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一个礼拜就把第一话写好了。
以每页400字计算的话,大概是65张。我近半年来几乎没写出什么东西,所以这个速度算快了。
“继续写第二话吧。”我把原稿用邮件发走后,收到这么一条短信。我倒不是要邀功,可回信只寥寥数字也太叫人沮丧了。小余绫似乎并不喜欢在邮件上费工夫。回想当初她叫我出去商量稿子时的那条短信,也就几个字。
大概小余绫也觉得我的稿子不怎么样吧。
第一话确实写得不理想。至于为什么,我也讲不清楚。
写作中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
小说创作既不存在所谓的正确答案,也讲不出非常明显的失误。可自己偏偏能觉出不理想,告诉自己不能这么继续下去。进入第二话时,我仍摆脱不了这种感觉。正因如此,我越写越一团迷雾,笔下极其不畅。我可以继续,但一定出不了好作品。这事我还没告诉小余绫。
我瞅了一眼邻座正跟同学们谈笑风生的小余绫。她的位子是全班最热闹的,有如世界的中心。有那么一瞬我们的视线交织在一起,太刺目,太耀眼,我赶紧转过头去。
*
午饭时,我从小卖部买了面包往回走。在一楼的走廊上,听见女生们在叽叽喳喳地说笑。我瞅了她们一眼,发现迎面走来的女生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
成濑秋乃。
诚心诚意向我求教的高一女生。
这五个有说有笑的女生,肯定也跟成濑一样才高一,不过其中有一位非常惹眼,她走在最中间。入学时间不长,她的校服已经很合身了,头发的颜色也略有不同,一看就是很阳光的那类人。阳光女生领着成濑她们朝我走来。
成濑大概注意到了我,她看了我一眼。她目前还没加入文艺部,当然这得怪我。我吃不准是否要向她道歉。当初我说的话并没有错,只是措辞上欠考虑。我一股脑地把火撒在了天真的后辈头上。
可我找不到道歉的词语,后来成濑便不再看我。她既没有笑,也没有鄙视我,只是假装没看到。
女生们刚从我身边走过,我就听到了一阵嬉笑。
“刚才怎么回事?那个人是不是在看秋乃?你认识他?”
“啊,不认识。”
我出了教学楼,在太阳照不到的长椅上坐下。没关系,不要紧。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这么议论我了,可能我命该如此。我闭上双眼,压抑着胸中的愤懑。
暮春的风轻抚在我的脸上。
“那个……”突然有人说话,我吓了一跳。
成濑正弓着身子羞怯地看着我。“那个,前辈,刚才对不起啊,”她丝毫不理会我的诧异,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我刚才假装没看到你,真,真的对不起。其实有点事情,不太方便说。”成濑抬起头,不安地四下望了望。“其实我没有告诉利香,就是,我还在写小说的事。”
“利香是谁?”
“就是刚才那个,纲岛利香,她初中就跟我同学。”
“哦,”我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阳光女孩。”
“阳光女孩?”
“啊,没什么,你是说?”
“利香觉得读书、写小说什么的太古板老旧了。我中学的时候被她们挖苦过。”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阳光女孩当然会这么想。是有人觉得读书、写小说之类很阴郁古板。
“所以我担心,要是让她知道我认识前辈你的话,那我还在写小说、打算参加文艺部的事就暴露了。”
“我还以为是我上次惹你不高兴了。”
“哪里,哪会不高兴。”成濑摊开两只手,摇了摇头,“那次我是有点受刺激,你否定了我的梦想。不过,九里前辈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九里?”
“嗯。千谷前辈,你家有人当作家吧,所以你从小见到他们为生计苦恼。你想告诉我,作家是个很辛苦的职业,只凭一时兴起是干不好的,对吗?”
“不,这个……”
不说谎,又没违反约定。
九里巧妙地在背后帮了我一把。
“我平时都没机会知道这些,所以我得感谢前辈,以后也多跟我讲讲吧。我知道肯定不容易,不过,我还是想当个作家。”
“哦,是吗?”
她很坚决。
“好,我帮你,”我垂下眼睛说,“只要我办得到,我会帮你的。”
“真的吗?”她的声音顿时阳光起来。
“啊,那,那你要是愿意就去文艺部吧,九里一定很高兴。”
“可我不想让利香知道,可以吗?”
“我不会说的。这点小事九里能理解。”
“太好了,”成濑这才放下心,脸色也轻松多了,笑盈盈的,“那,前辈,方便的话,我的小说……”
成濑吞吞吐吐地说,交握在小腹处的十个手指不停地扭动,她的脸、耳朵都羞红了,眼神躲躲闪闪,后边半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看得都为她着急。
不过她大概真的下定了决心,重新正视着我,探过身子,高声说道:“我,我想请前辈看看我写的小说。”
*
我坐在会议桌的一角继续拼命码字,屋里除了我敲打键盘的噼啪声之外,就只有离我不远的九里偶尔发出翻阅精装本时的纸张摩擦声。我本没想在这里干私活,可九里说他不介意,我也就不客气了。麻烦的是——
我叹了口气,停下码字的手:“你这样我做不了事啊。”
“别在意,我就看看。”
会议桌对面小余绫诗止正托着下巴瞅着我呢。
她微侧着脸,一缕长长的黑发像巧克力盒子上绑的缎带,顺着漂亮的脸颊垂下来。虽然还不到更换夏装的季节,可今天气温很高。大概是热了吧,她松开了校服上的领带,露出了奶油般白皙的脖颈和锁骨。注意到我在看她,小余绫蹙了蹙眉:“干什么啊?”
“哦,没,你这么盯着,我很难干活啊,精神集中不起来。”
“是吗?”她继续保持刚才的姿势,耸了耸肩,“我是想在旁边督促你的,你最近进度有点慢。”
“没办法,写不出来嘛,我可没找借口。”
“我正在帮你看着呢,知足吧。”
“你哪来的自信?”
