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生方同学,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回家吗?」
刚穿过校门,就有人这样向我搭话。转过头,便能看见一位束起一头漂亮三股辫,光看就有好好学生印象的女孩站在那儿。她是和我同在一年四班的女生。
一和她对上视线,她便将自己微带湿润的眼睛别了开。像这样边看着人边说话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想着,我道出疑问。
「为什么?」
女孩口中流出「诶?」的不解之声。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们在同一个时间点放学回家……」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走路是很快的。就算我们一起走了,对石——石田同学也没有好处」
吐出「石」字后,我拖拉了几秒,那是因为我在纠结眼前女孩究竟是叫石田还是叫石川。毕竟我们才刚刚被分到同一个班上,这也无可奈何……啊不对,马上就要进入暑假了,初中也快上了三个月了吗。
再过一会儿,距离那一天就有三年了。
仰望骄阳当立的天空。那与云朵之白形成对比的激烈之青蔓延得没有尽头。
就在这片天空之下的某一处。
「生方同学,说得对」
在我正要把脸转向带有颤抖的嘟囔声那边时,石田同学却早已跑走。夏季的白色水手服眼看着一点点变小。而就像与她轮换登场似的,一边说着「真不懂珍惜」「不敢相信」一边有两个男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他们也是石田同学的同级生,但我没法立刻道出他们的名字。
「别让这难得的好感打了水漂哟,生方。反正你就个回家部的,和她一块儿走不好吗」
「根本什么都没有做就莫名能受人喜爱,够奢侈啊」
即使他们这么说我,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搞错了。我只和她打过招呼罢了」
「『生方同学虽然待人接物都很冷漠,但在他的心中藏着一团火。这一点很吸引我』她是这么说的哦」
「我不是那样的人哟」
「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一年级学生里排名第一的美人都这么想了,难道不是光荣一件吗」
「结果你却完全不领人家的情。要让看上了她的前辈知道了,那可得遭殃咯」
我在哪里读到过的来着?忘了。但我记得初一的男生相比于同个年级的女生会成长得更慢些。而且他们似乎分有从小学生时期开始就不曾变过地吵吵着「女生什么的很恶心」和能像没事人一样说出「我就喜欢那女孩」的两种极端。但这些都该看个人观念差别,毕竟应该还有叫嚷着「男生都很恶心」的女生存在。若是照这来判断,眼前二人就属于后者了。
「原来石田同学这么有人气啊」
我应声后,二人叹道「喂喂」「不是吧」并一齐凑近脸来。
「她叫石川啊」
「生方还是要有受人欢迎的自知比较好哦」
「班上还是有你注意到她们心意的话就会很开心的女孩子的哟」
向两个聒噪的男生随便敷衍了几句,我就回到了家。今天我的父母也在忙着工作。打开房门,闭塞的空气便缠住我的身体。不过不必打开空调。书包置到桌上,再从衣柜里拿出更替衣物。
放学后立刻换好衣服,然后出门寻找祈。这是我在三年间,风雨不变的每日惯例。虽然我几乎不再和朋友在一起玩了,但也好在父母多数时候都要忙工作所以没有人发现这事。
头脑中冷静的一部分断定,这个惯例是无用的。
祈不但可以穿透墙壁,也不会有所疲劳,更无须睡眠。我不可能在没有任何线索的情况下找到这样的她。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她到底还在不在这附近。而祈要是有心,别说是坐上飞机去国外了,就是乘上火箭飞往宇宙也不无可能。
在深知这点的情况下,我仍然每天都坚持执行这一惯例。
将更替的衣服放在床上。若是平时,这之后就该将手放在制服的扣子上面了。但今天,我在脖颈上感受到了寒气,瞬间我定在原地。视线固定,我甚至忘了眨眼。
在床上坐得笔直的,是四条祈。
她的模样,和三年前全然没有不同。长及膝下的黑色荷叶裙,从浅蓝开襟毛衫中可以看到的朴实无华的白色衬衫。及腰长发是栗色,色若琥珀的瞳孔宛如一颗晶莹玻璃珠。
「好久不见」
对僵直的我,祈微笑说道。是那个透露出「我觉得好有趣了抱歉啊」、稍显客气、淡淡的微笑。
就是祈。
三年之间苦苦追寻的人突然——不,真的经过了三年吗?虽然穿在身上的制服就是时间流动过的证明,但我却有种只度过了两、三天的错觉。自己打算要说些什么,但嘴唇却只知颤抖。
祈微笑着说。
「你长大了呢。理人君。已经是个再说你『不像个小孩子』就会很失礼的小大人了呢」
对比三年之前,我的个子确实长高了。但在班上我的身高仍然是排在最后面的,而且我也没进入变声期。并且上一周,我在上学路上还被一个满身酒味的大叔调侃道『怎么有个女生穿着男生的制服』。而眼前站起了身的祈会俯视我并说「不过,我还是姐姐啦」也是当然的。
仰视祈。身高着实缩小了。我注意到这点后,唇上的抖动竟平定了下来。只不过脑中还是乱糟糟的一片,结果,能说出口的却是「你为什么回来了」的质问。祈极轻微地皱起眉头。
「还是那样冷静啊,理人君。看这个反应,你是知道我不能成佛的吧」
后半句是对的,我便点点头,而祈也回以点头。
「果然理人君可以靠得住。如果再任由这样发展下去,就会有杀人案发生。我希望你能提前阻止」
身穿秋季衣物却没有留下一滴汗水的祈,指了指遥控器。因气温之外的原因而开始身体发热的我,照着按下了空调的开关。
如三年前一样,我们在床上坐下后,祈开始讲述。
*
听祈说,她在这三年之间大都是在电影院中度过的。在生前她没有什么时间也没有什么钱,但自她从这枷锁中解放出来后就没有理由不选择这么做了。虽然心中带着些许的愧疚,不过她每一天都会为了观看人气作品、热议作品而进出影院。
这自然是挺尽兴的,不过对祈而言,最有趣的还是书本。听到这里真的让我好怀念。
她摸不着物品,就只好在人家看书的时候站在一边偷看。可是想要找到一个正在读自己所看中的书的人谈何容易。自然而然,祈一面在心中顾虑着个人隐私,一面开始跟踪来过书店的人。接着也发现了好几位与自己口味相投的书迷。
播磨同学就是这其中的一人。
他和我一样,是向丘初中一年四班的男生,祈是在一年前开始跟在他身后的。那个时候他是经常读书的,但最近却很少了。
因为自打上了初中不久,他就开始被人欺凌。
本来,从小学时期起播磨同学就没有几个朋友,祈也时不时会目击到他被人捉弄的现场。可是他成了初中生后,情况就没得比了。他的父母管教严厉,这让他不仅不能向他们说出被欺凌的事实,也不能休学。这些因素,越发将播磨同学逼入绝境。
即使祈什么也做不到却也无法眼看着这些而置之不理。她总会为了去看看播磨同学的状况而潜入他的房中。他每天晚上都会写下日记,但上面的笔迹却随着日子的增加愈发歪曲。
到了昨日的夜里,他终究用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写出了这样的日记。
很快就要到暑假了。到时候那三人就会一整天都来纠缠我。光是想象一下就忍受不下去。我只能去死。可死前不做点什么好不甘心。
我要拉上那混账给我垫背。
最好当然是把所有人都给杀了,但这实在是办不到就只针对那个烂人算了。不仅可以百分百杀掉那混蛋,而且我最恨的正好也是那混球。等我看准了时机,就往那家伙的脖子砍上去。一刀解决不了也没事。钻过那蠢货挥动起来的右手后,我再往那大腿上刺去,那傻子就会倒地,我骑上去再补个几刀。
那玩意儿死透了之后,我也会刺穿自己的喉咙死掉。
那些对欺凌行为视而不见的呆子们肯定会被吓死。
就定在我五天之后的生日上把那家伙杀了。在我出生于世的日子里,我将会杀了那个混账,之后我也会死去。
播磨同学双眼圆睁,其中充起了血。这决不是为了开个玩笑或是泄泄苦闷而写的文字。
*
空调起效的时候,祈的讲述也结束了。
