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先感觉到的是传进耳中的绿袖子报时钟声。
旋律停止后,我的脑袋瞬间充满疑问与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
虽然打从出生以来,我不曾体验过所谓的失神,但恐怕现在的状态就相近于从失神中恢复过来。意识的连续性突然中断,下个瞬间,与失神前截然不同的景色映入视野。
如果要具体表达现状,那就是明明直到刚才为止我还站在废弃村落公园──那里的樱花树下,现在却背海坐在袖岛的堤防上。
驻岛警察先生就在眼前,他将脚踏车停在旁边,满脸担心地看著我。
「喂,你没事吧?说话啊。」
警察先生向我搭话。
「……警察先生?」
「喔,噢。我就是。」
看起来有些困惑的警察先生露出苦笑。
警察先生本身没有任何问题。问题出在,他为什么会、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面前的?
「那个,请问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刚刚还在跟船见你说话吧。」
「刚刚?你说的刚刚……大概是多久以前?」
「……你真的没事吗?我们大概五分钟前就开始说话了喔。不记得了吗?」
五分钟前。我没有和他已经说了五分钟话的记忆。
我环顾周围。这里确实是袖岛的堤防。不是废弃村落也不是公园,连一片樱花花瓣都看不见。只不过,天空和先前的记忆一样,浸染著晚霞色。
现在几点?为了确认时间,我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摸索,但没有找到手机。是忘在家里没带出来吗?正当我这么想的同时,察觉到了手机就握在左手里。
我想看时间,但又因为新浮现的疑问而停下动作。
我是什么时候拿出手机的?
话又说回来……不只手机,还有衣服,现在穿的衣服也和之前不一样了。明明我今天一直穿著连帽上衣,现在身上却是运动服。虽然这是我的衣服没错,但我不记得有换过衣服。还是说,其实我一开始穿的就是运动服,但以为自己穿的是连帽上衣?有这种事吗?
「喂喂你又来了,不要突然安静啦。」
听见警察先生的话,我倏地抬起头。
「不、不好意思,我有点在意衣服和时间……」
「衣服?我不知道你衣服怎么了,不过现在是六点,你没听到刚才的报时钟声吗?」
「欸?啊,是喔。说得也是……」
随口回答后,依旧无法理解现况。我将手机塞进裤子口袋。
我确实听见了绿袖子的报时钟声。但我在废弃村落时也听见了……嗯?意思是,时间从我在废弃村落时就停滞了吗?也就是,我从废弃村落瞬间移动到这个堤防……不,怎么可能。假设是那样好了,但警察先生说过大概五分钟前就在跟我说话。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思考,我都无法从现状整理出自己能够理解的说明。
「船见,身体不舒服的话我送你回家吧。还是说带你去诊所比较好?」
「不,不用这样啦……我可以自己回家。」
「是吗?那就好……怎么说呢,不要太钻牛角尖喔。虽然这件事令人难受,但你并没有错。好,那我也要走了。」
「啊……?」
警察先生跨上停在一边的脚踏车。就在我以为他要离开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地看著我说「啊,最后还有一句话」。
「夜游要适可而止喔。」
警察先生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令人难受的事什么的,夜游什么的……那是什么意思?听不懂。
话说回来,警察先生会这么关心,应该是因为我的状态看起来很糟吧。就算他那样认为也不奇怪,或者该说就是他看到的那样没错。最近生活一团糟,又因为无法消化现状导致视线有点摇摇晃晃。就像是遇到了恶劣的整人游戏一样。
该不会真的是整人游戏吧?今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有人配合我时隔两年的回老家行程,策划了整件事想让我沦为笑柄……会不会是这样?
