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除夕夜钟声的鸣响,屋外孩子们的吵闹声此起彼伏。我停下手中的自动铅笔,看了看时钟。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十一点三十分。
从初夏开始的备考复习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迎来第三个季节,一年很快就要结束了。
我拿起摊在书桌上的问题集,随手翻了起来。一页,两页,三页……至少做到这里吧。
翻回刚才的页面后,我再次握起自动铅笔。
“还要继续吗?”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
“别那么吃惊呀,小翔,你把妈妈都吓着了。”
回头一看,拉门被拉开了一人宽的距离,母亲正站在门外盯着我看。
“妈,你在那里站多久了?”
“嗯——差不多十分钟?”
“别光站着不出声啊。”
“这个嘛——还不是因为小翔你太认真,所以不忍心打搅呀。”
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好像潜行的忍者似的。
“最近小翔学习好专注呢,和以前动不动就睡着那会儿完全不同。”
“开年以后马上就是大学入学考试[1]了,不管愿意与否都得专注起来啦。”
尽管不想承认,不过自从停止兼职后,不用再考虑杂七杂八的事情,我的注意力确实集中了不少。
“你还要继续复习吗?”
“嗯,我想复习完这些再停下来。”
“那得到凌晨十二点以后了吧?”
“恐怕是的。”
“行呀,复习完以后能陪陪妈妈吗?”
“可以呀。”
我估计她是要我帮忙做什么事,所以想也没想就点头应道。
“嘻嘻嘻,这可是你说的哦。”
母亲呵呵直笑,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表情。
“啊,有苹果糖哦,小翔。我买一个给你吃吧——”
母亲突然两眼放光,挤出熙熙攘攘的参拜人群。
“喂,妈,吃的东西已经够了!”
我挺着鼓胀的肚子,在她身后拼命地追着。
“嘿嘿嘿,好像很好吃的样子。”
可等我追到母亲,她已经笑嘻嘻地站在摊位前,一手拿着一个苹果糖。
“你居然买了两个……”
“来来来,那张椅子没人坐了,我们坐下吃吧。呜哇,屁股好冷!”
母亲瞧中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前坐下。
“哦哦,好好吃,苹果糖果然是食摊上的王者!来,剩下的都给小翔。”
她将只咬了一口的苹果糖递给我。
“要是吃不完,你就别买啊。”
胃里边现在储存着各种母亲只吃了一口就推给我的食物:章鱼烧、烤鱿鱼、炒面、好味烧、蛋糕,不一而足。明明来之前已经吃过晚饭了,现在这么胡吃海喝的,感觉胃部负担越来越重。
“有什么关系嘛,我就是想每样都吃一点儿!”
母亲吐着白气,笑容满面地说道,同时还满不在乎地喝着罐装啤酒。穿着大衣、围着围巾、戴着手套,帽子连耳朵都遮住了,可手里还拿着冰啤酒——这模样与其说是成熟,倒不如说有着根本性的错误。
“别喝太多哦。”
“我知道啦,就今天而已。”
自从十月那次蒙头大睡后,母亲的酒量骤减。对她自己来说这当然是件好事。
“啊——好喝!果然大冷天就得喝冰镇啤酒!”
然而相对的,也就很难看到母亲这样把酒言欢了,未免有些寂寥。
“嗯,怎么了,小翔?妈妈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什么。”
我啃了一口苹果糖含糊其辞,酸味和甜味在口中混杂。
“怎么样,很好吃吧,小翔?”
“嗯……”
虽然没听过“食摊上的王者”之类的说法,不过小时候我确实非常喜欢吃苹果糖。
“哎呀——说起来很久没和小翔在新年一起来参拜了呢。到底有多久了?”
母亲看着手持棉花糖从长椅前跑过的小朋友,感慨地说道。
“记不太清了,初中?还是小学来着?”
真没想到两小时前母亲提出的要求居然是陪她来参加新年参拜。这一年来,我已经屡屡拒绝了母亲的邀请,难得今天过年,神社又离家不远,所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啊,小翔你快看,好多巫女哦!呀——好可爱,要是我再年轻两岁——”
真没想到母亲会如此情绪高涨。
参拜完正殿后,她一会儿要买护身符,一会儿要抽签,一会儿又在食品摊位间穿来穿去,开心得像个孩子似的。不过既然母亲如此愉快,也就不枉我专门陪她过来。
“嗯,怎么了,小翔?干吗一直盯着妈妈看?妈妈这么漂亮吗?”
“怎么可能……好,我吃饱了,承蒙款待。”
我吃掉了两根苹果糖,双手合掌说道。
“哦,你还真吃完了呢,厉害厉害。那接下来我们吃什么?”
“还吃啊?我可真吃不下了。”
我将两根一次性竹筷扔进长椅旁边的垃圾箱。
“真的吗?真的不吃了吗?那要不……再去抽个签?”
“别抽了,哪有一天抽那么多次签的道理。”
“嗯——那该怎么办呢?该做的基本都已经做了——”
“差不多了吧?”
“是呢。好,虽然还有点早,不过我们先去占位子吧。”
“占位子?占什么位子?”
我还以为她会说“回家吧”,正要站起身来。
“观景台呀。那边到时候人会很多,不早点去占位子,就看不到年初一的日出喽。”
“呃,妈你打算看日出?”
“嗯,我要看。难得的新年参拜,换谁都会看的吧?”
