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了──正当我这么想,回滚已经发生了。
刚才还在跟我说话的警察先生不见了,印入眼帘的是,玩溜滑梯以及在沙坑里堆沙玩的小孩子们。这里是公园。不是废弃村落的那个公园,而是以前和明里晚上有约时的中央公园。我正坐在这里的长椅上。
背后依然播放著绿袖子的旋律,但和回滚前不同的是,现在的音乐比较大声,是因为从堤防移动到了中央公园的关系吧。
这是第三次的回滚。如果预测正确,今天是四月三日星期二,现在是下午六点。
即便时间跳跃了,但警察先生的话依旧留在了我的耳膜中。
『星期日晚上,你也和彰人的妹妹见面了对吧?』
星期日,四月一日的晚上。直接询问明里时,她回答我们只有白天在堤防巧遇而已。所以,警察先生的话有矛盾。
只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吗?还是明里说错了呢……
虽然是不容忽视的问题,但现在应该优先确认状况。
这里的确是公园,那就先确认时间──
「说真的,他到底在干么啊……」
听见声音,我立刻注意到坐在旁边的女性。
她身材苗条,大概二十岁左右。长发染成金色,戴著耳环,手上握著牵绳,绳子前方坐著一只柴犬。应该是遛狗的时候稍作休息吧。
我记得这个人,她是大渔祭那时帮我摆脱醉汉的人。但是,在她帮忙的时候我也这么想过,感觉好像更之前就认识她了。
是谁啊……我目不转睛盯著她的侧脸观察,终于在记忆中找到名字。
「速濑小姐?」
「嗯?什么事?」
女性转过头和我对上视线。果然没错。
速濑咲。她是彰人高中时期的女朋友,也是棒球社的经理。因为染了头发所以一时没认出来。但是,速濑小姐和我会有什么话说?我们应该没有接触过。
「……什么事?有什么想问的吗?」
速瀬小姐皱眉。
「啊,没有,不好意思。没事。」
「干么突然退缩啊,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就直说啊。」
速濑小姐豪爽地说。既然她在大渔祭帮过我,应该是个好人吧。虽然外表看起来有点不良少女的感觉。
要说些不让人怀疑的话也很麻烦,所以我开门见山地问。
「请问我们刚刚在聊什么?」
「哈?什么啊。你自己问的却没有在听吗?在聊彰人。」
在聊彰人?回忆过去之类的吗?她说是我自己问的这点也令人在意。
但更让人在意的是谈话内容,所以我继续问。
「请问我们聊的是彰人的哪方面呢?」
我话说到一半,速濑小姐就开始面无表情,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一定要再说一次?」
那是会让人感到其安静怒气的声调。我被速濑小姐的魄力压制,反射性道歉。
「不、不好意思。不用了……」
听见我道歉,速濑小姐的表情忽然放松下来,无力般将身体靠在椅背上。
「因为并不是什么愉快的对话,所以老实说,我不想再讲第二次。」
她这样说我就更在意了。
之前的大渔祭那时也是,我总是在某种活动中迎接回滚。真希望是一个人待在更安静的地方,或者写个备注也好啊。我决定下次就要这么做。
就在我偷偷反省的时候,速濑小姐伸伸懒腰。
「好了,已经够了吧?那么按照约好的,明天就请船见同学帮忙啰。」
「帮忙?」
听见我的疑问,速濑小姐平静点头。
「刚才约好了对吧?」
……约好什么?
看见我满脸疑问,速濑小姐表情有些不安地开始说明。
「就是摆摊啦。我老家是酒坊,大渔祭时都会摆摊对吧?今年也是这么打算,不过现在因为人手不足有点困扰,然后船见同学你就说要帮忙……所以我们才会像现在这样聊天。」
摆摊……帮忙……哈哈。连起来了。以前回滚的时候惠梨说的「帮忙摆摊」指的就是这件事吗?原来如此。
所以,我为什么会说要帮忙?
我不觉得自己在被卷入这么复杂的现象的时候,还会自找麻烦。
「请问是我自己说要帮忙的吗?」
「嗯,你刚刚就是这么说的……」
速濑小姐惊讶地看著我。
看起来不像说谎,那就真的是我主动说要帮忙的吧。但是在彰人生死交关的状况下,还去帮忙摆摊什么的真的没关系吗……?
