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药师寺仁造访焚身厨房同时期发生的故事。
我在散发霉味的混凝土房间里呆呆地望著墙壁。这个要称之为别墅实在有点寒酸的地方是拘留所。
绑架路人监禁起来让他吃饭、送他土产,然后再赶出去,这种行为该算是什么罪呢?至少把味噌和人权放到天秤上比较之后觉得味噌重要得多,这种想法似乎得不到警察的认同。
「后悔吗?」
我询问躺在另一侧的同居人,背对著我的友人兼共犯神宫回答。
「后悔啊。应该干得更漂亮一点。」
他连反省的「反」上面那一撇都没有,令我松了口气。真不愧是个混蛋。回去之后在想想其他用上味噌的菜色和传教方法吧。
唉,不过话说回来,我讨厌黑暗又安静的地方。在这种地方只能思考。而我的回忆大致上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应该是在我刚上高中的时候吧。老妈有了男人,扔下家庭跑了,老爸则藉酒逃避现实。
讲得好听一点,是老爸付出的爱让他伤得如此深;然而对于被留下的孩子们来说,只觉得伤透脑筋。
真要说起来,离婚的原因要怪老爸把薪水都换成马饲料,还跑去借钱想蒙混过关,两人为这件事闹了很久……所以说,应该也不能单方面责怪老妈吧。
对我和妹妹而言,比起追究是谁的错,「怎么活下去」这个现实的问题更重要。老实说,我对父母两边都很失望。
无论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不吃饭就会饿肚子,我们必须活下去才行。
总而言之,当时由就读国中一年级的妹妹初花负责打扫、洗衣,我负责做饭。
某天,我翘掉社团提早回家,发现初花不知为何正在吃早上我拿给她的便当。
一看见我,初花就脸色苍白,露出胆怯的表情。然后她低下头开始啜泣,我则完全搞不懂理由。
我慌张地问怎么回事,泪流不止的初花──
「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只是重复这句话。
我花了大约一小时安抚、训斥与开导后,总算问出理由。似乎是便当太寒酸被同学嘲笑,从此以后她总是把便当带回家吃。
有件事可能无关紧要──安慰哭泣女子的技能,我从以前就没进步过。我当时不知所措,什么都做不了。
我做的便当只是把饭装进没图案的便当盒里,再放上腌梅子和咸鲑鱼,也就是所谓的「工人便当」。
而且每天都是如此。在正值敏感时期的女孩之间被贴上「穷人」标签,这个理由应该绰绰有余了吧。
──大受打击。我表现得好像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一样,只知道忍耐不便,根本没有努力去改善。
结果就是逼著妹妹忍耐、顺从。
我搂住啜泣的初花,在她耳边──
「包在我身上。」
轻声这么说道。
「你说包在你身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答不出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也不知道。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尽管不知道哪里没问题,我依旧重复这句话。我非得做点什么不可。推动我的就只有这个强烈的念头。
平常我会做好晚餐送到老爸房间,但是这天我没那种心情,只把杯面从门缝塞进去,接著吼道:「随你便,白痴!」老爸嘴里念念有词,但是我才不管。
我把初花送回房间,一个人待在厨房思考──该怎么办才好?
把欺负妹妹的女生拉进暗巷,把她的身子搞得没办法嫁人吗?把蔬菜塞进去让人家说「我第一次的对象是小黄瓜」也不错。
还是说,把成为原因的便当做得非常精美,给人家好看?
