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去远方。
每次目送远洋航船劈波斩浪而去,我的心绪也随之飞向了大洋彼岸。
我到底能走多远?
抵达远方之后,我又能做些什么?
尽管每次幻想的目的地不尽相同,不过至少在今天,我踏出了第一步。
“穿暖和点出门哦,没遗漏东西吧?”
母亲一直送我来到渡口,她为我整理了一下围巾,如此叮嘱道。
“嗯,准考证和新干线的车票我都放好了,如果有什么其他需要,在那边买也很方便。”
我将双手插进外套的口袋里,右边的口袋里装着钱包,左边的口袋里则是手机和护身符。买不到的东西全在这儿了。
“那就好。那你要注意身体哦,要是感冒的话努力就白费了。好,围成这样就没问题了,别乱碰哦。”
母亲替我将围巾围得密不透风,感觉都快窒息了。
“只要发挥你的正常水平,就绝对没问题。”
母亲捧着我的脸蛋说道。
“嗯,谢谢妈。”
“姐姐……”
千帆站在母亲身边,伸手扯住我外套的袖口。
“加油。这个给你。”
千帆递给我的东西是——
“糖球?”
“嗯,听说吃了糖,脑瓜会比较好使。”
“这样啊……谢谢你哦。”
我忍不住笑了,伸手用力地抱住千帆柔软的身体。
“姐姐要跟你道歉,不该一直把你弄哭的。”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说道。
“我原谅姐姐了……”
千帆在我的怀中点了点头。
“来了哦。”
三道汽笛声响起,仿佛在回应母亲的话。波涛之间,父亲的班轮朝我们驶来。
“你俩看这边。”
我有些激动地从口袋里取出手机,对着母亲和妹妹“咔嚓”一声按下相机快门。
“你这是要干吗呀?”
“别在意别在意。”
我没理会她俩的疑惑,低头确认手机画面。画面中,母亲和千帆正一脸不解地看着前方。
这样即便到了东京,你俩也会一直陪着我。我咽下这句有些羞于启齿的话,默默地将照片保存下来。
班轮今天也准时靠岸了。当我慌慌张张地爬上舷梯时——
“海帆,过来。”
父亲从船上伸出手来。他以前从未这样做过,导致我都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了。
“快点。”
父亲强行抓住我的手,将我扯上船来。
“好好加油。”
说着,他用力地拍了拍我。
“嗯,谢谢爸。”
我已经多久没握过父亲的手了呢?
这双又大又硬的手,曾经触碰过我闻所未闻的“远方”。
引擎启动,带得甲板微微颤抖,船体也大幅倾斜。
班轮飞快地离岸向本土驶去,感觉比平时快了不少,大概是错觉吧。
我回头望向海岛。
千帆正站在栈桥上向我挥手。她又蹦又跳,还用力地喊着什么。傻丫头,看你这架势好像我永远不会回来似的。我也用力地向她挥手,直到千帆娇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感谢各位今天乘坐姬座汽船。”
班轮驶离港湾后,舱内一如既往地响起父亲粗粝的广播声。想到今天也要聆听父亲拙劣的听力训练,我竟生出几分感慨来。
“我是仓桥泰三,四十四岁,今天由我来担任船长。我女儿现在也在船上,她正要前往东京参加明天的考试。那么现在请大家面对剑玉岩双手合十,祈祷我女儿考试成功……”
你怎么可以强迫乘客这样做?啊,谢谢各位,我会努力的。
父亲今天的舱内广播依旧精力十足。他甚至唱起了尘封已久的演歌,为我鼓劲助威。
“感谢您今天乘坐新干线,本车开往……”
新干线车内的广播简洁明了,没有半点多余的话语,和常年萦绕耳边的父亲版广播形成鲜明对比。
我上一次搭乘新干线好像还是高二修学旅行的时候,目的地同样是东京。
当时身边满是兴奋聒噪的同学,而今我却形单影只。我有些忐忑地给千寻和万结各发了一条短信,她俩很快就回信了。
万结:加油哦,海帆,我们永远与你同在。
千寻:尽管上吧,海帆!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不,我现在并非孤身一人。
很快,新干线发车了,行驶之平稳绝非班轮可比。
终于,要去东京了。
就在我还埋头看着Z补习班的考卷时,东京站到了。
东京此刻银装素裹。
第一次来东京的时候,天空是灰的,建筑物是灰的,甚至连空气都那么浑浊,我简直难以想象人类要如何在这里生存。然而今天,东京是洁白而美丽的,正摊开双臂欢迎我的到来。带着愉悦的心情,我踏出了迈进东京的第一步。
但还没走上二十步,我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感受不过是错觉罢了。
……这人也太多了吧?
