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物吃起来要清爽。
这是洋食的理想,却也是个重大矛盾。
真要说起来,炸猪排这玩意儿,是把整块肉沾满蛋汁以后裹上面包粉用油炸,不管怎么看都甩不掉「热量」这个词的料理。和什么清爽无负担之类的概念,有根本上的差异。
不过,就是要故意这么做。
不止吃,文化和技术的进化,都是源自「想这么做」、「如果这样就好了」之类的欲求,或者该说是任性。
想大吃油炸物,却不想让嘴巴和胃变得油腻腻。有什么关系嘛,任性很好。
虽然前面讲这么多,不过解决办法已经有了。
萝卜泥柚子醋。把这玩意儿用在炸物上,酸味就能让炸物吃起来清爽,嘴里也不留油腻,对胃又很友善,优点数之不尽。
那不就好了吗?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个不良洋食店老板到底想表达什么啊……各位大概会想这么说,不过请先等一下。
数学只要得出最佳解就好,然而料理的世界有些不同。
人的舌头非常任性,就算美味又健康,天天吃还是会腻。
要是对警察或侦探说──
『真相只有一个会不太方便耶……』
──之类的话,会当场被抓起来侦讯。
可是,厨师如果说自己只会做一种菜则会被当成无能,只能说很没道理。
讲出这些话的我也不例外。要我整整一个月三餐吃咖哩应该没问题,可是整整一年就没办法。我绝对会在途中偷吃茶泡饭。
简单来说呢,就是准备一些替换菜色很重要,嗯。
「好累……」
坐在吧台席的男子,吐出宛如要诅咒社会的低语。
不是平时那些令人头痛的常客。他是我在厨艺学校的前辈暨恩师,戴面具的法国料理厨师药师寺仁先生。
总是与知性、理性这些词无比契合,一个具体呈现何谓绅士风度的男人,此刻一脸淋雨野狗般的表情趴在吧台上。
遮住右半边脸的铁面具底下的那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不想看见他变成这副德行的同时,却也涌出「他果然也是人类啊」的亲近感。我心中的评价一直变来变去还真忙。
无论如何,他在我面前说丧气话,或许还是头一遭。
「药师寺先生居然会疲倦到这种地步,真稀奇呢。」
「我也是人类,当然会疲倦。会有那种想要抛下一切逃开的时候,会有那种想在素描本上留个『明天』就拦辆便车跑去陌生城市的时候。」
不愧是药师寺先生,就连丧气话都讲得很浪漫。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场合。这种时候,我更该助他一臂之力。
处于药师寺先生这样的地位,想来不能随便在人前表现得懒散,不能随便吐露怨言。如果在我面前暴露疲态是信赖的证明,我就该想办法回应他。
「虽然没出什么特别的状况啦……」
药师寺先生的声音满是倦意,坐在他旁边以夸张动作连连点头的人,则是女侍阿香。
「我懂。疲倦这种东西啊,偶尔会毫无前兆就冒出来对吧?心灵这个容器,也会随时间劣化而损坏喔。」
员工坐在吧台席和客人闲聊,但是我没有责备她。
今天是星期三的休息日。根本不是责备与否的问题。为什么这两个家伙会在这里啊?
阿香刚从大学下课,穿着浅桃色的连身裙。
以前我曾经问阿香:
『没交个下课后会和你一起玩的男友吗?呃,我说的男友不是指替按摩棒取名字那种,而是真人。』
──这样的问题。
『店长,这是性骚扰喔。』
『哪边?是问男友的部分,还是按摩棒的部分?』
『两边都是。』
……到头来还是没弄清楚,话题就结束了。
下午,我总算从被窝里爬出来、打起精神准备做饭时,不请自来的客人接连上门。真相就只有这样。
「疲倦像这样累积在体内时,你会怎么做?」
对于药师寺先生的问题,阿香挺起靠胸垫增加了三成的可变式胸部得意洋洋地回答:
「那还用说,当然是用油和酒精把疲惫溶掉喽。换句话说,就是猛喝啤酒、猛吃油炸物,就是这样!」
这个臭婆娘,他对日本料理界至宝──精通法国料理的「皇帝」药师寺仁先生提了什么建议啊?看他一身昂贵的西装就该知道,那不是会穿着去居酒屋喝两杯的装扮。
可是药师寺先生听到阿香的戏言之后,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敷衍──
「唔嗯……酒和油吗?」
──反而认真地开始考虑。
大概是看到这种反应觉得开心吧,阿香满面笑容地拍拍小手说:
「没错、没错。买点罐装啤酒和熟食,在自己家里穿上中学时代的体育夹克随性地躺着然后慵懒地吃吃喝喝,就是治疗疲劳和倦怠感的方法哟!」
这家伙平常都这样啊?