虽然我们每天都在班上碰面,可已经好久没这么聊天了。最近她好像一直在忙着自己的文库本,收尾了才跑来催我写第二话,可我并没什么进展。于是我俩听从河野的建议每周见几次面,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彼此监督提高效率。
“你不是也没有动笔吗?”
“没事啊,我脑子里在想。”
小余绫在整合第三话的具体内容。还有一些细节、出场顺序和感情的转换,关键是推理小说中的机关——悬念的伏笔部分没完成。她常常突发奇想,接着就在本子上记两笔。尽管她的字很漂亮,可我偶尔瞥上一眼,也只看到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单词。她好像并不愿意拿给别人看。
小余绫盯着她的笔记本,覆在大眼睛上的两排长睫毛随着她的思绪上下起伏,娴静得像位美丽的淑女。
前两天河野跟我碰了个头,大概是想个别跟我打听一下合作的状况。我跟她讲要我把别人设计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梗概串起来,有点难度。“是啊,”河野听我断断续续地讲,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可能你对诗止还不够了解吧。”
我问她这话怎么讲。
“我知道作品和作者应该分别对待,可为了深刻理解一部作品,读者就必须对作者有所了解。作者都看过哪些书,成长的经历如何?了解了这些再去读就会有全新的体会。何况你不是一般的读者,你得充分吸收她的思想,把它们升华到故事中去。”
身为作家,你该懂的。
“作家不动诗止想通过作品表达些什么?”
得了解一下不动诗止这位作家。
“那个……”我想提些问题,可什么问题才能让我了解她呢?
“什么?”小余绫仍盯着她的本子。
“嗯……”我一时语塞,真的不知道要问些什么,怎么个问法。
结果还是讲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个,你,喜欢哪种小说?电影也可以。”
“搞什么啊?讨厌,跟踪狂吗?”她漂亮的脸蛋上一副厌恶的表情,可一会儿又想通了似的点了点头,“哦,难不成你喜欢我?不好意思,你太自不量力了。”
“你,不,才不是呢。不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有多自恋啊?自我感觉这么好,分我些呗。”
所以我才讨厌畅销书的作家。
“那你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我才不想打听你的事,那什么……”
“为了更好地把握作品,必须了解一下我?是不是河野小姐跟你这么说的?”
都被她看穿了。
“是,是啊。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你可没兴趣。”
“三个。”话还没说完,她就打断了我。
“只许你问三个问题。”她傲慢地昂起头,手仍托在脸颊旁,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
“你干吗这么目中无人啊?我不过是为了公事而已。三个,问什么都行?”
“下流的不行。”
“那种,我才不问呢。”
小余绫睁大了眼睛。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当没销路的作家啊。”
“正确。”
我低下头,听见自己轻轻的呼吸。
九里合上手里的书,用手掩住嘴。这个平时不苟言笑的人难道在偷笑?
“那你的问题是?”
我赶忙清了清嗓子。
我并没有因为三个问题的限制,而准备认真考虑该问些什么,却也不想敷衍地问些兴趣爱好。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寻找话题向女生发问。说来惭愧,我想了半天才问出口的话,实在不算什么有意义的问题:“那,你之前读的高中怎么样?”
“什么?”小余绫一脸茫然,好像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以前读的是名门女校啥的,想确认一下,没别的意思。”
小余绫叹了口气。我一听到她说出的校名就着实呆了。
“啊,那不是……”那所学校我早有耳闻,是名副其实的名门女校,偏差值超过70。
虽说我们学校也不差,想进来也得下一番功夫,可跟小余绫之前读的女校比起来,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她转来后小测验一直都是满分,我知道她很聪明,可真没想到她会是从那里出来的。
“那你干吗转学?学习跟不上?”
“你胡说什么呢,我可一直都是年级第一。”她满不在乎地说。
“什么嘛。人设也太假了吧,你。”
她在班上的优雅做派,以及大小姐言行一定都是从原学校学来的,家里也一定很有钱。
漂亮、聪明、家境富裕,而且小小年纪就出道当了作家。
荒唐,太荒唐了,荒唐得我都懒得嫉妒。
突然九里开口了:“那你为什么来我们学校?”
没错,这个问题很关键。凭她的实力完全可以去更好的学校。
“是啊……”
由于提问的人是九里,她并不反感,歪着头思考了一会儿,便垂下眼帘,开口道:“嗯,我想大概,在这里不会显得太特殊。”
“什么意思?”
“就是,我不是很可爱,而且又有才嘛。”
“……”
她这个人万事俱备,唯独谦虚不足。
“大家都说你们高中社团活动特别丰富。活动多,校风也自由,就跟小说里的学校似的。”
小余绫低着头说,我和九里交换了一下眼神。
没错,我们学校的社团活动很丰富,数量种类也多,运动队和文化社团都小有成绩,有些甚至在全国大赛上都名列前茅。不少学生就是冲着这些才来报考的。至于我,第一还是为了考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其他更好的高中我也报了,但没有考上。所以类似我这种,同时报几所学校,却因为没考上其他更好的而进来的人也不少。
小余绫仍在盯着桌子,就像在跟桌子说话:“除了学习大家还可以有别的追求。活跃在学校社团中的同学们一定都很阳光,生机勃勃。”
她的长睫毛覆盖着双眼,也许此时她眼前正浮现着热火朝天的场面。瑰丽夕阳下有人挥汗如雨;远处吹奏乐队的乐声断断续续地划过我们耳畔;操场上运动队在彼此呼喊;棒球高亢的击打声流星般消失在天际。生龙活虎的同学们。
小余绫似乎也跟我一样在凝视这些离我很远的风景。从窗外照射进来的夕阳余晖正一点点把活动室染成红色。因为逆光,低着头的小余绫整张脸都被阴影遮住了。
小余绫初中时什么样?不动诗止并非蒙面作家。她周围的反应如何?也许她当时的同学们都只注重学习吧。我感觉她眺望着远方火热生活的眼神正在对我述说这一切。因为特殊的另一个说法就是异端。
“所以你觉得来我们学校,写小说就不特别了?”小余绫听见我问,扬起了头,阴影下的表情清晰了起来。
她耷拉下眉眼,像个迷路的孩子。
“会吗?我也不太清楚。”她自嘲地一笑,把肩上滑落下来的头发缓缓地朝后拢了拢。
“也许我只是单纯地向往社团活动吧。我羡慕那种沸腾的生活,希望自己也能那样。嗯,对啊,因为我初中时什么都没参加,本打算多做些挑战的,不过不行了,都高二了,更没法尝试了,加上……”两片粉色嘴唇自嘲似的轻轻嗫嚅着,“写作就是我的全部。”我不禁屏住了呼吸。
“那,那就去采风喽。”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采风?”小余绫反问道,我的脸唰地红了。
刚才我是脱口而出的。
我赶紧避开小余绫的目光,朝九里看去。他也正在看我,我又逃开他,看向笔记本电脑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
“那,也就是说,你没参加过羽毛球队喽?”
