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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第三章 人人都渴望得到拯救

「──?」

在污水中前进的班瓦,此时忽然停下脚步。

刚才,某处传来请求神拯救自己的声音。

化身为〈裸虫〉已经五年。不但获得了各式各样崭新能力,就连天生的感觉也早已受到大幅强化。从远方传来的悲痛呼喊,肯定是那本书的持有者。

「……太迟了吗……?」

轻声低喃,像是要将这份无力感铭刻在心,班瓦暂时将背靠在一旁的墙壁。

这里是老旧下水道之中。邻近海边的伊苏,无论地上或地下,在城中到处都设有像这样的水道。对于像自己这样遭到追缉的人来说,可说是最佳的移动途径兼藏身之处。不仅能像这样从先前的骚动现场撤退,自从潜入城市之后,班瓦一直拿这个下水道当作活动据点。

让剧烈操劳的肉体暂时喘口气,脑中再次检视自己的使命。

这样一来,那个可怜的牺牲者──读过魔书的那名男子,已经永远失去了「其中一半的救赎」。

原本希望在演变至这般地步前,就能终结掉这一切。但是这个愿望已经无法实现。由于假冒神罚代行者的无耻之徒,以及意料之外的伏兵横加干预,那名男子的灵魂已被亵渎得体无完肤。再也无法使他以完整的人类之姿归天了。

既然如此,在这座城市当中,自己只剩下两件该完成的任务。

一个是将魔书处理掉。而另一个,则是要让他得到「另一半的救赎」。

「没有……时间了……没时间……!」

难以抹灭的焦躁,驱使班瓦踉踉跄跄地从墙上起身。

此时一道巨大身影从后方跟了上来──断头螳螂鲁道夫似乎想要安慰意志消沉的自己,便用它天生的庞大躯体凑上来磨蹭。班瓦猛一回神,低头望向自己的胸口,有个东西透过衣服散发出淡淡的光芒。

「……」

可恨的存在。看来又因为自己的情绪激动而产生反应了。

「死虫子,不要对我撒娇!」

班瓦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耐,像是在迁怒一样,用拳头扫开了鲁道夫磨蹭著肩膀的头部。看著那令人作呕的〈虫〉,简直像是被主人责骂的小狗小猫一样,寂寥而萎靡地慢慢退开,让班瓦变得更为癫狂。

「可恶,可恶啊……丑陋的怪物!害虫!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是这个世界不需要的废渣!我要拯救他们、我会拯救他们!我一定会啊啊啊啊啊啊……!」

没有时间了。班瓦发出支离破碎的吼叫,同时在脑中千遍、万遍地提醒自己。

距离自己完全丧失理智、距离众多魔书阅读者失去最后的救赎──

真的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面想办法从来往的人潮中挤过,此时慧太郎益发困惑。

「……欸,玛蒂娜。你到底要去哪里?」

「跟著我走就知道了。」

已经重复无数次这样的对答。但是,就走在前方几步的娇小背影,从未回头看过一眼。玛蒂娜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像这样,按照她自己的步调,行走在北侧地区的大马路上。虽然她的脚步毫不迟疑,但还是希望她至少能先透露一下到底要去哪里。

「…………唉。」

真受不了,自己和她的对话越跑越偏了。

一边跟在步幅比常人更短的她身后,慧太郎轻轻叹气。虽然已说了好几遍,但自己也找不到其他描述方式了。

事情的开端,是从约一小时前开始的。在高悬于妲幽河的那座桥上,玛蒂娜解释了持有魔书真正的危险性之后,接著她又提出奇妙的提议。

──欸,接下来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

──亨丽埃塔她们,还有魔书的持有者,以及死神与〈圣乔治之剑〉。不管你打算去寻找哪一方,若是在城里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想要凭运气遇上目标的机率很低喔。

──既然如此,现在就先来协助我吧,不会叫你去做坏事的。

讲完这番话后,玛蒂娜就自顾自迈开步伐走了,后来不管怎么问话,她都只是简单敷衍几句而已。她说得也没错,现在的确找不到好办法和亨丽及蔻依汇合,而且她似乎知道不少内情,于是慧太郎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一路跟到这里,而头上当然还有无数的问号在飞舞。

玛蒂娜.罗塞里尼──她身上实在有太多太多谜团。

她为何对魔书知之甚详?不,更令人好奇的是,这个世上真的有「将人变成〈裸虫〉的书」吗?〈裸虫〉应该是藉由寄生虫型〈虫〉奇美拉所引发的现象才对。就算退一百步来说,假设确有其事好了,那么她为何要追寻这样的书本呢?虽然她说是经由「自己的管道」获得的情报,感觉上那一定不是什么正规的「管道」。

想问的问题太多太多。但是经过数十分钟重复前述的对话后,他深深体会到一件事,那就是对方并不会坦率地回答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事实上她根本把自己当作空气,就算偶尔开开金口,也只会用「是喔」、「谁知道」、「闭嘴」之类的话来回应。

老实说,一路走到现在,慧太郎心里甚至开始觉得,像这样被玛蒂娜带著走,完全就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就算事件另有内幕也无所谓,总之现在应该去追查亨丽和蔻依的下落才对。

『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不过还是别那么做比较好。』

然而玛蒂娜似乎看穿了慧太郎心中的想法,走在前面的她,挑了个绝佳的时机发出劝告。当然还是用拉丁语,而且依旧没回头。

『我先前对你提出的忠告也白费工夫了。你已经在无意间深陷于这场事件之中,不管你愿不愿意都一样呢。在没有厘清状况之前,就光凭一腔热血强出头,只有笨蛋才会这么做喔。』

『……既然你是这样想的,那就稍微跟我讲解一些内情嘛!我现在还是一头雾水耶。』

『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并没有阻饶你的意思喔!要是不喜欢这样,就随便你喽。』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你怎么问,我都不想回答」的意思,玛蒂娜又从人群中继续往前走。娇小的她突然消失在人潮中,慧太郎焦急地加快脚步。

『因为我不希望造成误会,所以先讲清楚,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要你帮忙。所谓的「要不要再陪我一会儿」,只不过是我对你的一种让步。』

『对、对我的……让、让步?』

『是呀。因为你不但无意间介入了这个事件,而且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对吧?』

她的口吻就像是十分了解自己的性格一样。她的确说得很准,但是被刚认识没多久的她这样指责,还是让人心情有些郁闷。

『哎呀,生气了吗?这位滥好人武士。要是我有说错的话,就请你加以反驳吧。』

『你、你这样……』

「往这边走。」

正当慧太郎忙著挤过妨碍视线的人潮时,手掌突然被一股柔软的触感紧紧包覆,牵著他往前走。循著引导从人潮的大塞车中脱离,来到面朝大马路的店招牌底下后,慧太郎终于松了口气。因为玛蒂娜就站在自己眼前。

「慢吞吞的。都已经有两个人走失了,你也要重蹈覆辙吗?」

「真、真是丢人……不是啦,因为你突然不见了……」

「你是想说我长得太矮吗?」

不是。啊,其实也没错。不过自己并没有揭人疮疤的意思。

「我们走吧,太阳要下山了。」

玛蒂娜的话中并未表露出任何感慨之意,只是平静地再次迈开步伐。不过她还是握著自己的手不放。被一个娇小的女孩拉著手走路,让人不禁有些难为情起来,慧太郎试图轻轻地挣脱,但不知道为什么,玛蒂娜不愿意放手的样子。

大概是她担心我又会跟丢吧?正当慧太郎这样想的时候──

「你手心都是汗,感觉真的好恶心。」

「那就放手啊!马上放手!不劳你担心,我可以自己走!」

「这样啊,你害羞了呀。不只是大的和中的,小的你也吃得下的样子呢。」

「听别人说话好吗!还有,总觉得你好像随便就把我想像成某种非常失礼的形象!」

「──话说,现在有个问题。」

玛蒂娜冷不防停下脚步,隔了这么久以后,终于再次和自己正面相对了。要说问题是真的讲都讲不完啊,现在再多一两个好像也无所谓了,感觉心中愤慨渐渐平和下来,慧太郎开口回问:

「……什么问题?」

「我迷路了。」

「你迷路了!」

这问题可大了。慧太郎再次失去从容,如连珠炮般追问她:

「等、等一下!那你一路走过来怎么能那么自信满满的──」

「我有自信啊,只是没有根据而已。」

「搞砸的人才会这样狡辩吧!」

「因为平常我很少到城里来。」

听见对方若无其事地这么说,慧太郎只能仰天长叹。本以为是个带路的人,竟然一下子承认自己也不识路。到头来,一路走到这里所花费的时间,全都白费了。

「可恶!从现在开始去找亨丽她们,搞不好还来得及……!」

「欸,我在找北侧地区历史最悠久的教会。你知道在哪里吗?」

「玛蒂娜你给我差不多一点!我怎么可能知道──」

「嗯,我知道哟。应该就是再过去一点的那栋房子吧?有够破烂的呢。」

一个有些大舌头的声音,从自己的正后方响起。

玛蒂娜问路的对象,似乎并不是自己。恍然大悟的慧太郎,转过身来查看。虽然在听见声音时心里便有底了,不出所料,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预想中的人物。

「……尚!」

「你好啊,慧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映入眼帘的,是在这阳光普照的好天气下,仍然将一张破布从头包到脚的娇小身躯。但是这名〈裸虫〉少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无法光明正大在阳光下行走,依旧元气十足地向自己打招呼。

经过询问,才知道尚正巧刚完成了每天例行的收集剩饭工作。

「就是呀,我们那边最近不是突然增加了一些同伴吗?所以我才跑到平常不太常来的这边,尽量多找一点地方试试,结果大丰收呢。」

摇了摇装有本日成果的麻袋,尚啃著自己刚买给他的炸甜面包,藏在破布里的小脸绽开笑容。虽然那张笑脸看不见一丝阴霾,却让走在他身旁的慧太郎感觉胸口闷得难受。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每天为了填饱肚子,从大白天就开始在街上徘徊,只为找寻其他人不要的剩饭。这实在天理难容,却又无可奈何,但自己还是无法以平常心看待。

「…………你说突然增加同伴,就是那时候在港口的……?」

「嗯。反正他们也无处可去,就到伊苏的南侧地区一起住下喽。对了,他们一直要我介绍慧姊给他们认识,你觉得呢?」

「这样啊。我知道了。下次我会去拜访你们。」

藏起胸中的痛楚,对他露出微笑。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和自己打成一片的尚,也开心地点点头。接下来开口的人,是触动了慧太郎逆鳞的玛蒂娜。

「那么,你说的『破烂的教会』在哪儿呢?」

「马上就到喽。真的看起来就要倒了──啊,看到了,就在那边。」

尚慢慢抬起手指著。朝他指示的方向看过去,在连成一排的房子后面,的确有一栋看起来很像教会的建筑物。慧太郎姑且还是用眼神向玛蒂娜徵询一下,结果──

「黑色屋顶,还有少了大钟的钟楼……嗯,的确没错。」

看来是找到目的地所在了。于是慧太郎又转过头来,看著尚的脸说:

「真是帮了大忙呢,尚。谢谢你。所以你可以先走喽。」

「咦──好不容易带你们来,为什么只有我不能过去?」

「那边很危险喔。而且你前阵子不是才被绑架过吗?」

这次甚至牵扯到死神和异端审问官,绝对不能让这孩子也被牵连在内。可是尚完全不能理解自己的苦心,还是不断哀求。

虽然这样有些可怜,不过也许自己的语气得严厉一点才行。正当慧太郎这么想的时候──玛蒂娜却抢先一步,静静地走到尚的面前。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想跟喜欢的大姊姊多待一会儿,对吧?」

玛蒂娜弯下腰来,让自己的视线与尚的高度齐平,隔著破布把手掌放在他的头上,然后慢慢地摸著他的头,以慧太郎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说下去:

「可是,这也是为你好喔。你是个好孩子,一定很懂事吧?」

「这……?」

尚傻愣愣地盯著玛蒂娜不放。慧太郎也打从心底感到惊讶。

因为她靠得很近,所以应该能看清楚破布下方的容貌。可是玛蒂娜看著尚这个仍然无法完全拟态的〈裸虫〉,却一点嫌恶的样子也没有。对于尚来说,在真面目曝光后,大部分的人都会对他暴力相向,想必从来没有被第一次见面的人,像这样温柔地摸著头吧,他的脸立刻变得像红透的苹果一样。

「小、小个子的大姊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玛蒂娜喔。玛蒂娜.罗塞里尼。」

「我、我记住了。那么我要把玛蒂娜姊姊也……那个……列、列入我的新娘候选人当中!」

真是一番严重超龄的宣言。对于十分渴求他人关爱的尚来说,这样的肢体接触似乎带给他太过强烈的冲击。不过,看著这样的他,玛蒂娜相当罕见地微微绽放笑容说:

「荣幸之至。我等你来实现喔。」

「~~!」

似乎是达到了忍耐的极限。尚害羞地把破布重新盖好,突然间朝著大马路拔腿就跑。途中又停了一下大喊:「再、再见喽!慧姊,还有玛蒂娜姊姊!」接著就头也不回地慌慌张张逃走了。