感觉不太好……不过,如果我已经答应帮忙,那我大概知道自己和速濑小姐在公园聊什么了。既然如此。
「我的确这么说了呢,当然会帮忙喔。」
「也是啦。哎呀,吓我一跳还以为你忘了呢。啊哈哈。」
速濑小姐把我的背拍得砰砰作响,会痛所以希望她住手。
就在我苦笑的时候,旁边的柴犬汪了一声。可能是迫不及待了吧。它站起来摇尾巴。
速濑小姐站起身转向我。
「那么,明天穿一件弄脏也没关系的衣服在神社集合喔。时间是早上六点。」
那么早吗?我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果然还是拒绝比较好吧……
和速濑小姐道别回家后,我坐在房间的床上。
时间是下午六点三十分,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三十分。
我现在必须思考的是,关于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的事。
警察先生说「看到我和明里见面」,明里说「白天在堤防道别后就没见过面」。
这两句话相互矛盾,不是警察先生就是明里搞错了。
我觉得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但并不代表明里的话就有可信度。现在的状况是,我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说词。
为了解决这个疑问,有必要确认明里说的话是否属实。
只不过该怎么确认?要是直接问同样的问题,明里的回答恐怕不会变。既然这样就试著套她的话吧?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带到四月一日晚上,如果明里的说词始终一致的话,就可以断定是警察先生认错人了。
虽然不想这样,但这可能是最和平的解决方式了。好,就这么做吧。
在我决定今后方针的同时,放在口袋的手机震动了,来电显示是明里。
来得正好。我接起电话。
「喂?你好?」
『啊,奏江。抱歉喔,我忙到没时间接电话。有事吗?』
「欸,什么?」
『你问我什么……你不是大概一个小时前打了电话给我吗?』
「我……?」
没有打电话的记忆。一个小时前……大概五点半的时候吗?四月三日下午六点以前是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所以不记得也不奇怪。
六点前的我会因为什么事打给明里呢?这方面还是和以前一样衔接不上,但只有这次进展比较顺利。
「刚好有话想跟你说,现在有空吗?」
『和我说?当然可以啊。什么事?』
「那个……」
糟了。先不提若无其事地打听四月一日这件事,我根本没想过话题。
『奏江?』
「啊、啊啊,抱歉,那个……」
说什么都可以,总之得将对话继续下去。
「──要不要赏花?」
『欸?赏花?』
我懂手机另一端的明里有多困惑,因为我也动摇了。为什么我会将这种话脱口而出啊?彰人才过世就邀明里赏花,该说是太无忧无虑了吗?总之不够谨慎。
「抱、抱歉。刚才是我说溜嘴,你就当成没听到吧。」
我打算收回刚才的话,明里却冷静地说。
『……没关系,赏花不错啊。』
「欸,是吗?」
吓我一跳。因为邀得很突然,还以为会被婉拒。
既然是我主动提议的,现在也很难说不然算了吧。
「那……走吧?但要什么时候?我明天有事……」
我明天早上六点开始要去帮忙速濑小姐摆摊,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但大部分的摊都会摆到晚上,速濑小姐家大概也一样吧。这样的话……
「明里你方便的话,今晚怎么样?」
『好啊。赏夜樱呢,好期待。』
「你有想要几点吗?我都可以。」
『嗯……那,八点。』
「好。那时间到了我去你家接你。」
『嗯。我等你喔。』
通话结束。
虽然是意料之外的展开,但闲聊可能是个好机会,而且我也很期待赏夜樱。
因为期待和少许的紧张导致情绪高涨,当我从床上站起来时,手机脱手掉到地上。
「啊……」
我弯腰准备去捡,手机因为掉到地板的冲击使萤幕亮起,显示出主画面。
我捡起手机,并想起了某件事。
我点开备忘录。
上面输入了三项与彰人死亡相关的详细情报。
•四月二日 下午六点三十分 在香菸贩卖处后方空地发现彰人的遗体 打急救电话
•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 四月二日的半夜十二点到凌晨两点左右
•四月一日 九点左右 彰人进入居酒屋「飞鸟」 半夜十二点左右喝得烂醉离开
现在已经有备忘录了。意思是,我输入这个情报是在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以前吗?
我是什么时候留下备忘录的呢?如果忘记输入会怎么样呢?
就在我因为突然涌出的疑问感到烦恼时,楼下传来奶奶喊我的声音。大概是要吃晚餐了吧。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走向客厅。
备忘录的事,现在就先留在脑海的一角吧。
