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反于游刃有余的中考,高考真的是让我尝尽苦头。
我所志愿报考的是东京理工大学情报科学部。许多走在IT行业前端的大佬都出身于这所院校。
立下如此志愿的间接原因来自父亲。
初中时期,我曾漫不经心地收集过新闻记者的相关信息。我很明白正是有了过去父亲的采访播磨同学受虐的事件才能被曝光出来,他也才有可能被解救出来。
我注意到,那些由父亲付出时间及精力打磨出来的报道在很多新闻网站上都能够不用花上一分钱读到。于是我便在心中生出了疑问,新闻社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谋利的?付出与回报相匹配吗?在我或调查或思考这些问题之时,我的关注点转移到了IT行业上去了。
每天重复着结束了学校的课程就转战补习班,窝在自习室中一直到夜深人静的日子。轮轮回回之间好似自己的体力和心力都快要燃烧殆尽了一般,但自己一心希望能被心仪的大学录取的愿望支撑着我,一路熬了过来。直到在网上得知自己榜上有名的那一刻,我已提不起一丝喜悦,只觉得身体里的气力四泄得无影无踪。
原则上大学是得穿私服的。那我岂不是会被人错当成女生,时至如今我才知道这完全是杞人之忧。教授讲师前辈同级生都把我当做男生来相处。最多也就有时候会以「感觉你很适合穿女装啊」「以前你被别人当成女孩子过吧」之类的话来调侃我一下。
回想起来自我高三时候开始,即使让别人看见我的私服装束也几乎不会再有人把我错认成女生了。
进入大学,看着浴后镜前自己的外貌。皮肤虽仍显细嫩,但我的胸膛、肩宽、我身上的每一个特征都无一不在诉说道我是个男生。与之前相比,我面部上的棱角更加分明了。
以这一天为分界,我就没有担心过自己可能会再度招人误会了。
大学的教育方式有别于高中,大学采用的不是被动式教学。不仅学生得靠自己选择讲义,而且老师也不会顾虑底下学生们的吸收情况,只不断地把课程讲解下去。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的学生不见得就一定是同一个年级的人。起初我对这一变化有些头疼,不过适应了之后倒也感觉自己挺适合这种教学方式的。
萨克斯是我从初中时期一路练过来的,如果放任其荒废了那是真的很可惜,因此我还加入了吹奏乐团。在乐团没有活动的日子里,我就去新宿的大书店中打一份工。而我选择在那里兼职的原因,有一点自然是出于对书的喜爱。
不过,更重要的是我可以与萌音在同一个地方工作。
高一的地方音乐节之上,萌音展露了深深打动听众心灵的压轴演奏。那时候不少部员脸上的表情都在不满道「朝日奈萌音任性妄为」,但到正式表演落幕的那一刻他们就冰释前嫌了。
萌音成了音乐界的明日之星,此后她便接受了龟井先生那近如虐待的严苛训练,但她从不对此有所抱怨。在她说「毕竟跟着这位老师更有利于自己通过音乐大学的入学考试嘛。在音乐大学里,一定会有老师愿意支持我。而我只要忍耐到那个时候就行了」这句话时,脸上浮现的笑容凛然非凡。
我们一直保持着会一起说话聊天的关系,在高考备战火热化之前,两人就慢慢开始用名来亲昵地称呼彼此了。
萌音如愿进入第一志愿的音乐大学深造,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将随之减少。对待这个问题,我们决定「至少找个相同的地方打工吧」,便一起来到两人上下学都会经过的新宿书店接受了面试。
受试前我们讲好「届时不管谁被成功录用了,都得留下在这工作」的小约定,到后来也用不着了。
像今天这样,我与萌音重班的时候,我们就会到新宿车站乘上小田急线一起回家。
即便离我家最近的车站是向丘乐园站,我也会为了多陪陪萌音而在前一个登户站下车。起先我们就是否在登户站下车有过一番争论,但是现在我在登户站下车已是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了。
萌音她成为了大学生后,就把薄框眼镜换成红框眼镜。化上妆,留起了长发。她的形象与高中时期相比起来是大不相同了。
只是她给人会笑但笑得很少的印象还是如以前那样强烈。
我和萌音聊天,只会向彼此报告一下学校生活与乐团的近况,或是吐槽吐槽自己工作时碰见的棘手顾客。很少会见到我们一同大声欢笑或聊得热火朝天。但是我们都感觉得出双方对事物的理解与看法或说是波长一类的东西非常吻合。当我听她说高一时热映的恋爱电影里面「女主演的演技比男主演的好太多了」的时候(译注:之前第三章里翻译出错了,此女主演技并不刻意而是精彩出色的),我真的吃了一惊。两人相处的时间,渐渐变长。
进入大学时过七月。夏季早已去无踪影,秋意甚是浓厚的现在。若是到了夜晚,气温便会急转直下甩开舒适凉爽感,能叫寒气侵人肤骨。
强风掠身。缩起脖颈。我意识到。
这一段时间以来,我和祈没有并肩一起走过了。
不管吹起怎样的风,她那栗色的头发也好开襟衫的袖口也好荷叶裙的裙角也好都不会随着风有一丝摆动,但毋庸置疑的是,祈就在我的身边。
学校乐团兼职连轴转。而我每天都与高中时一样只有二十四个小时。那么,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就必然会减少。自然就不能和她一起看书,也不能和她一起看电影了。不久之前,我明明还觉得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明明以为只要等高考结束一切都可以回到之前那个样子。
不,真这样吗?在我转入高考正式备战之前,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就已经减少了?
