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了什么才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呢……?」
晚上八点半,即将打烊。会因为心情而直接关店的时间。
常上门光顾的金发青年吃完炸鸡块套餐,看着空盘子嘀咕。这应该算是「对别人说的自言自语」吧。
客人只有他一个,假装没听到大概也不行吧。摆明了无视人家又不太好意思,因此我决定陪他玩文字游戏。
「因为你老爸老妈避孕失败了啊。」
「等一下!给我等一下!」
我自认这句讲得不差,但是这名青年好像不怎么满意。
「……怎么了吗?」
「不是『怎么了吗』吧!虽然我没有期待能得到什么正经的答案,但是这未免也太过分了吧!」
「青年,有句话我要先说。」
「什么话?」
「慎选商量的对象。」
他的眉毛顿时固定成八的形状。
「……说得也是。」
金发青年露出「还有一肚子话想说,不过已经死心了」的表情。
「怎么啦,以为会听到一顿肤浅的说教吗?」
「嗯,我本来以为会是这种场面……」
「开什么玩笑。我看起来有了不起到能够对别人大放厥词吗?」
「不像耶。」
「对吧?」
尽管有所自觉,对方答得这么快还是令人有点难过。
「真要说起来啊,别人又没有特地问,还一脸得意地靠过来,用『身为人生的前辈呢,嗯,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起头,滔滔不觉地讲些废话,只会让人不爽吧?」
我试着模仿自己想像中那种多管闲事的说教混蛋讲话,结果出乎意料地像样,或者该说真亏我能演得这么欠揍。
「会想扁他一顿。」
看样子他明白了。
就这样,我华丽地回避掉谈青春往事,把吃完饭的小哥赶出去,开始收拾善后和准备明天的材料。
……我原本以为会这样。
「可是什么都不说,也会让人觉得寂寞耶。」
看样子这家伙还讲不够。他到底想怎样啊,真是的。
「谁管你。要爱就花钱去洗泡泡浴。」
「你又讲得这么露骨……」
「我知道你很烦恼。年轻人思索人生并不是在浪费时间,这件事很重要。可是啊……」
讲到这里我暂时停下,盯着青年的脸。他以松鼠般的大眼睛回望……为什么我要在这种时间和一个男人对看呢?
「这里是洋食店。不是那种有人坐台的酒吧,也不是新兴宗教。不是让你找人闲聊或者做人生咨询的地方啦。」
「唉,也是啦……」
他现在这副德行,就是所谓「在青菜上洒盐」吧。青年缩起身子的沮丧模样,令人看了都觉得过意不去。这是怎样?我的错吗?
说不定,他是因为找不到人商量而钻牛角尖,最后在明知来错地方的情况下,依旧走进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身为一个大人还把他丢着不管,这样对吗?
我走到店后面的仓库,在酒窖里挑选起来。虽说是酒窖,但不是那种摆了很多酒的地下室,比较类似能够维持固定温度与湿度的专用冰箱。
挑出特别珍藏的一瓶后,我想了一下,又拿出另一瓶比较便宜的。好啦,该怎么办呢?
顺带一提,这瓶特别珍藏的高级葡萄酒,是我的厨艺导师药师寺仁先生拿来的。
『这是为之前的事赔罪。』
──他这么表示。他没说是为了哪件事赔罪,我也不打算多问。由于心里并不是没有底,特别挑明未免太不给人家面子。多半是指汉堡排的事吧。
而且,他把这玩意儿交给我时,显得有些寂寞。
『这玩意儿真的很好喝,人家却以「接待用酒」这种无趣的名字称呼它。如果是你,应该能换个比较好的喝法吧。』
──他还说了这种话。
为了鼓励年轻人而让人家喝,应该与他的心意相符吧。
这是出于善意赠送的礼物,身为一个人、一个男人,好像不该在乎它的价格,然而这是一瓶恐怕要价数十万的世界级名酒,我自己实在买不起。
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种说法或许相当老套,但是我有种天使和恶魔同时在头上说悄悄话的感觉。
『鼓励年轻人的时候不要吝啬。』
『反正那个小鬼也不懂什么酒,随便拿一瓶灌醉他吧。』
话说在前面,就算是比较便宜的葡萄酒也不难喝。这家店不可能有难吃或难喝的东西。
只不过,它不是最棒的。我也常常在睡前喝酒。
『巨乳美女也就算了,对一个臭男人亲切干什么?差不多就好啦。』
恶魔的主张实在很有道理。
『他的姐妹搞不好是美女呀!』
天使的辩解有点牵强。
『视情况连母亲也可以!』
『咦……』
这个提议连我和恶魔都被吓到了。呃,当然这只是我的脑内会议。
这下子就决定拿便宜的了──正当我准备起身时,天使再度悄声说:
『为了鼓励年轻人而拿出来的酒啊,等到差不多十年之后,他才发现:「原来是那么好的酒啊。」……这种发展,不是很棒吗?』
『我懂……』
「我懂……」
这已经超出妄想的范畴,连我也忍不住出声。这就叫天启啊。
浪漫摆第一。换个角度看,这不就是一个让我拿下「老爹」位置的好机会吗?