然而,我也没拿这点开玩笑。内容姑且不论,阿香大概想用她自己的方式鼓励药师寺先生吧。既然如此,就不该指着人家嘲笑。这是个该克制自己的场面。
为了炒热气氛,而把过去的失败讲得有趣一点时──
『你在搞什么啊……』
──对方却一本正经地这么说,各位有这种经验吗?我有。当然,我和那家伙早就绝交了。不识趣有时是种罪过。
虽然事情看起来会圆满收场很好,不过我已经猜到接下来的发展了。反正又是要我来做吧。而且是用「机会难得」这种让人搞不懂的理由。
也不能只做药师寺先生的份却把阿香赶走,看来必须做两人份。不,反正阿香会要求追加,大概需要三人份或四人份。再加上我稍微晚了点的午饭,差不多五人份吧?
算了,反正我不讨厌做炸物,要我做也无妨就是了。
就在我这么想并准备打开冰箱时──
「你的建议值得参考,谢谢。」
「咦?」
「咦?」
不得了,药师寺先生居然起身准备回去。
充满问号的惊讶,同时从我和阿香的嘴里冒出。
果然,这个女的打算怂恿药师寺先生,自己趁机沾光哪。为了自己吃饭,连皇帝都想利用,真是不简单的家伙。
「先等一下,药师寺先生。这不是该说出『那么日野老弟,做给我吃吧』的场面吗?我们这里可是洋食店喔?」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
「不过?」
「你们今天休息吧?我只是来打声招呼而已。」
这句话无懈可击,很有常识,充满了对我的体谅。看样子我已经习惯这条街上那些家伙的厚脸皮了,像他这样才叫普通。
以我的立场来说,这种时候就该微微一笑──
『也对,下次请在营业时间来吃饭喔。』
──说出这样的话送他离开,才是成年人的应对。
然而不行,这让我很不爽。
明明这里有间最棒的洋食店却跑去别处吃饭,感觉就像有人在眼前花心一样。
什么嘛,那间卖熟食的有那么好吗?你的意思是不想吃我的炸物吗!
「不行。」
「……什么?」
「药师寺先生,你只有两个选择。不是乖乖坐下吃炸猪排,就是被监禁后吃炸猪排。」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想做!」
这人不适合垂头丧气。既然他是相信我才来到这里,那么不让他稍微打起精神就不能放他走。
「如果你愿意做,我当然很高兴……」
「那就说定了。让咱们来场炸物狂宴吧!」
我将藏在厨房各处的酒全用上。
首先拿出啤酒瓶,「咚」的一声豪爽地摆到吧台上。
当我准备好玻璃杯、正在找开瓶器跑到哪里去时,药师寺先生已经徒手抓住瓶盖直接拔掉。讲了那么多,结果这位仁兄还是很起劲嘛。
「那个,店长。可以也算我一份吗……?」
说着,阿香畏畏缩缩地举手。明明一开始就打这种主意,还问什么「可以吗」,讲得这么假惺惺。
不过就来吧。我已经准备好要炸出一大堆炸猪排了。
「做好心理准备,我会让你吃到撑。」
「哦哦,居然说到这种地步吗!」
「我会用我的炸物让你怀孕!」
「不用讲到这种程度没关系。」
好啦,首先该怎么做才好呢?炸猪排、可乐饼,以及炸鸡排。该加点蔬菜以串炸系发动攻势吗?
要不要联络熟识的货源请他送牡蛎过来呢?如果这时间下订,大概能在宴会正热烈时送到吧。
正当我运转脑袋时,药师寺先生点菜了。
「可以点一样东西吗?」
「哦,点菜吗?尽管来。」
「老实说,我的身体和精神都很难说是万全,想先从清爽的东西开始吃。」
炸物庆典,而且要清爽。把难题出得这么轻描淡写。
状况欠佳时,不想马上把重口味的东西塞进肚子里,这种心情我懂。想先让胃稍微活动一下。
这种时候,我有个可靠的伙伴,能够满怀信心端出的好东西。
「那么,就来点加了萝卜泥柚子醋的炸鸡吧!」
听到我这么说,药师寺先生微笑开口说:
「你从以前就很喜欢萝卜泥柚子醋呢。」
这句话触动了某样东西。
他应该没有别的意思。我喜欢萝卜泥柚子醋,所以他这么说,仅此而已。
但是,我有那么一瞬间误解了。换言之──
『每次都是它,你这只猴子只会做这个吗!』
──我听起来就像在这么说。
当然不可能是这样。这是超越误解范畴的曲解,近似于借口。
药师寺先生不可能拐这种弯讽刺我。如果难吃,他就会挑明说难吃。
尽管马上就明白是误解,扎进我心头的刺却产生新疑问。
我是否曾经好好思考过,才得出「萝卜泥柚子醋」这个答案呢?我会不会太相信萝卜泥柚子醋是万能的,因此什么都没想就条件反射地把它搬出来呢?
