的时候,都穿著同样的服装吗?」
「颜色和花样会不一样,不过大概没有像你们那么多的种类。」
「我的衣服也不算很多,而且来这里的时候,都只穿方便活动的衣服。白天通常是穿制服。」
这时我想到琪卡的世界或许没有制服这种东西,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说明不足,不过琪卡立刻回应「就是上学穿的服装吧」。
「嗯。在你的世界,也有上学时穿的服装吗?」
「没有。我以前都穿平常穿的衣服去上学。」
我率直地感到惊讶。从白天去上学的情报、还有这段时间穿著的服装,琪卡就立刻推知制服是做什么用的。如果是我,大概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得到答案。
我一边想到琪卡果然是值得尊敬的人物,一边想到她也会去想像没有见面时的我,不禁感到高兴。
「香弥,在你们的世界,女人比男人冰冷吗?」
「嗯~因人而异吧。在你们的世界是这样吗?」
「我在书上读过,体感温度是女人比较低,体温的话男女应该差不多。」
「在我们这里,通常也是女人比较怕冷。」
「果然是这样。」
「你也许以为我只是因为是男人,所以体温比较高,不过就像我以前跟你说的,我因为有在运动,所以体温应该比其他男人稍微高一点。」
「这样啊。」
「琪卡,你该不会觉得冷吧?」
「没有,不要紧。只要你在这里,我就不会冷。」
也就是说,我们的距离近到她会说出这句话。
琪卡本身应该完全没有想要迷倒我的想法,可是意图与结果往往会有无法连结的时候。这一点跟我们也一样。
我说「这一点」是有理由的。
虽然只是很琐碎的差异,不过琪卡和我们果然还是不一样的生物。
有一天,我第一次确实地摸到琪卡的头发。当时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契机,只是因为彼此想要靠得更近,在某个瞬间,我把手放在应该是她后脑勺的地方,被她头发部位的触感吓了一跳。
「怎么了?」
「琪卡,你的头发绑起来的部分以下,也是自己真正的头发吗?」
「嗯,是真的。很奇怪吗?跟你的头发不一样吗?」
不一样。
凭我用手摸的感觉,琪卡的头发应该是绑成这个世界称为马尾的样子,可是头发根部的质感、还有绑起来的位置到发梢的质感却明显不同。一根头发因为部位而有很大的质感差异,也是我们所没有的特徵,不过更重要的是,相较于比一般头发稍硬的发根,发梢特殊的触感让我感到惊讶。
琪卡的头发在发梢以上的十公分左右,如果用目前我所知道最接近的材质来形容,就像是有弹性而柔软的铁丝。
虽然说是铁丝,但并不是以坚硬固定的形状存在,而是如我们的头发,绑成一束垂下来并晃动。我过去或许有偶然碰到过琪卡的头发,但是并没有注意到有什么特殊之处,大概就是因为具有这样的柔软度吧。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如果拿来刺人,应该可以刺破肌肤。这或许就是琪卡要把头发绑在脑后的理由。
这个世界存在著类似这种触感的东西吗?
「香弥,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要摸吧。」
在我思考的当中,不知道是传递了什么样的讯息,害她不必要地操心,让我打心底后悔。
「虽然是没有摸过的触感,不过一点都不会不愉快。我反而很高兴,还能发现到我不知道的部分。」
我当然也明白,关于琪卡几乎都是我所不知道的部分,但是能够不断发现不知道的部分,确实让我感到无比的喜悦。
我没有告诉琪卡,但刚刚那句话还有后续。
我很高兴,又发现到新的喜欢的部分。
「香弥,我也可以摸你的头发吗?」
「嗯,当然了。」
琪卡摸了摸我因为天气变凉而疏于剪发、变得太长的头发。被摸而感到安心是我第一次的经验,给我深刻的印象。
「一直到发梢都很软、很舒服,真的跟我们完全不一样。」
没错,完全不一样。尽管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我们仍旧可以像这样彼此接触,试图理解对方。
我真的不在乎琪卡是不是人类。
这一天,我们又累积了两个世界最近距离的经验值。
蜜月。
正是如此。
这个单字是把honey moon直译为日语,据说是指结婚之后的一个月、像蜂蜜般最甜美的时间。
当时的我很幸福。
因为我当时相信甜美的蜂蜜存在。
……要我说出这么懂事的话,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
「琪卡,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生日是指出生的日子吧?是╳╳╳╳╳╳╳╳。」
「抱歉,我完全听不清楚。」