从月台搭乘电梯,然后到达的地方,我记得是中央大厅吧。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我想等人少一点的时候再往外走,于是暂且躲在角落,然而过了好一会儿人潮也没有变稀疏的迹象。
看来等也是白搭,我只好咬咬牙,挤进人潮之中。在前后左右的推搡之中,我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检票口前,将车票和特快票塞进机器后,逃也似的来到了车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让我有点犯恶心,于是进了洗手间,尽管这不是什么能让人放松的场所,不过在打湿手帕擦了擦额头后,我好歹冷静了些许。我拍了拍脸,对着镜中脸色发青的自己暗暗低语道:
振作点,海帆,要是在这里就被打垮了以后可怎么办?这还只是东京的入口而已啊,赶紧调整情绪,接下来要换乘在来线[1]了。
“……啊?!”
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没车票了。
糟糕,从新干线检票口出来的时候,只把特快票塞进去就可以了,但我把车票也一起放了进去,现在没办法乘坐在来线了。为时已晚,我只好结结巴巴地向工作人员说明了情况。
“下次请记得别把车票也一起放进去了。”
他苦笑着让我出了中央大厅。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边道歉一边往前走去。才刚到东京没五分钟就犯了个迷糊,我感觉自己又想吐了。为了躲避人群,我倚靠在墙壁上,紧闭双眼开始深呼吸。一下,两下。
好,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虽然还没出东京站我就产生了严重的挫败感,可现在显然无法回头。今天必须入住宾馆,而在此之前,我还得去看看考场。听上去难度跟达·伽马的航海大冒险差不多,不过应该也还不到难于登天的地步。没问题的,我能办到,不就是坐有轨电车去大学吗?
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地向在来线的售票处走去。
结果我马上就迷路了。
烦死了,我和有轨电车真的这么八字不合吗?
我拼命地盯着墙上的地图看,可别说目的地在哪儿、我现在在哪儿,就连这张地图到底是哪个区域的地图都没搞明白。我是个看不懂地图的少女。早知道就不选世界史,改选地理了。
我放弃地图,改为仰望天花板上垂下的指示标,横七竖八错综复杂的箭头之中,还真有我一直在找的“在来线”字样,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我按照箭头的指示继续前进,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人越来越多,而且一个个步履匆匆。我觉得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慢慢晃悠的话会惹众怒,只得强打精神加快脚步。
终于,在来线的售票处出现在前方,真是谢天谢地。买好票走上站台,我这才喘了口气。到这里就没问题了,和乡下一样。用不了多久车就会来,只要坐上车,就能到达目的地。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谢谢你,箭头,我最喜欢你了。
在“××大学站”下车后,我往写有大学名字的出口走去。
到了这里就没什么好慌张的了,我穿过检票口,走下楼梯,踏上积雪的街道。
教学楼就在眼前,还有座高高耸立的红褐色钟楼。
就是这里。我今天一路车马劳顿,就是为了来到这里。
在众人的支持与鼓励下,我噙着泪水,磕磕碰碰地来到了这里。
——好大的校园。
这是第一印象,比照片上看着大了许多。
这里也是我这一年来的目的地。
——我要进这所大学。
在我站在校门前的当下,心中长久以来的念想炙热地燃烧起来,仿佛要将这漫天的飘雪融化殆尽。
“接下来……”
看完考场后,就无事可做了。
接下来就去宾馆办入住手续,为明天的考试备战……仅此而已。
不过在这之前,稍微悠闲一下还是可以的吧?
