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明里睡著后的平稳呼吸声。
但我睡不著,原因有好几个。
不习惯的床,枕在我胸口的明里,最主要的当然是因为彰人会死。
我只要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躺在空地的彰人遗体。
令人毛骨悚然的苍白皮肤,昔日站在甲子园投手丘上的影子早已荡然无存。
那就是,把我从不良少年手中救出来,给予我勇气的彰人的结局。
那就是,率领袖岛高中的弱小棒球社前往甲子园后,肩膀受伤的彰人的结局。
那就是,偷了明里存款,对明里施暴,让明里难过的彰人的结局。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明里不会后悔吧?
她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不会后悔吧?
我因为回滚,所以有未来五天──也就是直到四月六日星期五下午六点的记忆。
这段期间,明里有表现过后悔吗?
我开始回忆。
在废弃村落赏花,幸福的星期二。
在晚上闯入学校,刺激的星期三。
替彰人守灵,混乱的星期四。
以及,在樱花树下听明里说明回滚的星期五──
『我希望你救哥哥。』
未来的明里这么跟我说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吗?还是场面话?
我不知道。但明里再来说交给我了。
在回滚即将发生前,明里确实说『交给你了』。
明里可能在迷惘,她可能开始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所以才交给了我。
她把一切寄托在我的选择上。
既然这样──我就必须自己做决定吧。
我慢慢撑起上半身。
视线一往下移动,就可以看见明里像是孩子般的安稳睡脸。
「……对不起,明里。」
我尽量不发出声音悄悄下床时,正好瞄到床边的闹钟,现在凌晨一点。
移开视线后,我蹑手蹑脚地往门口走。
我将手放上门把,回过头看了明里最后一次才离开房间。
我在玄关穿好鞋子后出门。
然后以彰人应该会在的空地为目标,全力奔跑。
「对不起,明里……对不起……!」
我边跑边道歉,就算知道这样没有意义但就是无法不这么做。
──对不起,明里。
我果然无法见死不救。
彰人的确很坏,我真的无法原谅他让明里这么难过,我打从心底憎恨他。但是,但他还是不能死。我做不到明知彰人未来的下场,却无动于衷。
如果我一开始对救彰人这件事毫不犹豫的话,就可以遵守和明里的约定。我真的很笨。就是因为我既优柔寡断,又窝囊没胆,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真的对不起。
但是……现在让我救彰人吧。
就让我做个没人死掉,有著幸福快乐结局的美梦吧。
我抵达空地。
我拨开杂草往里面走,很快就发现横躺在地的彰人。
「彰人!」
他的脸色很差,我知道这是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徵兆。
我跑过去检查他的呼吸。虽然非常微弱,但确实还有气。
我立刻拨打一一九,将状况告知专线人员。这样一来,岛内消防署应该马上就会派救护人员过来才对,我只要等人来就好。
疲劳突然涌现。我跪倒在地,用手撑著地面,专心呼吸。因为空气很冷所以喉咙发痛。
就在呼吸终于顺畅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向彰人。
他原本微微起伏的胸口现在一动也不动。
我把手伸到他嘴边。
没有呼吸。
「骗人的吧……!」
我摇晃彰人的身体。
「喂!起来!不要擅自死掉!」
没有反应。
我把彰人翻成仰躺,对他使用上健康课时学到的心脏按摩。虽然不知道方式正不正确,但总之一心一意地按压他的心脏。
「你给我活下来向明里道歉!好好重新做人!如果你现在死了,我就揍你!」
我边骂边继续按摩他的心脏,救护车很快到场,两名救护人员下车,一位代替我继续心脏按摩,另一位开口询问。
「您是照顾他的人吗?」
虽然不是,但解释起来很麻烦所以就当成是吧。
「对。彰人……他大概两个小时前还在喝酒,呼吸是几分钟前停止的。」
救护人员稍微想了想后,看著我点头。
「我明白了。想跟您请问一下详细情况,可以请您一起上车吗?」
「没问题。」
我跟著彰人坐上救护车往港口前进。因为岛内的诊所晚上无法接诊,所以救护车直接开进救护艇上,渡海前往本土的医院。袖岛到达本土需要二十分钟,从港口到医院还要二十分钟。
这段期间,彰人因为救护人员的急救处理而恢复了呼吸。虽然没有意识,但总算保住了小命。
到达本土的医院后,彰人被送进急诊室。我跟医院的人重复了对救护人员说过的内容。这样一来,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我坐在大厅沙发上,仰头看著天花板。
这次,我改变了过去。
我阻止了彰人的死亡。
「好累……」
我闭上眼,眼睛深处发疼,好像是因为疲劳过度。但我现在没时间慢慢休息,还有事情没做。
必须和明里联络。
因为她可能还在睡,所以我不是打电话而是传简讯。
