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红色机影在朝霞中飞翔。机翼不时发出可怕的嘎嘎声,以十万火急之姿赶向巴黎市区。
魔女扫帚──亨丽从学园偷渡出来的这架机体,也经由宪兵队运送到了凡尔赛宫。拜此之赐,才能以较为迅速的方式朝目的地前进,但慧太郎脸上仍掩不住焦急,忍不住开口催促握著方向杆的少女:
「亨丽,不能再飞快一点吗?」
「别无理取闹了!载著三个人飞行,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戴著飞行帽的亨丽也不耐烦地顶了回来。耸立于前方的巨大蠕虫,随著距离拉近,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可怕,可是最令人挂念的巴黎市区,到现在却连个影子都还没看见。这只名叫〈冥王虫〉的超规格〈虫〉,究竟有多么巨大呢?
「……我要跟你们说声对不起。都是因为我硬要跟著一起来。」
开口表达歉意的蔻依,如今就坐在慧太郎的正后方。
在三人同时乘坐的情况下,魔女扫帚的坐垫也留不出多余的空间。慧太郎紧紧夹在两人中间,胸前能感受到亨丽纤细的娇驱,背后能体会到蔻依傲人的丰满,幸好这时候他也无暇心猿意马了,但还是不忘劝慰心怀愧疚的同伴:
「别在意,蔻依。这些日子以来,我们隐瞒了很多事情,是我们比较对不起你才是。」
「──就是说啊。而且你也已经卷进来了。不对,追根究柢,其实你和〈烈日幻雾〉之间的恩怨比我们还要深呢,不是吗?」
亨丽也坦率相告。蔻依眼神中饱含决心,重重点头。虽然祖父的事情依旧困扰著她,但在离开凡尔赛宫的时候,她仍然能坚定地说出:「我也要挺身奋战,以骑士的身分守护无辜民众。」这样的话来。
不是「不得不战」,而是「希望挺身奋战」。
听见蔻依这么说,两人也无法以不想再让她涉险为理由,将她留在安全的后方了。因为对于蔻依自己来说,确实有必要与〈烈日幻雾〉做个了断才行。
「不过,希望你能答应我,千万不要逞强好吗?这一次实在太危险了,完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是,我明白了。其实我也不打算就此壮烈牺牲。」
蔻依英气十足地回应后,表情变得有些黯淡。
「那个,对了,慧。虽然有点唐突……刚才离开前你不是和修女谈了一会儿吗?那时候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我也有点在意呢。总觉得修女的样子和平常不太一样耶。」
「喔、喔喔……没有啦,那只是……」
慧太郎支吾其词,同时也感受到亨丽及蔻依严厉的目光,一前一后打在自己身上。这两人恐怕已经猜出谈话的内容了。我的朋友还真是敏锐呢──慧太郎暗自苦笑。
──你是本校的学生,秋津先生。
就在准备离开凡尔赛宫时,决定留下的泰芮丝修女唤住慧太郎,说了这样的一句话。当时,她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苦涩。
──不过,遗憾的是……今后我将无法继续认可这个身分了。
──作为曾经包庇你的共犯,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还希望你能够体谅。但是我身为一名校长,不能眼睁睁看著其他学生继续面临生命危险。
这番话非常有道理。自己的确是个灾星,怎么能让这样的人一直留在学校当中呢?自己完全没有立场责怪泰芮丝。
不过,她带著愧疚的眼神,露出和煦的笑容这么说:
──所以,秋津先生。请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然后和学校里的师生好好道别,再抬头挺胸地踏出校门吧。我可是准备要举办一个小宴会喔。
这番话让慧太郎觉得十分温暖。在这短短三个月当中受到修女很多的照顾,自己不但没有回报,还总是带来各种灾厄,可是直到最后,泰芮丝仍然这么替自己著想。其实不该让修女先说的,自己应该先好好道谢,再主动断绝关系以免继续牵连无辜。
「……慧太郎?」
亨丽小心翼翼地呼唤了一声。蔻依也用力收紧环在慧太郎腰上的双臂。但慧太郎只是摇摇头,回避了两人的追问。
「其实也没什么。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再跟你们说,现在先专心处理眼前的问题吧。」
「「……………………」」
两人闻言不发一语。随后,亨丽闹别扭似的把头转回前方,而蔻依则是更用力地绞紧双臂。毕竟现在状况紧急,她们还是暂时放了自己一马的样子。
「话说回来,亨丽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嗯?你在说什么?」
「就是玛蒂娜的事情啊。她应该还待在巴黎才对。」
亨丽缩著脖子,身体顿时僵住了,就好像突然被人揭开疮疤一样。
而蔻依也做出相同的反应。但是她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亨丽埃塔,你能不能再找玛蒂娜好好谈一次呢?」
「你、你这个人实在是……!明明才被她拿刀子威胁过,居然还有这么天真的念头?要是你想劝她回头,就自己想办法去说服啊!」
「……就是因为我办不到,所以才拜托你。」
蔻依的声音在颤抖,透露出浓浓的不甘心。在里格瓦尔邸的书房当中,被玛蒂娜否定了友情的她,其实的确很想这么做。
可是,那并不是自己能够插手的事情。蔻依一面心想,一面摇摇头继续说下去:
「不只是我,就连慧或是其他人,恐怕都无法办到。」
「……为什么啊?」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打开玛蒂娜的心防,我想就只有一个人了──就只有亨丽埃塔.法布尔能够办到。」
亨丽转头望向背后的蔻依,双眼因怒气而扭曲。关于这件事,慧太郎也完全赞成蔻依的意见。这时候,玛蒂娜应该也在等著亨丽去找她吧。
「我也希望你能答应,亨丽。不要这么轻易地将她归类为『敌人』好吗?」
「~~!」
「玛蒂娜一定还有很多苦衷。虽然她的所作所为的确不容原谅……可是,如果和她交情最好的你也拒绝了她,那么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能够理解玛蒂娜了。请不要将她赶出你的心好吗?」
听见两人的苦苦哀求,亨丽终于抓狂起来,握紧拳头对著魔女扫帚的仪表板一阵猛砸。
可恶!为什么!我才不会!原谅她!──亨丽胸中满是愤慨,不断、不断、不断地捶打。力道之猛甚至让人担心机器会不会在她气消之前就报销了。
「……可恶!我知道了啦!」
不消多久听见她放声大喊。
接著不知为何她突然找起一堆藉口:
「我根本一点也不担心那个整天恍神的家伙,而且我是个被甩过就不会回头的冷酷女孩。再加上她似乎意外地很喜欢那顶小礼帽,我真的搞不懂她现在为什么会变这样耶!但是,既然你们都这样拜托我了……我知道了啦!」
然后她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说:
「虽然我非常、非~~常不愿意!不过我就大发慈悲再找那家伙好好谈一次吧!还不是被你们烦到没办法了!好啦,这样可以了吧!」
「「……………………」」
慧太郎与蔻依傻愣愣地面面相觑。
接著便不约而同笑了出来。虽然觉得这样很对不起亨丽,但实在是忍不住了。
「嗯,那就太好了!」「嗯,这样我就放心了!」
「唔……你们两个的反应,总觉得让人很不爽耶……!」
而就在亨丽打算再抱怨几句的时候──
突然炸开一道巨响。某种物体从机体旁边一掠而过,带起的风压将魔女扫帚吹得歪七扭八。迟了一拍后,又一道巨响划破天际,在遥远的后方炸起壮观的沙尘。蔻依紧紧抱住慧太郎,忍不住大喊:
「刚才那是……流弹?」
「这就表示我们接近市区了!就快到了!」
亨丽神色紧绷,魔女扫帚的动作变得更为凌厉。
慧太郎眯起眼睛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并没有等太久,那已然面目全非的巴黎街景便映入了眼帘。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是心神依旧受到极大的震撼。
荒地。
是一片不折不扣的荒地。
连绵不绝的枪响。一波接一波的炮火声。如积木一般倒了整片的民宅当中,四处冒起阵阵黑烟。大量的〈虫〉发狂似的在街道上肆虐,来不及避难的人们发出哀号,不知该逃向何处。飞在天上大小不一的飞船不断亮起炮焰,狂乱飞舞的魔女扫帚也发出魔法的闪光。已经有不少战舰遭到击坠,而现在也有一艘气囊内藏型飞船直直冲进塞纳河,划下绚烂的句点。军方和警察似乎也无暇顾虑街道的损害状况,还能看见疑似灵子脑发狂的自动人偶,直直走进枪林弹雨之中。无数牺牲者在道路上堆成连绵不绝的尸山。上一刻还在不断呼唤家人的男子,下一秒就被卷入爆炸中丧生。压在瓦砾底下动弹不得的老人,被〈虫〉活生生地整个吞下肚。哭著在街道上徘回的少女,被蒸汽战车直接辗了过去。流浪汉死了,军人也死了,婴儿也懵懵懂懂地死去了。无论男女老幼,大家全都像垃圾残渣一样失去了性命。
越过这片以凄惨来形容都略嫌不足的光景之后,可以看见一座令人丧失远近感的巨大身躯,盘踞在那片本来座落著凯旋门的区域。
〈冥王虫〉──与〈烈日幻雾〉的夙愿息息相关,近乎于神灵一般的巨型蠕虫状〈虫〉。
虽然现在几乎没有任何动静,但它确实还活著。因为能够看见那没有眼睛没有鼻子、俾倪大地的头部当中,宛如空洞一般的嘴正在缓缓收缩。
虽然先前梯也尔曾说「和奇美拉很相似」,但总觉得它与遭到〈虚幻无常〉所吞噬的班瓦,所变化成的那个奇特「巨型奇美拉」更为相近。而它身上看不到任何像是翅膀的器官,所以可能不具备飞行能力吧。
「…………这是……怎么回事……」
浑身发冷。各式各样的感情就快要把胸膛塞爆,牙齿不住发颤。总觉得自己一直坚守的「尊重每一条生命」的信念,好像被抹上了数也数不清的秽物。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里难道是地狱吗?怎么会有这么……」
地狱。慧太郎也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到了。
一直以来,不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始终坚信这个世界并不是一片荒野。一直如此相信著。为了那总有一天会成真的乐园,一路拚命战斗到现在。
可是,眼下的景色又该怎么解释?这个嘲讽自己笨拙的小小心愿不过是场白日梦的惨况又是怎么回事?
「…………该死!」
所以才会忍不住去想,忍不住有了这样的想法。明明知道不该这样想,但是那愚昧不堪的想法,还是从微微裂开的心灵破绽中,流进了自己的心房。
其实乐园并不是「遥远」。
这种梦想根本永远都──
「不可以这样想喔,慧太郎。」
「!」
就在此时,亨丽的声音贯穿了自己的脑髓。
慧太郎连忙转头望向她,这才发现那双榛果色的眼眸,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自己。
「不可以自暴自弃喔。因为悔恨而感到心痛,代表你的心还没有麻痹,可是你不能拘泥在单方面的视点……就拿你刚刚说的话来回敬吧,现在就将可能的未来从你的心中驱逐出去,还言之过早喔。」
内心完全被看穿,实在令人大吃一惊。不,搞不好刚才亨丽自己也曾产生一样的负面想法吧。慧太郎将她的话语在心中反刍了好几次。
没错,还言之过早。
不管是要放弃,还是逃避,都还言之过早。
现在街上到处都还能看到许多幸存者。与其执著于已无法挽救的生命,倒不如专心拯救还有希望的生命。这样的判断也许过于冷酷,但比起在此裹足不前要好上千百倍。现在不是放著能做的事情不做,反而质疑自己信念的时候。
慧太郎重重点头,重新找回决心,开口大喊:
「……亨丽,我们走!飞到那个〈冥王虫〉的面前!就是因为有那东西在,军方和警察才会失去冷静!要是能想办法解决那个东西,应该就能平息这场骚动!」
毕竟那可是庞大到会让人误认成高山的巨型身躯。这样的东西突然出现在市区当中,任谁都不可能视若无睹。因此,已经展开的大半战力不得不将目标转向〈冥王虫〉,也间接导致〈虫〉群变得更加猖獗。所以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全力排除那只〈冥王虫〉。
亨丽大概也有相同的想法吧。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重重地点头:
「可是我们赶到那里又能怎样?真的有办法阻止那种庞然大物吗?」
「找到库利萨里德!我不知道其他〈烈日幻雾〉成员会怎么行动,但身为指挥官的那家伙想必会待在〈冥王虫〉附近才是!想办法从他口中逼问出解决的方法!」
「等一下!这个办法几乎不可能成功吧……」
亨丽的顾虑也可以理解。想也知道库利萨里德不可能轻易吐露消息。慧太郎不是不能理解,但到了现在这个紧要关头,怎么可能说出「办不到」这种话呢?
拚了,只能拚了。
拚尽一切也要让那家伙说出阻止〈冥王虫〉的方法。
换句话说,慧太郎必须再度面对那个曾经击败自己的对手,而且绝不容许失败。一想到这里,手中的无垢娘矩安似乎微微鸣响起来。
「……好吧,现在也没办法管那么多了……!」
亨丽似乎也下定决心了。她将魔女扫帚的机首对准〈冥王虫〉,朝著那块距离尚远,却一眼就能看出已经成了激战区的星形广场周边前进。
然而就在下一秒──
「亨丽埃塔,快点回避!」
听见蔻依突如其来的警告,亨丽之所以毫不迟疑地立即做出反应,大概只是出自于反射动作吧。但就结果而言,这的确救了大家一命。
「那、那是什么?」
就在她强行将魔女扫帚往旁边偏移后,某个物体便飞速从机体侧面掠过。
那不是子弹。速度太快了。几乎超过肉眼能够反应的范围。那也不是炮弹,感觉上那个物体并没有多少质量。硬要找个东西来形容的话──或许比较像是光线。
那神秘的攻击在发出第一击之后,又接连不断发动攻击。一大群光箭如怒涛般席卷而来,亨丽随机应变,让魔女扫帚在空中以复杂的轨迹移动。敌人的连发能力实在令人惊叹,纵使以机械武器的标准来看待,也已经远远超出这个时代的水准。
「等等……这是什么啊?根本不是魔法啊!蔻依!」
「我、我也不清楚!我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只是刚才看见地面上突然发光,我才……」
才以防万一而做出提醒吗?慧太郎连忙追问蔻依:
「发出光芒的位置在哪里?」
「就是那边!在那个小巷里的建筑物上方!」
看著蔻依指出问题地点,慧太郎也吓了一跳。因为距离相当遥远,换作是一般人,根本无法以肉眼确认敌人的模样。但是慧太郎的超级视力一下子就看清那名射手的真面目了。
慧太郎恍然大悟,同时也找到了轻松脱离困境的方法。
「亨丽,飞低一点找个建筑物让我下去!」
「你、你要下去?你在说什么啊!明明才说过要去阻止〈冥王虫〉的──」
「刚才那波攻击的目标其实是我!载著三个人也飞不快,这样下去很快就要被打下来了!」
亨丽沉默了一瞬间──
「……我、我知道了!」
但马上就照著慧太郎的指示去做。
魔女扫帚急遽降低高度,而光箭的攻势也停了下来。大概是对方理解了慧太郎打算「赴约」的意图吧。可见对方的目标的确就是他没错。
亨丽让机速降到极限后,慧太郎便一跃而下,降落在附近的建筑物屋顶上。接者便朝著飞过头顶的魔女扫帚大喊:
「时间宝贵!你们先过去吧!稍后我一定会追上去!」
「那还用说!要是迟到太久你就死定了!」
亨丽忧心忡忡地如此回应后,没多久蔻依的鼓励也传进他的耳朵。
「慧,祝你武运昌隆!我相信你!」
就这样,没有留给慧太郎回应的时间,魔女扫帚已经飞向远方了。
目送两人离去后,慧太郎立即展开行动。他在屋顶之间纵身飞越,全速朝向刚才在空中看见的那道人影前进。
移动所耗费的时间还不足一分钟。
而那个人就带著和初次相见时一样的开朗笑容,在原地等待:
「──慧大人,劳您亲自前来,真是抱歉呢。」
身穿浅蓝色和服与女式袴裤,脚踩一双皮靴立定在屋瓦上,插在腰间的「同田贯正国」刀柄延伸到胸前。质朴而刚毅的刀身,收纳在精致的白木刀鞘中,这样的搭配该说是很适合青春洋溢的少女吗?而那头亚麻色秀发正徐徐随风摇曳。
「……诺依。」
「是的,人家就是诺依喔!混帐东C!」
〈烈日幻雾〉当中的精锐,〈七星〉第六席──「蓝」之诺依。
只见她姣好的容颜灿然一笑,还伸手拍了拍刀柄顶端。在战场上露出这样的笑容与举止实在有违常理,所以慧太郎也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假象。
里格瓦尔邸所发生的惨剧,那染成一片鲜红的玄关,也自然而然在脑海中闪过。
「来吧,慧大人。请您履行和人家的『约定』吧♪」
约定。
是啊,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一场离奇的邂逅。
在前往巴黎的列车上,偶然遇见了向往日本的少女,竟然是〈烈日幻雾〉的成员,而且还是个为剑著魔的恶鬼,当时的自己怎么想也想不到吧?
