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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三章 四月四日 下午六点

──意识转换了。

我倏地抬起头,视野中映出大量人潮。同时还闻到又甜又辣,各种东西混在一起的味道,也听见不绝于耳的脚步声,以及远处传来的绿袖子报时钟声。

刚刚还在眼前的明里不见了。跟之前从废弃村落移动到堤防那时一样,一切在瞬间转换。虽然听过明里说明有做好心理准备,但我依旧感到惊讶。

「真的假的……」

在我愕然的同时,明里刚才哭泣的样子,如同残影般留在了脑海中。

明里究竟为什么难过呢?是因为想起了彰人的死吗?还是因为我无意识中说了什么没神经的话吗?或者有其他理由……

虽然不放心,但我现在该面对的是当下而非过去吧。如果明里说得没错,现在应该是四月四日下午六点。

正当我打算拿手机确认时间,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男人。

那是一位满脸通红的中年男性。真的是突然出现,不是从旁边冲过来,也不是从背后窜出来,而是从下面冒出来的感觉。简直就像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然后突然站起来一样。

「喂,你发什么呆啊?」

男人有双吊眼,额头浮著青筋。好像在生气……这人谁啊?我根本不认识。

「那个……请问有什么事吗?」

「啊!?」

男人怒吼的同时,酒臭味传了过来。这家伙是个醉汉吧?

「你是在挑衅我吗?浑蛋。居然敢小看我。」

男人靠了过来,我慌忙拉开距离。

「请、请等一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人以口齿不清的含糊谩骂回应我。这样不行,无法沟通。

到底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正因为明里哭了感到著急,意识就突然跳到人潮之中,还被不认识的男人缠上。状况变化实在太过剧烈,感觉快陷入混乱了。

总之先想想怎么摆脱这个状况吧。

对方恐怕醉得不轻,用尽全力逃跑的话应该能甩开吧。只不过,没搞清楚前因后果就离开总让我觉得良心不安,但对方并没有冷静下来好好谈的意思……反而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揍我。没时间从容思考了。

没办法,逃走吧──正当我退了一步,我和男人之间挤进一位金发的年轻女性。

「好了好了!STOP!请问发生什么事了呢?」

她似乎很习以为常地用「好啦好啦冷静一下嘛」、「大家都在看喔」、「总之先喝点水吧」等话哄著对方。就在我不禁对她居然能这么流畅的安抚人感到佩服时,她瞄了我一眼。

「这里交给我,你回去吧。」

「欸,但是……」

「都说了交给我。就当成是帮我忙的回礼吧。」

继续留下来好像反而会帮倒忙。虽然我不愿意把麻烦推给陌生人,但既然原本就打算要逃,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我明白了。非常感谢。」

我微微点头,快步离开现场。

随著在人潮中前进,我知道了这里特别热闹的原因。

这里是袖岛神社境内。可以从参拜道路两侧林立的摊贩,以及汹涌的人潮这两点推测出,今天是袖岛一年一度的庆典大渔祭吧。但是,我不懂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我不喜欢这种人多吵杂的活动,应该不会来才对。

而且,那位金发女性又是谁呢?感觉有点眼熟……我只顾著注意那个醉汉,没能好好确认那位女性的脸。还有她说「就当成是帮我忙的回礼吧」,我帮了她什么忙吗?

一堆搞不懂的事让我觉得很烦。就像前一位员工没有进行交接,就把复杂的工作全部丢给接班的我一样,又因为是自己的事所以也不能丢著不管……

总之,先确认时间吧。

我一边走一边将手伸进裤子的右口袋,不意外地,或者可以说理所当然地找到了手机。看来不管哪段时间的我都习惯把手机放在这里。

我看了今天的日期和时间。

四月四日,下午六点零五分。

正好回到了四月六日的两天前。明里的话是真的。

「回滚……」

我以自己都意外的速度冷静地接受了现实。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连续遇到措手不及的状况,所以脑袋已经麻痹了。至少比陷入混乱来得好。

我收起手机回家。

回到家首先要做的就是,收集情报。

我走进客厅,正好发现靠在矮桌上勤奋念书的惠梨,于是向她搭话。

「惠梨,有点事想问你。」

惠梨瞥了我一眼,视线就重新回到笔记本上。

「只有一点的话就问吧。」

「谢啦。那我不客气了,你认为我今天去了哪里?」

惠梨抬起头,难以理解地看著我。

「什么意思?猜谜?」

「直觉回答就好。」

「……大渔祭吧?」

「答对了。真厉害。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大渔祭吗?」

「好像要去某个摊子帮忙吧。你就是这么说的……」

原来如此。我去某个摊子帮忙了吗?既然如此,帮我解围的金发女性,应该和那个摊子有关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落到去帮忙的境地,但我大概了解自己出现在大渔祭的理由了。

由于直接问会被怀疑,所以改用猜谜形式来问果然是对的。这样一来就可以顺利获得答案了。

「全对。虽然只有两个问题就是了。总之,谢谢你回答。」

道谢后离开客厅时,我听见了惠梨小声嘀咕著「好奇怪」的声音。

我坐在房间椅子上,从书桌抽屉随便拿出一本笔记本和笔,把笔记本摊在桌上,开始在纸面写字。

我试著在笔记本上重现明里解释回滚时,画在地上的辅助图。

经过祭典会场发生的纠纷,我有点忘了明里的话,所以才像这样复习。

往后一天就会回到两天前,依此类推,然后补上日期和箭头。就在画出『一日下午六点』到『二日下午六点』的箭头后,我放下笔。

好,这样就完成了。没问题,我已经理解了。

「……啊,这么说起来。」

就在我注视自己画的图时,曾有的某个疑问重新浮现。

记得是要去替彰人守灵的路上吧。那个时候我问过身边的惠梨。

『一日下午六点』到『五日下午六点』的空白时间里,我怎么过──

我只有意识进行了时间跳跃,身体则处在正常时间里。也就是说,现在的我实际上已经体验过这四天了,只是因为回滚而没有记忆。

为了寻找线索,我拿起手机随意点开备忘录功能,却发现了不记得输入过的文字。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

•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左右

•四月一日 晚上九点左右 彰人进入居酒屋「飞鸟」 半夜十二点左右喝得烂醉离开

「这是什么?」

彰人的死亡细节……吧?明里告诉过我的内容就写在上面。除此之外,还有我不知道的情报。

我凝视著手机萤幕,大概在重看第二次的时候察觉到一件事。

「──啊!」

对了,这个备忘录,是『一日下午六点』到『四日下午六点』之间的我,在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里输入的吧。未来──从日期来说是过去的我,给现在的我留下了情报。如果是这样,就能说明为什么手机里会有我不知道的情报了。

但这样一来,我就开始在意备忘录的正确与否了。先不论明里告诉我的,剩下的情报对不对呢?

例如第一项「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虽然明里说过彰人的遗体是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被人发现的,但我不知道发现后打急救电话的人是谁。而既然我的手机里有这个讯息,意思是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人吗?