反恼了一会儿后,有个令人不太愉快的点子降临。我从壁橱里拖出一叠捆起来的书。
这些书属于一个月前我还称她为母亲的女人。虽然东西已经整理好,老爸却依依不舍地没丢掉,就这样塞进壁橱里。
我带著向上天祈祷般的心情,拿起原本连碰都嫌脏的书。
《简单好吃的便当》──这本书就是一切的开端。
伸脚踹铁栅的「喀啷」声,让我从思考的海洋里抬起头。
眼前是个卷起衣袖露出多毛手臂的男子。尽管怎么看都像山贼之类的角色,不过从服装看来好像是警官。
「日野洋二、神宫京志郎,有人来接你们了!快点滚出来,你们两个混蛋!」
可能是鞋子上沾到了狗大便吧,男子往铁栅踹了好几脚才把门打开。
神宫懒洋洋地起身,彷佛连从这里出去都嫌麻烦。
「真是的……饭难吃到连逃狱的力气都没啦。」
「是啊。就算被人家取笑是猪笼,也不该连饭都弄成猪饲料吧?能不能借用一下厨房?我教教你们什么叫真正的料理。」
虽然我是出于一片好意才这么说,男子却涨红著脸浑身发抖,手摸向腰间的警棒。看来继续刺激下去会出事,于是我们选择乖乖撤退。
接过被强制保管的私人物品之后,我们走到室外。外头虽然气温低,阳光却很强烈,令我眯起眼睛。
尽管既不怀念也不感动,总之这是自由的景色。
正当我们意气风发地准备离去时,像讨债人一样跟过来的警官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说:
「你们两个真的晓得自己做了什么事吗……?」
听到这句话,我和神宫同时回头。
「我们的罪?」
「你是指热爱这个国家的饮食文化吗?」
我们丢下呆立原地的警官迈步离去。
没被起诉也没被吊起来,只拘留一个晚上就放出来了。这座城市怪胎特别多,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没空奉陪两个笨蛋──这大概是他们的真心话吧。
不,或许他也是热爱味噌的一员,因此提前释放我们也说不定。
回头一看,男子还站在那里。那副眉头深锁的表情,不知怎地令我觉得他是个好男人。
(放心吧,从今以后我还是会继续做各种美食的……)
我笑著点点头,男子便竖起中指回应。大概是警察作风的诡异打招呼方式吧。
担保人是神宫的老婆。来接我们的她,背靠在彷佛写著「嘿,我是跑车!」的红色流线型汽车上,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她是我们厨艺学校时代的同期,照理说年纪应该与我们相当,然而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
长长的红色指甲上无一不贴著假指甲,一进入厨房就能看见指甲剪得又短又整齐的纤纤玉手。
她在厨房和外面实在相差太多,问某个跑来装熟的女人「你谁啊?」这种事,光是我记得的就有三次。顺带一提,神宫似乎从来没这么问过。
反正都要拿掉,乾脆一开始就别弄什么假指甲吧──我曾经说过这种话,她回敬我的眼神就像看见上一个使用者没冲马桶一样。女人的打扮似乎没我想得那么简单。
「所以呢,味噌宣传成功了吗?」
劈头第一句话不是对丈夫的担心或对恶友的斥责,而是这个。为什么我周围都没什么正经人呢?
「怎么办?如果要回店里可以送你一程。」
神宫打开驾驶座的门这么说道。然而,我一下子无法回答。
「这边离你的店比较近吧?厨房借我一下。」
想起无聊的往事,害得我陷入无聊的感伤。偶尔玩一下自己内心的这种感伤,应该也不坏吧。
「这倒是无妨,不过你要干什么?」
「很久没帮我妹妹弄便当,突然想这么做。」
「便当……?给妹妹?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啦。」
「你这人还是老样子,活得很随性耶……」
神宫他们面面相觑,但也没有特别追问下去,就这么发动了车子。
这里是某栋商办大楼,这一层是文具制造商!