看他的样子,今天应该会乖乖地直接回去吧。在心里如此判断的慧太郎,接著望向重新站直身子的玛蒂娜。该怎么说,自己对她的看法好像彻底改观了。

「……你好像,对小孩子特别温柔呢?」

由于她并没有特意询问,所以自己来不及对她说明尚的来历。但是,从外观上应该很清楚能看出他是个流浪儿。一般人在第一眼看见时,多半避之唯恐不及,更别说在发现是一名〈裸虫〉后,还能像玛蒂娜这样应对。

「因为是孤儿。」

「咦?」

「因为我也是孤儿。所以碰到那样的孩子,就会忍不住对他们好一点。」

她以少见的快语速轻轻说著。或许是在掩饰自己害羞的情绪吧。而关于她突然爆料的内容,慧太郎犹豫著是否该往下问。

「对不起。其实我关心的不是理由或动机。只是看见你是个能温柔对待〈裸虫〉小孩的人,觉得很开心而已。」

『真单纯呢。你一下子对我增加好感,反而让我有些困扰。』

玛蒂娜一改先前的简洁口吻,开始用拉丁语流利地讲了起来。刚才对著尚露出笑容的事情,就像从未发生过一样,她又回到原本的面无表情说:

『你这么简单就原谅我了吗?关于死神和魔书,我可是知道某种程度的内情喔。明明知情,却故意不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样卖关子,能够让对于现状束手无策的你,成为被我利用的工具呢。』

「你刚才不是……呃,『你不是说,不需要我的帮忙吗?』」

『的确没有必要。但是如果有得利用,那就拿来用。基于著重效率的原则,只要是能够利用的东西,我全都会利用到点滴不剩。这就是我的处世原则。我最讨厌不必要的冗事。』

真是恶意满满的语调。简直像是刻意要使别人对自己产生反感一样。

──如果你真的打算要利用我,就不需要把不该说的全都说出来。

原本想要像这样反击回去,但还是打消主意了。这时候不管说什么,玛蒂娜一定又会用她的歪理曲解,这应该是不想让自己对她产生怜悯吧。

『我明白了。那么,你想怎么利用我都可以。反过来说,我也会好好利用你喔。不过,就像你一开始跟我说的一样,我们先约好「不会做坏事」喔。』

『……呵。看你的表情,根本什么也没明白嘛。你一定又是用自己能够接受的逻辑,勉强过了心里那一关吧。』

可能吧。毕竟她的性格实在很难捉摸。因为不喜欢与人接触,又奉行秘密主义,实在抓不准和她相处的距离感。明知道有可能徒劳无功,还是跟著她一起行动,大概是因为自己终究还是对她抱有某种程度的期待吧。

没错,秋津慧太郎单纯只是想要相信她。不是在妲幽河的桥上见到的妖异笑容,而是能对尚展露温暖微笑的那个玛蒂娜.罗塞里尼。

『……真是糟透了。不但没脑筋又不分对象释出善意,你实在是不折不扣的自我中心耶。老是把自己的理念强加在他人身上。』

『随便你怎么说。要是不先信任对方,就永远没办法跨出第一步。』

「此外,甚至还对洗衣板产生欲望。还很恶心地流了一堆汗。」

『我才没……「你讲得也太难听了吧!话说回来,你干嘛也贬低自己?」』

面对突然切换回法语的玛蒂娜,慧太郎也想办法配合步调反驳回去。真是个难以相处的对象。在两人陷入沉默后,接著她又「嗯」了一声,把手伸出来。

「……刚才你都那样讲了,居然又要牵我的手?明明都嫌我很恶心了耶?」

「不然会走丢。」

「不会啦。你替我担心,我的确很高兴,但是我不会再像刚才那样重蹈覆辙──」

「我是指对城里不熟悉的我。」

原来如此。看来打从一开始,她的行为就不是在为自己著想。这样就解释得通了。

自认为想通的慧太郎,只好握起玛蒂娜的手,开口道:

「──然后呢?既然都快到目的地了,你也差不多该透露一些实情了吧?在那种看起来没人会去的教会里头,到底有什么东西?」

「今天这场骚动的元凶,就在那里。我保证你一定会失望喔。」

「元凶?失望?」

现实总是出乎意料。自己应该早就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可是一旦遇上脱离常轨到这种地步的事情,不但找不到安慰自己的藉口,也无法判断出最佳的对策。亨丽胡乱搔著头发,忍不住丑态尽出。

「唉,真是的……这件事情,到底该怎么解决啊?」

由于长时间停留在同一处相当危险,她只好尽量找寻没什么人的路径移动,好不容易来到东侧地区。但是,接下来该往哪边走,实在让她相当苦恼。在这个能够遥望数条街外大马路,廉价小酒馆后方的小巷里,亨丽把视线转向身后的两名同行者。

「「…………」」

两个人都默默不语,而且看起来都很消沉。

化为〈裸虫〉的男子──自称雅尼克.阿尔诺的他,在自报名号后,嘴巴就像蚌壳一样牢牢闭上,身体一动也不动。他为了藏住特异的外貌,顺道从垃圾场捡来泛黄的床单裹住全身上下,此时只是双手抱膝,静静地蹲坐在石砖上。

蔻依的惨状也不输前者。她心中拥有关怀阿尔诺的骑士道精神,却也无法抑制自己对于〈裸虫〉的厌恶感。信念和情感产生冲突,让她一脸苦闷地呆呆站在原地。极为露骨的怯懦与憎恶之情,从她的双眸中隐隐可见。

这也无可厚非。那个连靠近阿尔诺都无法办到的贵族,有著不足为外人道的背景,让她对于〈裸虫〉还有〈虫〉,都怀有十分复杂的感情。

事实上,亨丽心里也算不上多么冷静。直到现在,她对于刚才所见到的光景,仍然难以置信。

「……没想到,竟然会撞见人变成〈裸虫〉的场面啊。」

光是〈裸虫〉本身,就已经少有机会看见了,而能够目睹变态过程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在大多数的案例中,都是当事者感觉到身体的异变,在发狂的过程中完成变化,更别说最为关键的奇美拉了,直到现在都是一项未解之谜。

「仔细想想,他真的是因为奇美拉的影响,才变成〈裸虫〉吗?」

奇美拉是一种神秘至极的〈虫〉。在政府的实验设施中,曾经非人道地活生生剖开〈裸虫〉的身体,发现了已经化石化、蠕虫状的寄生生物,这才终于让世人得知它的存在。但换个角度来说,也就是从未有人见过活著的奇美拉。

此外,那个疑似死神的〈裸虫〉男子,还有〈圣乔治之剑〉,都杀红了眼想要争抢阿尔诺,还有两者都想拿到手的另一项物品──神秘的黑色书本。

究竟能否将阿尔诺,归纳为「〈裸虫〉化的典型案例」,亨丽也在心中打上问号。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裸虫〉化就是引发这场骚动的关键。

坦白说,亨丽也很想现在就逼著阿尔诺说出真相,但一想到降临在他身上的灾厄,就有些顾虑。于是她只好移动到情况也很凄惨的另一人身边。

「振作一点,级长。在这个状况下,要是你先倒下,那该怎么办呀?」

「我自己也明白……嗯,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现在……没事了……」

「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耶。已经连故作坚强的余力也没有了吗?」

虽然试著采用激将法,但是对方一点反应也没有。蔻依双手抱肩,只是直直瞪著阿尔诺不放。不过,至少她还有回话的意愿。

「亨丽埃塔,我觉得还是应该将他交给警方──」

「不行啦。我刚才也解释过了,现在还不知道警方可不可靠。而且要是把人交出去,这位阿尔诺先生最后肯定会被送往实验设施。你应该也很清楚吧?被政府抓到的〈裸虫〉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这、这个……」

「不好意思喔,基于某些缘由,我这个人没办法对〈裸虫〉见死不救。我承认你提出的建议,的确符合社会的主流看法,但这次还是像往常那样,就让我坚持己见吧。」

话虽如此,但事实上对于接下来的行动方针,她也没有想出具体的计画。慧太郎和玛蒂娜似乎不太可能有机会汇合,寻水术也不是一项有效率的办法。这样一来,只能优先考虑蔻依和阿尔诺的安全。跑到城外也许是个不错的点子,先前就是基于这样的考量而移动到这里,但举凡魔女扫帚的停机坪、飞船的机场或车站等等地点,就算受到监视也不令人意外。毕竟这次梵蒂冈的后盾就是本国政府,这点程度的协助也不在话下吧。

好啦,这下该怎么办呢──正当她费心思量时,蔻依突然间发问:

「亨丽埃塔,你一点都不害怕〈裸虫〉的样子呢。」

「?算是啦。基本上不只是〈裸虫〉,我也不害怕〈虫〉。」

见到蔻依对自己说的话感到困惑不已,亨丽还是简单地点点头说:

「不过,要是受到肉食性的〈虫〉袭击,我当然也会产生危机感啦。可是,我可没有那种无端端对于什么事也没做的对象感到恐惧的奇特嗜好呢。」

「那是……为什么?」

「啊?不是啦,什么叫做为什么?这样子哪里奇怪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嘛。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有一个不害怕昆虫,反而很感兴趣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隔了短暂的空档后,蔻依还是以极为少见的含糊口吻,接著说下去:

「你在看见阿尔诺先生发生异状的时候也是,马上就冲到他身边照顾他。而在逃到这里的途中,你也是一直用肩膀撑著他一起走……反观我却连碰都不敢碰他。理应守护人民的骑士,居然对一名伤患敬而远之……」

原来如此,她一直在烦恼这个呀。在恍然大悟的同时,亨丽也暗自觉得对方的执著越来越严重了。

蔻依是个在现代可说濒临绝种的贵族。她将现今已然化为一句空话的「高贵者的义务」,当成自身的准则严格执行,甚至比亨丽还要好强,从不让外人见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是这样的她,却偏偏在这个整天和自己吵架的对手面前,像这样坦承心中的想法。可见她的精神状态比想像中更加严峻。

「──不过,因为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嘛。身为『屠虫的罗休杰克朗』,在〈裸虫〉面前无法保持冷静,也是理所当然喽?」

毫无掩饰的一番话,让蔻依僵住身子。这是她不想提及的事情,但也牵扯到两人之间的关系。她隐约察觉到,这是一项避不开的话题。

「你知道这件事情啊……」

「是啊。虽然罗休杰克朗现在已经是个没什么名气的没落贵族,但在国内还是占据了许多颇富影响力的位子呢。在过去的内乱中曾经一度加入叛军,最后却没有遭到抄家灭族,实在耐人寻味,而那些看不顺眼的家伙,甚至把罗休杰克朗称为『蝙蝠贵族』。知道罗休杰克朗的人都很清楚这些呢。」

罗休杰克朗侯爵家,于过去法国大革命时,在王国之中掀起的大规模内乱,也就是被称为「旺代战争」的战役中,曾经加入叛军那一方。

不对,不仅如此,当时的罗休杰克朗侯爵──说来有些复杂,这名侯爵的名字也叫「亨利」──最后甚至坐上叛军指挥官的位子。

即使如此,蔻依的家族还是存续至今,那全要归功于那名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在叛乱的巅峰时期所立下的「某样功绩」,虽然其心可议,但赞许这项举动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据说罗休杰克朗家族最后并未受到表彰,也未曾受到责难。

「我记得多少还是有受到惩罚,据说领地几乎全都遭到剥夺了吧?虽然爵位还是保持不变的样子。」

「……是的。不过虽然家道中落,但唯有发话的份量仍旧不容小觑,因此支持我们一族的政治家也络绎不绝。罗休杰克朗之名,还真是会惹麻烦呢。」

「哼。听你的语气,那个『屠虫』别名的由来是真的喽──亨利.德.拉.罗休杰克朗侯爵啊,最后舍弃了叛军,对吧?舍弃了那些为了控诉宗教自由与募兵不平等待遇,而揭竿起义的农民,也就是那些他身为指挥官理应保护的人们。」

「当、当时也是别无选择啊!要是祖父没有做出决断,旺代地区可能会被〈虫〉蹂躏殆尽啊!根本没有其他方法了!」

简直像是她自己受到指责一样,蔻依严词反驳,同时瞪了回来。可是事实上,自己称之为祖父的罗休杰克朗侯爵,在内乱终结后没多久便过世了,祖孙俩应该未曾谋面。

「……被〈虫〉蹂躏呀……」

那是一桩至今仍留有许多谜团的事件。屡战屡败的叛军,只能选择循原路撤退,最后终于来到流经旺代地区的罗亚尔河附近,已经无路可退时发生的事情。后来被世人称为「罗亚尔河的恶梦」。

在官方纪录中,仅以「忽然士气大振的叛军,以少胜多,击溃了共和国军队」一语带过,但据说实际上似乎与〈虫〉有很大的关系。

「听说那时候,叛军不是把〈虫〉当作兵器来使用吗?」

「……我知道的也不多。祖父并没有留下太多说明,就离开人世了。而我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内容,也都是零碎的片段而已。不过,至少有一点能够确定,就是有大量的〈虫〉,出现在罗亚尔河一带,后来被叛军加以利用了。」