我从简讯APP里找到「保科明里」点开,却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我去救彰人这个事实,所以手指就这么停在半空无从下手。
我重复写了删,写了又删的过程一两个小时。
最后才以「早上见面后再说」的主旨将简讯传送出去,因为我不觉得现在的心情能用文字传达。
我在医院的家属等待室小睡到了早上六点。
回程不能搭救护车或救护艇,所以我到超商的ATM用手机领钱,搭计程车到港口。这对学生而言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因为走到港口需要一个小时,而我没有力气走那么远。
到了港口,我下车。
由袖岛来本土的船正好抵达,搭乘处走出了络绎不绝的人潮,我看见明里的妈妈就在其中。大概是接到医院通知了吧。
明里的妈妈没有注意到我,直接坐进停在路边的计程车里了,远远看上去似乎非常焦急的样子。
我不知道明里的妈妈怎么看最近的彰人。但如果听见自己的儿子被送进医院,身为母亲肯定无法冷静吧。
我走向售票处。
我搭上渡船前往袖岛。
我边坐下边看手机。
现在六点半。
明里没有回讯息。是还在睡吗?或者是已读不回呢……不管是哪个,到了袖岛就直接去明里家拜访吧。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脸面对明里,但我必须好好面对失约这件事。
在我做著心理准备的时候,袖岛到了。
我走下渡船,直接前往明里家的公寓。我在早晨的冷空气中快步向前,大概十分钟左右就到了。
我站在挂著「保科」门牌的门前。
做好觉悟后,我按下电铃。
大概等了一分钟,里面传来走动声,然后门慢慢打开了。
明里的脸从门缝露出来。她的头发睡乱了,浏海塌了,眼里没有光。只是一个晚上没见而已,她看起来却有种蜗居多年的感觉。
害明里变成这样的人肯定是我。一想到这点,强烈的自责就涌了上来。
「明里,我……」
「去救他了呢。」
明里随意地说。
「我听妈妈说,哥哥被送进医院了,马上就想到是你。」
「……那个,真的对不起。」
「没关系,不用道歉。你并没有做错事吧?」
「但是,我没遵守和你的约定。」
「约定。」
呵呵。明里自嘲似地笑了。
「奇怪的人是我喔,我就是个笨蛋。说什么一起对哥哥见死不救吧。有点,难以想像对吧?我啊,很讨厌自己的无情喔……」
明里依旧笑著,但泪水突然滚滚而下。
「明里……!」
我担心地靠了过去,但明里却用力关门并且上锁。
「……对不起……我现在、想一个人独处……」
就算隔著门也听得出的鼻音。
我贴到门上对明里说。
「就算我这么说,你可能也不相信……但是未来的你──」
后悔对彰人见死不救了。
这句话到了喉咙却说不出口,最后还是吞了回去。即便对现在的明里说这些,也没有什么说服力,更无法带来什么鼓励。再说了,我其实也不清楚她究竟有没有后悔。
正当我组织言语的时候,门后传来啜泣声。
「拜托你……回去吧……」
我用力咬住嘴唇,觉得眼前这扇门宛如厚重的墙壁。
「……我知道了。但我还会再来,我绝对要负起失约的责任。」
没回应。
「……那改天见。」
我无可奈何地踏上归途。
回到家后,我马上洗了个热水澡,让热水浸透连指尖都发冷的身体。洗了头又洗了澡,等整个人由内而外暖起来才离开浴室。
换上新衣服走出更衣室时,在客厅看见了穿著睡衣的惠梨。她一边看新闻,一边啃吐司。好像是在我冲澡的时候起来的。
「早安,惠梨。」
「……嗯。」
爱理不理的反应。她看也不看我。
这个时间的惠梨是怎么看我的呢?从我的记忆来看,今天,也就是四月二日下午六点的时候,感觉她还很在意和我吵架这件事,那么现在的惠梨内心应该也还没忘记吧。
既然之前是惠梨主动开口,这次就由我先道歉吧。
「昨天抱歉啊,我说了那么幼稚的话。」
惠梨咬了口吐司。
咀嚼后吞下,她的视线依旧停在电视上,但开口说道。
「没关系,我也有点说过头了。」
「这样啊。」
虽然态度冷淡,不过我有感觉到她的歉意。
我随意坐在坐垫上,一手撑著矮桌,若无其事地开启话题。
「如果我说高中不念了要回袖岛,你觉得怎么样?」
惠梨手上的吐司滑落,没抹奶油的那一面掉到了盘子上。
她惊讶地转头看我。
「你、你不念了吗?」
「现在有八成的机率。」
「……是因为我说话很难听?」
惠梨的表情很严肃,我笑了出来。
「不是啦,放心吧。」
是更加私人的理由──为了负起失约的责任。
在彰人出院后有可能继续伤害明里的前提下,我不可能离开,所以我要退学留在袖岛。就算会牺牲一些人生,但我想让明里打起精神。
「这样啊……」
惠梨依旧不安地看著我,然后回答我的问题。
「那个人会生气吧……不过我觉得奶奶会开心。」
「你呢?」
「我……不太确定。不过……如果你可以代替我每天打扫浴室的话,留下来比较好,大概吧。」
「我是负责洗浴室的吗?」
「直到两年前为止都是你在洗吧。」
这么说也是。好像还常常因为偷懒惹惠梨生气。
「不错啊。如果只是洗浴室就能留在家里的话。」
「……你真的不念高中了吗?」
「大概吧。」
「发生什么事了?」
「很多事喔。」
没必要告诉惠梨。
我结束这个话题站起来。
就在我打算回房间,背对惠梨的时候。
「哥、哥哥!」
我惊讶地回头。
打从我回袖岛开始,惠梨一直就叫我「喂」,但她刚刚确实叫我「哥哥」了……已经两年没听见的称呼。
「那个,有什么烦恼的话就说出来。我觉得一个人承受的话不太好……」
惠梨维持著坐姿面向我,用认真的表情说。
