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静,而蚊香薰恼。
烟如绫罗,随风飘摇,
其形变化万千,
故名「烟烟罗」。
——《今昔百鬼拾遗》/上之卷·雪
1
白烟喷涌。
拨开表面如鳞片凹凸不平的漆黑团块。
烟仍冒个不停。
底下显露火红的木炭。
脸部觉得燥热。
热气获得释放,掀起旋风。
继续暴露在热气下眼睛会受伤。
他闭上眼,转过头。
烧成黑炭的柱子倒下。
煤灰在空中飞舞。
——看来不是这里。
慎重跨过仍不断喷发瓦斯的余烬。
地面的状态很不稳定,刚烧完的残灰随时可能崩塌,而瓦片或金属温度仍高,可能造成灼伤,更危险。
——只不过……
烧得真是一干二净。
大火肆虐过后,这一带成了荒凉的焦土。这里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不可燃,几乎烧得一片精光,除了几根柱子没烧尽,建筑物可说完全消灭了,仿佛身处陌生的异国风景画之中。
几道白烟升向晴朗无云的冬日天空。
——应该就在附近。
警方的监识人员快要到达了,可是步履依然缓慢。
——要比他们更快。
跨过瓦砾。
名义上虽是搜索失踪人员,怎么看都是在寻找遗体,也难怪警察们提不起劲了。
——那是……
在瓦砾与灰烬堆成的小山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物体。
大概是烧毁的佛像。
小心脚步,一步步攀登而上。
烟雾冉冉上升。
发现融化的金箔。
——很接近了,应该就在这附近。
重新戴上工作用手套。
这么巨大的佛堂崩塌,说不定——不,肯定——得深入挖掘才找得到。算了,这样也好。
——因为……
埋深一点烟才不会溜掉。
拿起鹤嘴锄向下锄。
挖掘、拨走。
翻开。
汗水从额上滑落。
颚杯松脱,取下帽子,用袖口擦拭汗水,重新戴好。
顺便卷起袖子。
山上寒冷,这里却十分灼热。
地面冒出蒸气。
——啊。
在黑炭与余烬之间——
发现了一个几近纯黑的物体。
——是头颅,这——
完全化成骷髅了。放下鹤嘴锄,双手拨开瓦砾。
将成堆的瓦砾拨除。
真的是骷髅,烧黑的骷髅。这就是那个——
一道烟雾缓缓升起。
有如薄纱布帛似地轻妙升起。
从怀中取出罐子,打开盖子。
——不会再让你逃了。
2
「我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离婚了,之前完全没这种迹象啊。」崛越牧藏语中略带惊讶,他打开茶罐盖子,目光朝向这里。
「对不起。」棚桥佑介不知该回应些什么,总之先向牧藏道歉。
「没必要道歉吧?就算要道歉,对象也不该是我哪。」
牧藏说完,接着问佑介要不要喝茶。看得出来,他十分注意佑介的感受。
「好,天气很冷呢。」佑介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精神。
「快打起精神来。」牧藏说。
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虽是个乡下人,说起话来却十分有威严,心态上还很年轻,不会暮气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着:「算了,这也无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将茶叶舀入茶壶,动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习惯了鳏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严重皲裂,惨不忍睹。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墙壁上挂着污黑的半缠※。
(※半缠:一种日式防寒短外套。分棉半缠跟印半缠等种类,印半缠背后印有家徽或小队标志等,消防人员穿的即为此类。)
牧藏的眼前就是这件有点年代的装饰品,他弯着腰,拿烧水壶注水入茶壶,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瞧佑介地开口道:「前阵子的出团式可真热闹哪。」
他在避开话题。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毕竟是连同庆祝老爷子退休的出团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参与。」
听佑介说完,牧藏故意装出无趣的表情道:「真无聊。」接着将冲泡好的茶递给佑介后又说:「我看是总算送走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所以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你来几年了?」牧藏问。
「什么几年?」
「你进消防团的时间哪。」
「喔——」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很感慨地说:「原来过那么久啦……」
佑介进入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已过了十三年,在团上是数一数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则从消防团还叫做温泉村消防组的时代开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载,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隐居家中,不问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团式比起往年还要盛大。一部分是为了慰劳牧藏多年来的辛劳,另一部分则庆祝争取已久的搬运用小型卡车总算配备下来了。
出团式上,牧藏穿着十几年来挂在墙上装饰的半缠,老泪纵横感慨地说:「老人将去,新车又到,加之正月贺喜,福寿三倍哪。」
「我跟老爷子比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说。
「哪里是小毛头,你这个老前辈不振作一点,怎么带领新人啊!」牧藏叱责道。
「现在的年轻人连手压式唧筒都没看过。」
「对啊,会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来了之后也过了六、七年,团员有八成是战后入团的年轻人。」