不,这已经超出想像的范围了。又有谁能够料想到,自己与她订下的约定,竟会以如此荒唐的形式实现呢?「希望能告诉我更多关于日本的事情」这种孩子气的要求,怎么会发展成刀剑相向的情况呢?
嗯,能够明白,会有这样的疑问也是无可厚非。
单纯只是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
对于诺依这名少女来说,日常生活与修罗地狱并没有多大差别。
没有界线,没有区隔,甚至不觉得有区别的必要。凡是敌人一律斩杀就对了,唯有出刀是否精妙,才能让诺依的情绪产生波动。
所以就连此时慧太郎心中涌现的复杂感情,大概也与诺依无缘吧。不,想必她至少还会感到喜悦才是。偶然相遇的日本人竟然刚好是示现流的剑士,能有机会好好检验一下药丸流的剑术,肯定让她雀跃不已吧。
「……唔!」
别开玩笑了。
慧太郎打从心底这么想。
迥异于以往对于敌人所怀抱的那种愤怒,有一股完全不同的激昂情感,像是蒸腾的水气般从全身散发出来。而诺依看到自己的模样似乎误会了些什么,顿时涌起战意,双肩不住颤抖。
「呵呵,真是太棒了。慧大人也迫不及待要与人家一战,对吧?其实慧大人很有人气哟,人家一直很担心会不会被雪兰大人早一步抢走呢。能够像这样成为第一个挑战者,实在让人家──」
「……诺依,我就单刀直入地说了。」
慧太郎半刻意地打断了诺伊的话说:
「现在立刻脱离〈烈日幻雾〉。」
「什么?」
「请你也把剑放下吧。在你彻底改过自新之前,绝对不能再拿剑了。」
诺依的表情有些愣住。虽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还是不知道她为何有这种反应。而这也反映著两人之间的心境有多大的差距。
「人家有点吃惊呢。慧大人的反应居然和父亲大人说的一模一样耶。」
「嗯?库利萨里德跟你说过……?」
「是呀。他说,慧大人跟人家不一样,是那种很容易拘泥在『根本无所谓的小事』上面的人。」
慧太郎陷入沉默,因为库利萨里德的原话多半不是这样。虽然身为诺依养父的他,性情残暴冷酷,但并未泯灭良知。慧太郎觉得,他不是那种在动手杀人时,心中毫无半点触动的人,更不可能以「无所谓的小事」来形容自己刀下的亡魂。
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无论是多么残忍的战斗也一样,总会产生恶意、愉悦或是其他感情波动。可是,诺依在杀人时情绪根本不受影响,因为无论斩杀了什么人,从来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情。
「嗯~慧大人是什么样的人,其实人家一点也不感兴趣啦……不过,人家实在很难答应这个要求呢。因为人家最喜欢剑了,也很满意现在的生活哟!」
「……因为这样的生活,能让你不怕找不到剑术的练习对象,对吧?」
「就是这样哟♪」
蔻依的回答毫不迟疑。慧太郎也不得不满心苦涩地承认,库利萨里德那时的话是正确的。
诺依这名少女,和自己「想要拯救」的那些人,完全是不同世界的生物。倘若对方单纯只是一名恶人,那么还是有交流的可能。但是换成这样一个完全无法互相理解的对象,就算自己把嘴说破了也只是白费工夫罢了。
恐怕,只剩下一种可行的办法了。唯有握在自己手中,发誓总有一天必定放下的这份罪孽,才是比任何道理更加有用,能够确实打动这名对手的利器。
「那就来履行约定吧,诺依。」
慧太郎摆出蜻蜓架势,徐徐踏出一步。
诺依顿时浑身寒毛直竖,如猫一般灵巧地向后跳开一段距离。随后,她伸出五指缠上了延伸到胸前的同田贯正国的刀柄。
一看就知道,这是药丸自显流的「拔即斩」架式。
「您终于有意出手了吗?慧大人真是的,吊了人家这么久的胃口。」
「嗯。」
回应十分简短,而且毫无激情可言。慧太郎的反应就是反常到这种程度。
那和所谓明镜止水的境界,完全八竿子打不著。慧太郎只是单纯地感到心寒罢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面临生死之争时,产生这样的心情。
「不过……慧大人?那个,是什么意思?」
那个,指的是武器。不知为何,慧太郎将无垢娘矩安连同刀鞘高高举起。鞘上的绳子紧紧绑住刀锷,也就表示他无法随意拔出刀来。
「人家听父亲大人说过,示现流的创始者东乡重位,曾在配刀上头动了手脚,让自己平时总是处于无法拔刀的状态……该不会,在这种状态下也能施展某种绝技吧?」
「这与你无关。如果觉得好奇,就从我的剑里找出答案吧。」
现场暂时陷入一片寂静。随后,诺依舔了舔嘴唇。那是个十分放荡,却又带点婀娜的动作。无论是那双恍惚而水润的眼眸,或是微微泛红的脸颊,在在散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淫糜气息。
终于将魔性显露出来的这名剑之鬼,在斗争本能与性兴奋的驱使下,突然发出一阵妖冶的大笑。
「啊哈哈!虽然人家被叮嘱过,要是遇上第四人的话尽可能不要出手,但是看这情况,人家也别无选择了不是吗?正所谓『花开堪吃直须吃』嘛!」
「很抱歉──」
慧太郎不想再浪费时间了,毕竟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他跨出第二步,瞬间爆发速度。将体感时间无限延长,让世界压缩到极限。
「──我没时间在这里陪你玩下去了!」
「何必这么煞风景呢♪」
无巧不巧,也在同一时间踏著屋顶展开冲刺的诺依,满心欢喜地从鞘中放出一记拔刀斩。在虚空中划出弧线的白银刀光,宛如一道与白日相辉映的弦月。
慧太郎怀著决裂之意,化为斩断那道弦月的雷火。
○
解除拟态的雪兰,身处于阳光普照的晴空中。
她待在市区上方,约两千公尺的高空上。因为她所负责的主要任务,就是指挥飞翔型的〈裸虫〉,击溃试图靠近〈冥王虫〉的空军部队。
「哈哈──!」
雪兰在狂风中恣意大笑。虽然同样是负责清除小啰喽的工作,却不像在里格瓦尔邸时那般绑手绑脚。翱翔于天际,总能让心情无比痛快。
大约在二十年前化身为〈裸虫〉,也因此遭受无数磨难的雪兰,唯有在获得飞行能力这件事上,对于自己怪物般的肉体萌生感谢之意。
「这、这家伙……!好可怕的机动性!」
「不行啊!就连魔女扫帚也跟不上──呜、呜哇!」
就在惊呼连连之中,又一朵烟花在虚空中绽放。虽然对方知道飞船体型太大,捕捉不到雪兰的身影,所以从刚才开始便将对付她的工作交给魔女扫帚负责,可是,以为靠著小型机体便能扭转局势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以Z字轨迹穿梭在枪林弹雨之中,发出划破大气的巨响,已然化为苍穹公主的雪兰如入无人之境。
「哈,太慢啦!在场的各位全都像蜗牛一样啊!迟缓到这种程度想要抓住我,你们还早个一百万年呢,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雪兰之所以能如此大放厥词,也是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自己最大的武器不是「速度」,而是「在三度空间中自在行动的能力」。
无论是急速上升、急速下降、直角运动、U字回转,都能在最低限度的减速之下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那种囿于常理、倚赖机械装置的飞行,怎么可能跟得上自己?而这足以傲视一切的机动性,秘密自然就在于雪兰所拥有的〈裸虫〉能力。
其实,雪兰是属于步行虫种类的〈裸虫〉。
而且是在步行虫当中,甚至还未获得学名,能够混合水蒸气与苯醌来喷发高温气体,拥有超乎常识特性的一种〈裸虫〉。
只见雪兰身上披著一层黄黑交杂的甲壳,相较于其他步行虫,体色显得更为鲜艳。头上伸出长长的触角,额头冒出一对知觉器官。不过,自己看起来应该还是偏向以人形为基础的〈裸虫〉吧。
在故乡极为常见的步行虫,总是将它令人惊叹的特殊能力用在抵御外敌之上,而雪兰却另辟蹊径──将这份能力当作「移动手段」。
是的,其实步行虫本来是一种无法飞行的昆虫。
虽然雪兰背上生有鞘翅,但是她的翅膀并不具备飞行能力。不过,她身上有一种可称为「生物喷嘴」的强力喷射构造。
一具大型喷嘴位于背部,六具小型喷嘴分布在全身各处。
而经由〈裸虫〉的特性将步行虫的能力提升到极致后,究竟能做出多么令人惊叹的奇迹呢──这个答案,现在就出现在巴黎的上空。
「哈哈,这便是〈七星〉第五席『黄』之雪兰的真本事!你们好好领教吧!」
雪兰如此大吼之后,一口气将高温气体从所有喷嘴中爆发出来。七道火炎像翅膀一样向外舒展,伴随著足以致命的G力,在虚空之中宛如瞬间移动般冲刺飞行。
这一剎那的景象,想必在那些魔女扫帚飞行员的眼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吧。
那个外表稚嫩的战斗狂魔,就像在密闭空间中发射的钢珠一样,以超音速的速度在空无一物的空间中纵横翻飞,猛然袭向自己的喉间。
仅仅一秒钟。解决这群敌人的时间,只要一秒就足够。
周旋在附近的数架魔女扫帚,突然同时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往地表坠落。因为在这一刻,所有的飞行员都已撒手人寰。血液像喷泉一样从颈动脉喷出,随著座机一同回归大地之母的怀抱。
「……哼,真无趣。只有这点程度吗?」
将敌人瞬间一扫而空的雪兰,随意甩去手中武器上的血污。随后回复滞空状态,从怀中取出药丸含进嘴里。这是「左方之盾」特制的魔法药,能让身体在短时间内大量合成过氧化氢与氢醌这两种制造高温气体的必要成分。
「呜恶,好苦……」
雪兰眼眶泛起泪水,忍不住伸了伸舌头,目光快速扫过其他空域。
由于这次的作战成员都是资历深厚的老鸟,自己的部下也都极为善战,接连打下各式战机及飞船。稍稍有些棘手的就是那些气囊内藏型的飞船,这玩意儿比以往的飞船更耐打,机动性也高出一截。因为是最新舰种,所以数量不多,却不容小觑。
「好,那我也来捕几条大鱼──什、什么?」
就在她准备加速的那一刻,忽然有个球状物体从底下打上天空。
在认出那是非杀伤型镇压武器的同时,雪兰当机立断,转身飞速逃离。随后一道剧烈的闪光与刺耳的噪音,便在身后炸裂开来。
「唔……!」
或许是自己不顾形象立即做出反应的缘故,听觉和视觉勉强逃过一劫,但是三半规管却受到了一些伤害。雪兰不假思索地皱起眉头发出怒吼:
「该死,是谁干的?给我滚出来!」
脸上难掩愤怒,往眼底下找了找,就发现了一群喷著蒸气的集团。那是几架有著警察涂装的自动甲冑,躲在小巷里,怀里抱著像是榴弹炮的玩意儿。
清除地面战力的工作,主要是由米哈伊尔小组负责的,但是雪兰可没有只挨打不还手的习惯。
她立即朝向街道急速下降,杀向偷袭落空显得狼狈不已的敌方部队。但就在她下降到几乎贴地的高度,沿著道路高速飞行的途中──
「!」
眼前的视野突然被某种东西完全遮住了。
那是一张巨大的网子。是用钢线编织而成,用来捕抓〈虫〉的网子。
那个装置似乎是预先设置在小巷里的,在自己通过的那瞬间突然从地上弹起,完美地挡住了自己前方的空间。
这很明显就是个陷阱。由于两旁的建筑物盖得很密,无法从侧面逃脱,而在这个速度之下也来不及煞车。因此,雪兰强行让身体仰转,从所有喷嘴中紧急喷射高温气体。由于动作太过突然,就算甲壳能够耐住喷嘴周围的高温,但还是会伤到自己的肉体,但是也别无选择了。于是,她在一头撞进网子之前,勉勉强强提升了一些些高度。
千钧一发,雪兰从捕获网正上方数公分高速飞越,同时全身冒起大量冷汗。刚才有够危险,要不是曾经见识过的话,一定躲不过去。
她想起已经亡故的约瑟夫──那个蜘蛛型〈裸虫〉的男人,过去在训练时,也曾利用网子设下机关让自己叫苦连天。谁知道这份经验真的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喂喂喂,有没有搞错?时间差抓得这么完美,竟然还能躲过去?』
顿时响起一阵透过扩音器而带有杂音的人声。雪兰左右张望,一下子就找到了目标。
不出所料,在复杂的小巷里面,躲著几架自动甲冑,手上全都抓著捕获网的拉绳,但其中却混著一架颜色完全不同的机体。那架全黑的自动甲冑,在装甲前面豪迈地写下「悲惨的世界啊」的字样,真是个乱来的家伙。由于发出声音的肯定就是这家伙,再加上雪兰本来就听出对方是谁了。
「那个声音!你是在里格瓦尔邸出现过的鬓角军师吧!」
『咦?啊、啊~……没有啦,尼四不四认错人啦?窝不四军师,四个侦探喔。』
「这时候才改变声音太晚了!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雪兰嘴角自然上扬。没想到意外碰上了个有趣的对手呢。
「哈,我果然没看错呢!你这家伙就算亲自上前线也挺活跃的嘛!这次我可不会再放你一马,鬓角兄!」
『……哎呀呀,既然陷阱都失败了,我现在只想夹著尾巴逃跑呢。』
「啧,给我像个男人啊!那种没用的陷阱根本就──」
『开火!』
雪兰才说到一半,就听见那名鬓角兄高声呼喝。同时,有一群自动甲冑突然从出乎意料的方位现身,拿起手中火器瞄准自己,一齐开火。
伏兵!雪兰还来不及吃惊,就赶忙进行回避动作。她在低空以复杂的轨迹翱翔,嘴角的笑意却更显凄厉。
「搞这种小花招……!不过这让我更起劲啦!就让我陪你玩玩吧,鬓角兄!」
『……我叫做维多克。在巴黎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喔,小姑娘!』
鬓角军师──维多克如此高声回应后,便毫不留情地用手中的榴弹炮朝雪兰开火。
○
雪兰那边的情况如何呢?她有没有好好完成自己的任务呢?