我挥散荒谬的妄想。想太多,开始累了。反正太阳也下山了,回家吧。
回到家时太阳已经完全西沉,天色正在逐渐变暗。
打开玄关门时,我和穿著制服从客厅出来的惠梨视线相遇,并因为立刻想起和她吵架这件事而觉得尴尬。
应该要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先道歉再说呢?正当我这么烦恼时,惠梨先开口了。
「回来得真晚。好了,快点进来。」
「啊、好。」
她的态度很普通,看上去不像在生气。原本以为惠梨是很会记仇的类型,看来是我想太多了。
但是身为哥哥,果然还是道歉比较好吧。
我脱下鞋子踏上走廊,叫住往盥洗室方向走的惠梨。
「啊……惠梨。」
「嗯?什么?」
「那个,抱歉啊,跟你说了些幼稚的话。」
「哈?你在说什么?」
「就是,我出门前不是和你吵架了吗……」
惠梨露出诧异的表情,然后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般低声嘀咕。
「那个已经无所谓了啦。我也有点不对。」
我相当惊讶。那个一生气就没人劝得动的惠梨居然老实道歉了,事到如今我才实际感受到名为两年岁月的重量。
就在我偷偷为了妹妹的成长而感动时,惠梨不耐烦地说。
「我说你,不准备没关系吗?」
「啊,好好好。准备,准备。要准备什么?」
「……你在说什么?再来要守灵不是吗?」
「守灵?谁过世了吗?」
惠梨的表情凝固了。正当我这么想,她接下来看向我的眼神满是责怪。
「喂,你认真的吗?」
虽然因为她还是继续喊我「喂」而有点沮丧,但我还是老实询问。
「因为我真的不知道啊……该不会是跟我交好的人吧?」
惠梨犹豫片刻,小声说。
「……是彰人先生喔。保科彰人先生。你为什么不记得了?」
我花了点时间将保科彰人这个名字,和「过世」这个词连结在一起。
「等、等等等等。开玩笑的吧?我今天在港口看见彰人了欸。」
「哈?」
「啊,该不会是那个吧?因为今天是愚人节所以想骗我?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别开这样的玩笑比较好喔。」
「……你在说什么?」
惠梨用我从来没见过的认真表情这么说。
她似乎真的很担心我似地开口。
「彰人先生四天前就过世了,今天是四月五日。」
──那么,我去整理一下头发。
惠梨这么说完,一边用眼角余光看我一边走进盥洗室。
我呆站在走廊。
彰人死了,而且是在四天前……难以置信。这样的话,我今天下船时看见的彰人是什么?认错人了吗?还是说那其实是幽灵?怎么可能。
惠梨还说了其他奇怪的话。今天是四月五日?我不觉得自己会因为春假就将日子记错四天。今天是四月一日星期日,这种事只要看手机马上就知道了。
我从口袋拿出手机解锁。
萤幕上显示的日期一如惠梨所言,是四月五日。
「……骗人的吧。」
我跑进客厅,看过所有显示今天日期的东西。
电视、报纸、电子座钟……全都告诉我今天是四月五日。
我无法相信,这绝对有问题,如果是整人游戏也搞得太复杂了吧。
我走出客厅寻找奶奶。
打开和室纸隔门时就发现奶奶了,她正在衣橱里找著什么。
「奶奶,有空吗?」
听见我的声音,奶奶回过头。
「哦,奏江。你回来啦。守灵的时候就穿这件──」
「今天是几号?」
我在奶奶说完之前打岔。
「怎么突然这么问?」
「告诉我就对了。」
「我想想啊,今天是星期四对吧?四月五日星期四。」
「真的?没错吗?」
「如果我还没老人痴呆的话就没错喔。就算要我以死去爷爷的名义发誓也可以。」
既然都能以爷爷的名义发誓了,可见奶奶没有骗我。
这么说……今天果然是四月五日吗?
即便想否认,但我找不到足以反驳的证据。惠梨和奶奶都说今天是四月五日,所以奇怪的人是我吗?
「到底怎么回事……」
奇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
回过神来已经从废弃村落移动到堤防、彰人的死、日期的偏差……比起整人游戏,更像是做了个失去一致性的噩梦一样。
就在我苦恼的时候,奶奶从衣橱里拉出一件黑色的衣服递给我。
「来,换上这件。」
奶奶说学生守灵时应该穿制服,但离家出走中的我怎么可能随身带著制服,所以就先借用老爸就读袖岛高中时的旧制服。那是旧式的立领学生制服,虽然不甘心但尺寸刚刚好。
守灵似乎在袖岛的社区活动中心举行,我和奶奶还有惠梨一起前往。
春日夜晚的凉爽空气,正适合整理脑内乱七八糟的情报。
经过深思熟虑,我理解的事情有两件。
首先,今天确实不是四月一日而是四月五日,毕竟所有表示日期的东西全都这么告诉我,惠梨和奶奶也回答今天是四月五日,所以我只能这么相信。
再来,我没有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月五日下午六点的记忆。如果不谈日期和时间,也可以说没有从触碰到废弃村落祠里的石头那瞬间开始,直到在堤防和警察先生聊天这段时间的记忆。因为这两个时间点都伴随著绿袖子的报时钟声,所以可以断定时间是下午六点。
意识空白四天。
要说原因的话,我首先想到的是脑部异常,健忘症或者少年痴呆之类的。从现实层面来说,这是最有可能的吧。十七岁就有记忆障碍,放在创作里面是很常见的设定,可是一旦扯上自己,不仅不好笑还很恐怖。老实说,我不想认为自己生病了。
其他能够想到的原因是,祠里的石头。
在我触碰到那个的瞬间,自己所在的场所和时间就跳跃了。搞不好就是因为触摸了神体,所以遭到报应也说不定。老实说,比起生病,因为遭报应更不现实所以感觉还比较轻松。
但是……无论是生病还是报应,这空白四天里的我怎么样了呢?