做成一口大小的炸鸡块,沾上大量的萝卜泥柚子醋吃进嘴里,再用啤酒灌进去。想来应该是这个场面的最佳解不会错。
然而,难道真的没有其他选择了吗?
我会的菜色,少到不需要迷惘吗?
吧台席的药师寺先生单手拿着啤酒,疑惑地看着我。
这个人不怎么喜欢没下酒菜直接喝──也就是「空酒」这种行为。这回是我硬要接待他,不能在这种地方丢脸。
迷惘的时候就打开冰箱吧,总比盯着门看来得好。我把药师寺先生的教诲放在心头,握住门把。
发现猪肉。这是主菜,主角要晚一点再登场。
牛肉。炸牛排搭配和风酱与山葵吃虽然也很有意思,不过问起对于胃的负担,怎么想都偏重。
大概适合在酒酣耳热之际──
『要不要吃点有趣的东西啊……?』
──奸笑着说出这种话端出来吧。
鸡肉。不行,不行啊。我实在没办法不用依依不舍的眼神看它。
女人也好,料理也罢,看来我总是对他们充满留恋。至少,我不是那种一刀两断的干脆性格。真要说起来,我大概是苦思一番之后又放着不管一段时间才会有结论的人。
「喂~!店长!饭还没好吗?你说要让人家的胃怀孕的气势去哪里啦~!你这人只有上面的嘴巴大吗~!」
肚子一饿就变流氓的阿香破口大骂。她还喝了酒,凶恶程度比原本高出三成。
「说要做就赶快做呀!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吧?那张嘴除了吸老二之外就没有其他用处了吗!」
这个臭婆娘,干脆用那道通称火烧屁股鸡的禁忌菜色喂她吧。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只是封印萝卜泥柚子醋而已,又没有颁布鸡肉禁令。清爽炸物这个主题,不是可以用鸡肉吗?
成品隐约浮现。我将手伸进冰箱里,每抓住一样食材,轮廓就更加清晰。好,做吧。
「焚身厨房特制,萝卜泥柚子醋炸鸡!」
「哦哦!」
「那是假的,其实是……」
「哦哦?」
阿香的表情一变再变,十分有趣。不,现在不是觉得有趣的时候。如果不在饥饿到达临界点之前提供食物,被吃掉的会是我。
「炸紫苏梅鸡柳卷!」
白色的肉搭配略带点苦味的紫苏,再加上梅干果肉的酸味。虽是油炸食品,却很适合当成开胃菜。
增进食欲用的梅干。我竟然忘记基础中的基础。
这也没办法嘛。毕竟我是开洋食店的。
「哦,居然端出能刺激食欲……不,端出彷佛在挑衅胃的好东西啊!」
宣告炸物庆典开幕的前菜登场,阿香因为亢奋过度导致语言中枢出了些问题,不过应该能解释成赞美吧?
「话说回来,店长。你原本应该是要用柚鸡起头,为什么换成了梅子鸡柳?」
柚鸡。她大概是指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吧。确实,每次都喊全名大概会搞到太阳下山,可是话又说回来,柚鸡实在很怪。
「更换的理由啊……没什么理由!」
「没什么理由~?」
阿香似乎无法接受,但是我才不管。
怪了,我能用的菜色是不是太少啦──脑袋想着这些,不禁闹起别扭……这种事哪说得出口啊。
「没办法。他就是这样的男人。」
药师寺先生一边说,一边灵巧地用着刀叉。这句话实在算不上护航。
「『不想说』这点我倒也不是无法理解,但是这样就接受好吗……?」
「他可是会在下课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对了,去爬山吧』,然后就这样失联三天的男人喔。多想也没用。」
「店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啊……」
阿香的眼神很冰冷。显然是看见可疑人物的反应。
「我不是突然迷上爬山,只是想在山上吃便当而已。这是很有厨师风格的好理由吧?对不对?」
我认为这是个完美的回答,但是阿香别开目光──
「啊,是,你说得对……」
──一脸不想和笨蛋扯上关系的表情。可恶,到底哪里有错啊?
