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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2 异国之都

——有种连风都截然不同的感觉。

这是离开马车踏上地面的理娜最初的感受。

比克拉德王国的王都巴顿,是座占地广阔的港都。

原本虽然只是个建在临海丘陵上的小都市,但后来有位船员将私人财产全数投入建设港湾,最后终于使这座都市摇身一变,成了终日都有船只停泊进出的繁荣港都。至少在大陆东岸来说,没有任何一处拥有港湾的都市能够和此地相提并论。

后来,人们开始将都市拓展至丘陵下方,而最先出资的船员则成了初代国王,并且获得了丘陵上视野最佳的一块土地。

也因此,比克拉德的王宫就位于丘陵之上。这一带虽然无法品闻海潮的香气,也听不见海浪的声音,但眼前这一座以耐海风闻名的赤岩所建造的庄严王宫,仍令理娜不禁发出感佩的赞叹。

「和我国的王宫完全不一样呢……」

比克拉德王宫的特征,就是以大量使用圆形及曲线工法来展示壮丽外观。而伊甸王国的王宫则是相对较为粗糙而缺乏设计感的建筑,两相比较之下,令理娜觉得前者有些多此一举。

理娜和帕卢维向网工借用了一间房间,换上正式场合穿的礼服并且化妆整发,接着便被带领到了谒见之间。除了两位公主之外,尤司卡和塔鲁布也双双随侍在侧。

虽说是正式场合穿的礼服,但乍看之下和两人在马车里所穿的衣服其实并没有太明显的差异。除了材质换成更加高级的绢丝外,顶多就是在胸口处多了一个玫瑰的装饰品而已。理娜身上所穿的是水色的礼服配上白玫瑰,而帕卢维则是以红玫瑰衬托着一身翠绿色的礼服。

「雍容美丽的两位公主,欢迎你们从中原远道来访。」

王座上带着温和笑容的正是比克拉德的国王亚鲁迪乌斯。他有着偏长的脸型,特别是鼻子和耳朵看起来格外地长。一头苍白的头发上还戴着一顶小巧的皇冠。

虽然貌似已年过六十,而且看起来像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但其实在各国王侯眼中,他却被认为是个不可轻忽的角色。此外,他拥有相当高超的统治手腕,自从登上比克拉德的王座之后,国家情势就一直相当安定,并且持续地以稳定成长的步伐,确实提升了国力。

「您愿意接纳我国国王的提案,我们也在此对您表示由衷的感谢。」

帕卢维率先以无可挑剔的得体礼节,向比克拉德王表示最隆重的谢意。

理娜则站在帕卢维身后一步的位置,并且安静地低垂着头。在进入谒见之间前虽然一度感到十分紧张,但等到一踏进其中,便立刻融入了这毫不陌生的氛围之中。

左右墙边站着成排的文武百官,并且整齐地注视着理娜等人的一举一动。他们的脸上虽然都带着极为严肃的神情,但却掩饰不住潜藏在眼睛深处的好奇心。

「您言重了。像我们这种只有山和海的无趣国家,竟然有幸迎来两位美若天仙的公主,无论是身为男性或是担任国王的我,自然都不会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啊。」

国王诙谐的回应让臣子们此起彼落地笑了起来。帕卢维也同样露出优雅的微笑,而理娜则是戒慎恐惧地低下了头。

「今晚我想举办一个小小的宴会来为你们接风。虽然长途跋涉可能已令你们疲惫不堪,但还是请两位务必赏光出席。」

比克拉德的飨宴是以站立取食的形式进行。在大厅的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周遭则散放着好几张小型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满了美酒和料理。

宴会的重点与其说是享用美食,不如说更像是以谈笑为主的交流大会。如果感到疲累的话,也可以到设置在墙边的长凳上坐着休息。

走进大厅的理娜视线最先被正前方的中央巨型圆桌所吸引。桌上摆满了连自己都未曾看过的珍奇料理。

例如有个尺寸甚至足以塞入一个小孩都绰绰有余的巨大贝壳,那张开的凹槽中装满了不断散发出芳醇想起的浓汤,一旁则横躺着一条长度约有四雷贝以上的大鱼,就连鱼肉也已用各种方法进行了调理。

除了海鲜之外,还有像是腹部塞满胡椒和树果的鸡,以及一整只烤乳猪等令人瞠目结舌的豪迈料理。周围的小圆桌上也不惶多让,放着只有北方的图雷司才能见到的骆驼驼峰以及炒饭等料理,就连拉多姆才见得到的麦芽糖也一并陈放在桌上。

——真是壮观的景象,该从哪道料理开始品尝才好呢?

「——理娜。」

站在隔壁的帕卢维用冷漠的声音粉碎了理娜愉快的想像。

「你应该很清楚,我们可没那个时间悠闲地品尝料理喔?」

「……是、是的。」

「接下来我和你应该都会被人群围住,所以我也没办法出手帮你了。你记得只要避免失言,然后面带笑容地站在那里就行——不过我想你应该不会乖乖听话就是了。总之,你至少得做到一点,那就是把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男人给我盯紧一点。」

在国王亚鲁迪乌斯的致词结束后,宴会终于随之揭开序幕。原本依序列席的贵族们顿时像是饿虎扑羊般将理娜团团包围。别说是接近餐桌了,理娜就连想要离开原地一步都办不到。

——如果莎拉也在自己身边的话就好了。

自己的好友兼侍女此时正在另一个房间里待命。而待在这座大厅里的除了理娜和帕卢维之外,还有尤司卡和塔鲁布等四人。

负责护卫自己和姊姊的二十位骑士以及达尔,目前应该也全都在王宫的某个房间里待命才对

理娜一边维持着笑容,一边努力地回应着每个向自己搭话的人。此刻的她不自觉地想起在更换礼服时,帕卢维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这个国家有两位正值适婚年龄的王子,分别是第二王子以及第三王子。先不提正在和国内的贵族谈婚事的第二王子,我想第三王子毫无疑问地会主动来和你接触,而考虑到这个可能性的贵族,也会为了让你记住他们的姓名和长相而上前和你攀谈。虽然你是嫔妃所生的女儿,但毕竟也算是国王所承认的公主,所以那群人才会像是渴求蜂蜜的蜂群般一拥而上,劝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想不到实际状况竟远比想像中还要热烈,身着豪华衣裳的男性围成了两、三道人墙,问候和美丽的词藻随着前仆后继的人群化为合唱,彻底地占据了理娜的耳朵。当中包括了某某领地的公爵、侯爵、武勋盖世的将军,以及虽未受封爵位,但却菁英辈出的名门等。

面对如洪水般袭卷而来的奉承话语,理娜只能拉起礼服衣摆恭敬地逐一回礼,并且始终面带微笑,极尽能事地表现出优雅的举止。身为王女的理娜,对于这些宫廷里的应对礼仪早已历经充分的洗礼和教育。

不一会儿,人群之中开始出现将身上的装饰品送给理娜的人。而理娜则是绞尽脑汁地思考着,究竟该如何选择措辞,才能够在维持住自己形象的状况下,又能避免伤及对方的自尊。

平时的理娜虽然并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但此时如果搞砸的话,父王和帕卢维绝对会怪罪自己的。

理娜试着透过人群缝隙窥探着姊姊的状况,但也因为被人群团团包围而看不见她的身影。

——眼前的这些人……

原本忙着应付接踵而来的会话的理娜,此时忽然察觉了一件事。

——船只的数量、大小、船上货物的乘载量,全都成了一览无遗的资讯。

在这些贵族的自我介绍中,好几次都将所拥有的船只内容、数量、曾驶往何处等内容开诚布公。这些全都是在伊甸时所不曾听过的情报。

——话说回来,原来姊姊每次参加宴会时,都会碰上这种身不由己的情况呀。

在伊甸参加宴会时,会像这样被人群包围的往往都是三位哥哥,以及比她们年长的三位姊姊。而理娜既是嫔妃所生的小孩,母亲原本又是个不值一提的占卜师,因此会主动向理娜攀谈的往往只有极少数私交甚笃的贵族而已。

但是,当时的理娜并未对这样的状况有所不满,每逢宴会时,理娜总是对会被众人簇拥的姊姊们保持着钦佩之意,走到各处享用着宴席的美味料理,有时也不忘从面露微笑地望着自己的年长贵妇那里要些点心,并且轻松自在地谈笑风生。

此时,人墙忽然开了一个缺角,只见国王亚鲁迪乌斯单手拿着酒杯,朝着理娜走了过来。

「理娜殿下,您玩得还开心吗?」

理娜立刻以肯定的笑容回应年迈的国王。

「承蒙您特意为我们举办如此盛大的宴会,我发自内心为此感到万分喜悦。」

「那真是太好了。我还在担心这些贵族会一时性急,做出什么让公主殿下感到不知所措的失礼举动呢。」

「陛下,您这么说实在太夸张了。」

其中一位要臣面露苦笑地说着,周围也立刻跟着笑成一团。

「我原本就非常期待造访这个国家。因为我从以前到现在,只有亲眼看过一次大海而已。」

「您是在哪里看过那唯一的一次呢?」

「在北方。」

一时之间想不出「马杰可」这个地名的理娜,只能概略地道出位置。

「我国的海洋相当广阔,也有好几个风光明媚的著名港町。希望有一天能够带您饱览这些城市。」

「谢谢您的好意。另外,我也想见见被称为海之妖精的尼布尔。」

「……尼布尔是吗?」

年迈的国王脸上微微地蒙上一阵阴霾。

「非常遗憾,目前并无法和尼布尔见面。」

「请问是为什么呢?」

「尼布尔虽然大多居住在南方的海域,但最近那一带出现了一群由头目率领的海贼,那个头目名为艾维克。当然,我国虽然也正尽全力加以剿伐,但就现况而言实在仍称不上安全。」

「海贼……」

「最近的海贼变得愈来愈嚣张跋扈,而且当中似乎还混入了许多佣兵的样子。」

「我听说拉多姆好像也同样陷入了苦战。只要那些家伙还留在南方海域里,我们就应该和该国合作来歼灭海贼才对。」

原本围着理娜谈笑自若的贵族们,此时也纷纷露出十足正经的脸色,开始和身旁的人谈论起关于海贼的话题。毕竟对这个国家的人而言,船是最重要的资产,而海上贸易则几乎维系了所有事物的生命线,也因此使海贼更成了当前亟待解决的问题。

站在一旁听着众人对话的亚鲁迪乌斯,知道会话似乎告一段落后,他才算准时间拍了拍那干巴巴的双手。贵族们反射性地被国王突如其来的举动所吸引,然后立刻注意到了被排挤在周遭对话之外的理娜。

「公主殿下,非常抱歉。只是,海贼对我们来说的确是相当棘手的问题。因此当一提到这件事时,他们一不注意就会一头热地谈论起来。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请别这么说。我认为直视眼前所面对的问题,并且藉由讨论试图加以解决的做法是相当理所当然的。不如说,就连我也被这股热情感动了呢」

看见亚鲁迪乌斯慎重其事地向自己低头致歉,理娜立刻轻轻地摇了摇头,并且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回应。比克拉德的国王也终于和缓了始终紧绷的表情,并泛起了笑容。

「谢谢您如此宽宏大量。另外,关于您所提到的尼布尔一族,无论是其充满神秘的美感,或是异于人类的生活模式及思考逻辑,的确都相当值得一见。虽然正如我方才所言。目前暂时无法与对方见面,但其实我们也愿意不惜提供任何帮助让您和他们见上一面。我想。被称为海之妖精的他们也能接受您的到访才对。虽然他们的美丽程度仍无法与您相提并论就是了。」

理娜小声地回了句「这样子啊」。虽然自己的确想看看尼布尔的真面目,但其实这只不过是个人小小的心愿而已。

「对了,明天我也会继续为两位举办宴会,期盼您能再度莅临赏光。」

「明天还要继续举办吗?」

亚鲁迪乌斯的话令理娜难掩讶异地反问道。

「由我来说或许有些不得体,但是今天确实有许多不适宜的人来到这场宴会之中。这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都希望能见到两位公主一面,因此我才勉强答应这些人的请求。只是,我知道公主为了应付他们,错过了许多美味的食材,因此我特地命人准备,希望您明天也能出席品尝有别于今日的比克拉德料理……当然,这也是为了两国间永久的友谊。」

「原来您有这样的考量。既然如此,我当然非常乐意和您在明日的宴会上相见。」

理娜也不忘在生硬的回应里添加些许轻松的语气:

「另外,我也相当期待明天上桌的比克拉德料理喔!」

当天的宴会就在盛况之中画上句点,理娜则是一边掩饰着精神上的疲劳,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分配到的房间。

关上门后,理娜立刻大大地叹了口气。接着,她踩着摇摇欲坠的脚步,像是个醉汉似地往眼前那张足以容纳三人的豪华床铺走近。

正当理娜要将整个身体朝床上一摊时,忽然有双手温柔而及时地从身后抱住了她。

「——请您再稍微忍耐一下,至少要换下这身礼服并且将妆卸掉,才能就寝。」

语调平淡的声音来自莎拉。理娜虽然像个任性的小孩似地不断扭动手臂,试图从莎拉的束缚中脱身,但过度的疲惫却令她立刻就放弃了挣扎,并且乖乖地站好听从莎拉的指示。

莎拉将扭干热水的湿毛巾按在理娜的脸上,仔细地为她拭妆,接着温柔地为理娜卸下发饰还有戒指等配件,最后再为她褪去身上的礼服。

「方才从身后抱住您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莎拉用双手抱着礼服,用认真的视线上下打量起只穿着内衣裤的理娜。

「什么事?」

「您的胸部变大了对吧?」

「有吗?」

理娜低头望着自己的胸部,并且将手轻放在隆起的双丘上。虽然自己感觉不太出来,但既然莎拉都这么说了,那么应该确实有变得比较丰满了吧。虽然莎拉只比自己大两岁,但是两人的胸围却有着明显的差异,对此始终感到些许自卑的理娜不禁为此感到十分开心。

莎拉望着沾沾自喜地注视着自己胸部的主人好一会儿后,忽然毫无预警地向前跨出一步,并且伸手摸了理娜的腹部。被莎拉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的理娜惊叫出声,并且立刻向后飞退了一大步。

「你、你做什么啦,莎拉!」

「很抱歉让您受惊了,因为我有件事很想亲自确认看看。」

莎拉姿势端正地向理娜鞠躬致歉,用平稳的语气解释着自己的举动。

「理娜小姐,您似乎也稍微变胖了一些呢。」

理娜的表情瞬间跟着冻结。

「……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应该是自从离开塔巴思特以来,您成天都坐在马车里而几乎未曾外出的缘故。」

「可、可是姊姊都没有变胖耶?」

理娜难以接受如此出乎意料的事实,于是急忙搬出帕卢维来为自己解套。

「虽然这只是我独断的推测,但我想应该是因为帕卢维殿下平时就是过着那样的生活,身体早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才没有出现太大的变化。」

「之前我旅行的时候一直都坐在驾驶席上,跟姊姊一样没什么在动耶?」

「可是您每当碰见商人或旅行者的时候,都一定会购买蜜饯或和对方要些点心之类的来吃。」

「莎拉明明也有吃啊……」

理娜不满地鼓起了脸颊。

「不过,我想您也不必太过悲观,毕竟目前的肥胖程度,还只是在不实际触碰就不会被发现的状态而已。」

理娜真希望莎拉闭上嘴巴。

「如果冒犯地加入我个人的看法,我倒是觉得理娜小姐身上多长些肉会比较好看。考量到更衣以及入浴时为您刷洗身体时的触感,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丰满的理娜小姐呢。」

「我不要。」

只穿着内衣裤的理娜不加考虑地回答,接着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理娜小姐,这样实在太难看了。」

「有什么关系呢,这里也就只有我和你在而已,更何况我平时还得穿着令人难以喘息的礼服。」

「——理娜,我要进去啰?」

话才说完,门立刻被打了开来,走进房里的是穿着一套薄纱睡衣的帕卢维。当她一看见肚皮朝天而慵懒地横躺在床上的理娜时,嘴角也忍不住似地抽搐了起来。她用身后的手将门带上,并且确实地上锁后,才将双手叉在腰际间,气势凌人地瞪着急忙从床上爬起身来的妹妹。

「你看起来好像挺累的嘛。幸好我没有让尤司卡先进房。」

理娜一边用侧眼瞪向拿着睡衣朝这里快步走来的莎拉,一边垂着红通的脸沉默不语。

「敢问您是否有什么——」

原本想询问帕卢维有何贵干的莎拉,最后并未能把话说出口。因为她看见帕卢维伸出食指轻抵着唇,示意要自己闭上嘴巴的关系。

「呵,我可是担心你身在异国会觉得寂寞,所以才特地在这种时间来找你的呢。」

帕卢维用令理娜几乎惊讶到说不出话的温柔声调说着。

「今晚我们就一起睡吧,理娜。」

房间里的床十分宽敞,即使三位女孩并排而眠也绰绰有余。

理娜、帕卢维还有莎拉趴在床上,头上各自盖着一条棉被。而房里的烛火方才就已吹熄,室内正呈现着伸手不见五指的状况。

「你回到房里之后,和这个侍女聊了些什么呢?」

窝在棉被里的帕卢维压低音量质问着理娜。

「我、我们只是随便聊一聊而已。」

理娜强忍着羞耻感,顾左右而言他地答着腔。帕卢维则是冷冷地望了她一眼之后,便扭动身体将头转向睡在另一侧的莎拉。

「我们随意地谈了一些关于第五公主殿下身体方面的事情。」

「……是吗?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特别可疑的地方呢。」

帕卢维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有些不悦。她对于自己矮人一截的身高似乎也相当介意的样子。

「有人在监视着我们,就连这个房间里也是隔墙有耳。」

帕卢维的话令理娜惊讶不已,只见她急忙用手捣住嘴巴,避免自己无法克制地叫出声来。

「这是尤司卡说的。不过我想应该和事实相去不远。」

「可是……这个房间……」

理娜有些疑惑地歪着头。

其实这里原本并不是比克拉德所准备的房间,而是在仆人领着自己前往预定就寝的房间时通碰巧经过的客房。由于房间的视野很不错,因此帕卢维便要求对方让理娜使用这间房间。

但是,和原本的房间相较之下,这间房间不仅小了两圈,视野也不如想像中来得好。另外像是烛台、床铺或房里的配备品等,顶多也只称得上堪用的程度而已。但即使如此,理娜也并未有任何抱怨,依然老实地听从了帕卢维的决定。

「没错,是我决定要你住在这里的。这里是一间位于边角的房间,而我的房间就在隔壁而已。」

既然如此,对方应该无法隔墙监听才对。那么,难不成是躲在天花板或地板下吗?

例如改建一部分的天花板结构,并且加装管线加以窃听,这样的设计在自己所居住过的拉乌塔特王宫中也见得到。只是,由于顾虑到一旦被发现可能会引发难以收拾的问题,因此并不是每个房间都有这样的窃听设计。

「我想,应该不在天花板上或地板下。」

帕卢维露出宛如看穿理娜心思般的笑容说着,并且伸手指向门的方向。

「难道是在门外吗?」

「没错。你看,不论是门或是面对走廊的墙壁,其实都比肉眼所见要来得更薄。只要是耳朵比较灵光的人,都能轻松地听见我们的对话。另外,来回在门外穿梭的仆人,也都穿着不容易发出声音的鞋子。还有,虽然我还没仔细确认,但我猜门的某处很有可能被挖了一个小洞。乍看之下就像是对此毫无察觉,只是意外造成的小洞。」

这个方法虽然简单却十分有效。就算想要防患于未然,顶多也只能派人在门外看守而已。但是如果一整天都采取这种反制方式,反而等同于在宣示自己无法信任对方一样。

「两国之间的交流必须建立在相互信任之上。对方接受我方前来学习海图的要求,但我们却派人警戒,如此不信任对方的举动根本站不住脚,大概不用多久就会被对方请出国门了吧。」

也就是说,这样的做法反而会落人口实。我方得尽可能地避免破坏两国情谊的举动才行。

「……所以姊姊才会假装过来和我同床共眠,藉此防范对方吗?」

「虽然这么做还是有些牵强,但是并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么一来我们每天晚上都可以讨论这件事了。」

「说得也是。可是,为什么比克拉德要做这种事呢……」

这么做对比克拉德而言可说一点利益都没有。而且如果被我方逮到证据的话,对方反而会有把柄落在我方手上。

情势一旦如此发展,对伊甸而言将等于掌握住绝对优势。到时候无论是以百人为单位派遣技术团进入比克拉德,或是要比克拉德提供几位拥有熟练驾船技术的人员前来伊甸,都可以用咄咄逼人的高压态度提出要求。

「我想对方的想法应该是——即使要冒一些风险,也希望能获得我方的情报吧。真是的,想不到对方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老者模样,但却在背后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虽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棉被中看不见彼此的脸,但理娜却知道笑声是来自帕卢维,而且还是极具攻击性的笑声。

「理娜,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理比较好?」

突然被帕卢维这么一问的理娜,一开始虽然难掩惊讶,但仍冷静地稍作思考后再行回答。

「…………表面上应该采取按兵不动的方式因应。」

「为什么?」

「无论是仆人窥视着这个房间,或是有人在房外窃听等举动……即使我们顺利地抓到现行犯,对方也很可能会把难以控制一窥异国公主真面目的好奇心当成藉口来辩解。而在处分被当成代罪羔羊的仆人后,也可能会再更慎重地刺探情报——或是采取其他手段来接近我们也说不定。因此我觉得,接下来就像是姊姊这样,装作没察觉的样子会比较好。毕竟等到我们坐上船后,状况可能就会有所改变了。」

「说得也是。可是,这么下去的话,我们连船都有可能上不去喔。」

「连船都上不去……?」

对帕卢维所言心生不解的理娜和莎拉,纷纷歪着头表示疑惑。

「理娜,你在宴席间从比克拉德国王还有其他贵族那里听见了什么,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我也会把我听见的告诉你的。」

理娜照着帕卢维的指示,开始在脑海中搜寻记忆。由于自己几乎没有享用到料理和美酒,因此对过程记得十分清楚。帕卢维则是专注地听着理娜说明,一边逐一过滤似地点着头。

「都没有人提到关于海图的事吗?」

她忽然用确认般的语调问道。被帕卢维这么一问,理娜才忽然想起了某件事。

「被你这么一说……」

在讨论船与海的话题时,的确没有半个人提及海图。这难道也是偶然吗?

「会不会只是刚好没人提到而已呢?」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但是我也考量到这一切并非偶然的情况。」

帕卢维没好气地回应了莎拉的质疑,而一旁的理娜也跟着开始思考起这件事。如果这一切并非偶然,那么就表示对方刻意地在回避这个话题。

——这么一来又代表什么意思呢……

「您是指比克拉德其实并不想要教我们绘制海图吗?」

「没错。如果伊甸也能进行海上贸易的话,对他们来说就等于增加了一个贸易上的竞争对象。」

「但是,比克拉德仍然答应让两位公主殿下进入了这个国家不是吗?」

「——你真是个多话的侍女呢!」

帕卢维用充满针对性的声音说道。她的声音里除了威吓之外,似乎还夹带着少许的佩服之意。理娜则是对帕卢维的反应感到有些讶异,但同时躺在床上的她也不忘紧握起拳头,准备在莎拉遭到责备时出手相助。

「我是否说了什么冒犯您的话呢?」

「我只是很少看见像你这种直言不讳的侍女。或许该归功于理娜对你教育有方吧。」

帕卢维的话令莎拉感觉十分惶恐,只能低声地回了句「谢谢您的赞美」。

「回到刚才的话题吧。我想比克拉德的确不想教我们海图的绘制法。但是,对方又无法当面回绝这项要求。如果是这样的话……」

「他们在用拖延战术吗?」

「使者八成也已经和他们串通好了。等宴会再连续举办个几天之后,他们预计要带我们去参观几个景色优美的城镇,藉此让我们对这个国家产生好感,如果可以的话,就会直接将我们从其他城镇送回国。即使他们真的愿意教我们海图,顶多也只会教一些派不上用场的表面工夫而已。而我国就算之后再次提出前来观摩学习的要求,我想对方应该也会再度使用缓兵之计来延后我们入国的时间。」

「可是,这么做不是也只能够暂时拖延而已吗?」

「对方的目的就是在争取时间。举例来说,他们可以趁这段期间和图雷司和拉多姆建立合作关系。如果这两国不希望我国的势力再继续扩张,那么就一定会协助比克拉德。但是如果能留住我们两人的话,也能从我们的身上打探到一些新的情报。这就是他们打的如意算盘。」