(※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的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说的也是。」
牧藏抬头望着半缠。
他看得入神,接着难得地吐露老迈之言:「老人经验虽丰富,很多事还是得靠年轻人哪。」
佑介也望向半缠。
大板车载着手压式唧筒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驰——佑介入团时仍是这种时代。当时法披※加上缠腰布的帅气打扮,与其被叫做消防人员,还是觉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适合。
(※法披:一种日式短外衣。)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风貌,比起拿喷水头,更适合拿传统的消防队旗,即使在古装剧中登场也毫不突兀。佑介对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标准江户人的气质,或许正是来自于他当年活跃于团上的英勇表现吧。
如今洒脱的老人摇身变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问:
「卡车来了后应该轻松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还不知道。」
「喂喂,为什么还不知道吧?」
「没火灾,还没用过啊。」
佑介简洁答道。牧藏听了笑说:
「说得也是,最近都没听到警钟响。这样也好,没火灾最好。」
牧藏笑得更灿烂了,不久表情恢复严肃,问道:
「对了——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
「离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么喔,你专程来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牧藏尽可能语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然而不管是表情、语气都表现出牧藏不知从何开口的心情。佑介敏锐地察觉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时的态度。
「没有理由啊。」
「没有理由?说啥鬼话。」
「真的没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说完,一口气将热茶饮尽。佑介喝了口茶润润喉,将茶杯放回茶托,并悄悄地将带来的包袱挪到背后。
——还不能拿出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太认真了。」
「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也不好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凑向鼻子。热气蒸腾的茶香扑鼻,弄得鼻头有点湿润。
「她不喜欢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点心思在家里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来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艺,可是她就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人老实,不懂玩乐,这我最清楚了。这十年来没听说过你在外头玩女人,就连喝酒也是我教坏你的。」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水蒸气从茶杯中冉冉而升。
轻柔,飘摇。
很快就消失了。
轻柔,飘摇。
佑介,你怎么了?
飘摇。
「喂,你在发啥呆啊。」
「这个……」
「什么?」
「这个水蒸气,原本应该是水珠子吧?」
「还以为——你想说啥咧。」
「嗯……」
水蒸气与烟不同,很快就消逝无踪了。
佑介正思考着这问题。
透过蒸气看牧藏的圆脸,老人一脸讶异表情,原本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佑介也学牧藏眯起眼,老人的脸随着蒸气摇晃地变形,在歪曲的脸上嘴巴扭动起来,说:「我看你是太累了。」但佑介似乎没听清楚。
「喂,振作一点啊!」
牧藏大声一喝,站起身,拿烧水壶注水入水壶里,又放回火盆上。
「真是的,没用的家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灾现场的气力都到哪去了?你现在是附近各消防团的小组长,别因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太丢脸了。」
「嗯……」佑介有气无力地回应。蒸气飘散了。
「老爷子。」
「干啥?」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家那口子——流产时的事吗?」
佑介问。
「还记得哪。」牧藏小声回答。
「记得是终战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个……对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对。」
那是一场严重的火灾。
佑介一接获通知,放着临盆的妻子一个人在家,立刻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现场。四周环境很糟糕,灭火工作非常不顺利。该处地势高,附近的建筑物也多,最糟的是距离水源遥远,总共花了五小时才将火完全扑灭。加上善后工作,消防团费了十四小时才总算撤离现场,非常辛苦。
当时佑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着小孩,背着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或许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场火灾中没有人员死亡。等到东方发白之际,疲惫的佑介浑身瘫软地回到家一看——
