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谈恋爱了,而且对象是个坏男人。」
在圣歌队的休息时间,中井太太突然如此说道。
「……啊,啊啊!」
刚才,我想起了在龙的城堡里发生的事,把手放在直立式钢琴上发呆;经她如此一说,我立刻变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地抗议。
「才……才没有!为什么……!」
中井太太宛若指着证物的侦探般说道:
「都写在脸上了。」
闻言,我心下一惊,连忙捂住红通通的脸颊。
「…………!」
休息中的五个女性并排坐在长椅上,面露贼笑。
喜多太太一面用团扇搧风,一面说道:
「国高中生就是喜欢坏男人~」
奥本太太将双手放在长椅椅背上。
「其实他很温柔又怕寂寞?」
中井太太把杯子从嘴边拿开。
「只有我了解他?」
哈哈哈哈哈!她们相视而笑。
「就说没有了嘛!」
虽然知道她们是在捉弄我,我还是忍不住反驳;即使心知这样反而证明她们说中了。
畑中太太看着我,给我建议。
「不如送个礼物给他吧?」
「咦?」
「高三的时候,我去俄亥俄州留学,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眼神锐利的男孩,他总是独来独往,看起来很寂寞。」
「哎呀,孤狼型的?」
喜多太太以团扇掩口,像个少女一样睁大了眼睛。
畑中太太微微地耸了耸肩。
「我注意他很久了,后来就跟他说:『我要送你生日礼物。』」
「你送了什么?」
「歌。」
「歌?」
所有女性异口同声地反问。
畑中太太看着我,说道:
「祝寿歌。我写了一首歌,当面唱给他听。」
「好棒喔!」
吉谷太太把手放在胸口。
「简直是情歌嘛!」
「平时不笑的他那时候笑得很开心。」
「后来你们交往了吗?」
「呵呵,怎么可能?」
「为什么?」
「因为那个男生才国二而已。」
「咦~~~~?」
女性们齐声大叫。
「不过,回国的时候,他在机场哭了,让我好开心。」
我凝视着畑中太太的美丽侧脸。高中时的畑中太太一定也很美。不知当时国二的他现在在做什么?可还记得畑中太太送他的礼物?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一面走在镜川边,一面思索。
「我没写过情歌……」
我抬起头来四下张望。这一天的镜川平静无波,正如其名,就像镜子一样映出了街景。在对岸的河边玩耍的孩子,打羽毛球的女性,山内神社的停车场,恩爱的老夫妻,擦身而过的脚踏车。
平凡无奇的日常片段。
在平时早已走惯的道路上,能否发现隐藏之美?
我的视线追逐着飞过水面的两只黑背鹡鸰。
看着它们飞翔,音阶浮现于脑海之中。
鹡鸰离开水面,交互上升。我用视线追逐它们,也跟着变得自由了。
我仰望鹡鸰,午后的阳光刺得我闭上了眼睛。
眼皮底下是忍在篮球场的模样。
徐缓的八六拍。
我一时兴起,翩翩起舞。
另一个忍的身影浮现脑海。他握住手时的触感。
宛如缓缓地在河面上流动一般。
眼皮底下出现了龙。锐利仰望的视线。
我抬起脚跟,旋转一圈。
另一个龙的身影出现了。温柔纤细的声音。
我──不,是身为贝儿的我记挂着龙。
这是不争的事实。
不过,那是中井太太所说的恋爱吗?
我不明白。
恋爱。
过去我的人生和恋爱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过,在我的心底,有个隐藏已久的地方。
在那儿,有股存在已久的感情。
我对龙的感觉也是发自同一个地方吗?
若是如此──
可是,那又有什么价值?
像我这样的人──
不过,那也无妨。自由自在地。
灌注心意。
沉浸于片刻的余韵过后,我睁开了眼睛。
不知几时间,我来到了柳原桥前头的水道桥。
「……嗯。」
还不赖。这首曲子曲风沉静,听起来或许有些哀伤,但已经是近期内的佳作了。
「记录下来吧!」
我从智慧型手机的首页滑了几次,打算开启作曲APP──但手指却突然停了下来。
「咦……?」
我滑回首页。
社群网站APP右上角的红圈呈现异常的数字。200、250、350……
「这个数字是怎么回事……?」
我错愕地按下APP。
只见发言如雪崩一般大量涌现。
〈她和忍牵手耶!〉〈是在炫耀吗?〉〈她为什么可以和忍牵手?〉〈听说是儿时玩伴。〉〈所以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她已经被认证为没有自知之明、得意忘形的女人了。〉
「这……这是什么?」
高中女生小团体的社群网站上,关于我的谣言以惊人的速度扩散开来。我的脸上血色全失,拿着智慧型手机的手开始发抖。我该不会快被社会性抹杀了吧?