肚子开始咕咕叫,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吃中饭。不,或许不应该说“才意识到”,因为我其实是有意不吃的。这一路上吃中饭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但我一直忍着,直到抵达目的地。
应该可以吧?我已经确认了从车站到这里的路,而在来线的搭乘方式也和乡下别无二致,所有的侦查工作都应该算是结束了。
我走出校区,向和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比起从车站来大学的时候,我的脚步轻盈了不少。
我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打开那家店的官网。都不用看地图,从这里直走十分钟就到。
短暂的雪中漫步后,那栋三层小楼便出现在眼前。
店内的装潢时尚而可爱,令人怦然心动。我事先调查的,可并非只有学校本身而已。
我稍微给自己鼓了一下劲,然后推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这边请。”
靓丽的店员身穿可爱的制服,面带动人的微笑领着我来到座位前,当我有些慌慌张张地坐下后——
“请问要点些什么?”
店员为我摊开菜单。
其实我连看都不用看,在离开家之前就已经想好要点什么了。真没想到,在我报考的大学边上就有憧憬已久的专营店。
我咽了口口水,说道:
“一份烤薄饼。”
此刻我脸上的笑容想必也和店员一样动人。
“仓桥小姐对吧,我们一直在等您呢,您的房间是304号。”
前台戴眼镜的大叔面带优雅的笑容,将写有宾馆名字的房卡递给我。
“啊,好的。呃……请问钥匙……”
听我这么一问,大叔没答话,而是将门卡又递近了一厘米。这时我才意识到,那就是钥匙。
我坐电梯到了三楼。房间略嫌狭窄老旧,不过我毕竟不是来玩的,忍忍也就罢了。从宾馆到大学,只需乘坐在来线,一个站后就到了!而今晚,宾馆这里就是我的大本营。我将书包放在地板上,躺倒在床,确认感觉比较舒适后,看了看枕边电子钟的时间。
19:20。
吃完烤薄饼后,我继续待在那家店里复习,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晚上,于是顺便在店内解决了晚饭。因为外边又黑又冷,我干脆直接打了辆的士来到宾馆……是不是有点奢侈了?
我起床走到窗边,拉起百叶窗。
积雪云还没有消散的迹象。
虽然不算暴风雪,不过雪花还是执拗地飘落个不停。不知道岛上是不是也在下雪呢?大家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是不是有点玩得太欢了?
不行不行,我可不是来玩的。海帆,明天就要见真章了,得集中精神。好嘞,现在就再复习一会儿。
不过还是得给家里报个平安——想到这儿,我从外套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屏幕。
——三十五个未接来电。
我不禁一愣。
……这是什么情况?
我赶紧确认历史来电。
“未接来电 19:20 家。”
“未接来电 19:20 家。”
“未接来电 19:19 家。”
“未接来电 19:19 家。”
“未接来电 19:19 家。”
“未接来电 19:18 家。”
“未接来电 19:18 家。”
“未接来电 19:18 家。”
“未接来电 19:18 家。”
“未接来电 19:17 家。”
“未接来电 19:17 家。”
“未接来电 19:17 家。”
“未接来电 19:16 家。”
“未接来电 19:16 家。”
“未接来电 19:16 家。”
“未接来电 19:16 家。”
“未接来电 19:15 家。”
“未接来电 19:15 家。”
我差点没抓稳手机。
这是……怎么回事?
画面中从上到下全是家里打来的未接来电,数量多得极不寻常,而且全部集中于十五分钟之内。
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回拨,心里念叨着“千万不要有事”,然而内心已经被不祥的预感所填满。
“怎么才接电话呀!”
拨通之后提示音才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电话。是千帆,而且已经有点泣不成声了。我的不祥预感愈发强烈,因为这个家除了我自己,就没有人会弄哭千帆了。
“怎么了,千帆,发生什么事了?”
我勉力保持冷静,用尽可能温柔的声音问道,但电话那头的千帆只是呜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怎么了嘛,千帆?光哭我也弄不明白呀!”
我强忍住内心的焦虑,又问了她好几遍,千帆这才咳嗽了几声,艰难地挤出话语。
“爸爸……可能会死……”
紧接着,她又号啕大哭起来。
“千帆……你刚才说什么?怎么回事,千帆?”