这种事只要问就能知道。我跑到走在前方的惠梨身边,和她并行。
「惠梨,有空吗?」
「……什么事?」
「虽然是奇怪的问题但我还是想知道,我最近有在家里吗?」
哈?惠梨提高了声音。
「这是什么问题。你在不在、自己不知道吗?」
「也不是不知道,就是那个啦,那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的?」
惠梨惊讶地盯著我。
我知道自己说了奇怪的话。但如果突然说「我没有这四天的记忆」,反而会害她担心,所以只能随便找个藉口了。
惠梨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转回前方,然后开口。
「很常出门,也曾经整晚不回家……」
也曾经整晚不回家,意思就是大多时候都有回家。看来只是没有记忆,生活还是很正常的样子。但如果是这样,就有了许多值得在意的部分。
「我去哪了?不回家的意思是,在哪里过夜了吗?」
「……东京的水,是不是混了什么对脑袋有害的东西啊。」
「哈?你突然在说什么?」
惠梨转向我。
「你最近一直很奇怪,一般不会问这种问题吧?我真的认为你去一趟医院比较好。」
「没有这么严重啦……」
「很严重。你绝对很奇怪。」
我不去看一脸严肃的惠梨,开始找藉口。
糟糕。结果还是害她担心了。
乾脆全部告诉她算了,告诉她我回过神来就已经过了四天。但感觉说了这件事就真的会被带去医院,也会害奶奶担心。
……还是说,我真的该去医院啊?
「你们两个,再来要安静啰。」
正当我烦恼怎么回答惠梨时,奶奶的声音传来。
我们来到做为守灵会场的社区活动中心附近了,那是间有剑道场那么大的平房。总是冷冷清清的门前,已经有身穿丧服的大人们在排队。
惠梨似乎还想说话,但我们加入队伍后就无法交谈了。
我们在柜台登记后进入活动中心。一走入宽敞的房间,我的视线立刻捕捉到穿著袖岛高中制服的明里。
虽然我知道明里升学的学校是袖岛高中,但这是第一次看见她穿高中制服。她看起来比起在堤防巧遇时更加文雅。
明里正在和身穿丧服的大人说话,感觉不方便和她攀谈。所以我和惠梨以及奶奶,依序坐在了排列好的折叠椅子上。
我的视线转向祭坛。
画框当中的脸确实是彰人,这让我对彰人的死亡有了更加真实的认知。
彰人对我有恩。
当小学三年级的我被像小混混的国中生缠上而害怕时,正好路过的彰人救了我。虽然当时的彰人无论是年纪或体格都输给那个国中生,但他却能以毫不胆怯的态度与之争辩并赶走了对方。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与彰人的对话。
「看见胆小的家伙就让人火大。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堂堂正正的面对他啊。」
「可是,如果他是坏人搞不好会揍我……」
「那种时候就用石头丢他,然后全力逃跑就好啦。」
即便当时因为彰人这种大胆的回答而感到惊讶,但后来,他的话对我起到了精神寄托般的作用。
真的觉得不妙的时候丢出石头然后逃跑就好。一旦这么想,就稍微觉得没那么可怕了。当然,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奖的事,实际上我一次都没用过,但我确实因为彰人有了胆量。
虽然不知道彰人是怎么看我的。
即便如此,我也不希望彰人死掉。
诵经、拈香结束后,丧主,也就是彰人的母亲站在祭坛前致词。
彰人的母亲远远看过去一脸憔悴。头发失去光泽,目光空洞,感觉随时都会昏倒,明里站在旁边陪著她。
致词后,守灵也就告一段落了。出席者纷纷起身走向出口,我也站了起来。
出席者似乎会得到家属回礼,我和惠梨以及奶奶加入柜台前的队伍。
排队等待时,有两位出席者一边说话一边排在了我们后面。
「没有守灵宴席?」
「这也没办法啊。保科家的经济支柱只有保科太太一个人,生活拮据。而且听说了吗?她儿子的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欸。」
「啊啊,我知道。验尸报告是昨天出来的吧……」
急性酒精中毒。也就是酒喝太多吧?