「既然如此……姊姊,我们应该如何因应?是不是应该趁早前往城外城镇,租一艘船并且雇用船员离开这里比较好呢?」

「办不到的。首先,我不觉得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出城。就算成功出城,对方应该也会私下发布不准将船只租借给我们的公告。虽然或许能够找到只要出钱就愿意无视命令开船的人,但是只要到了海上,我们就等于得把性命交给开船的船员,我实在不能相信那些临时雇来的人。」

「那么,您打算设法说服比克拉德国王吗?」

「这个嘛……」

理娜觉得帕卢维的声音中似乎藏着某种笑意。然而由于她的语调仍和平时一样冷淡而带着威严,加上黑暗之中无法看清对方的表情,使得理娜也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看来只能用说服的方式了。」

帕卢维拉起棉被盖在头上。被窝里虽然蓄积了三人份的热度,但身处其中的理娜却难以控制颤抖的肩膀。

「话说回来,也不能光凭今天一天所发生的事就妄下判断。即使先不论房外监听以事,对方正在采取拖延战术这件事的可能性也无法完全否定。总之先观察明天之后对方的反应再做定夺吧——」

隔天,理娜果然无法踏出王宫外一步。当然,帕卢维也不例外。

两人主动表明想到外面去的意思,并且请仆人帮忙安排,但对方却只是摇了摇头拒绝了这样的要求。

「两位均是来自伟大的伊甸王国的重要贵宾。陛下有令,绝不能让两位在没有护卫保护的情况下出城。」

「感谢陛下设想如此周到。既然如此,就请你为我们安排护卫吧。」

「关于这件事同样必须先请示陛下的许可,请两位耐心等候。」

「许可大概要等多久才会下来?」

「这我无法保证……如果两位公主有急事的话,我也会将这件事禀告陛下的。」

「如果我想到城外城镇采购一些东西的话,能否立刻获得许可呢?」

一旁的莎拉刻意地用有所让步的口气问道。

「我身为公主殿下的随身侍女,必须前往采买一些必要的物品。不是必须特地请商人前来王宫贩卖的华奢物品,而是更琐碎的东西。」

仆人对莎拉的要求无言以对。毕竟同为仆役,当然能够理解有时的确必须为采购而奔波的苦衷。更何况即使公主愿意接见,但若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将商人叫进宫里,对商人而言也是十分伤脑筋的事。

虽然只要吩咐下去,自然就会有人代为采买。但是要将公主想要的东西一个不漏地买齐,却是相当有难度的任务。而且这些杂事其实原本应该就是由随侍在侧的侍女负责才对。

「我明白了。既然如此,我会代您向上面的人禀报。只是,请您答应让我方派一名护卫和莎拉小姐一同前往。」

「可以。只是,我方也要配一名护卫陪她一起去。这并非是不相信贵国的护卫,而是出于我想保护这位重要侍女的心情。」

这是发生在早餐之前的对话。

而亚鲁迪乌斯并未在之后的早餐餐会上现身。

出现在接待宾客的小厅间的主人换成了第三王子佛鲁赛尔。据说他是代替父王前来陪理娜等人共进早餐的。

「两位公主,不晓得昨夜是否睡得安好?我曾听说在异国的宫殿里过夜时,甚至有人光是看着不熟悉的天花板,心头就会涌起一股不安呢。」

乍看年约二十多岁的王子,全身虽散发着一股贵公子般的气息,但又有着一身历经日晒的古铜色肌肤,给人一种符合其年轻外貌的精焊印象。一头亚麻色的发丝则显得有些干燥。

「不,多亏了陛下以及各位殿下为我们举办如此场面盛大且令人尽兴的宴会,我们才能安稳地一觉到天明。」

理娜面露微笑地回应着。事实上,昨晚自己的确一夜好眠。顺带一提,帕卢维似乎并没有睡好,一整晚都呆滞地望着熟睡的理娜和莎拉的样子。

虽然是王族的早餐,但餐点内容却意外地阳春。餐桌上的主要料理包括充分冰镇过,里面还放了冰块和砂糖的山羊奶,另外还有水煮蛋、面包、水果等。但即使如此,也已算得上十足丰盛了。

「理娜公主,昨晚我仅向您简单地问候而已,在此致上我的歉意。我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和您的姊姊交谈呢。」

「不,佛鲁赛尔殿下事务繁忙,拨不出时间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才应该为了您和姊姊相处融洽一事向您表示谢意才对。」

理娜、帕卢维和佛鲁赛尔三人围着餐桌而坐,一边随意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一边享用着桌上的餐点。然而同桌的理娜却得不时压抑情绪,避免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这个人……正在对我和姊姊品头论足。

那宛如要舔遍自己全身的恶心视线令理娜确信了脑中的想法。嫌恶的感受开始从脸上往胸口而去。对方的视线之所以没有继续往下流窜,想必是因为餐桌遮住了自己身体的缘故吧。

不安分的佛鲁赛尔虽然外表长得十分俊俏,但却因为一瞬间闪露出那不怀好意的态度,使自己对他的印象顿时变得恶劣至极。

——虽然姊姊之前就已提醒过自己,此人是个玩世不恭的轻浮男子就是了。

理娜回忆起帕卢维在马车上曾经说过的话。

这位王子出生较晚,和上面两位王子相比,他的健康状况和能力都来得更好,加上王族的身分加持,使得佛鲁赛尔自小便随心所欲地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

而他在十二岁时第一次登上船,从那之后直到二十岁为止,他就一直以船员的身分生活着。对于比克拉德的男性而言,这样的成长历程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是国王亚鲁迪乌斯,在还是王子身分时也同样在船上待了十年之久。

「在以海路贸易做为主要产业的比克拉德里,如果未来掌理政事的后继者没有上过船的话,应该不是一件太好的事吧。」

这是帕卢维的认知。

无论是海上贸易或是讨伐海贼,眼前的这位王子虽然都有着不错的成绩,但传言却指出此人对于追求女性更为热衷。

事实上,佛鲁赛尔到目前为止,已经因女性关系而引发了无数次丑闻,贵族之间更是对身为一国王子却行为不检的佛鲁赛尔多所批判。

——但是话说回来,既然姊姊已经在昨晚的宴会上和他聊过,早点告诉我不就行了?

虽然心中对帕卢维有所怨慰,但理娜也难以想像,如此精明干练的姊姊会遗漏掉如此重要的事。于是理娜也只能将它解读为帕卢维并不喜欢昨天的谈话内容,又或是对她而言,这一切或许根本只是无关紧要的事吧。

「佛鲁赛尔殿下。」

就在众人的对话来到一个段落时,帕卢维优雅地轻咬了一口水果,接着面露笑容地喊了王子的名字。

「我们想要出城搭船,不晓得您是否能为我们安排呢?」

「我明白了,我会去向父王报告,请两位稍等几天。」

「没办法在今天或是明天就出发吗?」

「您还真是位急性子的公主呢。」

佛鲁赛尔闪烁着游刃有余的微笑,同时拿起葡萄酒杯啜了一口。

「不久之后我将会带着两位前往参观国立造船所以及研究所。但是,我想应该不需要太过着急,毕竟今天和明天两天也都为两位设下了宴会。」

此时,理娜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似地开口插了话:

「我们非常感谢贵国如此盛大的欢迎及款待,但我们是为了学习绘制海图才造访贵国的。如果无法顺利达成任务,回去后恐怕会受到父王的责备。」

「两位公主生长在和海洋无缘的伊甸,所以我想你们应该不知道,学习绘制海图可是相当花时间的。另外,若要顺利地完成一趟航行,也得慎选出航时期才行。如果您担心欧路托拉王会怪罪下来,那么我可以请父王派遣使者前往伊甸说明,请您毋须挂心。」

理娜和帕卢维偷偷地对彼此交换了眼色。

「说到这个,我听说理娜公主似乎希望能和尼布尔见上一面对吧。关于这件事,由于我方迟早会将南海上的海贼一扫而空,因此希望您能耐心等候到那时再行出海。当然,这段时间我绝对不会让您感到空洞乏味的。」

用过早餐后,两人一同回到了理娜的房间。

「你的侍女似乎还没回来呢——」

帕卢维环视着空无一人的房间,用确认般的语气问道:

「——对了,你派谁去当她的护卫?」

「达尔。」

「那个佣兵?」

「因为我很相信他。」

帕卢维用疑惑的视线回望着理娜的笑容,但她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迳自地坐在长板凳上,吐了口气稍作歇息后,便将仆人叫到了自己的跟前。

「可以帮我将王宫御用的商人叫到这里来吗?另外,最好是专门贩卖礼服还有宝石的商人。」

帕卢维带着优雅的笑容,将镶有翡翠的戒指交给了仆人。仆人立刻戒慎恐惧地退出了房间。

「姊姊?」

理娜一头雾水地望着帕卢维,而帕卢维则是一边用手指轻敲着手边的桌子,一边用温和的语气为理娜释疑。

「我要买今晚的宴会要穿的礼服。理娜,你也一起来挑吧。」

白皙细长的纤指开始迅速而复杂地在桌面上动了起来。此时理娜终于理解了帕卢维的用意,于是附和地答了声「是的」并且朝她走近,然后将视线停留在桌面上。

『如我所料,对方不但不想教我们绘制海图,也不想让我们出城。明明事前就已经发出书面通知我们何时会抵达,但现在似乎连造船所和研究所都不太想让我们参观,这一切都太奇怪了。』

理娜点点头,自己也开始在不干扰姊姊的状态下在桌面上动起手指。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只是,为什么要买礼服呢?』

『如果不那么说的话,我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个房间了不是吗?而且我的确没有今晚宴会上可穿的礼服。总不能叫我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那套礼服出席吧,这样太不得体了。』

此时理娜不自觉地专心注视起帕卢维的指尖。为了减少随身行李,她在出发时的确只带了两、三套礼服而已。

『先不管礼服的事了。从现在起可是关键喔。』

『要去说服亚鲁迪乌斯王对吧。』

从嵌着一面巨大玻璃的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充满活力的城外城镇,以及围住王都的厚实城壁。再往更远处望去,则可看见草原和山丘,以及碧蓝色的大海。

「虽然我是半强迫地要求对方,才让你能住进这间房间,但从这么美的景色看来似乎还满值得的呢。」

帕卢维的口气里带着颇为明显的讽剌成分。但她的手指依旧忙碌地在桌面上游移着。

『你打算怎么说服他?我认为那位老者并不像是个会被诚意或热情打动的人。』

被帕卢维这么一问,理娜顿时陷入语塞。对方可是一国之王,即使被以国事繁忙的理由拒见好几天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既然那位陛下还会举办许多场宴会,应该就表示他非常欢迎我们。不如我们干脆依附他的好意,在这里逗留个一年算了。」

「这样对亚鲁迪乌斯王太过意不去了。」

「可是,佛鲁赛尔殿下不是也说过,他会负责帮我们打理好一切吗?」

『我决定了,我要利用佛鲁赛尔。』

以文字和理娜沟通的帕卢维,索性迎「殿下」两字都一并省略掉了。不难想见这位比克拉徳的第三王子在她心里的形象有多么糟糕。

『您说利用是什么意思?』

理娜不自觉地蹙起眉头。从一早的餐会开始,自己对这位王子就丝毫没有留下任何正面的印象。对于帕卢维将要如何利用他一事,自然令理娜十分在意。

『那个男人对我们相当感兴趣。当然,那不会是什么太好的兴趣。而我要反过来利用这一点,首先就从今晚的宴会开始。』

接着,帕卢维迅速地用手指写下了几项指示。等到她停止动作后,立刻抬起头望向理娜。那对蓝色的眼眸中瞬间闪过不怀好意的感情。只见她轻拨了拨那头栗色的头发,然后继续在桌面上写下另一行字。

『今天晚上,你将那个佣兵叫到自己的房间里来。』

当晚,王宫里又再次举办了一场和昨天一样的盛大宴会。

——这身礼服让我觉得有点丢脸耶……

理娜穿着一身纯白的礼服出席了宴会。这是砸下大笔金钱从往来王宫的商人那里购得布料,再请裁缝师在日落前加紧赶工所完成的礼服。衣服上毫不吝惜地加入大量的华丽刺绣,并且用昂贵的薄绢交叠缝出厚度。另外装饰在手臂及腰际接缝处的蓝玫瑰更是格外引人注目。