如果是我,手机应该会有通话纪录。

我立刻打开通话纪录。

这是四月一日下午六点以后的通话纪录。星期一──四月二日的下午六点三十分,有打给一一九的纪录,吻合备忘录记载的遗体发现时间。

看来手机的备忘录没错。只不过,我很在意和明里的通话次数居然这么多,「昨天」特别多。昨天是……四月三日吗?是因为有约吧?

总之,这样就省下调查彰人死亡细节的功夫了。

现在只剩下,我在那段空白时间里是怎么过的了吗?但是……

「反正问就对了。」

问惠梨或奶奶的话,马上就能弄清楚才对。

思考告一段落,楼下正好传来惠梨喊我「吃饭!」的声音。原来已经到了晚餐时间。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感觉左边口袋有些异样,好像放了什么东西。

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摺起来的千元纸钞。

大概是为了在大渔祭买东西吧。我把拿出来的千元纸钞放进钱包后下楼。

「奶奶,有空吗?」

晚餐后,我问正在厨房洗碗的奶奶。

奶奶没停下手边工作,头也不回地问我什么事。

「你记得我回到袖岛后,每天是怎么过的吗?」

我一开始想找的是惠梨,但如果每次都问她奇怪的问题很容易被怀疑,所以我决定来问奶奶。

奶奶和惠梨不同,生性宽容的她应该不会立刻怀疑并担心我吧?我是这么评估的,但奶奶发出惊讶的一声「哈?」然后回头看我。

「你问怎么过的?还真是个不容易回答的问题呢。」

奶奶说得没错,这个问法有点太笼统了。那就限定日期吧。

「也是啦。那么,四月一日。我回来的那天是什么感觉?」

「就算你这么说……我记得,你和惠梨吵架了对吧?」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下午六点以后的事。

「之后呢?吵架出去之后。」

「又问奇怪的问题。那是你自己的事吧。」

「欸,说是这么说啦……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奶奶知情到什么程度这样。」

「我只知道你们吵架。你那天出去以后就没回来不是吗?」

「没回来?」

「你电话里说要在朋友家过夜了吧?为什么这么说的本人却不记得了呢?」

电话……四月一日的晚上,确实有打给奶奶家的通话纪录。就是那个来电名称为「家」的纪录。因为老爸家没有家用电话,所以我通讯录上的号码没改,依旧是奶奶家的电话。

但是……在朋友家过夜?

我在袖岛没有交情好到可以借住的朋友,当然东京也没有,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朋友。虽然和明里感情要好,但很难想像自己会借住在女孩子家。

那么,我在哪过夜了?

「结果你住谁家?惠梨也很好奇呢。」

奶奶这么问我。话又说回来,别说奶奶就连惠梨都不知道吗?

「那个啊……改天再告诉你。」

「改天?你该不会住在什么不可告人的朋友家吧?」

「没有啦,不是那样……我觉得不是。」

「好像没什么自信呢。你该不会被卷进什么麻烦里了吧?如果是那样的话要说喔,就算不跟我,也要跟爸爸商量……」

「啊,嗯。我知道啦。真的,改天再告诉你。先走了。」

就在我因为对话似乎往复杂的方向前进而离开厨房时,听见奶奶在后面说「热水好了,你先去洗吧」,于是我就直接往浴室走了。

心里的疑问如同积雨云般扩散开来。

洗完澡,我回到房间。

四月一日的晚上,我去哪了──我在洗澡时想过这个问题,但毫无头绪。我从来不曾在朋友家过夜,可是这次却在离家出走时外宿……恐怕是有什么重要的理由,我才没回奶奶家吧。

四月一日也是彰人死掉的日子。搞不好我外宿这件事,和彰人死掉有什么关联性……?

不对,想太多了吧。但还是要调查清楚我到底在谁家过夜,我不想抱著疑问迎来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

虽说还不确定接下来是不是真的会回溯时间到四月一日……但现在只能以相信「会回去」为前提展开行动。明天就到处探听一下吧。

就在我准备上床睡觉时,看见了放在桌上的笔记本。

我顺手翻阅笔记本,刚好翻到画了回滚时间序列的那一页。我凝视著图,突然感到疑问。

「这么说起来,回滚什么时候会结束啊……」

等我回到『二日下午六点』的时候,就算是补上所有的空白了,但之后……

算了,现在不想也早晚会知道,今天就赶紧睡吧。可能是惠梨说的帮忙摆摊这件事让我特别疲惫,即便没有帮忙的记忆,但身体全都记得。

我把笔记本放进书柜,钻进被窝。然后很快睡著──

手机震动声吵醒了我。

我揉著睡眼惺忪的眼睛拿起手机,等双眼聚焦在萤幕上,发现来电显示写著「保科明里」。

「明里……?」

我接通电话。

「喂?」

『啊,奏江?对不起,在这种时间打过来,你已经睡了吧?』

「是啊,我睡了……现在几点?」

『一点喔。凌晨一点。』

难怪这么想睡。我忍住涌上来的哈欠询问。

「怎么现在打给我?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啦,那个……』

明里的声量突然转低,虽然我把手机贴近耳朵,但还是听不见。

「抱歉,我听不太清楚……」

『那个……待会,可以见面吗?』

「待会?你说待会……现在是半夜吧?」

『嗯……』

幼犬叫声般微弱的附和声传来。

我认识的明里不会在这种时候打电话给我,更别说想和我见面了。所以她现在这么说,搞不好是因为发生了什么。

我很担心明里,所以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好,见面吧。要约在哪?」

『可以吗?那,约在中央公园,二十分钟后。』

中央公园。那是位在内陆的小公园。在袖岛提到公园,通常指的是中央公园而不是废弃村落里的公园。

「了解。那,待会见。」

『嗯。待会见。』

我挂断电话。

我起床,把睡衣换成连帽上衣。虽然走过去中央公园不用十分钟,但还是早点出门吧。

为了不吵醒惠梨和奶奶,我蹑手蹑脚穿过走廊,安静地打开后门。

冷风抚过脸颊,充满睡意的脑袋立刻清醒了。

为了保暖,我一路小跑到中央公园。因为岛内有很多突然的上下坡,所以除非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否则移动方式都是徒步。而且我的脚踏车在去东京的时候扔掉了,除非跟惠梨借,不然只能靠脚走。

哒、哒、哒。帆布鞋触地的声响听起来格外明显。这个季节的袖岛,晚上真的非常安静。就算是东京不曾间断的汽车排气音,在晚上的袖岛也会突然终止。不过偶尔还是会有飙车的不良少年就是了。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公园到了。

明里还没来。我看向被街灯照亮的公园时钟,比约好的时间早了快十分钟。

我坐在长椅上,小跑发热的体温逐渐被凉飕飕的感觉夺走。

「……好冷。」

我的身体发抖。要是穿厚一点出来就好了。

等待的时间容易让人有不好的想像。

我就这么先过来公园了,说不定应该去明里家接她才对。虽然这里是乡下,但夜路还是很危险,搞不好有变态。而且因为天色暗,也看不清楚路况。由于没有和女孩子在晚上见面的经验,所以我考虑不周了。