这么说起来,健康课有教过。急性酒精中毒的死亡案例,好像有很多是因为呕吐物堵住气管导致的窒息死亡。如果足以被称为袖岛之星的彰人,临终时居然是那种状态,实在令人难以接受。
队伍前进,轮到我们了。
负责交递回礼的人是明里和她母亲。
我行了正式的礼,接过明里给的回礼纸袋。
然后,明里看著我的打扮低声说。
「袖岛高中的制服……」
「你说这个?这是我爸的旧制服,脖子周围很紧所以总觉得不舒服。」
「那样啊。但是,很适合你喔……非常适合。」
这么强调的明里眼中突然涌出泪水。
可能害她想起彰人了。我慌张地从口袋拿出手帕递过去。幸好奶奶有叫我带。
「那个,难过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陪你聊聊……」
我对只能说出这种话的自己感到厌烦,但用手帕压著眼角的明里点了点头。因为后面还有其他人在排队,我就此离开了活动中心。
外面的
空气很冷,夜空十分清晰,感觉冬天似乎还没远离。
「回家吧。」
奶奶这么说,于是我们朝回家的方向前进。
就在此时,背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明里。
「怎么了?手帕不用今天还我啦。」
「不是。那个……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有事情要告诉我?」
「嗯。四月一日到今天,这四天里发生的事情……不对,应该说是会发生的事情,才对吧?」
我有一瞬间听不懂明里在说什么。
但当理解「四天里」这三个字的意思后,我几乎是跳起来靠向明里。
「你知道吗!?」
明里整个人一抖,并发出「呀」的小声尖叫。看见她那害怕的模样,我冷静下来,并且感到了罪恶感。
「啊,对、对不起。我有点心急……」
「没关系……我没事。但是,在这里没办法全部说清楚……」
明里慢慢靠近我耳边,用像是悄悄话的声音说。
「明天傍晚五点来废弃村落的公园。奏江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明里重新拉开距离,并用一句「那么明天见啰」和我告别,小跑著回活动中心了。
我呆呆地目送她的背影,听见惠梨用诧异的声音问。
「怎么回事?」
「……我也,不太清楚。」
我用惠梨听不见的声量补上「现在还不清楚」这句话。
隔天。早上起床首先要确认的是,放在枕头旁的手机。
我立刻拿起手机,看向时间日期。
四月六日,早上八点。
我将脸埋进枕头。日期还是跳了四天。意思就是,很遗憾这并不是梦。
昨晚守灵回家后,我很快洗完澡刷完牙回到房间,没有跟惠梨或奶奶询问这空白四天里发生的事。一方面是不想害她们担心,而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明里所说的那句话产生了信赖与疑问。
──奏江想知道的事,我都会告诉你。
如果明里能够说明发生在我身上这复杂又奇怪的现象,那实在是感激不尽。
只不过,我不晓得明里知道这件事情的原因。除此之外,明里指定会合的地点是废弃村落公园,那里是我四月一日和明里道别后才发现的地方。也就是说,明里应该不晓得我知道那个地方。
「……搞不懂。」
头开始痛了。是因为昨天一直处于混乱状态吧?说不定脑袋也有肌肉酸痛之类的症状。
我决定睡个回笼觉让脑袋稍微休息。
睡醒时已经中午了,我和奶奶吃了午餐。
惠梨似乎和朋友一起去本土玩了。我稍微松了口气。惠梨从昨晚开始就格外担心我,原本还因为要是见面了她说不定会继续追问而感到不安。不过说起来,害她担心确实是我的错。
午餐结束后,奶奶找我帮忙。
「我想整理阁楼。因为有不少重的东西,所以需要男生帮忙。」
距离和明里约定的时间还很充裕,所以我同意了。
我用奶奶拿来的梯子爬进阁楼。亮著电灯泡的小空间内,堆满了又多又杂的纸箱,每一个看起来都很重。我按照奶奶的指示搬下她想要的东西。
正当背后开始出汗时,我不小心弄倒一个纸箱,参考书撒在阁楼里的地板上。
「这些是老爸的吗?」
全都是和IT相关的参考书,应该是在东京当程式设计师的老爸的东西没错。里面夹杂了几本手写笔记,大概是老爸学生时期的东西。
我随意拿起一本打开。一丝不苟的字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纸面,感觉读起来眼睛会很痛。就在我想把笔记放回纸箱时,看见了一个用红笔圈起来的句子,上面记载著对某个专业术语的解说。
【回滚】