祈一直守着约定,一到晚上十点钟就必定会从我的房间里出去。而我每次回家的时间又往往会超过这个时间点,自然我们碰面的机会就减少了。
纵使我们有机会见上一面,我也总有课题烦身,常常会折腾得自己回过神来想与她说说话时,人却已经在床上躺下了。
最后一次和祈说话是在什么时候?体感上似乎是没有超过两个星期的。回想那时候的祈,她在床上抱起双膝,说话有些支支吾吾,眼睛则直勾勾地看着地板。她把脸埋到裙子里,我所能看到的只剩下她的眼睛。我问她怎么了,她回道没怎么,我便收住,没再追问她了。
不问好吗。
见我默不作声,萌音担心地抬头望我。我微笑着回望萌音。
经历了高一音乐节的一系列事件之后,她本人并不明说,但她拥有容易感知到幽灵存在的体质。祈说「不想让她害怕」便绝不再靠近萌音了。我与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或许与这也有关系。
不过,在以后不远的一段日子里,我和萌音相处的时间也会逐渐减少。若是大学生活真正忙碌起来,我们兼职重班的情况也理应会愈渐减少。萌音也是非常清楚这点的。
因此,我才下意识地回问她刚刚唐突之间说了些什么。萌音则稍许瞪大了双目,似乎马上就要发火般,说。
「我喜欢理人君。希望你与我交往」
2、
给我点时间考虑一下,我说。萌音则「诶」了一声。她此时的表情,就像刑侦电视剧中的某个角色被告知她身边的某个人已被锁定为凶手时那样,瞠目结舌。接下来我们一路无话等到了两人一般都会在此分开的路口时。
「你什么时候给我答复都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们彼此要与告白之前一样相处」
萌音操着教师给学生们传达既定通知一般的语气说完,就快步离开了。
回家路上,头脑之中装满了萌音的事。换衣服、吃饭与洗浴的时候我也全都在考虑着萌音的事情,手上的每一件事都给不了我现实感。
她为音乐全力以赴的身姿,不迎合周围人的坚定性格,时而会流露出来似乎在向什么发出挑战的凛然微笑。朝日奈萌音的喜人之处可谓穷举不尽。萌音一定是察觉到了我会这样想。所以,在我口头推脱她之后,她才会显示出那样的反应。
既然如此,我的答复是——浑浑噩噩到这里我的思考停止了。同时,发现自己已经在床上裹起了毛毯。接着,才明白自己也即将中断意识坠入梦中。
我回来时已过夜晚十点,没在房中与祈见面。早晨也赶得匆匆忙忙,所以今天也没有与祈好好说上句话。
翌日周六。很难得,今天没有排满日程。
早早起床,我在附近慢跑了大概三十分钟再回家沐浴,然后回到了房中。
即使在跑步的时间里,我脑中所想的也都是过往与萌音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我曾有几次和祈商量过这类事情。祈虽然每次都会和我说「别介意我了,直接和对方交往不就好啦」,但在认识到我的心意有多么忠诚之后,也会给出一些尽量不伤害到对方的拒绝方案。
不过这一次,我提不起与她商量的心思。
祈正坐在我的椅子上读书。从二手店里买回来的笔记本电脑摆在桌上。显示屏上打开的是电子书应用,此时设置已将其设置成过一定时间就会翻页的模式。很多时候我都不在,她的读物便成了这种生硬的屏幕。祈说过「喜欢听纸张翻阅声」,她应该不会就此满足的。而且她不能回顾前面的内容也肯定会有所不便的。但她绝对不会将不满表达到嘴上。
此时,祈挺直背部注视着屏幕。祈来到我房间的时间是每日早晨六点半。我在出去慢跑之前,都会配合这个时间预先打开自动翻页按钮。
我到床上坐下,注视祈的背影。她时而频频颔首,时而以指尖梳理长发,时而两手捂住嘴,每每有一个新的动作她的表情一定会跟着改变。
祈,变小了。
祈的身体从九年前开始就没有发生过一毫米的变化。只有我长了身高,增了体重。她看起来更小定是对比而言的。我当然深谙此理,但是潜意识里仍然会认为她变小了。
现如今,我已经比她高出了许多,岁数也比她大了三岁。
祈并不在意我投来的视线,继续看着书,过了一会儿,她吐出一口长长的叹息。是读完了吧。接着她把视线放在空中,然后向我转过了身。
「那个,理人君」
「怎么了?」
虽然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说上话了,但我无需刻意去组织话语。这是当然。
不过是有阵子没见到彼此了而已,我们的关系还没有脆弱到会就此变得生疏。
我虽不敢说自己对祈的心意没有半分动摇。三年前,她为龟井先生的幸福而祈祷实在让我不能接受。我曾觉得她那为人祈祷的身姿,似乎并没有高洁得那样遥远。
在那之后我找到萌音确认,才知道假如自己的弟子在音乐会上没有留下好成绩,龟井先生一定会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并且变得消沉不已。他曾因此有过关闭音乐教室的打算。
祈是正确的。
是我欠考虑了。回头想想。祈还想通了纠缠萌音的幽灵——近松先生的真正意思。
此后我对祈的心意越发强烈。祈在我眼中成了更加耀眼、更为超脱尘世的存在,我绝对不会再认为她身处于我所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祈很通情达理,说「我理解理人君很忙」,便有时会自己一个人到景色美丽的地方走走,有时一个人偷偷潜入影院里打发时间。之前她也来找我说过阵雨经过后天边会架起怎样的彩虹还有新电影的预告片如何如何。
若要叫我列举出萌音的魅力之处,要多少我都可以罗列出来。但是,这与我对祈所怀有的心意却又完全不一样。
「其实呢」
祈好像要说什么话,开始直直地看着我。
「你被人告白了?」
真是个突然袭击。
「你怎么会这么想?」
「感觉你的气场又变得和之前找我商量恋爱烦恼时一样了」
「那时商量的不是恋爱烦恼,而是合适的拒绝方式」
「向你告白的是朝日奈同学吧?」
再一次出乎了我的预料,我一时答不上话。光是看到我这种反应,祈似乎就掌握了告白的原委似的。她得意地抬起下巴说道「是吧」。
「你怎么看出来的?」
「理人君从以前开始就和朝日奈同学关系很好,而且昨天你们打工重班了,那对象不就只能是她咯」
祈站起来,两手撑在床上向我凑近。床单没有被挤出一丝皱痕,而她的袖口轻轻膨起。
「然后呢?你在什么状况下被告白的?她怎么说的?不要害羞和我说说吧」
「是我的错觉吗,好像你比以往都要来兴趣」
「当然了。之前向理人君告白的全都是我不认识的人,而这一次对象是朝日奈同学。她可靠,性子烈。我觉得你们两人非常般配哟」
「这种话从祈姐姐嘴里说出来,我心情好复杂」
「我们不是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他人,并和这个人一起收获幸福』的约定嘛」