“嗯,是。”
“可你构思的第三话中女子羽毛球队是故事的背景啊。”我抬眼看了看小余绫,她眨了眨眼睛,也看了看我。
“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卡在哪儿了,总之,怎么说呢?你去采个风,也不耽误的。”
“哇,好意外,”她懵懵地说,“这样的啊,这么说,你的处女作里有一部分中学摄影部的具体描述,看你也不像爱好摄影的人,难道是去采风了?”
“不行吗?”
我再次避开小余绫的目光。
在我的处女作里有一个小配角就是摄影爱好者。虽然摄影在书中很重要,可我根本不懂摄影。当时我觉得要把这个故事写好,就必须让自己喜欢上摄影。
九里少言寡语,却出人意外地爱交朋友。我一跟他商量,他就去和摄影部长打了招呼,让我过去采风。他知道我这个人不善交际,所以也跟我一起去体验了几回。
那次采风极其珍贵,对我的整部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然而,还不只这些……
“嗯,总之,这事可能有点多余,但绝对没有坏处,另外,我也陪你去……”
“我去。”
我看了一眼小余绫。她的手已经不再托着脸颊了,双手撑在会议桌边,微微地探出了身。红色的夕阳照在她的身后,逆光下略呈阴翳的脸上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满是期待和好奇。
“我要去采风。”
她的反应有点超出我的预料,我偷偷看了一眼九里。
他点点头,开口道:“我跟羽毛球队的队长很熟,我去打招呼。”
*
九里的人脉之广实在令人费解。
他那边进展得很顺利,才过了两天我们文艺部全体成员就获准去羽毛球队采风了。说是全体成员,其实就部长九里、我、小余绫诗止和新来的成濑,总共四个人。
“进部的第一次活动就是采风啊,好正规,真厉害。”
在体育馆门前换鞋时,成濑双手握拳,十分起劲。
不用说,成濑并不知道小余绫是作家。我不愿告诉别人,小余绫一定也一样。所以我们只跟成濑说这次是文艺部的创作采风,跟羽毛球队也是这么讲的。
我换上了球鞋,心里仍闷闷不乐。虽是我随口跟小余绫提的建议,我自己却不善交际。一进体育馆,就听见四周都是球鞋摩擦地板上的响声。我之前没怎么来过第二体育馆,这里主要是校羽毛球队和乒乓球队的训练场。穿着运动服的同学在橙色的体育馆内追着羽毛球、乒乓球来回奔跑。
领头的九里大大方方,熟门熟路地向正在给队员布置工作的羽毛球队顾问走去。
“今天还请多多关照。”九里标准地鞠了一个躬说。
羽毛球队的顾问老师也堪称运动部的典范,一身运动服,宽肩膀小平头,表情严肃,叫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不耐烦。
“哦,你是九里?我听古宫说了。你们文艺部要写悬疑小说吧?会写我们在孤岛集训时遇害吗?拜托你让顾问活到最后吧。”
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还没决定呢,不过会妥善处理的。”九里对直率的顾问一本正经地说。
“啊?怎么是悬疑小说?”身边的小余绫小声嘀咕了一句。
“啊,反正也没太大出入。”
“那我们岂不是还要为部刊另外写一篇?否则怎么说得过去?”