米哈伊尔心中泛起宛如监护人一般的感慨,正好就在他面对从香榭大道突袭的敌军,一举击溃了约一整个大队的时候。
「雪兰……容易受人挑拨……要是她……能保持冷静……就好了……」
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从铁面具的缝隙中,环视自己所创造的战果。
被称为欧洲最美丽的巴黎代表性街道,现在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路面上尽是大量瓦砾,以及蒸汽战车和自动甲冑的残骸,甚至还散落著一些战斗用自动人偶,还有一大群不成人形的步兵尸骸。蒸汽、硝烟和飞尘交织而成的浓烈烟幕弥漫在周围,让视野受到很大的影响。
这时他的部下已按照命令全数散开。因为双方兵力差距过大,打正面消耗战并不是明智的选择。因此,不如让部下们潜入能够活用〈裸虫〉的小巷中,将敌军各个击破,而部属在大路上的主力部队就交给自己一个人解决。
「……不过……场面还真是……惨烈……」
他不自觉地用上了像是个旁观者一样的语气。虽然心中有些愧疚,但也想不出更恰当的评论方式了。
米哈伊尔是〈烈日幻雾〉的一员,而且是精锐的〈七星〉之一。由于他不喜欢无谓杀生,看见库利萨里德将史金纳处决才会一时情绪失控,但是他也没有迂腐到去怜悯战场上的对手。
他对组织的理想也深感认同。因为成功复活了耸立于身后的〈冥王虫〉,他们也终于能够朝著那个宏愿迈进一大步了。能够参与这种历史性的大事件,他觉得十分光荣。
话虽如此,他的心中仍旧泛起剧烈的痛意。
真是无药可救啊。身为一个男子汉,这种不乾不脆的想法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但是到了这个关头还为了这种小事分心,米哈伊尔也只能笑了。
「雪兰她……以前倒是……夸奖过我这种个性……接下来……该怎么做呢……」
这时,路面突然传来一阵振动。接著周遭开始回荡著机械作动声响。
是蒸汽战车。而且数量相当多。至少有七八辆左右吧。
随后,突破浓雾现身的现代战争宠儿,就像是对自己的身影感到畏惧一般,全都拖著履带紧急煞车。看来他们虽然接受过〈冥王虫〉的震撼洗礼,但突然看见一名头戴铁面具、身高近三公尺的壮汉,仍旧会心生惊恐吧。
已经解除拟态的米哈伊尔,是典型的外观偏向昆虫的〈裸虫〉。
由于戴著面具,颈部以上的变化无法辨别,不过整体的姿态可用「双足步行昆虫」来形容,全身上下覆满坚硬的甲壳。那是现在全世界数量最多的一种,蚂蚁型的〈裸虫〉。
但自己并不是普通的蚂蚁。
就和雪兰是拥有喷射气体能力的步行虫差不多,自己所获得的〈裸虫〉型态则更为罕见。毕竟那可是个体本身就十分危险的一种蚂蚁啊。
「那、那个大到不行的家伙究竟是……?那是人类吗?」
「别管这么多!反正都是〈裸虫〉!给我辗过去!」
大概是不想浪费弹药吧,七辆蒸汽战车就这样直接冲了过去。但这时候的米哈伊尔,早已完成了大略的布置工作。
启动事先铺设在地上的阵图──仪式魔法用的魔法阵。下个瞬间,米哈伊尔隐藏在道路各处的使魔同时亮出獠牙,冲向愚蠢的猎物。
那不是人工精灵。而是利用魔法操纵现实中的生物。一部分原因是米哈伊尔自己的〈裸虫〉型态,和「他们」可说是天作之合。
那是一群蚂蚁雄兵。
据说在蚂蚁当中,有一种叫做「行军蚁」的品种,不过米哈伊尔所操纵的却不是那种蚂蚁。而是将各种蚂蚁编制在一起,也就是「蚂蚁的混合部队」。
「呜、呜哇哇!怎、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从哪里跑出来的!」
「该死,它们只要有缝隙就钻得进来!快把洞塞住!」
蚂蚁转眼间就将战车团团包围,逐渐往内部入侵。驾驶者抓狂似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过在这个阶段,它们只是单纯地引发人类的生理性反感罢了。如果能让士兵忍受不了而逃出战车就好了,要是他们依旧不肯弃车逃亡的话,接下来只会遇上真正恐怖的事情。
看著吓破胆的士兵一个又一个爬出车外,米哈伊尔觉得时机差不多之后,便将手掌往前一伸,然后用力握紧五指。
「那么……再见……了。」
随后,响起砰!的一声巨大声响。
路上的蒸汽战车无一幸免,全都「飞上了天空」。
这不是比喻。数十吨的铁块,因为内侧的爆炸压力,真的全都飞上了半空中。
飞到好几公尺高的车体,迟了一拍后便砸在路面上,掀起轰然巨响。想也知道,那些来不及逃出、留在战车里的士兵有何下场。
这就是米哈伊尔的能力──正确来说,是变回〈裸虫〉型态的那种蚂蚁所有的能力。
根据未经证实的传言,有一种罕见的蚂蚁,能在体内储存挥发性成分,在受到外敌攻击时,直接将对方炸飞。由于相关的可靠情报不多,也只有一部分的生物学家主张该品种的蚂蚁确实存在,所以在专家的圈子当中,似乎索性将其称为「自爆蚁」。
而米哈伊尔碰巧就是自爆蚁的〈裸虫〉。
至少,现在还未发现过其他「长得像蚂蚁又能引发爆炸的昆虫」。
虽然他也能利用储存在体内的挥发性物质,亲自发动爆炸攻击,但那种做法还是得负担极大的风险。不过,倘若先将物质发放给身为使魔的蚂蚁,当作自律性的小型炸弹来操作的话,米哈伊尔就有能力制造出各式各样的爆炸了。
成果就像刚才那样。虽然只是小小的蚂蚁,但只要有数百只这样的小兵,带著自己的挥发性物质一起引爆,就能轻松制造出这种程度的爆炸。前些日子在巴黎第一大学的战斗中,让第四人──秋津慧太郎吃了个闷亏的陷阱,也是靠著这种极为特殊的能力才能办到。
「……半吊子的密封性……近代武器……对我来说,反而……更好解决……」
米哈伊尔断断续续地说道,就这么一动也不动,在原地等待下一波敌军到来。早在身为部队主力的战车全军覆没时,那些有幸逃出车外的士兵也一哄而散了。
但就在此时,上空忽然掀起一阵欢呼。
他猛然抬头一看,发现有好几架魔女扫帚接连飞过上空。尽管驾驶身上都穿著空军制服,但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脸上的气质一点也不像军人。于是米哈伊尔立刻想到一种可能。
「那些人……全是……军队魔法师吗!」
先前才从雪兰指挥的部队收到「敌方魔法师不多」的报告,但现在看来,难道他们把大部分的战力保留到这时候才出动吗?若是如此,那肯定是阿道夫.梯也尔的指示。大概是觉得组织失去利用价值,终于决定撕破脸了吧。
「那只……老狐狸……!」
虽然双方早有默契,在〈冥王虫〉复活后协定便不再有效,但是面对我方近乎于偷袭的总体作战,却能如此迅速地展开反击。由于军队魔法师的立场较为特殊,并未编入正规军队的编制当中,几乎很少有人经常在军用设施中待命。可是,那个人又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当中,召集到这么多魔法师?
不对,现在不是追究真相的时候。更重要的是雪兰那支部队的安危。
就在米哈伊尔准备透过虫的预兆,向雪兰提出警告的时候──
「找到你了,万中无一的肌肉奇才!米哈伊尔啊!」
却抢先响起了一声指名自己的怒吼。
在此同时,从飞越头顶上空的一架魔女扫帚──装设了像是边车的设备的大型机种──当中,有个圆滚滚体型的人影,往自己这边一跃而下。
面对从天而降的奇袭,米哈伊尔只能放弃脚边的魔法阵,选择暂避锋芒。因为他看出对方的攻击力道之强,就算只是擦过身体也能让自己倒地不起。
敌人的铁拳虽然落空了,却顺势打穿地面,发动魔法引发小规模的液化现象,将操纵蚂蚁所不可或缺的魔法措施,全部化为乌有。米哈伊尔不由得狠狠瞪著降落在眼前的这道身影。
「……『钢铁男爵』。」
「又见面了!看来吾和你意外地有著很深的缘分啊!」
从落地姿势回复到站姿的厄尼斯特.欧杰.德.拉.博梅斯尼少校,涌起熊熊战意,迅速摆出拳击架式。他似乎早已做好准备,事先穿上了全套铠甲,从头盔中露出的双眼,看著残破不堪的街景而点燃怒火。
「在里格瓦尔宅邸来不及分出的胜负,今天就在此做个了断吧!」
「正合……我意……你够格……当我的……对手……」
博梅斯尼以不符合体型的灵敏动作,一面用魔法将瓦砾化为散弹,一面朝著敌人冲去。而米哈伊尔也完全解放自己的爆炸能力来回应。
○
亨丽最后还是选择了一条在市区中大幅迂回的路线。
虽然她很清楚时间不多了,但是巴黎上空有著海量的航空战力正在激烈交锋,一头闯进去无疑是自杀行为。而香榭大道和塞纳河也是,地面上的战火正如火如荼地展开,看起来比较安全的只有北侧市区,所以她才决定以低空飞行的方式,穿过街道前往〈冥王虫〉身边。
「话又说回来了,只靠我们两个人的话,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难道要我们一起合作,打败那个叫做库利萨里德的人吗?」
听见跨坐在后方的蔻依这么问,亨丽马上摇摇头说:
「不可能啦!就连慧太郎也输了一次呢。要是遇上他的话,直接逃走反而才是对的!」
「那么,我们只能去寻找其他有可能知道,如何阻止那个巨大的〈虫〉的人了吗?」
蔻依似乎也认为自己用尽浑身解数也不可能对〈冥王虫〉造成影响。亨丽也赞成她的意见。不过问题在于,还有谁是「可能知道方法的人」呢?
「比较有可能的就是〈七星〉,不然就是──」
「玛蒂娜吧……」
蔻依以冷硬的语气如此回应,亨丽也随即点头同意。
虽然只是出于直觉,但玛蒂娜恐怕不是普通的成员。根据蔻依所说,在里格瓦尔宅邸的书房中,她似乎以对等的语气和身为〈七星〉的马克西姆交谈,想必拥有较为特殊的地位才是。虽然自己并不清楚,实际上她究竟担任什么样的角色就是了。
「……果然还是应该逼玛蒂娜交代清楚,才是最简单的办法呢。总觉得那家伙立场是最不坚定的。」
「逼她交代清楚──等等,亨丽埃塔!你应该先和她谈一谈才对呀!」
「反正不管怎么沟通,都不可能顺利解决的!因为那个人也是做好相当的觉悟,才会选择离开我们呀!」
亨丽一面如此大喊,一面忙著操纵方向。因为她刻意让魔女扫帚往人少的小巷里钻,只要一个失误就万事皆休了。这是非常考验集中力的工作。
「话说回来,蔻依,你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吗?」
「你是指什么?」
「就是你爷爷的事情!你不是还没有摆脱阴影吗?」
感觉蔻依似乎屏住了气息。经过漫长的沉默之后,蔻依才用力点头说:
「……是的。不过我觉得好像快要找到自己的答案了。」
亨丽有点听不太清楚她的声音。因为风切声在耳边呼呼作响,所以两人必须用大吼的方式才能交谈。不过从蔻依的语气中,听得出她似乎想通了些什么。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再说一次!」
「……没什么,不要在意。我还是不想输给你呢,只是这样而已!」
「啥?那是什么意思?」
「关于慧的事情!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听见对方如此明确地表露心意,这次换成亨丽陷入沉默了。
吓了一跳呢。虽然以前自己就隐隐约约地这样怀疑了,但没想到竟是蔻依主动挑起这个话题。而这也让她心里有些内疚。
「啊~这、这个嘛。蔻依,我跟你说喔。」
「是?怎么了?」
「那个,老实说啊……你、你也知道嘛!我跟慧太郎之前瞒了你很多事情,不是吗?然后啊,关于〈烈日幻雾〉之类的事情,基本上都向你坦白了啦……不过,还有一个秘密没有跟你说。」
「什么?居然还有!你们两个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呀!」
「不、不是啦……因为谁想得到嘛!谁知道你会对同性之爱产生兴趣嘛!」
蔻依满脸通红「这……!」一声地往后仰。结果不小心放开抓在亨丽腰上的手,慌慌张张地将差点摔下去的身体恢复平衡。
「才、才不是呢!你完全误会了!我所说的『不想输给你』才不是这个意思!这、这跟性别无关,我只是想站在慧和你的身边……」
「呃,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用这种歪理说服自己啦。你所怀抱的那个烦恼,其实根本不算是烦恼喔。」
「???什么意思?」
看见蔻依的脑中满是问号。该怎么办呢?亨丽暂时思考了一下。
她现在已经不怎么排斥把这个秘密说出去了。因为「不想牵连到蔻依」这个理由已经消失了。就算事后再跟慧太郎说,他大概也会说OK吧。
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件事肯定会让她精神大受影响。
要是现在就把慧太郎真正的性别告诉她,搞不好会把好不容易找回霸气的蔻依打回原形。现在可是随时都有可能与〈裸虫〉交战的紧要关头,这么做实在太不明智了。还是等事情告一段落再坦白比较好吧。
「……抱歉!还是之后再说好了!」
「怎、怎么可以这样!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反而让人更──」
在意。蔻依话还来不及说完,但她不得不停下来。因为这时候亨丽让魔女扫帚一口气减速,几乎是以迫降的方式,试图强行在石砖上降落。
由于来不及提醒蔻依,结果她整个人都贴在亨丽的身上。亨丽将魔女扫帚的尾部一甩,以侧滑的方式抵销惯性,好不容易让机身停了下来。她们就停在小巷的尽头,正要进入某个小广场的位置上。
在广场中央喷水池的边缘,坐著一个人影。
认出对方身分的蔻依,把下巴搁在亨丽的肩膀上,瞪大双眼一动也不动。亨丽并未走下魔女扫帚,直接开口对那个似乎等著她们到来的人影说话:
「……真亏你猜得到呢。居然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
「懂得使用寻水术的人也只有你了。你已经从慧太郎那边知道我是魔女了吧?而且你的行动思维,只要想一想就明白了。」
真是嘴上不留情啊。亨丽忍不住变了脸色。
只见她缓缓起身。迈步前行时,那丧服般的黑色裙襬随风翻飞,身上配戴的民族风格饰品也发出声响。没多久,便在距离两人数公尺前的位置停下了。亨丽看见她什么不戴,偏偏戴上了自己买给她的小礼帽,心里既生气又有些欣慰。
总之,亨丽还是开口了。
压抑满腔的怒气,试著以平时的语气说话:
「──等很久了吗?」
「还好,等了一下而已。」
不出所料,玛蒂娜.罗塞里尼也一如往常地,回答得十分平淡。
现场一片寂静。大概是这一带没有发生大规模战斗的缘故,零星的爆炸声和哀号,反而让周遭显得特别寂静。蔻依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声音显得十分突兀。
但实际上这阵沉默并没有持续很久。片刻之后,亨丽先开口了:
「首先要问你的第一件事──」
深呼吸了一下后,她尽可能以冷静的口吻说下去:
「你有没有打算老实地说声『对不起』呢?趁现在道歉的话,我还可以原谅你喔。」
「对不起。」
「唉唉,不合格。你完全没有放感情呢。来,再重来一次~!」
「对不以下略。」
「不准省略,你这个小不点!」
「去死吧。」
「……嗯。你胆子不小嘛。」
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看来她是没有和解的意思了。亨丽叹了口气,接著用眼神向身后的蔻依徵询意见:「你有什么话想对这家伙说吗?」
蔻依露出有些烦恼的表情,不过还是以极为冷静的语气开口:
「玛蒂娜,我不会再追问你心中真正的想法了,那是亨丽埃塔该做的事。比起这个,我还有其他事情想要问你。」
「什么?」
「你知道马克西姆的所在位置吗?」
亨丽讶异地转头望向蔻依。「该不会……」她心里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我想,他应该就在附近才是。因为这一带之所以没有掀起战火,也是因为擅长掩人耳目的他,抢先解决了部队指挥官的缘故。」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他知道阻止那只巨型〈虫〉的方法吗?」