「但自此以后,叛军那些人一下子便忘了初衷,开始利用〈虫〉进行无差别的大屠杀吗──我听说当时有人看见了相当数量的『战车毛虫』,听说有好几个村落被集体逃窜的『他们』摧毁殆尽。」

「是的。听说在那个时候,叛军已然成为无法统驭的乌合之众了。」

战车毛虫是一种草食性且温驯的〈虫〉,同时生性胆小而总是群聚成相当数量一起行动。而若是「他们」因为某种因素陷入恐慌,就会瞬间形成势不可挡的狂奔大军。到了现在这个时代,已经建立了对应的办法,就是在大都市的郊外设立防卫设施,散发「他们」讨厌的气味。可是在内战兴起的当时,根本无人知晓因应的对策。

「只要能想办法惊吓到战车毛虫,之后就会自动演变成失控状态了。即使不靠大规模的魔法,也能对敌军造成重大打击……啧,真是荒唐的做法。」

要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激他们,就会让战车毛虫累积过度的压力,在最糟糕的情况下,有可能会一直奔跑到断气为止。不懂知识的家伙,就是这样才教人头痛啊。

「所以,眼见事态严重的令祖父才会──」

「……是的。祖父怀著沉痛的心情暗中联系了共和国军,里应外合歼灭了叛军与〈虫〉群。这就是后来所公认的,旺代战争的转捩点。」

「这样啊。那么就和我所打听到的内情几乎相同呢。若光从结果来看,这只不过是自己扑灭了自己生起的火罢了,但是当时的法国因为亚巴顿大冲击的缘故,对于〈虫〉的问题十分敏感,所以才不得不认可,将战车毛虫可能形成的长期失控,防范于未然的功绩呢。」

屠虫这个别名,说来实在讽刺。不仅是〈虫〉,甚至连一起奋战的民众和其他贵族同袍,都当成虫子一般解决掉的男人──似乎也可以解读成这样的涵义。

「那么,所谓的『侯爵的末路』呢?」

「也是真的。」

蔻依不假思索地回答。她以亨丽从未听过的尖锐嗓音回话,一面凝视著阿尔诺。

「祖父在旺代战争平息后没多久,就遭到〈裸虫〉暗杀身亡。而且还留下好几项证据。」

「………………」

预料之中的回答。从她对阿尔诺的反应就能看出端倪。

「凶手至今仍然逍遥法外。当时祖父那难以评价的举措,使他受到许多人的怨恨。不管是谁下的手,都不教人意外。」

「──于是,当时造成的影响也持续到今天。不但有人视你们的家族为眼中钉,也有某些人看准了那不名誉的经历,打算在政治上加以利用。所以你才不得不坚称自己『崇尚骑士精神!』扮演一个模范的贵族,也由于无法将怨恨指向已不在世的人身上,只好将愤怒的矛头对准〈虫〉和〈裸虫〉。」

「……」

彷佛能听见蔻依不甘地紧咬牙关的声音,只见她又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

但是亨丽又继续往下说。因为她觉得有些事必须现在就说清楚。

「嗯,大致上和我想像的差不多呢。你就是这样的人。」

「?你在说什……」

「级长,你果然就和我想得一样,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呢。」

蔻依闻言后沉默了一下。她大概立刻就察觉到这番话中暗示的意思了。她原本身上颇具攻击性的气势,一下子就消失了,只剩下因为不安而游移不定的眼神。

「……亨丽埃塔,看来你对〈虫〉的知识相当深厚。单纯用你刚才所说的『有兴趣』,大概还不足以形容吧。你之所以对我产生反感,难不成就是和这个有关──」

「你还记得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吗?」

说到一半就被问题打断,让蔻依有些不知所措。而亨丽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就是在刚进入学园的时候。我不是跑去找你吵架吗?现在想起来还真是稀奇啊,居然是由我主动挑起争端。」

「……啊,的确是……那时候,我确实是……」

大概是想通前因后果了,蔻依茫然地呢喃著。反观亨丽则是露出苦笑。以往每当自己和她针锋相对时,脑中总是会不经意闪过那时候的光景,可是对方却……

事情的契机,早就不记得了。正确来说,一开始自己就是从中途才开始听见的。大概是发生在下课时间吧,不知道聊到什么,班上的女生开始讲到关于〈虫〉的话题,而亨丽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姑且听听就当作没事。而理所当然成为同学瞩目焦点的蔻依,突然被某个同学问到她的感想,而她是这样回答的──

──你问我,对于〈虫〉有什么看法吗?

──我想想。若是用不客气的说法……嗯,我觉得它们非常恶心。老实说就连普通的昆虫,我都不太敢接近呢。

──所以,如果这世上真的有喜爱〈虫〉的人,我一定也会觉得那样的人很恶心吧。我的意思是说,我大概没办法理解那样的嗜好。

随后亨丽便从座位上起身──「哼,真不愧是贵族的大小姐啊,就连说话也是那么高高在上呢。」她无法抑制心中的愤怒,对著蔻依这么说。

「……想起来了吗?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就像命中注定般无法和谐共处。」

「你、你听我说,亨丽埃塔!那时候我只是未经深思熟虑才会那么说!」

蔻依脸色苍白。亨丽原先只是为了激励她才开口,结果越说越是把对方逼进死角,可是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就更要将心中的想法说个明白。

「从那次之后,我就去调查了你的身世背景,也才知道了罗休杰克朗家的往事,于是心里也觉得『原来发生过这样的事啊,那也没办法喽』。可是就算能够理解,我还是觉得你和我根本完全处不来。」

「亨丽……埃塔……」

「因为级长你啊,无法容忍我所珍视的事物,也因为家族的缘故,在『这方面』完全没有让步的空间。而我也一样,绝对不可能为了向你妥协,就对〈虫〉和〈裸虫〉敬而远之──所以你看?答案不是很明显了吗?」

亨丽笑得很开朗。因为她觉得,至少这么做,能够让蔻依感觉轻松一点。

「因为听到许多流言蜚语,你才会勉强自己努力向前迈进,在这一点上,我反而对你有些好感呢。因为彷佛也能看到我自己的影子……不过,在我们之所以成为现在的自己,那最关键的部分,完完全全互相冲突。想要和平共处,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毕竟,就算强忍不快,表面上和乐融融,亨丽肯定还是会频频产生疑心,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家伙,其实心里觉得我很恶心呢。」

所以往常就算蔻依基于关心,对自己不厌其烦地劝说,努力想让自己融入班上,亨丽的回答永远都是否定的。

没有交集,也无法改变彼此。只要牵扯到〈虫〉,自己的意志便如钢铁般坚定,这也让班上大部分同学难以接受。而且自己和蔻依之间的关系,也早在一年前就有了结论。

「这也没办法嘛。虽然只是不值一提的自尊,但长年下来也成为『自我的一部分』了呢。级长你也一样,到了现在已经不可能再回头了,对吧?」

「……这个,我……」

面对难以修补的巨大裂痕,不知如何是好的蔻依,肩头开始颤抖起来。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唐突地打断了她们。

「──魔书。」

蔻依闻言紧闭薄唇,而亨丽则是眯起双眼转头望了过去。直到方才为止还神智不清的阿尔诺,突然间开口说话了。

「就是魔书……全部,都是那东西害的。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

他瘫坐在地上,一直低著头,接著开始低声叨念起来。亨丽心想对方既然有体力说话,或许能稍微向他打探情报,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避免刺激到对方,静静地靠近。

「阿尔诺先生,你认得出我是谁吗?」

「……啊,我认得。我认得你。就是刚才一路用肩膀撑著我走路的,那个温柔的女孩子。」

看来没有大碍,意识相当清楚。进行简单的问答应该不成问题。

「先生,请问一下。你刚才好像说了很有趣的事情呢?所谓的魔书,就是你之前带在身上那本黑色的书吗?方便的话,能不能和我们详细说说这方面的事情?」

「……为什么?不管跟你们说得再多,我现在也已经……」

「话虽如此,我们也许还是能帮上忙喔。虽然,我无法向你保证啦。」

亨丽从正面看著他的眼睛,如此相告。因为手边没有任何材料,能够用来博取对方信任,于是只能毫不掩饰地以真挚的口吻说服对方。结果阿尔诺轻轻地点头了。

「……是啊,没错。那就是魔书。在我捐献大量的『喜舍』后,终于得到那本书。然后……然后应该就能……让我的一切重新来过才对。」

「喜舍?你先等一下。你说……得到?那是怎么回事?」

阿尔诺虽然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就想到,事到如今就算隐瞒事实也没有意义了。他表情坚定起来,似乎打算豁出去地说:

「──那是恩赐。作为达到一定位阶的证明,由『教祖』赐予我们的。」

那一天,吉罗.罗格朗的心情非常好。

可说是人生最棒的一天,就算不是,也至少排得上第二第三,心情就是好到这种程度。最近又拿到一笔可观的金钱,再加上昨天玩扑克牌,竟然大胜到自己都不敢置信。而这就是让罗格朗心情如此愉悦的主因。

「卢卡斯那个混帐,真是笑死我了。把以前赢过我的钱一口气通通吐回来,居然还哭了。」

罗格朗又笑了出来,一边哼著歌,一边自言自语。昨晚为庆祝大胜而大喝特喝,就连宿醉也没有,神清气爽地醒来以后,才发现太阳西斜已久。他连忙换好衣服,扛起工作用的铲子,走到小屋外头。

罗格朗是个守墓人。他在位于伊苏北侧地区的教会里,领著微薄的薪水工作。

映入眼帘的墓地相当穷酸,地上不但凌乱且杂草丛生,放眼望去,墓碑多不胜数。就连这么破烂的教会也──不,或许正是因为是这样的教会,才能收容这么多尸体。而今天也得挖出两个新墓穴才行。

「唉~唉~完全睡过头了,这下得熬夜开工啦。」

他虽然满嘴牢骚,却一点也不焦急。即使常有人说,穷人没有闲时间,事实上并不适用在此时的罗格朗身上。毕竟他现在荷包满满。而在酒友之间闲聊时,也常为他最近出手阔绰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议。他之所以继续从事守墓人的工作,只是因为惰性和有点喜欢现在的生活,以及为了避免因为生活水准突然提升而惹人疑窦。

「嘿嘿,真的有轻松赚大钱的生意呢。为了得到那种来路不明的书,就不断地把钱送上门啊。这世上原来有这么多笨蛋。」

「──原来如此。能够把那些笨蛋当成食粮的你,肯定相当聪明喽。」

没想到竟然有人搭话。听见从背后传来的声音,罗格朗急忙转头查看。

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有一群白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伫立在那里。人数有五名,全都穿著宛如长袍的服饰,盖著兜帽遮住长相。真的出现得很突然。

「你、你们,想干嘛?」

被人听见的内容有些不妙,再加上对方的打扮也很可疑,所以罗格朗也紧张得有些发不出声音。而回应他的问题的人,则是站在五人组中央的人物。

「我们是为你送来报应的人。我这么说,你应该心里有数吧?罗格朗先生。」

「你、你说什么──」

「啊,别演了。我可不想浪费时间看你装傻,演那种『你到底在说什么』的烂戏。基于许多原因,我们这边时间也很赶啊,还是省省麻烦快点解决吧。」

站在中央的男子,以极为轻佻的语气说完话的瞬间,其余四人宛如弹簧般同时展开行动。

完全摸不著头绪,甚至来不及反应的罗格朗,立刻就被如猎犬般灵敏的四个人冲上来制伏后,脸蛋直接砸在赤褐色的土地上。

「喂!你们到底是……该死……放开我!你们知道自己在对什么人动手吗!」

「那还用说,当然知道喽。这位某某『教祖』大人?」

耳边响起这个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回答,一道银光突然落在罗格朗眼前。原来是那个看似首领的男人,从外套下拔出长剑,随意刺了过来。

「噫……」

「怎么啦,亏你还在干那种黑心生意耶?──算了,时代不一样了嘛。这一带原先是个信仰深厚的地区,所以在十字教权威低落之后,想藉由『引发新兴宗教的流行』来取而代之,这样的点子也不算太差啦。」

男子说著说著,就把刺在地上的剑,一点一点滑向罗格朗的脸上。

「可是你啊,居然对那些没有这个可疑宗教就活不下去的人们,索取高额到让人眼珠子都掉下来的捐献,不觉得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吗?居然将伪造的魔导书当作圣典交到信众手上,还说什么『来,这就是救赎!』你开什么玩笑啊?」

「你、你们……该不会是梵蒂冈的人吧?如、如果真的是,我向你们道歉!我并没有那么大胆,想要从中截流你们的收入……!」

钢铁利刃冰冷彻骨的气息,仅隔一纸之差,从脸颊上轻轻抚过。罗格朗手足无措,只好闭上嘴巴。在兜帽底下冷笑的男子,又仔仔细细地重新解释一遍:

「我跟你说,我们才没那么有空,特地花时间把你这种没几两重的诈欺犯,一个一个抓出来呢。我们的目的,是你送给信徒的那些圣典喔。我们怀疑其中碰巧混杂著被我们疏忽掉的『真正的异端物品』呢。」

「真、真正的?异端!等、等一下!请你先稍等一下!我真的什么都不──」

「是啊,其实我也觉得你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吧。不过嘛,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让我们问问你的身体。我们已经没有再度犯错的空间了。」

按在脸颊上的利刃,开始施加力道。其余四人也各自从怀中取出状似十字架的短剑。

直到这一刻,罗格朗才恍然大悟,他接下来就要接受拷问了。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不知道」那些本来就不可能知情的内幕。于是他顾不得丢脸,开始大声求救。

然而就在凶器即将刺进身上的瞬间,压制身体的压力却突然消失了。

他马上就明白理由。那些白衣男子忽然往后面跳开,只剩下罗格朗一个人留在原地。因为突然从旁边杀出的某人,将他们驱散的缘故。

「怎……?」

站在五体投地的罗格朗身前的人,是一个穿男装的黑发黑瞳少女。她手里握著像是剑的物体,保持在出剑的姿势不动。接著从仅有几步之遥的小屋后面,又冒出另一名少女。不只眼睛和发色,连衣服也是黑的。

「真是没耐心。要是再躲得久一点,明明可以听到更多情报。」

随后才现身的少女淡淡地出言抱怨。但是那名男装少女似乎完全没听见,只是把剑放下,怒气冲冲地斥责那群白衣人:

「这样太过分了,瓦雷里欧!你怎么能够随意伤害他人!」

「……哎呀呀,我们真的缘分不浅啊。不过这次似乎不是偶遇呢。」

先暂时静观其变──在两人抵达墓地的时候,看见〈圣乔治之剑〉已经和守墓的男子起了冲突,于是决定采用这样的对策。而提议的人当然就是玛蒂娜。

慧太郎也暂且同意了,虽然对这场冲突有些疑虑,但一开始他还是躲在一旁偷听双方的对话。但是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他也无法坐视不管了。私底下采取如此残忍的拷问或讯问,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按捺不住,冲了出去。

「看你们的样子,似乎通通都听见了呢。」

瓦雷里欧拨开兜帽,露出神情严肃的脸孔。在荒芜墓地的一角,与自己再度对峙的圣骑士一行人,和数小时前在那个十字路口僵持的时候相比,明显少了几分从容。

「既然如此,那么你们也大致上明白,那边的自称教祖大人干过什么事吧?那个男人完全没有让你出手相护的价值啊。」

「别开玩笑了!就算对方是个恶人,但是无论是我,还是你们梵蒂冈的人,都没有权利对毫无反抗能力的人做这种事!应该让他去接受法律的制裁才对!」

看见慧太郎一边回话,一边执起无垢娘矩安摆出蜻蜓架式,瓦雷里欧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

「……话说得很漂亮,那么我们换个话题吧。既然能够来到这里,就表示你们也知道关于魔书的内情吧?知道那是『能够将人类变成〈裸虫〉的书』。」

慧太郎感觉自己的心跳微微加速。虽说早已从玛蒂娜口中听见事实真相,由于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所以一直半信半疑。但是从试图争抢魔书的异端审问官嘴里听见同样的话之后,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能够将人类变成〈裸虫〉的书──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背上,现在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那边看起来很博学,戴眼镜的小女孩?那时候也是你第一个冲上去,想要把书拿走。魔书该不会就在你身上吧?」

「不告诉你。」

看著如此简短回答的玛蒂娜,瓦雷里欧的双眼虽然笑得弯弯的,却有种危险的气息。那是一种打量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的目光。

慧太郎仅仅瞥了一眼那依然倒在自己身后,名叫罗格朗的守墓人之后,慎重其事地询问:

「那边的那个人,就是他将魔书交给受到班瓦袭击的男性吗?」

「是啊,应该没错。原本持有魔书的那个人,好像叫做雅尼克.阿尔诺吧?由这位罗格朗先生发起,拥有数名成员的诈骗集团,最近在这条街上开始活动,而那个男人就是被这个可疑宗教所欺骗,输掉人生的受害者呢。他们崇拜恶魔……我想想,到底叫什么来著?」

「……恶魔崇拜?居然这么冒险。要是不小心曝光,还有可能被打上异端的嫌疑呢。」

「你也知道嘛,因为十字教最近人气有点低落。」

一边用著彷佛自己信仰也不怎么深厚的语气说话,瓦雷里欧一边用手指拨弄著胸前的玫瑰念珠。接著他便用下巴比划了一下,那栋伫立在左手边,名存实亡的教会建筑。

「他抓准了神父不在教会的时段,在那里召开集会,要求高到不行的捐献金,传授愚不可及的教诲。听说还吸引到不少信徒呢?」

「等、等一下!照你这么说,还有其他人也读过魔书喽?」

「喔喔,这就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们前天先询问过集团内担任会计的人。罗格朗先生他们拿到的魔书──应该这么说,流入这座城市的书,似乎本来就只有一本的样子。因为调查队那边也发来同样的报告,所以应该没错吧。」

听完这番发言,罗格朗就像被闪电打中般,抱著头抖个不停喊:

「担、担任会计的……?你们……对亚当那家伙干了什么!」

「我就说啦,询问他案情嘛。不过后来他投入天使的怀抱中了。」

光听这句话,罗格朗大概明白那个叫做亚当的人,究竟受到何等对待了。他的表情因悲伤而扭曲。瓦雷里欧则是面带微笑往下说:

「不只是亚当先生而已哟。除了你以外的其他三个人,已经全都被亲爱的天使接走了。不过嘛,他们全都不知道你表面上的身分呢,好不容易查到你的住所时,却又接到发现班瓦行踪的消息,结果只好把这里排在最后一站喽。没想到担当教祖大位的人,竟然就住在集会场所的隔壁啊。真是盲点呢。」

「……你!」

在熊熊怒火的驱使下,慧太郎持著刀往前踏出一步。瓦雷里欧他们的行为的确令人难以忍受,但是,现在又发现另一件同样令他无法忍受的事情。

乍看之下,瓦雷里欧似乎是用他那近乎于开心的态度,炫耀著自己不人道的行为。但是他的眼眸深处却有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那是后悔和自嘲的残渣正在卖弄自己的存在。

那绝不是残忍到对他人施以拷问的人,能够拥有的眼神。就连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的慧太郎也看穿了,对于瓦雷里欧的行为最感到怀疑的人,就是他自己。所以慧太郎才更加愤怒。

「无所不用其极的人,竟然带著那种厌世的眼神……!」

「慧太郎,等等。我还有事情要问他。」

慧太郎的怒吼声中甚至有些半悔恨,然而这却被玛蒂娜从背后像是泼冷水般打断了。是亨丽告诉她的吗?被叫破本名让他有些吃惊。

「──刚才你说『流入这座城市的书只有一本』,那么到底有多少魔书流落在外呢?」

抢过慧太郎的位子,玛蒂娜如此发问。瓦雷里欧微微皱起眉头。

「喔,关于这部分的经纬,你并不清楚喽?还是说,你只是假装不知情?」

「………………」

「嗯……至少能够确定,数量并不多。本来是在维也纳的某个地下拍卖会拿出来的拍卖品呢。而在非法竞标稀有魔法物品的那个会场中,甚至连来历都不确定的魔书就这样被不知情的骨董商拍走,接著便四散到欧洲各地去了──这就是我们所掌握到的事件开端。目前已经回收的数量,大约有四十本吧?」

「既然调查到这么多情报,那就不能从一开始送拍的人继续往上查吗?」

听见玛蒂娜十分合理的质问,瓦雷里欧做出如小丑般的动作,脸上浮现微微的苦笑说:

「谁知道呢?至少我完全没有接到类似的情报。毕竟是其他的部队去追查拍卖会参加者,况且,我虽然是圣骑士,却也只是个基层人员罢了。」

「那么,罗格朗先生他们之所以得到魔书──」

「嗯嗯,似乎只是偶然呢。关于这部分的详情,与其一点一点听我说,不如直接请罗格朗先生自己解释,或许比较快吧。」

对吧?瓦雷里欧目光扫过罗格朗,在慧太郎身后的他,不由得身子一僵。

慧太郎和玛蒂娜也顺势望向罗格朗,只见他低著头发抖,不过并没有持续多久。大概是受不了众人注目的压力,也随即就像洪水溃堤般,开口坦白。

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和手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根据阿尔诺的陈述,他在半年前加入的宗教团体,活动宗旨大略如下:

一、那是透过恶魔崇拜,以魔性之力救济自己为目的,相当典型的邪教、异教。

二、加入没有门槛。但是要退出,就必须支付相应的金钱,也必须定期奉献捐款。

三、信徒区分为几种不同「位阶」,想要聆听高深的讲道以获得真正的救赎,就必须晋升到相应高度的位阶。而位阶越高,捐献的金额也越高,在达到一定的位阶后,有机会得到记载救济秘诀,叫做「圣典」的书。

四、信徒必须在不过于高调的情况下,努力进行传教活动,若能吸收新的信徒进来,便能从新信徒的捐献中抽成,获得称为「恩惠」的回扣。

亨丽听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败给你了。这不就是典型的老鼠会吗?」

「这么说,亨丽埃塔,他果然是──」

一旁的蔻依闪烁其词。那双碧眼之中,映照著阿尔诺蹲在小巷的身影,也仍旧蕴含著迷惑及厌恶。不过此刻在无意识下,多了几分怜悯的情绪。

「那还用说,当然是被骗喽。而且让他上当的,只是程度很低的诈骗手法。」

阿尔诺肩头颤抖。蔻依也默默地用责备的眼神,表达「你说得太直接了」的意思。但是亨丽对于两者的反应,完全不以为意。

「抱歉喔,阿尔诺先生。对于你的不幸,我打从心底同情,而且先前也说过会尽力帮你的──但是,用漂亮的话语将事实掩盖过去,并不是我喜欢的作风。因为你不只是个被害人,同时也是加害人。」

如果阿尔诺单纯只是受到恶质宗教所诱骗,那么亨丽连一句责备的话也不会说。但是老鼠会就另当别论了。不但有对价关系,而且对于那些可能因阿尔诺的劝诱而上当的入会者来说,当然不可能只用一句「我也是被骗的」就能解决。

「你之前应该也微微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吧?」

「……是没错。但只要伸出手,对著和自己相同处境的人说『会越来越好』,就能获得微薄的收入。所以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把疑问压下去了。」

「为什么啊!就算你能拿到新入会者再多的抽成,可是你原先就已经付出相当多的金钱了,算起来还是入不敷出吧?这样怎么划得来!」

「我们献给教团的钱,都统称为『喜舍』,名义上是这样讲。因为是自由捐献,所以捐献时总会心想,反正之后肯定有几成是拿得回来的。而且……不但能拯救自己,还能拯救其他人,这才是最重要的。」

亨丽用手扶著额头。就是因为当事人渴求的是互舔伤口,所以完全没有计算金钱上的得失。实际上只是一群穷人在互相扯后腿而已。

「……现在想想,一开始就完全只是在逃避现实。工作上犯了大错,因此而失业……后来沉迷于酗酒和赌博,就连妻子也对我失去了耐性。明明我们才刚结婚,好不容易才让心仪已久的女孩子,答应自己的求婚……在她离开家门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失去了一切。必须找到一个寄托,我才能活下去。」

所以就算心里觉得有点不对劲,还是接受了恶质宗教的邀请。

对于阿尔诺来说,更加不幸的是,原以为自己已经跌落谷底,却没想到还有更糟糕的命运等著自己。根据本人的说法,之前他在自己的公寓中突然受到班瓦的袭击,当时他一心只想要保住魔书,所以只拿了书就从窗户跳出去。然而他如此拚命保护的东西,却带给他这么残酷的回报。阿尔诺看著自己化为异形的手臂哭喊:

「可是……可是,我这是什么鬼样子!这算什么『救赎』!竟然让我变成这种怪物模样……这样一来,我还有什么脸能够去接她回来一起生活!」

「──我问你喔,先生。你刚才说那本黑色的书,是魔书对吧?换句话说,那个叫魔书的东西,就是诱骗你的那些人,引以为傲的『圣典』吗?」

这个问题也有让他冷静下来的用意。阿尔诺调低了几分音量回答:

「……至少教祖大人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些扰乱世间的魔书通通都是假的,只有教团赐予的圣典才是真品。还告诉我们,只要学会魔法,就能得到幸福。」

「原来如此,是赶流行的便车呀。比起抽象的『救赎』,提出『能够成为魔法师』这种具体的商品名称,的确会让顾客比较容易接受呢。」

魔法是一项稀有的技术。所以不具备相关知识的一般人,大多对它怀有「什么都能实现,很方便的力量」的印象。看在阿尔诺这种走投无路的人眼中,一定觉得魔法就是一种能够突破困境的强力「手段」吧。