「我的往事先不管,鸡柳好吃可是货真价实的喔。在凉掉之前吃吧。」
我话还没说完,阿香已经一口咬下。
「嗯,这个好吃!肉和梅干,看起来扯不上关系却意外地合呢!」
梅干的表演风格……这样说好像有点怪。总之它非常有潜力。
尽管梅干经常被视为保健食品,但是以我个人来说,它和味噌都是我希望消费量增加的食材。
「再来一份。」
药师寺先生递出盘子。
「这道炸物前菜,让我很满足喔。」
「多谢夸奖。稍等一下喔,我马上就炸。」
「还有,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吃萝卜泥柚子醋炸鸡块,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那股『做自己想做之物』的欲望已经得到满足,之后就是乖乖按照顾客的要求喽。」
好,很好。这发展不错。看来药师寺先生有食欲了。
最令人害怕的,就是他只吃一点便放下刀叉,叹口气的同时──
『唉……抱歉,已经够了。』
──说出这种话。
已经没问题了。炸紫苏梅鸡柳和啤酒启动了那个名叫胃的引擎。
再来就用柚鸡暖机,以串炸等食物加速,进入警戒区之后再端出炸猪排──这条路线如何?嗯,不坏。
制作炸鸡柳、炸鸡块;磨萝卜泥;准备续杯啤酒。
……真忙。阿香吃得快是一如往常,但是药师寺先生也不慢。
奇怪,该不会我又吃不到吧?
算了,今天的重点是鼓励恩师,就当成是这样吧。
「日野老弟,再来点啤酒。」
药师寺先生举起空瓶说。
「抱歉啦,啤酒已经没了。」
阿香一听,红着脸拍打吧台。
「这点程度就没了,以居酒屋来说不及格吧?」
「你不知道吗?这里其实是洋食店。」
「对喔。是我工作的地方嘛,唔嘿嘿~」
阿香一边挥手一边大笑。这家伙看起来真的很开心。虽然我连一滴都没喝到就是了。
我丢着笨蛋不管,转向药师寺先生。
「接下来改喝葡萄酒可以吗?如果无论如何都想喝啤酒,我就叫那边的醉鬼冲去酒铺买回来。」
药师寺先生稍微想了一下,很快就摇摇头。
「今天我想顺其自然。如果没有啤酒,但有推荐的葡萄酒,那就照你说的吧。对了,说到葡萄酒,以前我送你那瓶喝了吗?」
「那瓶吗?呃,这个嘛,该怎么说呢……我拿去拯救迷途羔羊了……」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简单来说呢,我拿给一个看起来很沮丧的金发小哥喝了。他大概很喜欢吧,还把空瓶子抱回家。」
为什么沮丧的家伙和疲惫的家伙都会跑来这家店呢?
还是说,人在迷惘时追求的救赎,就是吃呢?