「等、等一下啊,蔻依!难不成你想──」
亨丽想要劝解,却被蔻依伸手制止,无法继续说下去。
「谁知道呢?但就算他知道方法也不教人意外喔。毕竟他在〈七星〉当中,也是相当资深的成员呢。附带一提,我──可能也知道方法喔。」
一听到玛蒂娜这番带有挑衅的话语,蔻依立刻轻盈地跳下魔女扫帚的座位。这不出所料的情况发展,让亨丽难掩眼中的忧虑。
的确,倘若玛蒂娜和马克西姆都知道阻止〈冥王虫〉的办法,那么兵分两路的效率也比较高。但这是一场危险的赌博。
「蔻依,不可以!你不要中了玛蒂娜的挑衅!对方的实力远远超乎你的想像啊!凡是冠上〈七星〉名号的家伙,每一个人都拥有足以击败慧太郎的实力!而且就算你找到他了,能够这么简单就问出答案吗?」
「我身上还有你给我的『这个』喔!」
蔻依指了指挂在腰上的小皮袋。正确来说,是指著装在里面的东西。那是昨天自己交给她的「某种物品」。
亨丽愣在原地,接著忍不住抱头抓狂。
实在是令人痛恨的失误啊。本来只是以防万一才送给蔻依的物品,竟然成为让她做出这种决定的推手。老实说,如果马克西姆真的在这一带独自猎杀各部队的指挥官,那么按照蔻依的想法,利用自己给她的道具去捕捉对方,成功的机率或许满高的。可是她还是想说,这是一种有勇无谋的挑战。
「……非常抱歉,亨丽埃塔。就让我去找他吧。」
背著爱刀的蔻依,态度十分坚决。那和单纯的固执不同,看得出她的背影蕴含强烈的决心。当然,亨丽也很清楚对方渴望一战的动机是什么。
「我无法看著马克西姆在眼前溜走。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我自己,我想要和他做个了断。」
「~~~~这个讲不听的笨蛋!」
发现不管怎么劝阻都只是白费工夫,亨丽忍不住发出怒吼,但蔻依却回以清爽的笑容。总觉得很久没有看见蔻依露出这么洒脱的表情了。
「亨丽埃塔、玛蒂娜!我们一定要『四个人』一起回学校喔!」
听到这句话,受到最大冲击的人就是玛蒂娜了。她瞪圆了那双大眼睛,透过镜片死死盯著那个太过善良的昔日同窗。蔻依则是大大方方地承受了这道目光,随后便转头奔进小巷之中。
留在原地的亨丽,觉得自己好像和玛蒂娜共度了一小段沉默的时光。
亨丽的记忆之所以模糊到只能用「觉得」来描述,是因为她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脑袋需要时间来消化现况的关系。所以她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沉默了多久。
但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再度开口时,语气中夹杂著几分怒气。
「……你啊,难道连一点心痛的感觉也没有吗?」
「!」
「一点也没有?一滴滴都没有?完全没有吗?」
玛蒂娜很难得地显得有些畏缩。这个反应,究竟是受到自己连连追问的气势所影响?还是被自己说中心思的缘故?没办法准确判断的亨丽,又强调了一次:
「如果你觉得我只是个『麻烦的女人』,那也无所谓。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们之间的互动,本来就很淡薄了。可是,对于无条件相信你……对于遭到背叛还是把你当作朋友的她,难道就连一句道歉也不愿意说吗?」
「………………」
「你一直不说话,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呢,玛蒂娜?你就好好把话说清楚嘛。」
只有今天,亨丽不能容忍她继续保持沉默。
「……蔻依的判断是正确的。如果对手是马克西姆,还有一点胜算可言。」
「啥?」
「在武斗派集团的〈七星〉当中,只有马克西姆不喜欢靠拳头说话。而棘手的地方在于他善于利用魔法创造幻觉,所以,既然你给了她某种对抗的办法,那就是胜负的关键了。」
我想跟你谈的才不是这个──看来,玛蒂娜无论如何都不愿向自己坦白了。亨丽眯起双眼,露出危险的目光,重新握紧魔女扫帚的操纵杆。
「……真让人不爽啊。果然还是得给你一点教训才行呢。」
「就凭你,能办得到吗?」
「哈!你这个运动白痴还有脸说出『就凭你』这种话呀!」
玛蒂娜轻轻叹气。接下来的回答当中,寄宿著一点也不像她的强大言灵。
「看来,你似乎一点也不明白呢。」
在说话的同时,玛蒂娜的背上展开了某种像黑布一般的物体,将她娇小的身躯瞬间包裹起来。一开始,亨丽还以为那是她不知从哪儿取出的战斗装束,但并非如此。玛蒂娜展现在她眼前的,是更为纤细、散发强烈存在感的东西。
是翅膀。
是一对巨大的蝴蝶翅膀。
大概是黑凤蝶──也像是翠凤蝶的翅膀。虽然花纹完全不同,质地也像天鹅绒那般精致,但是尾状突起的独特形状却极为酷似。
而当那对翅膀重新打开的时候,玛蒂娜已经完全改头换面了。
「──这──」
那一刻,亨丽望著她伫立在眼前的身影,沉迷了好几秒钟。
虽然她以往见过好几名〈裸虫〉,也具备相当程度的知识,但她从不知道这世上存在著像玛蒂娜如此美丽的〈裸虫〉。
这是人类的部分与蝴蝶的昆虫部分,完美融合于一体的娇艳姿态。五官几乎完全保留了玛蒂娜原本的模样,只是多了头上的触角与额头的复眼而已。但是,包含最引人注目的前后翅在内,全身上下有好几处部位,都替换成了散发蓝紫色光泽的翠凤蝶躯体,整体的形象就像是从童话故事中走出的妖精一样。
面对吃惊到嘴巴合不起来的亨丽,玛蒂娜对于自己的真面目并不感到骄傲,平平淡淡地开口:
「我好歹也是〈烈日幻雾〉的成员之一,怎么可能会是个普通人呢。」
「不、不是啦……你肯定不是普通的〈裸虫〉吧!」
「说得也是呢。把我和『后天性的〈裸虫〉』相提并论,著实有些遗憾呢。」
她的口吻听起来简直像在说,自己「打从出生就是〈裸虫〉」一样。换作是不久前的自己,肯定会大声驳斥「绝对不会有这种人的存在」吧。毕竟〈裸虫〉的特徵不会遗传,这是现在公认的看法。但是这段时间亨丽亲眼目睹了一桩又一桩的例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常识有没有问题了。
就在下个瞬间,亨丽二话不说驾著魔女扫帚准备起飞。她将圆形广场当作跑道绕圈滑行,迅速起飞到空中之后,才看见玛蒂娜好整以暇地缓缓离地。亨丽从腰上拔出短铳,将枪尖牢牢对准她:
「……首先我要把你教训到哭出来!再让你一五一十交代清楚!还要去跟蔻依说声抱歉,然后在我和慧太郎的面前缩成鼠妇的模样,说一百次对不起!」
「不可能。因为你的实力根本奈何不了我。」
玛蒂娜拍打著背上的黑翅,徐徐取下眼镜。不知是因为解除拟态而导致视力恢复,还是那副眼镜从一开始就是个装饰而已。
「我会让你认清我们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亨丽埃塔。然后──」
玛蒂娜露出冷笑。她指著头顶上的小礼帽,这么说:
「我会把这顶帽子奉还给你。这和我的品味不合,我一点也不想要。」
「……我才不要那种东西呢!黑色跟我一点也不搭!既然是我送给你的,就给我好好保管啊,玛蒂娜!」
坚决地表达自己的主张后,亨丽以枪响揭开了这场争斗的序幕。随后,红与黑的残影,在天空中跳起笨拙的舞步。
○
马克西姆所捕捉到的敌方部队,早已超过二十个。
这也代表他已经解决了同样数量的指挥官。就像刚刚,他假扮成传令兵又杀掉了一个人。首先利用假情报支开部下,再从背后给予孤立无援的目标致命一击。群龙无首的部队基本上都会选择撤退。
虽然有时也会遇上得到指挥权的副队长强行让部队继续进军的状况,但在人心惶惶之下变得破绽百出的集团,收拾起来也花不了多少功夫。之后统统丢给部下善后就好。
「──哎呀呀,这群人真是鲁莽啊。带著这种装备又能干嘛呢?」
将饱饮数人鲜血的小刀收回鞘中,马克西姆一边在小巷中前进,一边检查倒成一排的亡骸。地上这些就是「失去指挥官之后仍然勉强进军的部队」,他们全都被马克西姆的部下解决了。
试图绕道从巴黎北侧接近星形广场的部队,为了行动的隐密性,几乎都由步兵组成,然而由于小型火器显然无法重创〈冥王虫〉,但采用巨炮又会影响部队的机动力。想来想去这样的部队也只能作为斥候之用吧。
虽然可能只是区区的斥候,还是要考虑到万一的风险。
即使最大型的可携式火器对于〈冥王虫〉来说根本不痛不痒,但对于正在完成以第五封印地为核心的欧洲计画最后一步的库利萨里德来说,或许会有影响并发生失误的可能。而且关于〈烈日幻雾〉达成最终目标的具体方法,就算只有一点点情报,也不容许那些斥候部队带走。
「嗯,果然还是不能偷懒啊。只能乖乖地一个一个摧毁了。」
现在,马克西姆正独自一人行动。外表是陆军的打扮,五官也换成另一个人的模样。
如果带著外表显眼的其他〈裸虫〉一起行动,乔装就没有意义了,而若是让他们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下待命,万一爆发混战的话,自己也会陷入被误认成敌人的风险。虽然事前姑且还是约定了个简单的识别记号,马克西姆一定会在身上某处系上「绿色领巾」来显示身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让部下与自己分开行动。
马克西姆负责清除指挥官。解决后他会暂时观察对方的动向。倘若敌军依旧选择前进,他便会透过虫的预兆让部下进行埋伏,一举歼灭。这就是马克西姆部队的基本战术。
『……队长,您听得到吗?』
这时,收到了部下传来的虫的预兆。由于心电感应是可以被魔法窃听的,他早就交代过部下尽可能不要传讯了。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问题了?』
『不,是好消息。方才雪兰队传来了十分有趣的情报。』
『嗯?』
『据说他们发现了敌军的指挥所。』
马克西姆微微皱眉。在〈虫〉群首次现身的时候,军警不是早就在市区南侧设立指挥所吗了?雪兰队传来的应该是过时很久的报告吧。
『不,您误会了。与先前那一处不同,据说在市区北侧──距离这里不远的位置,还有一处临时建立的小型指挥所的样子。而从刚才开始一直源源不绝出现的步兵部队,恐怕就是来自于这里。』
『哈哈,是这样啊。我终于懂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样就说得通了。之前他就有些怀疑了,〈冥王虫〉明明才现身没多久,对方怎么能如此迅速地将部队绕一大圈,从北侧源源不绝地推进。现在真相大白了。
『……果然是梯也尔搞的鬼吗?』
『八九不离十。他早早就让部队埋伏在那里了吧。真是的,那家伙明明不可能知道星形广场就是封印的所在,怎么会想到要把伏兵放在那种地方呢?』
情势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那个人是不是为了因应各种意外状况,提前在市区各处临时设置了指挥所,等待我方展开行动呢?考量到需要耗费的人力物力,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如果出手的人是梯也尔,就很难说了。
『啧,这下麻烦了。那家伙啊……』
『该怎么做?只要您下令,我等可以立刻动身前往。』
『不,别管了。我去解决就好。因为这也有可能是佯攻,不能将这块区域的兵力分散到别处去。而咏唱者那边,也不能期待她能在防线上做出多大贡献。』
『了解。那么先向您报告指挥所位置。从蒙马特的小丘广场──』
得到正确位置,在随身携带的地图标上记号后,马克西姆便结束了与部下的通讯。很近嘛,就在小丘广场旁边而已。马克西姆稍稍加快脚步,朝目标而去。
蒙马特虽然位于巴黎市郊,但正确来说,其实是一片独立于巴黎之外的土地,略高的山丘上大部分用于种植葡萄。说起当地较有特色的建筑,就是充满浓浓古风的民房和修道院,不然就是风车吧。根据部下的报告,对方采用的并不是装甲指挥车,而是以风车作为指挥所的样子。
这是盲点啊。本来以为摩马特这种开阔的地形,没什么值得警戒的,结果对方偏偏躲在风车里面。那里是全巴黎海拔最高的土地,只要能克服一些问题,就算作为指挥总部也很完美。
没花多久时间,他就抵达小丘广场了。望向报告中所说的风车,那一带的动静的确比较大呢。从远处也能透过窗户看到内部,只见一大群人在里面慌慌张张地走动。
确认情报无误后,马克西姆手扶下巴,自言自语起来:
「嗯……里面这么热闹,想偷偷进行暗杀也不太可能啊。」
虽然利用乔装手段,有机会靠近指挥官取其性命,但得手之后就得一个人面对整个指挥所的士兵了。不太擅长正面战斗的自己,还是希望能避免在难以发挥〈裸虫〉运动能力的室内,弄出这么大的风波。
「既然如此,就只剩下一种手段喽。」
马克西姆轻声低喃,从怀里取出粉笔,开始在广场上描绘几何图案。将咒物一一放置在魔法阵内,做好一切准备,整个过程花费不到两分钟。在熟练地完成作业后,接著解除拟态,露出了〈裸虫〉的本性。
「像唐吉轲德那样,朝著风车发动突击,戏剧效果也不差,可惜我身边没有『心爱的驮马』呢。所以请容许我玩点小把戏吧。」
他边说边发动了魔法。地上的魔法阵发出强烈的光芒,而站在中心的马克西姆只是轻轻笑著,完全没有进行咏唱。随后,周遭的风景便开始大幅扭曲。
○
铃──某处传来清脆的声响。
「!」
与亨丽埃塔分别后,在小巷中奔跑了一小段时间的蔻依,听见这个声音后,连忙停了下来,低头望向挂在腰上的皮袋。接著急急忙忙地取出装在里头的东西。
手环。
那是昨天从亨丽埃塔手上拿到的,她亲手制作的手环。
材质是金红色的金属,没有什么精致的雕花装饰。只在手环表面刻了几个希腊文字,还有一个小到可以用指头捏起的铃铛。
声音就是出自于这个铃铛。刚才跑了那么久都一声不响,现在停下脚步之后,却摇个不停,流泻出如梦似幻的音色。
回想了一下亨丽埃塔告诉自己的用法,蔻依迅速察看四周。
周围什么也没有。虽然空无一物,但只要往特定方向走几步,铃声就会渐渐增强。
「蒙马特地区……?」
如此喃喃自语后,她犹豫了一下,便将手环套在左手上,再度全力起跑。
身上的轻甲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响,一口气跑过复杂的小路。没多久,脚下的道路渐渐开始倾斜。微微的葡萄香气飘荡在四周,告诉自己蒙马特就在眼前了。但就在视野终于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让蔻依不由得僵立在原地。
「这……?」
一瞬间,她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忍不住揉揉眼睛,又看了好几次。
因为,连接小丘广场的大斜坡,居然掀起一道近百公尺高的「水墙」,正从底下往山上涌去。滚滚洪流将附近的葡萄田尽数吞没,猛力冲向山丘上的风车。
那是海啸。
虽然这副景象非常荒唐,但那的确就是海啸没错。
就算是碰上史无前例的大雨使塞纳河暴涨,洪水也不可能淹到蒙马特这边才对。实在让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仅仅距此数百公尺远的地方,会突然爆发如此恐怖的波涛。
剧烈的波涛声不断冲击耳朵,风车那边也开始响起惨叫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那栋风车里面似乎有人在,而且听起来人数还不少。眼见大海啸逆势涌向高处,这种超乎常理的灾害让风车里的人们失去理智,凄厉的叫声甚至都传进远处的蔻依耳里。
这是什么情形?再怎么离谱也要有个限度啊。原因到底是什么?