“别瞎想了,文艺创作上计划流产的事多了去了。”
“古宫,文艺部的来了。”
顾问话音刚落,一位扎着黑色马尾辫的女生就跑了过来,她跟运动部的其他人一样矫健,皮肤晒得黝黑。她笑着跟九里和顾问聊了起来。
九里朝我们看了一眼,指了指小余绫。部长随着九里的目光也看过来,顿时她瞪大眼睛,啊地叫了一声,随后伸出羽毛球拍大声说:“啊,那个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
搞体育的女生都是大嗓门。一时间正在练习的队员们都看向我们。那些在拉伸、练腹肌的女生,打球的男生都停了下来,瞅着站在角落里的小余绫。
“小余绫对你们的活动最有兴趣,你多教教她。”听到九里这么说,羽毛球队的女生立刻围了上来。不知所措的小余绫很快就被接七嘴八舌的提问淹没了。“是叫小余绫吗?”“转到高二来的吧?”“会参加我们队吗?”“先来我们这体验一下吧。”“不,一定要来我们队啊。”“我们拍张照吧。”
“那个,我……”表面温顺的小余绫,依然优雅地回答大家的提问,跟对待我时完全不同。可她的声音很快就被体育女生们泼辣的嗓门盖住了。
我站在远处跟成濑一起观察着这个场面。
“哇,好厉害,小余绫前辈真有人气。”
“运动部的人太疯狂了。”
当然并非所有女生都涌了过来,也有人不明就里地在一旁看热闹。男生虽不像女生那样蜂拥而至,但对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也饶有兴趣,一个个停止训练在远处张望。
“好了,各位,看这里。”扎马尾辫的队长把羽毛球拍夹在腋下,拍了拍手。围着小余绫问东问西的女生瞬时安静下来,看向队长。我从队员们的缝隙间注意到,始终面带微笑的小余绫露出了疲态。
“小余绫是文艺部的。先前已经跟大家说过,她是来采风的,请大家尽到地主之谊,好好配合。招兵买马的事以后再讲。好吗?大家多宣传羽毛球的优势,别错失良机。到时候身兼两部也是可以的嘛。”队长别有用心地挥着拳头,有力地说服了大家。
总之我们很意外地受到了欢迎,采风进展顺利。
*
小余绫也不打算影响羽毛球队的日常活动,所以我们就先在一旁观摩。通常训练开始前队员们要跑步,不过今天已经跑过了,我们就站在体育馆边上看他们练习腹肌、俯卧撑和步法。其实我初中时,曾在羽毛球队待过一年,基本上属于挂名性质,很快就退出了。现在队员的训练比我们当时严格多了。
我像个只能见习的生病男生,蹲在墙边抱着膝盖,和成濑一起看着大家训练。小余绫则在一旁采访队长,她还热心地往本子上记录。
“那个,”成濑稍稍靠过来,问,“我做什么呢?”一脸的惶惑。
“嗯,就是眼前这个样子。”我也跟她同样惶惑。
说实话我很后悔叫小余绫来采风,太欠考虑了。我无精打采地看着体育馆里的同学们,大家热火朝天的样子叫百无聊赖的我很不爽。
同学们都很阳光,生气勃勃。
想到小余绫这句话,不爽和后悔一股脑都涌了上来。这里光线太亮了,周围的氧气被吸得精光。这些最适合出现在小说里的人物,活在阳光的世界里,拼命地吸收着光和热。
“采风真挺重要的吧。”队员们在练习步法。成濑看着挥动球拍在场上迅速移动的女队员们轻声说:“通过采风文章就会更真实,认真观察才能更好地挖掘人物形象,所以采风很重要,对吗?”
“这很重要?”我也望着场上的热烈气氛,问道。
成濑有点意外:“啊?什么意思?”
“纯文学就不去说了,小说嘛,谎话连篇,都是虚构的。谁会管真不真实。读者才不想看忠于现实的东西,他们要的是脱离实际。读小说就是为了逃避现实,全都照搬生活,读者会厌烦的。”
“真的吗?”
“我们日常生活中,哪有什么大事发生?杀人、拐骗、谜团,一个也没有。幽灵、妖怪、鬼神、杀人狂魔和侦探都不存在。也没见过哪个老板在专卖店里破案,更没有谁上过天堂下过地狱。就是大受女生欢迎的高中帅哥也很少见,如果真有那他早被骂死了。总之,读者追求的就是反现实的作品,根本不需要写实。小说能否成功就看你谎话编得够不够精彩了。”
“可能吧,不过……”
“人物观察也一样。成濑你在最近的畅销书里读到过真实的人设吗?反正我没有,一本都没有。大家都喜欢聪明漂亮,思路清晰,热情勇敢,顺带有点小缺陷的。这种人现实生活里根本不存在。如果把一个真实的人物写出来,那读者非骂死不可。”
或者说——
像我这样浑身缺点,一无是处的,世上大概也就剩一个了。所以我才会觉得,小说中与我类型迥异的、春风得意的主人公都不够真实。也许普通人就该是小说主人公那种——思路清晰,永不失败,善解人意,而且还不畏艰险,不屈不挠。不具备这一切的,这世上就剩我了。所以我写出来的小说就:
“人物的情绪完全没有代入。”“主人公太幼稚了,接受不了,傻得想吐。”“把一个垃圾抬举成主角。”“出场人物太自以为是了。”“作者应该好好研究一下高中生,现在的高中生才没那么蠢。”“人物塑造得太浅薄了,实在读不下去。”
“那前辈你为什么要小余绫前辈来采风?”
我把目光从球场移到成濑身上。她双手抱膝坐在地上,不解地看着我:“九里前辈说是你建议采风的。”
“这……”
为了避开她的提问,我重新看向球场。只见小余绫在跟扎马尾辫的队长学握拍。
小余绫轻轻挥了一拍,高兴地笑了。
看来她很开心。
“其实,也不是非得采风,但也没什么损失。”
小余绫开始练习打球了。我看见队长很认真地在做指导,这时成濑突然问道:“小余绫前辈打算写什么小说呢?”
“嗯,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挺意外的。也许这么说不太礼貌。我,我感觉小余绫前辈并不需要小说。”
这话有意思。
“不需要小说啊?”
小余绫为什么会写小说呢?像她那种阳光世界里的人,不需要向小说寻求庇护,翻开书,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无须如此生活也总是明媚的。
小余绫转过头,甩了甩黑色的长发,露出惹人心动的笑脸。
“千谷君,”她拿着球拍跑过来,笑盈盈地说,“他们说能教我上场打一会儿,你也一起吧。”
“啊?不了,我就在这儿看看。”
“来嘛。”她突然伸出一只手,把我硬拽了起来。
随即把脸凑到我肩上,吓了我一跳。原来她不想让别人听到:“实际动笔的人是你,你得体验一下。”
“没说有主人公打羽毛球的情节啊。”
“我改主意了。小说需要反复斟酌,不断改变。”小余绫说着,又转向在一旁发呆的成濑:“成濑,你也来。”
“啊?哦。可我穿的是制服。”
“就一会儿,没事的。”
我根本没想过要在采风时打球,可小余绫说得也对。实际动笔的人是我。尽管麻烦,就当是为了工作吧。
队长很认真地给我们讲解了羽毛球的基本打法。时间太短,她只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就到球场上边打边教我们发球和扣球。我已经很多年没摸过球拍了,起初有些担心,不料我还记得些姿势。九里则很快就掌握了窍门,被队长大加赞赏。成濑不擅长运动,队长教了她好几种发球法,她都打空了,故而有点伤心。真是可怜。
至于小余绫呢——
她轻盈的身子跃了起来,没有准备运动服,就还穿制服。白衬衫吸足了球场的灯光,显得格外耀眼。百褶裙停在半空,灌满了空气,露出健康的大腿。她骄傲地挺起胸膛,胸前深红的领带随风飘动。
看到这情景无论是谁都会屏住呼吸。
用橡皮筋束起的头发上下跳动。
球在球拍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划出一道弧线后弹在地上。
小余绫得意地看了一眼在场边发愣的我。
球正好落在边线上。
队长对她这记漂亮的跳跃扣杀颇感震惊。
“耶。”她天真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引来一阵欢呼。
传说中的美女转学生正在羽毛球队打球。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体育馆门口一下子聚起了许多同学,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小余绫身上。
“人设太假了吧。”
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她不会的事啊?