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我的心情比较没那么沉重了。
「谢谢。不过,这是我必须自己解决的问题。」
抱歉喔。我向她道歉后离开客厅。
我在床上翻来覆去。
虽然昨晚几乎没睡,但现在也没有特别困。是因为冲了澡吗?还是因为放心不下明里呢?恐怕是后者吧。
光是回想在公寓见到的明里,我的胸口就像被针刺一样痛。我开始对自己的选择没信心了。现在就是这样,我正想著是不是不救彰人更好。
后悔化为叹气从嘴里流露出来。
「……这样下去不行。」
我拍拍自己的脸,挥散悲观的想法。
事到如今还犹豫不决地烦恼什么。
失约就失约吧,只要让明里获得幸福就行了。就是这么单纯,没必要想得太难。
今后,我要为了明里全力以赴。
春天的早晨很快就过去,来到下午两点。
我就像死了一样躺在床上。
之后我又去了一次明里家,但她依旧不肯和我说话,只隔著门坚持叫我走,然后就连回应都不回应了。我也试过打电话和传简讯,但她都没回。
应该用更加强硬的手段接近明里吗?例如在明里愿意听我说之前,赖在她家门口不走?或者强行闯进她家之类的?我觉得哪样都不对,而且好像会伤明里更深。但如果什么都不做,放任明里一个人我又觉得不安……
「该怎么做啊……」
丧气话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
我看向房间的时钟,现在下午三点。我希望在回滚发生的六点前,多少能修复一些和明里之间的关系。
大概,下次就是最后一次了。
今天下午六点一过,空白的四天就全补上了。再来就会跳回正轨──也就是我听明里说明回滚的四月六日下午六点,然后时间就会开始正常流动才对。我不认为会体验两次同样的时间,所以我的预测应该没错。
但如果不是那样的话。
「……会变成怎样?」
如果时间没有恢复正常。
我首先想到的是,又会回到两天前。如果真的变成那样就太糟了。只有意识没完没了地回溯时间,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十七岁了,一这么想就全身发冷。
……关于这方面的事好像别想太多比较好,就算再怎么讨厌,只要到了六点就会真相大白,自寻烦恼也没有用。
但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前提下,我更觉得应该和明里好好说话了。
所以……再去明里家一次吧。
事不宜迟。就在我顺势起床的时候,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机短短震动了一下,好像收到了简讯。
看见简讯内容的瞬间,我心跳飞快,喉咙瞬间发乾,全身冒出冷汗。
我用发抖的手打电话给明里,但电话没有通。只有『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的语音。
我立刻下床走出房间,用往下跳的速度冲下楼梯,跑出家门。
我跨上惠梨的脚踏车,已经没时间跟惠梨借了。我骑上脚踏车,全力往明里家的公寓冲刺。
我有不好的预感。
收到那样的讯息后,我再也无法冷静。
『最喜欢你了。再见。』
我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一点都不懂明里的懊恼,悠闲地在房里无所事事……你以为自己是谁啊。嘴里说要负起失约的责任,到头来还不是什么做不到?
「真的太蠢了……!」
我以几乎会踩穿踏板的力气骑著脚踏车,车链随著我的动作叽叽惨叫。
抵达明里家的公寓了。
我丢下脚踏车,冲上公寓楼梯,按下明里家的门铃。等不及回应,就直接伸手转动门把,门没锁。
「打扰了!」
我跑进走廊,进入明里位于左手边的房间。
里面没有人。但和昨晚比起来,我察觉到房间整理得很乾净,原本堆在书桌上的参考书都收进了书架里。
「这是……」
桌上有一张信纸。
我把信纸摊开,上面写著对明里妈妈的感谢,最后则是『对不起』。
已经可以确定了。
「不行……!」
我把信纸放回桌上,边喊著明里的名字边在家里到处找她。一路找过客厅、厨房、浴室甚至阳台,但哪里都没有明里的身影,她不在家。
我坦然面对刻意逃避的想法。
自杀──如果明里要自杀的话,会去哪里?
人会死的地方,能死的地方。想投水自尽的话就是海边,想跳楼的话就是高处,想卧轨的话就是车站月台,想上吊的话……哪里都可以。可恶,没有头绪,我连她在不在岛内都不知道。
先报警比较好吗?但要怎么说?我朋友可能要自杀之类的?这么说警察会理我吗?
我不知道,但总之先试看看吧。
我一边拿出手机滑动,一边全速运转脑袋寻找线索。与明里一起度过的记忆在脑内交错。
忽然有什么一闪而逝。
那彷佛是埋在泥土里的砂金,直觉告诉我不容忽视。我停下手边动作,闭起眼睛,全神贯注地思考。
我挖进记忆深处──明里的声音在我脑中重播。
『这里是我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
我睁开眼。
难道是那里?那里的确满足其中一种寻死方式所需的条件。
没时间犹豫了。我立刻跑起来。
我冲出明里家的公寓,扶起脚踏车往袖岛高中前进。
「哈……哈……」
我拚命踩著脚踏车,汗水沿著鬓角滑到下巴。
接近通往学校的上坡路时,我更用力地踩脚踏板。就在那瞬间,踏板啪的一声打滑了,我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在柏油路上。