而理娜之所以会感到害臊,主要是由于礼服为敞开式的低胸设计,甚至连两侧香肩也毫无遮掩地露在外头。自己虽然曾看过好几次年长的姊姊们穿上如此奢华的礼服,但亲身穿上时却仍然难以掩饰紧张的情绪。外露的肩膀和胸口也因接触到空气而令她浑身发寒。

「你的表情太僵硬了。」

一旁的帕卢维低声地提醒着理娜。她穿着一身鲜艳的红色礼服,上头装饰着一朵紫色的玫瑰。虽然肩膀的露出程度和理娜的礼服几乎如出一辙,但她的胸前到颈部却有另一件鲜红色的衣物遮住肌肤。但那细致的背部到腰际间则像是要抢着出风头一样,一丝不挂地暴露在外。

当然,她身上的配件已随着礼服的颜色和款式做出了调整。

一同列席的贵族们不分男女,纷纷发出了赞美的惊叹。

「两位公主昨天的衣装已经堪称完美无缺,但今夜的打扮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场的其他名媛贵妇宛如都被两位的美丽遮蔽而失去了光辉一样,真是太令人同情了呢。」

众人毫不吝惜地投以赞赏。此时,佛鲁赛尔也缓步朝着两人走近。由于今夜亚鲁迪乌斯王身体不适,因此由他代理主持整场宴会。

「两位接连出席两天的宴会,想必身体应该已经相当疲累了才对。但是,我还是期盼你们能够心怀宽容,让渴望拜见两位公主美丽面容的贵族们得偿所愿。此外,今晚也准备了有别于昨天的料理,希望两位能够尽兴。」

今晚的宴会似乎是以雅乐和舞蹈表演为主轴。呈放着料理的圆桌已事先排成了弓形,藉此在厅间中央腾出一大片空间。吟游诗人、魔术师和舞娘们陆续现身,载歌载舞并穿插各种技艺来娱乐与宴者的耳目。

——真是壮观的排场。

虽然理娜对于佛鲁赛尔没有什么好印象,但对眼前这一切却是发自内心地感佩。和昨夜的宴会相比,虽然少了点雅致的风情,但添加了各种元素的表演却更能令人投入其中。另外,无论是演奏的曲目或表演项目,看得出都是经过一番精挑细选才能呈现的内容。

理娜之所以还能从容地思考这些事,主要还是因为进入第二天后自己已经多少习惯了宴会间的氛围。另外,簇拥而上的人群也不若昨夜那么汹涌,想必应是此起彼落的问候攻势已经告一段落的缘故。也因此理娜才有余裕能够品尝丰盛的异国料理。

——如果大家不要把视线集中在我身上就好了……

由于礼服变得加倍豪华之故,自己的注目度比起昨夜及今早更高出许多。特别是以主人的身分四处问候,又频频上前与自己和帕卢维交谈的佛鲁赛尔,视线更是毫不避讳地投向自己的胸前。

「理娜公主,您玩得还开心吗?」

「托佛鲁赛尔殿下的福,今晚我才能有幸度过如此美好的时光。」

「那真是太好了。明天虽然没有宴会,但预计后天还会继续举办。我会为您安排有别于这两天的表演,请您务必期待赏光。」

「——谢谢您,佛鲁赛尔殿下。」

理娜泛起微笑回应着。自己的回应之所以会慢了半拍,纯粹是为了振作精神来思考接下去该说的话之故。

「今天早上用餐时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您真是个值得仰赖的王子。像佛鲁赛尔殿下如此精明能干的王族,在我国可说是寥寥可数呢。」

「承蒙您如此赞赏,着实令我感到万分惶恐,理娜公主。」

佛鲁赛尔的应对乍听之下虽然谦虚,但语气之中却透露着难以掩藏的得意。

「看来您似乎把我的赞美当成了客套话呢,我可是发自内心如此认为的喔。」

理娜刻意地用闹别扭般的声音说着,并且故作娇柔地微低下头。由于自己并不擅长这类演技,所以此刻心中其实充满了担心失败的不安。

「快别这么说,我才应该为自己暧昧不明的态度向您致歉。如此美丽的公主所说的每一句话,我当然都必须加以重视才对。」

佛鲁赛尔一边说着,一边理所当然似地牵起了理娜的手。

「您的脸似乎有些红呢,是不是喝醉了呢?如果您想休息的话,就由我护送您到房间去吧。」

「谢谢您。可是,我不能劳烦身为主人的佛鲁赛尔殿下。请让我在那边的长凳上稍作休息即可。」

——也进展得太快了吧!

理娜的内心不自觉地冒起冷汗。原本围在自己身边的贵族们,此时大半都像是猎物遭到抢夺似地露出失望懊恼的表情,当中只有一小部分的人用同情般的视线望着理娜。如果佛鲁赛尔真的打算强行将自己拖到房间去,事实上自己也是无从反抗的。

佛鲁赛尔用左手握着理娜的手,右手则抱住了她的肩膀。

离开宴会大厅并走了几步路之后,有位文官踏着急促的脚步奔上前来叫住了佛鲁赛尔。年轻的王子虽显得有些不悦,但当对方将脸凑到他的耳边时咬起耳根时,佛鲁赛尔也只能不甘愿地将手从理娜身上拿开。两人压低音量交谈着,使得理娜无法听见谈话的内容。

「非常抱歉,理娜公主。我原本打算要留在您身边保护您的……」

「请您不要放在心上。您亲自牵着我的手带我到这里,已经让我充分感受到佛鲁赛尔殿下的心意了。而且我的房间也离这里很近。」

佛鲁赛尔露出一副遗憾的表情,向理娜行了个礼后,便转身走回方才的大厅间。理娜则是站在原地,确认他的背影消失在喧嚣的人群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时间也差不多了,回房间里吧。

自己虽不讨厌像今夜这样载歌载舞的愉快宴会,但是如果回去的话,又得应付贵族及诸侯们的问候,而且佛鲁赛尔一旦结束要事,也可能再次跑来纠缠自己。虽然有些担心帕卢维的状况,但姊姊原本就远比自己擅于应付这种场合,因此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吧。

墙上以等距间隔挂着照明用的火把。理娜独自一人走在被赤红的焰火照明的走廊上,脚步还不时地摇晃着。

——看来自己真的喝了不少酒的样子。

由于外露的胸口和肩膀使寒意始终驻留在身上,为了让身体觉得温暖,才会比平时多贪了几杯酒。

好不容易回到房门前的理娜,已无法随心所欲地控制力道.只见她用力地推开房门。

但房内空无一人,只徒留一片昏暗。

「莎拉?……啊,对了。」

理娜呢喃地唤了侍女的名字后,才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再过半刻左右,达尔将会来到这个房间。而在达尔留在房里的这段时间,姊姊已经命令莎拉先到其他房间里待命了。

理娜自言自语地呢喃着,一边将手伸向门边的烛台,一股冷冽的金属触感随之传到手上。她将插着蜡烛,握柄偏短的烛台拿在手上,并且再次步出走廊,然后将火把的焰火移到烛台的蜡烛上后,便转过身回到了室内。

将烛台放在桌上后,理娜才松了口气似地坐在床铺上,并且出神地望着摇晃不止的小小焰火。

——你得扮演一个令人瞠目的放荡女孩。

这是帕卢维的提案。

『虽然第一天言行举止都显得十分拘谨得体,但来到第二天后,紧张的情绪舒缓许多,性情也因此得以解放,摇身一变成了会带男人回房间的放荡女孩。你要让大家对你留下这种印象。如此一来,必定会有愚蠢的男人试图接近你。』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

『昨晚的宴会上我已经锁定了两个目标。我不是交代过,要你巧妙地去找出这样的对象吗?』

帕卢维虽然确实这么交代过,但当时拚命想维持住形象的理娜根本无暇去寻找这样的对象。

『可是,比克拉德真的会相信我吗?他们应该早就对我和姊姊做过了调查才对。我跟姊姊到目前为止都没有传过类似的丑闻呀。』

『你的顾虑虽然颇为合理,但是如果对方真的做过事前调查,那么就应该更能接受你的表现才对。毕竟我们背后有许多可以做为佐证的材料。例如我们都是嫔妃所生的女儿之类的。』

帕卢维迅速地用手指在桌面上写下文字,然而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毫无变化。

『无论是嫔妃或正妃的孩子,陛下都会一视同仁地对待。他就是这么一位气度宽宏的国王。但是,这样的国王在世界上可谓寥寥可数。无论是图雷司、拉多姆还是我们现在所在的比克拉德,非嫡生的王子就无法获得王位继承权,有些国家还不让这些非嫡生的王族谒见国王,甚至不被许可居住在王宫里。因此这些国家的嫔妃以及其子女会乱来一事也就不足为奇了。反过来说,还可能会让对方感到心有戚戚焉呢。』

『我也曾经听过这样的事。』

『所以我才会请陛下只配给我们四辆马车。至于我自己则是连侍女都不带,只身来到这个国家,明明是两位公主出访,但是排场却不成正比,如此一来比克拉德必会认定嫔妃的孩子不受重视才对。』

『昨晚的宴会上之所以会有那么多人积极地和姊姊交谈,也是为了确定这件事吗?』

『想必当中一定有抱持着这样的想法来接近我的人吧。』

听到这里,理娜不禁惊讶地说不出话。帕卢维则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小孩般得意地看着理娜。眼前的这一幕令理娜只能轻声叹息。

『姊姊,从要离开伊甸时,不,应该说准备从塔巴思特出发时,你就已经料到这一切了吗?』

『过去我曾经治理过马杰可一段时间,那是一座和比克拉德往来十分密切的城市。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当时的经验让我了解了许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事。』

帕卢维像是在陈述前因后果似地继续说道:

『即使我们主动地诱惑男人,在对方眼中看来,顶多只会认为嫔妃所生的小孩就是如此放荡而已。虽然我不认为所有人都会上钩,但是当中必定会有蠢男人抗拒不了这样的诱惑。更何况比克拉德王还为了我们连日设下宴席,也因此我们更能见到各式各样不同的对象。』

『那么,又是为什么要把达尔叫到房间里来?』

『王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对那个佣兵心存疑惑,想不通为何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会混在骑士团里担任我们的护卫,而我这么做就等于是在为他们释疑——因为那个男人是你的情夫,所以才会让他以佣兵的身分和我们同行。』

——情夫!?

惊讶和羞耻感一齐涌上心头的理娜差点没把桌子给掀翻。

『当然只是伪装而已啰。』

帕卢维同样面露讶色地看着满脸通红的理娜。手指有些疲累的她改以挥手做出回应。接着,她吸了口气后,又再次将手指放回桌面上。

『我交代过尤司卡,要他在外面看守,不准任何人接近这个房间半步。所以你大可放心睡觉没关系。可是,我还是会让比克拉德的仆人目击那个佣兵进入这间房间。如此一来不出一天,这个传言应该就会传遍整座王宫。接着我们只要观察对方的反应,面带笑容地出席宴会,偶尔再把那个佣兵叫到房间里来就行了。』

理娜已经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勉强挪动欲振乏力的手指在桌面上游移着。

『可是这么一来,我可能会被重道德观的卫道人士蔑视呢。』

『那有什么关系。打从一开始我就不把那种人算在我们的目标之中。反正这些人既非伊甸之民,又只会盲从道德和国王的命令,千方百计地阻扰我们商借船只而已。』

然而就在此时,帕卢维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凝重,并且将浮现中心的疑问反映在桌面上。

『只是,你们两人至少会有一刻的时间独处一室,你没问题吗?』

语塞的理娜脸庞再次泛起红潮,从未体验过这种事的自己当然不知如何答覆才好。

『应该吧……』

最后,她只能自信缺缺地点点头如此答道。

一阵开门声传来。

「唷。」

是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理娜回过神,此时才发觉到自己方才竟不知不觉地打起盹来了。

出现在眼前的是达尔的脸庞。

「还真少见到你穿成这副模样呢。你喝醉了吗?」

达尔伸手一把抓起放在床铺上的毛毯,然后将它披在坐着发呆的理娜肩上。

「啊……你来了呀。」

理娜像是要让毛毯包覆住身体似地,将肩上的毛毯拉紧,然后才勉强地挤出一句话。因为达尔出现得实在太过突然,使得理娜似乎难掩心中的动摇。

「明明就是你叫我过来的吧?」

达尔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迳自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虽然此刻他未着甲胄,但左臂依然戴着护手,腰间也挂着长剑。