母亲理所当然似的说道。
我站起身,说:
“怎么可能在这儿待到明天早上啊……”
“咦?为什么啊?和妈一起看日出,然后祈祷考出好成绩嘛——”
“饶了我吧,明天还要复习啊,熬夜我可撑不住。”
其实现在我都有点犯困了。
“别呀——年初一的日出可是最灵验的。”
“已经足够了,我们拜了正殿,还请了护身符,所以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说着,我先行踏出一步。
“呜呜呜……”
然而母亲没有反应。
“妈?”
“……我不要。”
“别耍性子啦。”
一般应该是母亲对孩子这么说才对吧。
“明年年初一再来看日出好了。来,我们回家。”
“唔——”
但母亲就是不肯挪动步子。她依旧站在长椅前,“嘎吱嘎吱”地咬着啤酒罐的罐口。
“好吧,那小翔你先回去,我留下来等着看日出。”
她的话越来越孩子气了。
“那怎么行呢?!肯定不可以的呀。”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妈我只要摄取了酒精,就基本没有办不到的事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无敌的妈妈吧,小翔你先回家。”
“别闹了好吗?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祈愿啊?反正……”
反正你又不信神佛。考虑到自己现在正身处神社之中,我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尽管如此,因为又倦又乏而产生的不耐烦情绪依旧流露在言语之间。
“因为……”
母亲突然陷入沉默。
她低下头,紧盯着啤酒罐口看。
“妈妈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母亲小声呢喃道。
“呵……”
她自我解嘲地笑了笑,继续啜饮啤酒。
“你在说什么啊,妈?”
“你想一下是不是?我不是在开玩笑哦。小翔最近学习超级认真,妈妈很佩服。看到儿子这么努力,当妈的肯定想为你做点什么。可是妈妈真的帮不上什么忙呢。”
“妈,你别这么说……”
哪有这回事啊?母亲这是怎么了,干吗突然说起这种话来?
“家里没钱供你去补习学校,妈脑子也没有好到能教你功课的地步,甚至都没办法听你抱怨几句生活中的烦恼,家务事也都推给你做……”
“快别说了,妈。”
母亲屈指数着自己的不是,等到数到小指的时候——
“我完全没个当妈的样子,所以只能求神拜佛了。”
母亲寂寥地笑了。
默默弯起小指的她,此刻心中正泛起怎样的波澜呢?
“妈……”
没有那回事,你说的全都不对,我的妈妈……
我说不出话来,心情愈发凝重。
“所以呢,小翔,就当是让妈妈自我安慰一下。别管我了,你先回去吧。新年快乐——”
母亲强颜欢笑地说道,对着我伸出手来。
……又是这样。
我又让母亲……就因为我什么都不肯说……
“今天很冷,要睡个暖和觉哦。”
……母亲才会露出这么失落的笑容。
“不行。”
我低着头说道。
“什么叫不行啊?不暖和些可是会感冒的哦,回家以后赶紧把暖气打开,然后好好睡觉。”
“我做不到。”
“小翔?”
不行,这样绝对不行。我不能把母亲丢下一个人回家,否则我会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就好像以前那样。
“妈,没有那回事。”
“嗯?”
求你别再说自己无法为我做什么,明明你已经给了我这么多。
“……你怎么了,小翔?”
满腔的情绪几欲喷涌而出。
“……”
但依旧未能成言,便沉入了心房的深处。
“我……不这么觉得。”
“咦?”
“我没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够。”
我竭尽全力试图将话语重新打捞。
“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不够。”
“……小翔?”
就算没钱,就算没办法去补习学校,就算你不能教我功课,就算从来都是我在听你抱怨……就算父亲已经不在身边。
“因为妈一直陪着我。”
因为有母亲在,所以一切我都不在乎。
因为我知道,她在竭尽所能地补偿我的各种遗憾。
我拼命地打捞话语,即便话语纷纷从指缝间滑落,我还是兀自捞个不停。
“不过呢,高村同学,听我一句话——我觉得你关心母亲的方式有点不太对。”
店长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响。没错,我想明白了,我最应该为母亲做的并不是赚钱……
“妈,我一直很幸福哦。”
而是告诉她我的真实想法。
“小翔……”
母亲有些惊讶地睁大双眼,茶色的瞳孔微微颤动。
“怎、怎么了嘛,干吗突然说这种话?真是的,别这样啦,妈妈都不好意思了。哎呀呀,好热好热,啊哈哈哈。”
母亲满脸通红,“啪嗒啪嗒”地用手扇着风。我看着她,继续说道:
“所以妈你也别再纠结了。”
“呃,纠结?纠结什么?”
听到这个词,母亲产生了明显的动摇。
“别太纠结……幸不幸福。”
“什、什、什么跟什么呀?小、小翔,你到底在说什么?”
母亲目光游移,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她开始更加用力地咬起啤酒罐口来。
看来我说中了……
“让我见见宫田先生吧。”
“咦——”
母亲握着啤酒罐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里边的液体如同喷泉般喷涌而出。
“喂,妈,你在干什么啊?”
“还、还不是因为小翔你净说些奇怪的话!呃,话说回来你为啥想见那个秃子?想打他?那我也要帮忙。”
“当然不是,怎么可能嘛。”
我挥开空气中弥漫着的啤酒沫,回答道。
“那是为什么?”
“不用我说你也应该知道的吧。”
“知道……咦?咦咦咦?咦咦咦……”
啤酒罐里溢出的泡沫将母亲的袖口都濡湿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啊,真是的!”