「怎、怎么可能……」
由于太过害怕,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脚边却突然响起一阵水声。原来水势已经蔓延到蔻依脚下,而且水位正在迅速上升。透入鞋中的冷意让蔻依寒毛直竖,脑中不由得开始冒出「也就是说,这里马上就要被海啸吞没了吗?」这种不祥的想法。
换作是平常,蔻依绝对不会产生这种想法,但是透过五感不断警告著自己的水灾徵兆,不费吹灰之力便制伏了心中的理性。不安的感觉爬上心头,让自己像这样呆立在原地,实在是一种愚不可及的反应。
现在马上逃跑吧。沿著原路回去吧,蔻依。
然而正当她恍惚间准备遵照软弱的耳语展开行动时──
「!」
铃──再度响起一阵清澈的音色。
回过神来,低头望向手环,发现那个铃铛像是在斥责自己一样,不停地发出鸣响。虽然声音一点也不大,却不可思议地吸引著自己的意识。
「────亨丽埃塔。」
闭上双眼,抑制心中的焦躁。纵使水位已经来到大腿的一半,逐渐淹没周遭的一切,蔻依仍然深信那名打造这只手环的友人。
接著下定决心,缓缓向前踏出一步。
起初她被水流绊了好几次,但仍旧一心一意地只想著往前走。
不睁开双眼,不倚赖视觉。在听觉上只是追著铃声的指引前进。而在嗅觉上──她闻到了淡淡的芳醇香气。轻轻钻入鼻腔当中的──没错,就是葡萄的香味。附近的葡萄田照理说早已尽数葬身水底了,但不知为何,周遭却独独飘荡著葡萄的气息。
这下可以确定了。心中涌起些微的勇气,促使自己加快脚步。来自四面八方的水压渐渐变弱,于是蔻依由行走转而快步奔跑起来。脑中响起亨丽埃塔说过的话。
──听好喽,蔻依。这手环上的铃铛啊,平常怎么摇动都不会响喔。要是它发出响声的话,那不但是一种「警告」,同时也是一种「提示信号」喔。
──仔细去感觉,一定会有个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地方。就以那一点为基础,把自我拉回现实吧。
「我明白了,亨丽埃塔!」
她气势汹汹地做出回应,猛然睁开双眼。视野之中再也看不到什么大量洪水了。
田地和街道上不见一丝水迹,方才急速涌向山顶风车的海啸,此时也消失无踪了。只剩下近在眼前的小丘广场,以及广场角落那道闪烁不定的神秘绿色强光。
已经开始全速奔跑的蔻依,毫不犹豫地踏入那道光之中。
「唔,怎么回事!」
感受到蔻依的气息而回头察看的,是一名身穿燕尾服的〈裸虫〉。对方脚边散发著魔法光,构成了一片复杂的魔法阵。蔻依在一路狂奔的同时,打开了背上的箱子,取出两把惯用的武器,猛力甩掉两柄剑鞘,接著以最为直截了当的刺击攻向敌人。而对手也立即做出反应,不过──
「唔……!」
或许是蔻依时间抓得太过巧妙吧,右手的护手刺剑「暴风雪」成功贯穿肩膀,逼得对方落下朵朵血花,勉为其难地往后推开一段距离。
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蔻依并未趁胜追击,因为她打算先处理掉这个魔法阵。只见她用鞋底辗了辗魔法阵的一部分,周围散发的魔法光便立即消逝了,风车那边传来的惨叫声也接连停了下来。想必是刚才那一脚,让风车里的那些人也从眼前此人的幻术中解放出来了吧。
「你为什么会在这……?不,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是如何免疫我的幻术?」
对方一面压住伤口,一面提出疑问。眼中尽是不解。
「……因为我的朋友给了我一个了不起的礼物啊,马克西姆。」
蔻依用著冷静到连自己也意外的声音如此回答。外观与当初在里格瓦尔宅邸相见时并不相同──拥有酷似竹节虫形体特徵的〈七星〉第七席「绿」之马克西姆,目光直直盯著挂在蔻依左手腕上的手环。
「那条手环……我懂了,是『护身符』吧。」
根据亨丽的说法,魔法性的护身符大致可分为两种用途,一种是消灾解厄的「驱邪符」,而另一种则是用来辅助施展魔法的「法宝」。而原本显现不出多少功效的前者,被亨丽埃塔舍弃了泛用性,专注在「只提高对于幻觉的防御效用」而临时打造出来的,就是这条手环了。
「原来如此,是那个异类的魔女小姑娘啊。虽然乍看之下不怎么样,不过似乎是一件水准还不差的『魔女制品』呢。」
马克西姆放下按在肩上的手,那里就像没受过伤一样完好无缺。接著他转头望向风车,叹了口气耸耸肩说:
「哎呀呀,真是不走运啊。本来想废了那些人的意识,再一口气处理掉呢。没想到堂堂的广域型幻术居然被人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破除啊。」
「──马克西姆,你知道我的来意吧?」
他重新看向这边,凝视了一会儿之后,才如往常般轻佻地点点头:
「嗯,大致上猜得到啦。你是来告诉我前天晚上没说出的『答案』吧?」
「是的。因为我觉得有必要尽早给你一个回答。」
「哈哈,所以你才在这么忙的时候,特地跑来找我啊。你还真是一丝不苟呢。」
马克西姆笑了起来。但是眼神中却不见半分笑意。虽然不知道他为何攻击那座风车,但是被自己这么一打扰,他似乎相当火大的样子。
随后他又问了一句。以近乎于了然的语气如此询问:
「那么,你的答案是?」
「请容我婉拒你的邀请!」
蔻依做出极为明确的回应。她将自己的心意化为行动,把右手的暴风雪指向对手,同时以左手匕首「保卫者」护在身前。
「我无法协助你们〈烈日幻雾〉!我不相信将巴黎破坏成这副模样的人,真的是为了『拯救更多的人们』!现在换我问你一个问题,究竟怎样才能阻止那个叫做〈冥王虫〉的东西!」
「哎呀呀,不但断然拒绝我们的要求,还想要我答应你的要求?你不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吗,蔻依小姐?」
马克西姆的笑容转换成另一种形式。那是与〈裸虫〉奇异相貌极为相配,十分冷酷的一抹笑容。他伸出戴著白色皮手套的手掌,像是在邀请蔻依一般说:
「──算了,没差。既然如此,那我就稍微陪你玩玩吧。反正你看起来无论如何都想打上一场呢。」
「正是!纵使你不愿开口,我也要用这双剑让你坦白!做好觉悟吧!」
在大吼一声鼓舞士气后,蔻依如离弦之箭般伏低身子朝对手直直冲去。乍看之下这种举动可说是有勇无谋,但蔻依心知对方不通武艺,以抢占先机的战术思维,射出如流星雨般的连续刺击。
然而就在剑尖即将刺入对方胸口的时候──
「啊,对了对了。我好像还没告诉你喔。」
马克西姆高举在前的手掌──带著皮手套的手掌上,突然浮起某种复杂的花纹。看出那是什么之后,蔻依愕然发出惊呼:
「怎么会……!」
「这就是我身为〈裸虫〉的能力,简单来说就是『多样化的拟态』吧?虽然用在街头表演上略嫌浮夸了点,总之先好好享受我精心准备的第一道节目吧。」
在说话的同时,马克西姆的掌上泛起浓绿色的魔法光。而在至近距离发射的魔法光弹,被蔻依想尽办法闪了过去。消失在远处,掀起一波大爆炸的光弹,威力远远胜过昔日瓦雷里欧.贝鲁斯柯尼所使出的魔力斩击。著弹点也形成一个研钵状的大坑。
「闪得真是漂亮啊。嗯,虽然是我故意射得没这么准就是了。」
望著有些目瞪口呆的蔻依,马克西姆游刃有余地甩了甩手掌。
「我猜你大概有所误会,所以在这边先讲清楚喔。虽然我的确善于使用幻术,但是变幻外观却不全然是幻术的功劳,那也是一种拟态能力呢。事实上,我不仅能模拟自己原本的模样,也能随心所欲地将骨骼和体表进行模仿,完美地重现其他人的容貌和衣物──而想当然耳,也能办到这种事喔。」
马克西姆再次伸出两手,这次手掌上各刻有一个魔法阵。
「因为是直接将魔法阵刻在肉体上,所以不能刻得太复杂,不过比起一般的简易魔法还是划算许多呢。不但能大幅省略步骤,泛用性也高,威力也相当不错。」
「你、你这是……?」
「没错。能够以较为简便的方式,施展小规模的仪式魔法,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强项喽。」
马克西姆的语气越来越认真。在心中警兆下立即翻身回避的蔻依,迎来了更进一步的嘲讽与魔法洗礼。小丘广场顿时掀起一波波爆炸声与热浪。
「我猜,你多半是被咏唱者怂恿过来的,不过实在很遗憾啊,在组织当中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压箱宝呢。」
「…………!」
你难道真的以为自己会赢吗?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蔻依不禁竖起柳眉。
不,她早有心理准备了。无论对方是否具备武术造诣,她从没想过能轻松取胜。即使如此,她还是凭藉自己的意志踏足此地。
「……是的,我会赢!不仅如此。我还要克服给你看!」
「克服?那又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当然是要克服自己的弱点,以及罗休杰克朗的过去!」
马克西姆闻言瞪圆了双眼,随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这话听在他耳里,像是个绝妙的笑话。
「太棒了,这是我听过最棒的戏剧性台词呢!你活脱脱就是个戏剧当中的主角啊!但是这残酷的现实也让我不禁苦恼起来,因为身为反派的我,没办法让你带走一场胜利呢。」
「废话少说!束手就擒吧,马克西姆!」
蔻依高声怒吼,在闪避攻击之后,立刻调整行进方向,在漫天飞舞的魔法中找寻空隙,拚了命地向前冲,将自身化为一粒飞石,射向那个命运的宿敌。
○
「──喝啊啊啊!」
娇嫩的嗓音爆出一往无前的气势,必杀的凶刃从手里的刀鞘解放,速度之快,就连出鞘的刀鸣声也被甩在后头。刀风撕裂大气,刀光瞬间来到眼前。
慧太郎将调整好的重心往后一带,身体便像是受到外力拉扯般往后滑行,躲开了第一刀,诺依并未停手,反而趁势追击。她将挥空的同田贯正国刀锋一转,瞬间从右方挥下一记劈斩,再斩向慧太郎的左侧腹,丝毫不曾停歇地完成了一套三连斩。这就是药丸自显流「拔即斩」的基本战术,技艺高超者甚至能在一滴雨滴上连砍数次。
第二刀也被慧太郎侧身躲过,第三刀又被他手中带鞘的爱刀架开后,诺依立刻抽刀摆出「置蜻蜓」架式做出防备。剑尖停在比「正眼」略低的位置上,以防对手转守为攻。但慧太郎本来就没有反攻的意图,只是默默地拉开到安全的距离。于是诺依再度收刀,摆出拿手的居合架式。
接著,现场陷入短暂的寂静。虽然此时整个市区都已沦为战场,周遭的骚乱声响不绝于耳,但由于心神极度专注,外界的纷纷扰扰也被隔绝在外。胶著的气氛令人喘不过气来。
没过多久──
「……您从刚才开始究竟是什么意思?」
诺依轻轻说了一句话。声音当中夹杂著些许愤怒。
「什么意思?」
「请您不要装傻。人家刚才问的就是您为何不拔刀。不对,不仅如此,慧大人甚至连一次云耀也没有使用过哟!」
当然,就算诺依不说,慧太郎也心知肚明。虽然并不是不打算出手,但自己和对方如此周旋的态度也称不上积极。刚才他所摆出的架式,和示现流那种将一切赌在第一刀上的架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诺依会产生疑问也是理所当然。
「您的刀上看得见迷惑喔。」
「嗯,我想也是。」
「……到了这个关头,还在犹豫?」
诺依的语气变得更加咄咄逼人。虽然慧太郎的沉默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不管提出什么理由对方都不可能接受吧。总之他不会改变自己所订下的原则。
慧太郎低头看了看用绳子捆紧的无垢娘矩安,烦恼著接下来该怎么做。
由于交战的同时不断移动的关系,现在两人已来到塞纳河畔,眼前就是与西堤岛一样浮在河中央的圣路易岛。以自己的脚程,从这里赶往星形广场应该花不了多少时间吧。话虽如此,这场对决也不能拖太久。
问题在于下手的轻重。该手下留情到什么程度才恰到好处?