妻子正在哭泣。
妻子流产了。
产婆生气地瞪着佑介。
枕旁插了一炷香。
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消失了。
佑介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了辩解,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安慰、无法平复妻子受伤的心。因此佑介只能茫茫然地、像个笨蛋似地看着飘渺的烟。
这时佑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来这种情况也烧香啊……
轻妙地,轻妙地。
飘摇。
「那时的事情——」
「还怀恨在心吗?」
「她到现在还是会提——」
水壶口又冒出蒸气。
轻柔。
「——尔后只要发生口角,她就会诘问我:『你重视别人的命甚于自己孩子的命吧?』」
「这件事不该怪你啊?」牧藏说。
「又不是你人在现场孩子就能得救。当老爸的顶多就只能像头熊般在产房面前晃来晃去,不管平安产下还是胎死腹中,生产本来就不是人能决定的。就算男人在场,还不是只会碍手碍脚?」
「是没错。」
「更何况你背负的是人命关天的重责大任,怪罪你太没道理了吧?」
「这也没错。不过她说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算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不能用道理解释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们组里少了一个人手,火势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剧也就会发生,如此一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哪。」
「这也没错。」
「怎么了?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饮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而是她觉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说。
应该——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涩表情。
「你老婆悲伤、难过的心情我能体会,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到现在还在翻旧帐?」
佑介什么话也没回答。
牧藏一脸老大不高兴。
「算了,甭说了。总之你可别因此觉得责任都在你身上喔,这不是你的错。要说心情,你的心情又该怎办?老婆流产,悲伤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样悲伤?我记得你那一阵子整个人两眼呆滞无神,我都不敢出声向你搭话了哪。」
「嗯,那时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说,你们夫妇应该互不相欠了吧?已经结束的事情就别再东想西想了,要乐观积极一点。你们第一胎流产后就没生过小孩了嘛?」
「或许就是因为——所以更……」
「唉。」牧藏歪着嘴,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
「也不是这么说。」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从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欢我参与消防工作;不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没饭吃,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高兴。我愈认真工作,她就愈生气。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兴。」
「真难搞啊。」
「是啊,真的很难搞。所以我总是满怀愧疚地工作。不论我怎么拼命工作她也不会夸奖我,实在没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没办法过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实也懂的。」佑介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其实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
「她的要求实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问题就是,并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壶中的水开了,发出哔哔声,水蒸气不断冒出。
「怎么说?」
「我想,她应该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可没办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壶,倒进别的壶里冷却。
热气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耻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嘛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蒙蒙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
3
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屠苏酒: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经意地抬起头。