「你说的金发青年,是常光顾的客人吗?那个只有头顶是黑发的。」
「咦,药师寺先生见过他吗?」
「有一次你承蒙警察关照时,我代替你下厨对吧?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他吃焗烤马铃薯吃得津津有味。」
「药师寺先生的记忆力还真好耶。」
「你在说什么啊。凡是来过店里的顾客,长相我全都记得。这是基本吧?」
我别过头去。
这是基本吗?那位青年的名字我问过好几次,每次都记不住。
「不管怎么样,看来你用在了正途,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像那些暴发户,只喝一口就把它丢了。」
药师寺先生语气苦涩地低声说。
高明的酿酒师们花费十多年酿造的葡萄酒,因为钱已经付了就被随便处理掉,看在眼里确实令人不爽,我能理解这种心情。
正因为药师寺先生是亲自前往采购,明白现场有多辛苦,才会有这种感想吧。
「居然有人会做出那种有如泡沫期都市传说的事啊。」
「有些人钱多到花不完嘛。他们似乎连钱该怎么花都不知道哪。」
说到这里,药师寺先生以双掌对着我摇了摇头。
都是些无谓的话题,到此为止吧──大概是这个意思。
「好啦,接下来你要让我吃什么呀?」
「串炸如何?猪肉、牛肉、虾子,以及花枝。中间还会穿插洋葱和长葱,沾上浓郁的酱汁后送入口……毕竟你应该差不多想要找些借口了。」
「我不是只吃肉,也有吃蔬菜喔」这种用来说服自己的借口。
虽说就算多吃那么一点蔬菜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但大人就是需要这种精神上的泄气孔。
药师寺先生沉默地点点头,我将它当成同意,立刻开始动手。
我将一口大小的食材先后串在竹签上,此时阿香突然出声说:
「对了,店长。看到竹签,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耶!」
「什么事?」
「以前你在店里开过烤鸡肉串派对是吧?而且没找我!然后呢,你讲什么改天再说,结果一直丢着不提直到现在!」
这么说来的确有这回事呢。我和常客内海先生吃着烤鸡肉串、喝着啤酒,两个人闹了一整个晚上。
虽然收拾善后和带着宿醉开店替阿香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后来应该借由请她吃烧肉抵掉了才对。
这个女人,一想到是别人请客就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五万八千圆的怨恨我到现在还忘不掉。
「我现在忙着弄串炸啦。今天的主客不管怎么说都是药师寺先生,好啦,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
于是我瞄向一直盯着酒杯的药师寺先生。
我期待他说出「今天有串炸就够啦」、「另外多做些有的没的也很辛苦吧」之类的话。
然而注意到我的药师寺先生,把酒杯举到眼睛的高度开口说:
「烤鸡肉串吗?这个也不错耶。」
我垂下肩膀,阿香不知为何洋洋得意。
这是皇帝的敕命,不能不做。
我虽然喜欢做饭,却不喜欢太忙。真希望他们能明白这条微妙的界线──这就是微妙的男人心啊。
忙成这样,我大概没办法偷空也吃点东西吧。
就这样我不断地弄串炸与烤鸡肉串,那两个家伙则是不停吃喝。
吃着热腾腾的串炸,灌下冰凉的酒,简直就是食物版高炉。虽然我没得吃就是了。
途中我订的牡蛎送到,炸牡蛎让气氛更加热烈。
啤酒之后葡萄酒也没了。再来是日本酒和烧酒。把酒全部用上原本是开玩笑,结果我的收藏品真的空了。
于是,两个小时后……
「嗝……」
阿香醉倒了。
额头抵在吧台上,悠哉地打呼。
照理说她的酒量相当好,看来是被药师寺先生牵着走,导致喝过头了。
后半的烧酒等酒精度数较高也是原因之一吧。
我随手拿起大盘子里仅剩的一支烤鸡肉串,以门牙将肉咬走。不愧是我的烤鸡肉串,即使稍微凉了点还是很好吃。
「今天谢谢你。我很开心喔。」
药师寺先生站起身。这人照理说也喝了不少却能举止如常,真的是不简单。
「药师寺先生,你喝了那么多却完全没事吗?」
「……其实已经影响到脚步了。感觉就像有个恶魔在反复轻抚着我的脖子吧,明天一定会宿醉。」
这句话听起来没有半点不悦,反倒像在期待即将到来的危机。
「那么干脆在这里睡一觉怎么样?可以帮你弄条毛毯喔。」
「让我打肿脸充胖子一下吧,至少要用自己的脚走回去。」
我有我的坚持,他有他的美学。我不该勉强他留下。
「期待您的再次莅临。」
于是我以不怎么符合自己风格的姿势,向恩师深深一鞠躬。
药师寺先生点点头。他一如宣言,以自己的脚踏出店门,脚步远比来的时候更为有力。
真是个好男人。尽管已经分道扬镳,但是能像这样稍微帮上一点忙,依旧令人高兴。
