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觉察出春天已经来临。
肆意的冷风刮来一串叽叽喳喳的嬉笑声,在通向高中的向阳面的马路上与我擦身而过。这些高一女生还不太习惯身上的新校服,可要不了多久她们这身笔挺的校服就会像坚冰融化一样服帖地被穿在身上。而我穿上它已经一年了,旧了的校服依然不太合身。
我大概就是做不成小说主人公的那一类人。
面对毫无推进、拖沓无聊的日常,读者定会咽下一个哈欠,停止翻看,继而将书随手扔掉吧?
我便是如此空洞。
我走进教室,一屁股坐在安排给我的座位上。位置恰好靠着走廊,十分符合无趣主角的人设,是一个阴暗的角落。
清晨的阳光并未洒满整间教室,班里其乐融融的气象,却让我感觉刺眼——那些捧腹大笑的女生,还有跟好友拍着肩膀吵吵嚷嚷的男生。
我背过脸去,独自打发时间。突然教室的气氛变得有些诡异,时间仿佛刹那间凝固了。我朝教室门口看了一眼。
只见一头秀美的黑发在风中飞舞。这只是我的错觉。因为教室里并没有开窗,自然不会有风。然而那头黑色长发被阳光照射着,在我的视觉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象。看见女孩走进来,有人轻轻嘘了一声。
对于这个女孩,用漂亮来形容比可爱更为适合。她身材修长因此略显成熟,看上去十分高冷,像一把精心打磨过的利刃。
“小余绫,早啊。”
“早上好。”
女孩名叫小余绫诗止,让她来当主角再合适不过,即使身处嘈杂,她依旧能随时吸引别人的注意。她的气场太强大,这个春天才转来我们班,只一个星期,就被同学们妥妥地接纳了。
小余绫诗止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朝我走来。她的座位在我边上。这里虽照不到太阳,却是班上最耀眼的一个位子。
她坐了下来,去跟女生们说话,我偷偷瞅了瞅她的侧脸。我之所以这么做有几个原因,当然我不否认其中之一就是她的美确实吸引了我,另外我还觉得她很面熟。
大概我看得有些久,她也看向了我,我赶紧避开。
“千谷君,”我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怯怯地回过头,而她正看着我,“有事吗?”
周围的几个女生看见她突然开口跟我说话,都十分不解,随后她们便将好奇的眼神转移到了我的身上。这时,小余绫嘴边浮出了一抹浅笑。
“没,那个……”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一双玻璃球般闪闪发亮的黑眸子正紧紧地盯着我。
我羞得脸颊发烫,嘴唇发干,出了一身的汗,恨不得闭上眼睛,可我的双唇却很努力地去回答她的提问。
“那个,你,喜欢小说吗?”
这话太莫名其妙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女生们被我冒出的傻话搞糊涂了。
而小余绫诗止——
我形容不出她当时的表情,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种空虚和怀念。她双目微睁,睫毛闪动,张开了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紧张得说不出一句话。她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个坏了的人偶。
我再也忍受不住双颊的热度,急忙起身,逃也似的跑出了教室。
“什么情况?”语带惊奇的议论在我身后此起彼伏,“恶不恶心啊?”“没办法啊,小余绫太漂亮了”“那小子满脸通红欸,太好笑了”。
我甩掉它们,快步穿过走廊。一想到小余绫刚才的那双眼睛,我就有一种强烈的犯罪感,仿佛一件艺术品毁在了我的手中。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啊!或许她本就不是我能随便搭讪的,我这种人根本不该去招惹阳光世界里的人。
*
“嗯,这个恐怕不行。”
车站附近有一家精美的咖啡馆,店内的原木装潢很受女性顾客喜爱。河野又看了一眼摊在桌上的稿纸,沉思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抬起了头。
河野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大概是。不过看她的经历,实际上也许不止。她染着淡色的披肩发,长度刚好能露出脖子,一双大眼睛十分知性。
“是吗?河野小姐可真严格。”
“会吗?”