我吃过晚餐就出门了。虽然外面会冷,但有了上次在晚上的公园发抖的经验,我穿了发热衣,所以并不觉得冷。
我告诉奶奶和惠梨接下来要去赏花,以及明天要去帮忙摆摊的事情。因为我几乎不曾在晚上出门和朋友见面,她们都吓了一跳。虽然惠梨问我要和谁赏花,但因为说出事实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所以我随便敷衍过去了。
不用走多久的夜路,就能看见明里家公寓了。我有点犹豫要不要按电铃,但最后还是打给明里说自己到了。
不到一分钟,明里就背著托特包从玄关走出来,小跑著下楼。
「晚安,奏江。」
明里神色喜悦,她笑得彷佛昨晚在公寓前哭得那么惨是骗人的一样。
……不,这也是当然的吧。闯入夜晚的学校这件事对明里来说是明天,也就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现在的明里还不知道屋顶上的拥抱,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公寓前边哭边向我道歉。
所以我以平常心回应明里的问候,并注意不要提起彰人。
「啊啊,晚安。抱歉,突然约你出来。」
「没关系,我刚好也想赏花。」
这样啊。我这么回应脸上带笑的明里。她大概是顾虑到我才这么说的吧。
今天是四月三日,距离彰人过世不到两天。对明里而言,恐怕是还觉得寂寞悲伤的时期。即便如此依旧答应来赏花,可能是为了掩饰沉重的心情也说不定。
既然这样,我也不该顾虑太多,像平常一样和明里相处就好。
「好。那么走吧。」
我们开始往神社前进。
明里轻快地走在街灯不多的夜路上。
「你带了什么?」
我指著明里的托特包问。
「我想赏花需要便当,还有野餐垫和毛毯。」
便当……惨了,说要赏花但我什么都没带。我们约定的时间是晚上八点,算是有点晚了,我以为明里肯定已经吃过晚餐了。
「对不起!我也应该带点什么才对,顺便去超市一趟吧?」
「不会,没关系喔。我做得有点多,一起吃吧。」
我深深感受到明里的温柔。事到如今我还是想感叹自己有一个好青梅竹马。
「谢谢。带便当很辛苦吧?」
「只是捏了饭团而已,不要太期待喔。」
「不,我很期待。毕竟是头一次吃明里你亲手做的料理。」
「要说亲手做的料理什么的……太夸张了啦。」
明里害羞似地低下头。
我们很快就抵达神社。原本以为不会有人,但人意外地还不少。中年的大人们聚集在樱花树下喝酒喧哗。
「……人满多的呢。」
明里有点遗憾似地嘀咕。
「因为明天是大渔祭,所以有前夜祭吧。」
「对喔,这么说起来明天是大渔祭呢……那就没办法了。」
我犹豫半晌,对似乎有些扫兴的明里提议。
「要去废弃村落的公园看看吗?」
「废弃村落……就是那个有引发回滚的祠的地方?」
「对对对。你去过吧?」
「没有,我只听你说过,还没去过……」
「欸?但是你跟我说明回滚的时候──」
啊,这对明里来说是未来的事,我又犯了同样的错误。脑袋真的很乱。
「──抱歉,我懂了。既然你还没去过,那我带你去吧。」
我转身往废弃村落的方向迈步,明里则一脸困惑地跟了上来。
我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抱怨回滚的复杂。明明早晚要跟明里说明回滚的规律,我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说明。
这么说起来,明里是什么时候听我解释的呢?
既然明里现阶段已经知道了,那就表示我应该是在四月三日下午六点前跟她说的。
确认一下吧。
「对了,明里。」
「嗯?」
「我是什么时候跟你说明回滚的?」
我一边走一边偷看明里的表情,而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回答。
「那个喔,前天晚上啊。」
前天。今天是四月三日,前天就是……四月一日吗?
四月一日?
这样很奇怪。一日晚上我应该没有和明里见过面,毕竟是她亲口说「那天只有和奏江在堤防巧遇」。明里记错日期了吗?而且她是怎么听我说……
对喔,是那样啊。
没必要见面啊,如果只是说明的话可以打电话,我记得四月一日有和明里的通话纪录。
我偷偷从口袋拿出手机,点开四月一日的通话纪录。
四月一日晚上九点有连续两通打给明里的纪录。如果是透过这通电话说明,那就说得通了。
但……真的是这样吗?
我看了九点那通电话的详细说明。如果是为了说明回滚而打的电话,至少需要几分钟的时间……但这两个纪录一个没接通,一个只通了三秒钟。
再怎么样也不可能用三秒的时间解释完回滚。
手机里并没有简讯的寄件备份。既然这样,就没有除了直接见面说明以外的选择了。
虽然不是没有用家里的电话打,或者拜托谁传话的可能……不过,直接问眼前的明里更快。
我收起手机询问。
「我是在四月一日面对面跟你说明回滚的吗?」
「嗯,对啊。」
明里立刻回答了。
我有点头晕。
明里的确回答「对啊」了,这句话和她以前说过的话明显相互矛盾。
「……这样啊。」
我硬是挤出声音,但视野却因为不安而晃动。
明里为什么说谎……不对,明天的明里为什么要说谎?我不懂她说谎的理由,骗了我可以怎样?
明里有事瞒著我──?