「我也说过,只有这一点我没有做到的自信」
「哎呀?你说过吗?」
祈故意不解地歪起脑袋,我则刻意将叹息声张扬得很大。
「这一次我不打算和你商量」
「为什么?」
「就是因为祈姐姐了解萌音的为人啊。和你商量就对不住她了。我会自行考虑如何拒绝的」
「是理人君会说出来的话呀」
祈微笑,然后毕恭毕敬地坐在床上神情严肃。
「这么快就得出要拒绝对方的结论可不太好哟。你别再介意我,慢慢考虑就好。这是由姐姐提供的建议哟」
即便我的身高与年纪都追过了她,她也仍拿我当作弟弟对待。只是这么近距离一看,我就愈发深刻地体会到祈的时间永远地停留在了十六岁。她的皮肤比十九岁的我更水灵娇嫩,面容也是纯真依旧。她说话沉稳大方,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声音与童女越来越相像了。
一边在自己眼中将祈的童年模样与此刻的她重合在一起,我一边答道「我会参考的」。
「刚才姐姐有什么话没说——」
此后的话语消失了。我只能注视着祈。
「怎么了?」
「祈,姐,姐」
言语热切。紧紧闭上眼,再重新望向祈。果然还是刚看到的那样。我吸起气,咽下唾沫,才终于将这一事实告诉她。
「你的身体变透明了」
之前当然也是透明的,不过那只停在不细细凝视就看不出来的程度。而且也只能微微看清她背后被遮住的风景。现在则完全不一样。
长发上的栗色、开襟衫上的浅蓝与她身后的墙壁混起有如融解到一起。
过去须川冲向路中心的前一秒,祈的身体曾变浓过。而眼前这个情况却是头一次出现。
祈的视线落到自己的双手双脚以及自己的身体上,然后深深低下了头。她的脸被头发盖住,纤细的身体开始颤抖。在我想先说些什么来安慰她之前,一声低语便触碰到了我的鼓膜。
「太好了」
在我厘清这话的意思前,祈将头抬起。她的嘴角挂上微笑。
「虽然看起来只有我没有任何改变,但我现在变透明了呀。我想这是因为我快要成佛了。之前,我就开始有或许真能行的感觉了」
成佛。也就意味着,祈即将离我而去。
最近不止我和祈在一起的时间减少了,甚至两人碰面的机会也变少了。然而,祈存在于此是理所应当的。我无法想象失去她后的每一天。
这些,突然之间。
「如果可以我愿意成佛。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祈微笑着。此刻的她虽变透明了,但与以往没有一点不同。
「我和理人君一起走过了非常欢乐的时光,你不是说过要让我忘掉须川吗。现在如你所说的,我就要成佛了。再表现得高兴一些呗」
「祈姐姐,你把须川忘了吗?」
这声质问擅自从口中飞出。
「嗯,幸好有理人君陪我。虽然花了不少的时间,不过谢谢你」
我再也不会让她沦落只身一人。若是我在六年前所许下的诺言在此刻成了真,我当然能照她说的表现得喜不自禁。
可是,我察觉到了违和感。这是因为「不想和祈分别」的心情率先开始作祟的缘故吗?
祈不停重复道「可以成佛了」。
「我刚刚没说完的,就是这件事。我在消失之前,想去妈妈那里。我想亲眼看看,妈妈近来过得怎么样」
只要将来的某一天,祈能去看看真美女士的样子就好。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而这个日子,不到祈成佛的时候就不会到来。如今,也只是这一天真的要到来了而已。
「光我一个人还是会不安的,理人君也陪我一块去吧。见到妈妈你就向她搭个话,随便聊一会儿好吗?我在旁边,只要看看妈妈就足够了。像这样,间接和她见一面就足够了」
祈在隐瞒一些事情的时候,会「笑」而不「微笑」。她现在正在微笑着,那么说的应该就是真话了。
我说不出一句「太好了」亦或「我也很高兴」之类祝贺似的话。我注视着祈脸上的微笑目不转睛。祈开玩笑似的说道「被你这样看着搞得我好羞」并呼扇呼扇地摇起左手。
「好。我们去见真美阿姨」
之所以如此回答她,是因为即使我逼问她,她也一定不会向我说出真话。
3、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那个与我一同生活的十六岁的祈。她是未遭须川毒手,好好走完了成长路的祈。
所以,我马上就明白了,这里是梦境。
二十五岁的祈,当然要比十六岁的祈成熟许多。她仅仅传递出一股氛围诉说着存在于那里,可不管我如何凝眼望去都不能将她那身姿看得明晰。
仿佛有层迷雾将她笼罩。
我好想看清她二十五岁的模样,不停叫喊着祈姐姐、祈姐姐,同时拼命凝眼定睛。祈的身姿仍是那么暗淡。为了拨开缠绕的迷雾我伸出双手——
*
颠簸中惊醒。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此刻身处何处。麦克风里重复播放的广播内容也难以传达到我的脑中。反复听辨,才明白这是为电车将要急刹车以便确认安全而致歉的广播。我现在正在小田急线上。
昨天早上,祈虽然说「想马上就到妈妈那边去」,不过我心中的违和感尚未消除便以「我忘记还有课题没有做完,今天去不了」搪塞她。
祈出奇地——可能是第一次——以强硬的口吻坚持道「不抓紧和妈妈见一面我或许就先一步成佛了」。接着我们又商量了一阵子,决定在后天——也就是明天去和真美女士见面。我心中升起的违和感究竟源生何处,为想清楚这个问题。我想多拖延一段时间,但明天毕竟是节假日大学不用上课,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借口来拖住她了。
傍晚时分下班,我正在回家途中。
我向来是在新宿乘上快车走的,但今天各车站都停运了。也因为我现在坐上的这列车行驶得慢,允许我在路上仔细琢磨为何我会对祈的请求心觉违和。可不知不觉之间,昨夜未饱的睡意侵袭而来之后我的思绪便中断了。工作时集中不起注意力,书皮也封不好,还差点给顾客找错了零钱。
到时候我们见到了真美女士,祈真的会成佛吗。
从那以后,早晨清醒过来,就再也听不到祈向我道「早安」。夜间十时,也听不到祈和我说「晚安。明天见」了。虽然我最近过的就是这般见不到祈的生活。但是,这个状况将会永远——再之后的事情我想象不下去,大脑开始本能地拒绝这样思考下去。
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我心中违和感的真实面目。若不这么做,我无法真正安心陪她去见真美女士。
思索着,我到了想丘乐园站。明天祈可能就要消失不见。此时哪怕早个一秒也好我要快些回去陪陪祈。今天本就不该去打工的,可一旦意识到自己见到祈时可能什么也思考不了,我的双腿就如灌铅似的沉重万分。而到了自己家出现在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时,步子终究是越不开了。