在她的嘴中始终未出现「妈妈」一词。听完她所说的话,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她明明不可能不在意失去了自己之后的真美女士。
「祈姐姐,真美女士——」
「你们在同一个班上,当然是认识播磨同学的吧」
像是急着要打消我的话似的,祈说话的声音更大了些。
「姑且是认识」,我将话题从真美女士身上转开。
播磨同学的个子虽然比我高,但也只是个第三矮的小只又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生。他在教室里的座位,就在我前面一位。他一双半睁未闭的眼睛给人的印象说好听些是温顺,说难听些就是怯懦。我知道的也就只有这些。
「就算我知道播磨同学企图杀人,但不知道最关键的『那个混账』指的是谁,他没把名字写在日记里我就实在是不清楚。即使知道,也做不到什么。迷茫了一晚上,我认为只能再来依靠理人君了。你能帮帮我吗?」
祈在胸前紧紧握起双手,前倾身体。我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得那眼瞳中足以倒映出我的表情。可即使如此,我也感受不到祈的气息。
「我当然会帮你」
「谢谢」
祈放开手上的力气。
这不是值得被道谢的事。
是我对三年前的赎罪。
我过去对祈的所作所为,绝对是无法销去的。但是我也要在完成了祈的请求后,将一切都和他说清,
对,一切。
包括因为我而无法成佛的事,和。
「你怎么了」
看着一言不发的我,祈问道。我摇摇头,作出笑容给她。
「我只是在想好久都没有和祈姐姐在一起做些什么了。不过你不用担心啦,播磨同学是不会杀掉谁,也不会自杀的」
2、
我没怎么和同级生交流过,但是在我的印象之中,向丘初中一年级四班是个氛围不上不下的平凡班级。班上虽没有锐意向上的凝聚力,但也不至于存在什么相互敌视的仇家。即使播磨同学多少有被其他同学捉弄过,也应该还算不上遭受了他人的欺凌吧。只要过上个几天,他一定会消掉气的。而祈姐姐怕是小题大做了。
听完我的说明,祈左右频频摇头。及腰的长发也随着摆起得很高。
「我在观察播磨同学的时候看出来了,理人君在必要的时间以外都不呆在教室里,上课时也总是心不在焉的。就因为你这个样子,才会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欺凌行为」
即便她言之凿凿我也对此是半信半疑,不过我在学校所过的生活正是和祈指摘的一样,我无从反驳。
第二天。我随意糊弄了一下来关心我「今天怎么了?」的母亲之后,就提早了二十分钟出发去看看播磨同学的情况。
据祈所说,播磨同学在日记中提到的「那三个人」分别就是广田同学、本乡同学和渥美同学。
广田同学隶属田径部,好像是某种竞技运动的代表运动员替补。
本乡同学拥有着高中生级别的体格,正在练着某种格斗技。
渥美同学的母亲是女演员或是有着别的某种职业,她本人就像是位千金大小姐一样。
连我自己都惊讶于「某种」真是用得太多了。再算上石川同学的姓,我实在是没法否认自己疏于了解班级情报这一点。
不过,此刻最重要的是,我对这条上学路的看法却是截然不同了。
祈正走在我的身边。她的那件开襟毛衫留在了我的房间里。她将衬衫的两袖挽起半截,并把荷叶裙在腰间折叠起来让裙子的高度停留在膝边。明明作为幽灵是感受不到酷暑和严寒的,但她还是和我讲「要是在大夏天里穿成那个肿样理人君也会觉得闷热的吧」。
在旁边走着的,是一些与我相同的初中生以及似乎是去上班的白领们。因此我和祈说不了话,两人只是并肩地走。我一边听着蝉鸣声,一边悄悄地看向祈的白手腕。比我记忆之中的还要细瘦。祈明明只是待在了我的身边而已,可在我的眼中,不论是那从早晨开始辉照大地的太阳,也不论是那长得茂盛的草木,又或是那无情漠然的水泥墙,它们的色彩全都比昨日要更加鲜明。我的双眼甚至能够清晰捕捉到水泥路上腾起的热浪。
此刻我终于明白,时至昨日的自己一直都生活在色彩凋零的世界之中。
到了学校。我一边将沉下了脸的祈放在余光边,一边在走廊上行走,打开教室前门,就看见了那片光景。教室的后方,在一片将课桌椅杂乱地扫开而空出的空间里。
本乡同学的右腕正锁在播磨同学的脖子上。
播磨同学的脸窒息得通红,半闭的眼中渗出泪水。而静静地看着这些的本乡同学所带的不含任何感情的眼神就像是从爬虫类生物或鱼类的眼睛之中流出来的一般。
「本乡选手的喉锁完美闭合!不知他能否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豪夺胜利呢!」
在一旁如广播员一样进行现场解说的是广田同学。从他那如柴的体型中发出的声音竟意外地大且具有穿透力。本乡同学的手臂绞在播磨同学的脖子上,而缠有绷带的右拳则在空中灵巧地上下挥动。
渥美同学一边嘴上高兴道「播磨看起来好痛苦」「再这样下去得死掉吧」,一边手拿起手机拍下照片。若只看那忽左忽右动弹的小巧躯体,她就像只仓鼠一般使人心生怜爱。
播磨同学眼看向教室前方,在喉咙里挤出一句「放手」。
本乡同学仍冰冷地蔑视着,旁观的广田同学、渥美同学的脸上全是笑。
其他的学生们头也不回,像是没有因此惊起一丝情感似的呆在自己的圈子里继续聊天。
这不平衡的三方却是奇妙地取得了均衡,在教室之中和睦而融洽。
教室的前方响起了一声「啊」。我看过去,正好和一位男生对上眼。
「难得见你来这么早啊,生方」
因这极其稀松平常的语调,播磨同学他们连同祈,都只看向我。我不回答,把视线转回到教室后面。
「我以为生方早上起不来呢」
那位男生用一种格外明快的语气接着说道。我仍不向他答话,渥美同学向我这边看来。那双眼皮的两眸随着张大。
「你怎么会来,生方」
「明天也会在这个时间来吗?」
点头肯定后,渥美同学毫不掩饰地啧了舌。给人以强烈的千金小姐印象的她原来会有这种出人意料的反应啊。她皱起脸,双眼凶巴巴地瞪过来。看这样子我是被他讨厌了。明明我都不记得有和她打过招呼。
「今早就到这」
渥美同学一句话,本乡同学便把手从播磨同学的脖子上松开。播磨同学四肢着地止不住地咳嗽。而本乡同学看也不看他,眼睛直瞪着我回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上。
我一边感受到本乡同学的视线,一边着手将桌椅重新整齐。站起了身的播磨同学嘶哑声音向我说。
「好了,不用你碰。我自己摆回去」
「可毕竟这里面还有我的座位嘛」
在班上我的身高明明是排在最末尾的而班主任却并未考虑到这一点,就将我的位置定在了倒数第三排。
「理人酱好帅啊」
广田同学刻意吹起了口哨,渥美同学则是又啧舌一次。不过在她乍然现出笑脸后,便跑到女生的圈子里,聊道「你们昨天看了那个吗?」。被搭话的女生们就以「啊啊」和「嗯」这样不清不楚的话和假笑来应对她的到来。
那边的本乡同学依然瞪视着我。他那迸发出的敌意就如同掷出的尖利岩石一般裸露逼人。或许播磨同学在日记中写到的「视而不见的家伙们」就遭受过如此对待。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对播磨同学正在受人欺凌一事的确信逐渐加深。
播磨同学总会自言自语,即使在上课时间,他也会因某些契机而扬起一声「好」或「呜哇——」。每到这个时候广田同学就会用响彻教室的声音指出道「播磨说了些什么耶」,再转而向老师报告道「他好像有话想说哟」。
到小测试时,本乡同学便会理所当然似的去偷看播磨同学写下的答案并对其嗤之以鼻。
只有渥美同学保持安分,在休息时间里,若是没有被广田同学他们搭话,她就会呆在自己的座位上,并不见她来统领众人。
而播磨同学在被广田同学捉弄时,他便会和被锁喉时一样,用那双没精打采的眼睛像在寻求帮助似的环视整个教室。可是,大家的视线不是固定在黑板上,就是锁定在笔记本上,这些同学露骨地,或是说若无事发生似的对他们不予理睬。
甚至是连上课的教师也像若无其事般继续自己的讲课。他们明明不可能看不懂播磨同学的处境。但说来,这些教师大概也不愿被我说三道四吧。
第四节课开始了。一直站在我左后方视线所不及的位置上的祈探头将脸凑近过来。
「是欺凌吧?」
我微微点头,佯作抄写板书的样子在笔记本上写下。