「好痛……」
我忍痛看向倒在一旁的脚踏车,链条断了。
可恶,只能用跑的了。我把脚踏车丢在原地,冲上坡道。
喉咙痛到像要裂开,心脏剧烈跳动到我觉得吵。但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资格休息。只要能够阻止明里自杀,就算身体坏掉也无所谓。
终于到了袖岛高中。校门开著,但操场没有人。至于屋顶有没有人……从这里看不见。
我穿过操场,从楼梯口闯进校舍。如果被学校相关人士看见,肯定会被当成可疑分子,但我已经没有时间顾虑这些了。
拜托要在啊。我一边祈祷一边冲上楼梯,来到通往屋顶的楼梯平台。
门上的挂锁掉在地上,旁边还有两根铁丝。
预感转为坚信。就是这里,不会错。
我猛地打开通往屋顶的门。强烈的夕阳直射眼睛,强风吹得身体不断摇晃。
我眯起眼,发现了站在屋顶栏杆外的人影。
她的裙子迎风翻飞,她穿著袖岛高中的制服。
那是明里。
勉强赶上了。但她用背在身后的手握著栏杆,好像随时都会往下跳,要放心还太早了。
我尽量用不会刺激到她的平稳声音呼唤她的名字。
「明里。」
明里惊讶地转过头。
「奏、奏江?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调整呼吸后说。
「是未来的明里告诉我的喔。」
「骗人。」
「我没骗你。这里是你全袖岛最喜欢的地方对吧?你晚上特地带我来过喔。」
「……我什么时候带你来过?」
「我想想……四日晚上,从时间上来说是后天吧。」
我一说完,明里就难过地皱起眉头。
「还有那样的未来呢。」
这句话就像当胸给了我一刀。
我吞了口口水。
「明里,你想死吗?」
「嗯。」
「……是因为我没遵守约定吗?」
明里没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微微笑了。
「我已经受不了了喔。」
她用缓慢的声调继续说。
「我啊,是为了和你念同一所大学,才努力到现在喔。每天每天都努力到身心倶疲喔。就算想睡到要倒下了也努力念书,就算累到想吐也努力参加社团活动,就算被骂到哭也努力打工……那段日子就像地狱一样。我已经这么痛苦了,哥哥却一直找我麻烦,只是稍微反抗就被推到腰骨出现裂痕了喔。当努力存下来的钱也被偷走的时候,我真的心灰意冷了。」
即便如此。明里继续说。
「但我还没有想过去死。因为你来了。因为我只要求救,你就会立刻赶到,而且还……愿意答应我的请求。」
明里的痛苦透过声音传达了过来。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握著拳头。
「但你最后失约了,你选择去救哥哥。」
「──你说得没错。」
我谨慎地选择字句后继续说。
「我没遵守和你的约定救了彰人。但是……这不代表我就放弃你了。我不可能讨厌你,不如说──」
「我最难过的呢。」
明里打断我的话……不对,她好像根本没在听,她用平常的语气开口。
「不是钱被偷,也不是你没有遵守约定喔。」
「既然这样,为什么……」
听见我的问题,明里彷佛在忍耐什么似地低下头。
「因为我发现了喔。我啊,是那种为了自己,连有血缘关系的亲生哥哥都可以无动于衷地见死不救,之后还可以和喜欢的男生卿卿我我的烂人。」
「才不是……!」
「我就是喔。」
明里的声音在发抖。
「奏江,你没有错,你很正常,奇怪的是我。所以……我应该去死。」
明里抬起头,她的表情染上了悲伤。
「明里……!」
就在我想冲到她身边的时候。
「不要过来!」
嘶吼似的声音阻止了我的动作。
「吶,奏江,我想问你最后一件事,你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回答错误的话,明里就会死。
我的直觉这么肯定,冷汗流到了鬓角。
我用唾液滋润发乾的舌头并组织言语。
「……因为未来的明里这么拜托我了,她拜托我救彰人。如果明里你不后悔对彰人见死不救的话,就不会那样拜托我了吧,也不会告诉我彰人的死亡推测时间、遗体所在地……我的确一度想见死不救,但如果考虑到未来的、接下来的事,就觉得还是应该救彰人。」
明里默默听我说。
「明里,你刚刚说自己是烂人对吧?我再说一次,你才不是。你很善良喔,真的很善良。所以如果你见死不救,之后肯定会后悔。将来……和谁结婚生子后,无论过得多么幸福……也会因为曾经对一个人见死不救而饱受折磨。那样不行。钱和信任没了还可以想办法,但人命无法挽回。所以我……不希望你弄脏自己。」
明里皱眉。
「你嘴里的未来和将来是什么时候?你说来说去都是那种无聊大人在说的话……你只是因为如果我死了会良心不安,才举出这些猜测想阻止我而已不是吗?」
「不是猜测。」
「那么,你拿出我会后悔的证据啊。」
我无话可说。我没有证据。
明里浮现感到失望的冷漠表情。
「看吧,你说的那些终究只是漂亮话喔。因为你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到底是不是对的吧?」
明里说得没错。
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才是对的了。
从昨晚开始一直到现在。
我一直在迷惘。
救彰人是对的吗?我这么做是为了明里吗?我不就只是在伤害明里吗?未来的明里真的后悔了吗?我不就只是因为不想弄脏自己的手才救彰人的吗?