与我家比邻的房子是一间老旧的木建公寓。那是祈和真美女士一起生活过的公寓。来往居民更迭不定,但只有公寓的样貌与往昔没有丝毫不同。
过去在那间公寓中,祈给我讲过很多故事,和我在一起品尝零食,与我躺在一块享受过两人的午睡时光。盛满回忆的画面在脑中一页页翻过,我倒转方向来到了向丘乐园旧址旁的公园。
六年前,我被播磨同学叫到这里,险些在此被他杀害。
沉入黄昏的公园与彼时一样依旧没有一个人出没。我打算在长椅上小坐片刻,但看到覆盖在上面的一层薄薄的沙子时,我便打消这个念头。站立着,环视整座公园,脑中浮现出祈那时候的样子。
及腰的栗色长发凌空飞舞,祈的气息虽无一丝慌乱但却以那种状态下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到我面前。那道飞影鲜明地印在我的脑内,不经意间嘴角柔和了。
我又回到车站。驻足在熟识的大厦门前。在第五层的窗户上,挂着一块冠有龟井先生名字的音乐教室招牌。
三年前,在萌音的带领下,我和祈来到了这间音乐教室。我一边回忆那时的事,一边仰头往那望去,脑中又有一抹祈的身影复苏了过来。
祈对着拒绝向幽灵谢罪并且坚称自己没有做错的龟井先生,于自己胸前握起了双手。
我的嘴角再度舒缓,啊,我叹息。
为了他人能够变成那个样子——自然而然开始祈祷的祈,怎么可能会忘得了须川。至少,不是短短九年时间就可以释怀的。更何况,最近我已经许久没有陪伴在祈身边了。她尚未饱尝过快乐时光。
祈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大概她是真的快成佛了吧。但事实上她并未忘掉须川。而是向我撒了个谎,想与真美女士见面。
祈要做什么?得不出答案的我信步而行。不知何处的蟋蟀或是别的某种虫子此时正鸣叫个不停。这往常都如仙乐奏鸣的声音,现在听来也不过是阵阵烦心噪耳之音。怅惘彷徨,我来到了这处旧时的因缘地。
九年前,须川冲入这条路,被车碾过。
那个时候飞散的血迹,如今自然是寻不着的。眼前的车辆丝毫不受那往事的牵绊,只平稳地川流而过,路边的女性手牵着在那时或许还没有出生的孩子途经而过。
十岁时的我只顾着让祈喜欢我,殊不知却让须川在这丢掉了性命,祈也因此被束缚于此世。
我从未因须川而自疚过。不过,假如我当时向警察揭发须川袖口上残留有血迹,须川至少就不会被逼到此处。也不会让祈在这里见到偶然路过的真美女士,她的情感也不会高昂起来,须川也不可能会看得见她。
一切的责任都在我身上,祈没有做错任何事。我咬紧了牙,而就在这时。
大脑中那两段我本以为毫无关联的记忆,忽地串联起来。那一刻开始,我的脑海闪现出了一种可能。
下意识觉得这实在匪夷所思。但是记忆深深刻在脑中,每一个段落都在保证着这个猜想的正确性。不会错的。
祈的本意,就是这个。
我必须阻止她,必须。
「我们不要去见真美女士了好不好」
刚进入房间,我说道。这六年间,我回到房中时的第一句话总会是「我回来了」。今天,我本也打算进门就这么说——可等我见到祈的面影,这个想法就消失了。
坐在床上的祈并不感到特别惊讶,只是摇头说一声「不行」。她一定是明白的,我已经弄清了这份违和感的真面目。
我调整好呼吸,说道。
「不去与她见面才是为了祈姐姐好」
「我要见。理人君也跟我一起来」
「那如果我说,不管怎样都不去呢?」
「那我就会永远请求下去」
祈微笑着。她眉头蹙起皱纹,即使她全身透明了也能看得出来。
假如我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祈是束手无策的。但是这样一追一逃对祈而言也绝不是好事。长此以往,她似乎要成佛却无法真正离去的状态就不会结束。
既然如此,我所能做的就是。
几度吞咽唾液之后,「我答应你」。赶在祈向我道「谢谢」前我让视线逃往窗外,横下心。
大学和兼职都别再继续下去了吧。多争取一些时间给祈创造出更多更多快乐的时光来吧。
次日下午。我和祈来到真美女士的公寓之前。我偷偷看过母亲所收下的贺年卡才知道了真美女士真正的居所。
九年前,真美女士说过要搬家到押上居住。我记得押上是秋山先生的老家。时至如今,我仍然只知道押上的土地上屹立着东京天空树而已。
望向公寓对面。高高的建筑物如直直刺向天空般耸立。
真美女士的公寓则是平房样式,两者相形之下极端得很,放在一起就像是一张粗制滥造的合成相片。
亏他们建起来了那样的高大建筑。而且还全都规划到了车站跟前去。
假若把天空树挪到附近,那么那群塔状公寓也只算小巫见大巫。不过我没办法去确认是否如此。
此地并非押上,而是武藏小衫。从向丘乐园站开始乘上小田急线再换乘南武线不消三十分钟就可以到这边的车站。
在我看到贺年卡上的地址之前,隐约就察觉到真美女士并不住在押上。六年前,祈跟在母亲身后,一起去探望了从楼梯上摔落下来然后入住进病院的真美女士。她回来之后,说那边没有相似的地方。
可明明东京天空树就在押上,那是极其显眼的地标性建筑。
那时我没过多去怀疑,况且之后我们之间也鲜有提及真美女士的话题,所以直到昨天为止我一直都遗漏了这个盲点。
据祈所言,真美女士童年时期就生活在武藏小衫。
过去,武藏小衫车站前开过许多工厂。这些工厂迁走之后留下的地皮上,陆陆续续地便有塔状公寓群拔地而起。车站门前的样貌与真美女士孩童时代相比变化非常巨大,不过与车站离得稍远一些的地方,则还留着很多旧建筑。
真美女士所住的公寓,便位列其中。
虽然她和祈一起生活的公寓也同样老旧,但面前这一间犹有甚之。从房子面积与房间数上来判断,这是一厨一卫的屋子。怎么看都是个单身公寓。
从得知她没有住在押上的时候起我便有所预想,现在看来她是真与秋山先生分手了。
因此,妈妈在六年前听说真美女士从楼梯上摔落下来时才会急忙赶去看望她。而之所以没有告诉我实情,应该是因为真美女士事先叮嘱过母亲不要向我表明情况吧。
「如果一直和秋山先生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该多好」
祈看着公寓自言自语道,我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
真美女士不在家。我们突然跑来造访结果扑空了也很正常。幸好此时周围没什么人经过,我倚在公寓前的围墙上,等候真美女士的归来。此时姑且是有阳光照着的,但这围墙却比想像中来得冰凉。
一边等着,一边和祈说话。
祈说的,都是以往的回忆。我在幼儿园时期,咬字尚且不是很干净,一个劲地管她叫「希姐姐」。我还会学着祈的样子拿起书给她讲讲故事,最开始时总听不出来我在说什么,可叫人头疼了。那时她与我走在一起时,总会被她的朋友们当成是一对姐妹。
她也不忘说些自己死后的事情。