“嗯,我这还是第一次在情节构想上就被毙了。”
“哦,兴许是我之前负责漫画养成的毛病吧。”
河野继续说,将身子往前探了探:“千谷君,你真的想写这部书?你想表达什么?创作的目的呢?你似乎并没有告诉我答案,你说呢?”
“这……”
“就连试写的这个开头,也完全读不出诚意。这不是千谷一夜的风格。你在敷衍我吧?这可不好。”
“对不起。”
“嗯,你的心情我理解。”
河野抱着双臂,看向我,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
千谷一夜——
知道这位小说家名字的,在真正的书虫里也没有几个。
这很正常,因为他的小说完全没有销路。
三年前,千谷一夜从大众文艺类的新人奖中出道,是一个经历不详的蒙面作家。可他的资料怎么能对外公布呢?他当时就是一个初二的小毛孩子。
听说出版社原打算把他作为新手年轻作家推给读者,可我不同意。我觉得没有人愿意读一个毫无人生经验的中学生的文章。那些怪里怪气的偏见和先入为主的想法,拿出来绝对会被批得体无完肤。我从我爸身上早就获知读者和评论家都是些随心所欲、任意指责别人作品的家伙。
没错,我爸爸也是一个作家。大概这也算个卖点,可我并不希望别人戴着这副有色眼镜来评判我的作品。一旦把我的身世公布出去,难免不公。有了这种担心,我便坚持隐瞒所有来历,以一个蒙面作家出道。
而自打我初中加入小说家行列以来,一晃已经三年了。
“我不打算再写小说了。”
河野又把目光投向刚才看过的那叠稿纸。
“我就这么点水平。”
河野又微微地往前探了探身,说:“虽然目前情况不理想,可期待千谷一夜作品的也一定大有人在。我们一起为他们创作一些好作品吧。”
我的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挣扎道:“那他们,是一个人?”
“啊?”
“还是两个人,三个人?有多少人在期待呢?市面上多得是被十万、几十万读者追捧的作品。我的小说能有它们几分之一的价值,还是几十分之一,几百分之一?”
“千谷君,这得慢慢来啊。”
“可印数越来越少不是吗?难道有可能增加吗?每出一本,印数就减少几成。我的书现在书店里都不怎么摆了吧?这样怎么会有人来买?”
“不是这样的。也有书店在支持你啊。”
“可大家都说我写得差,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还非写不可。比我写得好的人有的是啊。”
“这……”河野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惊讶。
当然,我理解。
我知道自己只会幼稚地罗列一些拙劣的词语。
然而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屈辱、恐惧、愤怒、困惑,五味杂陈,引发了我无法控制的化学反应,叫我快爆炸了。诚然,冲河野发火没有任何意义,我只会叫她为难,这点我很清楚。
可我已经不希望她再来管我了。
“至少我还想看,千谷一夜的新书,”河野小姐仍紧紧抓着任性的我,耐着性子劝慰我说,“只有一个读者不也挺好吗?两个人、三个人都可以,谁刚开始写作不都只是因为个别的几个人?”
是吗?我没话好说。
“我们一起想办法,弄出一部好小说。千谷你肯定还没放弃,对吗?”
我被她问得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可我并不十分肯定。我还没有放弃,真是这样的吗?