「对了,这么晚叫我过来干嘛?」

「呃……」

理娜支吾几声说不出话。毕竟主动请对方装成自己的情夫这种事,实在是太难启齿了。

「我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

「我想知道自从昨天我们一行人进入王宫之后……不,应该说这一路上,你担任护卫时所碰上的事。达尔,这段时间以来你都在做些什么?」

虽然是临时闪过脑中的问题,但化为言语说出口时,理娜也不禁涌起一股求知的欲望。自己和莎拉虽然能够在城镇留宿时交谈,但和达尔则是从离开塔巴思特后,就再也不曾好好地坐下来聊过。

「我没什么好告诉你的事啊。」

达尔一边搔着脸颊,一边貌似烦躁地答着腔。

「什么事都可以啦。比如说你和什么人擦身而过,又和谁说了些什么话之类的都行。或者是你看见了什么形状的云,或是在远方看见了外形奇特的山脉之类的事也可以啊。」

「我每天都和那个留着胡子的老伯骑着马互撞。」

「这样啊,马好可怜啊——」

「应该是我比较可怜吧。」

达尔一瞬间脸上浮现了冷笑,但不一会儿就立刻回复成了严肃的剧情。

「我大概知道你想问些什么了。但是我并不会像你那样去观察周遭的事物,所以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你应该一点都不会觉得有趣才对。」

「没关系啦,你说说看嘛!」

理娜面露笑容地催促着,于是达尔有些勉为其难地——开始道出从离开塔巴思特之后所遇见的事。

但是仔细想想,这趟平稳的旅程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称得上事件的事件。会来找自己说话的也只有塔鲁布,谈话内容则不外乎是天气,或是碰上了什么样的旅行者之类的话题。

「抵达王宫之后倒是变得比较有事做了。除了训练剑术之外,我也拜托那位侍女小姐教我认字,还有以护卫的身分陪她出城之类的。」

「——抱歉。」

理娜突如其来的道歉令达尔不解地蹙起了眉。

「我是指认字。我明明答应过要教你的……」

在塔巴思特的时候,自己曾和达尔做过约定,但从那之后却连一次都未曾实践过。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达尔甩了甩手,示意要理娜别放在心上。理娜则是点了点头,并且微笑回应达尔的善意。

「话说回来,你们两个人的感情变得融洽许多了呢。简直让我无法想像你们第一次见面的状况。」

理娜虽然很羡慕两人能够自由出城,但心里也同样为达尔和莎拉关系变得亲近而感到十分开心。

「既然都相处这么久了,你应该直接叫她莎拉就好了呀。」

理娜说完,忽然对达尔是否曾好好地叫过自己的名字一事都跟着产生了疑问。

「怎么现在才叫我改口啊……」

达尔停顿了片刻,然后才带着自嘲般的笑容说道:

「我已经习惯这么叫她了。还有,我们两个人的感情并不如你想像中那么好,毕竟当她的护卫也是工作之一。」

——看来这个话题也差不多该打住了。

对达尔的回答抱以不满的表情,但同时也感觉到他的语气和态度开始有所防备的理娜,于是决定转变话题。

「你们出城之后看到了些什么?」

「这个嘛……距离港口比较近的地方还满混乱的。除了图雷司人和拉多姆人之外,就连威普西亚人都看得到。许多味道混杂在一起,光是闻到鼻子就痛到快受不了了。」

「啊,你先等一下。」

理娜像是想到什么似地站起身来,并且伸手取来放在桌上的铅块和纸片。看见用充满期待的眼神催促着自己的公主,达尔也立刻像是领悟了她的意思般地苦笑以对。

「办不到的啦,公主。你怎么可能把没有看见的景物画成地图呢?」

「可是,我还是想试试看。我想把达尔所看见的事物化为有形的图像。」

理娜语带兴奋地注视着达尔,看来她是认真的。

「我们两个人一起画嘛。」

「……唔,好吧。我倒是想看看这么做究竟会画出什么奇形怪状的地图。」

理娜从纸面的最上方下笔。首先在中央处画上丘陵,并在上头加上一座红色的宫殿。王宫呈现偏圆弧的外形,给人一种亲民的感觉。走下丘陵后,沿着能够看见碧蓝大海的道路向前走。这条路上的建筑物由于为了抵抗海风,因此墙壁全都漆成了一片雪白色。

「马杰可的墙壁好像也是这个样子对吧。」

「听说马杰可的居民也导入了这种建筑工法。另外,因为海风很强,所以他们还在道路上种了一排特殊的植物。

理娜仔细地听着达尔叙述叶子的形状,然后将细叶榕画进道路两侧。另外还有零星散布的小贩叫卖着在铁网上烤得香气四溢的海螺和鲜鱼等海产。

「你、你买来吃了……?」

「因为我肚子饿啦。而且那时候正好聊到这些食材要怎么吃最美味的话题,后来我吃了好几种,包括只有沾盐的,以及滴了柑橘汁调味等各种不同的海产。」

理娜急忙偷偷咽下口中的唾液。继续谈论食物的话题实在令人难以承受。

「有些小贩在卖被海风破坏形状的砂岩。还有,我所看到的每一个船员,身材都长得很魁梧。」

理娜按照达尔的描述,画下身型壮硕的船员正在烤着鱼贝类的场景。

「我站在那里眺望港口,后来可是看见了许多有趣的东西喔。」

理娜照着达尔所回想起的画面,依序绘出以壶装着不同种类油品,大声叫卖的图雷司人;以及搭起高架,吊着巨大木材和盐腌大鱼的拉多姆人。淡黑色的肌肤和头上缠着白布是图雷司人的特征,而大多数的拉多姆人则留着奇形怪状的胡子。

「穿过这里并且来到造船所的周围时,吵杂的声音更是大上许多。那一带几乎已经看不见半个小贩,路过行人的脚步也变得很快。」

理娜问了造船所的建筑样式,并且将其绘入图中。造船所的旁边还有因受不了噪音而塞着耳朵的人。再继续往前进,拐过两个转角后,就会看到一间在门口挂着海鸟雕刻的店家。他让提着购物篮的莎拉在这里等待。回程时,两人选择了和去程不一样的路,途中来到了一个广场,广场中央的喷水池放置着以海之妖精尼布尔的模样所刻成的石像,许多赤身裸体的孩子争着跳入池中,并且兴奋地溅着水花嬉闹玩耍着。

「对了,莎拉说过她差点被水泼到,是你帮她挡住水的呢。」

「我只是刚好经过她身旁而已。」

「可是,她说多亏了你,才没让买到的东西被打湿。谢谢你。」

「侍女小姐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有时候,达尔会回想着自己是否有遗漏任何事物,或是因为思考起事情而忽略周围的景物,眼神也会莫名地飘向远方,因此理娜也特意准备了两份新的纸张。对理娜而言,这一切都是充满新鲜感且愉快的作业。而达尔只要看见任何新奇少见的事物,似乎也都能钜细靡遗地回想起来。

理娜在海上画了新的船只和海鸟,接着再于修正笔迹的道路上加入达尔所回想起的人们。当他不小心说出「看见了一位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时,理娜不知为何莫名地觉得火大,于是索性装出一副充耳不闻的模样。

两人只是纯粹购物,并非走遍整座城镇。简单来说只是从王宫走向某个特定地点,结束后便返回王宫,如此而已。

但是,空无一物的白纸仍能藉由画上行人、道路、建筑物来逐渐填满,最后化为一张地图。

完成之际,理娜也总是能获得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及满足。

「像这样子边听你描述边画,感觉就能画出一座妙趣横生的城镇呢。」

「这地方确实满热闹的。下次等你能出城后,我们就照着这条路线走一趟吧。」

「嗯。」理娜精神抖擞地点了个头。看着自己绘制的地图来趟城镇巡礼,然后再将自己亲眼所见的事物绘制成另一张地图,想必应该会衍生出更多乐趣才对。

理娜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收好,然后弯腰坐在床铺上。

呼?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结束了一项工作后,微微的睡意也悄悄地涌了上来。

「我好像还有其他事情可以告诉你……啊,我想到了,有个满有趣的传言喔!」

达尔忽然抬头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脸上还露出有些歪斜的怪笑。他迳自从椅子上起身,然后走到放着烛台的桌前,用半靠的姿势坐在桌面上。蜡烛的焰火则是诡异地照着佣兵的脸庞。

「传言?」

「有幽灵船。」

理娜碧蓝的双眼不自觉地眨了眨。这是来到这个国家后第一次听见的字汇。

「听说只要坐上船朝着东南方航行,就会在夜晚时碰上幽灵船。它会从被浓雾包围的大海彼端,扬起残破不堪的船帆驶来。是一艘巨大而外观惨白的船。」

「你、你是开玩笑的吧?我在宴会上完全没听过这件事呀——」

「那是当然的吧。成熟的大人怎么可能会在人前谈论幽灵之类的话题。可是,事实上这一、两个月来,已经有好几艘船出事了。船上那些值钱的金银财宝全都被抢夺一空,那些还搞不清楚状况就被幽灵丢进海里的船员们,最后都成了幽灵的同伴。而且他们还会朝着还剩一口气的同船船员伸出手……像——这——样——」

达尔把音量压得更低,并且朝理娜伸出手来。理娜立刻反射地向后缩起身子,同时还打了一个大喷嚏。达尔见状,先是停下了手,然后从桌上站起身来,无奈地耸了耸肩。方才突如其来的喷嚏,似乎令他捉弄理娜的兴致少了大半。

「你感冒了吗?」

「没有啦,我没事……」

理娜将滑落的毛毯重新披好,同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但是,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件事。或许是尚未退去的醉意使然,亦或是对达尔关心自己的话语感到高兴也说不定。

「欸,达尔,你再靠过来一点嘛。」

理娜用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达尔则是摸不着对方意图似地露出困惑的表情,但仍顾着理娜的意走到了床边,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嗯,这样子还满能放松的呢。

「喂、喂……」

「你的身体好温暖喔!」

理娜不顾达尔不知所措的狼狈反应,脸上挂着放心般的笑容,并且将整个身体全都倚靠在达尔身上。

睡意的侵蚀脚步比预期中还要快速,而且理娜毫无抵抗之心。即使此刻真的发生什么状况,理娜也认定自己应能全身而退。因为接受了自己的这份体温,就是值得如此信赖。

不一会儿,理娜便发出了安稳的鼾声,沉入梦乡。

直到理娜睡着过了四分之一刻后,达尔才从床铺上轻轻地站起身来。这段时间他顶多只有微调姿势避免麻痹,其他时间全都专注地支撑着公主的身体。

他温柔地在不吵醒理娜的状况下将她轻抱到床上。此时,达尔和理娜的脸莫名地接近,连视线也被那对形状姣好的薄唇吸引住了。

一股带着奇妙热度的冲动开始在达尔的内心蠢蠢欲动。

在深夜的寂静所包围的这个房间里,只有自己和理娜两人而已。

虽然尤司卡就站在外头,但他绝不可能擅自进入房间,更不用说在他的看守下,有可能会有其他人闯进房间里了。

理娜的确是个十分美丽的公主。即使跳脱雇主与佣兵的关系,自己也对眼前女孩的个性拥有好感。

她应该也不讨厌自己才对。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堂堂一国的公主应该不至于会如此毫无防备地睡在自己面前。

汹涌的情绪挑动着达尔的神经,使他不由自主地摒住气息,将脸贴近理娜的脸庞。

但,他仍在最后一刻停下了动作。

当年轻佣兵干涩的嘴唇接近到足以直接感受公主呼吸的位置时,便不再继续僭越。他宛如要让指甲嵌进肉里似地,以右手使劲地按住自己的右膝。至于自己的脸庞之所以泛红,其实也并非只是因为摒住呼吸的缘故。

两人维持着咫尺之遥的距离,大约过了从一数到十的时间后,达尔才站起身来。他仰首直视天花板,然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差点就把持不住了。

方才自己确实踩在警戒线之上,而对因为信任自己而在眼前沉入梦乡的女孩,自己竟然萌生如此下流的意图,达尔也不禁自责起来。倘若自己真的做出亏心事,理娜的心一定也会因此受伤的。然而正因为那断续的吐息和樱唇太过诱人,才会让达尔一时之间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

他甩了甩头,藉以将杂念赶出脑中。接着,达尔为理娜将毛毯拉至胸口,然而就在此时,自己的双眼又再次被那对薄唇所吸引,令他不禁察觉到自己心中仍有留恋。

达尔用力地咬住嘴唇,舌尖随之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接着,他总算能转过身背对理娜就寝的床铺。