「哇。」
思绪被屁股突然传来的疼痛打断。
因为天色暗没注意路况,我一脚踩进水沟里跌了个四脚朝天。
不对,我是冒失鬼吗?这种认真思考的时候到底在干么啊。
「奏、奏江,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啊啊,没事。」
我对明里笑了笑立刻站起来。虽然屁股还有点痛,但很快就不会痛了吧,反正也没受伤。
我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土,打算继续往前走时,听见明里说「等等」而停下脚步。
「没弄乾净喔。」
明里蹲在我身边,伸手拍起了我的裤子,就像奶奶会做的事。即便我因为无地自容而说「没差啦」想躲开,明里却抓住我的裤子说「站好」所以逃不掉。
跌倒被看见就算了,还让人家帮忙善后……我因为实在太丢脸而背后冒汗。
「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明里站起身,对我露出笑容。
「谢、谢谢。」
道过谢,我们再度往废弃村落前进。
走著走著,我握拳的指甲刺进掌心。
──啊啊,可恶。
真不想怀疑明里。
晚上的学校已经很有恐怖气氛了,但晚上的废弃村落显然更胜一筹。
路灯没亮,四周被黑暗包围。远处传来的猫叫声,以及偶尔有小动物从脚边窜过的感觉,都加重了恐惧感。
我们就在这种环境下,边用手机的手电筒照路边往前走。坦白说非常可怕,连在晚上的学校都无所畏惧的明里,似乎也感到胆怯般紧紧抓著我的手。
「奏、奏江,真的是走这边吗?」
「大概吧……」
因为实在太暗所以我无法确定。只不过,如果是对的,应该马上就会到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很快看见小路的出口。
大概就是那里。我们加速前进走出小路。
宾果。前方是被弃置的公园,里面那棵彷佛能够照亮黑暗的美丽樱花依旧盛开。
粉色花瓣随风飞舞,藉由手机照明在夜空中不断闪烁。
「哇……」
明里小声发出感叹。她很快放开我的手,如同被诱惑般走过去。激动的情绪似乎盖过了恐惧。
「好漂亮……居然在这种地方……」
「对吧?我也是前几天才发现的,很漂亮吧。」
我将依旧开著手电筒功能的手机放在攀登架旁,让光打在樱花树上,周围稍微亮了起来。
「如果是这里的话,就没人会来了吧,可以悠闲地赏花。」
「嗯……你说得对……」
明里心不在焉地回答。她似乎沉醉在眼前的美景里了,暂时别打扰吧。
我绕到樱花树后,往祠中张望。和以前一样,里面有颗表面龟裂的石头。正当我想说再碰一次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改变而伸出手时,又想到如果事态恶化也很困扰所以还是算了吧。
如果有带什么供品过来就好了。就在我这么想著,准备回明里身边时,我停下了脚步。
明里如同想抓住飘落的樱花瓣一般,将右手举到了和视线相同的高度。没多久,她将掌心朝上的右手移到嘴边,吹飞掌心上的花瓣,然后温柔微笑。
好漂亮啊。我这么想。漂亮中还带了点可爱,现在的明里有种只可远观的魅力,所以我只是呆呆地看著她。
明里很快注意到我。
「……奏江?怎么了吗?」
「啊、啊啊,抱歉。」
我回过神,然后继续说。
「──一不小心就,」
看呆了──我差点把后半句话说溜嘴。
「一不小心就?」
明里歪著头,彷佛可以看见她头上浮著问号。与此同时,我发现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对话。
记得当时我慌慌张张地掩饰过去了,说了些吃橘子之类的话,然后明里就看似无意地浮现了感到可惜的表情。
这次也要掩饰吗?
要说谎吗?
……不,这次就试著稍微鼓起勇气吧。就在这里,将明里曾经在屋顶投注到我身上的好感,用话语聊表心意吧。
「一不小心就──看呆了。」
我乾脆地说。
但是。
「说得也是!这棵樱花非常漂亮,我也吓了一跳呢。」
明里双眼发亮。她误认为我说的是樱花了。
我扑了个空,但如果现在放弃那就和上次没两样了。所以我下定决心,又踏出了一步。
「不对,不是那个意思。」
「欸?」
明里愣住了。
「我说的不是樱花。」
就算我加上这个解释,明里还是一副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的表情。但她很快就满脸通红,大概是慢了几拍终于理解我的意思,然后她微微缩起肩膀,开始玩起自己的浏海。
「啊,那个……这、这样啊。」
「对、对啊。」
这简直是……超出想像的不好意思,搞不好有点坦白过度了。
我苦恼著接下来要说什么,明里也视线游移不发一语。
沉默之中,冷风突然拂过后颈,我抖了一下。
「总,总之坐吧。一直站著也不是办法。」
「说、说得也是。坐吧。」
明里从托特包里拿出野餐垫,铺在樱花树下。
我们脱下鞋子坐在垫子上,因为面积不是很大,所以我的膝盖和明里的大腿微妙地碰在一起。
「那,要吃饭团吗?」
「好啊,来吃吧。」
老实说,我大概两个小时前才吃过晚餐所以肚子不饿,但我当然不会说这种白目的话。
明里从包包里拿出便当盒,放在膝盖上打开,里面放著十颗三角饭团。
「你干劲十足呢。」
「啊哈哈……好久没捏饭团了,有点停不下来。」
「那我开动啰。」
我伸手拿了一颗饭团。形状捏得很漂亮,还有些微温。我咬了一口,看见里面包著鲑鱼,因为是喜欢的馅料所以有些开心。
「嗯,好吃。」
「真的吗?太好了。多吃一点喔。」
我一心一意地吃饭团,为了不浪费明里的好意,默默地咀嚼著。而明里就笑咪咪地看著我吃。
「你不吃吗?」
「要喔。那么,我开动了。」
明里拿著饭团轻轻咬了一口,细嚼慢咽。她吃完一个的时候,我已经伸手去拿第三个了。