<什么时候开始成这个样子的?>
「不知道。我也不是总在关注的。从那个样子看来,估计是在许久之前就在没人见得到的地方捉弄他、对他行使暴力了吧。而没有察觉到这些的理人君也着实被吓了一跳吧?」
我只得点头。只是,也确实有不能将广田同学与欺凌串联在一起的事件。
那是在升入初中后的几天,广田同学便向我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我听说生方同学你和三年前的过路杀人案有过牵连?跟我说说那是怎么样的案件吧」。
虽不知能不能说我与其有所关系,但也不至于对他遮遮掩掩。我将整个案件除掉了祈化作幽灵和我协力逮捕凶手的部分向他讲完后,广田同学频频点头,末了,便浮现出满脸笑容频繁将手放在我的肩上。
「不好受吧,理人酱」
不知为何,他对我的称呼中有了个「酱」字。又不是什么能逗人笑的称呼。不过在那之后广田同学也多次带着笑脸来找我说话。这许是他个人的鼓励方式吧。虽然有些怪,但他不像是个恶人。
现在我也觉得当时的判断并没有错。但是,如今播磨同学正在遭人欺凌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我重新抖擞精神,在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我思考一下,如何才能阻止播磨同学>
若能停下这次凌弱行为自是最好的,但距离他实行复仇的日子仅仅只剩三天。即使跑去和老师商量也不大可能让他们行动起来,况且我也找不到有哪位成年人会替我斟酌对策。而且我还碍于不能与其他人说「是幽灵偷看了他写的日记」之类的话,便不得不假装成对播磨同学正有杀人的企图和自杀的准备一事不知情的样子了。
眼前的状况虽是百般难解,但因为今早的那件事,我想播磨同学已经对我敞开了些许心扉。我如果可以再与他缩短一些距离,或许就能让他放弃自杀的念头。即使事情无法发展得这么顺利,在我与他增进关系的期间兴许就可以知道对方——播磨的杀人目标是谁了。
看过以上简洁地概括在笔记本上的内容后,祈说道。
「目前为止,我们还完全不清楚谁才是被杀目标呢」
没错。播磨同学的日记中所能获得的有关被杀目标的情报就仅有「可以百分百杀死」和「最恨的家伙」两条。而其中的后者明显出自他的主观情感,难以成为切入点。
我应当着重注意的,是前者。
考虑到写下「可以百分百杀死」的播磨同学那小而瘦弱的体型,最可能的对象便是渥美同学了。她和播磨同学一样,体格较小。可再考虑到正在练着某种格斗技的本乡同学如今是负着伤的。而广田同学也是,虽在训练田径项目但却是骨瘦如柴,乍一看,他似乎并不具备多少腕力。现在这一时点上,还无法将其中的某一人确定为被杀对象。
不过根据播磨同学在日记中写下的「那些视而不见的呆子们肯定会被吓死」一句来看,这个目标就在那三人之中的可能性足有九成。
「你怎么了,理人君?」
自动铅笔停在空中,祈探头看向我动也不动的脸。我不想让她生出多余的担忧,便写下<只是思考了一会儿而已>。
午休时分。走出厕所,祈便飞舞起及腰长发奔到我这。
「播磨同学被带到三楼的厕所里去了!」
我们的教室位处教学楼的二层。我在祈的带领下,快步攀上楼梯。
说是广田同学一伙把播磨同学带进了三楼角落的厕所里了。这个厕所处在音乐室面前,平时没有什么人会来使用它。我穿行在走廊上,便能见到一个看起来很软弱的男生展直了双臂堵住了我的去路。
「别再往前了。不然你也会被针对的」
估计他是被广田同学一伙下令在这儿望风了。祈握紧了拳头。
「说的对,理人君也有可能会置身险境的。我们先找老师——」
「再危险也无妨」
男生惊叹一声「诶」,我将他推开,再次前进。虽然我有察觉到身后的祈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优先打开了男厕的门。随之便有一股强劲的芳香剂的气味直冲我的鼻腔。我口上喊道「播磨同学在吗?」一边往里走。
在这个仅有一座洗面台、一座小便器和两间隔间的狭小厕所中。用于换气的窗户紧闭,而热气便被闷在了这里头。可以看到,制服的裙角快速地飞入隔间之中。
在墙边,播磨正被本乡同学以倒剪双臂(译注:一种用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并将手掌扣在对方后脖颈处的拘束法)的招式控制住,广田同学则正手抓在他的腰带上。
「你们在干什么?」
我说完,广田同学却是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
「今天够磨人的啊,理人酱」
「回答我的问题」
广田同学做作地摊下肩,给了本乡同学一个眼神。本乡同学就念着,放开了扣在播磨同学身上的手。
「你可以走了哟」
播磨同学战战兢兢地来到我的身旁。我轻推他的背,一起出了厕所。
在之后的不足一秒钟的时间里,关合的门上不停响起冲击声。其连着广田同学的笑声一齐传来。虽然播磨同学的两肩被这惊吓得跳起,但很快便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容。
「谢谢你又来救了我」
「不必道谢」
一边走在走廊上我一边回答。我们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
不过在下了楼梯后,来到教室门前之时,播磨同学俯着那半睁的双眼开口了。
「放学后,我打算从屋顶跳下去。你要是有心阻止能来一趟吗?」
3、
「播磨同学可能盘算的是拉上理人君一起跳楼。你别去吧」
站在桌子前的祈以一股快要向我飞冲过来的气势这样说道。我很清楚,在这种说话方式之下,单单听她的声音只会以为她幼气得不像个十六岁的人。从刚刚开始,祈便一直这样说话。因为午休时间里周围有人所以我们没有说成话,但现在第五节课已经开始,我在笔记本上书写着回答她。
<天台之所以会对学生们开放,是因为那里设的围栏很高。别说是靠自己一个人能怎样,如果想再强行拉上另外一个人从顶部跳下去那更是难上加难>
<放学后往往会有很多学生去到屋顶,旁边也有人在看着的>
<况且播磨同学所策划的杀人之后再自绝计划的执行时间是三天后。用于行凶的是匕首。今天他什么也不会做的>
祈一一看过我分项列出的内容后,说道。
「既然这样,那为什么播磨同学会和你说他要跳楼呢?」
<我认为他本意是有话想和我说。就算是为了阻止他杀人也理应过去一趟>
祈虽将嘴努成了一个大顶角的等腰三角形,不过最后还是点头接受了。
我本以为她会说「为了播磨同学的安危你就去吧」再推着我背走。
放学前的班会课一结束,播磨同学便火速离开了教室。此前我一直是做好了广田同学他们若是上前去刁难他便出手阻止的准备的,但他们并没去理会他。我就迅速跟上播磨同学。
来到屋顶,便能看见播磨同学正面向靠操场一侧的围栏站着。这里没有遮阳檐,此时阳光洒遍了楼顶的每一个角落。照在脖子上刺得发疼。一边注意到左边即使置身在这样的环境中也仍在嬉闹的三位女生,一边来到播磨同学跟前。
「谢谢你能来」
「广田同学他们倒是不拦你呢」
「今天本乡要去医院检查右手。听说他骨折的右手有些小症状发作了,在这点上我挺同情他的。广田和渥美则要参加社团活动」
原来如此,
「照你所说的我过来了。希望你别轻生」
「好的。你说说,是什么契机才让我被他们缠上的?」
他将我的话轻易带过,非常突然地提出了这个质问。我虽想回答他的问题,但也只能说声「我不知道」并摇摇自己的头。
「播磨同学呢,你有什么头绪吗?」
「我记得是我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
「这样的话,你说的大概就是对的吧。招来欺凌的契机并不一定有多么惊天动地。只是被欺凌的一方会耿耿于怀」
自知这样的话根本不算是安慰。而播磨同学果然只短短地说了一句「这样吗」再接着道。
「今天生方同学连着两天都来帮了我。可,为什么在此之前却什么也没做呢?」
「你可能不会相信,我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你的遭遇」