她用沾满啤酒的手用力地挠脸。
“我当然知道啦。”
因为母亲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嘛,这一点比我更甚。
“好奇怪呀,太奇怪了,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在家里我明明一直都在说他的坏话啊?!”
“对啊,所以我才知道了嘛。”
“什么?”
“妈,我可是你的儿子啊。”
打从我出生起,就一直陪着你呢。
……就像那时候对父亲的态度一样。
离婚之前,母亲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喝酒,不停地埋怨父亲。但只要父亲回家,她又总是一脸幸福地笑个不停,直到父亲再次离家为止。
这并非源于厌恶。母亲只有在见不到想见之人的时候,才会一边喝酒一边哭泣。
“所以啊,妈……”
“不,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妈。”
“说不行就不行,绝对不行!在小翔上大学之前我绝不答应,明白了吗?”
母亲用力地摇头,带得啤酒沫四下飞溅。
“你不用太顾虑我啊。”
“不要,但是——不要,但是——”
“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妈。”
“……”
我最想说的话竟然轻易地说出口了。母亲听罢,手中捏得已经看不出原型的啤酒罐“咣当”一声落在石板路上。
“小翔……”
她完全没意识到啤酒罐掉地上了。
“呜哇——”
母亲号啕大哭起来。
“呃,你哭什么呀?”
“我要哭!我当然要哭!因为小翔你……小翔你……呜呜呜……”
“嗳,妈,声音太大了!”
母亲的哭声在人满为患的神社内回响。
一个成年人如此放声痛哭,任谁都会觉得不对劲。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俩身边已经满是围观的群众。
“妈,你小声点,大家都在看着呢!”
“不行,我就要哭,哇——”
“妈!”
夜幕下的神社里,一位母亲正在哭泣,而她的儿子则在一旁不知所措。不知从旁人看来,高村家的新年是一幕怎样的场景呢?
“哇啊——各位,请别担心,我不是因为伤心才哭的,是喜极而泣哦。我现在可比你们幸福多了,所以请别担心。”
不管我怎么安慰,母亲都无法止住眼泪。
最后,我和母亲就伴着满身的啤酒和眼泪,坐在神社的长椅上迎来了新年日出。
海帆 一月
寒假和暑假截然不同,快得让人恐惧。
在我复习完第五遍单词本之前,新年悄然而至。就在我还在和历年真题埋头苦战的时候,开学典礼即将到来。短暂的寒假一结束,等待着我的便是选拔大学入学者的大学入学考试。
对于打算报考私立大学的人来说,这个考试只能算是热身,但对于报考国立和公立大学的人来说,这是举足轻重的第一道门槛。
而昨天,这场考试结束了。
“四十一点五摄氏度呀……”
母亲瞥了一眼我唯唯诺诺地递出的体温计,如此说道。
“烧得很厉害呢。”
“是啊……”
“比早上还严重了呢。”
“是啊……咳咳。”
“……”
刚才的咳嗽确实太做作了点,母亲的视线让我如芒在背。我将棉被拉到眼睛以下,试图遮掩红润健康的脸色。母亲X光一般的目光将我从额头到指尖扫视了一遍后——
“明天要去学校哦。”
她留下这么一句,便走出了房间。
……完全被她看穿了呢。
我下了床,戴上眼镜,接着取过迷你桌上的汤碗吹了三下,这才抿了抿热腾腾的姜汤。辛辣的刺激感过后,蜂蜜的甘甜在舌尖散开。好香。
千寻曾拍胸脯打包票说利用咖啡的热气能够使体温计上升一个刻度……可我真不习惯这么做。都已经躺了一天,结果还测出个前所未有的最高体温。
我将汤碗放回桌上,打开窗户远眺海面。姬座的海在不同季节的景致也大相径庭,而此刻,父亲掌舵的班轮正逆着海潮,乘风破浪往二之岛而去。
突然,风儿拂起窗帘,回头看去,发现千帆正将门拉开一小道缝,窥视着房间内的动静。
“……姐姐,你已经能起床了吗?”
她担心地问道。
……对哦,这丫头担心坏了吧。
“嗯,已经没事了。”
也该振作起来了。我如此想到,有些刻意地笑着回答。
“真的?太好了!”
千帆笑靥如花。
“哈——姐姐说她已经没事了!”
她一边跑下楼梯一边大喊。
“喂,你在跟谁说话呢,千帆?”
我还来不及逃回床上,门外就响起了仿佛等待已久的脚步声,“噔噔噔”地沿着楼梯传上来。
“你果然是在装病啊,海帆!”
千寻和万结冲进了房间。
“啊哈哈哈哈哈哈,四十一摄氏度?!你说你啊!”
震耳欲聋的哄笑声响彻整个房间。
“海帆你真是蠢透了,只要把体温计放蒸汽里边烘一下就可以了啊,谁让你烘那么久的,真是笑死人了哈哈哈!”
千寻没规矩地将双腿跷在书桌上,一边拍手一边笑得不可开交。
“真是的,就你话多。快把脚放下来。”
我盘腿坐在床上,狠狠地瞪了千寻一眼。
“不过还好海帆不是真的生病了,我好担心呢。”
说着,万结将千寻的腿搬下书桌。
“嗯……抱歉,万结。”
“喂,你怎么只对万结道歉啊,我也很担心你哦,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请假——”
“唔。”
听千寻这么一说,我忍不住咬了咬嘴唇。
——都这个时候了。
每年大学入学考试的第二天,大崎三岛高中的各科老师都会在课堂上针对考试内容进行讲解。当然,大学入学考试的答案当天就会公布,所以多数学生在上课之前就已经给自己打出分数了……
“你自己估出的分数那么糟吗?”
