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休日的下午三点。我结束热爱的食物巡礼,进到店里的厨房。
若问为什么要待在厨房,是因为这里最能让我静下心来。不是什么没朋友或没女友之类的问题。不是这种问题。
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基本上是星期三。还有我提不起劲的日子。
由于店开在办公商圈,所以配合周遭环境选在周末休息效率可能比较好,实际上也有人对我这么说过。
『这附近能吃饭的地方太少,而且又贵又难吃……』
虽然曾有常客叹著气谈论这些话题,但是我才不管。
便当店的炸物很臭;咖啡厅的咖啡煮太焦,三明治又太乾;拉面店的叉烧小小一块──这些又不是我的错。
我想在平日做食物巡礼。
我讨厌在假日时人挤人,也讨厌午餐时间人挤人。我想在平日的十一点左右踏入店门,悠闲、安静地吃饭。
阿香常对我抱怨行程难排。
『照这个样子,我根本没办法和男朋友约会啦!』
虽然她会讲出这种话,但是阿香身边根本看不到男人的身影、感受不到男人的气息。
以前我曾经在深夜的便利商店里,撞见穿著运动夹克的阿香。
本人表示──
『真巧!我正好为了减肥出门慢跑呢!』
尽管她露出僵硬的笑容这么宣称,不过提著装有鲭鱼罐头和罐装调酒的塑胶袋讲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那完全是日常便服。
当时我默默点头后就回家了。我从来没有对别人那么温柔过。
今天的食物巡礼没什么收获。尽管逛了四家店,味道都只能说:「嗯,普通。」算不上好吃,也算不上难吃。到了明天别说味道,大概连店名都想不起来吧。
如果够难吃或许还能当话题,但是连这种程度的收获都没有。普通。
唉,怎么会这样呢?此刻的我,乃欲求不满的集合体。人类的欲望基本上就是吃、睡、性。换句话说,吃东西必须带来和做爱、睡眠同等的快感。
焦躁之情油然而生。我是个只会做饭的人。正因为如此,我无法抱著对食物的不满结束一天。
我漫无目的地翻找厨房的柜子,想找找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抒解这种彷佛半个身体陷在泥泞中动弹不得的阴郁心情。
「『什么东西』是什么啊?连当事人都不晓得答案的问题,求神拜佛大概也只会让祂们为难吧……」
就在一边吐露无处抒发的怨气一边翻找橱柜时,某样东西让我眼睛一亮。我将它拿出来,感受到嘴角自然地上扬。
这个随著手指动作高速转动的玩意儿,乃营业用搅拌机。
钻头是男人的浪漫,搅拌机则是洋食店的浪漫。两者合一,想必天下无敌。
营业用搅拌机的强大回转力,与此时想打破这股阴郁心情的我十分契合。
我拿了个略大的盆子,降温后倒入牛奶,接著边筛边加入白糖。好,表演时间到了。
「Shall、we、dance!嘻嘻嘻嘻嘻!」
搅拌器配合我的笑声发出低吼。啊,心情真的愉快起来了。
「店长!因为很无聊所以我来玩了!简单来说就是那个啦,让我吃免钱的!」
阿香精神抖擞地踏入店门,彷佛自带效果音登场一样。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完全没注意到她的身影,心思全放在充满细致泡沫的白色恋人身上。
「嘎哈哈哈!用搅拌器激烈地回转融合!显现吧,鲜奶油!」
阿香一副失了魂的表情,看著宛如魔王般放身大笑的我。
直到将搅拌器切为低速开始收尾,我才发现阿香的傻样。
「哦,阿香你在啊。」
「不是『你在啊』吧?店长你大白天的在干什么啊?召唤恶魔?」
「呵呵……我保证它会具备恶魔般的美味。」
我从烤炉里取出搅拌时送去烤的海绵蛋糕,并且从冰箱里挑选要用的水果放到砧板上。
「机会难得,你就留下来尝尝吧。」
「我要吃,这个我要吃!……不过,做蛋糕需要蠢笑吗?」
「我爽。」
「这样啊……」
阿香似乎也接受了,于是我将注意力转回海绵蛋糕上。这是个拿营业用烤箱烤出来的海绵蛋糕。
我将蛋糕横向切开,往截面涂上满满的鲜奶油,再用各色水果装饰,并且把海绵蛋糕的上半部盖回去,之后再以鲜奶油将整个蛋糕弄得漂漂亮亮。
「店长原来还会做蛋糕啊。」
「那当然喽。你想想看,我是卖洋食的嘛。」
