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我的名字是药师寺仁,某间法国餐厅的主厨。
今天我来拜访好友兼后辈兼弟子,一个没能成为我妹夫的男人──
明明开店时间早就过了,门上却挂著关店的牌子。
反正八成不是玩游戏到深夜,就是做菜到深夜吧。前者不用提,后者虽然还好,但因此睡过头没开店可不行。
那个男人从以前就是这样。和料理无关的部分几乎是个废人,社会适应不良者。自称早已在丢不可燃垃圾的日子把常识扔掉的料理笨蛋。一言以蔽之就是我的同类。
我试著推门,结果门没有任何抵抗,轻而易举地开启了。或许出了什么事,不过反正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阴暗的店里,电灯只有一盏开著。堆积如山的纸箱旁边,一名娇小的女性趴在桌上。我记得她应该是叫做阿香的女侍吧?
她认出我之后,原先深锁的眉毛顿时松开,然后抬起头来。
「药师寺先生,救命啊~……」
我有点后悔,刚刚应该直接右转离开别扯上关系的,不过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能这么做。我打开电灯,问阿香怎么回事。
看样子,原本应该要和平常一样开店营业而订了食材,结果当事人却被关进牢里。
我试著询问阿香原因,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被警察逮捕,但是阿香一脸背后塞了只蜥蜴般的表情──
「可能的原因太多了,我也不知道……」
这么表示。那个男人平常在别人眼中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日野老弟去警局打扰已经是家常便饭,所以这不重要。
「唔嗯,这可就麻烦了……」
我瞄向几个纸箱。身为料理界的人,眼睁睁看著这么多食材腐坏,感觉实在不太好。日野老弟被放出来之后,大概也会因为这点而重重叹息吧。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
正当我陷入沉思时,阿香的脸突然变得扭曲。她大概是想露出笑容吧?
「这些食材,全都由我负起责任处理掉!」
说著,阿香拍了拍肚子。总之先别管这个笨蛋。
「好,那就由我来掌厨吧。」
这句话说出口之前,我都还抱著「真没办法啊」的心情,但是开始行动之后,事情就变得有趣了。和平常不一样的厨房、和平常不一样的料理,只要稍微从厨房探出身子就能看见客人反应的格局。
即使贵客上门,也不需要特别停下忙著调理的手打招呼。
……那种习惯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某些人认为得到知名人士赞赏是荣誉,反倒会积极地这么做。
我不太喜欢那种行为,只是基于高级餐厅的义务而这么做。调理得正起劲时,为了区区打招呼就被叫出去,会让我很想揍人。
调理中不能关火,把后续工作交给其他厨师又会像被人家横刀夺爱一样感到不快──我可没有这方面的兴趣。
这种时候,就令我羡慕日野老弟那种能够说出「啰嗦。别找藉口,乖乖给我吃!」的立场与个性。
生于日本料理界名门,一直以来都为了符合周围期待而活。若要说我都是走在人家铺好的路上倒也没错,但是我可以挺起胸膛说,为了走这条路所做的努力和创意都属于我自己。料理可没有简单到只要血统好就能无条件做出成品。
我以手指轻轻抚过遮住半张脸的铁面具,戴上它是为了遮住丑陋的烫伤疤痕。
这是我做严苛过度的修行时,热油泼在脸上所导致的。那段修行并非亲人强迫,而是我自己要求的。
不想埋没在家族的名号之下,不愿只是当个优秀的厨师。我满脑子想追求只有自己能做到的事,因此疏忽了脚下。我还真是愚蠢。然而当时感受到的热情,可以保证它千真万确。
站在这个厨房里,是否能挽回一些当初拿去交换地位的东西呢?我怀著这样的心情搬纸箱,确认冰箱里有什么东西。
在短时间内尽可能搞定备料工作之后,我指示到现在还对食材依依不舍的阿香把看板摆出去。现在的我不是法国餐厅的厨师药师寺仁,而是洋食店的大叔阿仁。嗯,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
要说唯一令我担心的部分,就是日野老弟的个人特色或说存在感,从各方面来看都很强烈,而这应该也是营造店内气氛的一环吧。我不禁想:假如站在厨房的人换成别人,会不会让客人失望呢?
在思绪还没厘清时,门上的铃铛叮铃叮铃地响起。客人上门了。管他那么多,就上吧。
「嘎~哈哈哈!欢迎──光临! 」
金发青年吓了一跳地愣在原地。现场一片寂静,气氛沉重。
……该不会,我扑了个空吧?