“呜唔。”
千寻直截了当的质问几乎贯穿我的胸膛。
“猜中了?多少分?”
“千寻,别这样。”
千寻向来不懂察言观色,所以都是直来直去的。
“不想回答的话,也可以不用回答哦,海帆。”
万结嘴上在劝阻千寻,可好奇心却已经全写脸上了。
“呜呜呜。”
我来回看了看她俩的脸。
“不知道。”
我摩擦着膝盖,支支吾吾地说道。
“喂,‘认真四眼’。”
“真的哦,我真的不知道。”
“你再装傻,我就把你的内裤全都从窗户扔出去。”
千寻指着我的衣橱倒数第二个抽屉威胁道,她怎么知道那是我放内衣的地方?
“饶了我吧,我真不知道呀。”
“是吗,那真是太遗憾了,姐妹……胸罩我也扔掉哦。”
千寻猛地站起身来。
“都说让你住手了,千寻。我真的没有自己估分啊。”
“胡扯,哪有考生不估分的道理。”
“有啊,你眼前这个就没估。”
“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估?”
“因、因为……”
被千寻这么一问,我舌头连打三次结。
“……因为不敢估。”
我盯着地毯说道。
“……啥?”
两个好朋友无言地对视,用眼神交流着想法。
“我问你啊,海帆,你真的没估分吗?”
万结作为代表开口问道。
“嗯,还没估。”
“感觉真的那么差?”
“不,我并不觉得考得很差,倒不如说感觉考得还不错。”
“……那为什么不估分呢?”
万结脸上的疑云愈发浓厚。被她这么一追问,我盯着万结微微下耷的眉毛回答道:
“……因为不敢嘛。”
我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语。
“你傻呀——?”
千寻直截了当地插了一句。
“谁、谁傻了!千寻,从刚刚开始你说的话就好难听。”
“因为我搞不懂你到底是怎么了啊——不是说考得还不错吗?那就估分呀。”
“都说了我办不到啊。”
“好嘞,让内衣派对开始吧!”
千寻将手搭上抽屉。
“等一下,千寻!你不明白,这是我想出来的学习方法!”
“……学习方法?和不估分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我跳下床,挡在衣橱前。
“听我说,千寻。本来大学入学考试就没有说非估分不可,而估分的意义无非就是评估一下自己的复习成果。这你能明白吗?”
“……嗯。”
千寻点点头,摆出一副“姑且听你说说”的表情。
“不管大学入学考试考了多少分,我都不打算更改志愿。既然如此,就完全没有估分的必要了呀。难得考完感觉不错,就给自己留个好心情呗。”
“啊,你说到点子上了。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你考完感觉不错却又不肯估分。”
千寻一边挠头,一边说道。
“万一只是自我感觉良好呢?如果我的‘感觉’和实际情况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办?如果我答题卡填错了怎么办?”
“呃……”
“还有啊,就算我给自己估了分,又有什么好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维持现状而已,最坏的情况,可能会破坏现在的好心情哦。我说错了吗?”
“呃……嗯。”
“所以我决定了,决不自己估分。我不想去纠结过去的分数,而想以愉快的心情迎接接下来的考试。万结,你觉得我这个想法如何?”
“如何……”
万结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万结,这四眼废物没救了,她是过度害怕,所以给自己的胆怯找了个听起来比较正面的理由而已。我来帮你估分得了,把考卷给我。”
千寻歪了歪脖子,伸手拉开我的书桌抽屉。
“啊,别开那个抽屉!”
“呜哇,这什么垃圾啊,好脏——”
慢了一步。千寻已经一边嚷嚷着一边将那东西拿了起来。
“才不是垃圾,快还给我。”
那个已经又旧又脏的东西,就是我的护身符。
“怎么着,你终于也开始信这玩意儿了?”
“要你管。”
我从千寻的魔爪中夺回护身符。
正是因为护身符的保佑,我才得以在大学入学考试中发挥得不错。每考完一科,我都会一边抚摸护身符一边对自己说:你是有天赋的。这是种很棒的解压方式,完美化解了大学入学考试给我带来的种种压力。这护身符,是我唯一的伙伴。
“哦哟哦哟,你的行为越来越恶心了呢。行啊,那就一边摸护身符一边估分吧。你的卷子在哪里?这里?还是那里?”
“千寻,别随便开我的抽屉!”
“啊,我知道了,还放在书包里对吧?”
“讨厌,不准碰!”
“果然在那里!”
我想跑过去护住书包,结果让千寻更为确信自己判断无误,她飞扑过来抱住我的腰,将我压倒在地。
“趁现在,万结!”
“原谅我,海帆!”
万结一边道歉一边冲到书桌边,伸手去取放在桌边的书包。
“不要——”
我一把抓住万结的脚踝,将她扯倒在地。
“啊——!”
“啊,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对、对不起,万结,你没事吧?”
“好痛……我不会原谅你的,海帆!”
“呜哇,万结生气了!”
“对不起,万结!不要——!”
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大呼小叫,我们三个好姐们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争抢大赛。
“你们在干什么啊?!”