划破晚霞的,是一道……
烟——
黑烟、白烟、煤灰、火星……各式各样的烟。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原来那并不是晚霞。
突如其来一阵寒意。
或许是——预感吧。
几个村民奔跑赶过佑介。
不久,围绕佑介的紧张气氛化作喧嚣由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堆人涌入,充斥佑介身边。
松宫家的宅邸烧起来了——
这可不得了啊,事情严重了——
——火灾——吗?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佑介避开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烧着,赤红地燃烧着。
比起——比起那时的火焰还要强烈上数十倍、数百倍;与那时相同,不,远比那时更激烈地、轰轰作响地燃烧着。
佑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红。
四处传来「水啊!快拿水来!」的吆喝声。
佑介觉得他们很愚蠢。
杯水车薪,一看便知这场大火已经没救了。即使屋顶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无法消解猛火。
人……里面还有人吗——
消防组!快叫消防组来啊——
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
面向火灾现场,额头、脸颊烤得快焦了,但还是无法不看。突然轰地一声,房内似乎有巨物倒下。隐约传出尖叫与哭泣声等人声。
听起来像痛苦的哀鸣。
——啊啊,有人身上着火了。
佑介确信如此。
接着下一秒背后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里面!仿佛受人驱迫,佑介踉跄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烧起来了。
佑介如同扑火飞蛾,慢慢地、缓缓地向地狱业火迈进。
抬头一看,大量的烟雾掩盖了天空。
「原来你那时候——在现场啊……」
牧藏很惊讶,旋即变得悲伤,他凝视佑介眉间。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记得那次——死了五个人?」
「没错。」牧藏也阴沉地回应。
「松宫家的那场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泪流个不停。要是我们到达的时间能再快个一刻钟,说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个人了。因为——牺牲者当中,有三个人因无路可退而烧死,若能帮他们开出一条逃脱路径——」
「您说得没错。」
「没错?——什么意思?」
「在老爷子到达前,村民拼命用桶子、脸盆舀水灭火——但火势实在太凶猛,终究没人能靠近宅邸——」
「这是当然的。」牧藏露出疲惫至极、老态龙钟的表情。佑介脸朝下,踌躇了一会儿,说:
「老爷子,我当时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绕到背面不是有困难吗?你自己也不是说火势之猛,外行人连接近都有困难,背面的火势想必也相当大吧?」
燃烧着,熊熊烈火燃烧着。
「我那时往熊熊燃烧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凶猛的火势。此时,在经过宅邸时,我从窗户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趴在窗前,手贴着玻璃。」
哀泣。
「像这样,样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惊讶。
「是那个外国佣人……唉,果然——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或许身体着火了。没过多久你们就到达现场,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子你把门破坏后,全身淋水进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时真的无能为力。」
「废话。现在的你我不敢说,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葬身火窟,多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觉得如果我那时如果打破窗户,或许能救出那个佣人,不,一定能救出来。」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成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藉口的藉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
「沐浴在——烟雾之中?」
「老爷子。」佑介身体前倾,说:
「你说烟到底是什么?我没多少学问,什么也不懂。若说烟是气体,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
「烟就是烟嘛。」
「对,烟就是烟。烟生于物体,只要是物体就能燃烧,燃烧就会产生烟。即便是人,燃烧就会产生烟,所以烟是灵魂。烟不是都升到天上吗?物体本身的污秽烧净后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烟才是一切物体的真实姿态。」
「你、你在说什么梦话!烟不过是极细微的煤炭,细小的煤炭被热空气带上天空便成了烟,如此罢了。要说残渣是渣,烟不也是渣?」
「老爷子,您说的并不正确。煤是煤,跟纯白清净的烟不同。而且烟虽然会扩散,却不会消失。烟只会飘走,绝不会消失不见。烟才是物体的真正姿态。」
「佑介,你——」
烟——是永远。
牧藏身体僵直,他僵硬地向后退,眼神透露出不信任感。在牧藏眼里,佑介或许,不,肯定与疯子无异。牧藏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
——太异常了。
「没错——我很异常。就算有种种理由足以说明我为何加入消防团……实际上——多半也是烟的……」
4