当电脑的数据更新等等发生障碍之际,取消现在的处理,回复到障碍发生以前的状态。
「回滚……」
我试著念了出来。听起来很酷。但如果不是以IT产业为志愿,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用到这个术语的机会吧。
我阖上笔记,将它放回纸箱里。
下午五点前。
我走在废弃村落里面。因为帮奶奶的忙比预料中花了更多的时间,所以感觉会迟到。
我穿过容易迷路,偶尔还会被地面坑洞绊住脚的小路前进。就在五点刚过不久,我看见了小路的出口。行走速度渐渐慢下来,走进了公园里面。
樱花花瓣飘落飞舞的画面中,穿著袖岛高中制服的女孩子正站在樱花树下。她彷佛在沐浴一般,眯著眼凝视天空。
明明知道那个女孩子就是保科明里,我却没有出声喊她。
因为在这种令人屏息的幻想般景色中,我看她看呆了。
所以,当明里发现我并和我视线交会的时候,我心生动摇。
「来了就叫我啦。」
明里似乎有点困扰地笑著说。
「啊、啊啊。抱歉,不小心看──」
看呆了……我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当然不能说这种装模作样的话吧。
「看?」
明里可爱地歪头询问,催促我把话说完。
实话太难为情了不能说,现在该怎么敷衍过去。看、看……
「看橘子很好吃的样子,吃了就迟到了……」
是会让人感到傻眼的愚蠢台词。
「……是吗?不过没关系喔,时间也差不多。」
明里温柔微笑著。但她的笑脸看起来有种觉得可惜的感觉,说不定她期待我说出「看呆了」这句话……不,肯定是我想太多。
总之先坐吧。明里这么提议,于是我弯腰坐在樱花树根上,明里也按著裙襬坐在我身边。因为是双方大腿几乎会碰到的距离,我有点慌。
为了恢复平常的样子,我大声咳嗽然后迅速进入正题。
「所以,明里你说的『我想知道的事』到底是指什么?」
「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反过来说,你想从哪开始问?」
「从、从哪开始问?这样的话……」
想问的事情很多,但她这么问我反而一时讲不出来。
空白的四天、明里选择这里见面的理由、还有……
「你为什么穿制服?」
「啊哈哈。第一个想问的是这件事啊。这么在意吗?」
明里展示般捏起制服两肩的布料。
「才、才不是啦。那个,就是那个,我想说从小问题开始解答……」
我的心神被打乱了。
我知道理由。因为今天的明里特别像大人。该说是行为举止有女人味吗?反正当她做出什么行动时,我的胸口就有种被轻抚过的感觉。
明里似乎感到有趣般笑了笑,然后心情很好地开口。
「我会穿著制服,是因为葬礼刚结束。和昨晚的守灵不一样,今天过去本土了喔。回到家已经没时间换衣服,所以直接穿制服过来。」
「啊啊,这样啊……」
这种事只要冷静思考就能够推测出来。因为一般来说,守灵隔天就会举行告别式。
稍微想想再发言吧。我默默告诫自己,然后丢出下个问题。
「我了解你穿制服的理由了。那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这里?」
「因为这是奏江你告诉我的喔。」
「我?怎么可能,我不记得有说过。」
「也是呢。不过,你接下来就会告诉我喔。」
「……什么意思?」
因为听不懂而提问后,明里满脸认真地反问。
「奏江,你知道时间跳跃吧?」
听见那个突如其来的名词,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时间跳跃就是,那个……前往未来或回到过去?」
「对。」
「那个时间跳跃怎么了吗?」
明里凝视著我,清楚地说。
「奏江,你进行时间跳跃了。」
「……欸?」
我没有马上理解,无论是谁都会和我一样吧。反正没有被说「你进行时间跳跃了」就能表示「原来如此是这样啊」的人。
但是,明里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而且我也不觉得她在家人的葬礼后,和我约在这种安静的公园是为了说谎。
「我懂你难以置信的心情喔,因为我当初也一样,但希望你听我说。」
因为我当初也一样?明里这么说我就更搞不懂了。
不过……反正我现在想要情报,那就先听明里怎么说吧。
「……总之你说看看。」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认真的表情稍微放松了。
「虽然是相当复杂的事,但我会努力说明。」
「好,拜托你了。」