待在吧台里,微笑着说出「年轻人啊,听好……」,留下正向名言,带给对方人生重大影响的立场。
诀窍在于,建议内容不能太死板,要停在「放轻松过日子就好」这种程度。
好,就这么办──于是我抓起珍藏的葡萄酒站起身。价格虽然相当夸张,不过想到有可能左右一个男人的人生,就觉得这很便宜。
「小哥,这玩意儿你喝吗?」
回到吧台亮出酒瓶,青年疑惑地抬起头。
「嗯,我姑且算是已经满二十岁了啦……」
那就好。如果在这时被拒绝,我不就成了个傻子吗?
我拔出有年份的瓶塞,将酒倒入葡萄酒杯中。
「请问这是……?」
「我请客,喝吧。」
青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举杯就口。接着「哦?」的一声,原本阴暗的脸稍微有了点光彩。
「好喝……嗯,这个超好喝耶!」
太好了。如果他在这时候说完全不懂酒的味道,我大概会哭出来。仔细一想,我的行动实在太没计划。虽然平常就是这样。
「嗯,看样子你很中意,那就再好不过。整瓶给你,之后怎么喝随你高兴。」
说着,我把酒瓶摆在吧台上。于是青年看着我问:
「……可以吗?」
「可以。我没办法解决你的烦恼。要说有什么能做的,顶多就是准备一个能让你思索的地方,还有请你喝点酒。男人的温柔,也就这点程度啦。一来我只能做到这里,二来你也不该对他人有更多期待。」
「呃,那个,该怎么说呢……非常感谢你。」
尽管疑惑,他依旧低下那颗金色的头。究竟是这家伙本来就很老实,还是酒让他变成这样呢?
青年一边喝,一边打量酒瓶的标签。
「……这玩意儿该不会非常贵吧?」
「别在意。」
「就算你这么说……」
「不,你还是稍微在意一下吧。把这件事放到脑袋某个角落,然后差不多十年之后回想起来。」
「条件真严苛耶!」
说着,我们相视而笑,交谈到此为止。他盯着葡萄酒杯看,偶尔才回过神让酒滑过咽喉。我也什么都没说,开始准备明天的食材。
没有什么对话,唯有门外的喧嚣听得一清二楚。
沉默不至于令人难耐,有件事却令我在意。尽管说了只提供酒和地方,还打扰他沉思实在不太好,但我还是很在意。
此刻他只有喝酒,没有下酒菜。也就是所谓的「空酒」。
空腹喝酒对身体不好。酒能带出料理的味道,料理能凸显酒的美好。我认为,这才是好的喝法。至少在吃饭的地方就该这么喝。
虽然他刚刚才吃完炸鸡块套餐……
「喂,青年。肚子还装得下吗?」
「店长还是老样子很突然耶……嗯,倒也不是装不下啦。」
「我弄点鸡肉料理给你下酒,你就吃吧。」
听到我这么说,青年不知为何一脸不高兴。
「这是在暗示我是个弱鸡吗……」
这家伙是怎样,有够麻烦。看样子,他是一个人想着想着,思绪就不断往坏的方向飘去。在这个时机搭话或许是正解。
「我可没有闲到玩这种无聊的讽刺。真要说的话,我和你加起来是照烧鸡肉!」
「完全听不懂耶……」
「我想也是,毕竟我只是随口说说的嘛!」
「啊,是……」
总之我当他接受了,这就开始动手吧。
把鸡肉裹上太白粉煎出颜色,用酒蒸过,然后加入酱油、味醂和糖煮到入味。色泽鲜艳的照烧鸡肉就此大功告成。这是明天每日特餐的材料,不过用个一餐的份应该无妨吧。
「焚身厨房特制!下酒照烧鸡肉完成!」
青年客气地伸出筷子夹起照烧鸡肉放进嘴里,接着喝了一口葡萄酒「啊啊」地感叹。
「该怎么说呢,这个……这种感觉真不错耶。」
「对吧?好喝的酒和好吃的下酒菜。这才叫人生。」
「已经到人生的规模啦?」
「有什么不对吗?」
「虽然明显不对,但是我现在不想否定。」
这么说的青年,露出还有些僵硬的笑容。
我随手抓起酒瓶,倒了一大杯后一口气喝干。这玩意儿真的好喝。虽然人生不是只有酒,但在喝的时候当成是这样也无妨吧。
「店长,这样很没规矩喔。」
「你在讲什么啊?在厨房喝酒就该站着喝。」
青年一把从我手里抢走酒瓶,往自己杯里倒酒。看样子他很中意这瓶酒。
他的模样令人看了很愉快,但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说起来,我还不知道这家伙的名字呢。
「我啊,好像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一直喊『喂,青年』也没什么意思吧?」
「咦,不知道吗?我明明是常客耶!」
「不管你来店里十次还是一百次,没什么契机,我就不会去问名字啊。我这里既没有预约也没有卖便当,所以不会有『是的,某某先生对吧。晚上七点恭候您大驾光临』之类的对话嘛。」
「那就趁现在记起来啦。我的名字叫……」
「啊,慢着。先等等,Wait!」
「……怎么啦?」
「问别人名字之前,自己应该先报上名来。应该先由我自报姓名吧?」
「呃,可是我已经知道店长的名字了……」
「所谓的礼节,有时会绕点远路。我叫日野洋二,洋食店老板。请多指教。」
我伸出手之后,青年也顺着现场的气氛伸手,来了个没什么劲的握手。尽管这么做是否真的必要令人怀疑,不过就别想太多吧。礼仪就是这样的东西,嗯。