女人烧死了。
那是佑介十岁左右的事情。
佑介憧憬那个女人,爱恋那个女人,但心情上并不感到悲伤、寂寞,因为这个恋情打一开始就不可能实现。女人是哥哥的未婚妻。
——和田初。
阿初烧死了。
是自杀。死于大正结束,昭和来临之际。
死因不明。
事后调查才知道,那天恰巧是陛下驾崩的隔日。
虽说如此,阿初的死应该不是——过于悲伤而追随陛下自杀。但理由又是什么,佑介也不知道。没有人告诉他原因,他也从来没向别人问过。
总之,佑介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二十几年来,佑介一次也不曾思考过阿初自杀的理由。
——现在回想起来。
阿初或许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与哥哥结婚:或者恰好相反,想与哥哥结婚,但受到无法想像的反对——只好一死。可以想像——阿初应是受到难以跨越的阻碍,才被逼入死亡的深渊。
又或者根本与此毫无关系,阿初只是临时起意,突然萌生自杀念头。总之不管理由为何,现在早已无法确认,即使能确认也毫无意义了。
自杀者的心情,佑介无从了解。
别人的心情原本就无法了解,自以为了解也没有意义,因为根本无从确认。不管关系多么密切,别人永远是别人。即使是恋爱的对象,这道阻碍依然牢不可破。因此佑介对于阿初自杀的动机完全没有兴趣。
面对她的死亡,佑介既不悲伤,亦不寂寞。
只是……
阿初在佑介眼前自焚了。
对佑介而言,这个事实才是真正重要的。
阿初不是本地人。
她讲话的方式、语调与当地人不大相同。当时的佑介并不知道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她来自何方。
反正不知道就不知道,他也不想多问。
因为他觉得刻意去打探阿初温柔的腔调与她的来历,只是一种不解风情的行为。
现在想来——记忆中的阿初语调很明显来自于关西,大概是京都的女性用语吧。但不论是否真确,其实也无关紧要。
不管如何,异地风情的言语、高雅的举动、总是打理得整洁净白的外表、轻柔曼妙的小动作——这些构成阿初的种种要素,在这个小山村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她明显是个外地人,一举手一投足都突显出她与本地人的差别。
因此……
因此在不知世事的山村小孩眼里,阿初是多么地耀眼灿烂啊。十来岁小毛头的爱情,顶多就是如此程度。实在不愿意用恋爱、思慕等词语来形容如此程度的情感。这只是小毛头的憧憬罢了,毫无意义。
是的。
这并不是恋爱。
佑介说不定还没对阿初开过口呢。他不知道阿初成为兄长的未婚妻之经过,也不知她为何在成亲之前便来佑介家。只知道她某一天突然来到家里,在箱根生活了三个月后,于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自焚身亡了。
佑介对阿初的认识就只有这么多。
此时的佑介仍只是个小孩,他没去上学,跟着父亲学习木工。
他不是块读书的料,个性内向,所以也不习惯城市的风雅生活。相反地,他并不排斥继承家业,每天只是默默地削着木片,从没表示过不满。笨拙归笨拙,也还是有样学样地做出了脸盆、杓子等器具。
兄长则与佑介不同,擅长与人交际,有做生意的才能,当时顶着采石场负责人兼业务员的头衔,收入还不错,总想着有一天要离开村子,闯出一番大事业。
或许年纪相差甚多也有影响,两人之间鲜少有对话。
佑介对这个兄长几乎没什么好印象。
父亲——似乎以这个无心继承家业的孩子为荣,反而与唯命是从,心甘情愿继承家业的佑介疏远。事实或许相反,但至少当时的佑介感觉如此。也许父亲是为了将佑介培养成独当一面的工匠才严苛以待,也许父亲是一番好意,期望佑介能早点独立。但这只是经过二十年后,总算能体会为人父母心情的佑介之揣测。不管父亲当时的本意如何,至少当时的佑介感到十分不满总是事实。
是故,佑介讨厌父亲,也讨厌兄长。他从来没有将不满表达出来。这并非憎恨或怨怼,就只是单纯的厌恶。就在这样的状况下……
阿初来了。
阿初来的那天——
佑介老是做不好工艺品,不知失败了多少次,在泥地板的房间角落拿着凿子不断努力练习。
此时,在一个身穿高贵华美、有点年代的服饰的妇人引领下,一名女人静静地走进房间。佑介想,她们一定是兄长的客人,所以对她们在隔壁房的交谈,佑介并没有兴趣。
佑介想,反正很快就会回去了。
她们是谁根本无所谓。
他斜瞟了女人一眼。
如此而已。
但是,阿初并没有回去。
母亲细声向他介绍:「她是哥哥的媳妇。」之后阿初就在家里住了下来。
佑介不知该如何与阿初相处。
于是他更埋首于木工之中。
他从来没有与阿初说过话。
只是……
阿初在父亲或兄长面前并不常笑,反而在佑介面前露出几次笑脸。那应该只是客套的表现吧?不,说不定还是嘲笑呢。
反正怎样都好。
不论阿初对佑介是否有好感,或者瞧不起,或者生疏,对他而言都是相同的。佑介无从得知阿初的真正想法,只能凭藉自己的感受做出判断。对佑介而言,事物的表象就是一切。不管内在是否另有深意,事实就是阿初对佑介笑了。
佑介逐渐喜欢上阿初。
那一天。
从自家后门出去,靠山处有一片略为倾斜的空地,积满了雪。佑介抱着一堆木屑走了过去,他正在打扫工作场地。
不知为何,阿初全身湿淋淋地站在空地正中间。
手上拿着蜡烛跟提桶。
佑介转头,移开视线。
那时,佑介总认为不该正眼瞧阿初。
「佑介弟弟……」记忆中,阿初似乎曾对他呼唤。
或许只是错觉。
闻声,抬起头来。
火……
啊。
阿初着火了。
原来泼在阿初身上的是油。
好美。转瞬之间……
鲜红的火焰包覆着阿初。
装点着阿初肢体的火焰,比起过去所见的一切服装还要更美丽。
艳丽的绯红火焰在纤白的肌肤上窜流、蔓延,与躯体交缠,女体的轮廓在晃动的热气中变得蒙胧模糊。女人的脸恰似陶醉,原本潮红的脸颊于疯狂的红色火焰中染成深红。
阿初小声地哀鸣。
接着,在地面上打滚。
滚滚黑烟升起,油脂劈里啪啦四散,女人痛苦不堪地滚来滚去。
火焰的形状随其动作变幻无穷,轰轰烈烈地赞颂女人之死。
在火焰之中映着形形色色的东西。
佑介只能茫然呆立观看这一切。
完全没想过要阻止或救助她。
虽说,他对全身着火的人也无力阻止、救助。
女人变得全身焦黑死了。
她已不再美丽。
佑介看着烟。
轻妙升起的烟。
大人赶到现场时火已完全熄灭。有人哭泣,有人大叫,现场一片骚动。女人已失去生命,只剩下一具有如燃烧不完全的木炭般的物体。众人将物体搬上板车,不知运到何处去了。
烟——
只有烟留下。
佑介在腥臭、充满刺激性烟味的呛鼻空气里,战战兢兢地……
吸了一口气。接着,他又再一次深深地……
吸了一口气。
不小心呛到,咳个不停。
佑介漫无边际地思考。
——烟,究竟是什么?