「那么,先从确认开始吧。奏江,你正为了没有从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月五日下午六点之间的记忆而困扰吧?」
「就、就是那样!」
为什么你会知道?虽然我想这么问,但明里似乎打算继续说下去,所以我决定将问题留到最后。
「你没有这段期间的记忆是因为,你的意识从一日的下午六点,跳到了五日的下午六点。」
「我的……意识?」
「没错。不是像哆啦A梦那样搭时光机前往未来,而是只有你的意识,跳到了四天后的你身上这种感觉……好像是这样喔。」
我觉得头有点痛。好像是这样喔,这句话是怎样?可信度突然降低了欸。
「你说的这些是听谁说的吗?」
「嗯,就像我刚才说过的──不对,这个之后再说,现在先按照顺序说明。」
虽然相当笼统……但既然明里都这么说了,就这样吧。
「我目前说的是你的现况对吧。我再来要说的,是你身上会发生的事。这很重要,仔细听喔。」
我点头。
「听好啰?你接下来会一边回溯,一边体验这空白的四天。」
「什么意思?」
「简单来说,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以此类推,一直回溯到四月一日的下午六点。像这样,逐渐补上空白的时间。」
「……对不起,我的理解有点追不上……」
「口头说明好难啊……你等我一下喔。」
明里捡起掉在附近的细树枝,用它在地面写下『一日下午六点』,然后画了个箭头往下,接著在箭头前方写下『四日下午六点』。
明里用树枝指著箭头说。
「这段『一日下午六点』到『五日下午六点』的时间,就是空白的四天。」
「因为我时间跳跃了,所以才没有这四天的记忆……是这样吗?」
没错。明里点头。
她这次在『五日下午六点』旁画了个往右的箭头,写下『六日下午六点』,然后拿出手机确认时间。
「三十分钟后……也就是『六日下午六点』一到,你就会时间跳跃到『四日下午六点』。」
这么说著的明里,在『六日下午六点』画了往下的箭头,并写下『四日下午六点』。
『五日下午六点』,往后一天是『六日下午六点』。
『六日下午六点』,回到两天前是『四日下午六点』。
这就是明里所谓的「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吧。
我可能开始抓到规律了。
明里继续说。
「然后,如果『四日下午六点』又过了一天,到了『五日下午六点』的话──」
「就会时间跳跃到『三日下午六点』……了吗?」
「没错没错。你开始理解了呢。」
明里继续往下书写。
重复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的顺序,按照规律逐一列举──写到『一日下午六点』并画下通往『二日下午六点』的箭头后,她停了下来。
「这样空白的四天就都补上了。」
明里把树枝放在地上,再次抬头望向我。
「这个现象称为『回滚』。」
「……回滚。」
我大概了解事情的经过了,但越听越觉得难以相信,疑问的数量也增加了。
「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为什么是下午六点?话又说回来,为什么我会被卷进这种麻烦的现象里?」
「我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但可能是因为触摸了祠里的石头,你是这么告诉我的。至于下午六点,只是因为你触摸石头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我想时间本身并没有特殊意义。」
「祠……」
完全忘记那个的存在了。
我站起身,往樱花树后的祠里张望。
龟裂的石头还在。和之前的记忆一样,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我不懂……只是碰了石头就发生这种现象正常吗?就算发生好了,回溯时间什么的听起来……有种各方面没有取得平衡的感觉。」
「……这不是听你说的,而是我自己的推测。」
我回过头,明里已经走到了身边。
「小学上袖岛历史课的时候,不是去过神社吗?」
「啊……好像有吧。」
那是小四还小五的时候吧。全班去神社听神官先生说话这件事我有印象,还记得神社的地板特别冷。
「那个时候有听说,袖岛曾经是修行者接受考验的岛……没错吧?」
「我完全不记得……你该不会想说现在的状况是给我的考验?」
「或许是也不一定……」
明里一说完,我就觉得这件事很荒谬。