虽然播磨同学听完便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但我只能如实坦白。
「我对班级很是凉薄,直到今天早上那个时候我都没有想象过你在遭受着这样的折磨。很抱歉。今后,我想抱着为此赎过的态度帮助你度过难关」
播磨同学俯着眼不出声了。旁边三位女生的嬉笑显得比方才更加吵闹。
「你的想法我明白了。谢谢你能来」
播磨同学一口气说完这段话,没等我的回应便走向了楼道。边走着,他的口中开始犯起了嘀嘀咕咕。
看那样子他已经理解了我的心意。我抬头看向祈。
「要是这可以让播磨同学生出一丝迷茫就好了」
「最好是呢」
祈注视着他离开的楼道,这么说道。
午休时他们带着播磨同学所进的厕所就位于这段通向天台的楼道旁边。走下楼梯正在我打算回教学楼时,却见到渥美同学待在走廊上。她像是复刻今早的那张脸一般,皱起面部双眼恶狠狠地瞪我。
「渥美同学,我听说你要参加社团活动的」
「我见播磨同学经过就翘掉过来了」
她一边语气粗暴地说着,一边看音乐室。里面传来男女生的歌声。
「你是合唱部的啊」
「妈妈曾对我说『将来我想和你一起唱』,强行安排我进的合唱部。我还以为这是全班人都知道的事情。生方你真是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这么说,渥美同学的母亲并非演员而是歌手。在她的口吻听来,她的母亲应该是位很有名气的吧。
「明明你过去是那样无视周围的一切,难以想象你现在会突然出手来干涉播磨的事。你们刚刚也一起在天台呆过吧。聊了些什么?」
「你们欺凌他的话题」
我在「欺凌」一词上加重了语气,渥美同学眼中流淌的怒意便更盛了。
「那只是在一起开开小玩笑而已小题大做」
「播磨同学本人可不这么认为,而且我也不这么想」
「多嘴。滚回家去」
把我拦下的明明是她,而渥美同学却像在驱赶虫豸似的挥动起左手。默不作声地走过渥美同学的右手边,我穿行在走廊上。
「我们真的只是在闹着玩。你别搞错了」
身后飞来渥美同学的话。我不停住脚步,转头直视她的眼睛。
「如果播磨同学所遭受的事在你身上发生过哪怕一次,你也就说不出这种话了」
「嘿诶,原来你说话时可以看着人的眼睛啊。一直以来都看不懂你的眼睛在看着什么地方,还以为你有交流障碍呢」
没等渥美同学话音落下,我转回了头,祈便对我说。
「没想到理人君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明明已经在午休的时候在厕所里阻止过他们,自己还有可能落为他们欺凌的对象呢」
「心有觉悟我才会这么说的」
我也不能说没有那种和众人一样对此视而不见的想法。
只是,在我的心里,不愿看到祈在挽救不了播磨同学时的表情的想法更为迫切。
那一天的夜里。
在脖颈上感到了寒气的我,从床上起身。去观察播磨同学状况的祈回来了。而这情况如何只要看看她黯然的神情就可以猜想得到。
「播磨同学那杀人再自绝的想法并未动摇吧」
祈点头,瞳中没有倒映出我,像是失力倒下似的坐到床上。即便有这样大的冲击落下,也听不到这张床被压出半点声响。
她说播磨同学今天的日记,只以如下一行字作结。
——计划不变。
「即便我说了助他度过难关他也不生半分犹豫吗。我再次体会到播磨同学是发自内心地憎恨这个人了」
「可惜这一点不能成为找出被杀对象的提示」
「不过,既然他心怀如此根深蒂固的怨恨,那么我就可以确定这个目标就在广田同学一伙之中了。本来我以为这只有九成的可能,但现在是百分百确信了,倒也算是往前进了一步。今天他之所以会把我叫到屋顶去,是想确认我究竟是敌是友。而因为我给出了他所期望的答案,所以他就判断自己可以坚持到执行日子的到来之时吧。那,我们去书店吧」
「嘿?」
一声疑惑,其音色高亢得不止像是童女嗓更似幼女声。虽然我有心给他来个突然袭击,但也没有料到会让她如此吃惊。
「书铺。书房。书肆。书店。去哪都行,总之就是卖书的地方哟。相信不用我做这种说明你也明白的,一起去逛逛吧」
「为什么……我们去做什么……」
「去买姐姐你相中的书啊。一直以来都看不了吧」
「说什么瞎话呢。现在必须先阻止播磨同学才行……可不是为这个分心的时候……」
祈抿起嘴唇,不过她的眼睛就和站在玩具售卖处前时的小孩一样慌忙动着。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今天即使再怎么冥思苦想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了。而且在日记里写下了『计划不变』的播磨同学也不可能提前行动。那还不如让我们把时间更有效地利用起来呢」
呜咕,一声轻微的喉音响起。
我和祈来到了位于向丘车站前的书店。置书架前,祈欢欣雀跃地东走西逛。嘴巴微张,那眼中似乎要流出欢呼声来一般。如此消了片刻,他镇静下来有了伸手指向一本薄书的样子时,我便将手机上早已准备好的文字展示给她。
<选本厚些的也没关系哟。为了熬夜我已经提前睡过觉了>
眼看之间祈变得笑意盈盈,不像是位年长者。
祈所选的书,是在一年前仅靠一书就激起话题讨论,但却卖得并不怎么好的恋爱小说。买下书回到家,我们便在床上落座。
往前探的时候肯定会挡住视线的,这么说着,祈用放在开襟毛衫中的橡皮筋将头发收作一束。如栗色尾巴般的长发所邻着的便是白皙脖颈。我限制着自己的眼睛不看向那边,并将书倾斜到右边的祈也能方便阅读的位置。在定好了如果读完翻开的书页就向我说一声的规则后,我们的共读就开始了。
我之前不知道的是,祈的阅读速度很慢。他读书时就像是在将每个文字都一一疼爱、用心宠爱、仔细品味过一遍似的。所以也不允许我慢慢翻页,叫人心急难耐。
不过,看着那面向书本,时而因喜悦而笑意萦绕的嘴角,时而因悲伤而紧紧纠起的双眉,时而像见到美梦般面露痴醉的侧脸,什么样的焦躁感全都消却了。
这个时候,就是没有她的出声要求,只要她的眼睛有些许动作,我便能知道她已经读完了一面。
第二天,在我仍旧沉浸于昨夜的余韵之中的时候,时针不停前进着,第五节的体育课开始。虽然目前为止广田同学他们并未对播磨同学做过什么,但不容我有所大意。
今天的体育课要在体育馆中打篮球。首先每两人组成一组,在不走步——手持篮球踏出三步或以上视为犯规——的前提下传球给彼此并在球场上行进,最后投篮。任课的馆林老师还说这项练习将持续几个星期。
祈坐在建造在馆中前方位置的舞台上,直直垂下纤细的双腿,眼看向我这边。
台前,是本乡同学手抱膝盖坐在地上。他的右手仍然缠着绷带。不过在这一节课开始之前,广田同学便有说过「今天开始就可以回归道场了」。
「好,大家自由组队」
馆林老师的声音响彻馆内。正在我想开口和播磨同学搭话时,却有只手从旁伸来抓紧我的肩。这是一个纤弱怯懦相的男生的手。缝在他体操服胸口处的名牌上写着「南」。我和他几乎没有说过话。
「我们一组吧,生方」
我踌躇着没有立刻回应他时,却察觉到他的眼睛不住地瞟向本乡同学那边。是被强令来拖住我的吗。
无视掉他我打算去和播磨同学说话,而他却快要哭出来似的向我苦苦哀求道「求求你啦」。他的视线固定在我身上。与其说他是在注视着我,他更像是只为了不将播磨同学纳入自己的视界中才看着我的。
我只能回答「好吧」。
一年四班中有十八位男生。因为本乡同学有伤在身只在一边休养所以就剩下十七位男生了。而馆林老师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在一旁看着正在组队的我们。
自然,多出来的便是播磨同学。
他无所适从地左顾右盼,却没有一个学生愿意和他对上眼。即使我竭力让自己的眼睛与他对上,他的视线也只是在我这边扫过而不稍做停留。
「怎么了。没有人和播磨组队吗」
馆林老师惊讶到将他健壮的身子后仰,播磨同学也随之红着脸低下头。此时广田同学却举起了右手。
「我来把播磨一起带上吧,老师」
「这么个大热天,没问题吗」
体育馆的门虽是大开的,但几乎没有一丝穿堂风吹过而闷热难忍。
「我在田径部锻炼过当然没问题」
广田同学的回答掷地有声,播磨同学嘴中那似是抗议的句子却是微不成声。而在馆林老师接下来气势盖人的一句「很可靠啊,广田!」之下,这些全被翻了篇。
在运动方面我并不拿手。在初春时举行的体能测试上我也只得过一个稍及中层的成绩。