是气体吗?跟瓦斯又有所不同,跟水蒸气也不同,跟暮霭、晚霞都不同。烟由物体产生,物体燃烧就会产生烟,烟升往天空。
物体受到火焰净化,变成了烟,剩余的残渣就只是渣罢了。烟正是物体经粹炼后的真实姿态。烟会散去,却不会消失;顶多是到了某处,绝不会失于无形。烟是这世界上的一切物体的最终真实姿态。烟是——永远。
从那一天起。
佑介就迷上了烟。
烟。
几天后,阿初举行火葬。
大家都在哭泣。兄长嚎啕大哭,母亲啜泣,父亲呜咽,众人悲伤掉泪。
每个人都在哭泣。葬礼会场充满了哀戚,恸哭、哀切、感伤、怜悯与同情,泪水沾湿了每个人的脸。
但是——佑介的感想却只有:「原来烧过一次的东西还要再烧啊……」他真的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这么悲伤。
接着,
不久,
从像是怪物般耸立的烟囱顶端,
升起一缕白烟。
阿初化作白烟,轻妙地攀向天际。
微风吹打在烟上,烟的形状轻柔变化,形成漩涡,混合扭曲,或聚或散。
最后,变成了一张女性的脸。
可惜大家都低头哭泣,没人发现烟的变化。
多么愚蠢啊。
大家把骨头当宝,但烧剩的残渣有何可贵?骨头不过只是堆硬块,没有必要的部分罢了。
深深埋在地底,至多腐朽。
只知低头的家伙们永远也不会懂。
女人——阿初在空中笑了。
她逐渐变得稀薄。
稀薄之后又浮现。
浮现之后又模糊。
混于空气,女人无限扩展。
不是消失,而是扩散开来。
女人与天空合而为一。
——啊!
好想要这道烟啊。
若有翅膀,好想飞上烟囱的顶端,深深吸一口烟啊——佑介真心地想。
直到太阳西下,火葬场的灯火关闭,四周逐渐昏暗为止,佑介一直楞楞地看着天空。
「你很悲伤吗?你也为我悲伤呢。」兄长问。「别开玩笑了!阿初或许属于你,但阿初的烟却是我的!」佑介想。
5
牧藏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以看狂人的眼神瞪着佑介。等到佑介完全说完后,他眯起眼,手指抵着眉间,仿佛若有所思,接着开口:「这是事实?还是玩笑话?」
——岂是玩笑。
「绝非谎言。」佑介回答。
「嗯——这——少小之时目击自焚现场——如果你真的亲眼见到——毕竟会成为心理创伤吧。」
「创伤——吗?」
佑介并不认为。
「你觉得很可怕吧?」
「一点也不可怕啊。也不觉得悲伤。对我来说,这只是个单纯的事实。」
「你虽这么说——」
老人感到困惑。
「——不对,或许你自以为如此,但我认为,这个经验事实上成了创伤。换作是我——唉,这种事情若非亲身经历恐怕无法真正了解那种感觉吧,至少我就无法想像。对了——令兄呢?他怎么想?」
「兄长吗?他后来没娶其他女人,在阿初死后——大约两年后,早早去世了,是病死的。父亲也在同一年追随兄长逝去。只剩下我与年迈的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一个个不怎么有趣也不怎么欢乐的日子。母亲后来也在我埋首工作时,没人陪伴下寂寞地过世了——」
佑介想起来了。
「——兄长、父亲与母亲都……」
轻柔。
轻妙地。
「——他们都化作美丽的白烟,从火葬场的烟囱缓缓升天了。只有我替他们的烟送别。最后只剩我留了下来。」
「唉……」牧藏发出叹息。
佑介自顾自地继续说:
「不管是原本讨厌的兄长、忌惮的父亲、衰弱的母亲,变成烟后都很美丽。讨厌之事尽付祝融了,无论此生的阻碍与丑陋俗世的污秽,皆悉烧得一干二净。净化后,由火葬场烟囱轻妙地——」
牧藏缓慢地张开细长的眼睛。
「你——很疲倦了吧?」
牧藏说,再次张开的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些许的怜悯。
「你只是疲倦了。」牧藏又重复了一次。
「嗯,我是很累了。」
「一直以来我都是孤家寡人,虽然托老爷子的福娶了老婆,我想还是单身比较适合我。受您多方关照还这么说真是对不起。但是,跟老婆过的生活只让我觉得很疲惫,她应该也这么想吧。所以我觉得亏待她了——」
「说什么鬼话。」牧藏拿把玩在手上的烟管在烟灰缸上扣了几下。