一旦这么想,我的视线就如同被后悔吞没般,逐渐模糊。
只不过。
即便如此,这也是我自己选的路。
不允许半途而废。
「我确实不知道很多事……但是,唯有你不该死这件事我可以断言。只要你放弃自杀,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会退学留在袖岛,也会想办法搞定你被彰人偷走的钱,更绝对会竭尽全力不让你难过。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
「够了。反正你也只是嘴上说说。」
明里冷漠的口吻让我感到无所适从。
明里的死志坚定,她已经绝望到那种程度了。
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了吧。
亲眼见证明里跳下屋顶,用足以致死的速度撞击地面。这就是失约的我应得的惩罚。
……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我还不能放弃。
我决定赌上自己的一切去救明里。
所以,这是最后的手段。
我慢慢走向明里。
「不要过来!你再过来的话我就……」
「你跳的话,我马上跟著跳。」
「哈!?」
我跨过栏杆,站在明里右边。她眼里写著「只要你乱动我马上就跳」,即便她这么警戒,但我没有因此拉开距离。
我和明里一样,把身体面向屋顶外侧。
往前一步就是天空,脚尖有些悬空。
我往下看,这里当然很高。我全身都被惧高的本能支配,心跳逐渐加速,手里握住的栏杆很快就因为手汗而湿滑。
「仔细想想。」
抬起视线,我眺望著被染成朱色的西方天空组织言语。
「这原本就是我的错喔。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明回滚或彰人的事,你现在就不用这么烦恼了。只要我自己去救彰人,或者……对彰人见死不救的话,一切就能完美收场。」
「……你想说什么?」
「我想负责。负起因为我的优柔寡断而伤了你的责任。但是,如果你死了我就做不到了。」
「所以你也要死吗?」
「没错。」
强风吹来,我的浏海被风往上吹,潮水的味道窜入鼻子。身体有点摇晃,我用力握紧栏杆。
「……你是白痴吗?」
这说不定是明里第一次骂我。
「我有自知之明。特别是,我最近一直在自我厌恶。」
「你打算威胁我吗?先告诉你,我是真的想要跳楼,你死不死和我没关系。」
「我知道。如果这样还是没办法阻止你,我也会放弃然后跟著跳。」
「你以为用自己当人质就能阻止我自杀吗?」
「谁知道呢。但是,我只能想得到这种方法,因为我是白痴嘛。」
明里瞪我。
「……虽然你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没有寻死的觉悟吧?」
「有啊。」
「骗人。你的膝盖在抖喔。」
她提起了讨厌的事。没错,我的膝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抖。
「这是因为……骑脚踏车骑得很累而已啦。」
「你的声音也在抖。」
「因为会冷啊,风很冷啦。」
「冷汗都流到鬓角了。」
「那是热到流汗啦。」
「你不是会冷吗?」
「……好啦,够了!」
我大声地说。
「对啦!我怕得要死啦!」
我承认。
跳下去几乎等于死定了,大概连感受疼痛的时间都没有就会死了。光是想像自己头盖骨猛然撞上地面碎掉的样子我就觉得想吐,一想到自己的死状会有多惨就觉得想哭。
我怕死。
「……但是,我有比死更怕的事。」
我重新握好身后的栏杆。
「我最怕的是……明里你死掉喔。这比自己死掉更让我害怕。在明里死掉的世界里活下去,肯定会痛苦到让我受不了。」
我自嘲,然后继续说。
「有件事没跟你说,其实我是因为离家出走才回袖岛的。老爸发现我跷了春假讲座,所以被他骂了。那个时候听见老爸说『带你来东京说不定是个错误』,我就离家出走了。这种烦恼和你的绝望比起来简直微不足道,但是我啊,就算只是碰上这种小事也会选择逃跑喔,我就是这么没有抗压性。所以……老实说,如果你死了,就算不论责任什么的,我也会从这个世界逃跑,这点已经确定了。」
「……你想说什么?」
「我也是认真的喔。如果你死了,我也绝对会死。」
我不是信口开河。至少,对现在的我而言是这样没错,我对自己的低抗压性有信心。
可是……无论有多痛苦有多难过,我都想认真面对明里。
「……既然这么不希望我死,直接动手阻止不就好了。」
「这样的话,你就会放弃寻死吗?」
「不会。这里不行的话,下次就找个你看不见的地方。」
「……这样啊。」
明里没有改变想法。
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明里想活下去?
我绞尽脑汁思考,但什么都想不出来,完全束手无策。
思考的同时,我也往肯定会死的方向考虑了。
就算让明里放弃寻死,但不代表就拯救她了。接下来还会有各种事吧。因为这个世界上难过的事远比快乐的事更多,恶意远比善意更有影响力。我在国中时期庇护受欺负的同学,却反而被其他同学找麻烦就是最好的例子。
这个世界充满了不讲理,明里应该比我更加了解这句话。
一这么想,身体就有种逐渐失去求生欲的感觉。
我向明里确认。
「你真的要跳?」
「嗯,要跳喔。」
明里冷静地立刻回答我。
「……好。」
我轻轻握住明里的右手。
「你……」
「我没有要阻止你。你跳的话,我也跟你跳。」
明里的手因为手汗而发冷。
「我已经说了很多次,我是认真的。」
「啊啊,我知道。」
「你……不后悔吗?」
「说不会是骗人的啦……」
我稍微想了想才说。
「但如果是和你一起死的话,这样也好。」
「……是吗?」
明里回握我的手,纤细冰凉的手指与我的手指交扣。
「我也是喔,如果是和你的话……一起死也没关系。」
我默默点头。
明里也下定决心般点头。
「那么,跳啰。」
「好。」
我缓缓吐出肺里的空气。
强风让全身有种被洗净的感觉,很舒服。我吸了口气,能够闻到些许的海潮咸味与梅花香。
我还是怕死,但情感上已经冷静下来了。大概是因为明里握著我的手吧。有种只要和明里在一起,再怕也能往前走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份勇气活用在自杀以外的地方……但现在就算了吧。
这样一切就会结束了。
不用去想未来的事,总觉得满轻松的。
我慢慢闭上眼睛。
──我就这么等了一会儿,但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的左手依然包覆著明里的小手。
我睁开眼睛看向隔壁。
明里低著头,肩膀小幅度地颤抖。
「明里……?」
回应我的是明里的呜咽声,她好像哭了。
「狡猾……」
明里边哭边说。
「你真的太狡猾了……不行啦……你这么对我,我死不了……」
明里的话一说完,我差点因为全身脱力而瘫软在地。
听见明里嘴里说出的「死不了」这句话,让我整个人都放下心来,紧张如同散开般逐渐消失,同时也带走了全身的力气。
太好了。明里不会死。真的太好了。
「……总之,先回到栏杆里吧。」
明里乖乖地听我的话,呜咽著跨过栏杆。
看见明里双脚落在栏杆内,我也往后转。
就在这个时候。
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将我的身体往外推。
「啊。」
汗湿的双手只抓住了空气。
身体往后倾斜,内脏有种轻飘飘的感觉。
──我整个人往下掉。
感觉一切都像是慢动作。远去的栏杆,扩展开来的天空,风吹过的声音。
随著身体倾斜,死亡的真实感也逐渐加重,但我却奇妙地不觉得恐怖。是因为我原本就抱持著会死的觉悟吗?还是因为我已经实现阻止明里自杀这个目的?