「我到底为什么一定得接受这种考验啊?莫名其妙。再说了……我一直很在意这件事,为什么明里你这么了解?不管是回滚,还是我碰了祠里石头,你怎么全都知道?」
因为疑问不断涌现,我的语气不自觉粗鲁了起来。
明里用同情般的视线看著这样的我。
「这都是奏江你告诉我的喔。」
「我?」
「虽然对现在的你而言是未来,但我在这里说的话,全部都是你告诉我的喔。」
一字一句,仔细回忆后的说话方式。
我按住眉心,慢慢吐气。
「给我点时间想一下……」
如果是大人,会在这种时候抽菸吧。
我反覆咀嚼并慢慢消化明里的话。
「回滚」。
我知道这个单字,那是在奶奶家阁楼发现的笔记上记载的专业术语。虽然和本来的意思有所不同,但若是针对「时间回溯」现象命名的话,意外很合适。
明里说她说的那些话都是我告诉她的。既然如此,那个回滚的称呼方式,也是我取的吧。
虽然尚未完全厘清的事还很多,但多亏整理过脑袋,记忆库有了多余的空间。
「抱歉。老实说无论是时间跳跃,或是我告诉过你这件事,我都还有点无法理解。不过,我不认为你在说谎,所以我会努力试著相信你。」
「谢谢你这么说。」
明里露出微笑。看见她温柔的表情,我松了口气。
「……可是啊,还真是在讨厌的时间点卷进了麻烦的事情里呢。我在回老家的期间,而你也因为彰人的葬礼忙得很……」
就在我说到这里时,脑袋里突然有什么衔接上了的感觉。
回滚。
彰人死亡。
然后,回溯时间──
「……那个,明里,彰人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彷佛早就准备好在等我问一样,明里毫不犹豫地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
明里说过,我接下来要补上的空白四天,是从一日的下午六点,到四日的下午六点。和彰人死亡的日期有重叠。
也就是……如果,明里说的是真的。
「那我就可以,阻止彰人死掉不是吗……?」
「……对啊。」
明里倏地低头,然后表情紧绷地再次和我视线交会。
「奏江,我希望你……救哥哥。」
明里说得很清楚。
我不知所措。我对回滚和时间回溯还处于半信半疑……应该说怀疑占了八成。就算明里拜托我救彰人,我在这种状态下也无法立刻答应。
但我同样无法拒绝。先不论回滚的真假,我不想推开身在彰人刚过世不久阴影中的明里,而且她的表情非常认真。
所以我这么回答。
「……我知道了。我会试著尽力而为。」
明里用力点头。
「死亡推测时间就是我刚才说的,四月二日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之间,死因是急性酒精中毒,遗体是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的。」
「香菸贩卖处……是那里啊。」
袖岛只有一个香菸贩卖处。那是间在狭窄的小巷内营业,隐居一样的小店。这样一来就知道场所了。
「彰人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警察推测会不会是去空地那边上厕所,因为附近好像有类似的痕迹……」
明里艰难地说明。是我问了不太合适的问题。
但如果回滚是真的,要救彰人应该不会很难,只要那天不让他喝酒就行了,更何况我还知道他的死亡场所和时间。
现在想想,我还没报答小学时受彰人帮助的恩情。
如果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如果只有我能做到的话,我想救彰人。
「奏江,时间差不多了喔。」
明里看著自己的手机这么说,我也像她一样确认时间。
五点五十七分。如果明里的话没错,回滚再过三分钟就会发生。
「那个,我的意识下次会跳到四月四日下午六点对吧。」
「嗯。大概。」
「居然是大概吗?」
「我说过很多次了,这段说明全都是你告诉我的,所以没有证据。」
「啊啊……这样喔。」
既然明里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法追问。
「……但是,回滚一定会发生喔。至少以前的我看起来是那样。」明里感慨地说。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来。
樱花像是无数的蝴蝶般纷飞,粉色花瓣在橙黄色的晚霞衬托下非常醒目。
这里的樱花真的很漂亮。就在我专心凝视樱花的时候,听见了呜咽般的声音,于是我看向身边。