「总觉得,想起小学那时的营养午餐了。」
明里嘴里含著饭团,口齿不清地附和我。
「你从小学那时开始,吃饭就吃得很慢呢,总是班上最后一个吃完的。」
明里吞下嘴里的食物。
「因为那时候的我很矮啊。老实说吃得很累喔。」
「那是因为明明不用勉强但你都会吃完啊,每次都含著眼泪大口大口塞得满满的,总觉得有点担心。」
「因为不吃完很浪费啊,而且我有吐过一次。」
「有吗……」
「那个时候,只有你帮我打扫所以我记得。」
「……是喔。」
我们一边聊著过去一边吃饭,大概三十分钟就把饭团全吃完了。我摸了摸发胀的腰。
「呼,吃得好饱。吃了很多呢。」
「对啊。要喝茶吗?」
「好啊,我要。」
明里将保温瓶里的茶倒进杯子,热气随著她的动作袅袅升起。
我道谢,接过明里递出的杯子。就在此时,我们的手稍微碰到了彼此。
「奏江,你的手好冷喔。」
「是吗?很平常吧。」
喝完茶,我把杯子还给明里,而她把手伸向我。
「手借我一下。」
「怎么了?要替我看手相吗?」
我半开玩笑地伸出右手,明里用她的双手包覆住我的手,拉到了自己面前,柔软的触感以及亲昵的动作让我心跳加速。
「果然有点冷。」
「因、因为我的心是温暖的。」
「原来如此。」
明明是随口乱说,却被认同了。
我不想挣脱,但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视线也不知道该放哪里而左右游移,脸倒是比手先热了起来。
我从以前就注意到了,这几天的明里怎么这么积极?现在是,在袖岛高中屋顶那时也是。难道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会急速缩短距离的事情吗?如果是,那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如果是今天,也就是四月三日的下午六点以前,那就是四月三日当天吗?或者是二日吗?还是一日呢──
「奏江,你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帮过我吗?」
我被明里的问题拉回现实。
「欸?小学二年级?」
「嗯。我因为皮肤黑被欺负,然后被你带出教室那一次。」
「有发生过那种事吗……」
「那个时候啊,奏江,你为了安慰我,把我的手放进嘴里了喔。」
隐约的记忆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中,羞耻心和后悔慢了几拍也跟著涌出来。
「呜哇,我想起来了。那个,因为超级丢脸所以我想忘掉……」
「欸,为什么?我很开心喔。」
「不是啦……谁会突然把别人的手含进嘴里啊……就算是小二也不应该做这种事吧……」
「是吗?」
明里目不转睛地盯著我的手,脸越靠越近,然后张大了嘴巴。
我的心跳飞快。难道她要和我做同样的事?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明里发出「哈──」的一声,往我的手呼了口热气,湿润的温暖温柔地包覆住我的右手。
「暖起来了吗?」
明里开玩笑似地眯起眼。
「……全身都暖洋洋的。」
「嘻嘻,那就好。」
我想叹气。
令人满足的时间。因为太舒服,我差点就忘了。
忘了明里可能有事瞒著我。
乾脆完全忘记的话,就能打从心底享受这段幸福的时间了吧?但我不能这么做。为了防止彰人死亡,我希望尽量排除不确定因素。人命关天的现在,不能够含糊带过。
「奏江?怎么了吗?」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明里看似担心地发问。
她望向我的眼睛非常纯真,一如冬日的天空般澄净。
彻底烦恼过后,我下定决心询问。
「明里,如果害你不高兴的话我先道歉……」
「嗯?」
「你是不是有事瞒著我?」
明里皱眉。
「……有事瞒著你?」
「对。例如……四月一日晚上发生了什么,之类的。」
我彷佛听到明里心脏缩紧的声音──因为她的手如实传达了主人现在的心情。
明里因为悲伤而面带愁容的同时,她慢慢放开我的手。随著这个动作,我感觉从右手到心脏都曝晒在户外的冷风中。
「……那是因为,」
明里发出细如蚊蚋的声音,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打算等到她愿意说为止。
大概过了一分钟,明里艰难地开口。
「那是因为,我不能说。」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不能说……你在开玩笑吗?」
这不就跟承认自己有事瞒著我没两样吗?
「这样我就更在意了。你有不能跟我说的事吗?」
「那是因为……」
「说吧。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不、不是的!」
明里强调似地说道。
「就算我不说,你也迟早会知道,只是没必要在这里说而已。所以……」
明里的脸因为悲痛而皱了起来。
「所以你不要这么说……」
明里的声音在发抖,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
彷佛踹开被拋弃的幼犬般,令人不开心的感觉从我胸口扩散开来。
「……我知道了。那个,抱歉问你奇怪的问题。」
虽然是必要的问题,但应该有更好的询问方式。
明里低著头,微微摇头。
「我才要跟你说对不起。」
「……不用啦。」
我拿起放在樱花树干上的手机确认时间。已经十点了,是未成年在外头闲晃会被抓去辅导的时间。
「差不多该回去了。」
明里沮丧地垂著脑袋,依依不舍地点头。
回程路上我们几乎没有交谈,即便有也是几句平平无奇的对话,将明里送回家之后,我已经忘了我们说过什么。