现在打电话让她等我过去接说不定会比较好。就在我这么想著从口袋拿出手机时,发现了站在公园出入口的人影。那是明里。

我立刻站起来,呼喊她的名字。听见声音的明里跑了过来。

「抱歉,等很久了?」

「没有,刚到而已。」

街灯照亮了明里的模样。她穿著舒适且厚重的对襟毛衣,双手紧紧抓著衣襬。

在晚上和明里见面的感觉很新鲜,我有点兴奋。

「对不起,这种时候还叫你出来。」

「没差啦。比起这个──」

发生什么事了?就在我想这么问的瞬间,在废弃村落樱花树下看到的明里的哭泣模样,冷不防和眼前的明里重叠。

在绿袖子响起,樱花飞舞的画面中,明里呜咽著哭泣。

由于在意那个眼泪的理由,我询问明里。

「明里,你那个时候为什么哭了?」

「欸……?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明里惊讶地盯著我问。

「你忘了吗?在我即将回滚前──」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察觉。

明里在樱花树下哭,是四月六日的事情。现在,也就是这个时间点的明里当然不知情。

「啊,不、不好意思。忘了我刚刚说的。我对回滚还有点消化不良……」

「这样啊……的确很复杂呢。」

「真的。如果没有你的说明,我现在肯定一片混乱。」

「我?说明?」明里询问。

「是啊。昨天……不对,那个,四月六日吗?那天我们在废弃村落公园说的。」

「欸……是喔。」

明里表情微妙地附和我。

对没有说明回滚记忆的这个时间的明里而言,我的话听起来确实很奇怪吧。我懂她的心情。

「对了,这种时间想见面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也不是发生什么事了……那个,我有点睡不著。」

「……为什么?」

听见我询问,明里低下头,握紧的拳头贴上胸口。

「总觉得,闭上眼睛的话,重要的人就会离开,就会讨厌我……全都是这种不好的想像,所以很难过。」

虽然是抽象化的烦恼,但看见明里紧张的表情后,我无法追问下去。

我不太了解明里所谓的「重要的人」,恐怕是因为彰人的死让她神经过敏了吧。

即便不了解详情,但如果是烦恼到睡不著,甚至到了深夜把我叫出来的程度,身为明里的青梅竹马应该义不容辞替她分忧。

「我知道了。那么,跟我聊聊吧。」

我笑著说。见状,明里放心般绽出笑容。

「……谢谢你,奏江。」

「不用谢啦。偶尔这样也不错。」

我立刻随便找了个话题。

「明里,你今天都做了什么?」

「今天……没特别做什么喔。不过妈妈因为哥哥接了很多电话。」

「电话?」

「好像是,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打来告知哥哥的状况。」

「哦……大学附属医院啊。」

既然彰人已经过世了,送去医院就不可能是为了治疗吧。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也就是验尸。

我因为脑内栩栩如生的想像而咬住嘴唇。

为了不让气氛继续沉闷下去,我开始找其他话题。就在此时,冷风飕飕吹过,我搓了搓上臂。

「这里有点冷欸……换个地方吧?」

如果是东京的话,到处都有家庭式餐厅和速食店,但袖岛没有这种店。会营业到很晚的只有居酒屋和小吃店。但是,未成年的我们会被拒绝吧。

正当我想著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时,明里开口了。

「……我知道一个虽然没有空调,但是有屋顶可以挡风的地方喔。」

「是喔,哪里?」

明里淡然的回答。

「袖岛高中。」

我们翻过校门,穿过万籁倶寂的操场中央。

我小声地对半点都没有打算潜藏,大摇大摆走在前面的明里说。

「那、那个,这样不太好吧?」

「没关系。巡逻的人十点就回家了,不用担心会被发现。」

「真的假的啊。真靠不住……不对,我不是在担心会不会被发现啦。我们这种行为,从法律上来说不太……」

明里停下脚步回过头,微微仰头看我。

「那么,去别的地方吗……?」

呜。希望她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好啦好啦……就这里吧。反正也不影响别人。」

闻言,明里绽开笑容。

「那么走吧。」

明里往右转,朝校舍前进。

没办法,跟她走吧。

我们穿过操场,沿著校舍走。

大概走了半圈,明里停在某扇嵌著雾面玻璃的窗户前。就在我在想她要做什么的时候,她突然抓住窗户喀哒喀哒地摇了起来。

「你干么?」

「欸?开锁啊。」

「这样就打得开?」

「你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知道啊。我摇头。见状,明里发出「啊」的一声。

「对喔。这个时间的你还不知道呢……」

我脑里瞬间浮现疑问,但很快就理解了。

听起来,明里是在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里告诉我这件事的吧。既然这样,现在的我不知道也不奇怪。