「这算不上回答喔。」
「法律没有规定卖洋食的不能做蛋糕。」
「这种话啊,要平常就会遵守法律的人才能说。」
阿香起初只是呆呆地看著我手边,随著蛋糕逐渐完成,眼里也渐渐浮现出可疑的光芒。
糟糕,那完全是野兽盯上猎物的眼神。一个不好可能会连我的手一起咬掉。
「阿香,等等。蛋糕再一下就完成了,Stay、Stay!」
我努力安抚发出低吼的阿香,忍著窜过背脊的恶寒继续做蛋糕。为什么自己要在关著猛兽的牢笼里做蛋糕呢?我不禁有这种疑惑。
「好,完成!焚身厨房特制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从巨大蛋糕上切了一人份递给阿香。
「特大……奶油蛋糕shortcake……?」
「我知道你想讲什么,但是拜托什么都别说。就算说是middlecake也会显得莫名其妙对吧?顺带一提,有一种说法是shortcake的short来自当成原料的植物油起酥油shortening,并不是指又矮又小的蛋糕。」
「哦~不愧是店长,一谈到料理就变得博学多闻起来呢。明明说到常识和少女心你就一窍不通。」
「因为我把那些对于活下去没帮助的知识都忘掉了。」
「有帮助啦!反而该说是最重要的项目耶!你义务教育期间都在干什么啊!」
「好像是在笔记本上写色情小说。」
「啊,是……算了……总之我要开动喽。」
阿香嘴里念念有词,拿起叉子将锐角等腰三角形的奶油蛋糕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瞬间,她就像切换了开关一样,表情为之一亮。
很好──我在心中欢呼。这个贪吃女孩的人格姑且不论,舌头值得信赖。
「嗯,这个好吃!蛋糕本身有存在感却不会太甜,有种优雅的成熟滋味!这种好东西就算拿到银座一等地段开店也不奇怪!实在无法相信出自办公商圈角落一个脑袋有点问题的老板之手!」
对于在厨艺学校时代人称「厨房炼金术师」的我来说,这点事轻而易举。东西受欢迎虽然令人高兴,但我希望她可以更老实地赞美。说人家脑袋有点问题是怎样啊?
「话说回来,店长。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嗯?」
阿香突然露出凶恶的笑容逼近。这种表情显然不该出现在女孩子脸上,就算是找到肥羊的毒贩都还好一点。
「剩下的蛋糕,我可以全部吃掉吗?」
「不可以喔。」
我丢下化为食欲魔人的女大学生,拿出外带盒开始切蛋糕。由于单片蛋糕太过细长,所以我把它再切小一点才装进盒里。
「阿香,这些蛋糕你也帮忙装盒。」
「外带吗?要装盒是没关系,但是隔夜会变硬喔。」
「我知道。呵呵……」
这个蛋糕不是做来卖的。真要说的话,应该是做来报复这无聊的一天吧。
两个眼熟的女高中生在店门口停下脚步。
「肉包!我现在猛烈地想吃肉包耶,阿薰!要不要再进去买啊?」
精力充沛的矮个子少女菊池彩大声宣告。然而她的同伴──性感美女花咲薰则是把眼镜推回原位,平静地摇头。
「可是今天是焚身厨房的公休日喔。」
「咦咦……」
菊池同学眯起眼睛打量店门,门上确实挂著写了「公休日」的牌子。菊池同学沮丧地垮下肩膀。
「为什么休周三?」
「听人家说,好像是要买的漫画杂志发售日还什么的……」
「嗯,那个大叔太小看做生意这件事了呢。」
包著满满炖猪肉、味道浓郁的肉包──双人组怀著对于肉包的不舍,转身准备离去。就在此时,我打开门从门缝探出头,就像恐怖电影的小丑那样。
「唔哇!」
花咲同学和菊池同学吓了一跳。我没给她们冷静下来的时间开口问道:
「嗨,你们两个,喜欢蛋糕吗……?」
「咦?喜、喜欢。不过喜欢蛋糕怎么了吗……?」
花咲同学勉强从冲击之中振作,打起精神回答。听到她的答案,我满意地露出微笑。只不过在她们眼里,或许只像个已经签完契约的恶魔。
我递给她们两个外带盒,迅速回到店里并关上门。门外剩下的,只有两个拿著蛋糕的呆滞少女。
「这是什么……?」
「谁知道……?」
「──就像这样。把蛋糕递给站在店门口露出『什么嘛,今天休息啊?』的客人。很简单吧?」
我得意洋洋地表示,不过阿香似乎没办法理解这种崇高的理念。她看著我的眼神,完全就是把我当成笨蛋。
「你在干什么啊……能不能解释一下理由?我完全搞不懂有什么意义,麻烦从头开始讲清楚!」
解释了这家伙就会懂吗?