回到家后我立刻去洗澡。
我整个人泡在浴缸里,让热水漫过肩膀,大口吐气。
好累。如果没有怀疑明里,这次赏花肯定会是一段愉快的时光,我现在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沮丧。无论多么仔细清洗身体,都觉得胸口缠绕著一股刷不乾净的罪恶感。
但至少有所收获。
明里有事瞒著我,但没有恶意,她是有原因才选择沉默的吧,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
反正我不打算怀疑明里了,因为就算追问,也不会获得伤害她以外的结果。
彰人死掉的四月一日晚上,我可能做了什么搞不好别深入思考比较好的事。虽然无法盲信明里那句「迟早会知道」,但我有种如果继续执著下去,除了会让我们之间产生摩擦外,不会有多少收获的感觉。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
明天和速濑小姐约好了要帮忙摆摊,早上六点就得到神社。
那今天还是早点睡吧。
隔天。
四月四日星期三,早上五点半。
我忍住困意,往和速濑小姐约好的神社前进。外面天色暗得还能看到星星,但东方的天空已经隐约能感觉到阳光。
我在约好的六点前就到达神社了,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在准备,像是工作人员的人穿著短外套,匆匆忙忙地到处走动。
我在神社入口呆站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喂──」,我转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见了速濑小姐,她附近已经聚集了几个大人。
我跑过去。
「早安,船见同学。这么早不好意思喔。」
「没关系……那个,」
我迅速环顾速濑小姐身边的大人一圈,大概二十到四十岁左右的男女,总共四个人。
「他们也是帮手。」
「啊,原来是这样。」
人手不少,这样真的还需要我吗……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过来的意义时,速濑小姐催促大家自我介绍。我先照办,其他人也接著自我介绍。
「那么,大家先帮忙搭帐篷吧。来,这个给你们。」
我戴上速濑小姐发的工地手套,跟著她走。我们一路走进神社境内的仓库,把帐篷骨架搬到指定的地方。
我们就这样在仓库和摆摊准备处来来回回,不到一个小时就搭好了三个有著白色三角棚顶的简单帐篷,然后再从停在附近的车里搬来桌子、炊具、看板等等备用品,在七点半左右就做好所有准备工作了。
我在摊位前自言自语。
「规模不小啊……」
并非一听到摆摊就会联想到的那种小摊子,而是有祭典执行总部的规模。
速濑小姐大概听见我的话了,她走过来。
「我家一直都这样喔。你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怎么参加祭典……」
「欸,好浪费啊,那从明年开始参加吧。今天要加油喔。」
速濑小姐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开始郁闷起来。
速濑小姐集合包括我在内的帮手们,分配调理或接待的工作。我是场内,负责补充材料、包装料理等等,简单来说就是打杂。
本来就是宝贵的春假,再加上还有拯救彰人这个重责大任,我真的适合在这里摆摊吗……
人潮在早上九点左右开始增加,我们忙了起来。而到了接近中午的时候,神社境内已经是人山人海。
因为袖岛的大渔祭在本土颇具知名度,所以有很多来自岛外的游客。祭典的压轴节目是在早上举办的船渡御,也就是如同七福神搭乘的宝船般豪华的船,在袖岛近海巡游,然后祈祷海上安全和渔获丰收这样的活动。虽然我不知道好在哪里,但对游客来说很少见吧。
比起活动,我现在更想从帮忙摆摊这件事解脱出来。最晚想下午六点回到家,不然又会像之前一样,在麻烦的状况下迎接回滚。
「啊。」
说到麻烦的状况我想起来了。
回滚前的今天六点,我被一个醉汉缠上了,是速濑小姐帮了我的忙。
那个时候的我为什么会被人找碴呢?再来就会知道了吧,毕竟我想不出自己会做什么惹火陌生人的事……
「……嗯?」
新的疑问涌现。
如果回滚发生的下午六点前,我已经离开大渔祭会场的话,会怎么样?如果我不在会场,自然就不会被醉汉缠上,那么……四日下午六点以后的未来就会改变。用科幻小说的专业术语来说,就是会发生时间悖论。
引发时间悖论没关系吗?印象中漫画或动画总是随便使用时光机改变过去,但在虚构世界中没事的现象,不见得放在现实中就会没事。
不对,既然我本来就打算改变「彰人死掉」这个过去,事到如今还担心什么时间悖论啊。
不试不知道,试著下午六点前离开祭典会场吧。
而时间到之前就先加油帮忙摆摊吧。
下午五点半,我已经铁腿了。
好累……虽然中途休息过几次,但还是很累。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薪水,但我觉得这已经是能够领钱程度的劳动了。
时间也接近六点了,我差不多可以回去了吧……我这么想著寻找速濑小姐的身影,突然脸颊被什么热热的东西碰了一下。
「辛苦了。这个给你,是慰劳品喔。」
原来是速濑小姐用热罐装咖啡碰了我脸颊。
我接过罐装咖啡并道谢。
「非常感谢……还有就是那个,不好意思,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啊啊,可以喔,我正想跟你说呢。不过回去前先喝喝咖啡吧,我想送个谢礼。」
谢礼。会是什么呢?