到后来我还是被河野的执着打动了,跟她定下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答应下周前把新的情节大纲、开头部分写好,然后发邮件给她。
其实河野并非负责我出道作品的出版社编辑。她是读了我的小说后特意找到我,问我“愿不愿意给我们公司写稿?”的。而我却已经让她等了好几个月。
“对了,你妹妹身体怎么样了?”分开前河野问我。
“好多了,等稳定些大概就能出门了。”
“是吗?”河野笑了笑,“那太好了。”
我谢过她的橙汁,在车站前分了手。因为刚才提到了妹妹,我猛然记起还得去帮她买点东西。这事挺叫我为难的,可如果假装忘掉,她一定会很恼火。
我去了一家中等规模的书店。刚走进自动门,就看见杂志柜台边上,标着“热门文艺书籍”的专柜里堆满了三十二开本的小说,净是些即将被改编成影视剧的热门书。书店没理由摆放销量不到一万册的平庸小说,这里是仅容高雅的、崇高名著存身的殿堂。
这里太刺眼了。
我拼命避开那些平铺在展台上的作品,可目光还是很自然地被吸引了过去。为什么一部作品要占这么大一片空间?这样一来,没有名气的作品当然要吃亏了。不需要宣传也很好卖的作品都堆在展台上,普通的就只能默默地藏在书店一角、几乎没人会光顾的书架上了。
为了找想买的书,我走到摆放文库本的专柜前。专柜四周贴满了手绘小广告,到处都摆着畅销小说。封面一律是近年流行的插画风,风格也跟商量好了似的相差无几。突然其中的一本映入了我的眼帘。这是两年前才开始出版的一个系列中的第四本,腰封上赫然印着即将被改编成电视剧,以及累计销售过百万的字样。书店精心为它手绘了一幅小广告,摆放的气势也盖过了其他作家的作品。
我屏住呼吸,伸手取过书,紧张地翻了几页,随即把书合上。
我认识书的作者,也见过面。他是在我出道的第二年,同样凭借获得新人奖走入文坛的。当时他还在读大学。因为年轻、刚刚出道,我记得他当时还挺受关注的。而我那时候已经出了第三本书,依旧没什么销路,便有些微妙的焦虑和戒备。想当初评审员对我的作品多有褒奖,我也自认有些写作才能,而一旦看到写出的书都没有销路,便感觉那不过是自我陶醉而已。事实上,在有些针对我的书评里,比如培养出许多小说家的专科学校的名师,曾说过:“这文章写得,我真想把自己的眼睛闭上”之类的话。因此这位大学生出道时,我感到了危机。全社会都在关注年轻人,一旦比我年长,写作水平也高过我的人出道,那我会怎样?怀揣着这种无法言喻的不安,我读了责编赠送的获奖作品,读完我放心了。
我打心底松了一口气。
作品很稚嫩,跟学生习作一个水平,分行特别多,内容也很空,一部毫无特色,完全不能打动人心的作品而已。不过故事编得不错,读着读着手就会不由自主地往下翻。仅此而已,读过就忘了,就像朋友间聊天,留不下什么,纯粹娱乐。
我彻底放心了。他的书定然卖不出去,不用说他也将跟我一样泯然于众人。只要这类书一多,我便有理由安慰自己,得过这个文学奖的人的书都没什么销路。
我是这么认为的。
可我错了。我太蠢了。难怪大家都说中学生狂妄。我的价值观明显不合时宜,怪不得写的书卖不出去。事实教训了我。
那本书居然卖出去了,大卖特卖,简直卖疯了。很快书就开始再版,书店展台上码得满满的。书店里看不到我的书,他的却摆了几十本,所有位置都被他一个人占去了。
如今,他的书终于要拍电视剧了。
恭喜啊。
我又瞟了一眼手里的书。
说实话,我很迷惑。我以为自己会懂,也想装出理解的模样,可我还是想不明白。这本书这么好卖,这么受欢迎,为什么我的却无人问津?我曾经在网上查过几次此书的相关评论——“很有趣,一口气读完的。”“完美的故事。”“真的看哭了。”“人设好可爱。”都是夸赞,每个读者都真心表示喜欢。与此相反,我……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专柜,帮妹妹去把她要的几本书找出来。中途我在一排书架前站住了。如果摆出来的话,应该就在这一区。我惴惴不安地犹豫了十分钟,不知该不该朝书架上看。我清楚地感觉自己在发抖,头晕目眩,还有点恶心,却始终迈不开腿,整个人被试图一探究竟的情绪支配着,心乱如麻。我看一眼吧,我应该看的。最好还是算了。结果明摆着,可就连那本书都堆得那么高不是吗?所以至少有一本,至少会有一本吧。
我抬起头。
如果店里有我的书,那应该就插在这个书架上。
然而……
烂到家的书,书店里是不会有的。
不可能有的啊。
“虽然目前情况不理想,可期待千谷一夜作品的也一定大有人在。”
真的?真是这样吗?