此时,房门轻轻地打了开来,出现在眼前的是手提着一个小桶子的莎拉。达尔立刻反射地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剑上,直到认清莎拉的模样后才解开警戒动作。

「你好像吓了一大跳。」

「还不是因为你跑进来吓我的关系。」

由于理娜正熟睡的缘故,两人只能尽可能压低音量交谈。

「那我先走了。」

达尔加快脚步朝着房门走去,但却被莎拉一把拉住了衣袖。

「……又有什么事?」

「我得先确认一件事才行。马上就好。」

看着神色间带着警戒的达尔,莎拉先是如此回答,再将手中的桶子放在桌面上,然后拿起烛台凑近达尔的脸庞,用那对翡翠色的细长双眼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桶子里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莎拉的观察约持续了数到十左右的时间。就在达尔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时,莎拉终于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了开来。

「我只是担心你们两人独处一室,你会不会对理娜小姐做出什么不检点的事,不过看来应该是我多虑了。」

双手拿着烛台的莎拉向达尔低头致歉,但达尔却始终无言以对。如果是平时的话,这时候他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地回呛几句,但此时却因自己的立场站不住脚而只能选择沉默。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像你这样盯着对方的脸看,就能看出这个人有没有做出什么坏事吗?」

达尔只能勉强挤出这样的回应。

「我是从妆粉来判断的。」

莎拉的回答依旧冷淡而毫无起伏。

因为理娜小姐还没有卸妆的关系,虽然香味会飘散出来,但只要没有肌肤的直接接触,基本上就不可能沾到妆粉。此外,从床铺以及理娜小姐的礼服皱褶也都能看出一些端倪。』

莎拉一边说明着,一边从桶子里拿出毛巾并且加以拧干,然后走近床边开始为理娜擦脸。达尔则是看着这一幕,然后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及时收手真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当时自己确实有发现公主的嘴唇上薄薄地涂着东西。如果顺势将自己的嘴唇贴上去的话,事情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摆平的了。

紫发的侍女用渗着寂静杀气的眼神瞪向自己的场景,又再次在脑海里浮现,这令达尔不自觉地叹了口气。方才没有招致这样的状况实在是太幸运了。

毕竟目前还得向她学习认字,因此最好还是不要惹火她比较好。

而且如果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理由惹她生气,八成连理娜都会对自己产生负面印象。这可不是达尔乐见的情况。

——真倒楣。

达尔一边朝着帕卢维的房间走去,一边不发出声音地呢喃着。

自从走上佣兵这条路后,达尔的人生就鲜少碰上像理娜还有莎拉这样能和自己长时间往来,并且建立起紧密关系的对象。而且对方还是雇主,这种情况更是头一遭。

——或许暂时中止契约会比较好。

达尔伸手摸了摸方才理娜倚靠过的胸口。

——我还真是窝囊。

因为获得了理娜的信任和依赖,于是自己也跟着想要依赖对方,这是自己绝不能容许的想法。

正因为不需依赖任何人,佣兵才足以称之为佣兵,才能自由地来去自如。

——话说回来,她找我去房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过如果是那位公主的话,确实有可能只是为了打听这几天发生的事就把我叫过去就是了……

达尔来到了帕卢维的房间。尤司卡则是一路保持着同样距离跟在他的身后移动。达尔一边试着忘记尤司卡的存在,一边推开了房门。

「——你来了呀。」

虽然时间已是半夜,但帕卢维依然醒着。身上只穿着睡衣的她,此时正坐在床铺上,并且将放有烛台的圆桌拉到自己身旁,藉着微弱的烛光读着书。烛台上仅点着一根大型蜡烛,焰火微微地摇曳着。

「你就在那边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行了。只是记住,没有我的许可,不准你踏出这间房间半步。」

达尔关上门,不发一语地走进室内,并且照着帕卢维的话,在和床铺有段距离的墙边找了一个位子坐下。

「你在看什么书?」

「和治水有关的书。」

视线始终停在书本上的帕卢维淡淡地答道,达尔则是有些不解地抓了抓头发。因为眼前的帕卢维就像是对来访的自己漠不关心,始终不瞧自己一眼,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书本。

「你叫我来做什么?」

达尔毫不隐瞒心中的疑虑,直接对着帕卢维提出疑问。

「你不是个佣兵吗?既然身为佣兵,就没必要知道战斗的理由和策略的意图为何。你只要乖乖地照着指示行动就行了。」

对方的用词和语气,在在都挑衅着达尔的理智。

「雇用我的可是你的妹妹,而且我的身分是护卫。凭什么连个理由都没有,就要我听从你的命令行事?」

「真是个啰唆的佣兵……理娜什么事都没告诉你吗?」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没必要特地问你了。」

帕卢维从书本上将脸抬起,用一副满是不悦的视线望向达尔。

「我要你假扮我们的情夫。我指的是我和那孩子。」

「拜托你讲得明白一点。那位公主……你的妹妹说话可不会像你这样不清不楚的。」

达尔后半句的台词似乎剌激到帕卢维内心的某个部分,原本正要将视线移回上的帕卢维,再次恶狠狠地瞪向达尔。

「——因为某个理由,我和那孩子必须让王宫的人认为我们有个见不得人的情人存在。」

「理由是什么?还有,为什么非得由我来假扮不可?要找男人的话到处都有吧。」

「如果是品行太过端正的人反而容易被对方怀疑。像你这种人正好符合我要的条件。」

「所以你完全不把我可能会拒绝一事列入考量,也没有事前和我讨论,只是自作主张把我叫来这里吗?」

达尔不由自主地将声音压低。

「反正对你而言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应该就没必要事先向你说明了吧?」

帕卢维一边说着,一边拿起放在桌上的戒指,并且朝着达尔扔了过去。接过戒指的达尔双眼立刻闪起疑惑的光芒。

「……这是什么意思?」

「这份工作的薪水。那东西的价值应该够了……」

在帕卢维说完之前,达尔巳早一步将戒指扔了出去。戒指沿着令人惊讶的精准轨迹飞行,最后竟直接将烛台的焰火打熄了。

此时,从窗外透入的些微月光成了房里唯一的照明,碧蓝色的眼眸和深黑色的双瞳彼此正酝酿着怒气,随时可能一触即发。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全部。」

达尔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向床铺。

「我们这种人确实只要有钱就能卖命。但是,我也可以像这样把钱踩在脚底。」

达尔说完想说的话后,便转身背向帕卢维,态度愤然地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你想离开?」

达尔没有回应。但是,帕卢维的下一句话却成功地让他止住了脚步。

「你已经去过理娜的房间了对吧?」

「那又如何?」

「那孩子已经答应要帮我了。你想离开是你的自由,不过这么一来,这个计划就会宣告失败,我想那孩子一定会觉得很难过吧。」

「——哼。」

达尔脸上泛起浅浅的笑容,然后跨步走回帕卢维身旁。

他不动声色地拔出长剑,并用剑尖指向帕卢维的喉头。即使是在一片漆黑的空间中,且对方正坐在床铺上,达尔拔剑挥出的速度及流畅度仍令人几乎无法反应。

「你这女人还真擅长说些让人不爽的话呢。」

达尔的声音虽然平静,但却明显地隐藏着怒气。

「你想试试看吗?看是你可以先叫出声求救,还是你的喉咙会先开个大洞。」

「——你还真有胆量啊,佣兵。」

帕卢维露出略显抽搐的笑容,然后轻轻地吸了口气。

接着,她竟直接用自己的嘴主动迎向刀刃。

在尚未将方才吸进的空气呼出之前,帕卢维的嘴已经含住了那冰冷而锐利的剑尖。

「不管怎样,我得先听你说说理由是什么。如果你还是要继续嘴硬拖延下去,我的耐心可是有限的。到时我可能会让你从这个世上消失。」

达尔缩着下巴,视线跟着投向另一头的大窗户。有着栗色头发的公主则是怒气难遏地注视着薄墨色的刀身,并且阖上原本打开的书本,动作优雅地将书放在身旁的桌上。判断对方的举动代表投降之意的达尔,缓缓地将剑从公主的嘴里抽离,然后从容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我真不能理解你为什么那么坚持非得听理由不可。对你来说,这样的要求明明就不会造成你的损失呀。」

「我从一开始就说过要你告诉我理由了吧。」

面对一边擦拭着嘴巴,一边锐利地瞪着自己的帕卢维,达尔的态度依旧傲然。

帕卢维无可奈何地开始娓娓道出理由。她将比克拉徳对己方所采取的应对策略,以及为了反将对方一军而必须设下陷阱一事全都告诉了达尔。

「……你打算用美人计来钓出笨蛋吗?」

达尔不置可否地反问道。

「你的语气听起来似乎对我的计划有意见呢。」

「要设美人计的话,至少也得找美人来执行吧。」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没有美色吗?」

——你对自己还满有自信的嘛。

虽然帕卢维似乎怒气未消,但至少目前的气氛已不像方才那么剑拔弩张。达尔决定先无视于眼前这位公主的反应,迳自在脑海中回想关于理娜的事。

刚才那对樱唇再度鲜明地浮现脑海,令达尔不禁面露苦涩。

「你有把握计划能顺利进行吗?」

「在昨天的宴会上,我已经找到了应该会中计的笨蛋。接着只要持续地洒饵,等着鱼上钩就行了。对方也打算把我们留在这个国家,并且持续地举办宴会,所以机会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

「你该不会要我一直假扮到对方上钩为止吧?」

「那还用问吗,你可是我们的情夫耶。」

达尔不禁对刚才扔出戒指一事有些后悔。不,或许应该把戒指朝这家伙的脸上丢过去才是正确的做法。

「我最怕这种麻烦事了。而且你的那些骑士下属难道不会在你背后说闲话吗?」

「他们愈是蹙着眉对这件事指指点点,反而愈能让这场骗局看起来更像一回事。」

「之后我应该不会被国王降下什么奇怪的罪名吧?」

「那就要看你今后的态度而定了。只是话说回来,反正那孩子一定会站出来帮你说话,你又何必担心这些事?」

达尔深深地叹了口气。当自己了解事情始末的同时,状况也随之变得棘手了。如果整件事只和眼前这个女人有关系的话,自己大可嗤笑几声后走出房间,但偏偏连理娜也牵扯在内,如此一来就不能置身事外了。

——难怪公主迟迟不肯说出把我叫到房间里的理由。

「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啊?」

「至少再待半刻吧。你在那孩子的房里应该也差不多待了这么久吧。」

听帕卢维这么一说,达尔也不禁陷入了思考。看来自己和理娜的谈话时间似乎比想像中还长了许多。

「对了,你有带可以点火的道具吗?」

达尔摇了摇头。帕卢维则是毫不隐藏地「啧」了一声。

「我的书还没读完呢……」

「那就睡觉不就得了。另一个公主早就已经睡死了呢。」

「身旁有个会把剑伸进别人嘴里的男人,还能睡得着吗?我可不是那种神经大条的人。」

帕卢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用宛如只剩唯一选项般的无奈语气,轻声地呢喃了声「真没办法」。

「你就说些什么来听听吧。」

「你快睡啦。」

「要不是你把火弄熄了,现在我可是能安静地读着书喔。」

「那你去外面引火把的火重点蜡烛不就行了?」

「在这么奇怪的时间点外出,不是反而更容易启人疑窦吗?」

——偷情根本就不用花上这么多时间吧。

达尔虽然忍不住想如此吐嘈,但却连自己都没有自信能讲得出口,于是只好作罢。

——而且这种事的速度也会因人而异。有的人大概只需要挥个一百次剑的时间就能搞定,也有人得耗上半刻甚至一刻的时间啊……

「我听说那孩子是在离开拉乌塔特前往马杰可的途中遇见你的。这段时间你们一起度过了什么样的旅程?」

「我只不过是个收钱的护卫罢了。」

听见达尔的回应,帕卢维不以为然地发出嗤笑声。

「我知道你很信任那个孩子。当然,她也同样对你十分信任。」

然而,在达尔试图再说些什么之前,帕卢维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认真。

「如果只是单纯从事护卫工作的话,我不认为你们之间可以建立起如此牢固的信赖关系。」

「我不知道你是哪里误会了,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和公主之间除了金钱关系之外什么都没有。」