明里用手摀著脸,肩膀颤抖。啜泣声从指缝间流露出来。不是呜咽般的声音,而是货真价实的呜咽。明里在哭,而且那明显不是花粉过敏的哭法。
「明、明里?你没事吧?身体不舒服吗?」
「……呜、不,不是……我、我……」
「你、你突然怎么了啊……」
就在我因为不知道她哭的理由而感到混乱时,傍晚六点的绿袖子开始播放了。
哀伤的旋律加速了我的不安。
「……奏江……」
明里抬起脸,那双依旧扑簌簌掉著泪水的眼睛,直直看著我。然后,她用一种压抑呜咽、硬是挤出来般的破碎声音说。
「我将一切、交给你了。所以……过去的我就、拜托你了──」
间章(二)
和奏江在一起的小学时期,无论哪一幕的记忆都非常鲜活,每当回忆起来,都会让我有种翻阅精采故事书的感觉。
例如,我们小学三年级的那一天,虽然七月了但天气很凉爽。
我和平常一样跟奏江一起放学,然后坐在堤防上打发时间。例如在神社发现了流浪猫、班上某同学带了游戏机来教室、图书室借的书的感想等等。那样漫无目的的闲聊,会一直持续到夕阳西斜。
我记得,那天的奏江格外热情。
「我之前被国中生缠上了,是明里你哥哥救了我喔。」
「欸,是喔?」
「嗯。明里你哥哥超帅。吵架厉害,棒球也打得很好。真令人崇拜。」
「是喔……」
哥哥经常刁难我所以我不喜欢他,但听了奏江的话并不会觉得讨厌,反而坦率地以这样的哥哥为荣。
「我也好想像彰人一样,有什么擅长的事情喔。」
「……我觉得奏江现在就很好。」
「欸,是吗?我也想在运动之类的方面发挥才能啊。」
奏江喃喃自语「有没有什么呢」没多久,就转向我说。
「明里你真好,有游泳这项特技。」
「说不上是特技啦……」
「不过之前是班上第一对吧?这样就很厉害了。」
「是这样吗?」
我的确擅长游泳,但因为会露出天生的黑皮肤,所以不是很喜欢。
但奏江的称赞让我很开心,所以我觉得可以试著更努力一点。
暑假到了,我下定决心报名了在小学游泳池举办的游泳培训班。练习比想像中严格,但时间扎实地缩短了。
暑假最后一天,老师跟我提议「要不要试著去本土的游泳学校上课」,老师打包票说「保科你有这方面的才华」,而且还说请跟家长商量看看。
我对去游泳学校上课有所憧憬,能在宽敞且乾净的泳池里尽情游泳肯定会很舒服。但应该不行吧。我不抱希望。因为这时的我,已经知道家里经济拮据了。
自从爸爸在我五岁时因故过世,妈妈就一个人抚养我和哥哥。她早上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则在小吃店酿酒。在我更小的时候,真的觉得妈妈是不需要睡觉的人。妈妈每天都耗费大半的时间在劳动,即便是现在的我,也不太清楚妈妈到底几点睡。
我不想加重妈妈的负担,所以我决定不告诉她游泳学校的事,但是……
「明里有游泳的天分,请务必让她上游泳学校。」
亲师会谈的时候,老师这么跟妈妈说了。
我妈妈很温柔,而且有点好说话,所以她答应了。
因此,我得以去游泳学校上课。想拒绝的话还是可以拒绝的。例如说「游泳很累所以不想游」,或者「我一个人去本土会怕」等等的话,就能不加重家里的负担。
我之所以没有拒绝,可能是因为就算有些勉强,我还是想去游泳学校。
开始在游泳学校上课后,为了不白费学费和船的交通费,我拚命练习。在升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已经擅长游泳到在市大会获得冠军的程度。
我在学校朝会时受到表扬,也受到同学们的注目,朋友因此增加。在以运动神经好坏评价人的国小时期,我在班上很受欢迎,已经没有同学会欺负我了。
如果连害妈妈加重经济负担的罪恶感都拋到脑后的话,我每天都很幸福,因为大家都称赞我。但最让我高兴的是奏江那句「明里,你超厉害」。光凭这句话,我就觉得自己可以更努力。
「不过啊,我本来就知道明里有游泳天分。」
放学回家路上,奏江得意地这么说。
「是吗?」
「对啊。果然我有看人的眼光呢。」
「欸,好厉害。」
「你说的不是真心话吧。」
啊哈哈。我笑了。
先不提厉不厉害,我很感谢奏江。因为如果那天奏江没有称赞我,我就不会正式开始游泳。
「谢谢你,奏江。」
「干么突然谢我?」
「因为你有好好看著我,所以我很开心。」
听见我再度道谢,奏江红著脸咕哝「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样的时间如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我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