「唔,该怎么说呢?快要到了。」
我仔细询问之后,虽然不是很确定,不过大概可以推论琪卡的生日是在两星期后。因为是依照琪卡的世界的时间观,所以不论怎么确认,都有可能是牛头不对马嘴的情况。
「你为什么要问?」
「最近我父亲的生日到了,所以我就想到,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有没有庆祝生日的习惯。」
「原来如此。有啊。醒来的时候,家人会对我╳╳╳,就是做特别的祈祷。」
「哦。我们是吃蛋糕或送礼物之类的。」
「蛋糕是什么?」
我说明蛋糕的形状和材料,得知在琪卡的世界也有几乎相同的食物,只是名称不同。
「在你的世界,生日是很重要的日子吧?」
「也不见得。这只是一个仪式,感觉像是拿出生的日子当藉口在大肆庆祝而已。」
「如果这样很快乐的话,应该也是好事。」
看到琪卡的笑脸,在我心中的各种选项中,点头说「的确」的优先顺序就会变得特别高。
「我也想替你庆生。不过就算准备蛋糕,你也吃不出味道,又没办法把礼物交给你。」
「谢谢。你平常总是花时间跟我在一起,这样就已经足够了。」
不论听几次,这句话总是会让我的内脏发烫。
「总之,如果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又是我可以给你的,就跟我说吧。」
「这个嘛……啊,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当然了。」
琪卡拜托我是很难得的事情。受到她请求,让我的声音自然而然变得欣喜。不过我也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实现琪卡的愿望。明明是自己主动询问愿望,要是回答办不到的话,一定会让琪卡感到失望,我自己也会很失望───虽然说我的确很有可能办不到。
也因此,当我知道自己只是杞人忧天,就感到很庆幸。
「以前我们不是唱过自己世界的歌吗?」
「嗯。」
这是几个月前的事,但是我还记得很清楚。
「我想要再听你唱一次歌。」
「什么?」
「如果你讨厌唱歌就算了。」
「不……啊!我刚刚不是说我不想唱,而是否定的『不』,就是不会讨厌的意思。也就是说,我并不是讨厌唱歌。」
虽然会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如果她要求的话,我也不至于拒绝。反倒是现在莫名其妙地惊慌,才让我感到难堪。用琪卡的话来说,就是很讨厌。
「话说回来,做这种没什么意义的事就行了吗?」
「这不是没意义的事情。我可以听到不同世界的歌曲,而且还能听到你跟平常不一样的声音,所以是很特别的事情。」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可能不高兴。
「那就好。不过我现在也可以───」
「不用了。难得有这个机会,就再等几天,等到我的生日快到再唱吧。我很高兴除了家人以外,还有你为我庆生。」
我告诉琪卡,我也很高兴能够为她庆生,心中想像著琪卡的家人是什么样子。我不禁想像只有眼睛和指甲发光的一群人在黑暗中生活,不过在那个世界,包括琪卡在内的所有人,应该都能看到彼此的全身吧。
我很羡慕琪卡的家人能够看到她,不过正因为看不到,我才能够以两人之间独一无二、并非随处可见的情谊而自豪。
正因为绝对无法传达,才能够存在著绝无仅有的关系。
我们聊了一会儿生日的话题,就到了琪卡该回到家人身边的时间。我目送琪卡离开之后,走出候车亭。
我看了看手表。今天的时间又有些太晚了。暑假结束之后也过了一阵子,最近家人对我的关注似乎也减少许多,即使晚一点回家,也不会被斥责或担心。我凭恃著这一点,悠闲地享受和琪卡在一起的时间。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著琪卡拜托我唱的歌。我忘了问她可不可以唱和上次同一首歌。不论如何,包括上次的曲子在内,我打算先听几首歌并记住。
两个星期很快就会过去。琪卡不在我身边时,我依旧过著一般高中生的生活,但是这样的日子平淡无味,即使累积两星期份,我也可以立刻吞下去。遇见琪卡这样的特别人物之后,我感觉到自己的世界其他部分的颜色越来越淡。家人与同学对我来说,原本就只是在日常生活奔跑时滑过视野角落的景色,现在则变淡到彷佛有一天会全部变成白色。
除了我以外的人,在找到对自己很特别的事物时,看到的世界也像这样吗?不,大概不会。如果会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人说,因为遇见某样东西而感觉世界更灿烂。