直到母亲送茶进来,对我们大声喝止,这场争夺赛才算是落下帷幕。
离第二轮考试还有一个月。
初秋以来的悠闲节奏如今完全被碾碎。
……顺便说一句,估分的结果比我想象中还高了那么一点点。
翔太 一月
天空乌云密布。
我在路边慢吞吞地骑着自行车,大型卡车聒噪地鸣响喇叭从我身边驶过。卡车带出的强风让我缩起脖子,仔细一瞧,细小的雨滴正伴着风悄然落下。天气预报说今晚有雪,看来坏天气提前来临了。无可奈何之下,我加快速度蹬起脚踏板来——尽管这种天气骑快车会很冷。
“您找店长?非常抱歉,他今天休息。”
说这话的店员脸色苍白,不过语气倒是轻松干脆。
“啊……这样哦。”
我本以为这个时间段他应该在店里的,结果还是估计错误了。
“要不要我帮您带个话儿?”
店员麻利地从笔座上拔起笔来。
“啊,不用麻烦了,我回头再来。”
“好的。”
“谢、谢谢。”
说完我就离开了柜台。打出生以来,我可能还是第一次说“不用麻烦了”这句话。
……那个人就是顶替我的店员吧。
我“躲”进便当区,装作在眺望柜台后边摆着的DVD,暗地窥视那个店员。年纪比我大个三四岁吧,如果是紧接着接替我的话,他在这家店的工作时间应该不超过三个月……
“欢迎光临。您好。二十四号香烟?四百五十日元。需要印花吗?谢谢惠顾。下一位客人请上前来。要帮您分开装吗?好的,请稍等。”
这人挺能干的嘛。
干练机灵的接客声在店内回响。看来他已经把香烟的牌子、编号和价格都铭记于心了,熟练得完全不像一个临时工。只是他的外形……
接近金色的茶色头发,耳朵上戴了好些个耳环,虽然被手表挡住了,但依稀可以看见手腕处的文身。
不愧是店长。我如此想道,微微咧起嘴角。他从不以貌取人,而是能直接看透人的内在。
店外大雨如注。
越来越多的雨滴打在自动门上,门边展示橱窗上贴着的招聘海报也被沁湿了。
5:00~11:00 时薪950日元 不招高中生
11:00~17:00 时薪900日元 不招高中生
17:00~22:00 时薪900日元 不招高中生
海报的文字内容和我三年前初次来店时看到的如出一辙。
雨越来越大。
回家吧。
不用托人家带话了,等到直接见面时再说吧。
我有话想对店长说。
那位雇用了我这个高中生的店长。
那位笑容可掬、从不撒谎的店长。
那位及时炒了我鱿鱼的店长。
“谢谢惠顾。”
伴随着店员爽朗的声音,我走出自动门。
然后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
“……一直以来承蒙照顾。”
尽管谈不上预先练习,我还是对着店内鞠了一躬。
我骑着自行车没走多远,大雨就变成了雪。
将自行车推进公寓的停车场后,我打着寒战爬上已经积雪的楼梯。
“……啊,你回来了。”
家门口有个同样冻得直打哆嗦的身影。
她已经在这里等了多久?从她冻得紫中带黑的嘴唇来看,应该不止一二十分钟了。
“你在这儿干什么啊?”
我急忙跑到她身边。
“大学入学考试辛苦了,高村学长。”
明依满脸通红地说道。
“啊——好好喝哦,谢谢高村学长,我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明依将热姜汤一口喝完,笑嘻嘻地说道。
“你真的没事吗?别硬撑了,到家里暖和一下吧。”
“不用了。”
几分钟内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十几遍,但明依仍旧顽固地摇头谢绝。
“我不请自来,可不能再厚着脸皮硬往人家家里钻。”
“对于大冬天里在室外等了一个多小时的学妹,我总得请人家进屋里暖和暖和再回去吧?行了,快进来,不然真的会感冒哦。”
“真不用了,我这就回去了。我过来只是想把这个交给学长。”
明依拉住我开门的手,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和汤碗一起递了过来。
“这是……”
护身符上绣着四个漂亮的金色大字:“考试成功。”
“我外公家在关西,那边有个神社,所以我就拜托外公,请了个最灵验的护身符。有了这个,学长肯定能考出好成绩。”
“是吗?真是太谢谢了。亏得你这么有心,我很感动。”
“嘻嘻嘻,那么第二轮考试也要加油哦。”
明依笑嘻嘻地对我竖起大拇指。
“那当然。明依你也要加油哦。棒球队就靠你了,恶魔经理。”
我也抬手握拳,碰了碰明依的拳头。
“啊……”
“呃?”
我本以为明依会很有气势地回话,她却只是猛地一抖,将拳头收了回去。
“明依?”
“……”
而且她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变得通红。难道又惹她生气了?我忐忑地看着明依的脸。
“太、太近了。”
明依突然跑了起来,她连扶手也不扶,“噔噔噔”地跑下已经积雪的铁楼梯。
“喂,别跑啊,很危险的!”
“啊!”
果不其然,明依在下最后一级楼梯的时候脚滑了,不过还好她凭借超人般的反射神经抓住了扶手。
“嘿哟!”
她以扶手为支点,下半身发力,在空中转了一圈后稳稳落地。
“呼——吓我一大跳,好险啊!”
……其实很早之前我就在想,恐怕这丫头更适合当运动员,而不是社团经理。
“你还好吧,明依?脚或者其他地方疼不?”
“呜哇!没事,我没事,所以别过来!”