无论我怎么问,电话那头都只传来哭泣声。
“千帆,你在说什么?别哭了,千帆!”
我对着手机叫喊道,虽然知道这种时候更不应该吼她,可是我实在难以自已。
“千帆,你在跟谁打电话?”
突然,电话那头传来成年人的声音,接着话筒似乎被抢了过去,千帆的哭泣声顿时变得模糊。
“喂,请问是哪位?”
母亲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妈!是我,海帆!爸怎么了?为什么千帆在哭?妈!”
我的疑问如同洪水破堤般涌出。
“啊,是海帆呀,怎么了,干吗这个时间打电话过来?到宾馆了吗?不可以四处瞎逛哦。”
“呃?嗯……我到宾馆了。妈,爸到底怎么了……”
“他没事的。”
母亲平静地说道。
“你爸爸他没事,所以冷静下来,海帆。”
母亲试图让我冷静下来,但这有些刻意的平缓口吻,反而让我感觉事态严重。
“我现在就告诉你情况,所以你先冷静下来,好好听我说哦。”
说完这句话后,母亲才娓娓道出了父亲的情况。
果然不出我所料。
父亲从船上跳到海里去了。
他是为了救一名喝醉酒后失足落水的乘客,尽管两人很快就被捞了上来,但毕竟如今气温极低,所以获救后立马被送去了医院。
“妈,去医院难道是说……”
我握着手机的手在颤抖。
——低体温症。
这个词没能说出口。五年前,父亲在鄂霍次克海获救的时候,医生就曾经说过——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奇迹,如果再有类似遭遇的话那就神仙都救不回来了。
“妈,爸他……”
“没事的。”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斩钉截铁地说道。
“鄂霍次克海都没要了他的命,区区五岛的海又能奈他何?明天肯定就能啥事儿没有地笑着回来了。”
母亲笑了笑。
“所以呢,海帆,你专心做自己该做的事情就好。可别让你爸笑不出来哦。”
“妈……”
我的声音在发颤。
“你明白的吧,海帆?”
我好想哭,好想找个肩膀靠一靠,好想现在就回家,但是……
“嗯,妈,我明白的。”
我现在只能这么说。
“谢谢你,海帆……不愧是姐姐。”
母亲在竭尽所能地为我宽心。
所以我只能这么回应。
挂断电话之后,我双腿一软瘫坐在床上。全身上下都在发抖,寒意让我无所适从。
没问题的。父亲是大海的男儿,不会那么轻易倒下。
然而无论我怎么安慰自己,心底的不安依旧无法拭去。
我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伸手取过挂在衣架上的外套。
把手伸进左边的口袋,右手立刻被柔软的触感所包覆,从指尖,到指甲、手掌、手腕,柔和的质地仿佛无处不在。
这反而让我心头一凛。
——护身符不见了。
我又把左手伸入口袋,但不管哪只手感受到的触感都如出一辙。
不可能,不可能的。我绝对放进来了。
乘船之前我还确认过,右边口袋是钱包,左边口袋是手机和护身符。那之后,我从未把护身符取出来过。
……那么,手机被我拿出来过几次呢?
手机是和护身符放一个口袋里的,我一共拿出来过几次?遗失护身符的机会一共有几次?
沉郁在胸口的不安愈发难以忍受。
而雪依旧没有要停的迹象。
翔太 当天六点整
从昨天开始雪就下个没完,现在更有愈演愈烈之势。
早上听新闻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东京将迎来三十年不遇的大雪,并提醒民众要注意安全。
“那我出门了。”
我在玄关穿上冰冷的鞋子,有些哆嗦地站起身来。
“都准备好了?没遗漏什么东西吧?”
母亲一脸不放心地将轻了不少的书包递给我。
“嗯,准考证和手表我都带了。要是遗漏了什么直接买就好。”
“那可不行,准备不就是为了万无一失?来,把备用笔盒也拿去。”
说着,母亲自顾自地把她的笔盒也塞进我的书包。
“千万别冻着了。”
她取出两个暖宝宝,分别放进我外套两侧的口袋里。
“不用带两个啦。”
“不行,都给我带上。哎呀你看看,围巾还露了这么大的缝儿。”
本想拿一个暖宝宝出来,但看到母亲细心地替我围围巾,我便顿时陷入了沉默。
“怎么了……小翔?”