不管答案是什么,我觉得自己就这么死了也无可奈何。
既然该做的事都做了,剩下的就随便吧──
就在我即将放弃的那个时候。
「奏江!」
明里抓住了我的手。
飘浮感消失,右手被用力抓住。明里的力气很大,比昨晚要去居酒屋时拉住我的力气更大。
我就这么被拽进了栏杆内侧,以扑倒明里的姿势摔在了屋顶上。
明里的脸近在眼前。
我在她瞪大的双眸里看见自己的脸那瞬间,对死亡的恐惧终于卷土重来。
如果明里没有抓住我,那现在──想像让我不寒而栗。我的脚和腰都软了,站也站不起来。
「得、得救了。明里,谢──」
正当我想道谢的时候,明里突然一把抱住我。她的心跳随著我们紧贴的身体,
清晰传了过来。
「太好了……你没掉下去……」
参杂著呜咽的声音让我耳朵发热。
我没有从屋顶上掉下去,明里也还活著。明明只是这样,却让我高兴到不知该如何是好。
「吶,奏江……」
明里在我耳边低语。
「你真的……再也不会失约了吗?」
「是啊。绝对不会,我可以发誓。」
「那……我有一个,只要这一个就好,我希望你能遵守这个约定。」
明里拉开和我的距离。
我们各自撑起上半身,面对面而坐。
明里双眼湿润地凝视著我,慢慢用发抖的嘴唇说。
「请让我幸福。」
「当然。」
我用尽全力抱住明里,而她也紧紧回抱。
就在此时,绿袖子的报时钟声响起。已经六点了。
我做好回滚的准备──但无论过了多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时间正常地流动。
我活在当下,与明里行走在相同的时间之中。
阻止明里在袖岛高中自杀的隔天。
四月三日。
我在万里无云的午后前往袖岛港。
早春的阳光暖洋洋的很舒服。潜藏在阴凉处的冬日气息,迟早会完全消失吧。
我平稳地度过了十七岁人生第二次的四月三日。
昨天下午六点一到但无事发生后,我就觉得回滚已经结束了。虽然那是个不管结构或触发原因都充满谜团的现象,但可以确定它遵守著每到下午六点就会发生的规律。既然规律已经被打破,自然就会认为它结束了。
虽然我无法断言将来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与其为不知何时来临的异常现象提心吊胆,还不如遇到再说,站在这种立场大概对身体比较健康,反正我也想不出什么预防的方法。
我边想边走到袖岛港。
我一走进售票处,就发现穿著针织外套坐在长椅上的明里。
「你来得很早呢。」
听见我这么说,明里转头看过来。
「总觉得冷静不下来……」
明里扭扭捏捏地玩著手指。
从明里身上感觉不到昨天曾在屋顶见过的危险状态,但她的表情依旧有些沉重。
「不要勉强喔。觉得难过的话就马上回来吧。」
「没关系,反正有你在……而且,我早晚都要面对哥哥。」
可能是紧张或害怕,也可能两者兼具吧。明里的声音有点僵硬。
我们接下来要去彰人所在的医院。明里今天早上打电话跟我说「既然他还活著就无法忽视」。她说得有道理,所以我赞成她的提议并打算陪著去。
老实说,我有些抵触让做出这种残暴行为的彰人,和身为受害者的明里见面。但既然是兄妹,至少在明里高中毕业之前,他们不可能不相往来,所以必须做个了断才行。
「放心吧。如果彰人想对你做什么过分的事,我马上会阻止。」
「嗯……谢谢。」
明里放松下来。
我看向售票处内的时钟。快到开船时间了,我过去排队买票。
买完票回到明里身边时,船正好来了,于是我们搭上前往本土的船。
下船后转搭公车,最后抵达彰人所在的医院。
在柜台问到彰人的房间号码后,我们爬上楼梯,在走廊尽头转个弯就到达目的地了。
走到门口停下脚步,我偷偷观察明里。
明里的脸色变得不太好。她咬著下唇,手微微发抖。
察觉我的视线,明里转过头,硬是扬起嘴角。
「啊哈哈……果然有点紧张呢。」
「你可以吗?」
「来都来了,我不会回头喔。」
「……这样啊。」
我用力握住明里的手。她的手因为吃惊而抖了一下,但立刻就回握。
明里深呼吸,轻轻敲门后把门打开。因为不是单人房,所以她才判断没有等待回应的必要吧。
彰人的床位在右边窗户旁。我们牵著手往里面走,然后停在用来隔开床位的医院隔帘前面。
「哥哥,我进来了喔。」
没回应。但可以感觉里面有人。明里拉开隔帘,走进里面,我也跟在她后面。
彰人躺在床上。他果然醒著,手腕上吊著点滴。
「不要随便进来。」
彰人瞪著明里。但发现我的存在后,就有点惊讶似地瞪大眼睛。
「你是……船见吗?」
「是的。」
「我听老妈说是你叫的救护车,多亏你我才能得救。」
「没……我的事无所谓,比起我──」
我朝明里使眼色。见状,明里深吸口气,开口。
「我有话想跟哥哥你说。」
「……怎样?」
彰人的声音立刻沉了下来。
「前天的……不对,至今为止所有的找碴行为。深夜吵闹,使唤人跑腿,偷钱……我希望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
彰人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即便如此,明里仍旧继续说。
「你对我做的事,我都跟奏江说了。」
「……哼,你们在一起了吗?难怪牵著手。别在医院里发情喔。」
彰人挖苦似地嗤笑。
我心底勉强保留下来、彰人以投手身分活跃时的印象,完全崩解了。
彰人不可能忘记自己对明里做了多过分的事,他这种非但不知悔改,还满不在乎口出戏言的态度,彻底惹火了我。
我放开明里的手,走到彰人身边俯视他。
「你真的落魄了呢。」
「啊?」
彰人脸上渐渐浮现愤怒。
「我说,你落魄了。伤害明里这么深,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你不要以为肩膀受伤不能打棒球了,就做什么都没关系。」