……不可能吧,只是浪费时间。我还有赶在味道变差之前把蛋糕发完的使命。
「之后再说,之后。」
「之后?」
阿香发出愚蠢的叫声,但是我充耳不闻。因为我感觉到门外有人的气息,注意力集中在那里。
等著吧,客人。我这就拿好吃的蛋糕给你。
气息有两个。我抓了两个外带盒站起身。
「为────什么没开啊!我的舌头已经准备好要吃炸猪排了耶!」
「不知道啦……」
宛如世界末日降临般叹著气的金发青年,以及冷眼鄙视他的绿发青年。
可能是嫌整头重新染金很麻烦吧,头顶隐约能看见本来的黑色毛发。至于绿毛男,他垂到下巴的头发已经有一半是黑的了。
这两个人就是以前为了出餐顺序和阿香起冲突的家伙。不过,他们的舌头似乎能理解我这种艺术,所以我已经不会再介意那些往事。只要懂得味道,他人的人格根本不重要。
我「磅」的一声巨响打开门,潇洒登场。被打个措手不及而瞪大眼睛的两人,目光都放在我身上。
「你们……喜欢甜食吗?」
「啥?不,真要说起来我对甜的不怎么……」
「这样啊,那么今天要成为你爱上甜食的纪念日了呢,嗯。哎呀,太好了、太好了。」
我把两个外带盒塞给他们,回到店里「啪」的一声关上门。
伫立在现场的,只剩下两个神情严肃的男人。
就这样,我把站在店门口的家伙一一逮住或拖进店里,然后把蛋糕交给他们。
这件事我越做越开心,等到发完之后,我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不高兴了。
我坐到靠近内侧的吧台席,伸个懒腰看向时钟。此刻,大家应该都赞不绝口地享用著蛋糕吧。
考虑到需要花的工夫和材料费,这东西实在不能拿来做生意。尽管如此,我偶尔还是会想要远离洋食店老板这个职业,当个纯粹的厨师。
如果可以,我现在想要钻进被窝里喝点酒睡觉,然而似乎还不行。
「所以呢,可以麻烦你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这样吗?这种事一个没弄好,可能会惹来警察关切喔。」
阿香皱著眉头逼问。
原来如此,我的行动在他人眼里,或许就像个可疑人物。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行为引来怎样的罪名,但是不由分说就摀住人家嘴巴将人拖进店里实在是太过火了一点。反省。
而且我似乎让她担心了。这种时候想来不该敷衍,而应该老实地说出真心话,这样才有诚意。
我轻咳一声,努力挤出笑容。
「不知道为什么压力很大。我已经在反省了。」
话一说完,阿香就伸手扣住我的脸,遮住了我的视野。
后脑勺逼近墙壁,就这么撞上去!
「咕啊!」
远处传来叮铃叮铃的铃铛声。阿香似乎丢下脑袋卡在墙里的我回去了。
对自己和对他人正直是种美德。然而能不能让人家谅解就另当别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