两人彼此互瞪了几秒钟,最后由帕卢维率先打破沉默。

「好吧,我就信了你。至少把你们这段旅行的过程告诉我吧。」

于是,一脸无奈的达尔只能开始道出这段旅程。他把在山里帮助了理娜,在马杰可再会,并且接下护卫一职,以及在岛上的战斗,到塔巴思特为止的平稳旅途,以及抵达塔巴思特后所发生的艰辛战斗等等过程,全部逐一道出……

「——你的说话技巧真差。」

听完达尔的叙述后,帕卢维的第一句回应竟是毫不留情的批评。

「再怎么想,你都应该还有更多内容可讲才对。我要听的可不是这种无关紧要的流水帐。」

「这句话我要原封不动地奉还给你。」

又过了十天左右。

这段期间,理娜等人都未曾再谒见到比克拉德王的尊容。

虽然宴会共举办了三次,但亚鲁迪乌斯却是一直未现身,不然就是以年迈为由,向众人简单问候过后,便迳自从大厅间里消失了身影。虽然佛鲁赛尔再三保证会去向父王报告,但对于回覆日期却是一再地推托。

而在这十几天之间,达尔曾三度来到理娜和帕卢维的房间里。由于频率高达三天一次左右,因此很快地就在王宫里传了开来。当然,并没有任何人胆敢当面向公主确认此事,使得传言依然只是在台面下流动,但要成为仆人之间私底下闲聊批判的话题却已十分足够。

但是,进到房里的达尔其实只要负责和理娜说话而已。而且因为从第二次起,莎拉也开始偷偷躲在房里的关系,使得交谈的气氛因此变得更加热络。

之后前往帕卢维的房里时,她总是会专注地读着书,而达尔则会利用这段时间躺在地板上睡觉补眠。

莎拉和达尔并肩走在一条白色建筑物栉比鳞次地排列、往来行人稀少的路上。

莎拉穿着和平时无异的侍女服装,手上提着一个小小的购物篮。达尔则是除了背上的长剑和护手之外,身上并没有其他武装。

两人的目的地是几天前曾一度造访过的小型工艺品店。

而在与两人相隔约十步的后方,有个男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尾随在两人身后。

他是比克拉德所安排的护卫。

姓名不详,是个和人相处时总是笑脸迎人的高瘦男人,乍看之下年龄约落在二十多岁至三十岁之间。此刻他身上所穿的则是随处可见的麻织衣物。

莎拉和达尔无视于后方的男人,迳自地交谈起来。

「即使你不穿甲胄,看起来还是像个佣兵呢。」

「毕竟我都干了六、七年啊,态度和表情都会自然地透露出我的职业性质吧。」

「我是说你的穿着邋遢得很像佣兵。」

莎拉将好心情表现在脸上,对着走在身旁的达尔放冷箭。

「……就算不是佣兵,打扮邋遢的家伙应该也大有人在吧。」

「如果只是一般的佣兵,我的一贯作风就是不会对他多说什么。」

「先等一下,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在批评我的服装了吧」

「因为即使只是假扮而已,现在的你和理娜小姐以及………………第四公主殿下之间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紧密关系。既然如此,你就应该穿得更人模人样,才能符合你现在的身分。」

莎拉无视于达尔的抗议,只是用斜眼瞪着对方。她所谓的第四公主殿下指的正是帕卢维。

「……看起来你似乎完全无法认同的样子嘛。」

「当然。你一开始为何会接受这样的提案?」

「我也一样从头到尾都被蒙在鼓里啊,都是那女人自己决定的。」

「但是,我以为你知道之后,应该就会立刻拒绝才对。毕竟我一直觉得以你的个性来看,并不是会答应这种事的人。」

「我的确不喜欢这种事。可是,公主被困在城里无法外出,不就代表连我也得一直闷在城里吗?即使到现在,我还是只能在当你的护卫时才能出得了城。即使提早终止契约和你们说再见,这种国家一定也会在背后做一些奇怪的臆测。」

达尔说着,不忘无奈地耸了耸肩。

「虽然说我假扮的是情夫,但实际要做的事就只有睡觉和聊天而已。而且目前也没有其他替代的办法,所以我才会勉强答应妥协。虽然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了,但我还是很讶异你竟然没有反对呢。」

「理娜小姐即使百般不愿意,仍然没有表现出半点反对之意。此外,我也和你一样想不到其他的替代方案。而且——」

下个瞬间,莎拉的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使得那对翡翠色的眼瞳里多了些沉稳的情感。

「——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倒是可以相信。」

「第一天你不是也怀疑过我吗?」

「那是因为当时的你看起来显得莫名慌张的关系。不过我也应该对当时怀疑过你这件事向你道歉才对。」

达尔假装回头望向比克拉德的护卫,藉此将脸从莎拉的视线中移开。她的表情和说话语气虽然毫无改变,但在和她长时间相处的达尔眼中却能看出微妙的变化。此时的莎拉似乎正打从心底地对达尔感到歉意。

眼前的道路分成了三条,莎拉则朝着右边的小路跨出了步伐。

「今天要去其他的店吗?之前去的那个店应该走左边这条路才对吧?」

「今天要从其他的路绕过去,我也已经向那位护卫提过了。走不一样的路就能看见不同的景物,如此一来,说不定你可以和理娜小姐报告更多消息。」

「你不管做什么都会以公主为优先考量呢。」

「我就当成你是在赞美我吧。」

莎拉才刚答毕,原本前进中的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后头的达尔也停下脚步,用狐疑的表情望向讶异地瞪大着双眼的侍女,然后再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神殿……?」

莎拉没有回应达尔的呢喃,只是迳自沿原路折返跑回,并且开始和担任护卫的男人交谈起来,然后再和护卫两人一起走回达尔身边。

「怎么了?」

「我请他让我们绕道过去那座神殿看看。」

「虽然我想那只不过是座平凡无奇的神殿而已,但这也是我工作的一环,就让我陪同两位一起前往吧。」

男人脸上依旧满是笑容地说明着。

——喔,我还以为这家伙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想不到还满会讲话的嘛。

原本想要调侃一下护卫的达尔,却因为看见莎拉露出极度认真的严肃表情,于是便将这些话吞进了肚里。

「那是什么神殿?」

达尔一边配合着莎拉急促的步伐向前走,一边提出心中的疑问。神殿的外观十分袖珍,墙壁是以角柱排列组成,入口边侧立着一座身穿薄衣吹奏角笛的女性雕像,可算是神殿唯一的特色。

「是祭祀爱克雅鲁女神的神殿。」

达尔从未听过这位女神的名号。莎拉似乎也从他不发一语的反应察觉到这一点,于是便简单地为他做了说明。

「祂是一处名为夏耶尔的王国所信奉的主神。可是,就连拉乌塔特都没有这样的神殿……」

「我国的首都巴顿拥有超过一百座以上的神殿。邻近国家所祭祀的神所在的神殿,也几乎都能在我国找到。」

护卫男子主动地回答了莎拉的疑问,声音中似乎夹带着十足的优越感。

三人来到了神殿的面前。

「这里可以带剑进去吗?」

听见达尔的提问,莎拉只是眨了一、两次眼做为回应。看来她似乎不太能理解达尔如此提问的用意何在。

「有些神殿特别啰嗦,规定进入时禁止携带任何武器,所以我才不喜欢神殿这种地方。」

达尔一脸不悦地抱怨着,但莎拉却只是静静地摇了摇头。

「爱克雅鲁女神并没有这样的戒律。只是,在通过神殿大门时,请记得要将手按在左胸上,深深地行一个礼就行了。」

众人踏进神殿里,但内部却是空无一人。里面除了几张长凳之外,就只剩下最深处的祭坛而已了。

「根本就没半个人嘛……」

「可是,长凳上没有半点灰尘,地板也打扫得很干净呢。」

莎拉用愉快的语气说着。毕竟一尘不染的景象即代表仍有人会造访这座神殿之意。

她将购物篮放在地上,简单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自己那头晕紫的头发后,便朝着祭坛的方向走去。接着,莎拉再次像是方才踏进神殿时一样将手放在左胸上,然后轻闭双眼并且就地跪了下来。

莎拉出生的国家夏耶尔如今早已不存在这个世界上。十一年前,该国就已被邻国所灭。

而她其实正是以爱克雅鲁女神的巫女身分诞生到这个世上。

只要是侍奉爱克雅鲁女神的巫女,就必须在神殿里临盆才行。当生下的婴儿为男孩子时,则会被带到神殿外部生活,并且被培育成一名神官。

若婴儿为女孩子,则规定在二十五岁前都不能踏出神殿外一步,必须在神殿之中长大成人,就连服装也只能穿着巫女专属的装束。

「即使神殿遭到祝融侵袭,巫女也只能将其视为命运和神殿共存亡。」

代代传承的这种规定,几乎可以说是荒谬至极。

然而,从古至今未曾有任何一位巫女对此抱持过疑问,除了早已习惯自懂事以来便一直穿在身上的装束之外,巫女每天都必须立于祭坛前代替人们进行祷告,并且为众生祈求神明赐福。这就是身为巫女的工作。

此外,生下小孩的巫女会被视为已尽了身为巫女的义务,因此能获配到神殿所拥有的一块土地,并且必须在该土地上度过余生。如果希望能够和自己的孩子再会,那么就必须等待二十五年,方能如愿。

莎拉同样曾以巫女的身分经历过这样的生活,然而就在她七岁之时,原本平静的生活却戛染而止。

由于邻国毫无预警地发动侵袭,使得夏叶耶尔刹那间便从地图上消失无踪。

当国家沦陷时,虽然神殿为成为掠夺的对象,但当战争平息并且进入统治阶段后,神殿的存在便成为了统治者的眼中钉。祭祀爱克雅科女神的神殿陆续遭到拆除,并且被改建为祀奉邻国神只的神殿,而原本的巫女们自然也遭到了驱逐流放的命运。

不过,如此大规模破坏的整肃行动,竟奇迹似地有了转机——原来邻国所崇尚的神只和爱克雅鲁女神原本竟是根出同源。也因为如此,宗教的仇视状况得以趋缓,终至收束。

然而,失去了日常生活依归的神殿巫女们却如同鸟兽般各自散去。有些巫女辗转来到其他国家的神殿里帮忙打杂,藉以换取苟且偷生的居所。当中甚至有人为换口饭吃而沦为卖身的娼妇。当然,无法寻得谋生之道,从此音讯不明的巫女更是不在少数。

当时的莎拉和一位在神殿里关系良好的打杂女佣一起行动。由于那位女性欲前往边境的神殿,于是莎拉便决定和她同行。

离开城镇后过了几天,两人碰上了攻入国境的伊甸王国军。

幸运的是,率领该部队的指挥官并非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或许也是为了从两人身上获得情报的缘故,反而下令由军队来保护两人的安全。

就在那时,莎拉第一次遇见了理娜的母亲玛丽卡。当时的她是以能够卜卦战争吉凶的占术师身分随着军队行动。

玛丽卡之所以会主动找莎拉说话,或许是因为被她那身巫女装扮所吸引也说不定。自从被迫离开神殿后,莎拉始终穿着同一套巫女装束。玛丽卡在倾听过紫发少女不擅言词的叙述后,便决定先将她带回某个营舍里。

在那里,莎拉见到了一位有着一头眩目的金发,以及一双如同晴空般碧蓝双眼的少女。

对方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小一、两岁,并且似乎毫不在意身上的水色礼服可能会沾上脏污似地坐在地上。原本像是正在涂鸦的金发少女,因为发现了莎拉走进来而回过头来。

「母亲。」

金发少女用明亮的笑容挥着手,并且将脸转向莎拉的方向。

她又绷又跳地走近自己身边,并且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来。

「我叫做理娜。」

「……我是莎拉。」

莎拉用有些沙哑的声音答道,然后畏畏缩缩地伸手握住了理娜的手。

「虽然有点脏脏的,但是你的衣服好可爱喔!」

莎拉不禁觉得眼前的女孩真是个说话毫无逻辑的怪人。

之后,攻入夏耶尔的邻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被伊甸所灭。伊甸国王欧路托拉并未对宗教或信仰采取任何规制。另外也基于治安的观点而允许了有意重建神殿者的请求,但国家并不会提供任何援助。之所以没有在王都拉乌塔特建造祀奉爱克雅鲁女神的神殿,除了财政因素外,也是因为巫女和神官全都已经前往东方或南方避难的缘故。