不过可别再穿这么短的裙子蹦蹦跳跳了,从我的位置看过去不太雅观,当然我不会管这个闲事。
“那就试着打个比赛吧。”
虽然才练习不久,我们还是在队长的提议下,准备打一场简单的双打。当然这只是游戏,不少规则都省了。我跟成濑一组,九里跟小余绫一组。结果可想而知。只要小余绫挥拍就会引来场外围观女生的欢呼,同学们的热情和目光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我勉强地追着她打过来的球,心里想——
一个不需要小说庇护的人。无须逃避现实,永远光鲜亮丽的人生究竟什么样?漂亮、聪明、才华横溢,像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被很多人喜爱、接纳。为什么我们的人生如此不同?球网那头就像是另一个世界。我一边留心着球网那头跳动的身体,一边迅速跑向球的落点,奋力将它打回去。一个耀眼夺目的世界,跳跃其中的才是故事的主角,相形之下我不过是一个影子,阴暗的、空虚的、没人注意的影子。这种人当然创造不出好小说,塑造不出人见人爱的形象。
小余绫凌空一跃,围观的人群再次屏住呼吸。
上下和谐的互动压得我喘不过气。
被小余绫打回来的球擦着我的体侧飞了出去。一阵劲风掠过,我猛地悟出了自己不能把她的小说继续下去的原因。
*
采风后的第三天放学。
我依旧浑身酸痛。我平时又上体育课又打工,运动量并不少,可能有些肌肉用得还是不够吧。
文艺部活动室里,我一会儿往键盘上敲几下,一会儿又删除,反反复复了好几次。九里在离会议桌较远的地方安静地看书。小余绫则在我对面,一个劲往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大概前两天的采风给了她不少启发,本子上的字比平常多了许多。我瞥了几眼,看见上面都是台词和具体说明。只是她似乎并没想过要给我看,仅那几个字我很难掌握整个故事的脉络以及前后文的关联。如果她不光随便地口述几句,把情节都给我组织成文字就好了。
今天成濑没来。原本今天就不是社团活动日,她说要帮家里干活,没法经常参加活动。
“离校时间到了。”九里合上书说,我还盯着电脑上老也填不满的空白文档。
我看了一眼窗外,天空已经布满了晚霞。
“我回去了,你们呢?”
“啊,怎么办呢?”我踌躇起来。我有事想跟小余绫商量,却不知道怎么开口,白白浪费时间。
“算了,我另找地方吧。反正今天不用打工。”
小余绫也抬起头表示赞同。
“我也找个咖啡馆把思路再整理一下。”
“别太晚了,别忘了我们都是高中生。”九里跟个老师似的,说完站了起来。小余绫大概觉得他很滑稽,冲我使了个眼色。
我们跟要去事务室还钥匙的九里分开后,就出了教学楼。小余绫照例不愿意跟我并排走,她的侧面已经传递出这个信息。目前恐怕很难跟她交谈。
“干吗呀,那副表情。”我随口咕哝了一句。小余绫立刻瞪了我一眼。
“我说了,不想被别人误会。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看你背再驼一点,速度再慢一点比较合适。”
“我就这速度,你不喜欢,离远一点好了。”
我们俩互相瞪了一眼,然后同时背过脸去。我们上学都坐电车,从学校去车站走的是同一条路,所以怎么都会走到一块儿去。
我正想着,忽然感觉小余绫自打出了校门就没在我边上了,我很纳闷,便回头去看,只见小余绫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她眼睛看着远处。
已经是五月中旬了,日头越来越长,夕阳把整个世界涂抹得一片金黄。暮色中,小余绫诗止正一个人伫立在街头。
“喂,你干什么呢?”我叫了一声,她好像没听见,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穿着校服的柔弱身体。我顺着她的视线朝远处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大不了的。这里离都心很近,周围都是办公楼,出了学校不一会儿就能看到很多穿西装的白领。我有些不解地走到小余绫身边。
她双唇紧闭,微微发抖。
“怎么了啊?”
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就侧过头,若无其事地摇了摇,重新往前走,步履蹒跚。
“那个……”小余绫轻声说。我走到她身边,看着她的侧面:“怎么了?”
“你到哪儿去干活?”
“附近吧,坐电车,十分钟。”
“那带我一个。”
她这是怎么了?见我发愣,她不耐烦起来:“我改主意了。”
“啊,好吧,那到车站集合怎么样?”