“没什么。”
近距离对上母亲的视线后,我下意识地撇过头去。
不知怎的,总觉得母亲现在的样子有点奇怪。该说她成熟呢,还是该说她稳重呢?
“你嘴巴上沾了点什么东西哦,小翔。”
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多话,可怎么说呢,我也不清楚该怎么形容……感觉动机不一样了。我今天尤其觉得,母亲很有母亲的样子。
“好,这样就行了。”
围巾被系得太紧,有点呼吸困难。母亲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气色不错哦,小翔。”
“是吗?”
“发挥正常水平,就肯定没问题了。”
说完,母亲露出了似曾相识的微笑,那笑容如同大海一般平静、柔和。
“那我出门了。”
“嗳,小翔,今天走反方向的路去车站吧。”
我刚将手放在冰冷的门把上,母亲就突然如此说道。
“反方向?”
“嗯,讨个吉利嘛。像这种时候啊,不要走最短路线,绕个道据说会比较容易成功哦。所以嘛——”
“不用了,那都是迷信。”
我如此回应道。
“小翔,听妈妈的话。”
母亲毫不让步。
……她今天果然有哪里不太对劲。
母亲既没有不分青红皂白地强迫我,也没有抬高音量大声嚷嚷,而是面带笑意,语气柔和。
“知道了……我会绕道过去的。”
但我只能点头屈服。
“我走了。”
一打开门,混杂着雪花的寒风便迫不及待地袭来,我缩起脖子,踏出屋外,母亲伸手扶住门,说道:
“路上小心。”
昏暗的走廊中,母亲说完这句话后,便带上了门。
——路上小心?
这算什么嘛,简直好像母亲在送小孩子出门一样。
今天母亲真的有些不对劲。
太过一本正经了,反而很奇怪。
街道已经完全被大雪所覆盖。
从昨天开始雪就没停过,司空见惯的景致如今银装素裹,变得和往昔大不相同。雪这么大,电车可能会晚点,所以提早出门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抓着扶手小心地走下公寓的铁楼梯,尤其是明依曾经踩滑的最后一级,下脚尤为慎重。走到楼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将积雪刮起,我一手握住口袋里的暖宝宝一手撑开伞,在洁白的绒毯上留下两道足迹。
——绕个道比较好哦。尽管母亲应该不至于从窗口监视,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按照她所说的,往公寓后方的公园走去。
然而我马上停了下来。
有人在叫我。我缓缓地回头,不,只是我心里希望被人叫住罢了。
公园同样完全被大雪掩埋,滑梯、长椅、秋千,甚至连秋千架都被染成了白色。
父亲今天也在这里。他站在滑梯下方我们一直练习接球的位置,身上满是积雪。
……为什么?为什么幻想中的父亲身上会有积雪?
父亲拂了拂肩上的雪,缓缓地在洁白的雪地上留下黑色的足迹。
为什么幻想中的父亲会踩出脚印?
他在叫我的名字,而上一次他这样叫我还是四年前。这绝不是错觉。
声音依旧低沉,步伐依旧很大,浅棕色的外套,印有横向文字的破旧棒球帽,一切都和往昔别无二致。
“……好久不见了,翔太。”
唯有笑容看上去有些疲乏。
“爸……”
父亲此刻就站在我眼前。
大雪无声地越积越深。
唯有远方传来的些微行车声,稍稍打破了我和父亲之间的沉默。
父亲就站在我眼前。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我甚至都不用问,心中就有了答案。
是母亲让他来的,只有这种可能。她那天刻意梳妆打扮了一番才出门,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啊。
直到那天我才知道,父亲和母亲之间还是偶尔会有联系的。在我发现母亲梳妆台抽屉里的印花信封之后。
抽屉的更里边还有一些开了封的褐色信封。信封上写着我们公寓的地址,收信人是我,寄信人则是叶崎亘。字迹独特,一看就是父亲的手笔。
信是邮寄来的。这个自然,身为摄影家的父亲整天满世界跑,不可能每个月专门回一次日本将信件放进我们公寓的信箱里。
而母亲读了父亲的信件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将信件的信封换掉之后交给我。所以母亲才会认定那些没写寄信人和收信人的信件是给我的情书。
恐怕到昨天为止,母亲和父亲之间的联系还仅限于阅读来信而已。因为母亲一直在哭泣。每当无法和想见之人会面时,母亲就会流泪。而我也终于意识到,每次母亲喝得烂醉,都是在收到父亲来信的日子。
雪块从榆树枝头掉落地面。
父亲一言不发,我也保持沉默。
两人相对无言地站在公园入口处,附近经过的行人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突然,父亲卷起外套的袖口。
“要迟到了。”
说着,他迈开步子。
难道说他要送我去考场?