「阿香,日野老弟不都是这样笑的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只限料理当中情绪亢奋的时候,平常『不会』表现得那么像个可疑人物。」
青年背后又进来一位头发是黑绿双色的青年。从气息相似这点看来,应该能判断他和金发青年是两人一起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实在搞不懂年轻人的美感。
两位客人疑惑地看著我。该为他们解释刚刚的愚蠢行为吗?不,找些奇怪的藉口反倒会搞得场面尴尬,还是将错就错吧。
「欢迎光临。菜单在……啊,没菜单吗?请用餐券贩卖机。」
「那个,你是法国料理名厨药师寺先生吧?呃~我平常都会看你的节目为你加油……」
青年眼神游移,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不是什么叫做药师寺的男人,是店长!除此之外什么人都不是喔。」
「呃,可是那个面具……」
「是新造型!」
阿香和青年互看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应该可以当成他们接受了吧?
「话说回来,今天的每日特餐是什么啊?」
方才没参与对话的双色青年懒洋洋地说道。大概是个自我中心的人吧。现在要感谢他帮忙转换话题,但是又有了新的疑问。
我问阿香特餐是什么,结果──
「不好意思,我也忘了……」
她这么回答之后,为我解释理由。
每日特餐似乎是看日野老弟的心情或说一时兴起,没有周一是这个、周二是那个之类的固定循环。
在鱼店碰上感觉不错的沙丁鱼,所以做沙丁鱼汉堡排;因为自己想吃,所以做义大利肉酱面。似乎什么事都这样。换句话说,今天的每日特餐打算做什么,只有日野老弟晓得。
「唔嗯,乾脆打电话到拘留所问吧。」
「怎么问?今天的菜单只有关在你们那里的我家店长知道,能不能帮忙问一下这样?」
「……完全听不懂在讲什么呢。」
「……对吧?」
这么一来,只能从食材堆里扣掉常驻菜色要用的分量,从剩下的部分推理。
备完可乐饼等食物之后还剩下的大量马铃薯,存在感意外强烈的培根块,还有起司、花椰菜、牛奶与通心粉等。
顺带一提,今天的室外气温不到十度。
原来如此,日野老弟想菜色的能力果然不简单啊──我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感到开心。
「那边两个,你们吃每日特餐没问题吧?」
「不,搭档先不管,我要点炸猪排套餐……」
「闭嘴!给我吃每日特餐!」
阿香把手放到欲言又止的金发青年肩上──
「认命吧。」
这么说道。
既然得到了客人的许可,那就马上来做吧。
我把食材和白酱铺在擦得晶亮的耐热盘里,用刨丝器把多到会让人担心「喂喂喂,会不会加太多啦?」的起司刨成碎片洒上去。大量的马铃薯和培根,应该能够承受起司的重量和力道吧。
我把东西放进和这个狭窄厨房不搭调的气派烤箱,打开开关数秒后,烤得发红的起司开始冒泡。
这是个好炉子,真想带回家。
轻快的通知音比预期还早响起,宣告餐点完成。一打开烤箱,浓郁的起司焦香便飘出来,原先神情复杂的金发青年也惊讶地瞪大眼睛。
香气的力量胜过千言万语。怎么样,青年,你懂吧?这玩意儿好吃啊!
「药……焚身厨房特制培根起司焗马铃薯完成!」
两盘滚烫的焗烤马铃薯,由阿香小心翼翼地端上桌。两个年轻人提防著它的热度,拿叉子戳下去,拨开起司吃马铃薯。
「好吃!」
青年喊道。我在心中握拳欢呼。当然该好吃,因为是我把它做得这么好吃的。尽管早就知道会这样,实际看见客人的反应依旧令人开心。
「加了胡椒的马铃薯和培根搭在一起,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再加上烤出颜色的起司,这是犯规级的美味呀。啊~真棒,超赞。感觉要勃起了。」
修辞能力越来越低落的青年慎重而大胆地吃著热腾腾的焗烤马铃薯。虽然偶尔会传来「好烫!」的声音,不过就当没听到吧。这代表他们已经喜欢得沉浸在这道料理之中了。
尽管有些笨拙、有些失礼,不过那又怎么样?