不、不好了!
我打直弯曲的腰杆,一转脚便拔腿狂奔。
怎么办!
左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在震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打电话来?我边跑边接起电话。
『铃!』
「小弘!」
小弘在电话彼端质问我。
『你跟忍告白了吗?』
「没有啦!」
『他跟你告白了?』
「怎么可能!」
『那为什么……』
「只是我的手……」
『牵在一起了?』
那儿是战场。
小团体社群内部与外侧,臆测、猜疑、自私与憎恶交织错综的旷野。在六角形串连而成,有森林、农田、村落、河川及海岸分布的地图上,班上女生的棋子一齐翻了面。
全数变成愤怒模式的表情。
「没有牵手!只是握手而已!」
我如此辩解,但她们就像是打弹珠一样,一个接一个地朝我撞来。铛锒、铛锒,每次被撞上,我的生命值就减少一截。
『就这样?可是却引发了这么大的骚动,忍真是厉害。由此可见有多少女生在注意他。』
「我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做!」
『这件事已经延烧到各个地方了。平时老是向忍献媚的女生,和拉不下脸献媚、暗自不爽的女生一直耐着性子互相牵制,现在一口气爆发出来了。气氛变得超僵的,好恐怖喔~』
战火四处蔓延,同样的争执一再发生,甚至演变为战事。竖着军旗的步兵与骑兵互相对峙,另一头是僵持不下的火绳枪部队,至于坐拥大炮的大军则是呈现一触即发的状态。
「怎么会……大家本来不是很要好的吗?」
『一样米养百样人,大家再继续显露本性,总有一天会演变成全面战争。』
「该怎么办?」
『唉,没办法。』
小弘的棋子穿透了地图的地面,绕到战场下方。
『我会暗渡陈仓,声东击西,铃,你先去找能够沟通的女生,解开她们的误会!』
「我试试!」
小弘设下的话术圈套打散了棋子,场面一阵混乱;她又立刻潜入其他小团体底下,扰乱女生的棋子。这样的雷霆攻势确实极有小弘之风。
而我也做好觉悟,杀进某个女生小团体。
「听我说!我和忍只是儿时玩伴而已。」
我又杀进另一个小团体。
「他根本把我当成小孩看待。」
我拼命地诉说。
「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货色交往?」
因为突如其来的战乱而疲弊不堪的小团体领导者之间早已弥漫着厌战氛围,正是静下心来听我解释的好时机。
〈的确。〉〈大家冷静下来吧!〉〈冷静~~~〉
所有女生的棋子就像黑白棋逆转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翻过来,恢复为平时的表情了。
平定。
「午安!」
我冲进小弘家的玄关。
「呃啊!」
我整个人扑倒在地,左手上的智慧型手机掉到了波斯地毯上。
「终于逃出虎口了。」
小弘拿着平板电脑出来迎接我。
地毯上的手机收到了女生们传来的大量道歉讯息。
小弘倚着墙壁,板起脸孔说道:
「这个社会真是残酷啊!阴郁型的铃告白,就会引发战争;但要是换作琉果,大概就安然无事,天下太平了吧!」
此时,有人寄信给我。我捡起手机查看。
「啊,是琉果。」
「咦?」
「『突然寄信给你,很抱歉。我有事想跟你商量……』」
小弘投以怀疑的目光。
「时机未免太巧合了。现在寄这种信来,怪怪的吧?」
「怪怪的?」
「搞不好是她在背后牵线的。」
「不可能啦!」
「她果然在打忍的主意啊~」
「像琉果这么可爱的女生怎么会做这种事?」
「我就是不喜欢她这一点。」
「她只是因为儿时玩伴的关系想问一些问题而已。」
「换作是我,才没那么好心陪她商量呢!」
我无从反驳。
因为我自己也无法完全否定小弘的怀疑。
回家时,我同样是走镜川边的路,整个人无精打采。
已经是傍晚了。
琉果在寄给我的信中说她想问我一些关于心上人的问题。我必须回信,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信。
我好迷惘。
对琉果的憧憬和怀疑交互浮现。我喘不过气,好想把积在胸中的情感全部宣泄出来。
「啊~心头乱糟糟的……」
这时候──
啪沙!