要是被别人看到,误会了就麻烦了。我正打算按照她之前的意思先一步走到车站去,没想到却被拉住了。我赶紧停下脚步,发现她雪白的手指正抓着我肩上书包的一角。
她的手指苍白而无力,僵硬地拽着我的书包。小余绫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哦,那……好吧,一起走吧。”我见小余绫松了手,便直挺挺地转回身,按她的速度安安静静地往前走。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边走边用手按在胸口,想测测自己猛烈的心跳。小余绫就跟在我身后,我很想知道她现在什么样,却不敢回头。
我们上了车,一直到下车,都没有说话。小余绫好像很在意周围。可她不安的眼神却不像是担心被别人看到我们俩在一起,更像是在躲着某个特定的人。一路上,她不断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并非出于警惕,她看起来倒是有点精神涣散。
“喂,小心。”我一把抓住她肩上的书包。
一辆汽车从她面前飞驰而去。她耸着肩,停在原地。
“看路啊。”
小余绫看看我,眼睛瞪得大大的,一脸茫然。“啊,对不起。”她羞愧地低下了头。
“哦,没,我也很不想被别人看到,不过没人跟着,放心吧,”我多少知道小余绫在担心些什么,“是担心粉丝么?”
听我问,小余绫厌恶地点了点头:“嗯,大概我看错了。”
“那你走这边吧。这里小路上车很多。”
小路很窄,却常有车从这里抄近道。我让小余绫靠着人行道走,自己到机动车道这一侧来,省得她东张西望被撞到。
小余绫走着走着,突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瞅着我。
“干吗?”
“没什么。”她眼神傲慢,一个劲地打量我。和缓的风配合着她的脚步,轻轻吹动她的长发。
蓦地,她扑哧笑了。
“谢谢。”
笑颜如花。
我还以为她又出幺蛾子,这一笑反叫我不好意思了:“啊,就前面,前面那幢楼就到了。”
我语无伦次,慌乱地掉过头,用手指了指前面的大楼。
“不是咖啡馆啊?”
“小作业场,听说过吗?”
“光知道名字。还有这种地方啊。”
我们坐电梯上到要去的那一层,下来就看到一扇小小的玻璃门,门上贴着印有“沙箱自习室”的标志。推门进去,室内特殊的气氛立刻扑面而来——就像电视剧中常见的IT公司时髦的写字间,室内的白板上贴着杂七杂八的便条,以及手写的圆体字,钢制的书架上塞满了各类书籍,很乱。彩色的单人桌上,摊着一台台笔记本电脑,所有人相对而坐。屋子中央放着一张大圆桌,有个团体合作的项目组正围着一堆彩色图纸,在商量什么。
“哇,我还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他们都是来工作的吧?”小余绫好奇地四处张望。
“千谷君,好久不见。”由会议桌跟隔板围出的前台,打工妹矢花在负责接待。她的头发又黑又亮,甜甜的笑容很讨人喜欢。
“嗯,”我瞥了一眼桌上放着的电子钟,“两个小时吧。”
“好,那写一下名字,500块。”
“给我收据。”
“喂,你这是来约会?”
我在她递过来的登记簿上签了名,听见她小心翼翼地问,矢花打量着我身后的小余绫。
“工作啦,怎么可能约会?”
“啊,不是有人常说图书馆约会吗?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说小作业场约会呢。”
“到这种地方来能干什么?添乱。”
“可,可是,她很漂亮啊,你的粉丝?”
我不再理会小声嘀咕的矢花,把头转向小余绫。
“两小时500块,待一天的话1000块,可以吗?”
“哦,”她胡乱点了点头,看了看矢花,“那个,我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没关系,很安全的。”矢花把手放在前台桌上,探出身子说,“最近很多学生来这里。跟同学一起学习什么的,因为这里可以聊天,不像图书馆。哦,现在还可以跟闲着的大哥们学学电脑操作之类。你对编程有兴趣吗?”
我打断了矢花的介绍,朝空着的座位走去,是一个两个人可以对面坐着干活的位子。小余绫新奇地东张西望,她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类似咖啡馆、漫画茶馆,又不太一样啊。好奇怪的地方。”
“这里咖啡、红茶、果汁随便喝,还能帮着保管东西,尽可以放心地上厕所。出去了还可以再回来。电源和网络都随便用,如果你是用电脑,他们还提供充电服务。很不错吧。”
“你做广告啊?”小余绫嫣然一笑,“对了,到这里来干活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大部分都是干IT的吧,自由职业的程序员、设计师什么的,就是没有独立工作室的人。也有作家,春日井你认识吗?那个春日井启。”
“哦,我在派对上见过几次。”
“他常来这里,今天好像没在。”我扫视了一圈,没发现要找的人。
“你也常来?”
“嗯,在家有时精力不集中。构思好了,要着手写了就来。”
我们不再说话,各自继续手头的工作。
我打开笔记本电脑,看着几乎没怎么进展的文档。
有件事我必须跟小余绫商量,在学校我不敢跟她讲,不过今天我们一路上说了不少,现在开口的话也许我就不会紧张了。
“那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正在往本子上记什么的小余绫不解地抬起头。
“首先,我想问个问题,就是你以前不是说,小说可以励志吗?能具体说说吗?”她听我这么问,皱起眉头想了想,眼睛看着半空:“嗯,有各种情况吧。”
小余绫放下笔,继续说:“我觉得它能叫人直面现实的生活。”她直勾勾地,毫不含糊地,正视着我,眼神十分诚挚。
“什么意思?”
“如果人们在读书时,心里能生出一股力量。我希望大家凭借这股力量勇敢地直面现实的生活。因为痛苦也好悲伤也好,有了小说,人就一定不会被打倒,我想在小说中激励读者。”
小余绫的话叫我惭愧,随即又从心底讥笑起来,多么好听的漂亮话啊。一听就知道是不谙世事、整日生活在温室中的小女孩说的梦话。谁需要这种激励?读者想要的不过是开心的、好笑而又感人的娱乐体验。至于直面现实的勇气,没人需要。看看那些畅销书吧,都是只描写漂亮女孩的作品,无懈可击的女主角,被帅哥簇拥着,追求着。净是些现实中找不到的青春,看不到的美少女,不存在的名侦探,让人惊异的谜团,无法再现的阴谋诡计。大家想看的就是这类作品,没人想直面人生,畅销书根本不需要跟现实有联系。
“这次的作品,就像你之前说的,有些部分很残酷,很多情节都在戳读者的痛处。所以我觉得应该会对读者产生一些影响。我希望读者读完以后,哪怕向前迈出一步也好,我想创作一部这样的作品。”
如果是一个卖座的作者,她要写这类小说,也未尝不可,那她就可能始终坚信小说可以励志。
“你太会做梦了。”
小余绫根本不知道现实有多残酷。她这种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把书卖出去,还被无条件地大量印刷出来,成摞地铺在书店畅销书展台。她这种胜利者才会信口胡说,都是些玩笑而已。
“你太可怜了。”我还没表示同情,小余绫却说了出来。她皱了皱眉头继续说:“你看不见小说之神吗?”