我得到在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特别」,因此很清楚,灿烂的不是世界这种暧昧的东西,而是自己的心。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每次打开候车亭的门之前,我会祈祷再也无法见面的日子不是今天。我内心深处也明白,那个日子迟早会来临,但是我完全无法做好心理准备,接受那就是今天。
冰冷、坚硬、柔软、甜蜜───我的全身期待著这一切而生活。
琪卡的生活中没有战争之后,我们大概每星期会见一两次面。能不能见面,全看琪卡能否顺利躲过家人耳目来到避难所。在他们的世界,没有战争的时候并不建议前往避难所。也就是说,我无从事先得知琪卡会不会来。不过我只要每天来就行了,所以也没什么大不了。即使存在著阻碍,她仍旧频繁地来见我,让我感到很高兴。
虽然无法事先知道,不过根据之前的经验,我大概可以预测到距离琪卡的生日最近的见面日。从约定要庆生的那一天开始算,第二次见面时,我和琪卡讨论,决定下一次要唱歌给她听。如果不巧过了生日,那就再说吧。
就如我一开始预期的,这一天很快就来临了。
每一次打开候车亭的门,我都会像第一次般,抱持著不能算是适度的紧张。当我看到琪卡发光的眼睛和指甲出现,心中就洋溢著在这世上大概绝无仅有的幸福。因为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我也无法用言语形容。
「香弥。」
这个声音听起来比平常更雀跃。我也只称呼「琪卡」,然后坐在距离她一个身体的位置。这一来,她就会移动到贴近我的地方。
「琪卡,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嗯,我很期待今天。」
我明明知道她会这样回答,还是忍不住问了。
「生日还没有过吧?」
「嗯,等太阳下山、然后再度升起的时候,就是我出生的那一天。」
「那就是明天了。这是最棒的时机,不过你今天要来这里,会不会很勉强?」
我即使曾经一一推测过他人的行动,但是在遇到琪卡之前,却不会去考虑到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对方。即使到现在,也只有对琪卡才会考虑。如果我是个体贴的人,或许会把入手的能力使用在周围的人身上,不过我并不是。
「没这回事。跟平常一样。」
「那就好。啊,对了,虽然不知道在你的世界是不是也这么说───」
我从来没有在这句社交词令当中,注入如此真实的心情。
「琪卡,祝你生日快乐。虽然早了一天。」
「谢谢。我们不太常用『生日』这样的说法,所以听你说出这么特别的话,我很高兴。」
我明明已经能够不害羞地看琪卡的眼睛,但不知为何只有笑脸例外,总是让我心跳加速。
「等你出生的日子到了,就轮到我跟你说『生日快乐』。」
「虽然还早,不过到时候,我想要听你用你的世界的说法来说。」
「我知道了,就这样吧。还要等很久吗?」
「嗯,还有几个月。」
我的生日是在二月底,也就是跟琪卡见面的日子。我告诉琪卡,她便很高兴地说,这样的话她就能记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除了家人以外,会有人为我的诞生高兴。
「那么现在可以请你来唱歌吗?」
「嗯,好!」
我不小心发出很有气势的声音。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正式要唱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紧张。」
上一次也是这样。唱歌给心爱的人听这种事,我既没有经验,也不符自己的本性,因此仍旧无法轻松做到。
不过这是琪卡的愿望。我不觉得自己的歌声有什么价值,但这是庆祝的歌。即使无法传达什么,也要注入感情好好唱完。
上次见面的时候,琪卡要求我唱两首歌,一首是以前唱的那首,另一首则是新的歌。之所以要唱同一首歌,是想要确认和上次的感受方式有没有差异。上次我们没有办法确实掌握彼此唱的歌曲旋律,这次我虽然有预感还是会一样,不过琪卡应该也有同样的预感,因此没有必要特别讨论再唱的意义。
「我朝著前方吧。」琪卡说。
我的声音大小或许在琪卡的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是我还是把嘴巴凑向她的耳朵,跟上次一样小声唱歌。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这次即使鼻子不小心撞到琪卡的耳朵,我应该也不会像上次那么慌张吧。我和琪卡之间,拥有彼此确认存在的时间,以及共同累积的特别经验。
我边想著这些边感到紧张,不禁觉得自己很窝囊,但在此同时我也感到高兴───我对琪卡的心意还没有用其他东西来掩饰,仍旧留在我心中。