「你说什么……」
「给我听好。如果你再对明里做出过分的事,我就不会放过你。我下次绝对不会原谅你。我会立刻赶来,用石头砸你。」
「浑蛋……你是在看不起我吗?」
彰人满眼血丝地揪住了我的领子。但可能是因为急性酒精中毒的影响,或者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棒球,他的力气很小,我轻易就甩开了,但他因此失去平衡从床上摔下来。
「咕……」
彰人跪倒在地上呻吟。点滴由于拉扯而脱落,手腕开始渗血。
我并不打算在这里打击他,所以我向他伸手,但彰人拍开了我的手。
「不要碰我。」
彰人维持著跪倒在地的姿势,用指甲在地板上抓出了痕迹。
「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一不能打棒球了就变成这样。该死,真的太该死了。是怎样啊……该死……」
彰人抬起头,怨恨地瞪著我。那张脸明明充满憎恶,但我却觉得可怜。
「你懂吗?那种献出人生换来的宝物,被夺走时的心情?」
「……我不懂。但棒球并不是你的一切吧?不要以为所有人都是用棒球在评价你。」
我再度伸出手,但彰人无视我想自己站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背后传来「我进来啰」的声音。是耳熟的女性嗓音。
声音的主人没等回应就拉开了隔帘。
「抱歉,我回来晚──」
果然是速濑小姐。她右手抱著两罐咖啡,似乎比我们更早来的样子。
「彰人!你没事吧?你从床上掉下来了吗?」
速濑小姐把咖啡放在床上,慌慌张张地拉过彰人的手环住自己肩膀。
「喂,住手。」
「你才大病初愈喔。没关系啦。」
速濑小姐一边协助彰人坐回床上,一边看向我和明里。
「明里,你来了呢。还有……这位是?」
我因为她那种我们初次见面的反应感到惊讶……然后才想起,这个时间我和速濑小姐的确是初次见面。
正当我准备自我介绍的时候,速濑小姐发出一声尖叫。
「哇!彰人,你手在流血。不得了,得叫护理师。」
「这种小事……」
「不不不,得让护理师看看才行。」
速濑小姐协助彰人在床上坐好,按了枕头旁的呼叫铃,然后用责备的眼神看著他。
「你啊,从以前开始就太固执了啦。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会和你保持距离。」
「无所谓吧。」
「有所谓。你要多跟别人商量啊,不然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而已。反正你倒下的那天也是在喝闷酒吧?这次是有人叫救护车所以你才没事,如果当时没有人经过的话……」
速濑小姐刚说完就流下眼泪。
彰人露出惊慌失措的样子。
「反正……总会有办法吧。」
「没有办法!」
速瀬小姐大声否定。
彰人退缩了。一副不舒服的样子目光游移,最后才死心一样搔了搔头发。
「……对不起啦。」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歉了。
以床为中心,周围陷入沉默。但护理师很快就因为呼叫铃来到床前,向彰人询问状况,速濑小姐对回答得不情不愿的彰人怒吼「好好说明啦」。
就在我旁观彰人和速濑小姐的相处时,明里轻轻推我一下。
「奏江,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也是。」
剩下的就交给速濑小姐吧。
我向他们道别,与明里一起离开病房。
开往袖岛港的船很空。因为是平日的白天,所以乘客屈指可数。
我和明里并排坐在中间的位置。
「谢谢你,奏江。」
没有任何前情提要,明里向我道谢。
「谢什么?」
「谢谢你陪我来医院。还有……谢谢你骂哥哥。」
「哦……你不用在意啦。反正我也没有成功让彰人跟你道歉……」
当初订下的目标是做个了断,但我很怀疑这算不算成功。
「就算是这样,我也很高兴喔。只有我一个人的话绝对做不到。」
明里微微扬起嘴角。虽然只是微笑,但明里笑了我也会跟著开心起来。
「你随时都可以找我喔。因为我再来会一直待在袖岛。」
「欸?」
明里愣了一下。
「你不回东京吗?」
「对啊。我要退学留在袖岛……我在屋顶的时候没说过吗?」
明里惊讶似地瞪圆了眼睛。
「你说的是真心话……」
「当然。怎么可能在那种状况下说谎啊。」
「已经办退学手续了吗?」
「还没。准备今天打电话去说。」
恐怕没有这么容易成功吧。老爸就不用说了,老师们也会阻止我吧。但我已经做好坚持主动退学的觉悟了。
「继续念也没关系喔。」
「欸?」
我没想到明里会阻止。
「因为,退学的话会很麻烦吧。如果退学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转进袖岛高中,之类的?」
「高中毕业后呢?」
「没想到这方面……」
「好不容易可以直升大学,退掉太可惜了。你的心意我很高兴,但总觉得对你很抱歉。」
「唔。」
现在想想高中退学这件事可能确实很沉重。先不说我,明里也有所顾虑。但我在屋顶的时候说得那么好听,只有我自己回东京的话会良心不安。
怎么办呢……就在我烦恼的时候,明里温柔地笑了。
「我高中毕业后会去东京,所以你就在东京等我吧。」
「但是……」
「没事的。如果发生了什么讨厌的事,我会跟你联络。」
明里这么说,就像哄小朋友一样温柔地握住我的手。
反而是我被明里关照了,一想到这点我就觉得难为情。但明里说得没错,我搞不好有点过于计画不周了。
距离高中毕业还有一年。只要再忍耐一年,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这么想著,我用力回握明里的手。