明里满脸歉意地说「抱歉,是我没注意到」,然后解释。

「这个窗户用的是月牙锁,但锁歪掉了只能锁上一半。所以,如果像这样一边摇晃一边往横向用力的话……」

窗户开了。明里得意地看向我。

「对吧?」

「哈哈,你对这里很熟呢。」

「我已经在这里念两年书了喔。」

明里爬进窗户。虽然这种像是闯空门一样的行为,让我觉得自己像在做什么亏心事,但我还是跟著她爬进去。

里面是女生厕所。即便没有人我也觉得不好意思,连忙往外跑到走廊。

「哇……真有那种气氛。」

安静的走廊里,即便是很小的声音也能听得非常清楚。

多亏月光让我们不用完全摸黑,但周围依旧相当暗。当视线沿著走廊往里看,紧急呼叫铃的红灯奇异地飘浮在半空。

就算是我这种胆子大到敢独自在废弃村落散步的人,现在也很怕,但另一方面又觉得兴奋。这可是我第一次在晚上闯入学校。

沿著走廊走了几步后,我察觉某件事。

「啊,糟了,没脱鞋。」

当我忙著想脱掉鞋子的时候,慢了一些才从女厕出来的明里说。

「我们学校本来就不用脱鞋,没关系喔。」

「啊,这样喔。我第一次来袖岛高中所以不知道。」

「我想也是。我带路吧。」

我跟著明里,她的步伐轻快,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

「你不怕吗?」

我走过去与明里并肩,她边走边回答。

「没有昨天怕。而且,有奏江你在我就不怕。」

「这、这样啊。」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希望她别说这种听起来像在暗示什么的话。

只不过,没有昨天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一时想不出有比晚上的学校更恐怖的状况。

「奏江,你怕吗?」

「我?怎么可能。完全不怕啦,只是有点脚软而已。」

「那样就是很怕喔?啊,这里是图书室。」

明里停下脚步,指向一扇双开门。就算她告诉我那是图书室,也因为看不见里面所以没什么感觉。

「要进去看看吗?」

「进得去吗?」

明里握住门把拉动,但门动也不动。

「锁住了。」

「当然的吧。」

我苦笑。明里似乎觉得不好意思般笑著搔了搔脸颊。

我们走过图书室,爬上楼梯。

「话说回来,奏江你很爱书对吧。现在还是常常看书吗?」

「最近没怎么看欸……在忙学校的功课。」

「是喔,功课很重吗?」

「有种竭尽全力也只跟得上进度的感觉,今年差点就留级了呢。」

「真的?好意外,你国中的成绩很好呢。」

「在袖岛算是吧。」

抵达二楼,我跟著明里往走廊前进。

「我也觉得自己在袖岛国中时的成绩很优秀啦。但一到了东京根本不算什么,感觉不断被人群淹没,老实说,快喘不过气了。」

我一抱怨完就觉得后悔。这种话谁听了都不会开心吧。

「不好意思,话题变沉重了呢。」

「不会,没关系喔。你各方面也很辛苦呢……啊,就是这里。」

明里停在某间教室前,门上方有一块写著「二年级」的金属板。

「我上个月还在这里上课。」

明里开心地指著教室这么说。

我往里面张望,面积很大但桌椅数量不多,大概三十个座位吧。

「要进去看看吗?」

「这里也上锁了吧。」

「门上的窗户开著喔。」

「……这间学校的安全防护措施不怎么严欸。」

明里抬脚踩上窗框借力站上去,接著打开门上的窗户想滑进教室。但就在此时,她发出了一声「好痛」。

「你没事吧?」

明里回到走廊,摩娑著自己的腰说。

「抱歉……应该痊愈了才对,但偶尔还是会痛。」

「痊愈?你受过伤吗?」

「啊……嗯,对啊。但已经没事了,用不著在意。」

「是吗……?」

明里脸色忧郁地点头。

她好像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因此我换了个话题。

「那我先进去吧,你等我从里面开门。」

「谢啰。」

我重复明里刚才的动作抬脚踩上窗框,从门上的窗户进入教室。

教室里感觉比在走廊上看到的更加宽敞。桌子排列整齐,充满木头和打蜡的味道。月光从窗户洒落,使整间教室亮著微微的蓝光。

打开门锁后,明里道过谢走了进来。然后她环顾教室,坐在了窗边的位置。

「这是我的座位。」

奏江你也坐嘛。明里这么说著示意我坐在她前面。虽然我多少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因为机会难得而坐下。

「想起以前了呢。」

「对啊。好像回到国中了呢。」

「回到小学更好。」

「是吗……嗯,说不定真的是呢。」

现在想想,我的国中时期根本没有值得回忆的地方。被班上同学排挤、找碴,还被受过我帮助的同学背叛……真惨啊。但即便如此,我也觉得和明里在一起的时间很有意义。

「如果能够变回小学生,你想做什么?」

明里单手撑著下巴问。

「做什么啊……以东大为目标专心念书吧。」

「欸?那种事太无聊了吧。」

「明里你呢?」

「我?嗯……」

明里双手抱胸沉思。我一边想这是需要深入思考的问题吗?一边等她回答。然后明里灵光一闪般说。

「想去远足!」

我忍不住笑了。想这么久结果是远足吗?

「远足的话,随时都可以去吧。」

「小学的时候更想去喔,因为经常遇到下雨就取消。」

「啊──的确是。只会在远足当天下雨呢。」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莫非定律吗?听见明里这么自言自语,我随意地回答她感觉好像是这样没错。

「对了奏江,你记得小五那次远足吗?」

「小五的话……明里你满身泥巴的那次?」

「对对对。」

真令人怀念。我翻出过去的记忆。

记得当时是去本土的某座小山爬山。全班都因为这次时隔许久的远足而开心,但明里的开心只维持到一脚踩进泥坑里摔倒,全身沾满泥巴之前。当时明里那沮丧的表情,我直到现在仍记忆犹新。

「那个时候除了我,你也满身都是泥巴了呢。你为什么会跌倒?」

听见明里这么说,我这才想起来。

她说得没错。明里跌倒后,我也摔进了水洼里。

「我是因为……被石头绊倒了。」

「真的吗?」

明里怀疑地看著我。

其实我是故意的。因为我觉得被大家笑的明里很可怜,不忍心继续看下去,所以就把自己弄得和她一样。我想分走聚集在明里身上的好奇目光,就算不多也没关系,结果就是两个人落到同样的下场。

不过实话实说有点肉麻,所以我随意敷衍过去。

「都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我不太记得了。」

「是喔……好吧。啊,说到远足──」

我们有段时间都沉湎在怀念过去。

深夜的教室里,和曾经单恋过的女孩子独处。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因为紧张而失去冷静也完全不奇怪。而我现在能够专心和明里聊天,是因为我觉得和明里聊天很开心。

当黑板上方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时,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想睡了?」

「没有……还好啦。」

由于想和明里多聊聊所以我说谎了,其实很困。

在因为聊天中断而陷入道别气氛前,我寻找话题。

「啊,对了。我有事想问你。」

「有事想问我?」

我丢出今天傍晚产生的疑问。

「彰人过世那天,我们在堤防道别后,你知道我怎么了吗?」

我话刚说完,明里就好像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般瞪大眼睛。

那是彷佛感到震惊般的反应。虽然她有微微张开嘴巴,但除了吐气外,没有说出任何话。

「明里?」

听见我不安的声音,明里浮现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假笑。

「抱、抱歉抱歉。你问的是四月一日对吧?」

「是啊。奶奶说我告诉她在朋友家过夜了,但我想不出自己有会让我在家里过夜的朋友,所以想说你搞不好知道什么。」

「那个……我们只有在堤防偶遇而已,晚上的事我不太清楚……」

「这样啊……我知道了。」

没有收获吗?

连明里都不知道的话还可以问谁?惠梨和奶奶好像也不知道……正当我烦恼的时候,听见旁边传来小声惊呼。

我转过头,明里用手摀住了嘴巴。这个动作挡住她大半张脸,所以看不太清楚她的表情。

「怎么了?」

听见我的询问,明里战战兢兢地转过来,好像发现什么重大失误般皱著眉头。

沉默一会儿后,明里放下手,浮现了放松下来的微笑。

「抱歉,没事。只是有点担心家里的门有没有锁而已。」

「是喔……这是常有的事呢。」

确实是常有的事,但明里好像反应过度了……

我向她确认。

「真的没事吗?」

「嗯。仔细想过后确定锁好了。」

明里咧嘴露出毫无顾虑的笑容。虽然我有点担心她态度的转变,但又觉得应该真的没事,可能是我想太多。

那么,明里这么说著从座位上站起来。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也是。」

即便觉得依依不舍,我也站起来。

我先让明里离开教室,自己留在里面重新把门锁上,然后像进来的时候那样,从窗户翻出去。

「学校导览结束了吗?」

来到走廊后我这么问,而明里点头。

「没有特别的看点,而且其他教室也锁著吧……啊,不过,最后有一个想介绍给你的地方。」

跟我来吧。明里走在前方带路。

我们爬上楼梯,通过三楼,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平台。那里除了角落里堆放著学生用的课桌,就只有一扇通往屋顶的门。

「你想跟我介绍这里?」

「怎么会。是这扇门的外面喔。」

明里从旁边的课桌里面,取出了两根铁丝。大概是将发夹还是什么硬折成想要的形状吧。我不懂明里想做什么,所以只是旁观,然后看见她把两根铁丝插进门上的挂锁钥匙孔中转了起来。