能够像这样直接看见客人的反应也很不错,让我久违地想起了「享受料理」的心情。
「要再来一份吗?」
「是,拜托了!」
青年笑著递出空盘,阿香则将盘子收回。不用在乎繁文缛节、不用揣摩别人的想法,一个温馨的空间就在这里。
让我有机会享受这段美好时光的正牌日野老弟,此刻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嫌弃拘留所的饭难吃,和警卫吵起来了呢?感觉很有可能。
不知不觉间,客人接连上门。我又是做可乐饼,又是炸猪排。虽然不太清楚为什么洋食店的菜单上会有肉包,不过还是蒸了。
「药……店长,炸猪排套餐做好了吗~?」
「先等一下,阿香。你不觉得盘子的这里很白吗?」
「唉,当然白喽。因为它本来就是个白盘子。」
「留白太可惜了,应该用酱汁装饰一下吧?接下来就用迎春为意象,拿炸猪排酱画出嫩草的图案……」
「啰嗦,我要端走喽。」
她不由分说就把东西端走。尽管很遗憾,然而客人在等,因此也是不得已。觉得阿香既可靠又可恨的我,开始做下一道餐点。
就在我烦恼该怎么把可乐饼摆得更漂亮时,她果然又端走了。可恶,这女的怎么一点也不留情啊?
就在我们像这样忙得不可开交时──
「今天的气氛和平常不一样耶。」
客人对我说道。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我就是平常的店长喔!」
我爽朗地笑著转过头去,看见一位眼神凶恶的男性客人。
日野洋二本人。时间彷佛停住了那么一瞬间。
……好尴尬。虽说是为了这家店著想,但我不否认自己有点得意忘形。我能明白搞笑艺人模仿完之后本人从背后出现的感觉。
「呃~日野老弟。关于这件事,其中有比肛门还要深的理由……」
「从各方面来说都让人不想追究呢。放心,这么做是因为不想浪费食材,阿香已经用那张怨恨的脸告诉我了。实在是感激不尽。」
说著,日野老弟低下头。
擅自踏进厨房、开店、自称店长,他都不怪我,而是老实地表示感谢。没错,我所认识的日野洋二就是这种男人。明明个性扭曲到极点,一扯到料理就成了真挚得吓人的绅士。
「机会难得,今天就拜托你担任店长喽。啊,麻烦来一份炸猪排套餐。」
「那么日野老弟,你要不要从明天开始负责掌管我的店呀?」
「我才不要。药师寺先生的店,不能踹翻那些满口屁话、自认美食家的家伙对吧?」
「在日本不管哪一家店都不行。」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笑著开始调理炸猪排。好肉,好蛋。只在乎食材──这想必是他的真心话吧。
日野老弟咬了一口炸好的猪排,轻声说了句「好吃」。
味道连这里的店长本人都能满足,我感觉自己的确将这份工作做得很完美。
「……不过嘛,还是我的炸猪排比较好吃。」
「嗄?」
我彷佛听到空气冻结的声音。
这个男的在讲什么啊?他是记恨我之前上门找碴吗?这家伙果然很扭曲。
「开玩笑的功力进步不少呢。是在牢里拚命想出来的吗?」
「这个嘛,法国料理我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说到洋食,而且又是炸物,再怎么说都……对吧?」
「这样啊、这样啊,哈哈哈……」
「啊哈哈哈哈哈……」
彼此都在乾笑,眼里没有半点笑意。笑完之后,我们同时「咚」的一声拍桌,并且同时叫道:
「有种来啊!一决胜负!」
我俩就这样顺势展开对决,拉下铁门。阿香一脸傻眼,而顾客早已认命。
这个混蛋,之前不是才说过自己讨厌料理对决吗?看样子他一亢奋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话了。就算质疑他──
『谁要对一个月前说的话负责啊!』
大概也只会得到这种回答吧。
「就让我告诉你,法国料理是将各种技巧锻炼到极致的世界顶尖水准!」
「碰上我经过千锤百炼的油炸技术啊!区区小把戏怎么可能管用!」
就这样,我们在狭窄的厨房里肩并肩地炸起猪排──
……就这样,我在这天尽情地挥洒技术、吶喊与吃饭。真是充实的一天。最大的收获,就是我再次确认自己爱著法国料理。
我果然属于这一边。只要在怀念热闹气氛时,稍微去对面露个脸就好。
但是在脑中某个角落──
「既然炸猪排分不出高下,下次换成蛋包饭怎么样……?」
转著这些念头的自己尽管显得愚蠢,却也十分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