「那个,亨丽埃塔,这么说来,这位先生的变貌,应该和魔书有关喽……?」

蔻依有些犹豫不决地发出问题。「我想也是。」亨丽表示肯定后,继续说:

「谣言在传播的途中越走越偏,这是常有的事呢……不过,没想到真相竟然是『能够将人变成〈裸虫〉的书』。这么一来,的确不需要牵扯到血液,也能使用魔法呢。」

但是这个世上还有没有其他咒物拥有如此非比寻常的功用,亨丽自认见识浅薄,并不清楚。如果只有魔书才能办到的话,那就更加令人在意它的出处。

「先生,以往你从教团那里得到了多少本圣典?」

「……?三本。到了一定的层次后,每晋升一个位阶就会获颁一本新的圣典。」

「那么内容呢?是不是每一本的主旨和文体,差别都大到让人吓一跳?」

「喔,的确是这样。只有书皮统一都是黑色的。」

「……这样啊。果然和我想得一样。大概是把那些内容虚假,无法拿到市面上贩售的魔导书还是什么书,重新装订后再配发出去吧。只是其中碰巧混入真正的魔书而已。」

说来也无可奈何。虽然不知道当中混杂著几本真正的魔书,但想必数量不会太多。而抽到下下签的阿尔诺,等于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那么,关于问题所在的第三本书──真正的魔书,可以请你描述一下内容吗?」

「呃,那个……我觉得内容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前面得到的两本,都是在讲魔法的心灵层面和实践法,写得都很吓人……可是,第三本的内容却普通到让人觉得是不是拿错了。只是用童话风格写作,以拉丁语叙述一个关于『率领大群恶魔的四名骑士改变了世界』的故事而已。」

四名骑士──这个部分有些引人遐想。亨丽想起慧太郎告诉过她的事情,在上次的战斗中,某个现已不在人世的人物也曾说了类似的话。两者符合的程度令人无法忽略。

但是,更令亨丽在意的地方是──

「童话风格?你的意思是说,是儿童取向的文章吗?」

「不,使用的词汇和表现手法,反而婉转且晦涩。与其说是童话风格,或者应该说是童谣风格吧。就像英国的鹅妈妈童谣那样,大玩文字游戏,非常注重音韵……对了,就像是一种很有韵律感的文体。」

亨丽眯起眼睛。书中的内容本身并没有特别之处,那么值得怀疑的大概就是「那个」吧?总觉自己已经微微触碰到魔书秘密的冰山一角了。

「到底是谁,将那样的书……?」

蔻依摇著头呻吟。亨丽用手抵住下巴,一面整理想法,一面回答:

「我可以想到好几种可能。不过,既然魔书是以拉丁语写成,再加上连〈圣乔治之剑〉都为此而出动了,那么最有嫌疑的就是──」

「就是梵蒂冈。」

突然间,从亨丽等人的头上,响起了抢先回答的声音。

亨丽条件反射般从裙里拔出短枪,瞄准声音的来源抬头一看,身旁建筑物的屋顶上,有个身穿灰色雨衣的身影。亨丽不禁紧咬下唇。

「死、死神……!」

然而,双臂能够伸出镰刀的杀人魔班瓦,脸色阴郁订正了这个称呼:

「这位小姐,我并不喜欢这个称呼。我不是带来死亡,而是给予救赎的人。」

「──魔书的出处,应该就是你们梵蒂冈吧?」

突如其来的指责。在吉罗.罗格朗将自己的罪状一一坦白后,玛蒂娜突然轻轻地这么说。惊讶不已的慧太郎,猛力转身看向背后。

玛蒂娜脸上挂著浅浅的微笑。

那是在妲幽河的桥上曾经见过,令人不寒而栗的那个笑容。

「梵蒂冈将魔书……?先等一下,玛蒂娜。这究竟是──」

「仅仅只是推测喔。不过,这是最合理的结论。」

宛如玻璃工艺品般的黑眼,透过眼镜的镜片绽放智慧的光彩。映照在那双眼眸中的瓦雷里欧的表情,不知为何,连半点惊愕或愤慨的情绪也没有。唯有那天生的讥讽笑容又加强了几分。接下来,玛蒂娜改用拉丁语往下说:

『能够惊动〈圣乔治之剑〉,想必一定是件大事。虽然对外声称他们是「对〈虫〉专用的武装部队」,但是他们清除的对象,也包含〈裸虫〉在内。如果只是为了要根绝魔书的问题,就算整个异端审问部一起展开活动也不足为奇。可是这次事件却动用非正规部队,就证明了其中另有内幕。』

「这……?」

慧太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圣乔治之剑〉当中,竟然有一批以暗杀〈裸虫〉为主的部队,这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消息。先前蔻依之所以形容他们是「在梵蒂冈之中,也是属于秘密中的秘密成员」,难道其实指的就是这个吗?

『──没错,梵蒂冈不仅想要处理掉魔书,也想将读过的人也秘密解决掉。所以才会派出专门的暗杀部队。但是,如果仅仅只是针对〈裸虫〉,其实没有必要采取这么激烈的手段。虽然这种〈裸虫〉化的方法非比寻常,但目前对于〈裸虫〉的成因,还有太多太多没有解开的谜团。即便看见有人变化成〈裸虫〉,一般人也不会联想到那是「书造成的影响」。就算会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也是在研究设施中进行详细检查之后才会发现,既然如此,只要在事前游说各国,把消息封锁起来就好了。』

在长篇大论后,玛蒂娜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但是他们却没有这么做。既然他们不问生死,只求尽速处理掉读过魔书而化为〈裸虫〉的人,就表示那些受害人,和一般的〈裸虫〉之间「有著更为显著的决定性差异」。而且就连一般人也能轻松分辨。』

慧太郎望著瓦雷里欧。他还是老样子,没有否定玛蒂娜所说的话。不,恐怕是因为他无法否定。正如他先前说的「自己只是基层人员」一样,瓦雷里欧掌握的情报大概也不多,不过,他是听从高层的命令前来执行任务的人,自己心里应该也有某种程度的猜测吧。而他的反应也接近于默认了。

但是,大概是因为在立场上不得不辩驳吧,此时他终于开口了:

『……的确,听起来似乎煞有其事呢。可是你有支持这种说法的证据吗?』

『没有。但如果只是要增加说服力,我还有一张好牌喔。』

听见对方同样以拉丁语质问,玛蒂娜像是要撕裂嘴角般笑了:

『只要综观历史就能明白喔。凡是梵蒂冈牵连甚深的问题,每一次错都在你们呢。对不对?』

『……真是一针见血啊。而且拉丁语也说得那么好。我是真的开始对你的来历感兴趣了呢。』

瓦雷里欧的视线中含有明确的杀意。但是慧太郎却察觉到,看似云淡风轻般承受著杀气的玛蒂娜,出现了某种异变。虽然她现在脸上还挂著嘲讽对方的笑容,但是仔细一看,她的指尖和肩膀都在轻轻颤抖。

那并不是恐惧。

而是愤怒。

由于那张邪魅的笑容,和平时的面无表情可说天差地远,所以一开始自己的注意力全都放在她的脸上。但是玛蒂娜现在正散发著强烈到浑身颤抖的怒气。在得知梵蒂冈暗中干下的恶行后,她以这样的反应来表达「看啊,这就是世界的真貌」的不屑之意。

或许就连之前──在那座桥上对自己所展露的表情,其实也是在宣泄怒气吗?

『玛……蒂娜……?』

慧太郎担心地呼唤著她。分不清她心中的想法,感觉变得好陌生。

但是玛蒂娜置若罔闻,仍然望著瓦雷里欧继续往下说:

『我也还有一些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说,梵蒂冈制作魔书的动机、那项技术的由来、书本外泄的原因──这些暂且不提,最重要的是那个死神的来历,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呢。关于班瓦先生,我也几乎一无所知。』

听见这种不负责任的说法,慧太郎低哼了一声。真是个轻佻至极的男人,令人完全无法产生好感。

『……你这种说法很矛盾吧?之前不是说过你们有因缘关系之类的话?』

『那倒也是啦。因为那个人啊,一路上杀死的,都是持有魔书的人喔。』

又是一桩突然揭开的真相,其实慧太郎也早就猜测过这种可能了。毕竟班瓦是如此地执著于魔书和持有人──那个名叫阿尔诺的人物。先前听亨丽说过,死在班瓦先生手下的牺牲者,至少就有十七人,而这些受害人全都和魔书有关?会产生这样的疑问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事实上,玛蒂娜也这么说:

『这也合情合理。从他遭到你们追捕这一点来看,就能肯定梵蒂冈十分执著于要达成某种目的。只是,我目前还弄不清楚他的详细经历和真正的目的。』

『所以我就说我不知道嘛。上头的大人物似乎打从事件的一开始,就知道是班瓦先生所为。但是除了姓名、外观特徵还有能力以外的事情,通通叫我们「不要问」。』

『你没有表达任何异议吗?被命令去狙杀一个完全摸不清底细的人。』

大概是要表达自己不想回答吧,瓦雷里欧只有耸耸肩而已。

接著,他缓缓往前踏了一步。终于打算要开战了吗?已经能感受到杀气刺过来了。经过刚才的交谈,不知不觉天空已经开始染上暮色。

「好啦──我们已经出血大放送,把牌都亮给你们看了。你们也乖乖地把知道的事情通通讲出来吧,再把后面那位罗格朗先生,交给我们处理好吗?」

瓦雷里欧改用法语这么说。身后的罗格朗「噫」了一声,瑟缩成一团。

「……到现在还在提这个?你为何不直接杀过来呢?」

「因为很麻烦啊。这不是废话吗?我都已经知道你的身手不同凡响,而且要我对一个年轻女孩痛下杀手,就我个人的意见,实在很不情愿呢……说来的确很矛盾啦。我是真的很讨厌,但是又不得不出这趟任务啊。要是可以的话,我宁可整天都窝在家里无所事事,但是命令就是命令。要是我们不遵守的话,就会失去栖身之地了。」

这是说,没有退路的意思吗?看来他们也不是很受到梵蒂冈重用的样子。

「基本上,按规定是要处理掉目击者啦。不过考量到风险问题,我能以个人的权限放你们一马。反正就算有一两个人知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意下如何?被对方这么一问,慧太郎迟疑了一下。当然,他始终认为对方的提议没有考虑的价值,但是现况对己方有些不利。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想要脱身还不成问题,但是要一面保护玛蒂娜和罗格朗,一面与五人同时交手,实在很难发挥全力。

看到自己的态度,瓦雷里欧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真是顽固啊。那么,我再亮出一张牌,推你一把好了。」

「?什么意思?」

「刚才那个戴眼镜的小姑娘说过,『读过魔书的人,和普通〈裸虫〉之间的差异』对吧。只要知道这个差异是什么,你们一定也会觉得,出手保护罗格朗先生,是件很愚蠢的事情。」

隐含著坚定信心的这番话,让慧太郎的眉间划出一道深刻的纵纹。因为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有强烈的预感,接下来对方将要揭开的真相,肯定糟糕到了极点。

「你、你是怎么追来这里的!」

亨丽后悔莫及地如此大喊,班瓦也同时从屋顶一跃而下。就像没有重力束缚般,在小巷中轻飘飘落地的死神,接著轻轻抬起伸出镰刀的手臂。不知何处飞来的小生物停在其指尖上。

是一只螳螂。不是〈虫〉,而是随处可见的普通昆虫。

接著,同样的螳螂接二连三地出现,开始聚集在靠近班瓦的墙壁或地上。

「我利用这些东西找到的,不过得多花一点时间就是了。」

「使魔……!你竟然连这种事也办得到!」

太大意了,她心想。既然对方是个魔法造诣极高,足以驱使〈虫〉的高手,那么自己早该料想到,对方肯定能够拿更容易操控的昆虫来当使魔。

可是在此同时,亨丽也感觉到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没有浮现魔法阵?你刚才是怎么施展魔法……?」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用过什么魔法。不管是鲁道夫或是这些虫子,都只是它们自己主动亲近我而已。」

亲近?亨丽摸不著头绪,眨了眨眼。但在看到班瓦往这边走过来之后,她连忙提起短枪,重新瞄准对方。蔻依也取出抱在胸前的两把剑,挺身迎敌。大概是因为对手是个杀人魔吧,现在的她看不出半点迷惑,以锐利的眼神瞪著眼前的敌人。

班瓦缓缓地越走越近。从深深盖在头上的兜帽之中,他的双眼只注视在害怕的阿尔诺身上。不过,他大概是想要先和亨丽等人口头交涉吧──

「魔书,现在在你们身上吗?」

「……没有。我们不知道在哪儿。」

「你没有骗我?」

亨丽紧张地直咽口水,但还是点点头。随即,班瓦似乎相信了,长叹一口气。

「这样啊。那么把书拿走的人,应该就是你们另外两位友人的其中之一吧。」

「等一下!那两个人怎么可能会──」

「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可能了。现场已经没有魔书的踪影,而〈圣乔治之剑〉那伙人也在忙著寻找我和魔书的下落。这是我在来到这里的途中,从遇见的一名骑士口中逼问出来的。」

亨丽忍不住啧了一声。若是真的不见了,那么把书拿走的人,应该就是玛蒂娜。

「……你为什么要取那位先生的性命,还一心想要拿到魔书?」

蔻依最在意的果然还是这个问题的样子,她将剑尖指向对手,牵制对方的行动后问道。但是班瓦却用问题来回答问题:

「我才想反问你,为什么要妨碍我?」

「那当然是因为,我找不到不这样做的理由!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吗?」

「如果你是想说我是死神的话,我刚才也已经订正过了,那是个不恰当的称呼。我是带来救赎的人,那些无药可救的灵魂的救济者。你可以称我为愚者,但我并不是那无慈悲的神。」

「就凭你这种逻辑不通的歪理……!」

在这如履薄冰的状况下,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但是,亨丽想办法克制了自己的情绪。

冷静下来啊。对方是个连慧太郎也感到有些棘手的〈裸虫〉,要是和他正面冲突就不妙了。得想办法将对话拖延久一点,再找机会逃跑。

但是亨丽打好的算盘,却被班瓦接下来说出的话完全化为乌有。

「──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他都已经活不久了。」

班瓦神情庄重地这么说。

他的视线依旧放在阿尔诺身上。

亨丽──以亨丽为首的这三个人,听见对方如此告知后,脑筋一时转不过来。

不,应该是说他们不想理解。只是在那一片空白的脑袋中,一时间不断回荡著班瓦说的话。

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他都已经活不久了。

不管你们打算做什么,他都已经活不久了。

活不久了?