没花几秒钟,挂锁就开了。

「好了。」

「好什么好啊。你什么时候学会这种技能的?」

「高中想独处的时候,我常常来这里。然后就想说,只是挂锁的话可能打得开,最后还真的在反覆失败之中学会了。」

「还真是白白浪费行动力的行为呢。」

「这叫做开拓精神喔。」

冷风随著明里打开的门刮过身体。

我们踏入屋顶。

我屏住呼吸。

洁白耀眼的满月照亮了澄澈的夜空。往下望去,海面浮著星星点点的渔火,再往远处眺望,就可以看见朦胧的本土灯光。

彷佛一幅无法尽收眼底的画卷正展现在眼前。

「好好看……真漂亮。」

「嗯……我也是第一次晚上来,比想像中更漂亮呢。」

明里一边仰望夜空,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屋顶边缘走。虽然边缘有设置预防掉下去的栏杆,但高度大概只到腰,我觉得很不安。而且因为屋顶没有遮蔽物,所以风非常强。

明里伸手握住栏杆,将身体往前倾。

「很危险喔。」

「没事喔。你也过来。」

我在明里开口之前就走过去了。

我与明里并肩站在一起。然后,视线意外地被栏杆外的景色吸引。虽然很漂亮,但往下俯瞰时身体会因为高度而蜷缩。夜色将地面涂抹成全黑。

「难道你怕高?」

「才、才不是咧。我只是觉得有点冷啦。」

「是喔……」

明里怀疑地看著我,接著突然浮现想到什么恶作剧般的挑衅笑容,一言不发地将肩膀紧紧贴到我身上。

我心神动摇了一瞬间,但尽力维持站在原地的动作。明里身上飘过来的洗发精香味让我鼻子发痒。

「这里是我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

明里在我耳边悄悄话似地说。

「白天也很漂亮喔。海洋和岛屿都一览无遗,甚至可以瞭望到本土。」

「欸……真好呢。」

「对吧?啊,你看,是北斗七星。」

明里用手指凌空描摹那个「7」字型。

「很清晰呢。」

「东京不太看得见星星吗?」

「不是那样啦。东京的星空也有属于它的美。」

「真的吗?」

「是啊。而且啊,夜景也很漂亮喔,就像是地上的星空一样。」

「这样啊……听起来很棒呢。」

明里稍微低下视线,然后将手伸往海对面的本土方向,自言自语似地说。

「好想去东京啊。」

「那就来吧。」

「可以去吗?」

「可以啊。」

我继续说。

「如果不行的话,我带你去。」

这句话顺口到我自己都惊讶的程度。

明里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就像是求婚一样呢。我事不关己地想著。等慢了几拍意识到这哪是什么事不关己,就是我自己亲口说的话之后,我脸上发烧。

「不是,我刚刚说的那些话,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名为羞耻和后悔的感情在脑袋里不断堆叠打转。

就在我羞耻到想死,甚至想从这里跳下去的时候。

明里突然紧紧抱了过来。

因为过于唐突,我只能全身僵硬地接住她。

明里把脸埋在我肩膀,双手绕到背后环抱住我。甜甜的香味,以及柔软的触感让我有种脑袋发麻的感觉。我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思考完全停滞,甚至没有感到混乱。

肩膀突然感受到吐息的温度,那是明里在说话。

「──不要讨厌我喔。」

如同被双亲拋弃的孩子般孱弱的声音。

我不懂明里想传达什么,也不知道她话里真正的意思。

但是,我能肯定回答她。

「当然不会。」

我伸出因为紧张和动摇而发抖的手环住明里,因为心里有种必须要这么做的义务感。

我们维持了这样的姿势数秒,或者数分钟的时间后,明里慢慢地放开我。

明里隐约泛红的脸庞近在眼前,倒映著月光的湿润双眸微微发亮。

「回去吧。」

明里平静地说。

送明里回家的路上,我们进行著平常的交谈,好像之前在屋顶的拥抱是假的一样。就像刚才在教室里闲聊那样,提起过去的回忆,然后针对此事一笑置之或感到惊讶。自然而然到我都开始觉得屋顶那件事,搞不好是作梦的程度。

但是,就算这样,我依旧开始思索起明里做出那种行动的理由。

那个行为是出于某种好感这点能够肯定。只不过,我无法确定那份好感的定义。对明里而言,拥抱可能是告白的方式,也可能只是表示「高兴」的情感表现。由于无法判断是哪一种,所以我不知道自己要回馈多少给她。

「吶,奏江。」

「什、什么?」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我声音猛然拔高。

「今天谢啰。幸亏有你,感觉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是喔……那就好。有什么困扰的话随时都可以跟我说。」

「嗯,我会的。」

明里对我微笑。只是这样,幸福感就一点一滴地在我胸口扩散开来。

我不太了解明里的想法,但无论她对我是哪一种好感,我都很开心。既然这样,现在就沉浸在这份开心中,别去想那些困难的事可能比较好。

可以看见明里家的公寓了,作梦般的时间即将结束。

「明天也见面吗?」

对明里的不放心,以及想和她说话的愿望各占一半,我这么询问。

但是明里遗憾似地皱眉。

「抱歉。我明天要准备守灵所以有点忙。」

「守灵……?啊,对喔。」

守灵的日期是明天,也就是四月四日晚上。我因为时间回溯所以体验过了,但对明里而言是尚未发生的事。

「抱歉喔。最近白天都会因为葬礼手续之类的事手忙脚乱……因为我必须和妈妈两个人处理所有事情。」

「不用道歉啦。毕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嗯……」

明里没什么精神似地低下头。

要是没跟她提到明天就好了,我开始后悔。为了鼓励明里,我尽量用开朗的声音说。

「放心吧。我会回到过去防止彰人死亡,这样一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了。」

「……说得也是。」

「绝对会顺利的,只要不让彰人喝酒就好了嘛。」

「……嗯。」

明里看起来不但没有打起精神的样子,反而还更沮丧似地垂下了视线。

明明是想鼓励她,但搞不好害她更难过了。我因此感到著急。现在想想,明里的亲生哥哥几天前刚过世。

不应该轻易提起和彰人相关的话题吗……正当我这么后悔的时候。

「奏江,你觉得哥哥怎么样?现在还崇拜他吗?」

依旧低著头的明里这么问。我虽然有点意外她要继续和彰人有关的话题,但依旧开口回答。

「怎么说啊……以前崇拜过,但现在怎么样不好说。至少不讨厌喔。小学被不良少年缠上的时候他帮过我,所以算是恩人吧。」

「这样啊……这么说起来,你以前就说过这件事呢。」

「还有,我觉得他是个笨拙的人。」

「笨拙?」

明里好奇似地重复。

「记得是小三的时候吧,彰人在杂货店和我说过话喔。他问我『你和明里感情很好对吧』,然后拜托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只会打棒球,所以你就代替我对明里好吧。他这么说。」