刚开始没花钱就潜入影院一事让自己实在是愧疚难当,好几次都在电影放映到一半时她就退了出去。还好想重新看一遍六年前我为她买下的小说,可实在不好意思耽搁我的时间。身高被我追过的时候,她还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泪水潸潸地说「他长大了」独自难过。
全部都是过去所发生的事。而我察觉到这一点,便只提起未来的话题。
希望在明年,二人喜欢的作家一定会发售新书。年末时会有一部大电影上映,但我更想看的是同一时期在迷你影院里上线的另外一部电影。以后一定要弥补以前的遗憾到处去走走看看。
祈微笑着蹙起眉。
「我就快要成佛了啦」
我无视她自顾自地把想去的地方一一列举出来,而我这才发现今年我们还没有去过那个每年都会到一次的地方——向丘乐园旧址。我之前只顾埋头经营自己的大学生活,完完全全忽略了这件事。我便向她提起此事,低头致歉道「拖延了七个月我很抱歉」,祈则是扬声笑道「理人君很忙也没办法两头顾嘛」。
明明在隐藏自己要与真美女士见面的真正目的时,都是在微笑的。
「明年,我们一定要去那里看看」
「都说了,我快成佛了啦」
怎么可能成得了佛——这句话千万分想从口中滑出,而此时。
「妈妈」
毫无前兆,祈恍惚出声。我便跟随她的目光看去。一位女性走了过来。
要是祈不叫她,我根本就认不出那人是真美女士。
她的脸色很糟,面黄肌瘦。那曾经与祈相异的短发与其说是留长了,但其实更像是放任不管让其长长了。
饱受生活所累的老婆婆。这个形容虽很失礼,但假如我与她在街上相遇后擦身而过,一定会抱有这样的印象,转头就会把她忘掉。
「真美阿姨……?」
出口的虽是一声疑问,但对方似乎是觉得我在叫她吧。她停下来,尖声问道。
「您是哪位?」
「久疏问候。我是理人」
她听到我的名,表情上没有什么反应,我便把自己的姓与名「生方理人」一并告诉了她。真美女士愕然地叫了一声「诶?」后,
「诶诶!?」
又是惊叫。
「不是吧?你是理人?呜哇——吓了我一跳。竟然长得比我还高。太惊人了。以前明明那么适合穿裙子来着。现在完全成了个大帅哥呢。太好了太好了。想必你妈妈也很欣慰吧」
真美女士的惊呼声响彻四周。她甚至没有想过我此次为何而来吧,毕竟她没有过问我来的目的。我思考着该如何回话,祈说道。
「抱歉,理人君。之前我说只想见妈妈一面是骗人的。我是为了让你将之后我说的这些话传达给妈妈才叫上你一起来的」
我的喉头仿佛遭人扼住了一般,我的气息窒塞,脸上发热。
「请帮我告诉妈妈,妈妈是如何让我死掉的」
尽管我早料到,祈会这样说。
4、
真美女士生活的房间天花板很低,让人觉得这个房间比实际上更狭窄。乍看,房间打点得有条有理,但其实这个房间里面摆放的只有饭桌与衣橱这些能保障人最低生活需求的物品而已。
我只向真美女士表明过「我来是因为有些话想和你聊聊」。真美女士听过后表现得甚是惊讶,不过她说「站着说话不太方便」没有多问就领着我进来了。
我和祈并排恭恭敬敬地跪坐在塌塌米上。悄悄往左邻的祈看去。她那指向真美女士的双眸甚至眨也不眨一下。真美女士当然是察觉不到这视线的,她问道。
「茶、咖啡、果汁,想喝那种?」
「咖啡就行,不用加糖」
「你真的长大了呀,理人」
真美女士微笑着转过身,到与玄关相连的厨房里去了。看到她刚刚那个表情,我深深体会到她们是血浓于水的至亲。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
祈顺好裙子和开襟衫上的褶皱,用手梳整好长发后开口。
「我按顺序说吧。为什么我会注意到『是妈妈让我死掉的』呢。起因在三年之前,那时是我的七周年忌」
祈的口吻严肃了少许。她先前一定做过反复的练习。
「七周年忌上,有人说起过妈妈给我打的电话内容不是吗」
——真美姐是真的把小祈当成了块心头肉。在祈出事的那一天她也非常劳累,但她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就会往那边跑』时的声音却仍然是那么坚定可靠。
「我听到这话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哪有蹊跷,不过回头细细一想就发现有所不对了。因为妈妈在那天给我打来的电话里面根本就没有提到过一句有关妖怪林的话啊。
在我被杀害的那天里,平日会走的大路因为施工而被封锁了,不得已我才走了妖怪林的那条路。在那之前,我从没思考过妖怪林的危险性。要是妈妈提醒过我得注意安全别往那边靠的话,我是不可能不权衡自身安危的」
与祈相同,我脑中闪现出来的假设也是从此处开始的。
祈说过,她惨遭杀害的那一天里平日走的大路碰巧正处在施工状态是因为「运气不好」。但,说实话。
锅中热水沸腾,真美女士开口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问候我母亲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将意识放在祈这边,随便拈来几句话回答了她。
祈被我与真美女士间勉强称得上是对话的一问一答打断了一阵,再次开口道。
「那天妈妈没有和我提过妖怪林。然而却有人目击过妈妈在电话里对我反复叮嘱要远离妖怪林的样子。这么一看,我就推测妈妈是与其它人在电话中提到了妖怪林吧。可是妈妈没理由去和别人强调『不可以走妖怪林那条路』『祈说不定会往那边跑』这样的话。所以我只能想到这种可能了。
那个时候妈妈是要在他人面前假装在电话里和我说过这些话。
而要问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用说了」
听到我的话,真美女士满脸疑惑地看向我。而祈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似的,双眼直视真美女士。
「她想在那时告诉杀人魔,我很有可能会经过妖怪林」
真美女士没有问我「怎么了?」,她正守着锅中的热水。应该是我糊弄过去了。
祈继续道。
「九年前,向丘乐园那边发生了过路杀人案。在我之前已有两名受害者,她们之中不论哪一位的气质都与我十分相似。
假如过路杀人狂对本地的地理情况有所了解,那时要是又恰好在购物中心的停车场里,要是他听到了妈妈的电话内容,那么他光是听到『祈』这个名字就能掌握到将有位女性『可能会经过没有人经过的妖怪林』的信息。
过路杀人狂受到这条信息吸引,会去到妖怪林。而我则是因为大路施工不得已挑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妖怪林捷径。最终,我和过路杀人狂在妖怪林碰巧遇到了。这种情况下,过路杀人狂就会把气质与之前的受害者们都非常相似的我杀死——妈妈她,是这么想的。