没错,她之前也这么说过。她说她能看见小说之神。
“什么?什么神不神的?”
小余绫没有回答,挑衅地瞪着我。我避开她,看了一眼空白的电脑屏幕。
“你不是说有事要商量吗?”她步步紧逼,叫我难受。我被莫名的苦闷弄得心烦意乱,开口道:“我,我想,我希望你把主人公的形象改一下。”
她没有出声,大概没听懂我说的,应该是的,肯定是。
“什么意思?”
我不敢抬眼去看她的一脸迷惑,讷讷地说:“现在这个主角有很强的推理能力,却很不自信,性格又阴郁。我觉得她太幼稚、浅薄、不成熟,想法也太消极。”
“嗯,没错啊。”
“这个主角太不阳光了。”我把手伸向空白的屏幕,想象着该写上去的场景,用手摸了摸。
因为一直没用,电脑进入了休眠,我的几个指纹留在了黑屏上。看着活跃在阳光世界里的小余绫,我意识到,我不能去写这部小说。
“这样不行,她不适合当主角,如果要我写的话,结果可想而知。文章灰暗,没自信,没进展……除了叫苦,就是发牢骚,小说肯定会变得很无聊,读者绝不会喜欢,没人会对这种主角产生共鸣的。”
这就是我。
这个主人公就是我,伤害了别人,还那么孤独、阴郁,明明自己不好,还消极又任性,没有人会喜欢这么阴暗的人物。这种人绝没人喜欢。所以我不能写,否则只会让读者讨厌,书肯定卖不出去。
小余绫为难地说:“不会不合适的。我觉得她就是一个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中常有的形象,是我们应该去描绘的一个人物。读者可以把她跟自己重合起来。”
“你真无知。读者可不想看到一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他们不是来照镜子的。他们想给自己植入一个比自己强大、比自己漂亮、具有自己所没有的一切品质的理想人像。他们需要的是对自己的幻想。一个更阳光、更有活力的人。”
谁都不愿直面现实。
每个人都想躲进小说的虚幻中。
谁都不想看到一个深陷残酷现实的主角。
别人的批判教我懂得了这个道理。
“小说中最应该出现的,就是你这种人。你还不明白?”
“别开玩笑了。”
“普通人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有你鲜亮。他们生活在阴暗的角落,痛苦着悲伤着。所以没有人愿意在小说中重蹈覆辙。”
“我……”
这下无话可说了吧?
小余绫张着嘴,垂下了眼帘:“我,我不是那种人。”
“总之我希望你把主人公改成魅力十足的,受读者喜欢的那种类型。现在这样,我写不下去。”
“你确定不是在开玩笑?”
“我们不能光写自己想写的。很惭愧,我没你那样的才气,不是光凭爱好写作也会被接受的那种人。”
我说得够明白了吧?她这下懂了吧?
我盯着漆黑的屏幕,对她说:“你的故事很有趣。”
我又惭愧,又难受。不知不觉间,垂在椅侧的手已经被我握成了拳头。
“故事非常精彩,光整理那些情节,就叫我激动不已,我已经很久没这样了。真的是一个好故事,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读到它,所以要我来写这个主人公就完了,我不想让我写的垃圾主角毁了整本书。我希望它能畅销。”
我太了解这类主人公了。
这是我最擅长的,我相信我能比小余绫写得更好。她一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给人物设计出这样的性格和言行的。
但,这不行。
读者不喜欢这样的主角。
别让我再有那样的遭遇了。
不卖座,没人读,那任何作品就都不存在了。
怎么搞的?
我强忍着涌上来的情绪,不知不觉咬紧了嘴唇,低下头,不敢看小余绫。
“我,让我再想想。”沉默了半晌,小余绫答道。
*
“如果要写魔幻书,就得穿越,书名上加穿越两个字,再搞些超能力。当然主人公必须是天下无敌的人设,拥有独一无二的本领。这样准卖得出去。”我拼命地解释,并把畅销书的卖点都列举在活动室的白板上。
“成濑,你上去揍他。”坐在角落里翻着羽毛球入门的小余绫不客气地说。
“我告诉你,卖点很重要的。要知道,成濑是个新手,跟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可不一样。要是不在书名跟故事内容上做些文章,书店里哪有读者会去翻她的书?”