明里倏地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我。

「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也停下脚步回答。

「是啊。他还说过,明里经常跌倒所以要多注意一点。他有好好把明里你的事情放在心上的样子喔。」

我记得很清楚。彰人从小学开始就进了袖岛国中棒球社,或者替大人的业余棒球队伍代打,将棒球天分发挥得淋漓尽致。那样的彰人说有事拜托我的时候,我真的很意外。

「不过啊,大哥就是这样啦。就算在意弟妹,也不太能坦率相处的样子。我也老是和惠梨吵架。说起来我这次一回来就和她吵了。」

哈哈。我自嘲地笑了。

然后我发现,明里的表情相当严肃。

「哥哥,对我……?」

她的声音在颤抖,整个人的样子有些奇怪。

就在我准备问她怎么了的时候,明里突然往公寓的方向飞奔。

「喂、喂!明里!」

我慌忙追过去。

总算在公寓前追上了,我抓住明里的手腕,拉著她转过来。

「你怎么了啊?突然──」

我屏息。

明里在掉眼泪。

「对不起……对不起……」

我因为不安而放开了明里的手。

明里就像要甩开我的视线般继续往前跑,一路跑上公寓楼梯,跑进家里。

我一时愣在原地。

从后门进入家里后,我安静地爬上楼梯,回到房间连衣服都不换直接倒在床上。

我把棉被一路拉到头顶盖住全身。明明应该很想睡,但因为明里哭泣的模样烙印在脑中,导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我察觉到明里哭的理由了,是因为我提起了彰人吧。

这很容易联想。知道已故的哥哥温柔的一面后,身为妹妹的明里因此哭出来也不奇怪。她会突然跑掉,是因为不想让我看到眼泪吧。

所以,我并没有伤了明里……我是这么想的。

「失败了呢……」

果然不该提起彰人。就算继续这个话题的人是明里,我也必须反省。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再打电话跟明里道歉吧。

当想法有了个雏形,睡魔便突然袭来。我闭上眼睛熟睡过去。

隔天。

我酣睡到了中午,起床和奶奶跟惠梨吃完午餐就又回到房间。时钟显示下午一点,日期是四月五日。

我坐在床上,从裤子口袋拿出手机。

就像昨晚决定那样,我打了电话给明里。

两声、三声,在电话铃响第四声的时候,明里接了。

『喂?你好?』

「我是船见,你现在方便吗?」

『那个……嗯,不过因为要准备守灵所以有点忙,没办法讲很久。』

「不用很久。」

我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

「昨晚很抱歉。那个,我说话没顾及你的心情。」

『不会,你用不著道歉喔。我才要说对不起……一想起哥哥就有点难过。』

明里会哭果然是因为我提到了彰人。

「现在还好吗?」

『睡了一晚有好转了。不过……』

「不过?」

手机传来微微的吞咽声。

『偶尔,可能会觉得有点心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明里深深的悲伤就像通过手机流了过来。表面上的鼓励只会有暂时性的效果。

应该要跟她说什么……正当我这么迷惘时,明里就像想强行掩饰沉痛般快速说道。

『抱歉,我得回去了。差不多要挂啰。』

「等、等一下。」

我立刻叫住她。我根本没想好叫住她之后要说什么,只是觉得不能放著无精打采的明里不管。

犹豫片刻,我尽量清楚地说。

「不要太烦恼喔。总会有办法的,我会利用回滚让你不需要伤心,所以……总之,包在我身上。」

最后说出来的台词声势浩大,内容却模棱两可,但这是我能说出的鼓励极限了,我想让明里打起精神。

我不知道这个想法有没有传递过去。不过,我似乎听见明里轻轻笑了一声。

『……谢谢你,奏江。』

明里向我告别后挂断电话。

我直接倒向床铺。

先不论她到底有没有笑,但明里可能真的有稍微打起精神了。不过,这也只是暂时而已吧。明里仍然处在深深的悲伤之中。

我想将她救出来。

既然如此,接下来该怎么做连想都不用想。

──回到过去,拯救彰人。

只要能够阻止明里悲伤的源头,也就是彰人的死亡,明里肯定能够恢复原本的样子。不对,她甚至不需要因为死别而伤心。

我突然觉得胸口好像燃起了一簇火苗,这份情感大概就是所谓的使命感吧。利用回滚拯救彰人的使命感驱使我行动。

「……绝对会救给你看。」

我下床。

为了拯救彰人──还有明里,我反覆思索自己该做的事。

「对了,得调查那件事才行……」

彰人死去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在哪里?在做什么?因为发生很多事,我都忘了查清楚。

但是该怎么查?我已经问过明里和奶奶了。虽然还没问惠梨,但从奶奶的话听起来,她也什么都不知道吧。

其他可能会知道的人……我完全想不出来。毕竟在下的人际关系过于局限。

「……总之,边走边想吧。」

我走向玄关。就在穿好鞋子准备出门时,奶奶的声音传来。

「你要去哪里?」

「稍微散个步。」

「今天要去保科太太家守灵,傍晚要回来喔。」

我答应奶奶后出门了。

单纯走路的话只是在浪费时间,所以我打算预先去现场查看。

所谓现场就是彰人喝酒的居酒屋,以及发现彰人遗体的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虽然早就掌握到这两个地方,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直接过去看看比较好。

我往港口的方向前进……终于到了居酒屋「飞鸟」。

出入口处的拉门上挂著「固定休息日」的木牌。

虽然是休息日,但店员可能会因为进货还是其他原因在店里。如果有人在的话,想稍微问一下关于彰人的事。我边这么想,边试著拉开门,但门锁上了。真遗憾,果然没有人在。

根据出入口旁的看板,固定休息日只有星期四的样子,正常营业时间是下午五点。

没办法,改天再来吧。

我接著往据说是发现彰人遗体的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前进。

徒步大概十五分钟就到了。

空地前方摆著应该是供品的两束花和三罐果汁,这里就是彰人过世的地方没错。但是,过去曾在袖岛远近驰名的彰人,得到的供品居然这么少。

空地内杂草丛生。我试著往草丛深处看,发现一个人躺过般的痕迹。

不对,不是躺过般。实际上,那就是彰人当初躺的地方吧。

彰人在这里因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然后死亡。一想像彰人心脏停止,失去血色的模样,我的身体就有点发抖。

我思索著自己是不是也要献上什么供品比较好,但又很快得出没必要的结论。

献上供品就像认定彰人已经死亡一样,感觉很不吉利。现在应该优先收集四月一日的情报。

我离开空地。

之后我大概在岛内徘徊了一个小时,因为只是走路所以没有任何收获。

既然没有跟任何人攀谈,会是这样的结果实属正常。但这也没办法,因为就算突然随便抓住一个人问「你知道我四月一日在干么吗?」也只会被当成疯子吧。所以我一边随便走动,一边摸索问人以外的方法,但到后来也因为累了而放弃。

该怎么办啊。我坐在堤防上眺望海洋,天空已经被染成了朱色。

「今天是五日所以……我想想,再回滚三次就会到一日的下午六点了吗?」

从时间上来算的话,还有两天,距离彰人死亡的四月一日的宝贵两天。这段时间能不能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正当我呆呆眺望著逐渐沉下水平线的夕阳时,突然灵光一闪。

「……啊。」

我想到一个和阻止彰人死亡没有半点关系的好主意。

为什么现在才想到啊,有个最能有效活用回滚的方法不是吗?

一旦回溯时间,就能将未来的情报带到过去。也就是说,我现在处于某种可以预知未来的状态。

既然如此,可以做什么呢?