我没精打采地走在街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上网打开一个书评网。我抵挡不住诱惑,我需要安慰,希望看见一线光明。
书评网上有很多读者点评,各类小说的都有。我用自己的名字搜索了一下。一个人,哪怕有一个人……我发现自己半年前出版的新书后边,点评竟然比之前多出了几条。我好激动。或许河野真没有骗我,我赶忙去看书评——
“真够烂的,浪费我的时间。”“老实说,这家伙是不是可以别再当作家了。”“烂书,别再卖了。”“作者大概也跟主人公一样恶心,看不下去了。”“从图书馆借的,无聊。太对不起图书馆的购书服务了。”“一颗星。当垃圾一起扔了,狗屎小说。”
回到家,我躲在被子里。
我挣扎着,拼命挣扎。
我不知自己继续写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大家都唾弃我,讨厌我,我实在找不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我躲在昏暗的屋内,蒙着毯子,不住地抽泣。尽管我很清楚这并不能治愈我心中的痛苦,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
小说有什么用,它只会折磨我。
我恨死小说了。
*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逃去了文艺部的活动室。
教室让我觉得压抑,问题大概就出在我这种垃圾昨天竟冒冒失失地搭讪了大美人小余绫。
你喜欢小说吗?
我之所以会没头没脑地冒出这个问题,都怪九里正树。就在前不久,我在走廊上被九里逮到,他是全校唯一一个同我说话的人。我一转身,他就冷不丁对我说:“你们班新来了个转学生吧?”
九里是个大高个,虽然戴着朴素的眼镜,但长得倒还俊朗。只是他说起话来阴沉沉的,加上总摆出一副思考什么难题似的哲学家面孔,所以看上去蔫头耷脑的。
“想让你办件事。小余绫诗止,你跟她多亲近亲近。”
这是什么奇思怪想?
“什么意思?”
“叫她来我们文艺部。”
“为啥?”
“你很快就会知道。”
“搞什么啊。再说为什么要我去?你自己去。”
“我跟她不一个班啊,找不到机会。你不是坐她边上吗?”
“可……”
“我远远地看见过她,是你的菜,你就当给自己创造机会,不挺好的?”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什么?”
“你小说里的女主不都她那样?”
九里是全校唯一一个知道我是作家的人。而且他分析得很有道理,我没法拒绝。
“可我和她完全不在一个世界啊。”
“未必吧。”九里说完就转身回教室了,连思考的时间都没给我。这也就是几天前的事。
九里正树是文艺部的部长。我跟他从初中时就认识。他性格沉闷,但学习非常拔尖,初中时担任过两届学生会委员。大概就是这个原因,让他比看起来更具活动能力和社交能力。其实他根本不必特意给我出这样的难题。
进高中后,九里不知怎么就加入了文艺部,高二时还当上了文艺部长。说实话我们学校的文艺部几乎都要解散了,有能耐的前辈们一个个毕了业离开了学校,现在只剩九里跟我两个,还有几个人都只挂个名。九里行事比较讲规矩,正四处活动想多拉些人手进来,所以才会想到要去找小余绫吧。然而,小余绫这类美女怎么可能喜欢小说呢?一般喜欢小说,爱编故事的人性格都很孤僻。她那种受人追捧的人物,生活在阳光世界里,根本就和小说这种阴暗潮湿的兴趣无缘嘛。
我这么想着,不觉间就到了活动室门口。
我顺手推开门,愣住了。屋里有个我不认识的女生。她坐在房间靠里头的一把钢制的椅子上,见到我就睁大了红色镜框后的双眼。她合上了手中正在翻看的橘色封皮的文库本,霍地站了起来,剪得齐刷刷的头发甩了一下。
“那,那个,你是千谷一也前辈吗?”她的声音充满了活力,明快又响亮,“我,我是高一的成濑秋乃。”她讲完自己的名字,又说:“我有事想请千谷前辈帮忙。”她冲我一鞠躬,头顶朝着我。
“你能教我写小说吗?”