「好。但是,就算没有讨厌的事也可以跟我联络喔。如果发生什么好事,我也会跟你联络。」
「嗯。」
「还有,不要逞强喔。如果靠你自己要去东京很困难,就由我带你去吧。」
「嗯……」
明里开心点头。
我有自己说了类似求婚台词的自觉,但我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我没有夸大其辞,实际上我就是这么打算,而且这也是我第二次这么说了。
「那么,为了去东京我得努力存钱……」
明里这么呢喃。
「不用担心钱啦。」
「我不会跟你借钱喔。」
「不是我要借你,而是你再来会有。」
「什么意思?」
我若无其事地对满脸疑惑的明里说。
「你对彩券有兴趣吗?」
──一年之后。
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我从平稳的睡眠中醒来。
白色天花板闯入视野。这里不是袖岛的奶奶家,也不是老爸的公寓。
这是我们在东京的房间。
我起床,走出卧室前往客厅,路过厨房时发现里面有道披著开襟毛衣的背影。
那道背影身材纤细,有著长到肩胛骨附近的亮棕色头发。
那是十八岁的明里。她正站在小炉子前,往平底锅里倒油。
察觉我的存在,明里回过头微笑。
「早安,奏江。你今天自己起床了呢。」
「是啊。总是让你叫也不好意思。」
我也走进厨房帮忙准备早餐。
我将两人份的饭、茶杯和筷子摆上桌。
没多久,明里就端著装了两份荷包蛋的盘子走过来放好,我们隔著桌子坐在地毯上。
我们异口同声说「我开动了」,然后同时拿起筷子。
我和明里已经同居两个礼拜了。
我一边吃早餐,一边回想回滚结束后的这一年。
各式各样的事情不少,但没有一件比得上明里中奖。
这当然不是偶然,因为我告诉明里在回滚期间背下来的中奖号码了。
明里原本一直说「不觉得这样很狡猾吗?」而犹豫,是我以「又不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以及「你都这么惨了,中个奖也是被允许的吧」,还有「反正钱也不是要拿来玩」等话苦口婆心劝说,她才勉勉强强去买彩券。于是,经济方面的担忧就此解除。
至于大学考试,明里完全是靠自己努力及格的。
她在夏天的地区预赛里一路势如破竹,成功参加高中校际比赛取得体育保送名额,并轻松通过面试,实现心愿考进了I大学。我现在依然记得,她哭著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的声音。
因为种种原因,我们顺利在东京再会并开始同居了。
一帆风顺。不会有比这次更顺的事了吧。
「多谢款待。」
吃完早餐,我把餐具拿到厨房。
回到客厅后,我看见明里停下筷子,一直盯著手机看。
「有什么联络吗?」
「嗯,妈妈传来的。你看。」
明里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萤幕上映出了笑著的彰人和速濑小姐,下方写著「他们好像要结婚了」一句话。
「吓我一跳。」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其实没多惊讶。
从彰人因为急性酒精中毒倒下那天开始,速濑小姐似乎就很关心彰人的样子。多亏她的努力,彰人虽然还称不上重新做人,但品行有了大幅的改善。他现在一边在速濑小姐家的酒坊工作,一边还钱给明里。
「我也吓了一跳。」
「因为一年就要结婚了嘛。进展很快。」
「不只是因为这个……我对自己吓了一跳。」
明里像是有什么重大发现般看著我说。
「我……老实说还是没有原谅哥哥。但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有一瞬间,只有一瞬间觉得,太好了呢。有一点点,替要结婚的哥哥感到开心。」
明里看起来有些困惑。她可能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感情吧?坦率地祝福曾经恨到希望对方去死的人,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我觉得没关系。
「明里,你可以更开心一点喔。因为那是很棒的事情。」
我露齿而笑。见状,明里也露出似乎跨过了什么障碍般的清爽笑容。
我们吃完早餐,做好前往大学的准备后离开公寓。
外面是万里无云的晴天,我们享受著暖洋洋的春日阳光。
从最近的公车站搭公车,大概二十分钟就会抵达I大学前。
一下公车,眼前突然有樱花花瓣飘过,我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花瓣而去。但是花瓣随著风动,如同被天空吞掉般消失了。
「奏江,走吧。」
明里朝我伸出手。
「啊啊,走吧。」
我牵起明里的手,踏进大学校园。
不是很宽的道路两旁,种满了樱花树。即便仰头,也只能从漫天的樱花中,零星窥见蓝天。飞舞的花瓣如同雪般不断飘落。这条由正门到教学大楼的人行道,被学生和教授们称为樱花隧道。虽然已经过了盛开的季节,但依旧十分壮观。
明里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我这么想著转过头,对上明里的视线。
明里浮现彷佛随时会融化般的笑容,眼睛因为泪水而湿润。
「怎么了?」
「没有……就是觉得,好幸福啊。」
我们牵在一起的手逐渐变热。
我强而有力地回答。
「我们会越来越幸福。」
嗯。明里点头。
我们转向前方,再度迈出脚步。
头也不回地,相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