──搞不好可以赚钱。

如果陷入能够回溯时间的状况,应该多数人都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才对。

赚钱的方法有很多。例如……赛马、股票或赛艇这种,赌博性高的方式。

选哪个好呢。虽然刚才举的例子好像都可以赚大钱,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买。有没有就算是我也能利用,而且还可以赚大钱的方法……

──彩券。

如果是彩券,我买过所以有经验。

一旦利用回滚,彩券应该会中奖。趁现在记住中奖号码,等回滚到过去,就用记下来的号码去买彩券,成功的话就能赚大钱。

……欸?这个,肯定会中的吧?

我吞口口水,心跳加速。

我试著用手机查询彩券的种类。贩卖期间和开奖日越近越好,毕竟就算知道中奖号码,要是贩卖期间和没有在回滚期间内就没有意义了。

──好,就这个吧。

我选的是自由选择一组五位数数字对奖的彩券。中奖号码今天已经公告了,只要在三天前买,刚好来得及今天开奖。

头奖奖金大约三百万。如果中奖,那是以学生来说可以玩好几年的金额。

我立刻查看中奖号码,只要记住这组五位数的中奖数字,顺利的话就能变成小富翁。

我对三百万开始有了实际的感觉,雀跃不已地准备记住中奖号码──但是。

「……这样真的好吗?」

沸腾的罪恶感蜂拥而至。

我现在想做的事,从道德层面来说是不正当的行为吧。

顺利的话确实能够赚大钱。但在彰人生死交关的状况下,将回滚用在私欲上这样对吗?感觉似乎不太对。

嗯,但这只是心情上的问题吧。回滚也不是我希望才引发的现象啊……

我偷瞄中奖号码,但因罪恶感碍事,所以总是记不太住。

正在我纠结著要选道德还是烦恼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喂」的一声。

明明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但我吓了一大跳,差点把手机掉进海里。

回过头,后面的人是驻岛警察先生。

「你过度反应啰。在看成人影片吗?」

警察先生踢下脚架停好脚踏车,走到我身边。我将身体转了半圈,改为面向内陆并把脚放下。

「吓我一跳。突然叫我有什么事吗?」

「哈哈哈,不好意思,我没打算吓你啦。想说稍微聊聊。」

我差点砸嘴。运气不好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不用值勤吗?」

「辅导岛民也是勤务的一部分。你还没忘记那件事吗?」

「那件事?」

「你被本土来的刑警纠缠逼问了对吧?像是被怀疑一样,那可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我身为旁观者是这么觉得啦。」

「……?那个,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问我在说什么……我在说船见你发现彰人遗体那天的事情喔。」

我发现彰人遗体那天……记得手机备忘录写的是四月二日。对我而言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所以不记得也理所当然。

只不过,为了避免麻烦,在警察先生面前还是装成知道比较好吧。

「说、说得也是。因为是令人震惊的变故,所以有点忘记了。」

听见我含糊的回答,警察先生惊讶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就认同似地点头。

「对你来说很难过吧。无论是刑警调查,还是彰人过世,毕竟那天发生了很多事……」

警察先生缅怀似地轻轻叹气。

「对了,你知道彰人的死因吗?」

「是急性酒精中毒,对吧?」

「对对对。船见你也注意别喝酒喝过头喔。这种时期喝了酒在外面睡觉的话,一般都会死的。」

「我本来就不喝酒……我还未成年。」

我一边回应,一边若无其事地看向拿在左手的手机。接近下午六点了。差不多该结束话题,做好回滚的准备才行。

「啊,还有那个。船见,要和彰人的妹妹见面至少选在白天啦。上次我就当成没看见,不要这么晚了还在外面闲晃喔。」

啊。和明里见面的时候被看见了吗?

「啊──昨晚是有原因才会……」

「什么啊,你们昨晚也见面了吗?越来越不像话了呢。」

「昨晚也?」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见面了对吧?」

我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的星期日晚上,是四月一日的星期日?」

「对啊。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吧?巡逻的时候看见你们在一起。」

这个说法很奇怪,一日晚上我应该没有和明里见过面。明里说过,我们只有在堤防巧遇而已。

「请问真的是我和明里吗?」

「我是没有证据啦……怎么,不是你们吗?」

不对。如果警察先生的目击情报正确,那就表示明里说谎了,但应该不可能。所以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我明明这么想,却说不出来。

四月一日晚上我做了什么──我昨晚这么问的时候,明里的行为举止就表现出了动摇,但也无法以此断定明里是在骗我……

警察先生和明里的说词,哪个才是真的?

正当我烦恼的时候,绿袖子开始播放,不知不觉时间就到了。糟糕,回滚要发生了。

现在是四月五日下午六点,所以我接下来会跳到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

「你不要突然不说话啦。怎么了?」

我听见了警察先生的话。但是没有时间──

间章(三)

从袖岛小学毕业的同时,我退掉了游泳学校的课,加入袖岛国中游泳社。

因为几乎所有社团成员都知道,我国小时期的游泳成绩,所以我很快就习惯社团活动了。顾问和学长姊们对我有所期待,同届的同学则用尊敬的眼神看我。

我的社团活动时间相当充实。但因为每天都练习到很晚,所以放学后和奏江独处的时间变少了,之所以没有完全消失,是因为奏江会在图书室等我练习结束。

我总是第一个把泳衣换回制服,去图书馆找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学。我们通常会直接回家,但偶尔也会顺便去杂货店买东西吃。

那天,我们坐在杂货店前的长椅上喝Cheerio,猛烈的夕阳余晖照在我的右脸。

「为什么碳酸饮料用瓶子装就会让人觉得好喝呢?」

喝哈密瓜口味的Cheerio喝到一半,我这么嘀咕著。

「你不知道吗?溶解在果汁里的玻璃成分会刺激味觉喔。」

「欸,这样啊。那么,会这么好喝是因为玻璃的味道啰。」

「不是,我骗你的。」

「欸……啊,是骗我的啊。」

咕嘟。我又喝了一口饮料。见状,奏江脸上的表情转为无聊。

「明里,你完全不会生气呢。」

「是吗?」

「是啊。被骗了所以你要生气啊。话说,你最近生气是什么时候?」

我陷入思考,但没有找到生气的记忆。现在想想,确实有不少事发后才反省当时应该要生气的场合。但如果是我的话,大部分会在生气前先感到难过。

「我可能完全不会生气吧。因为我不擅长生气……」

「你这样会被小看喔。现在是一年级所以没关系,但如果升上二年级就会有学弟妹了。」

奏江像是想到什么好点子般对我说。

「试著生气看看吧。」

「对你吗?不要。」

「就当成练习嘛。快点。」

奏江转身面对我。

虽然完全不感兴趣,但我还是努力提高嗓门。

「喂……喂!」

奏江笑了一声。

「算是及格吧。」

「及格什么啊。真是的……」

我因为做了不习惯的事而脸颊发烫,但是并不讨厌。奏江笑了的话,我也会觉得开心。

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对我而言是一页重要的回忆。

时光飞逝,国中的班级环境也逐渐发生变化。

首先,班上分为擅长运动或能言善道的同学,以及与之相反的两边。这两个团体间有著非常深的隔阂,无论是下课时间聊天,或是中午一起吃便当,大多都会在同个团体内完成。

虽然我只有游泳这项优点,但依旧一点点地被接纳进「开朗团体」中。下课时间常常被班上女生围住,实在不太找得到机会和在另一个团体里的奏江说话,所以觉得有些著急。

不过,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一起放学。虽然我没有因此满足,但也没有为了改变现状而努力。