「要说没爹没娘,我不也一样?我的爹娘在我还小的时候就走光了,可是我从来就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跟孩子的娘生活了五十年,现在她死了,我还是不觉得自己一个人过较好,因为我还有孩子、孙子。所以说——我不会要你改变想法,但……」
「已经太迟了。」
「会太迟吗?」
已经太迟了。
「我和她已是同床异梦,我似乎——没办法真心对待她了。」
「这是因为——」说完,牧藏楞了一会儿,接着又难以启齿地开口道:「——因为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的关系吗?」
「你现在还是——对那个女人——」
并非如此。
「不是的,我并没有愚昧到那种地步。」
「你说愚昧——可是你是真心爱上那个叫做阿初的女人吧?」
那不是爱。
「我再重复一次,我并不是真心喜欢她。我那时只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啊。」
「跟年龄没有关系,不论你说是憧憬还是啥,跟喜欢有啥不同?最近不是有些软弱的家伙,明明就老大不小,还一副没断奶的模样吗?」
「我并不是那种人。」
「或许你不是那种人,但是爱上的女人在眼前死去——比被她不理不睬受到的打击更大得多。她这么一死,在你的记忆中只会愈来愈美化哪。」
「您说的是没错……」
「废话,当然没错。那女人到底有多美我不知道,在你年幼无知的眼里想必很美吧。你的老婆也算是十中选一的美女,但跟回忆中的美女一比……」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并不是这样的。佑介并不厌恶妻子,他讨厌的是无法回应妻子需求的自己。「反而应该是我被老婆讨厌吧。」佑介说。
「那是因为你缺乏诚意。你刚刚也说无法发自内心疼老婆,我看就是因为你还执着于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关系。这样一来我总算懂了。」
老人略显放心之情。
或许以为自己总算理解事态了吧。
「忘了那女人吧。因为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地想着那女人,你老婆才会反覆重提死掉的孩子。我看你们一起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吧,我会帮你说情的。」
牧藏大声地喊着「忘了吧!忘了吧!」问佑介妻子现在在哪,要去帮他讲情。佑介满脸困惑。并不是这样的。
「不对,不是这样的。我都快四十了,不至于到现在还被乳臭未干的回忆所束缚。事实上,这十几年来我几乎忘了那女人。」
「真的——是这样吗?」
「直到最近我才回忆起来,跟老婆处得不好则是更早之前。所以说——」
「那么……」
「您没办法理解吗?」
「我不懂啊。」
佑介拎着包袱上的结,放在膝盖上。牧藏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问:「那是?」
「是烟。」
「啥?」
「我的意思是——这就是我跟老婆离婚的原因。」
佑介抚着包袱。
牧藏屏息以待。
「你——里面——放了什么?」
「就说是烟啊。」
「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开玩笑。这是——对,我本来很迷惘——原本不想拿出来就告辞的——唉,没办法。」
「告辞?走去哪?」
牧藏冷汗直冒。
佑介觉得他有点可怜。
「老爷子。」
「什——什么?」
「之前那个——寺庙的大火。」
「寺庙——啊,山上那场大火吗?」
「对。那场火灾规模很大,箱根分团全部出动——不只如此,附近的消防团也都来了,连神奈川的警察也全体集合。火灾地点的环境很糟,没人想到那里竟然有庙,毕竟连条像样的道路也没哪。虽然庙最后还是烧毁了,但没酿成森林大火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那又——怎样?说明白点。」