当然,一般是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发生的。我觉得,妈妈也并不是由衷地希望这一切成真。估计只是在和我拨完电话之后,出于冲动才又假装回拨了电话来叮嘱的吧。
然而谁曾想诸多偶然真的就一个接一个地发生了,最后就有了妈妈意外中的结局。过路杀人狂——须川是我的跟踪狂自然是让这个概率增大了很多,但在得知了我的死讯的人之中,最震惊的应该是妈妈本人才对」
真美女士的行动纯粹是碰运气而为之,她并未积极地意图将祈置于死地。大概也不能被判处杀人罪。即使本人对真的会有受害者出现的可能性有所预见,也应该会被从轻判作是做出了「有意而为的过失」。时至如今,受害者与凶手都已死亡。警察也早已结案,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几率警方从头立案侦查,物是人非之后证据依然难以寻得。虽然「对那一头谁也没有接听的电话反复强调某事」这一点确有可疑之处,但是没人知道电话公司会不会将九年前的通话记录保留至今,我也不觉得目击者还会记得清当时精确的目击时间。
综上,真美女士不会被问罪。她本人,应是深知这一点的。
「妈妈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审判。正因如此,从我死亡之后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痛苦到现在,才会有这样精疲力尽的神色」
顺着祈的话,我注意到真美女士已在饭桌对面坐下。虽然我没听见开水沸腾的声响,但摆在我面前的杯子上面,已经升起了热咖啡的袅袅白气。
真美女士说话了。这次问的似乎是我的近况。我再次随意回了几句话,一边凝视她的脸。
近了一看,她的脸色比我所想的差得好远。她脸上的惨淡愁云也愈加浓厚。是一个会让人联想到一片废墟的面貌。
——我,无论如何都要幸福。不可以再哭鼻子了。
九年前,真美女士搬家时那有如在说服自己的一番话,根本就是屁话。她只是利用了在世人眼中祈「成长为了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的孩子」这一事实编造出借口。只是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能被宽恕而已。
在她之后的生活中这种自我洗脑的戏法并未顺利实施。与秋山先生分手也难说与此没有关系。或许,她从楼梯上摔下来也是。一次都没去参加过祈的追思会也是,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该在祈的死亡之地做何表情……!
「理人君,不要露出这样的眼神」
被祈这么一说,我注意到自己投向真美女士的目光。而真美女士也畏缩得往后退了一些。
「你怎么了,理人」
「没怎么」
向她缓缓低头致歉后,我以视线催促祈继续说下去。祈应该还没有说完。
「我被妈妈间接杀害了。这样想来,须川出车祸死掉时的场景也可以做不同的解读」
如我所料,祈再次开口。
「须川被逼上绝境的时候,我看见了妈妈,我心中的情感就变得无可救药的强烈。因此,须川也看见了我,然后他就冲到路中央。之前不仅是我,理人君也是这么认为的。
其实不对。
须川那时听到妈妈叫理人君的声音,想起来妈妈就是那个在购物中心停车场里的人。我猜一定是因为妈妈在电话中重复提到『妖怪林』这个词且说得相当不自然。于是须川明白过来自己是被她诱导了,他想向妈妈质问个清楚才冲进到路中间。须川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过我」
「你这样想的依据来自于三年前近松先生的事吧」
真美女士一副怪异的表情听我说完,祈点点头。
三年前,龟井先生的音乐教室里。
据萌音所说,在她眼里即将出手殴打龟井先生的近松先生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清晰。当时情况就如祈面对须川时一样。
然而,不仅是龟井先生,我到最后也没有看见近松先生。
我不知道这条法则在幽灵这种存在上有多么适用。但是通过近松先生一事可知,「不管让幽灵的情感高昂到什么程度,没有灵感的人就是不能看见幽灵」这一假说是能站得住脚的。这个世界上见过幽灵的人屈指可数,那么这就是很难被证伪的假说了。
近松先生成佛了以后,祈想到了这一点,便一直盯着虚空发呆出神。
「须川最后看向我的眼睛里没有焦点。也是因为他看的不是我,而是他在瞪着站在另一边的妈妈」
须川已死,我无从对证。不过我认为祈的推理是正确的。若是向有如化为了废墟的真美女士逼问,很快就可以知道答案了吧。
对,逼问她。
「好了,我的推理到此结束」
祈「嗯——」地伸直了两臂,身体往后仰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发尖落在塌塌米上铺展开来。那半透明的栗色头发与太阳照射过后榻榻米的颜色混在一起愈来愈难以区分清楚。
「自近松先生那次的事件给了我一些启发以来我一直都在思考,但等到我得出这个结论之时,一恍神时间就过了三年时间。而理人君,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一切呢。果然好厉害啊」
真的一直在思考吗?而不是不愿意发觉真相,极力让自己避免陷入这样痛苦的思考之中吗?
祈似要打消我的疑虑般,以说笑的调子耸耸肩。
「虽然拖了好久,但为了经过一番苦斗的姐姐我,请你把刚刚的推理说给——」
「我怎么说得出口」
祈还没有说完,我就摇头拒绝了她。
祈的身体,依旧是透明的。她明白「须川的死可能不是自己的责任」,她或许马上就要成佛了。而让这得到证实的却是「真美女士用一个有意之举而导致了自己意外死亡」的残酷真相。这样一来,祈已经是绝对不会成佛了。
祈一心要从须川的死亡之中解脱出来而没有发现这个状况吗?我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但是,也不能让事情就这么悬而不决,我本是抱着未来即使退学辞职也要为祈营造出更多更多快乐时光的决心来到这里的。
可在这个关键时点上,我的嘴却动弹不得。
「理人君,求求你」
「不行啊。那样祈姐姐太可怜了」
「祈?」
真美女士的声音变大。
「怎么回事,理人?你想说祈的什么事?」
她刚刚才知道对自己下毒手的竟然是最爱的亲生母亲啊,我将这句话往回咽下,真美女士就如同爬行似的来到我跟前。
「打从刚才开始你的样子就很奇怪。是在祈的事件里知道了些什么吗?要是知道就快告诉我」
祈的声音与她嘶哑的声音重叠。
「我不可怜哟。因为我想原谅妈妈才会让你说的」
原谅?真美女士?这个亲手让你命丧黄泉的人?