我的名字叫日野初花。我没暴露哥哥承蒙警察关照的事,努力当个为了今日的米饭、明日的味噌而低调干活的公司职员。可恶,不想工作。
宣告中午已到的钟声,在大楼里消极地回荡。公司内所有人都停下手,站起来伸展筋骨。没有一个人抱有「我做得正起劲……」这种值得嘉许的念头。我桌上萤幕显示著打到一半的邮件,停在「承蒙您关」的地方。
「午饭啦!要吃什么啊~?」
「车站前的拉面店怎么样?」
隔壁位置的友人兼同事管原巡露出开心的笑脸,用那张可爱的嘴排出污秽物般的提议。
「哇~本世纪最棒的笑话耶,小巡。但是要扣掉完全不好笑这点。听好,人生能够吃饭的次数有限,你居然要把为数不多的机会特地用在吃猪饲料上。」
「好狠!」
除非做生意的方法极度没常识,否则餐饮业就算难吃,只要地点好一样能活。
同样都在办公商圈中午时段出没的上班族,没有排队等候的自由和选项。只要有空著的店,就得认命地抱著「算了,能塞进肚子里都行……」的念头去吃。
什么都不做客人照样会上门,所以不会试著改善味道。端出什么客人都吃。
在我看来,这样做只能说是瞧不起客人。我可不想在鄙视的眼光下吃饭。
若是正牌的厨师,应该以「能尽量让客人吃得美味」这点自豪。没错,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洋食店店长──
突然,小巡睁大眼睛,像只鸽子一样摇头晃脑。
「喂,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嘎……哈哈……)
不知从哪里传来恶魔的笑声。小巡一脸不安,我倒是神色自若。因为这个声音很耳熟。
「初花~!」
窗户的玻璃发出巨响碎裂。强风吹拂,文件飞散。
身穿厨师服的不速之客,解开大概是从屋顶垂下的绳索笑著走过来。我也露出微笑迎接对方。
「哎呀,哥哥。好久不见。」
尽管小巡愣住了,总之还是先放著她别管吧。
哥哥放下肩上的背包,拿出几个保鲜盒和热水瓶放到桌上。
「我担心心爱的妹妹都在吃些难吃的东西,所以哥哥我做了便当给你。」
「太棒了,哥哥。毕竟被迫吃难吃的午饭,就等于胃惨遭凌辱嘛。然而我又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无法忍受断食,也就是所谓的放置PLAY……」
此时,小巡战战兢兢地介入我们兄妹感动的重逢。
「咦,无视吗?他打破窗户进来,还有这里是五楼,这些你全都无视吗?」
「我做了很多,你要不要和我妹妹一起吃啊?」
没理会小巡质疑的哥哥递出保鲜盒,小巡顿时一本正经地──
「……小事情就别在乎了。」
接受了事实。从各方面来说,她都是我的朋友。
可能是刚做好就拿来吧,保鲜盒还是热的。打开盒子之后,色彩缤纷的炒饭从中现身。
「这是?」
「哥哥我特制的附汤咸鲑鱼炒饭!汤是酱油底,也就是拉面店炒饭会附的那种汤。」
听到咸鲑鱼,令我涌起一股既期待又怀念的感觉。咸鲑鱼是我以前最讨厌的配菜,也是我们一切的开端。
切碎的鲑鱼肉散落在白米饭的各个角落。一送入口中,渗进饭里的鱼香和咸味便一口气扩散。简单却深远、吃不腻的滋味,现在已经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接著我一边把热汤吹凉一边啜饮。这个也很不错。令人不禁想放松一下,是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吃炒饭、喝汤,这种循环来多少都装得进胃里。没错,这就是有文化的饮食。
吃完之后,哥哥带著怀念的神情看著我。这让我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不知道哥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可以确定他没有忘记我。总之他看起来很有精神,让我松了口气。
「交到一打男友了吗?」
「如果有个厨艺比哥哥更好的男人来求婚,要我马上张开双腿也可以。」
说完,我们就像当年那样相视而笑。
「那么,我该走喽。」
说著,哥哥匆匆将保鲜盒塞进背包然后背起来。
「要走了吗?坐一下也好吧?虽然只能端出和狗拉肚子差不多的咖啡招待。」
「毕竟客人还在店里等我啊。」
他咧嘴一笑,跳出窗户抓著绳子往下滑。真是个急性子。
过了十来秒,传来大批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是这栋大楼的警卫。
「入侵者去哪里了?」
……这么说来,窗户被打破了呢。要把他当成可疑的入侵者也无可厚非。不,他的确是可疑人物吧。
小巡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我伸手制止她。
「他从屋顶搭直升机逃了。」
「好,走吧!追!」
我随口乱掰把警卫赶走。他们就和进来时一样,踩著急促的脚步声慌张离去。
我目送他们的背影,优雅地喝起剩下的汤。
「初花,你知道『正义』这个词吗?」
小巡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虽然我认为,她把炒饭吃得一乾二净还旁观我和警卫的对话,已经算是共犯了……
「辞典上的顺序在吃饭后面喔。」
我微笑著说完后,小巡似乎也不打算再多说什么。她垂下肩膀回到自己的座位。
看向破掉的窗户,外头是一片蓝天,能听到街上的喧嚣。
「呵、呵呵……」
那个人总是会用出乎意料的方法排解我的忧郁心情呢。一想到这里,笑意便从肚子里涌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