我刚准备下楼梯,明依就大声喝止道。
“……明依?”
“我没事,请保持现在的距离听我说。有件事我必须向学长道歉。”
“道歉?”
明依用脚“咯吱咯吱”地踩散楼梯上的积雪。
“嗯,我之前对学长说了很任性的话,还说学长开始打棒球的原因很小家子气。但其实,我并不是因为喜欢棒球才当上社团经理的。”
“……呃?”
明依抚摸着我刚刚触碰过的拳头,继续说道:
“我的动机,其实是出于个人的私心……私心……”
她停顿了一会儿,兀自呼出白气。洁白的雪花纷纷飘落,似乎要冷却明依红得发烫的脸颊。
“但现在不一样了,我现在超喜欢棒球的。所以学长你瞧好吧,我会带着现在的高二学生以及新加入的高一学生一起,冲进甲子园!我要让没用的学长知道,就算不是传统强校,只要努力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说罢,明依高高举手比了个V字,仿佛在对抗不住地飘落的片片雪花。
“你说我没用……”
“啊哈!”
明依又笑了。
她笑靥如花,如同在预告春天即将到来。
“……那就拜托你喽,恶魔经理。”
我突然好想多打几天棒球,和眼前的女孩一起。
“那么再见了。”
明依拨落头发上的雪花,若无其事地在大雪中跑了起来。经过公园前时她停下脚步,双手比出喇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以前最喜欢翔太学长了——!”
明依大声喊道,仿佛在社团活动时喊口号似的。
海帆 二月第一周
撕去一月份的月历后,二月份的月历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下方。
……一直说来了来了,如今总算真的来了。
我一边将撕下的月历揉成团一边想。
想说姑且确认一下,于是将二月份的页面揭起,结果三月份毫不意外地出现,再翻一页,出现在我眼前的则是房间的墙纸。
二月一日。
Z补习班最后的答卷也送到了。因为一直纠结着历年考题的对策,在超过了期限后我才将这份考卷寄过去,对方或许考虑到我这边时间紧急,很快就将答卷批改完然后给我寄了回来。而且快的还不仅仅是回信的效率——
“这是啥……”
我一度怀疑自己看错了。我揉了揉眼睛,擦了擦眼镜上的雾气,甚至用手指抹了抹纸张上的“污渍”后,我终于确认考卷上的数字确凿无误。
“真的假的?!”
最后的最后,我再次擦了擦已经有些模糊的得分栏。数字依旧没变。
次日——
“什么,满分?”
千寻的大喊整个图书馆都听得清清楚楚,正对着书桌苦读的学生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了过来。
“嘘——你声音太大了,千寻。”
“我这不是吃惊嘛,你好厉害呀,模拟测验居然拿满分。我连平时的小测验都没拿过满分呢。”
“就说你声音太大了。还有,那不是模拟测验。”
我将食指比在唇上,慌慌张张地环视四周。
大崎三岛高中的高三课程到十二月就终止了,从一月开始,只有特殊的日子才需要来学校。不过教室和图书室依旧开放,因此即便是年后依然能够在校园内看见高三学生的身影。而考生这种生物,不论什么时候都对分数非常敏感。
“不是模拟测验的话那是什么?”
“我不是说了那是Z补习班的考卷了吗?只是碰巧运气好,其中的一科拿了满分。”
“海帆,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不过你做的考卷会简单到只要运气好就能拿满分吗?”
万结一直到刚才都还在昏昏欲睡地看漫画,此刻她突然来了劲儿,好奇地凑了过来。
“不,那也不至于。只是任何人都有机会考满分啦,呃,好像也没那么简单……”
“那就是很厉害啊。大学入学考试以后,海帆你的状态很好嘛。”
“那么,请吧。”
千寻将自动铅笔伸到我嘴边。
“干吗……”
“既然确定能考上了,就请讲讲现在的感受呗。”
“别这样好不好——”
我忍不住提高了分贝,远处立刻传来咳嗽声,似乎在指责我打扰了其他人学习。
“……不好意思。”
我瞪了千寻一眼,重新坐下。紧接着——
“喂,仓桥。”
班主任山内老师推开图书室的门,对我招了招手。
“抱歉呢,耽误你学习了。”
“没事……”
我还以为因为自己在图书室里吵闹会挨训,然而战战兢兢地来到走廊上后,老师却笑着对我说:
“是这样的,我想拜托仓桥给应考小报《学长之声》写篇文章,能抽出时间写吗?”
“咦,我吗?”
应考小报是面向全校师生的校内报纸,主要刊登各种和应考有关的文章。除了常规的大学信息、学习资料外,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还会登载一些成功考生的心得体会以及对学弟学妹的各种建议。
“可是我还没考上任何一所大学呀。”
“我知道,所以这只是约稿。不过说是这么说,那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吧。仓桥你状态很好,对吧?”
老师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叫我别太谦虚。
“哪有,我只是——”
“状态好到不行——”
“海帆考试拿了满分哦。”
千寻和万结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代我回答了老师的问题。
“喂,我说你们俩!”
“哦,这样啊,不错嘛,仓桥。我们学校很少有学生能考上东京的大学哦。到时那期的小报要增加篇幅了,你就尽管多写点。”
“请等一下,这也太——”
“好厉害呀,海帆。”
“写吧写吧,海帆。要不干脆用英语写?可以的吧,老师?”
“哦,当然可以。那就拜托你喽,仓桥,写什么都行,反正你肯定可以考上——”
“请别这么说!”