我是多么地特别而幸福。
「琪卡,如果太近或太大声,就跟我说。」
我把手放在琪卡的耳朵,把脸凑过去。
「嗯。」
我保持适当距离,嘴唇放在鼻子不会撞到耳朵的位置,静静地吸气。
吸入的氧气原本应该用在为琪卡唱歌。
然而想到过去的种种回忆,我不禁先说出想要传达给她的话。
「琪卡,谢谢你。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我用耳语的声量,把所有的气都用完,连忙再吸入一口气。
从我放在耳朵上的手指,我感觉到闭著眼睛的琪卡微微点头。
「我也一样。」
我等候著像平常一样从黑暗中传来的声音。
「先遇见你,真的是太好了。」
也许我可以当作没什么而不去在意。
我把放在琪卡耳朵上的手指移开,把凑向她的脸退回原来的位置,挺直背脊回到坐正的姿势。
「……香弥?」
也许我可以当作平常的对话来处理。
可是这句话仍旧无可奈何地卡在我的喉咙。
「香弥,你怎么了?」
「琪卡。」
我呼唤她的名字,把卡在喉咙的东西吐回舌头上,咀嚼、品尝、咬碎,分析那是什么。
花了几秒钟,我总算大概看清它的真相,但并不确定该不该向琪卡确认───不,我并没有那么理性,我只是犹豫几秒,不知该不该把咬碎的那东西吐出来。
最后我还是无法忍受把它留在嘴里的不快感。
「什么意思?」
「什么?」
琪卡歪著头看我。
我感到害怕。
「你说───」
一定是杞人忧天,可是我还是感到害怕。
「你先遇见我。」
不行。
其实我有时间去想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在等候琪卡回答之前,其实我有时间整理乱七八糟的心情,比较各种想法,在自己心中做好接受事实的准备。
让我无法挪出这个时间的,是我,还有琪卡。
我们太接近了───在这间候车亭,在我们相遇之后的几个月。
琪卡的眼睛晃了一下。从只凭两个光点表现的多种情感当中,正因为是我才能发觉到,其中掺杂著紧张。
不,也许即使不是我,也有人能够发觉。
「不是只有我吗?」
「什么意思?」
「你在这里见面的对象。」
如果不提及这件事,彼此仍旧可以保留梦想。
「在这里只有跟你见面。」
在这里。
「还有其他的场所,可以跟这个世界连结吗?」
「……我还不确定跟你的世界是不是一样的。」
这个说法的意思是……
「可是从各种╳╳╳来判断,应该是同一个世界。」
「在哪里?」
「我之前应该也跟你说过,避难所有好几个,那里是其中之一。」
「你、你为什么……」
「香弥,你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
我感觉到指尖冰冷到失去感觉。我心中想著必须设法提高体温,开口问:
「琪卡,你为什么要隐瞒我?」
「我没有打算要隐瞒。」
「那为什么我刚刚问你的时候,你会那么紧张?」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如果说我在紧张───」
「你在紧张。」
「『如果』我在紧张的话,那是因为你的表情很可怕。」
琪卡的眼睛形状变了。我知道她正感到困惑。
虽然知道,但我真正想说的句子仍旧具有质量,从嘴巴里掉出来。
「我们聊了那么多的话题,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当她说我的表情很可怕的时候,我应该可以立刻反省;或者应该说,如果我有反省就好了。但是这样的理性都是事后诸葛。
琪卡花时间仔细思索之后,用任何人都知道是辩解的声音开始说:
「理由之一,是因为我们没有聊到这个话题。而且那个女生一开始跟我说过,不希望我告诉别人她在那里。后来我们越聊越多,彼此都确认她所在的地方不可能被其他人知道,可是我还是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你,所以就没说了。」
我内心的错愕并没有轻微到知道对方是女的就能安心。
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人也能跟琪卡说话。
还有其他人也看过她的眼睛和指甲。
还有其他人也能证明另一个世界存在。
「你当然有必要告诉我,两边的世界还有其他连结。」
「你不是说,与其讨论世界,不如来谈谈彼此的事吗?」
「意思不一样!」
我没有想到琪卡会来挑我的毛病,因此声音也变得粗暴。
「香弥,你怎么了?你有点怪怪的。」
「我───」
我忽然想到,琪卡或许曾经让我看到这项事实的线索。
体温。
制服。
对了,我并没有对琪卡详细说明过「狗」是什么,可是她却知道狗是和人类一起生活的动物。
她曾经跟我提起过我不知道的首饰,而且她说过我不会发出很大的声音,该不会是因为另一个人的声音很大?