「…………你──」

你在说什么?打算发问的人,到底是谁呢?

不清楚。因为早在问出第一个字的时候,班瓦就展开行动了。

「「!」」

由于被刚才那番话打个措手不及,亨丽和蔻依的反应都迟了一拍。

亨丽马上举起短枪,想要击发已经上膛的魔法弹,可是班瓦已经欺入眼前,弹药的余波可能会伤到自己人,只好选择放弃。

而飞身迎敌的蔻依也一样,在慢了一步的状态下,跟不上班瓦进攻的步调,刺出的刺击在达到充分的剑速之前,就被对方架开。随后被擒住手臂,整个人被狠狠摔往石砖上头。即使情况危急,蔻依仍然想办法转动身体,至少避免了被摔倒在地。正当她急忙要重整态势再战时,班瓦的镰刀伴随一声冷冽的恫吓,刺了过来。

「不准动。」

那道足以切开世间万物的锐利刀尖,快要触碰到蔻依丰腴的乳房,停在只要稍微用点力气,就能贯穿心脏的位置上。

「你们两个通通把武器丢掉。」

两人对于对方紧接著提出的要求,毫无反抗的余地。亨丽心不甘情不愿地拋下短枪,蔻依也在单膝跪地的状态下,将双手的武器放在地上。

转眼间就被对方将军了,亨丽按捺不住怒气,声音有些激动地说:

「你也太狡猾了!拿这种不好笑的谎话当作幌子!真卑鄙!」

「不。我说他没剩多少时间,是真的。」

即使已经让蔻依无法动弹,班瓦还是很有礼貌地加以回答。听见班瓦如此断言,而深深感到绝望的人,自然就是这项话题的当事人阿尔诺。他的表情像是撞鬼了一样,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是傻愣愣地不断呢喃:

「……会死?我……就快要……死了……?」

「是的,先生。你只剩下几天的寿命。那是读过魔书的人,无法逃避的命运。」

听见班瓦斩钉解铁地这么说,蔻依彷佛忘了凶器的存在,身子往前倾问道:

「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透过魔书进行的〈裸虫〉化并不完整。那只是粗糙的仿制品,效果可想而知。它无法完美处理人类肉体的剧烈变化。」

「……仿制品?你是说魔书?」

亨丽有些意外,但又想到现在还有更值得徵询的事情──

「那么,你所说的『救赎』是指──」

「将阅读过魔书的人,『以人类的姿态,送往主的座前』。那就是我的使命。」

令人不禁倒抽一口气。接著从体内涌起一股比先前多出数倍的强烈怒气,因为班瓦的说法,实在太过自以为是了。

但是在亨丽将这份情绪转化为言语之前,本来一直很冷静的班瓦,却突然性情大变。

「……没错。正是这份使命使我苟延残喘到今天。可是……可是,都是你们的错,让我能够给予阿尔诺先生的救赎大打折扣!你们又能如何补救!」

班瓦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面色狰狞,放声嘶吼。同时,一旁的蔻依也发出微微的闷哼声。看来是班瓦没把握好力道,让镰刀稍稍刺入胸口。亨丽脸色苍白地大喊:

「快住手!我们已经丢下武器了!」

「住嘴!既然是一条无论如何都无法挽回的生命,那么至少让我拯救他的灵魂,这有什么不对!看著我!变成这副丑陋的姿态,到最后只会被当成化石燃料来处理!就连曾经存在于这世上的证据,都会消失无踪,想要保留一丝丝尊严都是奢求!这就是〈裸虫〉!所以我才要……!」

就连亨丽等人的话也听不进去,班瓦发起火来讲话颠三倒四,藏在兜帽底下的双眼布满血丝,甚至连额头也青筋毕露。一看就知道他压抑不住情绪。

但是,大概是途中忽然看见蔻依的洋装胸口处,晕开了小小的红色污痕,他脸色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双肩大大地上下起伏,他试著深呼吸舒缓情绪。大概是渐渐冷静下来了,他接下来所说的话中,可以感受到一丝丝的理性存在。

「……所以,我才要『拯救』他们。那是因为我自己也『希望得到拯救』。」

「…………」

亨丽因为战栗而不禁屏住呼吸。蔻依的反应恐怕也和自己差不多吧。

他的话中破绽百出,让人听不下去。甚至令人怀疑是否神智清醒的这个男人,患有相当严重的救世主情结。而他本人似乎也稍微有点自觉。

「既、既然如此──」

蔻依按住胸口,轻启双唇。将目光转到蹲坐在石砖上的阿尔诺身上说:

「你已经没有加害这位先生的意图了吧?既然已经无法拯救他了。」

「……谁知道呢。这要由本人自己决定。」

班瓦低声说道,转身面向阿尔诺。原本失魂落魄的阿尔诺,在死神的注视下找回了一点神智。重新聚焦的眼眸中,饱含深深的绝望。

「对于已经化为〈裸虫〉的人,我总是会询问同样的问题。我觉得,既然已经失去『一半的救赎』,无法以人类姿态离世,也只能尊重当事人的意志。那么,我问你──阿尔诺先生,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我还……我还不想死……」

「不可能。你很快就会死去,任谁也无法改变。问题在于『你打算怎么死』?」

「……打算……怎么死……?」

「就算在剩下的时间里,你能够躲藏起来不被人发现,在断气之后还是会化石化,到时候你变成〈裸虫〉的事情就会公诸于世了。若是发展到那个地步,也会连累到你的家人和朋友喔!」

阿尔诺瞪圆了双眼。而亨丽则是看穿了班瓦的意图,愤怒到视线有些模糊。

〈裸虫〉所遭受的迫害的确是惨绝人寰。就连稍微接近他们的人,都会成为鄙视或私刑的对象。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无法容许班瓦接下来想做的事情。

「你开什么玩笑啊!还说『交由本人自己决定』!你这只不过是──」

「给我住嘴!」

班瓦大喝一声,将原先抵在蔻依胸口的大镰刀往上一翻,离喉头仅仅毫厘之差。亨丽无奈之下也只能闭起嘴巴。

顾不得沦为观众的两人,阿尔诺以哀求的眼神望向班瓦。

「怎、怎么会……那就糟了啊!绝对不行!要是我太太出了什么事……!」

「这样啊。你还有个分居中的妻子呢。我也听说你以前是个非常疼爱妻子的人。既然你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想必你现在依然爱著自己的伴侣吧?」

阿尔诺频频点头。班瓦看著如此反应的对方,以十分真挚的语气攀谈。他的举止当中,找不到一丝阴霾。毫无疑问地,他确实深信自己是在替对方著想。

「──虽说时日无多,但谁也不知道『终结的瞬间』何时才会降临。倘若时时刻刻都要为了无法预期的死亡而担心受怕,纵使只有短短数天,那也将会是地狱般的煎熬。况且在你死后,仍旧无法洗刷这份罪孽,还是有人必须替你承担不必要的罪责。你能够容忍这样的情况发生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阿尔诺苦恼的样子实在令人怜悯。很明显能够看出,他的精神已经无法保持平衡了。

班瓦又乘胜追击。彷佛唯有他自己所说的话才是真理一样。

「只要你说一句话就够了。」

「……?」

「只要你对我说一句『请救救我』,就能让一切划下句点。我马上就能解除你的恐惧,也会将遗骸埋葬到没有人会发现的地方。我向你保证。」

「我、我我、我还、还没有跟妻子交代……任何……」

「不要犹豫。告诉我『你想被我拯救』。这样一来,也等于是『你拯救了我』。」

班瓦的态度极其殷切。由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实在是殷切到让人想吐。

「~~!」

若是真有怒发冲冠这回事的话,亨丽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这个样子。要是蔻依没有被当成人质的话,她搞不好会冲上去抓住班瓦的胸口,痛扁他一顿。

班瓦的行为卑劣至极。就算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听在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耳里,这无异是一种对于死亡的煽动、一种恶魔的诱惑。更何况班瓦还藉此补强自己的正当性,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你这个人实在是……!」

但是忍耐到连下唇都咬出血的亨丽,完全是白白忍耐了,因为蔻依抢先一步失去理智。或许是过于强烈的正义感转化成仇恨了──虽然她对于〈裸虫〉的观感一点也不好,但还是为了阿尔诺奋不顾身。

「不行啊,级长!不要冲动!」

但是亨丽的制止已经太迟,蔻依早就展开无谋的反攻了。她飞速伸手抓向落在地上的爱剑,但是班瓦并没有给她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刚才应该告诉过你,不准动。」

他浑身散发著危险的气息。即使全心全意地忙著说服阿尔诺,身旁蔻依的一举一动,仍然在班瓦的掌控之中。随后,亨丽最不愿见到的光景,深深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中。

班瓦将手臂往横一拉,鲜血就从蔻依被水平切开的颈动脉中,如间歇泉般喷出。而这名怎样都和自己处不来的同学,就这样重重摔在石砖上──

那出连每一滴血沫都清晰可见的幻视景象,全都是本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如果那一刻,没有响起枪声的话。

「!」

锵!剧烈的金属撞击声,恐怕是班瓦用另一侧的镰刀击落了飞来的子弹所造成的。直到看见空中迸出火花,她脑中才冒出迟来的理解。

趁著空档取回武器的蔻依,把握机会展开反击。

面对在极近距离飞速刺来的护手刺剑,班瓦在千钧一发之际扭身回避,让刺剑从侧腹擦身而过。而在此同时,面对班瓦在身体不平衡的状态下,猛力挥出的镰刀,蔻依举起强韧的左手匕首,以剑身挡下来。而这个时候,亨丽也已经捡起短枪,重新瞄准好敌人了。

「级长,快闪开!」

蔻依听见指示,半下意识地往后一跳。班瓦看著对准自己的枪口浮现出魔法阵之后,「魔女?」他藏在斗篷底下的面孔,也忍不住睁大双眼。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吃我这招吧!『藉普罗米修斯之手而来,鲜烈绚烂的火炎光辉!』」

透过短咏唱些微增幅威力后,亨丽毫不犹豫地射出必杀的魔法弹。

就在下个瞬间,苍蓝的闪光在小巷中炸裂开来。由于巷弄狭窄,班瓦眼见无法往左右两边闪躲,只好立刻往上方跳跃。即使如此,还是逃不出爆炸波的范围。

班瓦就这样被吹到小巷深处,在空中勉强调整姿势,终于安然落地,却还是在石砖上滑出一小段。魔法弹打中的地方冒出大量烟尘,敌我双方拉开了相当大的距离。

「魔、魔法?亨丽埃塔,你究竟是……?」

「晚一点再解释!级长,你现在先保护好阿尔诺先生!」

直到这瞬间才发现亨丽是个魔女,蔻依不禁发出呻吟。但亨丽不以为意,而是先提醒她回来保护阿尔诺,再取出弹药和器具,尽速做好下次射击的准备。

反观班瓦却并未立即采取行动。因为他认为,相较于解决那三人,必须先确认那名搅局的不速之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是谁?」

从紧绷的声音中,听得出他的情绪濒临爆发。班瓦转头望著小巷的更深处,出现了手持一挺短枪的壮硕男性。在他身后,则有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官严阵以待。

「你说我吗?哼哼,讲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既然被问到了,基于礼貌还是得回答呢。」

男子露出豪放的笑容。他摇晃著熊一般的身躯,用手指拨弄著自豪的鬓角。

我敢打赌──亨丽心想,虽然这家伙难得表现出「自报名号有点难为情」的样子,但是他所讲出的下一句话,肯定在镜子前摆姿势练习了好几百次。

「──法兰索瓦.维多克。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名侦探。」

读过魔书而化为〈裸虫〉的人,毫无例外,都会在仅仅数天内死去。

对方揭开的真相,让慧太郎的思考停滞了好长一段时间。有种脚下的土地崩毁殆尽的感觉。

在这段空档当中,瓦雷里欧很有耐心地等待慧太郎的反应,而玛蒂娜则是露出比以往更加缺乏感情的表情在思索著。前者大概是想以他自己的方式,展现他的诚实吧,而后者或许是因为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内幕,才会如此反应。

──救赎,那些已无法获救的人们,就要来不及得到最后的救赎啊!