我猛地提高音量,仿佛要将老师的最后一句话盖住似的。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图书室里传来咳嗽声组成的大合唱。
“唉……”
我垂头丧气地瘫靠在班轮的座椅上。
透过斑驳的窗棂眺望海面,可以看到二月汹涌的海浪正黑压压地翻卷涌动。
“……好可怕。”
我忍不住自言自语道。
顺利得有点可怕。
自从跨过了大学入学考试这道坎儿,我的备考就顺利得有些吓人。文言文读得通畅,世界史的各种年号也记得清清楚楚。即便是最不擅长的数学,现在也不算是弱项了,而英语……更是拿了满分。
真的是板上钉钉,绝对可以考上。
……也正因为如此,我绝对不可以失败。
我长叹了一口气,一口接一口地叹气。从座位上探出头看看四周,结果和坐在最后边的荒卷叔叔对上了视线。
全校学生都知道我要报考东京的大学,拜这些小喇叭所赐,他们的家长也都知道了。于是消息在岛上不胫而走,无人不晓。要是万一我没考上,那可就真没脸见人了。
荒卷叔叔对着我笑了笑,我也只好回了个僵硬的笑容,缩起脖子。
学校的朋友和岛上的居民都是很好的人,所以我也清楚,就算没考上也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但尽管如此,备考越顺利,我心中积蓄的压力就越发水涨船高。
当一切都太过顺利的时候,前方必然有陷阱在等待着你。我的人生一向如此。
我回忆起小学时第一次参加竖笛考试的情景。
考试的形式是每个学生轮流到教室前面进行吹奏表演,而打头阵的,是平时练习吹得最出色的学生。我非常希望被选上,于是在上课的时候练得非常刻苦;而被选中后,更是连在家时也不惜牺牲睡眠时间练个没完。
考试当天,我选了首闭着眼睛都能吹的熟练曲子,意气风发地来到教室前方,结果却被讲台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啃泥不说,竖笛也碎了一地。这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太清了,尽管没有摔着哪里,我还是号啕大哭起来,最后被带去了保健室。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无法忘记当时男生们发出的哄笑声。
“……好可怕啊。”
我将手伸进校服的口袋。
又破又旧的护身符一如既往地对我说:“你翻译得很美。”没问题的,别想太多,一切都会顺利的。
尽管如此……
船体开始摇晃,汹涌的波涛仿佛要将我吞没似的。
“你怎么无精打采的啊,天才少女?”
“呜哇!”
突然间,并列的两排座椅开始摇晃起来。
“爸。”
转头一看,身着船员服的父亲正跷着短腿坐在旁边的座位上。
“你在干什么啊,爸?不用掌舵了?”
“今天上午轮到老米掌舵,我在舱内招呼乘客。”
“那你就更不应该坐着不动呀!”
“别那么较真嘛,船在航行途中又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来,吃一个吧。”
说着,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两个裹着塑料袋的日式点心。
“这是会计给的东京手信,说是海帆复习辛苦了,要慰劳慰劳你。”
“啊……谢谢。”
我诚惶诚恐地接过点心,如同在触碰锋利的刀具一般。
“你看起来很心神不宁啊——马上就要考试了,怎么还畏畏缩缩的,真丢人。”
父亲挠了挠头说道。
“我肯定害怕呀……”
我一边将点心的包装袋捏得嘎吱作响,一边回答。
“怎么着,连逞强都不会了?”
父亲已经大快朵颐起来,我则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
“我说爸……”
我用只有父亲能听见的音量说道。
“什么?”
“当你再次乘船的时候,不害怕吗?”
咀嚼点心的声音戛然而止。
“当然害怕。”
但父亲马上再度咀嚼起来。
“这样啊……”
五年前,一直畅游四海的父亲身体出了问题,从此无法再出海打鱼。当时父亲他们的船正位于鄂霍次克海域,同船的一名船员失足掉进海里,父亲想也没想就跳船救人,而这行为就无异于自杀。尽管马上被其他同伴捞了上来,可是两人依旧惨遭冻伤,在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虽然最后都保住了性命,但父亲的内脏机能还是遭到了严重破坏,而另一个人从此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再也不敢坐船。
“既然害怕,为什么爸你还要到船上讨生活呢?”
我盯着海面出声询问。
“因为还有更可怕的东西。”
父亲不假思索地答道,这答案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更可怕的东西?”
“是啊。”
父亲一边啃着点心一边点头。
“那时候……嗯,其实现在也一样啦,海帆和千帆都还是巴掌大的小毛头,我怎么可能让由纪子出去挣钱养家?我是为了养活你们,才不得已重新回到船上的。比起家人,船算个什么东西。”
“这样啊。”
“你不吃点心吗?”
父亲对着我手中的点心打了个响指。
“嗳,爸……”
我依旧看着大海说道。
“怎么了?”
“要是我没考上,该怎么办呢?”
“没考上?”