正当我沉浸在感伤里时──
「水、水……」
阿香就像只被洒盐巴的蛞蝓般挣扎。气氛都被毁了。
总之把这个醉鬼丢在一边,做我自己要吃的饭吧。刚刚忙到忘记这件事,但我几乎什么都没吃。
明明是休假却没有酒,不过这也无可奈何。现在我也没心情出门买酒。
对了,机会难得,我也来吃炸紫苏梅鸡柳卷吧。
心想材料应该还有的我翻找冰箱,却发现阿香以手肘抵在吧台上撑起身子。
「店、店长……」
「嗯?怎样?」
「我的份呢……?」
……这人对吃的执着真是恐怖。
以和药师寺先生有所不同的另一个层面来说,这家伙也很不简单。
隔天,一个又大又坚固的木箱送到店里。是药师寺先生送来的。
我一从厨房底下拿出铁撬,阿香便皱起眉头。
「为什么这种东西会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出现在洋食店厨房里啊……?」
「对付吃霸王餐的家伙和强盗时需要用到啊。只有钉棒感觉太冷清了,所以我会看心情选用。」
「厨房底下到底塞了什么东西,我还真想好好见识一下耶。」
「没什么有趣的。至少没有通往异世界的门。」
「对于办公商圈来说,这家店本身就像个异世界了吧……」
阿香这几句话显得无精打采。
大概是昨天暴饮暴食的代价吧,就算是食欲魔神也脸色苍白。
「阿香,今天你可以回去休息,不用勉强。这副德行没办法工作吧?」
听到这句话,阿香思索了一会儿之后说:
「不,如果是一般感冒也就罢了,宿醉要自己负责。」
「我的心胸可没有狭窄到无法原谅女人的过错喔。」
「……如果是男人犯错呢?」
「揍他。」
说着,我俩对看一眼,无力地相视而笑。
感觉还是让阿香回去比较好。虽然她是个贪吃又厚脸皮的废物,但是一来我并不想折磨她,二来这会影响到工作,既然如此还是放她回去比较好。
「那么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乖乖休息了。可以顺便提个小小的要求吗……?」
「是什么?」
「请帮我做点稀饭。吃完之后我就回去。」
「嗯,这点小事倒是无妨……」
「但是我也不希望它填不了肚子,所以请放肉。」
「这样对消化不好,稀饭会失去意义吧?不,慢着,鸡绞肉应该还行?」
「绞肉不错耶,味道要浓一点。」
这家伙其实游刃有余嘛?
既然答应了,我就会帮她做稀饭,不过晚点再弄也行吧。总之我决定先打开木箱看看,因为它令人很在意。
我拔掉钉子、掀开箱盖,里面有两瓶躺在木屑里的葡萄酒,看起来很贵。药师寺先生大概是要为昨天的事致谢吧。
标签是法语,我完全看不懂,不过说穿了就是「这瓶酒很好喝喔」的意思吧。
细节无关紧要。重要的只有这玩意儿应该很好喝。
我感到背后有股危险的气息,于是转过头去,发现阿香隔着我的肩膀盯着木箱里看。微笑配上她苍白的脸色,恐怖程度比平常还要高出三成。
「有两瓶对吧?」
「喔、喔,是啊……」
「换句话说就是两人分,一瓶应该是我的份吧?」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
「因为提议来场炸物庆典的人是我。」
从药师寺先生的性格看来,倒也是很有可能。
把收藏的酒全部搬出来还做了一堆炸物的我,和只是因为贪吃而提议吃炸物的阿香,居然得到相同的评价,这点实在令人不爽……
不不不,不行。思考往不好的方向偏了。
所谓礼物就是对方的好意,针对这样的东西讲出──
『我的贡献度比较高!』
──这种话,实在太不识趣。老实收下之后两人对分,才符合规矩吧。
「没办法,今天你可别喝喔。等宿醉好了再说。」
「嘿、嘿……当然喽。」
把酒瓶交给阿香的那一刻,她已经对鲜红液体投以灼热的目光。
没救了。这瓶酒八成今天就会被喝掉。
就这样,始于酥炸鸡柳的炸物庆典骚动落幕。
此刻我正以智慧型手机收看电视节目。这是昨晚的录影,药师寺先生有登台的料理对决节目「调理铁人」,负责主持的女性很眼熟。
画面上的药师寺先生和往常一样兼具气度与威严,感觉不到半点疲惫。
他在料理对决时痛宰对手,以很大的差距赢得胜利。对手似乎快哭了。
评审们脸上那种「虽然想放点水,不过实力差距太明显,这也是不得已嘛……」的愧疚表情,令人印象深刻。
料理有带给人活力的力量。至少,既然能帮上药师寺先生的忙,就值得高兴,也能引以为傲。
如果又碰上什么状况,随时都可以来找我。
不过话又说回来……
「店长,水……还有稀饭……」
阿香还是瘫在那里。
「为什么你还在宿醉啊?不,已经隔了不止一晚,或许该换个称呼?」
「药师寺先生的酒太好喝,一瓶感觉实在不够,我想便宜的酒也没关系就买了一堆来喝,结果桌子上满满的空瓶……呜恶。」
料理有带给人活力的力量,但是应该没有治疗笨蛋的力量吧?
我一边思考着这种事一边重重叹了口气,开始准备稀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