我怀著期待绕到摊位后面,坐在地上拉开铁罐拉环喝咖啡,刚刚好的甜味沁入疲惫的身体里。
大概喝了一半,速濑小姐发出「嘿唷」一声坐在我身边。
「船见同学,你完全没出错而且人又精明,真的帮了大忙喔。高中毕业后要不要来我家上班?」
「啊……欸,我会考虑。」
「绝对不会来的那种回答,不过我也是在开玩笑啦。」
速濑小姐从口袋拿出菸,以点火器取代打火机点燃,一口接一口地抽起菸来。
「哈──今年也好忙啊。反正营业额都要捐给神社,用不著那么生意兴隆啦……啊,我可以抽菸吗?」
「啊,可以,没关系。」
速濑小姐将烟留在肺部,说了声那就好。
交谈中断,我们之间陷入沉默。
我一边喝罐装咖啡,一边用眼角余光瞄隔壁。速瀬小姐正一边抽菸一边发呆。虽然这么说有点没礼貌,但她不说话的时候是个美人,可以理解她高中时期为什么会是彰人的女朋友。更何况她还是棒球社经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可能是彰人最亲近的人。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速濑小姐转头看过来。
「今天谢谢你代替彰人来。」
「不会……欸,彰人?」
「我没说过吗?原本要来帮忙的是彰人喔。但是他死了,所以人手才不够。」
「原来是这样啊……」
怎么说呢,我心情复杂。
「两位感情很好呢。」
「最近完全不好喔,和高中那时比起来。」
「请问高中时期的彰人,是怎样的人呢?」
我试著询问。
「那当然很帅啰。他可是袖岛高中的新星,大家都崇拜他。」
「啊啊……说得也是。」
那是连国中时期被班上排挤的我都知道的事。
「你想问的是私底下?这个嘛,他就典型的大男人主义啦。自尊心很高又好胜,但也比谁都努力。」
「是喔……」
「直到肩膀受伤以前。」
「……欸?」
我惊讶地看著速濑小姐。
「你这什么像是头一次听说的反应。」
「不是,我真的刚知道……」
「说什么怪话,明明是你昨天自己说的。」
大概又是我还没体验过的时间带发生的事。
「请问彰人肩膀为什么会受伤?」
听见我的询问,速濑小姐把抽完的菸蒂按进随身菸灰缸中。
「这点我已经说明过了吧。我昨天就说过,我讨厌说第二次。」
速濑小姐站起身,从钱包里拿出千元钞票递给我。
「虽然是微不足道的谢礼,收下吧。」
「啊,非常感谢。」
接近半天的劳动报酬是一千啊……我忍住想叹气的心情,把纸钞摺起来放进口袋。
「今天真的很谢谢你喔,帮了大忙。可以的话明年也拜托啰。」
速濑小姐这么说完就回摊位上了。
如果明年也不支付薪水的话绝对不要。先不提这个,我更在意彰人了。
我第一次听说彰人肩膀受伤了。什么时候受伤的?是我离开袖岛之后吧。
对身为投手在球场上活跃的彰人而言,肩膀受伤岂止是不良影响。
只不过,速濑小姐那个说法。
『直到肩膀受伤以前。』
听起来就像是,受伤后就变了一样……
我维持著坐姿思索,然后突然想到要确认时间,拿出手机一看,距离六点已经剩下五分钟了。
糟了,得快点离开祭典会场。
我在站起来的同时一口气喝完罐里剩下的咖啡,将罐子丢进附近垃圾桶后,边注意别撞到人,边往神社境内出入口跑。
看见出入口了。很好,马上就可以离开会场──正当我这么想时,听见有人提到「彰人」两个字。
明知必须快点离开,但我还是停下脚步,因为我实在太在意了。
回过头,烤肉摊位前方的队伍里排著两个年轻男性,好像就是他们在聊彰人。
距离回滚发生还有一点时间。我悄悄排在后面,偷听他们说话。
「──彰人还欠我钱没还呢。」
「你也是喔……他也没还我啊,而且那家伙好像也在居酒屋赊了很多帐。」
「真假?到底多缺钱啊。」
「而且啊,彰人似乎跟像是本土的黑道混在一起的样子欸,所以才来勒索我们?」
「呜哇,他根本已经是小混混了吧。」
彰人借钱?还有黑道?
怎么可能,彰人才不会做这种坏事──虽然我这么想,却没有离开现场。因为我想不出他们的话和彰人肩膀受伤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正当我想著再多听一点的时候,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响了。
惨了,时间到了。
就在我想说至少往人比较少的地方移动而后退时,踩到了排在后面的人的脚,连累对方往后跌倒,两个人都摔了一跤。
我慌忙站起来,打算道歉。
「不、不好意──」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
我认识这张脸,那是张一眼就能看出喝了酒的红脸。
第二次回滚后,找我吵架的醉汉──就是眼前的男人。
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喊著「痛死了」,然后抬头瞪我。不妙,这样下去会吵起来,得快点道歉──
间章(四)
国中二年级的秋日,奏江告诉我他要去东京的那天。
和奏江道别后,我踩著沉重的脚步回到家。
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玄关。哥哥在社团活动,妈妈在小吃店上班,这个时间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往光线昏暗的走廊前进,安静的家里只听得见木质地板嘎吱作响的声音。
我把书包放在客厅,摇摇晃晃地走进盥洗室。
洗手台镜子里映出的脸就像石头一样苍白且僵硬,眉间浮著浅浅的皱纹。外面的天色昏暗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让奏江看到这样的脸。
「哈哈……」
因为自己的脸实在可笑,我忍不住笑了出来。一边笑,抑制不住的泪水就从眼睛滚滚而下,笑声逐渐变成呜咽。我蹲在盥洗室,难过到无法自制。
哭了一会儿,我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连换掉制服的力气都没有。
「……东京吗?」
我拿出手机搜寻「东京 高中生 一个人生活」。
生活费一个月至少要好几万,搬家要好几十万,再加上入学金和学费……光是计算这些就头痛了起来。我没办法去东京。
国中毕业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奏江了。一这么想,以为已经流乾的眼泪再度落下。
我该怎么办才好。
即便烦恼,时间依旧飞逝。
我和奏江升上国三,我们的关系依旧停在社团活动后一起回家,没有前进也没有后退。只不过等春天结束,夏天过半,我从游泳社退社后,和奏江在一起的时间就比以前更长了。
我总想著延长这段有限的国中生活。
该怎么做,才能有更多的时间和奏江在一起呢?