所以,说不定就是这样。

奏江才会落到那种境地。

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裂痕。

国中二年级的秋天。我走进教室时,看见黑板上写著奏江的坏话。中间写著「船见」两个大字,四周围绕著「笨蛋」、「好烦」、「去死」等等字眼……

「这是什么……」

因为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我就这么呆站在黑板前。然后,慢我几步的奏江也走进教室,他默默动手擦掉黑板上的涂鸦,就在我慌慌张张地想要帮忙时,奏江用冷漠的口吻对我说。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好。」

我大受打击。现在想想,那可能是奏江第一次拒绝我。

当天我就知道奏江被不良少年盯上这件事了,朋友告诉我那是因为奏江袒护了被欺负的同学。真像他会做的事啊。我这么想。

从黑板被涂鸦那天开始,麻烦就没有间断过。奏江的课本和室内拖鞋总是不翼而飞,同学们随著不良少年起舞而无视他。奏江起初会生气,但接下来就变成了默默承受,彷佛完全放弃了什么一样。

我只能当一个旁观者。因为如果介入制止,下次就会成为被找麻烦的目标,奏江的现状证明了这点。而且,我也不希望不小心伤到奏江的自尊心。

因为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曾经偷偷向老师打小报告。老师只回答「知道了,会试著想办法」,但最后什么都没有改变。

我觉得只能假装看不见的自己非常可耻。为了减轻罪恶感,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和奏江独处时,尽量表现出开朗的样子。我希望奏江会觉得开心,就算时间不多也没关系。

在事态没有好转的情况下,冬天来临了。袖岛国中游泳社冬天也有社团活动,每个星期一要去本土的游泳池进行练习,其他时间就在学校进行基础训练和柔软体操。那天的训练是跑步,社团活动结束时天色已经变暗了。

我去图书室接在等我的奏江,然后一起放学。虽然很累,但为了奏江我努力说了很多话。

「然后啊,我之前看的漫画很有趣喔。」

「嗯。」

「背景好像是科幻的样子,讲的是主角旅行的故事,但结局吓了我一跳呢。」

「……」

「看了后记才知道,作者是用高中时期画的漫画为基础画的喔。好厉害啊。而且作者好像是女生──」

「那个啊,明里。」

奏江停下脚步。

「嗯?」

我也停下脚步看向身边,奏江用担心般的声音说。

「你最近是不是在逞强啊?」

胸口传来痛楚。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看起来像在逞强吗?我拚命抑制想反问的情绪,装作若无其事的回答。

「没有逞强喔。」

「……是喔。抱歉。」

回家吧。奏江这么说著再度往前走。

我小跑著追上那道看起来寂寞的背影。虽然我立刻就追上他了,但感觉心的距离已经遥不可及。

几个月后,我们升上国三的春天。

「明里,你和船见在交往吗?」

午休时间吃便当时,围在我桌边的其中一个女生这么问。

「才、才没有在交往!」

我反射性否定后才觉得糟糕。因为我不希望奏江听到刚才的话,于是偷瞄了奏江的座位一眼,发现他不在便随意环顾四周,确定他也不在教室内后,终于松了口气。

「但是啊,你每天都和船见一起回家对吧?」

「是那样没错,但我们没有在交往。」

「不是,没交往的话就不会每天一起回家吧?你好奇心真旺盛呢。那种人哪里好了?」

她笑咪咪地说。

当时的我知道笑容分为很多种。开心的笑,放心的笑,表示没有敌意的笑……而她露出的是把别人当成笨蛋的那种笑容。

「所以呢,实际上是怎样?已经KISS了吗?更进一步的事也做了吗?」

更进一步的事……想像令我脸孔发烫。我不是完全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但只要想到我和奏江的关系被人污蔑,就觉得特别火大。

为了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我强硬地断言。

「都说了,我和奏江只是青梅竹马,我们之间没有恋爱感情。」

就在我这么说的瞬间,后方传来室内拖鞋鞋底擦过地板的声音。

我回过头,奏江就站在那里。

我震惊到发不出声音。他是什么时候回到教室的?应该没听见我的话吧?

奏江尴尬地用手搔搔脸颊,然后清楚地说。

「对对对,我们只是青梅竹马,你们不要有奇怪的误会。」

说完这些,奏江就回座位了。

和我说话的女生咕哝著「真无聊」,对这个话题失去兴趣并吃起了午餐。我也再次拿起筷子,但是无论吃什么都味如嚼蜡。

课程结束,社团活动也结束后,放学时间到了。

我和奏江跟平常一样谈笑著走回家。但那天的谈笑内容空洞,只是为了不要陷入沉默而说话罢了,奏江大概也察觉这点了。

我一直很焦虑。

──得快点解开午休那时的误会才行。

我犹豫的理由是,解开误会等于和奏江告白。因为承认有恋爱感情的话,就会变成告白。

如果被拒绝怎么办?只是这么想我就觉得胸口要被撕裂了。那样一来,我们肯定无法回到以前的关系。但就算不解开误会,我也不喜欢现在这种尴尬的气氛。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回到小学时期就好了──正当我这么想,听见了奏江叫我的声音。

「明里。」

因为奏江的声音带著严肃,所以我做好了准备。

「什、什么?」

「我啊,有事必须告诉你。」

我的心跳扑通作响。奏江想说的会是什么事呢?是关于午休的事吧?一这么想,我就有些期待。如果他说出「我希望你收回那时说的话」──那我肯定会欣喜若狂地同意。

但是,奏江说的话完全在我意料之外。

「老实说,我打算去东京,国中毕业就去。」

我的脑袋陷入一片空白。

东京,是日本的首都吧──我一时抱持著那种离题的感想。现在想想,只不过是在逃避现实而已。

在我发呆的时候,奏江继续说。

「不久之前,在东京的老爸问我要不要过去住。我以前就对东京的生活有兴趣,所以答应他了。说是这么说,但还没确定啦,而且我也没决定念哪间高中……」

奏江看著我,好像在问「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我现在说「不要去」的话,奏江就会留在袖岛吧。他大概会留下来,因为他很温柔所以肯定会的。

我不想和奏江分别,想一直在一起。想两个人一起喝碳酸饮料,聊些没营养的话题直到太阳下山。但如果只是因为这样的理由,就改变奏江的未来,肯定是不对的。

所以我装出笑容。

「我支持你去东京喔。」

「……真的?」

「当然。你那么聪明就应该去东京。我觉得比起留在袖岛,去东京比较好。」

「……懂了。我会加油念书。」

奏江有点抱歉似地对我微笑。

我又连珠炮似地说了诸如「可以去啦」、「没问题的」、「如果有我能做的事要说喔我会帮忙」之类积极打气的话。因为如果不说话,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

傍晚六点。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彷佛在同情我一般,悲伤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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