「我说,慧大人。」
「?」
「您该不会……瞧不起人家吧?」
诺依秀丽的脸庞显得有些扭曲。这个总是笑脸迎人的女孩,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对她来说,在交手时遭到对手轻蔑似乎是件不可饶恕的事情。唯有在这一点上,慧太郎做为一名剑客也能体会她的心情。
但正因为如此,或许能利用「这一点」进行突破。
「你要怎么想都无所谓,但我的确有意击败你。只不过──」
「嗯?只不过什么?」
「──就客观的事实来说,你的确不如我。」
如果被熟知自己为人的第三者听见的话,或许会怀疑有没有听错吧。但这确实也是慧太郎的真心话。
诺依像个稻草人一样愣在原地,露出了无防备的呆愣表情。
迟了一拍以后,怒气爆发的徵兆才浮现在她白净的脸蛋上。
「……刚才那句话……就算是人家也真的要生气喽!」
即使如此,诺依仍然没有逞一时冲动而发起攻势,的确令人佩服。而她几乎是抖著声音说完刚才那句话,可见有多么努力在压抑自己的怒火。然而,接下来诺依却缓缓解除备战架式,这实在是慧太郎想都没想到的发展。
「嗯,或许您说得没错呢……人家还没有傲慢到会认为自己在剑术上的修为能与实力媲美父亲大人的云耀传人相提并论呢……可是,既然慧大人这么瞧不起人家,要是您再不拿出真本事应战,人家可不会善罢干休喔!」
「……你想怎么做?」
「很简单哟。」
诺依脸上浮起一抹微笑。
随后,只见她全身皮肉开始蠢动。
「……!」
「您还没见过人家的『这副姿态』吧?」
慧太郎瞪大双眼,向后跳开一大段距离,忍不住在心中痛骂自己。明明知道诺依有多么沉溺于剑术,她只是想来一场单纯的比武而已──但这下似乎是触到对方的逆鳞了。本来是为了创造机会才出言挑衅,没想到却适得其反。解除拟态的〈裸虫〉对付起来可就更棘手了。
就在后悔莫及的自己面前,诺依迅速地完成了改头换面的程序。双臂从浅蓝色的小袖和服挣脱出来,上身完全裸露在外的诺依,外观保留了大部分人类的特徵,但整体看来依旧显得十分异质,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什么种类的〈裸虫〉。
蜻蜓。
而且多半是在萨摩也偶尔能见到的「琉璃星蜻蜓」吧。
背上有四片翅膀,额头上则有宝石般的复眼。而身体各处还覆上了类似鳞片的鲜蓝色甲壳。唯一让人摸不著头绪的是,她的手腕内侧多了几处凹陷与孔洞。此外,身为一种飞翔能力优异的蜻蜓,翅膀似乎小了点。
「人家可不是单纯的蜻蜓型〈裸虫〉喔,慧大人。」
似乎是看穿了慧太郎的疑惑,诺依纠正了他的误解。
「据说,人家属于较为罕见的类型呢,同时也具备了『水虿』的特性哟。」
「……水虿?蜻蜓的幼虫吗?」
「没错,就是住在水里的那种虫哟。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确实出现过像人家这样罕见的案例呢。化身后的昆虫型态,具有变态前及变态后的特性,这种奇特的裸虫,被专家称为『双重特徵者』哟。」
第一次听说呢。亨丽搞不好早就知道了?慧太郎不由得产生这样的疑问,而眼前的诺依再度摆出居合架式。
「人家看起来虽然像是蜻蜓,但内在却比较偏向水虿。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人家其实不太擅长飞行呢。不过取而代之的是,人家能够做出一些很好玩的特技喔。」
「……!」
慧太郎莫名地寒毛直竖。
出于直觉,他将重心凝聚起来,保持在随时都能踏入云耀的状态下。因为心中的警铃大作,不断警告自己要是不这么做,下一秒可能就会身首异处。
「那么──秘剑『水斩』,还请您不吝指正哟!」
话声方落,诺依便豪迈地拔出太刀。然而在半息之前,慧太郎已将蓄于双腿的劲道爆发开来。
隔这么远也行?──慧太郎脑中并没有冒出这种愚蠢的疑问。只见他刚利用云耀的步法闪离原地,呈放射状射出的「无数斩击」便接踵而至。
那是光芒。
在阳光的照耀下灿烂夺目,无序漫射的光芒之舞。
慧太郎当下就理解发生了什么。虽然心中赞叹不已,但眼下的情势不容许他停下脚步。因为光是冲刺这么一步,还不足以从诺依的剑围中全身而退。慧太郎顺势化为飞燕,在河岸上疾驰,和那片斩碎空间的无尽利刃拉开更多的距离。海量的水雾骤然遮蔽视野,一道淡淡的彩虹就高挂在头顶上。
现实中的时间不过一瞬间。但这正是决定生死的瞬间。
「慧大人,您知道吗?」
就在攻势终于停歇之时,诺依的声音从水雾的另一头传了过来。
双方的距离竟已拉开到十公尺以上了,连慧太郎自己也觉得有些离谱。但是刚才的远距兵器──虽然不知道这样形容是否恰当,但那玩意儿除了直线方向外,也具备相当广阔的攻击范围,要是不逃到这么远,还不够安全。慧太郎的背上现在已经满是冷汗了。
「水虿体内有个能够储水的结构,受到外敌攻击时,能够藉由喷水得到惊人的推进能力哟。一般来说呢,那是在水中才能够施展的能力──没错,人家跟雪兰大人正好相反,把这个能力用在攻击上面哟。」
「………………」
雪兰讲了一大堆,慧太郎其实有听没有懂。但是他大略能猜出先前那波攻击的原理。大概是将高度加压的水,从双臂上头的孔洞喷出,再藉由刀刃劈斩加速,形成大范围的霰弹吧。之前在魔女扫帚上见识到的超远距攻击,想必就是应用了这种能力吧。
「……其实在与约瑟夫交手时我就在想了,就算生物的结构有多么巧夺天工,这样的能力已经称得上是超能力了吧。」
「想到那些因为变成〈裸虫〉而失去的东西,这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代价呢──慧大人,刚才的攻击您还满意吗?即使如此,您还是不愿意认真与人家一战吗?」
水雾没多久便开始散去,而始终停留在原地的诺依,带著些许的优越感如此相劝。虽然令人火大,但情势的确变棘手了。纵使她储存于体内的水量有限,但要是那种攻击能够不间断地连发,应战起来可就令人头疼了。自己或许该下定决心了。
慧太郎将目光投注在手中的无垢娘矩安上头。集中精神,用手掌再三体会这个老伙伴的触感。
相当危险啊──纵然不愿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
但是,像之前那样耍小聪明也只会造成反效果,而且那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事。
「──我知道了,诺依。」
「?」
「接下来,我不会再留手。」
慧太郎缓缓摆出蜻蜓架式。诺依面色一肃,立刻将爱刀收回鞘中。
在这场死斗中,虽然已经摆出不知多少次蜻蜓架式了,但或许是其中蕴含的真切战意,被敏感的诺依察觉到了吧,她的反应就像是被踢飞的小狗一样戒备森严。但是那双凝视著无垢娘矩安的眼神,却还留有相当程度的不满。
「……嘴上说不会再留手,可是您还是没有拔刀呢。」
「嗯。虽然对不住你,但我不会打破原则。」
「人家不懂啦。您为何如此拘泥他人的生死呢?」
「因为,那就是我的『剑道』。」
听到慧太郎如此乾脆的回答,诺依的眼眸逐渐泛起困惑的神色。
「说穿了,剑术不就是杀人之术吗?」
「话虽如此,但也没有必要将价值观全都依托在剑上。」
「您的意思是,纵然悖离剑的术理,也要遵从伦理道德吗?」
诺依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的样子,只见她呆呆地眨了眨眼,歪著头露出一副「这样有意义吗?」的表情。
「就算为了这种事情劳心伤神,也只会让自己活得更辛苦吧?人家从懂事以来就在街上流浪了,在那种暴力等于一切的地方替对手著想,可是很愚蠢的呢。尤其是像人家这样的〈裸虫〉,根本不会有人站在自己这边哟。」
「………………」
「为了生存,斩杀一切来敌──这样不是很简单吗?就是因为武士能以极具效率的方式,实践这个简单的道理,人家才会这么著迷耶。」
弱肉强食。诺依自信满满地宣扬这有如野生动物般的主张。
的确,她的确有著值得同情的地方。慧太郎垂下眼帘如此心想。
毕竟诺依不但是〈裸虫〉,原本还是个流浪儿。为了生存不择手段也无可厚非。就像那个住在伊苏的流浪儿──尚,曾经对慧太郎表现出的态度一样。只不过,以前从未有人教导过诺依,与他人相处的方法吧。就连身为养父的库利萨里德也一样,之所以收留她,也只是看中她杀人的天赋而已。
诺依无法回到塑造价值观的童年重来一遍了。慧太郎也不知道该如何矫正她的想法。而此时此刻,他能够做到的只有一件事。
「──所以,你的剑才会那么『轻』。」
慧太郎不留情面的话语,让诺依的双眸再度蓄满怒意。
「正所谓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然而,只是一味承袭先人留下的技术体系,却不懂得将自己的心意灌注其中,所以你的剑才会如此轻薄空洞。所谓的视剑如命,并不是成为『剑的傀儡』啊。」
「……人家完全听不懂,慧大人想要表达什么呢?」
「我是说,接下来要让你看看『正确的挥剑方法』。」
诺依以无比深沉的眼神凝视著慧太郎。虽然慧太郎这次真的没有挑衅之意,但听在对方耳里想必和侮辱没有两样吧。片刻之后,这名剑之鬼露出决绝的微笑说:
「呵呵。老实说,慧大人的主张实在欠缺说服力呢──算了,这不重要。总之您终于有心出手了吧?既然如此,下一回合人家一定要逼您不得不拔刀,拿出真本事才行呢。」
诺依似乎打算再次施展那个叫做「水斩」的异形剑技。大概是对这招颇有自信吧,言谈间展露出目中无人的姿态。然而,慧太郎对此嗤之以鼻。
「不会再有了。」
「……什么?」
「不会再有『下一回合』了。」
将那些希冀以剑交心的期待、思虑浅薄的一厢情愿,全部粉碎殆尽。
「云耀绝不会有第二刀。就在『这回合』结束这场游戏吧。」
随后,慧太郎蹬地前行,化为一阵旋风。
○
「正、正面突破?」
秋津慧太郎的行动让诺依错愕。不,或许有一半是感到失望吧。
明明才领教过自己的「水斩」,面对这种呈扇形扩散的巨大斩击,直直冲向自己的行径无异是一种自杀行为。就算慧太郎还是认为自己技高一筹,这么做未免也太过大意了。就纯粹的剑技而言,自己或许真的不如对方,但若是再加上〈裸虫〉的能力,自己的实力绝不在其他〈七星〉之下。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根本没有败北的可能。
唉唉,真是无趣的结局啊──诺依打从心底这么想。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名示现流的剑客,能够好好检验一下自己的剑法,结果还没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就要结束了,真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呢。
算了,再耗下去实在麻烦。
结果他也和那些可有可无的对手一样,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形标靶吗?
诺依顿时对眼前的敌人失去兴致。既然已没了兴致,接下来就得看这个对手能不能让自己多练习几招了。
在不到一眨眼的剎那中,跨越了十公尺以上距离的对手,仍然不及诺依的出招速度。已经能够想像对方被刺成蜂窝的模样。
意志集中,瞳孔凝缩。已然达到「拔刀自在」境界的诺依,将爱刀同田贯正国从鞘中解放,一如往常地神速而精准。
药丸自显流便是居合,便是拔及斩。
透过这项理念所创造出来的,就是诺依自创的秘剑「水斩」。
近乎于浑然天成的动作迸射出一道剑光,从手腕喷射孔射出的水流,在利刃的加持下,化为数也数不清的致命飞沫,杀向来袭的敌影。这样的距离、这样的时机,根本没有闪躲的机会。
所以自己早就说过了。只要挥下手中的刀,还需要关心对手叫什么名字吗?
望向那令人遗憾的对手,最后姑且送上一句道别之语。
「永别了,慧大人。的确没有『下一回合』了──」
────砰咚!
冷不防地。
毫无任何预兆,诺依的脑中冷不防炸开一道巨响。
同时似乎还听见了某人的吼叫声。不,脑袋早已一片模糊。这时诺依脑中的时间顺序已经完全混淆了。
「──唔!呃,啊……?」
首先迎来的是一波冲击。至少在诺依的主观当中,这是第一个感觉到的现象。就在爱刀出鞘的下个瞬间,有什么东西击中了头部左侧,结果自己大概是飞出去了吧,最后在地面上翻了好几圈的样子。证据就是全身上下传来的阵阵剧痛。然而,直到某个人的面孔占满整片视野之后,脑袋才开始运转,逐渐明白了自己的遭遇。自己似乎是在塞纳河畔一路翻滚,直到半个身体陷入浅滩中才停下的样子。因为现在她能够清楚看见,河面上映照出自己陷入混乱的脸孔。
事情再离奇也要有个限度吧。
为什么自己会倒地不起?究竟是谁下的手?
难道是某处藏有伏兵,从自己的死角发动攻击吗?或是单纯运气不好,被飞船的流弹波及?难道说,是被装甲车还是什么东西撞上了?
不,全都不对。想到这里,才渐渐明白了真相。
「……躲……躲开了……?」
躲开了。没打中。自己的「水斩」并未命中来敌。
就在认定慧太郎插翅难飞的下个瞬间,他莫名地从视野中消失了。直到头部遭到痛击的前一刻,自己明明牢牢盯著对方的身影。
所以她才会摸不著头绪。完全无法理解。因为若是诺依的记忆没出错,在开战的那剎那,双方明明还隔著一大段距离才对。就算对方使用某种方法闪过「水斩」,绕到自己的身旁也好,速度也不可能快到让自己连看都没看见才对。这已经不是「速度快」就能够解释的现象了。
不可能。就算云耀是踏足两万分之一秒世界的魔剑也不可能办到这种事。这不是速度上的问题,其中必定有诈。想必是某种蒙骗感官的奇异技法吧。
「怎、怎么会……?」
对方到底做了什么?刚才那一击究竟是怎么回事?
掌握答案的人,现在就伫立在倒卧不起的自己身旁。
握著未出鞘的武器,来到自己身旁没多久。在朦胧的视野中仰望著他,才发现他的表情十分凝重,看不到胜利的喜悦。
「你还不够成熟。」
他似乎不打算痛下杀手,只是淡淡地开口说道。
「无论是精神、剑技,还是其他方面都不够成熟。」
「……!」
「至少,你还远远不及库利萨里德,或是同为〈七星〉的约瑟夫,甚至是雪兰。你只是擅于『斩杀比自己弱小的对手』,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小孩罢了。」
他的话语中并未夹杂怜悯或侮蔑。正因为如此,这样的指责更为痛彻心扉。
「抱歉,我并没有对小孩子痛下杀手的打算。」
诺依奋力嘶吼。虽然因为剧烈到引起耳鸣的头痛,以及遭受当头棒喝而造成的精神创伤,让她几乎发不出声音来,但她还是发狂似的在心中不断怒吼。
不但品尝到败北的滋味,还被当成无知孩童看待,那人甚至不愿给予身为败者的自己一个痛快。打从出生以来,她从未遭受过如此屈辱。
「别……别开玩笑了……!」
诺伊不顾意识朦胧,咬紧牙关试图起身。再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裸虫〉啊。虽然再生能力不怎么样,只要没有当场死亡,还是站得起来,还是能够战斗。
但是──
「那么,你想死吗?」
对方轻飘飘拋下的这句话,恐怖到让身体不听使唤。
少年俯视著自己,眼神十分沉静,但诺依心中却产生了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感慨,只是茫然地仰望著对方。
死。
自己会死……?
无庸置疑。毕竟这就是战斗的本质。正如同自己能够杀死别人一样,别人自然也可以杀了自己。只是因为诺依一路赢到现在,所以还活著。说穿了不过就是这样。
是啊。自己应该早就知道了,赢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
可是,为何身体无法动弹?试图起身而撑在地上的手臂,积蓄力道准备蹬地而起的双腿,为何全都不听使唤了呢?
秋津慧太郎刚才说出的「显而易见的事实」,让诺依从自己的失败,以及过去所经历的那些战斗之中,强烈地体认到过往的人生,其实只要走错一步就会万劫不复。
啊,这样啊。
直到这个瞬间为止,只不过是自己从未经历过一场真正的「生死之争」。
只是单方面夺走他人的性命,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角色反转。只是自以为是地认为那些人拿起了剑,就该做好丧命的觉悟罢了。本来就是这样,不是吗?谁想得到那些「只是会动的标靶」真的能够杀死自己呢?光是想像都觉得可笑。
「啊、啊啊……」
这种感觉并不陌生,自己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放在过去,这反而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情绪。
只是在暗巷中学会反抗,日复一日起身反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让心灵麻木不仁了。大家想必都是这样。那时候自己根本连作梦都不敢想,会有人愿意向幼小的孩子,还有那些受到迫害也被视为理所当然的〈裸虫〉伸出援手。
正因为自己成了掠夺的一方,所以很久不曾想起死亡的恐怖。
所以,真正「瞧不起人」的究竟是哪一方才对呢?
「诺依,和我做个约定吧。」
「唔……」
诺依闻言不禁肩头一震。慧太郎依旧伫立在原地,低头望著自己。
「从此之后不准你再拿剑──我不会再这样要求你了。因为我想,剑术对你来说大概还是不可或缺的东西吧。要你这么做实在太强人所难了。但相对的是,我要你答应我,在你下次打赢我之前,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取人性命。」
「什么……!」
「这是胜利者开出的条件。身为一名剑客,至少该遵守这点底线吧。」
正觉得这条通告太过蛮横时,没想到对方二话不说转身就要离开了。诺依情急之下,即使知道自己无力起身,还是拚了命地在河畔挣扎。
等等,不要走。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种要求未免太过离谱。
只是吞下一场败仗倒是无妨,可是这种凄惨无比的收场──失去斗志,战士怎么能以这样的理由结束战斗呢?与其这样,倒不如一死了之。
「可是,为什么……?」
手脚仍旧无法动弹。就连想要开口反击,也因为失去斗志而胆怯到说不出来。明明受到这般奇耻大辱,却一点也不想站起来。似乎打从心底觉得,即使必须做个忍气吞声的胆小鬼,也想要活下去。
这种生活方式,明明就不是自己憧憬的把生死置之度外、贯彻自我意志的「武士」所应有的处世之道。
「不、不是的……诺依才不是这样的人……!」
「不,这就是人性。这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感觉。」
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只以冷澈的声音如此相告。
──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终于能站在起跑线上了。
──如此一来,你应该能明白正确的挥剑方法了吧?