「……?」
我听见了水声,转头观看。
只见傍晚的镜川上,有艘细长的独木舟滑过水面,朝我这个方向而来。
是头慎。
船桨拨开的水沫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形。他的动作十分俐落,没有丝毫的余赘。
独木舟转眼间就通过了眼前。
「……头慎真是努力。」
此时──
「嗯,好厉害。」
身旁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用不能更慢的速度转过了头。
「………………忍。」
「我在等他,可是他一直不上岸。」
不知几时间,忍来到了我身边,用视线追逐着独木舟的去向。
我仰望着忍,动弹不得。
忍依然望着远方,若无其事地问道:
「铃,今天发生了什么事吗?」
「…………」
「……有的话跟我说。」
或许忍已经知道今天在女生之间发生的骚动了。不过,听他的口气,他好像不知情;不,或许他知道,只是装作不知情而已。
我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平时问不出口的事,现在似乎开得了口了。迟疑了一会儿以后,我鼓起勇气,开口说道:
「……老实说,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什么事……?」
忍望着我。
「呃…………」
我说不出话来。
我垂下了头,支支吾吾,而忍耐心地等我说下去。
「呃……我……」
我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呃…………啊!」
就在这时候。
「小铃!」
头慎扛着独木舟,来到我们身边。
「你正要回家啊?我也刚练习完。哎呀~~~伤脑筋、伤脑筋。」
「…………」
我哑然无语,没有即时做出反应。见状──
「咦……?怎么了?」
头慎努力察言观色。
我硬生生地挤出开心的笑容,以免被他察觉。
「头、头慎,呃,对了,你的远征怎么样了?」
头慎对远征两字起了反应。
「哦、哦!我已经远征回来了!跟你说,亏我干劲十足,搭着深夜巴士千里迢迢地跑去志愿大学,想在教练面前好好表现一下,结果完全划不出好成绩,糟透了。」
头慎眉飞色舞地说道,夹杂着夸张的动作与充满喜感的手势,看起来活像在演默剧。
「啊,对了,你看。」
他从潜水衣里拿出装在防水袋里的智慧型手机。
那是大学生与来自全国各地的高中生以两栋摩天大楼为背景拍下的合照,头慎就站在最前排的正中间,摆着帅气的姿势。
「照片里的人有的就算想参加也无法参加全国大赛,可以参加的我却这么逊,真是过意不去。」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头慎。
「头慎……你要参加全国大赛?」
「嘿嘿嘿,是啊!」
他用手指搔了搔嘴边,难掩脸上的笑意。
瞧他说得若无其事的,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啊!去年凭着一己之力成立轻艇社,今年就打进了全国大赛,实在太有行动力了。我努力挤出笑容,称赞头慎。
「真的?头慎,你好厉害!太厉害了!我会替你加油的!」
「……真的假的?」
「真的!」
头慎对加油二字起了反应。他用严肃的表情凝视着我,接着又用演戏般的夸张表情看着忍。
「我说忍啊……」
「啊?」
「小铃说要替我加油……」
「嗯。」
头慎故作潇洒地插着腰,说道:
「是不是代表她,咳,有点喜欢我啊?」
我倏然收起了努力挤出的笑容。
见状,头慎猛然省悟过来。
「……咦?不是……吗?或许……不是吧……」
并用细若蚊蚋的声音说道。
忍啼笑皆非地盘起手臂。
「快把东西拿去放吧,白痴。」
「我乱说的啦乱说的,只是在开玩笑!拜拜,小铃,谢谢你替我加油!」
「嗯。」
「快去啦!」
「知道了啦!」
头慎重新用双手扛好独木舟,快步走向艇库。
这会儿又只剩下我和忍两个人了。
「……………………」
好不容易有两人独处的机会,我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头慎的登场让我错失了开口的时机,大概是某种平衡瓦解了。这不是头慎的错,是裹足不前的我的错。我老是无法把握时机,放弃了许多机会,而现在又重蹈覆辙了。我只能茫然呆立于傍晚的镜川河畔。
「……………………」
一阵沉默过后,忍开口说话了。
「……欸,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算了。」
「你是不是在硬撑啊?」
「没有。」
「真的?」
「真的。」
说着,我闭上了眼睛。
我想起了年幼的忍望着年幼的我时的表情。
我必须压抑自己当时的感情。
必须克制不能表明的心意。
接着,我睁开了眼睛。
「……忍,你不用管我了。」
「咦?」
我转过身,独自迈开脚步。
「铃。」
忍呼唤我。
但是我没有停下脚步。爱意倾泻而出。我对自己说道:
「……我到底想怎么做?」
我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满腔情感无处宣泄,彷佛就快迸裂了。
我使尽全力狂奔。
我边跑边拿出智慧型手机,传送讯息给琉果。
〈琉果,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我会替你加油的。〉
传送。
我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凝视画面。
琉果立刻回覆了。
〈小铃,谢谢。〉〈吓了我一跳笑。我会加油的,谢谢你给我勇气。〉
开朗的字句很符合琉果的风格。我和琉果并不算要好,〈替你加油〉似乎太过火了,害她吓了一跳,令我后悔不已。
胸口好闷。
看着这些讯息,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扑簌簌地落到地面上。我用手背拭去眼泪,可是泪水依旧不断地冒出来,就像是关不紧的水龙头一样。
我将智慧型手机抱在胸前,不断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