可即使在这样的我看来,播磨同学的运动能力也是毁灭性的差。
从广田同学手上传来的球他大都接不到,而由他传回的球则不经地板反弹一次就到不了广田同学的手上。投篮时球也会飞往不可能的方向去。
最致命的问题出在他那缓慢的奔跑速度上。在起点到终点短短的十五米间,他与广田同学的距离却是能一点点地拉开。
无论放在谁的眼中,这一对都是失败的组合。且归根结底,让一群连球也不能好好抓住的学生们做这样的练习又有什么意义。受着这样的煎熬,播磨同学撑过了两个来回,馆林老师对他激励道。
「还能更快的吧,播磨。让我们看看你的真本事」
播磨同学的汗水粘黏住体操服,吃力点头。可光凭这些是不可能快得起来的。第三个来回,他的速度俞见下降,而跑在前面的广田同学则早就停在了终点之前。
「还能再加把劲的」
馆林老师出声为他鼓劲,但他甚至没察觉到广田同学正背着他暗暗嘲笑。
我看往坐在舞台上的祈。他俯着的脸虽被栗色的头发遮住,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一定和我的相同。
到了第四个来回。轮到播磨·广田组合上场。一边是吁吁喘气,湿润着无精打采的双眼的播磨同学,另一边则是憋着笑的广田同学。那一边不知何时开始盘起了腿的本乡同学眺望播磨同学,脸上则写满了无趣。
「就看这一圈的表现咯,播磨!」
赶在馆林老师说完之前,我举起了手。
「那就请你教教我们怎么样才能跑得更快吧,老师」
馆林老师满脸不解。估计这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在体育课上讲话的缘故吧。
「体力体格都因人而异,只靠别人在旁边喊一句跑快点是快不起来的。请你把提高速度的办法交给我们。我自己的奔跑速度也不快请您务必传授予我」
「如果真的有这样的办法那大家就用不着努力,人人都能去参加奥运会咯」
「既然如此,就让速度差不多的同学们组队。我想只要以之前体测时的五十米跑成绩来做参考依据那就不是难事」
「你啊」
馆林老师欲言又止。他察觉到了在场多数同学都无声地站在我这一边吧。转而呼吸急促地说。
「现在没那么多时间去调查那种方法,今天就算了。我们练点别的」
体育课一结束,馆林老师便快步离开了体育馆。其他的学生们也远远望着我一边往外走。
播磨同学虽眼睛看着地面,但却嘻嘻一笑。
「你帮了我。谢谢」
这么说完他往外走去,即便是现在他的脚步也是轻快到要跳起来似的。正当我心想他的心扉已对我敞开之时,后头的本乡同学向我走近过来弯下身子,在我的耳边小声道。
「别蹬鼻子上脸哟」
这声音低而沉。见我僵在原地,接着又对我啧舌,便出了体育馆。
「搞了这么一出,我也就会沦为他们的欺凌对象了」
确认了周围只剩下祈后我这么说道。祈平静地注视我的脸。
「但,看这样子你并不是很怕呢」
「没有的事,会变成这样我觉得是无可奈何的」
「理人君竟然会把话说到这个地步」
她看着我独独这样说了一句。
而这一次,往我走近的是广田同学。
「从昨天开始就飘起来了嘛,理人酱。虽然这次的本乡是挺有意思的我无所谓,但劝你还是及时收手哦」
「惹糟本乡同学的心情就那么有意思?」
「这理人酱就体会不到咯」
广田同学很是刻意地耸起肩,背向了我。
回到房中,我把刚才起就在脑中构思的事向祈说出来。
「被杀目标不是广田同学。今天他们所表现出来的运动能力的鸿沟,不是在一朝一夕所能有的。若播磨同学的目标是这样的人的话他是不会笃定能『百分百杀死』他的」
「确实有道理,但在我们无法锁定目标的情况下,片面武断总是不好的吧」
「我清楚那个目标是谁。所以,从今天起——」
打断了我说话的,是手机的来电铃声。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最近一段时间,我们多是用LINE(译注:类似微信的APP)联系彼此的,难得见她会打电话过来。按下接听,还没有等我应答「喂」,妈妈的声音就先传了出来。
<真美姐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祈似乎也听见了声音,倒吸一口凉气。而我尽可能地沉住气回问。
「伤势怎么样?」
<她说撞到了头,不过还有意识。但因为是那边的LINE上来的消息,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具体情况怎样了。虽有些唐突,但妈妈我很担心想去探望她。晚饭你就随便吃一些。反正今晚爸爸也是在外面吃吧>
「这倒不用操心,只是有秋山先生在她身边你不用过去也没什么大事吧」
<妈妈和她有一阵子没见着面了,想去看看她>
我想是妈妈关心而乱了,但她们直到三年前真美女士搬家时几乎每一天都会来往串门,拦不住他的吧。
「我明白了。你现在在哪?要是需要带些什么东西我会帮你送过去的」
「我正要动身去车站。也不需要什么东西」
「好,路上小心」,说完我便挂了电话,对祈说。
「趁现在往向丘车站跑去的话还是可以追得上妈妈的。要不要跟在她身后去看看真美女士的状况?」
祈沉默。不知为何祈并不乐意谈起真美女士。即便我并不刻意提起,
「若是担心去看看她会更好些哟」
见到她两手的指头在唇前慌忙乱动的样子,我也只好这样说。
「可是,我还拜托了理人君阻止播磨同学……」
「播磨同学在两天后才会杀人,今晚不会有事的」
「——谢谢你」
祈穿墙离开。明明此前她走的都是正门。
先换好了衣服,我想核实刚刚还没和祈说完的事,便调出了班级花名册。在找到本乡同学的全名为「本乡忠志」后,就用手机对其进行了搜索。
而所得到的结果与我设想的「回归道场」之类的信息并无太多出入。再进一步搜索后,我便百分之百确信了。
播磨同学所选定的目标,是渥美同学。
吃过饭再洗过澡,我回到自己屋中。刚刚浸过水的身体沐浴在空调的冷风中非常舒适。此时时针刚走过八点。
还有两天。播磨同学若是能悬崖勒马自是最好,但为了应对他死路走到黑的情况,我也有必要思考思考如何才能保护好渥美同学。
被她讨厌的我要贴身保护她是不现实的。而播磨同学又是否将在两天之后动手袭击她呢,有关这一点也需要我去试探一下。为了问出这个答案我必须得让他再多向我敞开些心扉。这个过程想必也有可能让他放下自杀的念头吧。
我试着在手机上输入「欺凌 救助」「欺凌 拉近距离」等我所能想得到的词条进行搜索。但找不到有参考价值的网站。
而在这些价值不高的信息中唯独吸引了我的注意的,是一则对欺凌事件发表了评论的新闻报道。
少年A得意洋洋地把欺凌同学的视频发布在了SNS(译注:社交网络软件)后引得诸多网友声讨。经一部分被扭曲的正义感所驱使的网友之手,不仅是A的学校信息,甚至还有他的照片、本名和父母的职业全都曝光在了公众的视野之中。无奈之下A一家只得搬家——在去年,似乎有发生过这样的大事件。这个事件曾引发过广泛讨论,但我则丝毫不知。
<个人的隐私权被他人侵害到这种程度,实属是网络欺凌,A同学是其中的受害者。但因为A同学的退学,在现实中被欺凌的一方才会成功被救助。那么,使欺凌中的加害者无法再出现在校园之中也不失为解决欺凌事件的一种现实手段>
在最后,这一篇报道以此作了总结。而这篇记者的实名报道,引来了一众教育评论家和曾教师行业从业者们如「将欺凌的加害者逼出学校不能算是根除了欺凌难局」这样的指名抨击。但我,则对该记者的观点深表赞同。也同时感到暗暗惊讶。
要问为何那是因为报道中所署的名是生方真人,他是我的父亲。
自祈的送别式的前一夜以来,我与他便再也没有说过太多话了。
我猛摇头,在桌子上摊开笔记本。现在比起父亲来更该考虑的是播磨同学的事。有什么可以与他更加亲近的手段吗,右手一边转着自动铅笔,我一边陷入沉思。
起初在我的脑中浮现不出任何头绪。但在我眼盯着右手的时候,豁然想起了某个细节。我便加速思考。而自动铅笔的旋转速度也随之快了起来。
若我的推理正确——
「叮咚」,一声充满精神的门铃音响起,打断了我的思绪。虽然我思考了好一会儿,但现在妈妈回来也实属太早。而父亲是可以自己用钥匙进门的。我来到一楼,通过门铃电话确认访客是谁。门外的是播磨同学。即便是透过门铃电话的画质看,也能清晰看出他的脸色很坏。
「怎么了?」
我借助门铃电话问话后,播磨像是在强行提起嘴角似的笑了。