而承认侵略失败的邻国,在和旧夏耶尔领地一齐被伊甸所接收时,莎拉已经和理娜成了相当要好的朋友。除了理娜个性好相处之外,对于未曾离开过神殿的莎拉而言,理娜所说的任何事都令她充满了新鲜感。

同时,她也渐渐地对眼前这位金发少女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感情。

即使身穿礼服也毫不顾忌地奔跑跌倒,在军队阵地中也会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导致迷路。

极少表现出懦弱一面或哭泣掉泪可算是她的优点,但同时她也是个丝毫不会反省的女孩。虽然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但这样的缺点却显得格外醒目。

但是,士兵们似乎也都习惯了她的作风,因此并不会有人出面责怪她。

「公主,你又跑来了啊!不要让妈妈老是为你操心嘛!」

发现理娜的士兵总会面露苦笑地牵起她的手,然后将她送回母亲身边。这样的过程一天大约会重复两次,甚至就连她的母亲玛丽卡都已经放弃管教了。

——如果自己不陪在她身边的话,这孩子一定会迷失方向的。

莎拉第一次——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对他人产生这样的想法。虽然对公主而言有些不敬,但这时候的莎拉完全被一股强烈的义务感所驱使着,使她自己的想法没有一丝迟疑。

之后如果有人要求莎拉以巫女的身分回归,或许她就会离理娜而去也说不定。只是,这样的状况并未发生,而莎拉也决定接受玛丽卡的提议,从此以侍女的身分留在理娜身边侍奉她。

而莎拉的侍女身分从那时起就一直持续至今。

自从和理娜相遇后,她的人生就几乎时刻都陪伴在理娜身边。不论是在向玛丽卡学习时或是用餐的时候,两人总是并排而坐。当理娜跑出去玩时,莎拉一定会陪在身边,甚至经常将两张床并排在一起共枕而眠。就算是吵架的时候,知道错在自己的理娜总是会率直地道歉,而莎拉也会适时地让步,因此两人往往不用多久就会和好。

曾几何时,理娜的身边已经变成了莎拉唯一的安身之所了。

当众人在爱克雅鲁女神的神殿里过了大约数到一百左右的时间后——

原本如同石像般一动也不动,跪在地上诚心祈祷着的莎拉终于站起身来。接着,她走回达尔等人身边,并且深深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们的耐心等待。」

「原来你是信奉这个神的啊?」达尔用有些意外的语气问道。因为到目前为止的旅途中,他从未看过莎拉向神祈祷的模样。

「我从前曾经是祀奉这位女神的巫女。」

「这么一说,在碰到亚梨莎那时,你好像也提过这件事嘛。」

亚梨莎是一行人在塔巴思特遇见的年幼巫女。由于她拥有能够窥见事物未来流向的奇妙能力,因而顺其自然地成了巫女,但也因自己异于常人的力量而苦恼不已。

三人一齐步出了神殿。

「这里的女神司掌着什么?」

「祂被视为会吹奏角笛引渡亡魂的女神。据说侍奉爱克雅鲁女神的巫女中特别优秀之人 将能在短暂的时间内,藉由女神的守护来让死者的魂魄降临在自己身上。」

「这种事真的办得到吗?」

达尔的表情似乎稍微变得认真了些。

「例如……让两年前在遥远之地丧生的人复活之类的事……」

「对不起——」

莎拉面露难色地眯起了眼,并且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是个毫无力量的巫女。而且,自从我七岁那年失去了神殿这个栖身之所后,我也舍弃了巫女的身分,改以侍女的身分随侍在理娜小姐的身边。」

「……抱歉。」

达尔顶着苦涩的表情,勉强挤出一句道歉的话。方才他过于兴奋,使自己脱口而出如此难堪的提问,此时达尔也不禁暗自懊恼。

「您说您已经舍弃了巫女的身分,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祷告呢?」

「——因为我很怀念。」

面对护卫男子的问题,莎拉微低下脸,并且留恋似地回过头望着手持角笛的女神,一边继续说着:

「因为看见神殿,让我不自觉地怀念起过去,所以才进到神殿里祷告的。」

当天,理娜等人和先前一样,像是被软禁在王宫里似地,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整天。

有个男人暗自造访了帕卢维的房间。这时候已是夜半时分,王宫里的人也几乎都陷入了深沉的梦乡。

门锁被打开,房门被异常谨慎的动作无声无息地推了开来。有个男人迅速地从微开的门缝中滑进了室内。

「——是谁?」

被突来的锐利声音质问,男人也像是被震慑似地双肩一颤,但下一刻又马上找回了原本冷静自若的态度。他关上门,并且像是防患未然似地再次上了门锁。

「帕卢维公主,是我,佛鲁赛尔呀。」

站在黑暗之中的男人脸上泛起笑容,用状似亲昵的口吻一边开口说话,一边朝着从床上坐起身来的帕卢维缓缓靠近。

「佛鲁赛尔殿下,谢谢您这么晚还特意来访。」

帕卢维用像是松了口气似地的语气说道。

「不过我真是吓了一跳呢,想不到你的侍女竟会在晚宴时偷偷地将纸片塞给我。」

当天,帕卢维等人和佛鲁赛尔一同共进晚餐。对于至今已数度以主人身分陪伴两人用餐的佛鲁赛尔而言,自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此外,为了担心帕卢维等人感到无聊,还特地为她们找来诗人及魔术师表演。

「那是我妹妹的侍女。您帮我将纸片处理掉了吗?」

「你大可放心,我已经在四下无人的地方将它烧掉了。话说回来,听说你会把那个肮脏的……抱歉,应该说将那位年轻的佣兵带进房里,这是真的吗?」

「请您不要提出如此破坏情趣的问题。如此一来,连我都会想要反问您一些私密的问题了。听说佛鲁赛尔殿下还在船上生活的时候,无论到哪个港口,都会有情人在那里等着您是吗?」

「公主,那已经是往事了。」

佛鲁赛尔挺直地站在床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帕卢维。

虽然只能看见模糊的轮廓,但由于帕卢维身上仅穿着薄纱睡衣,对于眼睛早已习惯黑暗的佛鲁赛尔而言,仍能清楚地辨识出那玲珑细致的曲线。

「您能够温柔一点吗?」

充满艳色的妖媚声音撩动着佛鲁赛尔的理性。这位比克拉德的王子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帕卢维的纤细肩膀上,并像是要骑乘在她身上似地,一股脑儿地爬上了床铺。

「——我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到底觉得这个女人好在哪里?」

王子的背后忽然传来一阵男人的声音,一把冰冷的刀刃也在同一时间抵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佛鲁赛尔因惊讶而无法动弹之时,帕卢维温柔地将他的手拨开,然后迳自下了床铺,烛台也在此时燃起了烛光。

举起剑从背后抵向佛鲁赛尔的正是达尔。

「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您所见,这个男人正是为了偷情才潜进这个房里的,佛鲁赛尔殿下。」

帕卢维双手环胸,露出胜利般的得意笑容,并用蔑视的眼神望着因紧张而气喘吁吁的佛鲁赛尔。

「……你这家伙是怎么潜进房间里的?」

「我打从一开始就在房里了。看来脑子里满是女人的王子殿下,并没有察觉到我这个肮脏佣兵的存在嘛!」

佛鲁赛尔的脸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惨白,斗大的汗珠更是清晰可见。

「我由衷地感谢您选择了我。因此,接下来我打算向您的父王——亚鲁迪乌斯王报告这项好消息做为回礼。我想您一定也愿意陪我走一趟吧,佛鲁赛尔殿下?」

「你竟敢威胁我!?哼,你可别忘了,你的手上根本没有任何证据。这一切都会被父王视为你们口出妄言罢了……」

在惊讶和焦虑的双重压迫下,佛鲁赛尔的口气也愈显急促。

「您怎么还不肯死心呢,佛鲁赛尔殿下。」

帕卢维踩着优雅的步伐走到门边,然后解开门锁将门打开。眼前的尤司卡正用单手提抓着一个身形瘦小的男子。

「我想这位负责把风的仆人应该会为我作证才对。因为他确实看见了佛鲁赛尔殿下闻进我房里的这一幕。还是说……要直接把亚鲁迪乌斯陛下请来这里吗?」

佛鲁赛尔拚命地压抑住激动的情绪,低垂着头勉强地挤出话语。

「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对你并不抱有任何期望,请让我和陛下单独谈一谈。」

据打听到的消息表示,比克拉德国王亚鲁迪乌斯此时似乎仍在执务室里。

「父亲到这么晚还在工作,儿子却忙着玩女人啊?」

达尔有点傻眼地喃喃自语着。

在方才状况的发展下,虽然时间已是深夜,但众人仍一齐来到执务室谒见亚鲁迪乌斯王。除了他的儿子和负责把风的仆人外,还有理娜、帕卢维、达尔以及尤司卡共六人。顺带一提的是,莎拉和塔鲁布此时仍潜伏在理娜的房间里待命。

亚鲁迪乌斯分别听完佛鲁赛尔、负责把风的仆人以及帕卢维的说法后,徐徐地将满是皱纹的手贴在额头上,并且轻声叹了口气。

「堂堂一个大国的公主竟然会设下美人局,实在令人难以接受呢。」

理娜神经紧绷地不敢出声,帕卢维则是用不甘示弱的锐利眼神回瞪着年迈的国王。但亚鲁迪乌斯的确看清了整件事的真相。

「你应该先教训一下自己的儿子吧。」

达尔突如其来的狂妄发言令理娜及帕卢维都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然而亚鲁迪乌斯王却似乎不以为意。

「既然如此——我就以再也无法忍受在我国度过好几个堕落之夜的放荡公主为由,将两位送返贵国如何?」

「听起来是相当不错的说法,但是有两个理由将使您无法如愿。」

帕卢维明快地打断了亚鲁迪乌斯的提案。

「第一点,我和妹妹在自己的国家中从未有过如此放荡不羁的行为。如此一来,陛下的说法很可能被视为不想教我们绘制海图的藉口,这应该不是您所期望的吧?」

「另一个理由是?」

「我和妹妹至今仍保有纯洁之身,虽然无法在这里证明给您看就是了。」

听完帕卢维的说法,亚鲁迪乌斯满是皱纹的脸先是一阵微颤,接着竟像是忍不住地笑了出来。他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然后漏出了枯竭的干笑声。

「唉啊,我真是服了您呢。看来我也只能这样处理了。我的孩子不仅只是对国内的女性出手,甚至还在未曾谈及爱恋的情况下,对外国的公主做出如此不敬的行为,的确令人难以宽恕。帕卢维公主,本人亚鲁迪乌斯在此对您因此所受到的打击、悲伤及愤怒致上最深沉的歉意。老朽愿以儿子的项上人头赎罪,希望能获得您的原谅。」

「父王……!」

佛鲁赛尔的脸色刹时变得苍白无比,但一旁的理娜和帕卢维也同样难掩震惊,毕竟杀掉佛鲁赛尔并非己方的目的所在。

——但眼前这个人……是认真的。

对于比自己多活了好几倍岁数的年迈国王,理娜不禁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如果继续顺着目前的情势延续对话,亚鲁迪乌斯或许真的会面不改色地砍下佛鲁赛尔的人头。之后就端看国王要如何处理后续问题。他可能会让理娜等人带着佛鲁赛尔的人头和致歉文件回到伊甸,或是将两人留在这座王宫里,并且以佛鲁赛尔之死杀鸡儆猴,彻底控制住所有的诸侯。

——只是,倘若他没有立刻执行任何一项做法的话……

在理娜的眼中看来,亚鲁迪乌斯就像是对目前的状况乐在其中的样子。他的表情虽然显得十分僵硬,但眼神间却闪烁着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情感。

理娜慎重其事地开口:

「陛下——不晓得您是否能答应,由我们来给予佛鲁赛尔殿下一次洗刷污名的机会呢?」

「喔,您希望我怎么做?」

「我们是为了学习绘制海图才造访贵国的。如果您愿意让我们好好地学习,我们就能原谅佛鲁赛尔殿下。您觉得如何呢?」

——我会不会讲得太过直接了呀?

一阵不安涌上理娜的心头,但反正话已出口,理娜也只能咽下口水静待国王的回应。

「我已经很久没听到如此坦率直接的要求了呢!」

亚鲁迪乌斯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了愉悦的笑容。

「好久没有这么坦然的感觉了。好吧,公主,你们就好好学习我国的海图绘制技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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