她从我的表情中看出了疑问吗,祈深深点头。
「因为我想原谅妈妈,所以希望你能和妈妈说。我的推理,我的话。为此,要先让妈妈相信我此刻变成了幽灵并且就在这里」
「但是……该怎么做……」
「只要聊一些只有我和妈妈才知道的话题就行。就像理人君做过相似的事情,让葛原先生相信了这个世界上存在幽灵那样。最后的那一通电话里,妈妈带着哭腔和我说过『对不起,祈』。即使我笑着和她说『用不着道歉啦』,她仍然泪流满面。你和妈妈提下这件事试试看」
这确实是我想知道也无从知晓的事。照她说的我复述了一遍后,真美女士的面部表情便僵住了。
「为什么理人你会知道」
「我听祈姐姐说的,就在刚才」
「你说的什么胡话?」
「你可能不信,姐姐现在就在这个房间里。不过她变成了幽灵」
我将右手指向祈所在的方向。
「九年前,她被须川杀害后不久就成了幽灵。六年前才开始与我生活在一起」
「怎么可能有人信这种鬼话!」
第一次听到真美女士吼得如此大声。
「顶多是在那一天,祈告诉你的对不对」
「那一天,我人在朋友家里。你觉得姐姐会特地打电话和我说这种事吗?在那种哪怕快一分一秒也好要赶紧接到真美阿姨回家的时候?」
「可是……这……啊!」
真美女士尖叫,手指向了祈所在的方向。
「你说祈在那边是吧?那你问问她,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给理人讲面包超人的故事。祈根本没可能在那,你也不可能会知道」
「理由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她对面包超人会让别人吃掉自己的脑袋的设定很抵抗吗」
我一边探寻着记忆一边以眼神向她询问,祈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似的撇嘴。
「没必要,提这种事儿吧……真是没办法啊」
她不看我,语速稍快地说。
「小时候,我很想变成面包超人。因为我觉得为了别人而献出自己的脑袋是一件超级帅气的事。那时我特别喜欢模仿面包超人,就天天让妈妈来轻轻咬一下我的脑袋。而这要是被理人君知道了那可得丢脸了……所以我不愿意和你讲面包超人的故事……并且叫妈妈对任何人都要保密……」
随着她的声音慢慢变小,她白皙的脸上染上了些许的色彩。明明是在这种特殊时刻,我的脸上也一定变得与她一样了。
将祈的回答转告给真美女士后,她的双眼如同被人按住了一般瞪大得惊人。
「祈不可能和理人说过这种话。这么说,真的?怎么可能……」
「祈姐姐就在这里」
我断言,然后我便将祈刚才的推理尽可能还原地说给了她听。本以为要将所有细节交代清楚得花上不少时间。但当我说到妖怪林之时,真美女士便突然趴俯在榻榻米上,时断时续地开始了坦白。
*
九年前的我,精疲力竭到彻底熬不下去了。
和祈一起生活的日子当然很快乐,那时她已经是个高中生了也不需要我花太多功夫去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是啊,单亲妈妈的生活总是会碰到很多磨难。即便付出比一般人更多的劳动量,也不能轻松拥有与一般人相同的生活质量。即便同时揽下数份兼职工作,我也根本就不算单位的正式员工,难说有一天会不会把所有工作都弄丢。
祈的学费也是一重负担。不管是多么便宜的公立高中,教材费、校服费、其它林林总总的费用都是绕不过去的大山。也不可能无节制地去求人把不要的东西全转让给我们。
而且祈还有上大学的打算。虽然到时候还有借奖学金的法子,但又不可能就光靠这些钱来抵消掉她大学期间的所有支出,实在是杯水车薪。况且,所谓的奖学金不就和贷款一样吗。(译注:日本大学设立的奖学金是需要偿还的,总共分为两种,分别是发放型的「给付」以及借贷型的「贷与」,「贷与」型还分为免息和有息两种。日本即便是最便宜的公立大学四年总学费也需要500万日元约合30万元人民币,私立大学四年总学费则需要600~700万日元约合人民币36~42万元)即使大学生毕业出了社会,那种仍然需要劳苦奔波的人也大有人在。我虽有心不让祈踏上相同的路想让她过得更好,但也无力改变什么。
就在我要自暴自弃之时,我和秋山先生相遇了。
起初他只是位来购物中心的顾客。在收银台碰过几次面后我们就聊熟了,之后我们有时也会在店外碰面,后来两人顺风顺水地开始交往。他的年纪比我小很多但为人很有包容力,经常会耐心倾听我向他诉苦。
不过,他就是不愿意和我结婚。
他能接受我,但没有自信做好一位高中生女儿的父亲——他是和我这么说的,他一直坚持着要在祈成人离家之前与我保持当时的关系,根本不做丝毫退让。
我好着急啊。
我好想从当时的困苦生活里解脱出来。也难保未来秋山先生何时会变心。我真的熬不到祈离家踏入社会的时候了。我每日都心力憔悴焦急万分,日子过得越来越痛苦,接着时间就来到了那一天。
那天我已经一连加了好几天的班,人从早晨开始意识就不清不楚了。尽管周边都充斥着明朗快活的空气,我也仍然是处在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即使如此,只要回到家里就会有祈在等着我。那时我是这样说服自己让自己心安的,可就在这样自我安慰的时候,我看见手牵着手与我同龄的一对甜蜜夫妇在我身边欢笑着经过。那一瞬间,我好像听到自己体内似乎有某样东西支离破碎了,我便不禁这样想啊。
要是祈不存在该多好啊。
话虽说得很重,但我只是心存侥幸而已。假如,杀人狂就在我旁边。是不是,就能把祈。毕竟前两个受害者都是与祈同一个类型的女孩。
在我和祈打完电话之后,我也抑制不住这个丑陋的想法。
反复向谁也没接听的电话里提到「祈」「妖怪林」几个关键词。
当时我其实,只是想发泄一下心中的委屈。原本我应该会在见到祈来接我之后后悔愧疚到想死的地步,然后所有的一切也都该在回家之后走上正轨。
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
单亲妈妈的生活究竟有多么艰难,我对这方面毫无了解。但真美女士一定经历过我这个与双亲生活在一起懵懂不知世事的大学生所不能想象到的困苦。
可那又怎么样。
斥责真美女士的话,不断从心中涌起。这些斥责之语全都尖锐异常,似乎只要与其稍有接触便会被扎得鲜血喷洒满地,只要出口不论是被斥责的一方还是出声厉呵的一方都不可能再保有原本的关系。拦住这些丑陋话语不从我的口中骂出的并非是仍在运转的理性,而仅仅是因为我的喉咙已经抽搐到无可发声了。
祈应该也是与我一样满腔愤懑的。虽然她刚刚说过想原谅母亲,但这又如何做得到。她已经无法成佛了。
「妈妈,对不起,我一直没有注意到你原来这么辛苦」
这意想不到的话。我整个人都转到了祈的方向。纤瘦的身躯仍是半透明的。能看到她身后的墙壁像斑点浮现一般出来。