<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希望你跟我来一趟>
积起了厚重云层的天空虽到现在也仍是一副坠坠欲雨的样子,但从白天起这气温便几乎不见降低。
播磨同学带我来的地方,是向丘乐园旧址旁的公园。可以看到,从公园之中往山丘顶部曼延出一条长又宽的台阶。在此刻正煞风景的这个台阶,在向丘乐园仍有营业的过去曾受过繁花点缀,也因此被人们称为「繁花大长阶」。
它自我懂事时候起便已经是那个样子了。虽然有人提出过对其进行二次开发的计划,但听说这个计划并无多么具体的推进。
——这里,已经不会再改变了吧。就像时间在这里驻足不前了。
脑中回想到祈赏樱时所说的话语,播磨同学则出声道「谢谢你陪我过来」。从怀念中回过神,我环顾四周。
是一个只有陈旧长椅的小公园。紧邻的府中街道上车辆不分昼夜地川流着。座落在这近旁的『哆啦A梦』作者的美术馆从白天时起就大排长龙。
不过因为这个公园只有一条通路可以进入,在这只能听得到蝉鸣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人。
播磨同学低着头,断续说道。
「然后,就是,我想说」
「我都知道」
我止住他的话。
「你想杀的人是我吧」
4、
两人在运动能力上既然已有如此巨大的鸿沟横亘在眼前,我不觉得他能「百分百杀死」他,所以广田同学也非播磨同学所盯上的目标。
本乡同学又怎么算呢。虽说播磨同学在体型上劣他甚远,并且他本人还是某种格斗技的练家子,而偏偏此时他右手负了伤。播磨同学即使在平时扳不动他一根手指,在这个时期会判定「百分百能杀死」他也不足为奇。
只是本乡同学明明还没到拆绷带的时候却也传出了他可以回归道场的消息。以此为引我对本乡同学的全名进行了搜索后,点击进入了一个泰拳大赛网站。
本乡同学所投身的「某种格斗技」就是泰拳。再对这项格斗技简单调查,得知泰拳中多会在刺拳与直拳之后连上踢击,因此若不能用拳便无法使出多么有效果的攻击。不过,听说也有人会根据手部伤势的康复程度来开始恢复训练。这就足以让人相信未拆绷带的本乡同学可以回归到训练之中。
他也不会认为自己「百分百能杀死」一名双腿状态完美的泰拳手吧。这样一来就抹去了本乡同学被列为目标的可能性了。
由此我确定播磨同学的目标是渥美同学。在吃过晚饭洗过澡的那一段时间里,我是这样想的。
但,在我转笔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了盲点。
那就是在昨天的放学时间里,渥美同学在音乐室前如驱赶虫豸似的所挥动起来的是她的左手。
渥美同学惯用的是左手。而饱受他们欺凌的播磨同学应是深知这一点的。
且播磨同学曾在日记中提到过「挥动的右手」。明明在预先的假想之中对方是个左撇子,他却没有顺着这个框架写下去。
因此,渥美同学也不是被杀目标。如此一来我便丧失了对目标的掌握,但播磨同学企图杀掉某个人是万分确定的。是不是我自己将大前提弄错了。所谓的被杀害人是否并不在广田同学一伙人之中呢。
于是,我开始探讨起了这个目标另有其人的可能性。说回来,我之前认为被杀对象必然在那三个人之中的可能性有九成。可相对的,另外还有一成的可能性遗漏在除他们之外的其他某个人物身上。
而这个人,是我。
根据播磨同学的日记推测,对欺凌「视而不见的呆子们」必不是他的针对目标。而我与这些「熟视无睹的呆子」有别,或许是被他划入到「毫不关心的人」的范畴中去了。若如此假设,我便留有了被他杀害的可能性。何况我这比播磨同学更弱小的体格也完全符合了「百分百能杀死」的条件。
他固然是对广田同学三人心怀憎恨,只是出于自身的畏惧而不敢对他们动手,接着这股郁愤的矛头便转向了甚至连欺凌一事都没有注意到的我身上——我虽为了不让祈生出多余的担忧而没有对她提起这个可能,但这并非不会发生的事情。
不过因为昨夜祈所看来的日记中写下的是「计划不变」,所以我曾一度舍弃了这个可能项。
原因是作为非加害者的我向他表态要助他度过难关了,他理应对杀人一事有所踌躇才是。尔后他的杀心却毫不动摇,那么目标在广田同学一伙人中的可能性就攀升至十成。
话虽如此,这和以广田同学他们为对象推理时不同,并非是经过推翻掉「百分百能杀死」这一条件而达成的结论。还值得我再重头考虑一次。
但不消片刻,我脑中就浮现出了有关播磨同学的杀人动机的假说。
在我们升入初中后的一阵子,广田同学毫不客气地向我打听祈受害的案件,最后还给我套上了「理人酱」的称谓,又作出了满面笑容。虽然我将此解释成他个人独特的加油鼓劲方式,但说不定那其实是在捉弄我呢。我当时脑中思量的全是祈的事情,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广田同学见我没有回以有趣的反应,便转而开始去鱼肉播磨同学了。后来本乡同学和渥美同学搭上了这趟顺风车直至今日——总之,虽是间接的,但欺凌事件的导火索就是我。
他写在日记之中,我未曾重视过的「最恨」的描述就由来于此。
昨天,在天台上播磨同学之所以会唐突向我发问道欺凌的起因是什么,就因为他要确认我是否知道自己在欺凌事件中的立场。而在没有得到他所期望的答案之后,就早早结束了对话不做片刻滞留。随后心中的杀意逐步膨胀,在日记中就有了「计划不变」一句。
固然,我是将「目标是我」视为正确结论再反复堆叠起种种假设才得以完成论证的,但此过程逻辑自洽。
*
蝉鸣与播磨同学的粗暴的呼吸声交杂在一起。这便说明我的推论完全正确。只是,他动手杀人的日子本该是在两天之后却提前到了这一刻。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杀了你?」
播磨同学的表情露怯且变形。他从没有想到过连自己正企图杀人一事都会让人知晓,这也是理所当然会有的反应。
「我是在和你交流的过程中推理出来的」
「明明直至昨天为止我们都没有过像样的对话也办得到?」
「我观察入微」
说完,播磨同学嘟哝一句「算了,既然猜中了就权当是这样吧」,然后又露出了一个没底气的笑脸。
「那我就不瞒你了。广田一伙人原本相中的欺凌目标就是你。就因为你活像个穿上了男子竖领制服的女生,太出风头。我可高兴啦。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可能会遭受欺凌」
播磨同学的眼角下垂的眼睛漆黑如洞穴的入口,丝毫不与「高兴」一词相符。
「可哪知道你不管被他们怎么整都不会有反应,广田他们很快就腻了,转过来开始欺负起我了。从那开始,我每一天都饱尝煎熬。我的父母都说『被人欺凌是件可耻之事』,老师和同学们也不曾向我伸出援手。每天我都会在日记里,写下自己的死法还有喷你的坏话。只有这样才可以让心里的苦闷得以宣泄。
可从昨天开始,你就突然出手庇护我。我以为这样一来你就能够转移走他们的怒意,真正取代我成为受罪羊。体育课下课的时候,我甚至都没忍住笑了出来唷。抱歉」
播磨同学深深鞠躬继续道。
「然而今天放学之后,我才醒悟过来,你绝对不会被他们欺凌。就怪渥美」
「怎么回事?」
「你果然没注意到呢。她喜欢你啊」
在我理解清楚他的意思之前,播磨同学小声笑了。
「这都没发现,可真是有你的风格。班上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尽管渥美本人还在藏着掖着」
在我和石川同学说完话后,跑来向我搭话的男生们所指的女生,就是她吗。
渥美同学对我没有好态度的原因,是害羞,还是她对我这木头人的焦躁呢。心中没有答案,只是,果然并不只有初一的男生才会觉得异性都很「恶心」。上课的时候,只有渥美同学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播磨同学,或许就是因为不愿让我看到她不好的一面。但,
「我和渥美同学几乎没有说过话。她没理由喜欢我」
「看脸的。听说她虽从小就被艺人们围着转,但却从未有见过你这样长着一双很适合用睫毛膏的漂亮眼睛的人」
我只好回以「这样啊」。
「今天的体育课后,本乡发了很大的火。还吵着要和我那次一样带你到厕所里砸烂你的肚子,扒下你的裤子给你留下丑照。可是,渥美拦住了她。本乡虽然心有不满,但因为他喜欢渥美就无奈忍了下来。