这番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是将诺依所拥有的剑术天赋──「心无罣碍出刀斩敌」的处世之道,彻底毁灭的一击。
「啊、啊啊啊啊!」
诺依哭得声嘶力竭,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做不到。纵使身上的创伤早已痊愈,她也无法起身阻止对方离去。此生未曾有过的屈辱,让她的脑袋似乎变得不太正常。
的确,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上了一堂剑术课。
从此以后,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随意自在了。对方赋予的诅咒将会让身体无时无刻笼罩在恐惧的阴影下,而且今后就算战胜敌人,也不能随意斩杀了。自己将会如同那些凡人一样,受到那些无谓的迷惑与苦恼所折磨,每次出手都得绑手绑脚的。
诺依失去了自由。不再完美,不再是个剑之鬼了。
比起夺走性命,秋津慧太郎选择了更加残酷的方法让自己屈服。
自己必须如他所说,坚守剑客的最后一丝底线。虽说那充其量只是对方擅自订下的口头约定,但败者终究得听从胜者的要求才行。
「……不会…………」
遭遇人生最大挫败的诺依,望著那毅然决然离去的背影,那个自己从此刻开始必须苦苦追赶的身影,她声音颤抖地喊出心中无尽的仇恨──
「……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日本人。萍水相逢的有缘人。出身自萨摩。示现流的剑士。不应存在的达太安。
这些资讯或头衔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说来讽刺,直到此刻诺依才开始正视他,将他视为一个对等的存在。
她高喊那个名字。那个就连憎恶也不足以形容的少年之名。
「秋津……慧太郎────────────!」
他并未回头。
想必在他眼中,败者根本不值一提,还是赶往下一个战场比较重要吧。
被弃置在原地的诺依,四肢沉在河水之中,只是以那双充满愤怒的眼眸死死盯著少年的背影。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也不肯罢休,将那名宿敌的身影深深刻入自己的心中。
等著吧,她会重新站起来,总有一天要报仇雪耻。
○
诺依被第四人击败了。
库利萨里德收到这份报告时,正在忙著执行自己的使命。
『……把详细过程说给我听。』
为了不影响专注力,他只是短短回了这么一句,于是传来虫的预兆的那个人──从上空观看了慧太郎与诺依一战的雪兰的部下,便将交战的过程与诺依的生死等等细节,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听完之后,库利萨里德如释重负,悄悄吐了口气。
『这样啊。那么,总之诺依那丫头没有生命危险吧?』
『是的。不过若要在本次作战中继续执行任务,恐怕……』
也是啦──库利萨里德心想。毕竟打从自己决定传授药丸流开始,那丫头就是在几乎没有经历败北的情况下成长到这一步。败给亦师亦父的自己,和在真正的胜负中败北,意义完全不同。她在精神上肯定陷入绝望了吧。
『不要紧。只要还活著就好。找个能腾出手来的家伙去带她回来。』
了解──对方如此回答。随后,虫的预兆十分乾脆地中断了,似乎是不想打扰自己的作业吧。
库利萨里德再度埋首作业,但慧太郎与诺依交手的结果,仍然回荡在脑海中的一角。事实上,他能够凭空还原整个过程。因为,若是要与解除拟态的诺依对决,库利萨里德多半也会采取和慧太郎一样的战法。
没错,库利萨里德已经猜出答案了。那个就连身为当事人的诺依可能也猜不透的,秋津慧太郎用来拿下胜利的精妙技法究竟是什么。
无论是击溃诺依的云耀,或是迅速移动到死角的体术,在他眼中都没有秘密可言。只不过是靠著示现流特有的「左肱切断」,在冲刺的过程中将身体各部位急速静止,利用重心与惯性往其他方向闪避,同时再度加速,一口气绕到诺依的身侧罢了。
问题在于,为什诺依会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挨了那一击呢?
库利萨里德试著融入女儿当时的心境,终于明白了。诺依现在想必十分困惑吧。一定在想:「明明那时候还离得那么远,怎么能移动得这么快?到底是什么时候被他绕到身旁的?怎么想都不可能啊。」
这也无可厚非。毕竟云耀传人的步法,虽然有时也被比喻为仙术一般,但终究还是有其极限。而自己先前已经将示现流的特徵都教给诺依了,只要她懂得保持恰当的距离,应该不会这么容易被人偷袭成功才对。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答案很简单,这个傻女儿。你打从一开始就把重点摆错地方了。」
剑术不是有求必应的魔法。现象的背后必定有其原理在。只要察觉情况有异,首先该怀疑的不是当下发生了什么现象,而是去检视「自我认知」。
应该把焦点放在距离上头──如果诺依主观认定安全无虞的敌我距离,实际上却已经足以致命了呢?
刚才传讯汇报的部下也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为何诺依大人会做出那种把自己送到敌人眼前的举动呢?」
这就是关键所在。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与自杀没有两样的应战方式,看在与慧太郎面对面交战的诺依眼里,却是个发动攻势的大好良机。
「……真是的。就算蜻蜓型〈裸虫〉的视野极为宽阔,但是那丫头实在太过依赖视觉情报了。这下子可被人抓住目测法的盲点,好好戏弄了一番啊。」
在剑术当中,存在著能够完美隐藏行动预兆及启动徵兆的技法。
透过重心操作来固定体轴,极力消除身体的小动作,抢在对手反应过来之前出手。而更高一层的境界是,在任何状况下都能完美。
消除一切动作预兆──换句话说,就是要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出其不意地攻击对手的破绽。
库利萨里德养成平时也保持在这个状态下的习惯,已经二十余年了。早己熟练到能在近乎无意识的状态下照常行动,但慧太郎还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不过,至少在他刻意为之的状况下,还是有能力剥夺对手的距离感。
像诺依这种半桶水的高手是最不安全的。由于她习惯不自觉地测量敌我距离,但是以此为基础所做出的判断其实并不可靠,结果连自己的距离感被敌人破坏了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毫无防备地被对手近身偷袭。
诺依的独门秘技「水斩」,是一种将水流斩击呈扇状射出的技法。想当然耳,只要越靠近诺依,就越容易闪避。再加上前述的距离误判,而发动攻击时视野又会变窄,还有对于从正面突破的对手过于大意轻忽。因为犯了这么多的错,所以在慧太郎突然往横向移动时,诺依也就完全错失了他的踪影。也难怪诺依会产生错觉,误以为自己是在出手的同时遭到对方重击。
两者高下立判。如果用马克西姆的话来形容,就是「选错角色」了。
「……对现在的诺依来说,难度还是太高了吗?嗯,这也是理所当然。」
毕竟对方可是足以打倒约瑟夫的猛者啊。才刚成为〈七星〉的小丫头怎么会是对手?所以库利萨里德先前才会不厌其烦地一直交代「不要和第四人交手」,不过大概是太久没有品尝到败北滋味的缘故吧,诺依的危机管理能力还有待加强。在不明瞭敌我实力差距的情况下提出挑战,光是能捡回一命就是侥幸了。
「话虽如此,没想到会输得这么彻底啊。」
那家伙很行嘛,库利萨里德开心地扬起嘴角。
他一面嘀咕一面专心进行作业──目光一转,顺著自己举起的手往前看,总觉得横躺在眼前的异形身影看起来也很开心的样子。当然,那只是自己心中的感伤所形成的错觉罢了。
「第四人如此活跃,你也觉得开心吗?」
待在毫无一丝光线透入的幽暗之中,库利萨里德眯起散发光辉的右眼,对著那不太可能会回话的对象继续说了下去。
「再忍耐一下啊。最后的骑士一定会来到这里的,到时候再让你们见见面喔。我想,等你们见到面的时候,大概不会隔著这层『外壳』吧。」
周遭微微响起像是冰块破裂的劈啪声。那是从刚才到现在持续不断化石化所造成的声响。倘若女王所言不假,应该还有足够的时间完成作业,但也不能太过大意。他心里一直有种感觉,必须尽快将目标物品取出才行。
然而没过多久,眼见某个物体从异形阴影中缓缓浮现之后,库利萨里德才松了口气,半感叹半惊愕地喃喃自语起来:
「原来如此,这家伙是……啊,的确能感受到与〈虫天之瞳〉相同的气息。」
暴露在琥珀色光芒下的那片幽暗之中,突然诞生了一道鲜血般的艳红光辉。鲜红色光芒与自己的右眼相呼应,宛如心跳般忽明忽灭。
库利萨里德笑了,藏于第五封印地的「至宝」让他心中涌起一股满足感。很快就要结晶化了吧,他心想。
「──女王,你看到了吗?『毁灭世界的子弹』,马上就要射出第一发了。」
○
钢铁之足辗碎石砖,源源不绝的炮火撕裂天空。
巴黎警察自动甲冑部队化为游击部队。而率领其中两个小队的维多克,瞄准在头顶上做出超常飞行动作的扭曲人影,一边发射装备在自机上的榴弹炮,一边抱怨个不停:
「啧!这是什么恶心的速度啊……!」
「来啊来啊,你在发呆吗,鬓角兄?现在想求饶还太早喔!」
雪兰在持续低空飞行的同时,不忘出言揶揄。她靠著具备压倒性优势的机动能力,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猛烈炮火中穿梭自如。虽然从刚才到现在,整个部队凭藉高度默契打出毫不间断的火力输出,但还是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多只能让对方无法拉近距离而已。
这样下去有点不妙啊,维多克不禁皱起眉头。
一开始,维多克只是想专心拖住雪兰而已。因为难得运气不错,从巴黎上空肆虐的敌方部队中,碰上了似乎是指挥官的她,所以才想从敌方的战线上打开一个突破口,好让之后才会抵达的博梅斯尼等军队魔法师,能够顺利介入战局。
虽然他想不顾一切达成这个目的,但是对面那个家伙实在太过棘手了。
既然没办法打倒对方,倒不如见机撤退,移动到更适合自动甲冑发挥所长的地方去,可是雪兰却比想像中更缠人。对方明知道在军队魔法师登场后,会大幅影响空战的情势,就应该转移目标才对,可是她为何对自己这支部队如此执著?
『是因为信赖部下吗……不然就是自认为足够强悍吧。答案究竟是什么呢?』
「抱歉啊,我就是这么强悍!一点也不淑女,完全没有女人味!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明明只是自言自语,结果扩音器忘了关掉,真是无妄之灾啊。雪兰展现了她的听力有多好,拖著数条火焰朝维多克急速俯冲。虽然战友们操纵自动甲冑陆续发射大炮,但对于以折线方式飞行的雪兰来说,根本毫无威胁可言。
看来「先瞄准再发射」的武器对那家伙一点用处也没有。攻击必须从点扩展成面才行。
维多克手脚俐落地,从装在自机背上的曲射炮中,发射了对人用的榴弹。
「唔……又是这玩意儿!」
雪兰不禁沉声怒吼,在千钧一发之际翻身闪开。随后,呈拋物线飞行的榴弹在空中炸裂,无数铁片朝四面八方迸散。压制空间的攻击──简单来说,就是「乱枪打鸟」式的武器对雪兰意外地有效。
接著,再度拉开距离的敌人,又开始在头顶上盘旋。而战友们不出所料地再次发动长距离炮击。先前的攻防战又再度重演。
有来有往──表面上可以这样形容,但实际上是因为双方都欠缺决定性的手段。
维多克等人迟迟无法命中目标,而另一方则是找不到机会贴身攻击。由于雪兰是攻击力不强大的〈裸虫〉,想要干掉自动甲冑的话,只能从接缝处下手。幸好这个敌人不具备从远处射穿装甲的手段。
『不过啊,这样下去是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会担心也是很正常。因为己方可是有著弹药存量的隐忧。就算弹药用不完,但我方还是在区区一个人身上浪费了太多弹药。必须尽快结束这场战斗才行。
『那么,到底该怎么──嗯?』
正在思考解决对策的维多克,突然微微皱起两道粗眉。刚才还在空中恣意飞舞的雪兰,忽然减弱喷射的力道,滞留在空中,转头仰望某个方向。虽然转瞬即逝,维多克确实看见了雪兰表情冻结的模样。
怎么了?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现在或许是狙击她的好时候,但是对方露出的空隙太大,反而让人觉得像是一场陷阱,于是维多克等人竟然一反常态地减弱了炮火。
就在这个空档,雪兰失魂落魄地喃喃道:
「……喂,怎么了?别开这种无聊的玩笑……想必也有……这样的意见喔……?」
因为隔了一大段距离,实际上声音根本传不到这边。但维多克学过唇语,所以读懂了她嘴里说出的内容。
雪兰的神色不再像先前那般狰狞。她就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少女一样,如此大喊:
「说什么再见……说什么谢谢!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米夏!」
○
究竟交手了多少拳呢?
头晕目眩,出血量十分严重。身上的铠甲也已经残破不堪。但那名实力非比寻常,身高超过三公尺的魁梧大汉,完全不让博梅斯尼有喘息的时间,再度攻了上来。
「唔……!」
装备在敌人义肢上的奇妙武器,发出低吼从自己眼前掠过。那个似乎搭载了小型马达的玩意,上头的链条状小型利刃正猛烈地自动回转,是一种名叫「链锯」的武器。也是造成博梅斯尼的铠甲伤痕累累的元凶。
当然,无论威力多么强大,那仍旧是一种无机物。只要用他的铁手套揍上一拳,就能将内嵌的术式──也就是博梅斯尼家代代相传的炼金术,直接将那玩意儿变成废铁。
然而,在对手同时使用了「那个特异能力」的情况下,直接硬碰硬实在太过危险。
「怎么了……你已经……不行了……吗……?」
米哈伊尔隔著面具,闷著声音开口。
在此同时,疑为蚂蚁型〈裸虫〉的他,将那只覆盖著甲壳、纯为血肉之躯的左臂猛力一挥,指尖便飞出数滴茶褐色液体。利用下潜动作打算从侧面突击的博梅斯尼脸色一变,试图向后闪避却为时已晚。在半空中飞舞的神秘液体,突然迸出火花,形成小规模的爆炸,在冲击波的影响下,博梅斯尼整个人向后飞去。
「别挣扎了……差不多……该认输了……」
「别、别小看吾!根本不痛不痒啊!」
双方接下来的攻防令人目不暇给。眼见双方拉开到爆炸威力不会波及自己的距离后,米哈伊尔便从左手指尖分泌了分量远胜于之前的液体──那种挥发性物质,就这么甩了出去。博梅斯尼双拳往脚边一砸,当场做出一道由隆起石砖构成的厚实防壁,在挡下猛烈的爆炸后,他立刻往前方冲去。虽然袭向全身的热浪让人相当难受,但他还是利用烟尘作为掩护,勇敢地冲入敌人怀中。
和这个人拉开距离会有危险,博梅斯尼已经学到了这个血淋淋的教训。
炼金术在某种程度上拥有远距离攻击的优势,这个观念在里格瓦尔邸的战斗中得到深刻的教训。而对方身上的挥发性物质,具备了只要一点点飞沫就能轻易破坏自己身上铠甲的威力。再加上那玩意儿是液状的,无论是防御或闪躲都极为困难。如果没办法封锁对方的爆炸攻击,那么也只能选择伤害较轻的肉搏战了。
「……名不虚传。你确实……很勇敢啊……不畏惧……受伤吗……但这只是……有勇无谋。」
「毋须多言!吾本来就不善于口舌之争!」
博梅斯尼一面大喊,一面以8字形摇摆位移迷惑对手,左右拳如狂风骤雨袭向对手。灵敏就是小个子最大的武器,他一刻也不停歇,攻击攻击再攻击。
但是已经解除拟态、身披一层甲壳的米哈伊尔,也和自己一样,有著一副铠甲保护脆弱的肉身。单纯的打击除非击中要害,否则无法击垮敌人。既然如此,就只能用魔法想办法做点什么了。
「……没用……的。」
瞄准面具而去的右勾拳,被米哈伊尔的左手直接挡下。
炼金术──没有发动。无法发动。对于由多种物质构成的人体进行资讯干涉,远比分解、炼成无机物的难度高出太多了,根本不是可随身携带的术式或咒物能够办到的事情。而这一点,米哈伊尔早就看穿了。
接著攻守瞬间逆转,对方挥出义肢上的武器。演奏著可怕旋律的链锯斩向博梅斯尼的脖子,他压低身子勉强躲了过去。虽然头盔严重破损,头部裸露在外,他也不以为意,只是专心防止对方再次从左手掷出挥发性物质,凭藉钢铁般的胆量维持在对双方都很危险的攻距。
这种行径实在鲁莽至极,但是博梅斯尼相当满意,因为对他而言,只要维系这个恐怖平衡,就有机会抓住微乎其微的胜利契机。
「──你还是乖乖投降吧,米哈伊尔!继续缠斗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陷入长期战的话,是吾较为有利啊!」
「或许吧……但是……我无法答应……」
米哈伊尔回话的语气没有半分动摇。
「原本……我的使命……就是拖延时间……我……从来没有……撤离……的打算……」
拖延时间。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但米哈伊尔之所以执著于这个地方的理由,似乎就是这个。他心里也很清楚,虽然表面上占据优势,但实际上陷入窘境的人也是他。博梅斯尼忍不住又开口相劝:
「甚至要赌上性命才能完成的使命,不就等同于是弃子吗!」
「这是……值得的……为了完成宏愿……我的牺牲,是有必要的……既然你也是军人……就应该能够……理解……舍生取义的……道理……」
博梅斯尼当然能够理解。虽然心里不愿承认,他的确能够理解敌人死战不退的理由。
过去在某个机缘下,受到阿道夫.梯也尔的招揽,博梅斯尼认同了那个人的理想与大义,于是舍弃了以往自己所坚守的正义。比起在眼前求救的个人,拯救大多数人的未来更为重要,所以他选择成为梯也尔的走狗。
他并不后悔,也不曾埋怨。这是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而自己早就过了为此感到迷茫的阶段了。
但先前因为某件小事而在多年后重逢的那名旧识,却一点也没变,还是自己记忆中的那副模样。这件事让他微微自惭形秽。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逃避?