*
这句话是扰乱我日常生活的噪声。
不知怎么地,我看了看这位名叫成濑秋乃的高一新生,心里竟产生了这个念头。
“不行吗?”
大概因为我一直不作声,她耷拉下了眼角。
“不,不,你这话我不大懂。”
“哦,对不起。是呢,”她边道歉边急急忙忙伸手去掏桌上书包里的东西,“是九里前辈让我来文艺部的,当时他跟我提起了千谷前辈,我就读了前辈写的小说。”
我愣住了。真没想到九里会跟高一新生谈起我,因为我不许他向别人透露我是作家。可当我看到成濑从包里拿出的东西,才发现自己误会了。她手里是几本文艺部制作的小册子,里面有我作为文艺部成员创作的一个短篇。成濑捧着书说:“嗯,我特别喜欢《杯中的残渣》,写法既老到又有趣,完全超出了高中生的水准。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太感人了。”
她腼腆地朝我笑了笑,灿烂的笑容叫我不禁低下了头。这部短篇是九里让我抽空写的,并没什么过人之处。
“这样啊……”
“嗯,我很喜欢写小说,”她激动地说,眼神在向我求助,同时上前一步,“当然,我还没法跟前辈比。不过,以前我身边都没什么人写小说。嗯,我家开了一间小书店,可我至今没遇见过谁喜欢读小说,所以读到前辈这篇文章我好高兴。没想到我们学校竟有人能写出这样的好文章。”
“不,那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可我觉得很好啊,很感人。”她捧着书激动地说。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她身上的热浪。
“嗯,那个,我……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千谷前辈教教我,我喜欢写作,可还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跟九里前辈说过这事,他说千谷前辈应该能帮到我。”
兴许是我一直在躲避她的眼神,成濑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断断续续地,飘散在活动室的空气中。
“嗯……不行吗?”她怯怯地问。
也许她也意识到了,我有些不耐烦。其实我自己也很困惑,不明白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孩哪里惹到我了。我把控不住自己的内心,为什么她的热情让我烦乱?
如果一个小说家连自己的心理活动都无法把握,那就只能排在三流以下了。
“成濑,你想写哪一类小说?”其实我并不感兴趣,但仍坐下来,问了一句。
“嗯,我……”一吐为快之前她先深吸了一大口气,“想写一部励志的、震撼人心的那种。”镜片背后成濑的双眼炯炯有神。“之前,小说教会了我很多东西,所以我也很想写一些有影响力的小说,成为优秀的作家。”
“小说,会震撼人心吗?”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这话是从我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啊……”
我赶忙躲过成濑不知所措的眼神,朝书橱里看了一眼。架子上净是被阳光晒得褪了色的旧文库本和我们的部刊。我回味着书中成串成串的字符,听到自己说:“不管故事里讲了多少爱和勇气,别人也不会明白。小说震撼不了人心也影响不到谁,没有人会懂得,轻飘飘的文章不可能励志的。”
“可……”
“虚构的故事有什么励志的?”我瞅着书橱里塞得满满的印刷品夸夸其谈,就像在编故事一样自然,“爱很伟大,友情很珍贵。我们为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流泪,然后合上书。可到了第二天呢?我们还不是没有任何改变?成濑你真的从读过的书里学到什么吗?你只是自以为学到了,事实上还不是一样也没真正实施过?只不过感动了,流了泪,痛哭了一场,此外没有任何升华就结束了,不是吗?”
只是些废纸。
所谓作家就是只会大量生产废纸的职业。
千万不要误以为小说能励志。
“我……”
“总之一句话,小说一点用都没有。”
成濑呆呆地看着我。我感觉自己有那么点过分。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无邪光芒,足以逼着我赶紧倒出自己的想法。都是什么事啊,说什么写小说。如果真能行,我还想请人教呢。没有人教,你就不会写了?就这么点决心你还想写小说?