“……嗯。”
我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感觉自己的声音还是有些发抖。当我终于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满心的不安便化作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拼命地咬住嘴唇,等待着父亲的回答。
“这个嘛,我应该会捧腹大笑吧。”
“呃,别笑我嘛。”
而父亲接下来的回答再度让我略感诧异。
“哈哈,当然得笑你,遇上这种事肯定要哈哈大笑啊。”
“好过分,明明不是什么好笑的事。”
“就是好笑的事啊。”
“咦?”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最怕的就是失去家人,除此之外,一切事情在我看来都值得开怀大笑。”
说完,父亲真的笑出声来,笑得肚子都在发抖。
“听我说,海帆,你就别为以后的事情担惊受怕了,先去东京好好干一番再说。不管考没考上,我都会笑着开船迎接你的。”
“嗯……”
我依旧盯着海面,点了点头。虽然父亲应该早就发现我哭了,不过我还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满脸的泪痕。
不经意间,海面平静了些,因为剑玉岩挡住了汹涌的波涛。我眺望着五岛的守护神,聆听父亲豪放的咀嚼声。
不论何时,不论何地。
“嗳……爸。”
待我总算止住泪水。
“怎么了?”
“这个塑料袋……是不能吃的哦。”
我忍俊不禁。
“啥,这不是糯米纸吗?”
“当然不是,你打算嚼多久呀?”
“啊,我说怎么一点儿都嚼不动呢。”
“好脏,别吐出来。哎呀,爸,塑料纸缺了一块哦。”
“糟糕,我把塑料吃进去了!”
客舱里响起父女的欢笑声。
就算我考试失败,就算父亲吃下了塑料,只要一家人团团圆圆,笑意就不会从我们脸上褪去。
回头一看,荒卷叔叔也正微笑地看着我俩。
翔太 二月第三周
“那我出门了哦,小翔。我傍晚六点的时候回来。”
母亲套上焦褐色的长靴,这是她在今天之内第四次向我说明回家时间。
“没事的,难得出门一趟,吃了晚饭再回家吧。”
“那可不行,我绝对按时回来!要是到了六点我还没回来的话,就给我打电话。”
母亲完全不听劝,她拿起贴满亮钻的手机(和她的年龄完全不符)对着我晃了晃,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知道了,你快去吧。”
“一定哦,一定要打电话哦。爱你哟,小翔——”
“慢走。”
再这样下去她永远也出不了门,所以我强行将母亲推出门外。
周六的晌午过后,母亲出门与人会面去了。
她难得地喷了点上班时从来不喷的香水,还将压箱底的长靴找了出来。由此看来,她要去见谁那是不言自明了。尽管母亲顽固地坚称晚饭之前就会回来,但真正归家恐怕要到深夜时分吧。不过这样也好。
“好嘞。”
我站在起居室里自言自语,然后鼓了鼓劲,拉开木地板房间的拉门。
迎面扑来的冷气让我打了个寒战。我没开暖气,因为太暖和的话容易犯困。
我在书桌前坐下。
年前还被各种问题集和参考书堆了个满满当当的书桌此刻被收拾得整整齐齐。这之前我已经看过很多不同类型的教材,而到了临考前,最靠得住的还是一直引导着我向前的Z补习班教材。我确认了一下时钟。
学到下午五点为止。我暗自下定决心,按动自动铅笔。
在一个比较合适的阶段停下笔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半了。
窗外已经变得昏暗,母亲还没有回家——毫不意外。我简单吃了碗泡面当晚餐,然后重新坐回书桌前。确认手机没有母亲的未接来电后,我拉开抽屉。
我从抽屉里取出一叠照片,小心地一张一张摆在桌面上。九排两列,世界各地的名胜排列整齐,旁边还放着张白色的活页纸。
我拿起笔。
开头应该写“爸:”吗?我又确认了一下时间,现在是傍晚六点四十五分。
到七点为止。我如此决定,然后开始给父亲写信。
这还是我头一回给父亲写回信。
之前倒也并非刻意不回信,要说理由,可能是因为“回信”这个概念之前完全被我从脑海中屏蔽掉了。到底是因为我懒呢,还是因为我顾虑到母亲的感受呢?
“爸:”
才写了一个字,我便停下笔来。
愣了一会儿之后,我像个挥了空棒的击球手一样收起圆珠笔,将笔芯按进去后,在第二行的空白处比划着写了写。接着我又将笔倒了过来,以尾端抵在纸面上,按一下松一下,任凭笔芯从笔头处出出进进。
不知怎的,后边的文字就是无法在我脑中浮现。
我从没想过写信是如此难的事。
我又重读了一遍父亲的信。
他的信一向言简意赅,仅仅说明一下现在在哪里,天气热还是冷而已。我很清楚他为什么每次都要寄一张照片过来,因为想说的话都融在了照片之中,就无需诉诸文字了。
我找出他最近一次寄来的照片,紧紧地盯着岩壁上那一栋栋玩具一般的民宅,五分钟后,才将照片放回原位。
“光凭照片我搞不懂啊,爸。”
要是父亲在行文方面多几分造诣,多半也不会落得和母亲离婚的下场了吧。我如此想到。
一直到晚上七点半,我才终于写完了第二行文字。
时间大大地超出了预期,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等到第二天清早才能把回信寄出了。我只得强行加快速度,花了半小时才勉勉强强写下五行文字。
我倒了杯热茶一饮而尽,也懒得检查信件内容,便将活页纸折成四折。
这时我才想起,家里有信封吗?
应该有的,只是我从未见过。
结果我又花了二十分钟把家里搜了个遍,最后终于在母亲的化妆台抽屉里发现了熟悉的信封。
“……咦?”
接着我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用颤抖的手拿起信封。
玻璃纸包装里装着三个印花信封。
信封的四角上,装饰着不合时令的大红色太阳花。
注解:
[1] 注:日本每年1月13日之后的第一个周末进行入学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