在罗浮宫交谈的时候,「那个人」略带愧疚地问了这么一句话。
那时博梅斯尼只是反射性地回了句「没有」加以否定,但其实心中泛起了某种嫉妒与自嘲之情。
若要说逃避的话,应该是自己才对。
真正走上邪路的人,其实是厄尼斯特.欧杰.德.拉.博梅斯尼才对。
因为博梅斯尼再也忍受不了。在「那个人」离开犯罪调查局之后,虽然他依旧以个人的身分与不公不义持续奋战,但现今已然陷入革命狂热之中的法兰西王国,随时随地都有新的斗争火种诞生。
日复一日,斗争与镇压。无辜民众白白流下的鲜血。
这个国家要到哪一天,才会不再有枪响呢?在看不见终点的轨道上前进的博梅斯尼,终于弯下了膝盖。他开始相信,除了梯也尔告诉自己的理论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但是,把自己一个人留下来,选择离开前线的「那个人」,虽然失去了公家身分,却还是像以前一样,至今仍在自己办得到的范围和世上的毫无道理之事持续对抗。
据说「那个人」辞去调查局长宝座的理由是「腻了」,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相信过。因为一点也不坦率的那个人,总是会找各式各样的藉口来掩饰。
那个过去自己所景仰的男人,那个自己拚了命也追不上的背影。
后来经过了许多年,拥有别人理想中地位的博梅斯尼,却已经失去了与「那个人」并肩作战的资格──
「喔喔喔喔!」
正因为如此,既然知道对方与自己怀有相同的觉悟,他更不能停下拳头。无论使出多么卑劣的手段,为了胜利他都在所不惜。
「放弃吧,米哈伊尔!不要白白送掉这条性命!」
「我说过了……这不是……白白牺牲……就算我能侥幸活下去,那又……有什么……意义……?」
米哈伊尔敲了敲义肢上的武器,身影依旧不动如山。
「被人类抓到的〈裸虫〉……还不是会被送到……研究设施里……当实验动物……既然如此,不如用这条命……为组织鞠躬尽瘁……」
「……这是何等逞强啊!」
铁臂狂舞,飞沫爆裂。明白自己根本无法阻止米哈伊尔之后,博梅斯尼也爆发气势挺身奋战。既然在命运的捉弄下成为对手,就算无法生擒,拚著这口气至少也要用自己这双手送他上路。
层出不穷的小爆炸,每一次的破坏力都等同于铁球重击,终于让博梅斯尼身上的铠甲完全失去防御作用。全身骨头发出哀号,嘴里吐出大量鲜血,他甚至没有余力闪避迎面而来的链锯。机械驱动的回旋刃从肩口一路砍到侧腹,一点一点被削去血肉的不适感令人反胃,但还是强忍一波波的剧痛猛力挥拳,几度差点失去意识。下潜、仰闪、摇闪。一心只想将毕生所学的拳击技巧全部施展出来的博梅斯尼,现在的状态比自动人偶更加麻木不仁。面对不惜同归于尽而一路猛攻的他,米哈伊尔也一反木讷寡言的个性,放声咆哮起来,不顾伤到自己的风险,在极近的距离下释放威力强大的爆炸攻击。博梅斯尼发出刺拳、直拳、左右勾拳,逮到空隙再来一记上勾拳。他将身体的引擎转速催到极限,心脏几乎快要烧毁,血也近乎于枯竭。甚至能够听见紧追在身后的死亡脚步声。但他将一切的顾虑统统拋在脑后──
「吾~勇往、直前!」
博梅斯尼终于押上了所有的赌注。
彷佛失去平衡般俯身贴著地面移动,这瞬间,他利用魔法将脚下的地面急速拱成一座孤峰,乘著惯性以及敌方爆炸攻击的冲击波高高跃入空中。由于身高差距让他始终只能从下方发动攻击的劣势,反而被他拿来作为偷袭的绝佳掩护。只见博梅斯尼宛如一只凶鸟,从米哈伊尔的头顶上发动致命一击。
正因为这名壮汉高大无比,也代表他的防御死角就是来自上方的攻击。
把防御及闪避统统拋在脑后。透过炼金术将护身铠甲变形,凝聚在右臂形成一副巨大的手甲。已然化为人肉炮弹的博梅斯尼,在落下的同时,将那具在他双脚踏地时根本挥舞不动的巨型武器猛力挥出。打击型攻击的诀窍就是,质量越大破坏力越大。他以破釜沉舟的觉悟,倾尽浑身之力朝著米哈伊尔送出一记铁拳。
接著,响起一声彷佛攻城武器撞破城门的浑厚声响。
随后,一股决定胜败的冲击传入手臂之中。但那并不是代表胜利的痛楚。
就在下个瞬间,他看见了迸散于空中的无数银光。那是米哈伊尔的一部分面具,还有被拿来当作盾牌防身的义肢的零件──以及在两者碰撞的瞬间,博梅斯尼被挥发性物质射成碎片的巨型手甲。
「唔,呃……!」
博梅斯尼无力作出守势,也没有余力保护那只连同手甲遭到粉碎的右臂,就这么重重摔在石砖上。肺部受到外力冲击而被迫挤出空气,导致四肢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皮肉烧焦的阵阵异臭冲入鼻腔,他脱下铠甲必须付出的代价,就是全身烧伤。大概是刻印的魔法阵也被破坏了,套在右臂的合成金属残骸也毫无反应。随后,一道深沉的巨大阴影,来到了伏地不起的他面前。
「……胜负……已定……」
是米哈伊尔。
虽然看起来疲惫不堪,却始终没有示弱的迹象。
或许是〈裸虫〉的再生能力足够强大,对方身上几乎看不到外伤。面具破损了一小部分,以及损失了一具义肢,就是自己所创造的全部战果了。方才豁出性命放出的最后一击,落下的动能被爆炸削弱,导致他最后并没有完全击中目标。
博梅斯尼站不起来了。事实上,没有当场死亡就算得上是奇迹。就连看见米哈伊尔缓缓朝自己伸出手来,也只能认命地随对方宰割。
「输了……吗……」
对于这毫无意义的问题,米哈伊尔回了声「没错」。
「……是我……输了……你的坚持……让你获得最后的……胜利……钢铁男爵。」
听见这匪夷所思的回答,博梅斯尼还来不及吃惊,就被米哈伊尔用左手举了起来,冷不防地全力拋向马路的角落。
当博梅斯尼在半空中意识朦胧地看见了「那个」的瞬间,他才明白米哈伊尔看似要置他于死的这项举动,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么。
因为他看见了一大群蒸气战车与步兵,不知何时已列阵完毕,准备发动攻击。
没错,这就是所谓的「卑鄙手段」。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这条道路拱手让给米哈伊尔的博梅斯尼,舍弃了自尊,事先安排好的保险措施。
这里是香榭大道。是通往星形广场最便利的捷径,也是全巴黎最宽敞的大道,能够容纳大部队行军。看穿了这一点的米哈伊尔,才会从一开始就挡在这里,利用仪式魔法将来犯的士兵接连击退。
正因为如此,博梅斯尼将这场胜负拖得越久,就越有利。
只要将米哈伊尔所设置的魔法措施毁去,拖住他一段时间,不让他有机会重新布置的话,等到后援部队抵达就能结束一切。而或许也和米哈伊尔坦承自己的目的是拖延时间有关吧,虽然他看穿了博梅斯尼的意图,却没有利用虫的预兆呼唤那些中途撤退的部下。
为了同伴而选择牺牲自己的这名敌人,让博梅斯尼十分纠结。虽然两人同样都是善尽职责,这个人的身影却是如此高洁完美。
再者──对方为了不让自己卷入即将发动的炮击当中,用尽力气将自己拋到远处的这项举动,更是让博梅斯尼心中涌起近乎于愤怒的感情。
「……为什么!」
在空中飞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路肩著地的博梅斯尼,虽然被摔得失去大半意识,还是拚了命地试图追问伫立在路中央的米哈伊尔。
为何要拯救身为敌人的自己?为何像你这样的人会成为〈烈日幻雾〉的一员?──猛烈的情感在胸中回荡,让博梅斯尼也搞不清楚,自己真正想要询问的究竟是什么。倘若手脚还有力气的话,搞不好会冲上去揪著对方的领子问个明白。
「我没有……找人作伴同行的……兴趣……没有必要死去的人……就好好……活下去。」
在这么开阔的地形被大量炮塔瞄准,米哈伊尔大概也有所觉悟,知道自己已经逃生无门了,所以他才会回答得如此坚定不移。
接著,不知出于何种意图,他再度进行拟态变回人形。只见他缓缓将手放在那张遮掩容貌的铁面具上,将手指扣在博梅斯尼刚才制造的缺口边缘,用天生的怪力将面具硬是扯了下来。
博梅斯尼忘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不应看见的东西。
「…………小……孩……?」
是个小孩。
还留有几分稚气,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
米哈伊尔超人般的巨大身躯上头,竟然有一张如此稚嫩的面孔,两者结合在一起,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看到了与自己一场死斗的对手的真面目,博梅斯尼除了惊讶之外,也做不出其他反应。
身为一个神秘组织的成员,人格上的洁癖却比自己还要严重而天真──也因为博梅斯尼心里一直怀著这样的想法,所以看著对方面具底下的真实面貌,才为时已晚地恍然大悟。同时也义愤填膺地暗自后悔,自己为何没有早一点发现。
后来,博梅斯尼已经不记得,在那瞬间自己喊了些什么。
好像是催促米哈伊尔「快逃」,又好像是对著马路另一头的军队高声怒吼「住手」。而他唯一清楚记得的,就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雪兰……」
就在完全失去意识的那瞬间,终于第一次听见他真正的声音。语调是那么和煦,不禁令人鼻酸。
○
米哈伊尔过去是个为先天疾病所苦的小孩。
病名已经不太记得了。只知道是一种全身肌肉以常人数十倍速度生长,短时间内便会使患者失去行动能力的怪病。而这种病,自然也会妨碍肉体的成长及自愈能力。米哈伊尔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肌肉收缩太严重,不得不切除右手。
在现代医疗的水准下,无药可医──连医生也这么说,举双手投降了。
米哈伊尔七岁时,体格依旧只有婴儿的大小,光是肌肉的伸缩就会造成全身复杂性骨折,因此就连想从床上起身也不可能。亲生父母在那时候终于放弃了,将他一个人留在故国的雪地之中,转身离去。
这样的米哈伊尔之所以能够得救,不是因为别的,就是〈裸虫〉化这种怪异的现象。
远远凌驾于常人之上的恢复能力,是一种改变肉体本质的神迹。
为世人所忌讳的「怪物」身躯,正是将米哈伊尔从地狱般的折磨中解放,迎向崭新人生的最大功臣。
在孤零零的寒冷天空之下,深知命不久已的自己,闭上了双眼。而当米哈伊尔再度苏醒时,却已经得到了久违的自由。之后就像是要填补五年分的停滞一样,身体开始急速成长。似乎没有花太久的时间,自己的身高就已经超过大人了。
即使多年前遭到切除的右手没有复原,也因为体格过于巨大,在学会拟态后还是遭受到不少迫害,可是──对于自己成为〈裸虫〉,米哈伊尔从来不曾后悔。虽然许多同胞怨叹自己的命运,每当看见镜中的身影总会涌起无处发泄的怒意,但米哈伊尔从未有过这样的情绪。一想到那段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日子,因为〈裸虫〉化而发生的各种磨难,也就不算什么了。
没错,从这个角度来看,自己在这特立独行的组织中,也算是个特立独行的人了。
〈烈日幻雾〉的宗旨是「拯救所有人」,而米哈伊尔的想法却是「〈裸虫〉的存在本身,就已是大多数人的救赎了」。只不过是世人还没有理解,能够治愈一切疾病、解决大部分创伤的〈裸虫〉化现象,究竟有多么可贵罢了。
因此,在因缘际会下接触了组织的米哈伊尔,虽然怀有许多困惑及烦恼,还是选择了加入。因为他相信,就算那些人和自己怀抱的心愿不尽相同,但是脚下的轨道肯定都通往同样的理想。
但是自己为达成理想所犯下的种种行径,是绝对无法赦免的罪孽。
早在加入〈烈日幻雾〉时,便有所觉悟了──那总有一天到来的死期。因为杀害了别人,自己肯定会遭受相等的报应──一直以来盘桓在脑中的这个想法,在今天理所当然地化为现实了,仅此而已。
望著道路远处射来的炮火,米哈伊尔「呼──」的一声,道出此生最后一次叹息。
实在是恋恋不舍。
「……对不起,雪兰……」
遗憾的是,再也没有机会实现,过去与她订下的「约定」。
「对不起……明明……跟你……约好了……」
死亡并不恐怖。在那段久病不起的日子里,无时无刻都得面对死亡的威胁,所以,此刻心中的惧意甚至少到连自己都惊讶。
只是一味地感到悲伤而已。
泪水盈眶,模糊了视野。
大概是因为在这人生中的最后一刻,脑中想起的全都是有关她的事情。
明明年纪比自己大,却总是让自己感觉像在当监护人的那个她。话说回来,阴错阳差之下,自己竟然再也没有机会将真面目展露在她眼前。虽然曾经告诉过她,自己比她小,但要是她知道两人的差距超过十岁的话,搞不好会气冲冲地直骂诈骗呢。没有机会看见那样的她,感觉有点可惜啊。
风切声接连呼啸而至,石砖被一阵恐怖的骤雨所粉碎,一股沛然巨力在脚边炸裂开来。感觉身躯被轰飞到半空中,意识逐渐散去的米哈伊尔一心一意地祈祷著。
「……雪……兰……」
拜托。
拜托,一定要有哪个同伴听见这番话,帮我转达给她。
──再见了。还有,谢谢你。
──希望你能一辈子健康平安。
苦思到最后,还是决定不透过虫的预兆,把「真正想说的一句话」传出去。因为总觉得用在死者传达给生者的讯息当中,实在非常不恰当。
虽然这样会有点寂寞,但还是决定把这份心意埋在心底,随著自己带进地狱吧。
米哈伊尔无力地露出微笑,随后放下了最后一块意识碎片。
沉浸在漆黑无光的视野中,似乎有人在最后轻轻抚摸了自己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