「呃,敝人是牧野坂次郎……你好。」
听到青年……不,牧野坂的姓名之后,我「嗯」的一声低吟,但是我没自信到明天早上还会记得一个男人的名字。
姓名的后半已经从记忆中脱落,对他的认知只剩「有点像拉面店的家伙」。
这也没办法。工作上来往的对象,常常只需要记人家的姓就好。倒不如说一般来说都是这样。
我和他都没有名片。
「话又说回来,照烧鸡肉的颜色真的很漂亮耶。明明都是常见的材料,却能做出这种颜色,真是不可思议。」
一口两口鸡肉,然后是一口两口葡萄酒,牧野坂吃得很快。夹起最后一块时,他突然停下动作抬起头来。
「这是在说:即使平凡如我,只要下点工夫一样能发光发热吗……?」
「咦?」
「『咦』是指……」
「我在料理内放的心意,只有『这玩意儿好吃喔』而已。透过料理传递讯息,只会变成杂质!」
「啊,是。也对……」
就这样,我们再度回到各自的世界。我继续准备明天的食材,牧野坂沉入思考的海洋。
他大概会对着杯子上自己那张血色的脸问些什么吧。
任何事物都有结束的一刻。牧野坂手里的酒瓶只将空酒杯装了两成左右就宣告收工。
他依依不舍地晃了晃瓶子,但只有几滴酒散落在杯子周围而已。
『唉呀,真遗憾啊,牧野坂老弟!』
……我原本打算笑着对他这么说,但是他缓缓抬起的脸,出乎意料地不但没有半点懊悔,反倒显得神清气爽。
「多亏店长,我现在冷静下来了。谢谢你。」
说着,他低下头。于是我轻轻放下准备指着他并哈哈大笑的手,只露出暧昧的笑容。
「如果是这样就再好不过,可是你的烦恼解决了吗?」
「不,那个,该怎么说呢……只是对于将来有一股我自己也搞不懂的不安变得很强烈,倒也不是什么解决不解决的问题啦。只是一开始思考,心情就无止尽地一路探底……」
说到这里,牧野坂自嘲地笑了笑。
「认真地为这种事烦恼,感觉很蠢、很丢脸对吧……」
我静静对他摇了摇头。
「烦恼哪有分什么高下。在这个看不见未来方向的世间,我不觉得因为摸黑而迷路有什么好丢脸的。」
「哦,有点意外耶。我原本还以为店长会嘲笑我这种一直想不开的人。」
他也好,别人也罢,这些家伙到底都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也曾经像一般人那样苦恼过、恋爱过、认真地想要去死过。
只不过,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讲那些往事。一个男人炫耀自己背负的东西,违反了我的美学。
「这些年来我的脑子里又不是只有饭和女人。虽然我很希望能这样就是了。」
我俩相视而笑。
此时我不经意看向上面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这些没营养话题聊得真久。
「好啦,已经是好孩子和坏孩子都该回家的时间了。回去打一枪、洗个澡之后就睡觉吧。恭候你再度光临。希望下次你的脸色别这么糟糕啊。」
「是是是,店长果然是这种人。我还会再来这间小店吃饭的啦。」
牧野坂挥挥手走向店门。
「啊,对了……」
此时,他似乎想起什么,于是回过头来。
「我可以拿走这个空瓶吗?」
「这倒是无妨……」
「就类似接触到他人温柔的纪念吧。我在想,要是心情又沮丧时,看到它说不定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搞不好只会想起葡萄酒和照烧鸡肉的味道喔。」
「到时候我会再来这边吃饭。」
说着,他露出笑容。不是自嘲也不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既然能够让年轻人恢复笑容,请这瓶酒也就有价值了。谢啦,药师寺先生。
青年离去之后,店内只剩我一人。将餐具放进洗碗机时,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那家伙叫什么名字啊……?」
很像拉面的名字。竹轮?叉烧?还是鱼板?
「对了,是笋干。」
尽管我自己也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不过太麻烦了,所以就当成是这样吧。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重要的只有准备明天的食材。
日后,他来店里时──
「哟,笋干老弟!」
听到我这么一喊,他便回了个看见笨蛋的眼神。
看样子我记错了,他露出结合无奈与死心的表情──
「是牧野坂次郎啦……」
──这么订正。而且过三十分钟我就忘了。
这种互动重复大约五次之后,我总算记住「牧野坂」这个姓。
要记住一个有鸡鸡的人叫什么名字真的很难。
若无其事的温柔与适度的放置不管。男人之间的交流,就是这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