这些话我都没来得及说,身后的门就响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九里来了。会来这里的,除了我就只有他了,成濑不过是一个例外。
然而身后的脚步声比我想象得要快。
白色的,巴掌,流星似的划过我的视野。
它优美地翻转过来,拍在了会议桌上,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你能不能别说这些蠢话。”
忽然插进来的声音闯进了我的意识。
“不要用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偏见来谈论没有意义的事情。好歹也是文艺部的一员,对后辈讲这种话,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哑然地转头看了看进来的人。
小余绫诗止——受人瞩目的转学生,她怎么在这儿?
小余绫完全抛开了我在教室里看见的那种娴熟、文静和沉稳,气势汹汹地拍着桌子俯视着我,狭长的双眼目光犀利,燃烧着怒火。成濑也因为一个陌生人的突然闯入,仓皇地后退了几步。
我朝门口看了一眼,九里正缩着脖子站在那儿。小余绫并不理会我的困惑,继续说:“你说小说不能励志?那是因为你写的小说不励志,不是吗?新手就不要像个丧家之犬一样狂吠乱吼了,行吗?”
“你……”
丧家之犬一样狂吠乱吼?新手?她说我是新手?
“开什么玩笑?”不知不觉我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挑衅地瞪着小余绫,“所有的事情都有数据可以证明。读了小说世界就太平了?没有霸凌了?还是阻止人家自杀了?如果小说这么励志,为什么读的人这么少?你这种只知道一小部分行情的人,不要讲得跟什么都懂似的。”
然而,小余绫却丝毫没有被我打倒,她满不在乎地看了我一眼,揶揄道:“如果你只能用这么幼稚的观点来看待小说的话,那就太可悲了。”
小余绫一改在班上的做派,目光冰冷又傲慢。
“这么说你也傻乎乎地认为小说能震撼人心喽?”我腾地火了,小余绫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不知怎么我被她那清澈的眼神打倒了。
小余绫将手按在自己胸前,自豪地说:“小说具有影响我们一生的巨大能量。”
“你有什么根据,敢说这样的傻话?”
她撩了一下头发,说:“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仿佛一切真的都像她讲得那样理所当然,人尽皆知。
“因为我能看见小说之神。”
听不懂。
想必我当时定是一副憨相,呆呆地张着嘴,瞅着她自鸣得意的样子。
接着,小余绫就像厌倦了一张无趣的图画似的把脸转过去,看向了九里。她一只手指着我说:“九里君,我没法跟这种不喜欢小说的人在一起。你特意叫我过来,对不起了。”
我看见九里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
漂亮的转学生转身离开了文艺部的活动室,黑色的长发飘飘,散发出甜甜的香气。
我在她留下的香气中心烦意乱。心中被热情烧焦的灰烬重新复燃,加之自身的热量,统统都爆发了出来:“小说不可能励志的。”
望着小余绫走出大门,我只能低吼道。
*
“重写吗?”
“对,”河野点点头,又歪过脑袋,“你今天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啊。打工很忙?”