我小跑着追上父亲。走到父亲身边后,手中的伞自然而然地将两人笼罩。我俩就这么沉默着向前走去。
我想说的话堆积如山。
关于这四年来,关于棒球,关于信,关于照片,关于母亲……爸,我一直在坚持打棒球哦。我一直在读你的来信哦,你就多写几句话嘛。我还去了你照片上的那个岛哦,而且也想去其他照片上的地方。妈最近酒量下降了不少,说不定会再婚哦。我该怎么办呢,爸——
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我俩无言地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下脚步。啊,对了,还有一句话。
“……你走路的速度变慢了呢。”
我总算挤出一句话来,尽管内容有点莫名其妙。
“……”
父亲有些不解地看向我。
“呃,我是说,以前和爸一起走路的时候都会累得够呛……”
被他这么盯着看,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了,慌忙垂下视线,装作在清理黏在脚跟上的雪。
“我没什么变化。”
父亲小声地说道。发动机盖上覆盖着积雪的卡车用不比步行快多少的速度驶过车道。父亲目送卡车远去后,才继续缓缓地说道:
“你已经十八岁了啊……”
他呼出一口白气。
不是我步速变慢了,而是你变快了。父亲大概是想说这个吧。看来在不擅长表达自身想法这一点上,我确确实实遗传了父亲的基因。这么一想,我反而有点开心起来,尽管长期以来我都为这个缺点感到自卑。
……开心?
绿灯亮起,等着过马路的人们一起走上人行横道。
“翔太?”
看见我停在原地没动,父亲不解地回过头来。
伞从手中滑落。
“你怎么了,翔太?”
是啊,我一直是怎么了?为什么一直都没想起来?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一直掩藏在心底的感情,一直无法好好道出的感情,此刻终于翻涌而出。
“……翔太?”
我紧紧地盯住父亲的脸。四年了,父亲的目光依旧和以前一样炯炯有神,然而岁月还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些许沧桑的痕迹。
“……你怎么才回来?”
话语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
没错,我一直、一直……从四年前开始就一直……
“爸,我好想你啊。”
我一直非常想念父亲。
“你怎么才回来……”
伴随着话语一道涌出的,是止不住的泪。
红绿灯又变红了,等待的车辆纷纷重新发动。
“翔太……”
父亲将手放在我的头上。
“爸对不住你。”
他用力地搂住我的肩膀。
父亲的气味和四年前一样,混杂着浓厚的烟味。
我现在总算清楚地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棒球了。明依,我明白了,因为棒球是我和父亲之间唯一的纽带。正因为我不想失去父亲,才会一路坚持打棒球。
我一边在脑海中构想远方的景致,一边在小公园里练习着接球。
“……爸,你说我也能去远方看看吗?”