本乡为了打消渥美对你的幻想,一直都想整整你。然而他又被叮嘱了『不可以对生方出手』之后,他就将本要使在你身上的手段经过好几倍的放大,毫无人性地倾泻到我的身上。还说明天、后天、大后天都会像这样不断折磨我。广田同学看着本乡发狂的样子是觉得很有趣,但我可撑不下去了。我原本是打算在自己生日时拉你一起上路的,不过我等不及了」
播磨同学的头缓缓抬起。不知何时起,他的手中握住了一把折叠刀,刀身在这个蒸得人憋闷的夜晚颤抖起来。
「让我杀了你吧,生方同学。全是你的错。是你不好。你要负起责任来。要是你在被广田他们捉弄的时候,表现得更不情愿一些就万事大吉了」
播磨同学从口中将这些荒唐的怨恨诉出,他的双眼才第一次对上我的眼睛。那半垂的两眼此刻正汹涌波动着。不论是在被锁喉的时候,还是上课被人捉弄被人看去了答案的时候,又或是体育课上找人组队的时候,播磨同学所流露出的都是这个眼神。
一双被学生和教师躲开,遭人视而不见的眼睛。
自从祈离开了我的那天起,我便不再经常与人对上眼睛。所以我不清楚总是被人无视的播磨同学心中究竟积存下了多么庞大的情绪。也根本不了解,在被蓄意谋杀自己的人以这样的眼神钉住时,我心中的情感。
「我说我有办法停下这场欺凌,你信吗?」
听完,播磨同学摇摇头。
「怎么可能有办法」
「不过值得试一试。这个办法,就是往SNS上传你遭受他们欺凌的视频」
播磨同学那波澜起伏的双眸镇静了。手上的颤动还有提起而欲朝我刺来的匕首也停住了。
「就在前一段时间,有个高中生把自己欺凌别人的视频上传到了SNS上面,之后引来网友们一边倒的声讨。而我想做的就是将这个现象再现。虽有些对不起你,但还请你在一个条件适当的地方,让他们整你一下。然后我在不被他们发现的情况下拍好视频,之后假装路过欺凌现场让他们尽早停手。最后,我会把视频——」
「关于那个高中生的事,我也知道」
播磨同学有所顾虑地打断了我。
「那个施暴的高中生,不仅是无法在学校中立足,而且他本人的照片和名字也被所有人知道了对吧。要是把广田他们逼到那种境地,他们会来拼个鱼死网破……」
「是我没说明清楚。我不会把视频上传到SNS上面。只是拿着去向我的父亲报告而已」
我向播磨同学说明清楚报道了我所提到的高中生欺凌事件的记者便是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似乎也是个对欺凌问题有所关心的人。我将拍好的视频给他看后他就会阻止我将其发布到SNS,他之后必定会动身进行采访。这样一来,校方也无法再坐视不管。还有你的家人也能明白事态的严重性」
「可是……生方同学会被他们报复……」
「如果他们要和我拼到底,我的父亲就会将此写入报道中,我不会有事的」
我并不是很确信这张底牌是否靠谱,但还是向他如是断言了。
「如今你谁人也无法依靠。能拿来利用的武器就全拿起来搏一搏吧。一直以来扛过了所有苦难的你有这个权利」
我直直地注视播磨同学的眼。他的手无力垂下,手中脱落的匕首掉下倒在地面并未消耗多长时间。
「录像,尽可能快些」
「当然」
这一声回应,
「理人君!」
与只有我才可听见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飞舞及腰的长发,祈向公园中跑来。尽管心里十分清楚幽灵不会积攒劳累,但看到她不喘一口气的样子,她的速度还是快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程度。
「发现你没在房间里我就到处找你——看来是解决了呢」
祈交互看向我和播磨同学,微笑。
是与平时相比更显客气,好似仅需风拂过便会消失的、淡淡的微笑。
因为播磨同学家中管教严苛,若是被父母发现他在这个时间段仍然在外未归就很麻烦了。我们说好之后再在LINE上商量相互配合的细节后便分开了。
在府中街的人行道上,我与祈并肩走着回家。络绎驶过的车辆的头灯将这个夜晚切裂作橙色。
闷热依旧,甚至缠在身上的空气似乎都有了重量。
「比我预料的回来得早呢。见到真美女士了吗?」
「我没看她」
停下脚步。在我问她理由之前,祈接着说道。
「我期望妈妈能收获幸福。可一到确认的时候,我就好害怕。虽然在医院门前悠悠晃了很久,但我没靠近她,最后就那样回来了」
「为什么会害怕?因为真美女士可能并不幸福吗?」
祈用「嗯……」这个让人读不懂意思的句子回答了我,很快便似要瞒混我般笑了。
「就算我不在也有秋山先生在啊。当然会幸福的吧。说不定他们已经有了宝宝,或者中了个大彩票。也说不定去了个大公司上班,变成了一位职场女强人。不管怎么样,妈妈肯定很幸福啦」
脸上「笑」着而非「微笑」的祈仿佛是要将真美女士如今所有的状况浮想出来似的。我则深深理解了她。
祈所害怕看到的,是真美女士在失去了自己之后所发生的变化。
在我上幼儿园的时候。
「小祈好温柔呢」
妈妈曾经这样由衷地向祈感激过。不过我不记得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的妈妈怀着『不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祈愿』的希望而给我取下了这个名字的啊」
祈挺起胸膛向妈妈回答的声音,还在传进我的耳内之时,我的心中就已油然生出了足以让我拔直了腰板的自豪感,而也只有这个印象仍留存至现在。
于祈而言,真美女士既是母亲,也同时是自己的人格塑造者。她会害怕看到母亲的近况也无可厚非。
只要将来的某一天,祈能去看看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
为此,有些话必须由我来说。走着,我将那些话说出口。
「祈姐姐,你其实早就知道播磨同学想杀的人是我,对吧」
空气的重量也增加了。祈干脆地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只是没有意识到,我在最开始的时候就感到有些违和了吧。而这原因是播磨同学的自言自语」
播磨同学总会自己和自己说话。上课时候也禁不住会发出声音,然后被广田同学捉弄。在天台上与我说完话,也是自顾自嘀嘀咕咕着离开的。
我不认为,这样的人在写日记时不会在日记中倾吐自己对杀害目标的怨恨。这样说明完,我继续道。
「我在潜意识中这么想的时候,向播磨同学问过日记中所写的内容。他说写的全是对我的坏话。而多次见过他写下的日记的祈姐姐不可能不知道这些话。所以刚刚,你才会慌里慌张地跑进公园吧。在我被他叫到楼顶时会想拦下我,也是因为播磨同学可能会对我不利」
「真聪明啊,理人君」
「也不尽然。比如姐姐要将这些瞒着不让我知道的理由我就完全想不通了」
「我想让你明白如果太漠视周遭的一切,自己和他人都会遭遇不幸的」
我停下。
祈也停住。
「三年前的那天以后,偶尔,我会在稍远的地方偷偷看着理人君的样子。自和我分别之后,你就没有再与人深交过了吧。不仅在身边没有任何一个称得上是朋友的人,也注意不到有女孩子正喜欢着你。甚至还看不见近在自己眼前的欺凌行为。而就在我为你着急的时候,碰巧发现播磨同学正企图杀掉理人君,虽然很危险但我认为这会是个好机会」
祈的眼瞳注视着我,吸收了夜之青蓝后,其中的深邃层层增加。
「在不告诉理人君你自己就是目标的情况下,请求你出手阻止播磨同学杀人的话。理人君就一定会行动起来,然后你应该会与播磨同学和其他班上的同学们说话交流。这样,你就会认识到自己对周围有多么漠不关心。之后,只要在适当的时机向你澄清事实,你应该就会有所转变了。这个时候我们再一起考虑阻止播磨同学的方法也不迟。
然而,看到理人君不顾自己会遭受欺凌的危险仍然挺身而出。我真的好吃惊。你是个比我所想象的,更加心怀温热的孩子。完全不需要我来多管闲事呢」
「一切都是为了祈姐姐,所以才有些感性行事了」
身穿西装的男性双眼带着诧异从旁经过。他在对我一副仰头望向虚空,只如自言自语的样子感到怪异吧。其他人乘的大概是与刚刚的男子同一趟的电车,此时有许多西装模样的男人陆续向这边走来。当他们从我旁边走过时,无不以相似的眼神看向我。