“没,跟平时一样。不好意思,又写得这么烂。”
“不是这个意思,”河野犹豫了片刻,微微一笑,“只是我觉得老这么下去对你没什么好处。”
“我知道。无聊的书卖不出去,卖不出去就不会有读者。不管写了些什么,没人读的东西就没有价值。”
“千谷君……”
我把手伸向摊在桌上的故事情节。我怎么都写不好小说的草案。弄出来的全是些丑陋的字句排列,根本成不了一个故事。无论我怎么哭怎么喊,都想不出来。我在拼命挖一口干涸的枯井,指甲被艰涩的岩洞一次次地抠断。想不出来,也写不出来。伴随着指尖的疼痛,我知道自己已经枯竭了。
“我还是不再写作了。”
这话像一句咒语。
一旦说出来,燥热的情绪就会灼我的肺,烧我的喉咙。这股热气从我体内流出,煮沸了积攒在眼帘背后的水分。这算怎么回事?明明已经放弃了,不想干了,不再觉得有意义了啊。然而……
“千谷君,我想给你提个建议,”河野目光急切,“其实今天就是为这事叫你来的,我感觉你走进了一个怪圈,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些什么,也写不出故事。可我还是很看好你的文笔,你文章写得很美。”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皱了皱眉头。
兴许河野是想说我编的故事很无聊,可文笔还行。她说得没错。一无是处的我也就仅有这么点自尊了。可如今单凭文笔是不会有销路的,至少写小说肯定不行。
“你迷失了方向,你能把文章写得很美却一直想要去编故事。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同样,”河野继续往下说,“如果有一个人很会编故事,却需要会讲故事的文句,那会怎么样?”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让这两个人互为补充共同创作一部小说。我觉得这种合作所产生的化学反应一定会吸引更多的读者。”
“什么意思?”我还是不明白,只好歪了歪脑袋。
河野下面的话简直异想天开了:“千谷君,你要不要跟别的作家结个对,两个人写一部小说?”
我愣住了,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这,是说让两人一组写小说吗?对方想情节,然后由我来写?”
“真有悟性,太好了,”河野终于笑了,“她每部作品的情节都安排得很巧妙,就连你这样很少夸赞其他作家的,之前读了她的作品也说有意思。她应该很适合你的文风。”
“她?女的吗?”
“由两个人共同创作一部小说或者剧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况且还能帮你打破僵局,我觉得值得一试,你说呢?”
“这个……”
两个人组队写小说……我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得让我这么困惑。
不过,倘若构思确实棒的话……
如果我能在这个基础上写出来的话……
极其不单纯的动机在我胸口隐隐作痛。
这应该不是河野所期待的吧。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作家,那他起码会尊重自己的工作,不该产生这种念头。可我还是被诱惑了。无论如何不需要我千辛万苦去摸索了,不必苦思冥想,什么都不需要。不用流泪,不用胃痛,也不用面对绞尽脑汁结果还是一堆废纸的境况,就能轻而易举地收获一个好故事。倘若如此,兴许我也能弄出卖座的作品。
我知道这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我的问题。我明白。可至少好过生产大量废纸吧。
我写小说不过就是游戏,赚点零用钱罢了。没必要端着架子。
有销路才是王道,我要赢。
“可以试试。”
“太好了,”河野终于放心了,露出轻松的微笑,“事实上,我今天已经约你的搭档过来了,正担心你不同意呢。”
我撇了撇嘴,原来她早已决定了啊。
“到底是谁呢?那位作家。”
河野扑哧一笑:“你见了就知道了。我觉得那孩子跟你太合适了,这会儿她应该到了。”
孩子?河野说出这个词叫我有些别扭,这时咖啡馆的门铃一响,门开了。
“来了。”河野站起来,朝大门看了一眼,扬起了手。
咖啡馆狭窄的入口在我身后,我循着河野的目光,回头看。
天啊,我感觉自己在做噩梦,随后只觉得这是个恶作剧。
小余绫诗止。
小余绫一身明媚的春光,她抚着柔顺的头发,走了进来。黑色的长发,细长的眼睛,苗条挺拔的身材,她神态自若地向我们张望,她正穿着校服,是那位转学生。
“这位就是不动诗止。诗止,这位是千谷一夜。”
看来并不只有我一脸困惑。小余绫认出了我,细长的眼里惊愕不已。她蹙起柳叶眉,轻启朱唇,与我同时开了口:
“等下,他就是千谷一夜?”
“不动诗止?啊,就是你?”
“原来你们俩认识啊,”河野微微一笑,“我看你们俩在一个学校,就猜想可能会认识。”
不动诗止。
我反复默念着这个名字。难怪我觉得她面熟。我拼命回想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的确有点印象。虽然她当时跟现在完全不同,不过确实是不动诗止,没错。
河野没发现我们正互相瞪着对方,语调轻快地说:“既然是熟人,就好办了。从今天起你们两个合作写小说,好好配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