最快的方式当然是让奏江放弃去东京。但我已经说了会支持他,事到如今也无法说「别去了」这种话。更何况不是家人也不是恋人的我,没有资格开口干涉奏江的未来。
在我闷闷不乐时,奏江已经做好了安排。
「我决定要念的高中了。」
放学回家路上,奏江这么说。
「你听过I大学吧?我想考它的附属高中。虽然偏差值有点高,但如果及格的话就可以藉由内部升学直升I大。」
附属高中,内部升学。我知道这两个词汇,但就算听到也因为不习惯而一时无法捕捉意思,所以就左耳进右耳出。跟旁观者没两样的我,只能说出「好厉害喔」「要加油喔」等话。
回到家后,我试著查了奏江要考的高中。他嘴里「有点高」的偏差值,实际上相当高。但最让我惊讶的是,以我家的经济能力绝对负担不起的高昂学费。
「我无法去东京」的实际感受,如同从左右两边压迫而来的墙壁般,击溃了我的意识。
我嘴上说支持奏江去东京,心里却想著完全相反的事情。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怀著满肚子烦恼迎来了国三的秋天。
风开始变冷的时候,某个意外发生了。
哥哥的肩膀受伤了。
我不知道详细情况。那天我回家时,妈妈和哥哥难得都在家。哥哥脸色苍白,妈妈表情悲痛。
好像是肩膀发炎。妈妈之后这么告诉我。
「这次必须做手术……彰人可能再也无法打棒球了。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所以不要跟他提到肩膀的事情喔。」
我点头。就算妈妈不说,我也不会提起那种敏感的话题,而且哥哥还警告过我「绝对不准告诉任何人我肩膀受伤了」。
当时的我满脑都是奏江的事,老实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担心哥哥。
只不过某个晚上,我在房里写作业,听见哥哥从隔壁传来的声音时,让我有了少许动摇。
「可恶、可恶……!为什么啊,我明明那么努力。为什么……可恶……我明明只剩下棒球了……连爸爸都夸过我的……呜呜……为什么……」
我非常难过。
棒球肯定是哥哥的根基吧。现在想想,哥哥从以前就一心专注在棒球上。国小国中高中不用说,爸爸过世前,他们每天都在公寓前玩传接球。
我一直都不喜欢哥哥。因为他总是刁难我,很会使唤人,稍微有点不开心就乱迁怒,所以我无论是物理上或心理上都尽量和哥哥保持距离。但是,只有现在我很同情他。
从那天开始,哥哥就慢慢的,但踏踏实实地脱离了正轨。
从结果来说,我没能阻止奏江前往东京。奏江考上了I大学的附属高中,已经决定春天一到就要去和在东京的爸爸一起生活了。
而我则觉得既然奏江不在,那么念哪里的学校都无所谓,所以就选了最近且不用花钱的袖岛高中。无论是高中入学考试的时候,还是放榜的时候,我都无动于衷。
然后,国中毕业典礼来临了。
能够和奏江一起放学的最后一天。
「你不去欢送会好吗?同学们和游泳社的学弟妹有邀请你吧?」
毕业典礼结束后,走在回家路上,奏江这么问。
「我不太喜欢那种人多吵闹的活动……而且,我想和你说话。」
「我们几乎每天都一起回家了吧?」
「虽然是那样没错啦。」
「……那么,今天就我们两个自己办欢送会吧。」
因为这样,我们顺便去了好几个月没去的杂货店。去到那里才知道,有卖我一直喜欢喝的瓶装Cheerio的自动贩卖机,在几天前被撤掉了,换了一台全新的。我感觉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寂寞。
再也品尝不到玻璃的味道了吗?
「……明里,你没事吧?」
「欸?」
就在我想反问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的眼泪不知不觉掉了下来,声音也带上了鼻音。
「抱、抱歉。大概是从毕业典礼一直忍到现在所以忍不住了……吧……」
我最近泪腺特别发达,发生一点小事就会哭,只要哭了就停不太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
啊啊,鼻水也流出来了。
「这个给你用。」
奏江递出袖珍面纸。
我感激地接过,坐在杂货店前的长椅上擦脸,奏江就一直坐在旁边等我哭完。这个气氛比起欢送会更像是守灵。
午后的恬静时光平稳流逝。
天很蓝,风有点冷,远处传来的浪潮声温柔地抚过耳膜。
──不要走。
结果,我直到最后都没能说出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