他想起在十字路口交战时,班瓦所喊出的那番话。

无法获救的人。已经无法挽回的性命。唯一能确定的命运,就是他们已没有未来。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寿命遭到大幅削减,甚至无法怀抱像普通的〈裸虫〉所期盼的愿望,魔书的读者转眼间就要迎来终结。且因为还剩下这一点点的宽限时间,直到最后一刻到来前,当事人都得听著死亡的脚步声渐渐接近,而饱受煎熬吧。这不叫做绝望,还能叫什么呢?

「……这些,全都是真的?」

慧太郎好不容易才挤出沙哑的声音如此反问,而瓦雷里欧也以耐人寻味的表情点点头。

「是啊。那就是刚才所说的『决定性差异』的真相。由于〈裸虫〉拥有惊人的生命力,几乎不会受到病魔侵扰,而大部分的创伤也都能完全愈合。换句话说,正常的〈裸虫〉遗体身上,总是会有一眼就能分辨的严重外伤。但是读过魔书而变成〈裸虫〉的人就不同了。总是会留下『毫发无伤的奇特人型化石』这种有违常理的物证。所以才无法坐视不管。」

虽然语气有些严肃,但他的说话方式,还是有点事不关己的味道。明明让魔书流落到外界的元凶,很有可能就是梵蒂冈,而瓦雷里欧再怎么说也是隶属于教廷的骑士呀。

但是慧太郎心里也很清楚,就算出言批评只能够遵守命令的他,也于事无补。

「──好啦,这样一来你们应该都懂了吧?其实罗格朗先生根本不值得你们保护。」

瓦雷里欧又变回了几分轻佻的态度。只不过,他的眼中仍然没有一丝笑意。只是像在看一块碎屑一样,望著抱头蹲在地上的吉罗.罗格朗。

「从许多人身上骗取金钱,甚至还间接造成其中一人丧命,这种人根本不是一句『完全不知情』就能够原谅。所以啦,你就别再为这种混帐出头了,剩下的就交给同为一丘之貉的我们──」

但此时他才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原来是墓地的入口,又出现一名身穿白衣,应该也属于〈圣乔治之剑〉的男子。那名骑士快步跑到瓦雷里欧身边,在他耳边悄悄地报告些什么。突然间,瓦雷里欧的脸色,很明显地蒙上一层阴影。

「……啥?警察就快到了?跑来这里?」

「是的。虽然人数上并不算太多,但全都是携带武装的便衣警察。」

「这……怎么会这样?我刚才不是差人去和国家警察打过招呼,要他们别插手吗?」

「似乎是……部分警员的独断行为。」

两人的对话大致如上。慧太郎超人般的听觉,虽然还有许多缺陷,还是勉强掌握到密谈的内容。于是慧太郎趁著空档回过头去,出声呼唤依旧伫立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的少女。

「玛蒂娜,我知道这样有些过分,但还是要拜托你。」

「?什么事?」

「请把魔书给我好吗?」

虽然没有把话说明白,但是玛蒂娜可能猜出自己的打算。只见她稍微沉默了一下说:

「免费送你?还是说,等一下会还我?」

「对不起,没办法再还给你。价钱任你开,总有一天我会还清的。」

「……真是任性呀。」

玛蒂娜低喃了一句,便从怀中取出魔书,很乾脆地扔了过来。原以为十之八九会被拒绝的慧太郎也吓了一大跳。老实说,如果被拒绝,就算良心有些过不去,他也打算强行把书抢过来。

「真、真的可以吗?你不是需要这本书吗?」

「明明是你自己向我讨的。反正就算我拒绝,你也不会放弃吧?」

「嗯,嗯嗯。不是啦,可是你……」

「这笔债很大喔。十天一分利。」

一分利?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他还是老实地收下,然后将魔书高高举起,对瓦雷里欧喊了一声「喂!」。而听见声音转头的他,一下子又变回了笑脸。

「喔喔,果然在你们手上啊。我一直这样觉得呢。」

「我把书给你。作为交换,你也要放过罗格朗先生。」

在这个瞬间,一看就知道,瓦雷里欧正在脑中计算得失。

虽然觉得对方应该会同意,为了保险起见,慧太郎还是决定再多劝几句:

「警方不是就快到了吗?要是又有人介入,导致你们空手而回的话,还不如放过这位大概什么也不知情的先生,至少能够保证拿到魔书,听起来不是比较划算吗?」

「……你都听到了吗?真是个顺风耳。话说,你还是想替他出头啊?」

「既然罪无可赦,就能随意动用私刑,这种愚昧的规矩,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如果交涉不成功的话,就算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阻止你们。」

「……哎呀呀,真是个顽固的小姑娘啊。罗格朗先生对此一无所知的可能性很高,但是就这么凭空揣测也不太保险呢……」

诸如此类,瓦雷里欧就这样碎碎念了一会儿,大概还是得出了别无选择的结论吧。虽然他还是对玛蒂娜有些不放心,最后仍点点头说:

「嗯……好吧。虽然这边的警察步调不能统一,让我有点担心,不过把罗格朗先生交给他们的话,至少能够比较容易封锁情报吧。」

「这本书,里面已经全部变成白纸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大概是为了不让内容过度外泄吧,里面似乎经过某种特殊加工。不过嘛,我们能够用魔法的手段来检测,是否经过那样的加工。」

换句话说,梵蒂冈可能是担心,有人透过这样的手段,找出魔书和他们有关的证据吧。这下终于知道他们为何要如此拚命地回收这种读过一次就变成白纸的书本。因为弄清楚理由,慧太郎也释怀了,将魔书高高拋向瓦雷里欧。

「谢啦──嗯,看来的确是真品呢。」

瓦雷里欧将到手的魔书简单检测后,收入怀中。慧太郎看著对方办完程序,便问出最后一个疑问。因为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坐视不管。

「……那位叫做雅尼克.阿尔诺的人,你们就不能当作没看到吗?」

「不可能喔。因为活捉读过魔书的人,或是回收其遗体,是最高命令之一。」

慧太郎眉间深锁。原先一直努力压抑的憎恶之火,一下子爆发开来。

「既然这样,那至少让当事人能够自由支配仅剩的时间吧!难道梵蒂冈的气量就狭小到连这么点宽容都没有吗?」

「如果能够保证,阿尔诺先生某天突然化石化的时候不会被外人发现的话,我或许可以答应你。但若是要这么做,就必须让他二十四小时都在监控当中喔。」

慧太郎也明白,这种方法并不现实。无法事事都要求圆满如意。但还是忍不住去思考,有没有什么能够拯救阿尔诺的办法。

但是,瓦雷里欧或许看穿了自己的这种想法吧,他一面转身离去,一面接著说下去:

「我姑且给你一个忠告──不会再有『下次』喽!」

语气十分坚决。瓦雷里欧依旧背对著自己,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

「在十字路口交手时,我们尽可能地手下留情了。而现在又像这样答应了你的请求。这一切都是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但是,不要妄想还有第三次。」

「………………」

「接下来如果你还打算介入,我真的会撕碎你的喉咙喔。关于这点,希望你牢记在心。」

与其关心阿尔诺,不如先留意自己的小命吧。拋下这句话后,瓦雷里欧一行人就离开了。

但是,在他们正要从视野中消失时,瓦雷里欧站在墓地的入口,回头瞥了一眼。先前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犹疑不定的眼神。而他轻轻呢喃的话语,乘著风笨拙地抚过慧太郎的鼓膜。

「……真的是,拜托你别冲动喔!别逼我再做更多讨厌的工作了。」

声音听来,似乎有种近乎恳求的味道。

法兰索瓦.维多克。曾任国家警察巴黎地区犯罪调查局第一任局长,现在则是以世界唯一私家侦探为职业的男人。

虽然拥有此等离奇的经历,但对于本人来说,这些不过就是小小的点缀。

简而言之,他就是个重视个人兴趣远大于一切的家伙。至少,明明半斤八两却假装没这回事的亨丽,是这样看待他的。因此,即使意料之外的援军登场了,亨丽的第一个感觉,却是一股我受够了的疲劳感。

「……受不了耶,什么叫『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名侦探』啊。一个正常人会这样形容自己吗?」

因为被自己最不想遇到的人救出险境,基于难为情的感觉,她才会忍不住抱怨起来。当然她也知道,由于对方解除了危机,她才有余力做出这种反应。

「话说回来,为什么你会在伊苏啊?不是早就滚回巴黎了吗?」

「喂喂喂,这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说话方式吗?如果是在舞台剧中,刚才就是重要角色登场时,亮出名号的经典桥段耶,这时候应该要来点掌声喝采吧?」

亨丽在做好短枪的发射准备后出声质问。而和她隔著班瓦伫立在小巷深处的维多克,叼著菸斗的嘴角失望地垂了下去。接著,他丢掉手里弹药用尽的短枪,又从怀里拿出一把新的短枪,继续往下说。虽然语气戏谑,眼神却十分认真。

「就是老样子的工作嘛。有个喜欢随意使唤人的委托人叫我来,真是伤脑筋哟。」

委托?虽然亨丽没问出口,但是脸上大概表现询问之意了。维多克见状耸耸肩说:

「内容大致上是『调查关于现在坊间谣传的魔书』。一开始,我先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走访调查,不过……实在让人意外啊。在调查的过程中,居然和先前始终调查不出结果的死神牵扯在一起呢。于是我追著他的脚步一路来到伊苏,没想到居然又闹出这么大的骚动啊。」

听起来,他似乎才刚抵达伊苏的样子。

「……你居然能这么快就追查到这里?」

「因为我懂得观察大势走向啊。你们应该也知道了吧?这里出现了一个用小家子气的手法骗钱的黑心宗教团体。另外有一个和他们有所牵扯,地位稍微高一点点的黑帮,拿巴黎当作自己的地盘……不过嘛,那个组织前阵子在帮派互斗中被消灭了。而我找到的线人,是个运气好死里逃生之后,隐姓埋名的小角色。」

「等一下,维多克!你弄错了!我想那并不是帮派互斗──」

「我知道。那只是梵蒂冈制造的假象,对吧?关于这点我也调查清楚了。」

亨丽暗自惊叹。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对方实在名不虚传。自称名侦探的确有两下子。

「警方的高层动向也很可疑啊。所以我只能召集值得信任的家伙,擅自采取行动啦。幸好来得不算太晚啊。你们也不用担心那个武士小弟……不对,那个小妹妹了。因为那两个一起行动的人,外表很显眼,所以我们这边很容易就掌握行踪了。」

「那、那他们现在?」

「嗯嗯。现在应该已经在我的伙伴保护之下了,大概吧。」

亨丽松了口气,而身后的蔻依也是。但是维多克所说的话,还触动了另一人的敏感神经。那就是深信魔书在慧太郎或玛蒂娜手里的班瓦。

「……你这个家伙,知道那两个女孩人在何处吗?」

「嗯?喔喔,算是啦。但是那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喔。」

不要动喔!维多克故意将短枪的枪口在对方眼前晃了晃。虽然脸色凝重,但语气上犹有从容,都是因为形势占优的缘故。

在这么狭窄的道路上,被一整队警官持枪瞄准,就算是〈裸虫〉,能够采用的对策也很有限。要不就是尽全力弹开所有的子弹,要不就只能往上跳来闪躲了。但是,选择前者必须停下脚步,选择后者却会在空中毫无防备。若是两者都不选,就等著成为亨丽的魔法弹的牺牲品了。而且他距离两方都太远,来不及近身肉搏──

「啊?」

然而此时维多克却发出疑惑的声音。因为班瓦出乎预料,却又极为自然地把一只手伸向自己的嘴边。亨丽看出这个动作的意义,脸色瞬间大变。

「维多克,快开枪!快啊!」

虽然亨丽焦急地大喊,但是不够了解情况的维多克,似乎想要尽可能活捉对方。所以虽然在开枪的时机上只迟疑了一下子,但那却是决定性的关键。

就在下一秒,班瓦通透响亮的口哨声,响彻了这一带。

紧接而来的奇袭,出现在令人意外的方向。忽然间,感觉脚底下似乎泛起阵阵波浪,随后地上的石砖就粉碎开来,从底下飞出一道巨大的影子。反应慢半拍的警官阵中,终于绽放出一道道枪口焰,但是突然现身的影子成了班瓦的盾牌,将子弹悉数挡下。亨丽不禁咬牙切齿道:

「断头螳螂……!」

就是身为班瓦同伴的那只〈虫〉。原本以为「他」会从空中发动攻击,没想到却从地下现身。亨丽仔细观察贯穿石砖的大洞,看来这一带正巧有下水道经过的样子。那具庞大身躯若想要在城市里穿梭,这的确是最为适合的路径。

断头螳螂将狭窄的小巷完全堵住。将维多克及警官,和亨丽一行人分隔开来,只能听见对面传来连续枪响,还有猛烈的鸣叫声。班瓦背对著同伴,二话不说便杀了过来。

「……!级长,快带那位先生逃走!」

她一边朝背后呼喊,一边发射魔法弹。由于料准了对方一定会跳跃闪躲,她算好时机瞄准后发射出去。但是班瓦却踢击建筑物的墙面跳开,避免被魔法弹直接击中。虽然仍受到冲击波的影响,他还是试图强行冲上来。

「可恶……!」

亨丽在开枪的同时,也从裙子中取出了自制的榴弹。此时她便将榴弹全力扔向敌人。由于非杀伤用的款式已经用光,虽然有点危险,她还是拿出了对人专用的破碎手榴弹。伴随爆炸一起迸散的无数金属碎片,实在令人无从闪避,跳跃在空中的班瓦,左半身鲜血淋漓,就这样摔落地面。亨丽趁机再度开始装填弹药。

她手不停歇地往身后一瞥,才发现蔻依和阿尔诺还留在原处。

「你在干什么!我刚才不就叫你快逃了!」

「可、可是!我怎么能拋下你就走!」

「……你这个……笨蛋蔻依!这时候你应该先履行身为骑士的义务啊!保护无力战斗的人,是你的职责吧?像这种时候,自己人就先放在一边!」

「!」

始终深陷迷惑无法自拔的蔻依,听见这番训斥后,好像有股冲动要从胸膛冲口而出的样子。

暂时的空白。然而在眨眼间她做出了决断。

「──亨丽埃塔,先预祝你胜利!」

虽然不知道她想通了什么,蔻依的状态与先前完全不同,动作变得异常敏捷。她半架起阿尔诺拔腿就跑。早在上次被她拖去大浴场时,亨丽就明白了,别看她外表那样,其实意外地颇有力气。转眼间就已经跑得不见踪影。

不过最重要的是,蔻依竟然把原先连碰都不敢碰的人,半扶半扛地带走了!亨丽对这名同学有些改观,绽开了笑容。

「可恶……该死!为什么一个一个都要妨碍我!不可原谅,实在不可原谅啊!」

大概是看见阿尔诺从眼前溜走的关系,重新站直身子的班瓦愤怒地放声嘶吼。摔落地面的冲击,让头上的兜帽完全滑落下来,重见天日的那张融合螳螂与人类的面孔,已然丧失了先前的冷静。双眼晦暗死寂的死神,狠狠瞪著亨丽。

「抱歉啊,这里禁止通行喔。因为我手上还有很多炸弹和魔法弹呢。」

这当然只是吹牛。手边的道具已经快用完了。不过要替蔻依和阿尔诺争取到逃出生天的时间,应该还勉强办得到。

「……?」

但此时亨丽却看见了一个奇妙的东西。

是光芒。

微黄色的光芒,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消失一样,正在班瓦的胸口闪烁著。

应该是刚才被对人用手榴弹炸到时划破的,班瓦的大衣连同里面的衣服,前面裂开好大一块,露出了底下的肌肤。为了看清楚光芒究竟为何,亨丽凝神细看。

仅仅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该不会是!」

亨丽看出了「那个」的真面目,在这奇遇不断的一天中,堪称是最震撼的冲击,让她感觉有些晕头转向。也因为太过震惊,让她不小心把那个词说溜嘴了。

「〈虫天之瞳〉!」

「!」

结果这次轮到班瓦面有惊色。

为什么你会认得那个?夹杂著巨大疑问与困惑的视线,直直投注在亨丽身上。

如果只是知道〈虫天之瞳〉这个名称倒也无妨,可是一看到埋入班瓦胸膛,显现发光异状的「虫珀」,就立刻联想到传说中的宝石,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否见过实物。

没错,亨丽确实认得眼前的怪异现象。

她曾经见识过,身为自己助手的秋津慧太郎那只特异的左眼。

「为、为什么……你会有〈虫天之瞳〉……?」

听见她下意识的低喃,班瓦的表情有别于以往,涌现另一种令人胆寒的魄力。而看到这副表情的亨丽,才发现自己同时成功也同样失败了。

成功的是,此刻蔻依和阿尔诺应该安全逃脱了。

失败的是,班瓦此刻的最优先目标,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我改变主意了。请你跟我走一趟吧。」

亨丽认不认得〈虫天之瞳〉,似乎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班瓦的双眼中隐含著近似于愤怒的觉悟,以超出先前战斗时的猛劲,飞速袭向亨丽。

亨丽一面射出魔法弹,一面诅咒自己不经大脑的说溜嘴。

拜此之赐,看来这次自己很难全身而退了。

「──呃,怎么回事!」

与警官们一起奋勇抗敌的维多克十分意外,因为那个出其不意横亘在眼前的巨大身影,居然逃到空中去了。不仅如此,那只螳螂型的〈虫〉在他们头顶上稍微盘桓了一会儿之后,居然就这样飞走了。

「……它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撤退了?」

维多克狐疑地喃喃自语,不过随即就明白了原因。

挡路的〈虫〉离开以后,整条小巷的状况便能尽收眼底。而原先应该正在进行另一场战斗的位置,只剩下死神一个人好端端地站著。那名疑似贵族的金发少女以及雅尼克.阿尔诺,似乎已经成功逃离了,完全没看见他们两人的身影。但问题就在最后一人。

「亨丽埃塔!」

维多克所熟知的少女兼生意对手,竟然落入杀人魔手中。她完全失去意识,像个货物一般,被班瓦一手抱在腰际。

「这个混帐……!你想对那个女孩做什么!」

怒吼的维多克举枪瞄准对方,但在这个状况下,可能有打中亨丽埃塔的风险。而班瓦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只是不疾不徐地把兜帽重新盖回头上。

「只是有点事情想问她。然后顺便当成交易用的筹码。」

「……交易?」

「告诉那个逃走的女孩。将阿尔诺先生,还有被她朋友带走的魔书,一起带到我的面前,懂了吗?拿那两者来交换这个女孩。」

「别、别开玩笑了!只有你单方面在开条件,谁会──」

「地点在『崔斯坦岛的冯坦奈尔堡』。期限只到午夜十二点为止。」

班瓦对维多克的抗议充耳不闻,而是再度强调一遍:

「听好喽?她只能够和阿尔诺先生两个人一起来,而你也不准让国家警察插手。要是不遵守约定,我就不保证人质的性命。」

千万别忘了──班瓦最后只拋下这句话,突然间就消失无踪了。

不对,他是从脚边裂开的大洞,那只〈虫〉打通的通道,跳进下水道之中。只听见他哗啦哗啦地猛力踏在污水上,脚步声以神异的速度渐渐远去了。

警官们慌慌张张地冲到大洞旁,转头望向维多克徵询下一步的指示,但他却摇了摇头。对方是个行为捉摸不定的男人,不但手里有人质,下水道的视线也相当恶劣。派出追兵实在太危险了。

「……该死的家伙!」

一时冲动骂了出来。自己被可疑到不行的家伙当成下人使唤,要求自己活捉目标,结果最后连一名少女也保护不了。像这种一事无成的名侦探,只会被人耻笑而已。

在数名刑警的护卫下,走在染上暮色的街道上。接受维多克的请求而出动的他们,似乎无法大张旗鼓地使用警用车辆的样子。大家都是徒步行走。

在瓦雷里欧他们消失后不久,便衣的警官们彷佛接力似的出现在墓地中。在他们的引导下,慧太郎和玛蒂娜,以及罗格朗都默默地按照指示移动。

──我从维多克先生那里听说了。你似乎并不需要警方保护的样子吧?不用担心,我们现在要带你去的地方,是他借宿的旅馆。

由于听到其中一名刑警这样说,本来打算逃之夭夭的慧太郎,也暂且试著相信他们。事实上,如果被当成事件的关键证人而被带进警局的话,自己是男儿身的事情就会曝光了,而最糟糕的情况下,还可能再次牵扯到勒克莱尔号的案子里。幸好上个月刚认识,受到他不少帮助的那个名侦探的面子够大。

而且不管怎么说,按现在的状况来看,似乎光靠他们几个人已经无法解决了。虽然不知道维多克为何会涉入这起事件,也只能赌在这一丝丝的希望上,寻求对方的帮助了。

在前往那间旅馆的路上,几乎没有出现任何像是对话的对话。

慧太郎是因为烦恼太多了,玛蒂娜则是原本就沉默寡言。就连罗格朗也像是换了个人似的萎靡不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只有那么一次,玛蒂娜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了: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突然拋来这种直指根本的问题,自然教人印象深刻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才好?自己该怎么做才对?

不知道。这种事情,根本找不到答案。

于是,慧太郎感受到一种像是手脚脱落身体般的虚脱感。从瓦雷里欧口中得知的,关于魔书的详情、透过它引发的不完整〈裸虫〉化、降临在阅读者身上的荒唐死法──种种冲击性的事实全都纠结在脑中,他觉得自己只差一步就要陷入混乱。

但是在纷乱不堪的内心深处,始终有一团怒火熊熊燃烧。

总是如此。「那个」总是千方百计、想尽一切办法出现在自己面前。

视若无睹是一种较为聪明的选择,但是慧太郎十分明白,他绝对做不出这种举动,所以才会让自己所秉持的那唯一一种正义,接受「那个」毫不留情的考验。

也就是亨丽所说的「不尽人意之事」。

但是──

「……」

拯救那些已没有机会得救的人,这个世上真的存在这样的方法吗?

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对?光靠腰上这把刀,究竟能做什么?

自己真的什么也不懂。

就这样,在失魂落魄的状态下,究竟走了多久呢?

「喔,看到了。就是那间旅馆──」

「慧!」

正当走在一旁的刑警,似乎打算告诉自己什么的时候,道路的另一头,忽然响起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

猛然回过神来扭头一看,和刑警指示的同一个方向,在十字路口旁一栋雅致的旅馆前方,下落不明的蔻依竟然就在那里。难得穿出门的洋装满是污渍,胸前还有疑似受创造成的些微血痕。神色也十分憔悴,不过的确就是蔻依本人。

蔻依披著男用的大夹克,站在身旁的维多克应该就是夹克的主人。他们的后面还站著几名警官,正围著一个全身包在床单里的不明人士一起走了过来。每个人都脸色沉重,让人有些介意,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蔻依!太好了,你没事吧?」

慧太郎赶忙跑了过去,而蔻依似乎也按捺不住情绪,扑进他的怀里。

抱入怀中的她,纤细的双肩不住发抖,实在惹人怜惜。再加上胸口的创伤,想必是遇上什么劫难了。不过还能像这样没有大碍地再次相见,让他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慧,我……我──!」

「嗯,没事,已经没事了。先冷静下来好不好?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

看著她泪如雨下的样子,慧太郎只好一边哄著她,一边轻轻摸著她的头,接著把目光转向维多克。因为他还有需要确认的事情。

「好久不见,维多克先生。是你帮忙保护蔻依的吧?真是太感谢了。」

「……噢。这个嘛,其实也没有久到要说好久不见啦。」

「是。另外,那个──亨丽……埃塔呢?你们还没有找到她吗?」

「!」

忽然间,慧太郎怀里的蔻依僵住了。维多克也一副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样子。如果只是还没找到亨丽,只要跟自己说一句「还没」就好了,不是吗?

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正当慧太郎一头雾水时,身体仍然不住颤抖的蔻依,终于开了口:

「……对不起,慧!对不起!都是我……全都是我的错!」

「?蔻依?」

蔻依的碧眼少了平时的那份清冽,而是充斥著多种感情,显得混杂纷乱。

「因为她……因为亨丽埃塔第一次喊了我的名字……而且,甚至还说我们是自己人……所以,我才觉得……不能辜负她的期待!」

「你、你先停一下,蔻依。我听不太懂。难道你之前跟她在一起吗?」

「……是的,我们一直待在一起。事实上我也应该直到最后都和她一起行动才对……可是我却、我却……!」

蔻依似乎哭到快要不支倒地,慧太郎见状慌慌张张地将她扶好。不过事到如今,他多少也猜到了答案。因为觉得再让蔻依继续讲下去,实在有些残忍,于是他再度望向维多克,果不其然,对方也是一脸凝重。

然而率先发问的人,却是不知何时来到身后的玛蒂娜。

「亨丽埃塔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平时并不多话的她,晶莹剔透的脸蛋上面,浮现出略微神经质的焦躁不安。她透过美妙的嗓音,再度要求在场的这些成年人提出说明,语调中带有不容拒绝的气势──

「她现在人在哪里?」

慧太郎不禁沉思。「不尽人意之事」──总是如此毫不留情地考验著自己及每一个人。

完全无视于当事人的意愿,随时随地,恣意妄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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