佑介笑了。
「最早到达现场的是我们分团。地理位置上我们最近,倒不意外。可惜卡车好不容易发配下来,山路崎岖派不上用场。没法子,只好又把大板车拖出来,载着TOHATSU唧筒上山去。」
「是——吗?」
「现场非常惊人。到目前为止,我从没看过那么大的火灾。空中染成一片红,而且是混浊乌黑的暗红色,仿佛——」
佑介闭起眼睛。
「——仿佛世界末日。」
「是、是吗?」
「比起阿初烧死的时候、比起松宫家的火灾还严重得多了,宛如整个世界都烧了起来。而且不同于大地震或空袭时的恐怖感,宁静至极。」
「宁静?」
「宁静、肃穆地燃烧。只不过——现场的警察说寺庙里还有三个人在,多半没救了。他们衣上着了火——」
「衣服上?」
佑介将包袱放在榻榻米上。
「于是——我就说要进去救人,大家都阻止我。当时山门已经烧毁,并逐渐延烧到附近的树林。比起灭火或救人,阻止森林火灾的发生更为重要。但是我一想到——有人……」
——有人着火的话。
「结果你还是进去了?」
「进去了。」
身上浇水。
披着湿透的法被。
冲进熊熊燃烧的寺庙里。
冲进世界末日的烈火里。
「我见到阿初了。」
「什么?」
「一个很像阿初的和尚,全身着火,在巨大佛像前燃烧着——」
牧藏站了起来。
「住口!」
接着大声地说:
「喂,佑介!我不想听你这些无聊故事。我本想闷不吭声,没想到你竟说起莫名其妙的鬼话。你到底想说啥?突然来我这儿,说你跟老婆离婚,我原想不是你外头有女人,就是老婆给你戴绿帽子,所以才耐着性子听你讲,你竟给我瞎诌起天方夜谭!」
「所以说……」
「从头到尾言不及义,不管问你啥你全都否定,回避问题。最后还说起啥鬼烟啊煤啊的——胡扯也该有个限度吧。」
「所以说,就是烟啊。」
「烟又怎么了!」
「那时已经太迟了,那和尚已全身着火,但他不作挣扎,似乎一点也不痛苦。我想,或许他那时早已往生。那个和尚在我面前着火,全身焦黑而死。我又眼睁睁地看着人烧死了。但是——」
佑介抓着包袱的结。
「这次——我等到火熄灭。」
「什么?」
「火势花了两天才完全结束,我在火熄之后,以失踪者搜索队身分率先进入现场。说失踪是好听,根本不可能还有生存者,所以大家都提不起劲。但是我不一样,我急着想找到呢。我直接走向大佛所在之处,那里还不断冒着烟哪。我在附近挖掘,果然被我挖到骨头,虽说已烧成黑炭,总算让我找到那个和尚了。于是我拿出这个罐子——」
佑介解开结。
四角朝四方摊开。
「——采集了那个烧死的和尚的烟。」
「你——你开什么玩笑。」
空无一物的透明药罐。
里面——一片白浊。
白雾茫茫。
「老爷子,你看,烟不会消失,只是会散去而已。所以只要像这样装在罐子里——将之封住,就会永远——留在里面——」
「你不要胡说八道!」
牧藏怒斥。
「一点也不是胡说八道啊。你看,在这里面轻柔飘摇、白雾茫茫的——你看啊老爷子,这就是阿初的脸哪。虽然有点小,因为多余的部分已经烧掉了嘛。这才是阿初的真正姿态,是封装在罐子里的灵魂呢。」
佑介温柔地将罐子拿在手上,递给牧藏。
「你自己看。她——我老婆说我疯了,然后就跑掉了。但是你看,真的有张脸吧?这么漂亮的脸——我怎么可能疯了?老爷子,你自己看个仔细吧。」
「你——你疯了。难怪老婆跑了,这、这种东西——」
轻柔。
佑介弟弟……
「愚蠢的家伙!」
牧藏用力拨掉罐子。
罐子从佑介的手中滑落,在榻榻米上滚动。
盖子松脱。
啊,烟会溜走……
唔哇啊啊啊啊!
牧藏大叫。
一道有如女人脸孔的烟从罐口升起,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飘荡,轻柔地形成漩涡——
「不行,不行,不可以啊!」
女人的脸愈来愈扩大,愈来愈稀薄、模糊。不久由窗户、纸门的缝隙逃离、扩散,终至消失。
最后之际,女人……
——笑了。
而棚桥佑介像失落了什么。
此乃昭和二十八年早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