从那么久以前,她就提示过了。
琪卡说我的表情很可怕,可是我知道自己内心的情感不是愤怒。在我内心的是悲伤与失落。因为这份情感过于巨大,因此一定卷入了其他情感,看起来就好像包含了愤怒、爱情、嫉妒等等,可是这不是那么小的问题。
我感到悲伤。
「我真的把你当成唯一特别的对象。」
「我也把你当成唯一特别的对象。」
「可是却有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家伙……」
「『特别』不会因为其他人的存在而消失。」
或许我也知道,她是正确的。
琪卡说的是正确的,可是那是在语意、道德与伦理这样的框架当中的正确。琪卡不理解,人类无法控制的情感、心意、心情,并没有包含在这个框架当中。
也许琪卡无法理解的不是恋爱感情,而是人类强烈的情感。
「人类不会那么简单地接受这种理论。」
琪卡的眼睛再度晃动。
她无视我的错愕,自己内心产生错愕,在我看来一点正当性都没有。
「香弥,你会因为我跟其他人见面,就觉得自己的『特别』消失了吗?」
我无法立刻否定。
「我想要『恋爱』的对象,只有你而已。」
我试图把在自己内心蠢动的感情正确地化为语言,束手无策地等待著整理出头绪。
这时两个光点往横向拉细。
「原来如此。香弥───」
我看到之后,就无法呼吸。
「你只是在假装而已。」
我的内心与身体痛切地感受到,她的笑容不是出自喜悦或快乐。
不对。
不对,不对。
不是这样的。
我以为这次总算可以明确、迅速地否定,可是明明发出来的声音却没有传到我的耳中。我感觉到嘴唇在颤抖,牙齿发出喀喀声打颤。我无法呼吸或发出声音。那么我至少应该要摇头,可是在我的视线被光芒夺走、听觉被声音夺走的当中,不知不觉就忘记代表否定意义的动作了。
代替我说话的是琪卡。
可是───
「香弥,你只是想╳遇见╳╳╳自己喜欢╳╳╳╳╳而已。」
我听不见。
「╳╳╳悲╳╳,就算╳╳╳歌╳╳╳也能特别╳╳╳╳的人╳╳╳╳。」
听不见。
「不知道╳╳╳╳╳╳╳喜欢╳╳╳╳╳╳╳╳相信╳╳╳。」
「听不见。」
为什么?听不见的应该只有不知道的单字、这个世界没有的词语,可是我却无法听懂她说的话。我不知道琪卡在说什么。完全无法理解。
当我呆呆地望著,琪卡的眼睛离开我,往上移动,从高处看著我。
她的眼睛显得很悲伤。
「今天就╳╳吧。」
还是听不见。不过从这几个月和她建立的关系当中,我知道她站起来的时候就代表要离开这里。
我想要至少对她说这句话,便使用我肺部仅存的空气挤出声音:
「小心、不要被发现。」
琪卡似乎在烦恼中仍旧回应了我,可是这句话也被杂音般的声音掩盖,听不见她在说什么。
四周立刻变得黑暗,我像平常一样剩下一个人。
不过跟平常不一样的是,我无法站起来。
在恢复一个人之后,我总算可以缓缓地压抑并安抚自己的情绪。
然后我理解到自己犯下的错误有多严重。
即使想要立刻辩解、道歉,琪卡也不在这里。
至少也得等几天。
之前明明也都等过,可是我却感受到彷佛要把全身烧成灰烬的焦躁。
后悔和反省之类的情感当然不会结束生命。
可是感觉快逼死我的这些情感,今后也会一直纠缠著我。
人不会因为感情而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理解到这一点。
但即使理解,感情也没有得到清算。那样的瞬间永远不会来临。
我再也没有见到琪卡。
让我成为独一无二的特别人物的她,消失在黑暗当中。
我的世界的色彩永远都没有恢复。
注1:在主角居住的地区,似乎习惯用这句话代替「再见」、「路上小心」。书中没有详细说明,不过可能跟后来提到的古老传说有关。
注2:香弥这个名字日文读音为两个音节的「かや(Kaya)」,而佐藤则读为「さとう(Sato)」。
注3:琪卡与地下,日文读音都是「ちか(Chika)」。
注4:面条的一种,夏天吃的时候通常会在煮熟后冰镇冷却,然后沾酱汁来吃,常当作简易的夏季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