“当然。”
父亲取下皱巴巴的棒球帽,戴在我头上,仿佛要为我遮蔽风雪。
“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用一如既往的模糊声音答道。透过厚厚的帽子,我能感受到他粗大手掌中传来的阵阵温热。
累积了四年的泪水在这一刻喷涌而出。
海帆 当天七点整
枕边的电子钟发出了颇为低调的闹铃声。
我缓慢地按停闹钟,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百叶窗,将窗户推开脸那么宽的缝,寒风顿时席卷而来。大雪之下,东京举目之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而且雪似乎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结果我昨晚彻夜未眠,现在双颊有些发烫。拿起手机看了看来电提示,结果和十分钟前一样,既没有电话,也没有短信。
父亲应该还在医院吧。没问题的,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母亲那边总归会打个电话过来。没有联络就证明情况还不算太糟。
我努力让自己相信这种说法,然后开始做起退房的准备来。我把外套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但还是不见护身符的影子。明明今天比任何时候都期望护身符的加护,结果它居然缺席了。为了保险起见我还确认了一下裤子的口袋,结果发现了一颗糖球。
——千帆。
糖球一入口,黏腻的甜味几乎让眼泪夺眶而出。我慌忙跑进洗手间。
“电车停运了?”
我忍不住大声问道。一方面是因为太过震惊,另一方面是因为不提高音量的话对方根本听不见。
我刚到一楼想办退房手续,就发现大厅里人声鼎沸。四周到处都是人,个个都在抱怨个不停。
“是的,因为三十年不遇的大雪,电车的延误情况很严重。”
前台大叔如此回答道,之前游刃有余的态度已经荡然无存,他眉头紧锁,好像这场大雪是他的责任似的。
电车停运的话就打的吧。考场八点五十分之后就禁止入场了,所幸现在时间还很充裕。
“出租车现在也很紧张,什么时候能来还真说不准。您要是赶时间的话,步行可能还快些。”
大叔似乎读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如此建议道。东京还真厉害,不就下了场大雪吗?居然就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
“走路过去大概要多久呢?”
我大声告诉对方自己的目的地后,大叔露出无奈的表情回答道:
“大概需要三四十分钟……”
感觉他眼镜都歪了。
这不挺近的吗?看他这幅表情,我还以为要走很久呢。不过对于城里的孩子来说,或许这距离还真够远的。
“谢谢,那我走过去吧。”
“啊,客人,请稍等一下。”
见我打算出门,大叔连忙说道:
“这个您拿去用吧。”
他从前台里边取出一把硕大的黑伞。
“这是……”
伞柄上写着名字,多半是大叔的私人财产。
“呃,这怎么行呢……”
“没事的。”
见我想拒绝,大叔强行把伞推到我手上。
“加油。”
他和蔼地笑了。我顿时觉得自己干涸的心灵得到了滋润,这种时候正需要他人的声援。
“谢谢您。”
我大声道谢,走出宾馆正门。夹杂着雪的寒风顿时扑面而来。
我不冷。和冬天的大海相比,和鄂霍次克海相比,一点儿都不冷。
我“沙沙”地踏着雪向前走去。城里孩子要走三十分钟的话,长年在山道上锻炼脚力的我想必十五分钟就能走到。只有今天,我很庆幸自己是个乡下女孩。
或许并不值得庆幸。
我才走了不到十分钟就后悔了。
我紧握手机,呆呆地站在十字路口前。
怎么办?走路是没问题,天寒地冻也能忍受,但是这路……我不认识路呀。我怎么就忘记自己压根不会看地图了呢?
我拼命地盯着手机的画面看,但也只是平添不安和焦虑而已,有用的信息完全进不到脑子里。
怎么办,怎么办?东京站的噩梦在我脑中苏醒。不能慌,冷静下来,总之先冷静下来。有没有什么标志性的建筑物……搞不明白,积雪太厚了根本无从分辨。
雪,三十年不遇的大雪。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如果是昨天或者明天不就没事了?我已经为了今天努力了整整一年,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
不行,我不可以哭,要是眼泪流出来就看不清地图了。
我再度将视线投向手机。
就在这时,手机收到了信息,震动起来。
万结:我看到新闻啦,东京在下大雪呢,你还好吧?
千寻:‘认真四眼’,你还好吧?冷静点哦,别慌张。
看到她俩的短信,我眼眶中噙满泪水。
——‘认真四眼’。
为什么我昨天没有认真点看考场呢?
雪从昨天开始就下个不停,为什么不好好确认一下从宾馆到考场的路,以防万一呢?以我平时的性子,肯定会以稳妥为重,怎么就对烤薄饼流连忘返了呢?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我反而无法贯彻自己的认真劲儿了呢?