但是,三年来日夜期盼的时刻终于到来。我在认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不光是行走而来的路人们,还是接连驶来的车辆也从我的意识中淡出。缠身的空气也没有了触感。
「祈姐姐,你是将须川的死怪在了自己的头上才无法成佛的吧。不对哟。这其实是我的责任」
然后,我把自己做过的事情向她全盘托出。因为我不想让祈成佛离开,就将自己发现过须川夹克上沾着血迹的事隐瞒不言,在向警察提供证言时也刻意采用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还有其他的全部真相。虽然在中间几次险些顿止但待我说到最后,祈点头。
「我猜就是这样」
「诶?」
看到我不禁发出声来,祈微笑。
「因为我足足有三年的时间来思考啊。在对许多细节进行复盘的过程中便发觉事有蹊跷,然后隐约就想通了」
这么说你也很清楚须川的死与自己毫无关系吧,想要这么对她说,不过还是我止住了自己。从她的视角来看这更不会是我的责任。这便是四条祈。
胸中高鸣着,同时心脏又被勒紧。
「既然有了思考时间,那么你也很清楚我不想让祈姐姐成佛的理由吧」
「这个,我在最初就明白了哟」
这一次我声音也发不出一丝。说着「对不起」的祈眼角垂下得很低。
「理人君真正对我抱有的是何种心意,我其实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心知肚明了。不过就算我深谙这一点,为了逮捕须川我也决定要来借助你的力量。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多大区别。所以即便我成不了佛,理人君也完全无需介怀。然而理人君却桎梏在我的事情之中,与周围人隔起了一道厚障壁。我认为自己必须为此弥补些什么」
祈迈步,念着「嗯——」一边向夜空伸出一双白皙的手腕。
「纵然几经波折,不过播磨同学收手回头,理人君也开始关注周围的人与事了。这么一来,我的任务就完成了呢。理人君要好好享受校园生活,把我——」
「忘不了啊」
我抢先打断她的话。祈再一次驻足。
「我喜欢祈姐姐。现在是,未来也是。祈姐姐不可能会喜欢上我也好,我没有任何受你青睐的资格也罢。这些我心里都明白。可即使如此,我也希望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所隐藏在胸中的话语,竟出乎意料地从口中滑出。天空青。火焰热。地球圆。嘴中道出的心意,与这些现象同等自然。
祈的脸颊染上朱红,即便是在这夜晚之中也可分明看清。
「理人君的心意确实让我很开心哟。但,我们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
「就算我们真在一起了,理人君离世之后,你想想我会怎么样?」
心念之语难以凝聚成形。
祈抬头望向天空。那里塞满了厚厚的云,见不到月亮,望不到星星。
「我虽然不清楚那是几年之后还是几十年之后,但理人君一定会老去。也说不准你最终就会像我这样成为幽灵。到那个时候,我就会真正沦为无依无靠之人了。与理人君在一起的时间越是延长,这段时光所留给我的寂寞就越会加重」
我虽看不到祈仰望天空的脸庞,但那一定已不再赤红。
自己能看见他人却无法被他人看到,自己能向别人搭话却无法被别人搭话的日子。这段时间必然是附有仅是用眼观瞧便会被吞噬掉的、令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色彩的。可即便在这样的日子之中,祈也会不断放出耀眼光芒吧。不过在这黑暗中独此一颗的星星所发出的光辉越强烈,所滋生的寂寞就越深。
有东西落在了额头上。以指拭下。是雨。倒映着夜景的大颗雨珠,一颗接一颗落下。其数量转眼间逐渐增加。全身上下转瞬被淋湿,雨声如白噪音般抓挠在我的耳畔。
雨粒无一淋至祈身上。单单穿过,落在水泥路面拍得四散飞溅。长发的栗色、毛衫的浅蓝、荷叶裙的黑吸不入一滴水,全然没有改变其上的浓度。
气温本该是下降了的,但空气缠身的感触复苏过来。汗水从身上大量发出,我就快要在这当场颓萎倒下。
但正因如此。
「抱歉,下雨了呢。理人君快回家吧——」
「和我在一起的话,说不定祈姐姐就能成佛」
我用撕破雨声的声音打断了仍在望着夜空的祈。
隔了几秒祈徐徐将脸面向我。
「这三年间,总是不能自由自在地看书吧。如果我在你身边,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同时我也想和姐姐一起读书」
祈那随着书页一起百般变化的侧脸浮现在脑中仅一瞬之间,身体便奇异地变得轻松,言语也都可以串联成珠了。
「电影也是,那些已经不再上映的作品你也可以看得到。我们再一块去哪儿玩玩吧。而在其他不想做特别之事的日子里,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吧。或许像这样度过了快乐时光之后,就会忘掉须川。即便不能彻彻底底地忘记,我也会让你体验到一段在我死去之后你能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开心』的,足以让你成佛的时间」
与刚才有所不同,胸中已无隐秘着任何言语,却仍有诸多的话止不住地出口。
祈凝望我,如定格画面。来的似乎只是阵雨。空中的雨粒急剧减少。云层分开。受到从那间隙中射下的月光照耀,她瞳中的琥珀色稍许明亮了。我感受着心脏上疼痛的脉搏,回望祈。
「认真度过学校生活」
出乎意料,祈开了口。
「尊重彼此的个人隐私。关心除我之外的其他人。还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人,和这个人一起收获幸福」
随着祈的话语的推进,我的眼睛与嘴都惊讶得缓缓张大。
「如果能遵守这些条件,就请让我呆在理人君的身边」
「我遵守」
听到我秒答,祈微笑了。
「看你自信洋溢的,能好好做到吗?」
「就最后一条我没啥自信」
「我倒是觉得这是最简单的一条哟」
祈说得像在调侃我,然而她错了。
我再也不会让她沦落只身一人。
*
之后,播磨同学的事进展得很顺利。
与我策想的如出一辙,父亲看过我拍下的视频后便行动了起来。他向学校申请进行采访。校方也才明白这已发酵成了很严重的事态,随后着手于亡羊补牢,给广田同学施加上「劝诫教育」的名头让他们休学回家,接着我们便进入了暑假时期,播磨同学受到的欺凌便就此终止了。
播磨同学不知几次对我反复道谢。
教师们将自己一直以来坐视不管的事实搁置在一旁,反过头来对学生们加以谆谆教诲,不过我认为他们也属于受害者的一方。
促使学校介入的契机,是我的父亲。当其他同学们从播磨同学口中听闻了这件事后,便总有学生不时跑来哭着向我哀求道「希望你听我解释」。
而在广田他们度过劝诫教育,结束了休学期之后,广田同学再没有在田径部取得过理想的成绩,没一阵子就退了部。本乡同学给一度痊愈过的右拳再一次缠上绷带,经常不来上学,即使偶尔到了学校也不会和广田同学对上一眼。
渥美同学则没有再回到学校来,转学到其他地方去了。
我并不同情广田同学一伙人。因为他们不仅是对播磨同学,而且对其他人也没有表过一丝歉意。
但,祈和我不同。
她在我房中的寝床与我并着坐下,当聊到广田同学一伙人时。
「广田同学他们对播磨同学所做的事是不可原谅的。但,我希望他们都能幸福」
「可明明他们甚至没向播磨同学道过一声歉啊?」
「我当然是希望他们可以好好面对自己犯下的过错。不过,两件事应该分而别论」
我虽并不完全认同祈的话,但因那为祈祷而握起双手的身姿,我的胸腔之中急速膨起了热意。
假如祈还拥有血肉之躯,我就能触碰到这双手。
但是这颗高尚到会为广田同学一伙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唯独我才能看得见的星星,纵使我如何伸手以求也无可企及。
「怎么了,理人君?」
「没什么啦」
如果不让自己的视线逃开到窗外,我便无力如此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