「我很早之前就察觉到妈妈为了我努力打拼付出了太多太多。但是,我没想到妈妈竟被逼到这样窒息的境地。而且我也没想象过妈妈交到了秋山先生那样的男朋友,我真是个笨女儿。真的,很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
明明祈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我的语调不禁锋利起来。
「祈姐姐是受害者。不管怎样怒斥,不管怎样破口大骂都情有可原啊。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啊。我会帮你全部传达给她的啊」
「我说过我想原谅妈妈,不然我不会来到这里」
即使到了这个时刻,祈也仍想原谅真美女士——至少从她的言语内容来看是这样的。
「须川的死与我没有关系。在想通这件事后,说实话我真的松了一口气。但如果妈妈还受绊于我那我就成不了佛。所以我想原谅她」
「不要强逼自己」
声音,自然地柔和下来。
「祈姐姐,你在发抖哦。表情也非常僵硬。这个样子真的一点都不像是要原谅将自己置于死地之人的样子」
原谅妈妈,一定不是句假话。但是,她的心正在拒绝原谅她。因此,身体才显示出了拒绝反应。
「既然祈姐姐不能说,那我来说」
祈的薄肩猛地跳起。似乎就像打开了她的开关一样,她全身颤抖得更厉害,牙齿开始咔哒作响。她像是要抱紧自身,连带着将两边松软的柚子一块抱住了。
我注视趴俯在地不停呜咽的真美女士。
「求你……别再说……」
细微而强力的声音打断了我。我的视线回到祈那边。她的颤抖未停。面色惨白,瞳孔如烛火摇曳。尽管如此,祈也在微笑着。
是一个仿佛将面部的每一个部件强行挤按到固定位置上的、笨拙异常的微笑。假如是我之外的某人看到这个表情的话,大概是不会觉得她正在微笑吧。这个微笑与平时的样子太不相同,叫人不忍直视,引得我想背身以对。
本该是这样,但我的目光却偏偏无法从那个微笑上移开。
祈缓缓摇头,尽全力编织起话语。
「其实,我对妈妈也……可是,妈妈有自己……所以……所以,我要把……那时没有对须川说完的话……」
祈奋力驱使起双手,勉勉强强握到胸前。
紧紧地、专注地为了某种东西而祈祷。
「我原谅你,妈妈。希望你能幸福——理人君,请把这话,告诉妈妈」
身体仍颤抖,微笑仍笨拙,说出的话也是,一断一续。我看着她,她想要咬紧薄桃色的唇。但,出于全身都在发着微微颤抖的关系,上下隔开的牙齿不能正常地靠近彼此。那琥珀色的瞳孔,此时就如暴露在了狂风之中的湖面一般。
祈这个样子比以往都难堪许多,但我仍如往常一样想起了那颗星星。
我想起了那比任何星星都闪耀,灿然绽放出泛青的白色光芒的,只有我能见到的星星。
比任何时候,都鲜明于目。
我深深领悟到。
这就是祈所蕴藏起来的真正光辉。高洁而遥远,存在于我无论如何伸手,也都绝对触碰不到的地方。事后我才开始认识到自己的肤浅轻率,真想叫三年前错觉得似乎仅需稍稍伸手就能握住祈的自己睁眼见证一下此时此刻的祈。
这么想着,我把视线落到放在膝部,纹丝不动的右手上。
再看向真美女士。她正以失去了光彩的眼瞳仰视着沉默的我。
接着我以不掺杂一丝感情的机械口吻向她叙述了祈的意思。
而真美女士并不接受。她将长发摇得很杂乱,一口咬定道,祈不可能原谅我,你肯定在说谎。
我反问,难道我有宽恕你的意思吗,她便再次趴俯到榻榻米上。
祈的双手握于胸前,凝望着她。
5、
她随时会成佛离去的相应觉悟我早就做好了,可即便走出了真美女士的家门,祈也依然停留在我的身边。不过,她此时的身体已无限接近于透明。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她身后的景色了。
简直就像和我对祈的心意成了反比似的。
「多亏了理人君帮我,我才能了却遗憾。现在我消失只是时间问题了」
祈的微笑与方才相比轻松得就如换了个人,我意识到我们很快便要永别了。
不想去什么特别的地方,我们很自然地回到家中。
进了房间径直到床上坐下,我们开始聊天,就如刚才在公寓前等候真美女士时一样。也与以往相似,这是独属于我和祈的时间。
只是,我已然说不出未来的事。取而代之的,祈和我描绘起了未来的图景。
「好不容易录取的大学一定要坚持到毕业哦。萨克斯也是,将其作为一辈子的爱好持续练习下去比较好。还有,在未来的某一天喜欢上其他人,然后和那个人一起收获幸福。要好好遵守这个约定。如果你一辈子都喜欢我可是走不远的哟」
她口中的未来,寻不到祈。
——我要是闹别扭,说我做不到,祈姐姐会留下吗?
——我会的。放心成佛吧。
两句话在同一时刻提到喉头,我只能无意义地答道「顺其自然吧」。我希望祈成佛吗,又或者不希望呢。找不出答案。
但我唯一确定的一点是,我完全无法想象在祈消失后我自己的人生会过成怎么样。
「朝日奈同学非常可靠,我觉得你们两人很般配。你接受也好拒绝也好一定要认真给她个交代哟」
所以,即使祈说到萌音的事我也只是敷衍搪塞了过去,自己想到什么,就说出什么。没吃晚饭没上厕所也没洗澡。如果一直聊下去的话,祈就会像这样永远陪在我身边。明明我拿不出任何根据却依旧如此坚信。
*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二十五岁的祈。
所以我立刻明白这里是梦。
宛如续上了昨日的梦境。
二十五岁的祈身边与昨日一样,还是笼罩着一片迷雾,看不清她的身姿。
但她似乎在为什么而祈祷,两手紧紧地、紧紧地握在胸前。
在看到她这个样子的一瞬间,我牵起全身的力量向她伸手够去。然而事与愿违,我完全触及不到,松下嘴角让手够得更远些,拼死凝住双眼看着她。心中强烈地祈愿我真的能够直视二十五岁的祈所绽放的光辉。
可是,不论我怎么凝眼也看不清她哪怕一些许的轮廓。这是当然的。
二十五岁的祈——自十七岁以后与除我以外的其他人一起生活过的祈,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如果,这样的祈真的存在。即使那是在梦境之外的世界,我也会像这样——
*
在自己不明意义的呼唤中惊醒。不知何时我睡着了。躺在床上,不记得自己何时成了这个样子。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去,外头此时已被夜色填满。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我回想起两人聊得正开心时,祈的身体更透明了。反射性地弹起身子。
谁也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