雪越下越大,这想必是对我的惩罚吧。正因为我不够认真,雪才会下个不停,才会迷路,父亲才会入院,护身符才会不见。
“嗖——”
“呀!”
伞被狂风刮走了。
我脚下一滑,摔倒在柏油路上。脱手的伞被风刮到车道上,我本想去追,却被汽车喇叭声吓得止住脚步。
伞就在我眼前被一次又一次地碾过。
——大叔给我的伞。
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止不住了。
翔太 八点三十五分
考场是间有点像礼堂的大教室。
估计可以容纳两百人,固定的长桌三列三列地并排着。检查过准考证后,我坐在贴有自己考号的座位上。
离禁止进场时间还有十五分钟。大概是受到大雪的影响,都这个时间点了,还有不少位子是空着的,监考老师们也有些不安地凑在一块说着什么。我闭目养神,试图屏蔽这浮躁的气氛。
终于,要开球了。
帽子上还存留着父亲大手的触感。
海帆 八点四十分
“到了。”
我心中窃喜。尽管绕了不少弯路,而且还一度走过头了,不过总算在楼与楼之间发现了那座红褐色钟楼的踪影。
离禁止进场时间还有十分钟。
我全速向前跑去,尽管脚下打滑,依旧不肯减慢速度。
翔太 八点四十八分
离禁止进场时间还有两分钟。
考场之中充斥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感。之前因为大雪的关系而产生的空位此刻也基本坐满了人。
——“啪。”
伴随着巨大的声响,门被推开了。最后一名考生冲了进来。
那女生看来相当慌张,上气不接下气不说,还全身都打湿了。丝袜破了洞,膝盖还渗出血来。
在监考老师的催促下,戴眼镜的女生慌慌张张地走向最后一个空位。
看见她这副模样,我不由得想:
……这女生和明依好像。
海帆 一分钟前
赶上了。
我瘫倒在座位上,调整紊乱的呼吸。
——冷静。
头疼,肺像在烧似的,但已经不要紧了。受伤的膝盖阵阵发麻,指头冻得仿佛要裂开,但也同样不要紧了。我已经赶上了,切记不能慌乱。
“进了考场之后就不准再看任何参考书了。桌上只能放准考证、手表和文具,手机请关机。如果考试过程中哪位考生的手机响了将视作作弊,会被即刻请离考场。”
监考老师在前方的讲台上用麦克风说明了考场纪律,我取掉围巾,脱掉外套,同时掏出手机准备关机——
“……”
我的心颤了一下。
“来电 家”。
不行,现在必须关机。我关掉手机电源,塞进书包里。
——冷静点。
我从笔盒中取出文具。
——冷静点。
肯定是告知父亲已经康复回家的消息。肯定是这样的。
——所以冷静些。
再这样下去,又会和全国模拟考试时一样了。睡眠不足,迟到,节奏完全被打乱——所以我要冷静,必须冷静。
“啊……”
就在这时,橡皮擦从冻僵的指间滑落。
——不是吧。
橡皮擦滑过指缝,从桌角跌落在地。我的位子在考场的最上边一级,橡皮擦便沿着一级一级的台阶一路往下滚落。
——别这样,我快撑不住了。
就在我慌慌张张地想站起来时。
“你用这个吧。”
隔壁的男生递过来一块橡皮擦。
男生一头浅黑色的短发,个子很高。他的眼神感觉似曾相识,比起递过来的那块和他气质不合的粉红色猫型橡皮擦,他戴着的棒球帽更能吸引我的目光。
“现在开始发答题纸。那位男生,请把帽子摘了放进包里。”
监考老师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来。考试过程中是禁止戴印有英文的帽子、穿印有英文的衣服的。
“……不好意思。”
男生说道,似乎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帽子上的文字。
“Crossroads”。
他摘下印有这个单词的帽子。
“……”
接着,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男生的帽子。
“……呃?”
男生有些不解,但我并未松开手。
“……我找到护身符了。”
我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
你没问题的。
注解:
[1] 注:指新干线以外的所有铁道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