“你们不是在说参加轻小说新人奖投稿的事吗?”小余绫不解地看看我,耸了耸肩,“现在就去想书好不好卖干吗?这种事以后编辑会教她的。而且你说的那些早都过时了。你太小瞧轻小说了。”
“傻瓜,我哪有小瞧?轻小说可比一般文艺书难卖,竞争最激烈了,好不好?想要在那里站住脚比一般文艺书要难上几倍呢,所以我们才要精心策划。”
“那个……”坐在会议桌一旁安安静静听我说话的成濑,举起手,“我,我已经,决定好写什么了。”
这是放学后在活动室发生的事。
成濑说她打算参加轻小说新人奖的投稿。因为她要我给点建议,我才帮她在白板上列出了必胜攻略。九里跟往常一样在角落里啃他的文艺书。小余绫大概用经费买了本羽毛球入门,她边翻书边好奇地瞟我们两眼。
让我再想想。上次她留下这句话,至今没有下文。
“你打算写什么?”我暂且盖上笔帽,问成濑。
“嗯,那个……”她蜷缩着身子,难为情地说,“把神剑少女……”
“哦,原来如此。”
“啊,那个,当然,我想全部重写,只保留原先的设计,人设和故事统统换掉。”
“这样啊。”我摸了摸下巴,思忖了片刻。
《神剑少女与最弱勇者》是成濑的长篇小说,她给我看过。一看书名我就知道她初中时受了不少轻小说的影响,而且故事内容、情节展开以及文章的表现力、描写手法也带着初中生的稚气。关于她这部作品,我之前已经比较严厉地评价过了。
“还是……不行吗?”成濑毫无信心,垂头丧气地说。
单从技术层面来说,她远远赶不上初中就出道的不动诗止。就连我这种最蹩脚的作家,恐怕她也够不上。
不过……
“不,如果你在人设和故事结构上再调整一下,情节上做些大改动,应该可以的。”
她给我看的《神剑少女和最弱勇者》是部魔幻风格的轻小说。故事是这样的:
在神话时代,有人造出了52把本领各异的特殊魔剑。虽说统称魔剑,却形象各异,有的像斧有的像枪,分别代表不同的人格和思想,且能化为人形。主角是其中的1把,名叫伊利夏尔。52把魔剑在不同年代不同剑客的手中流传,只伊利夏尔除外。伊利夏尔在魔剑中最不锋利,魔法又少,且性格粗俗顽劣,没有人愿意用她。然而,有一天一位勇士得到了神的赞赏,决定送一把魔剑给他。这位勇士无能又无力,性格懦弱,心中却蕴藏着无人可比的勇气。神打开摆满了魔剑的宝库,让勇士挑选一把称心的兵器。不料,勇士既不要最锋利的宝剑,也没选最具魔力的神枪,却挑了一把最没用的。因为他觉得这把魔剑最漂亮,仅此而已。
于是勇士就跟他的剑开始了冒险之旅。
“老实说,这个故事太烂了。不管是人设,还是情节发展,都太烂了。”听我这么说,成濑把脸埋在了桌子上。
“你没事吧?”小余绫见成濑趴着不动,担心地问。
“不过,问题也就只出在烂上。就是,怎么说呢?多打磨一下就好了。因为整体基础不错,技巧上再加强一下,就没事了。”
“嗯……你这算表扬吗?我不太懂。”成濑从桌上慢慢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尴尬地咕哝了一句。
“光是技术问题的话,锤炼锤炼就好了。像感觉、能力什么的,没法学的,我也不会教。能教的我今后都会教你,别担心。今天我们就先定一下主人公的人设。”
我拿板擦把白板上的字擦掉,又列出几条应该确定的条目。名字、年龄、出生、目的、不足、性格、优缺点。
“主人公很关键。”我抱着胳膊,俯看着成濑。
她很认真地把白板上列出的条目都抄在了本子上。
“好了吗?主人公必须能给读者强烈的代入感,别用读者讨厌的、无法代入的元素。一旦读者不喜欢,就没人读。特别是那种消极的、卑怯的、任意伤害女孩子的渣男,绝对不行。太差劲,绝不能用。”
我激动地解释道,成濑困惑地眨着眼睛。
“按照这种观点,你给我看的《神剑少女》,里面的主人公由利就绝不会有读者喜欢。他太优柔寡断,没自信,剑法又差,很多事都要同伴来帮忙,叫读者看了很不爽。心理描写上也太紧张、卑怯,完全不懂伊利夏尔的少女心,伤害了她。这种人读者肯定不喜欢。”
“可,那……”成濑想反驳。可半张着嘴,没吐出一个字,她张了几次嘴又闭上,到底还是没说话。
活动室里很安静。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把我的半边身子晒得暖暖的。九里只是在一旁偶尔翻动一下书页。
“成濑,你说啊,”静默中,小余绫从翻看的书本中抬起头来,催促成濑,“你不说,人家不会懂的。”
我皱紧眉头瞥了小余绫一眼。她根本不理会我,只盯着成濑。
“哦,好,”成濑点了点头,“嗯,我同意前辈的观点。但,这个故事是……一无是处的由利,凭他的善良和勇气,和,同样一无是处的伊利夏尔……那个……我也说不清……就是和伙伴一起,收获了自己本来不具备的、珍贵的品质这类故事,所以……”
“那你最好先出道,卖座后再来写这种故事。”
“喂……”小余绫刚准备批判,立刻被我举手打断了。
“如果你是一个卖座的作家,那你写什么都无所谓。可以不考虑流行和读者的好恶,只写自己想写的。可你要当职业作家,那就得靠小说糊口。你每时每刻都得考虑供求关系,不断地给读者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产品。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你的轻小说就会被叫停,你再想往下编,也没机会了。你愿意这样?”
成濑无言以对,愣愣地张着嘴。
小余绫没说话,对我怒目而视。
“你把由利的性格改一下。虽然书名上有最弱二字,但轻小说一般不存在真正弱爆的主人公。通常他们都怀揣一种不为人知的神秘力量,要把他改成因为某种原因暂时发挥不出魔力。当由利和伊利夏尔相遇后,他的潜力就迸发出来了。善良和勇敢这两个特性可以继续用,只撇开没自信、卑屈的一面,设置成让读者喜欢的,天下无敌的男子汉形象。”
“那……”成濑插嘴道,她握紧手里的笔,向我挑战,“前辈,你真的,喜欢这样的主人公?觉得这种角色才有代入感?”
“我怎么想无所谓,关键是读者怎么想。你不是想当职业作家吗?”
“可,这……”她低下头,痛苦地喃喃道,“可,我也是这样的啊。”
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瞅了眼她的手。刚才紧紧握笔的手已经松开了,可成濑并没有搁下它,相反还用双手把它拢了起来,她说:“我,就很没自信,自以为理解别人,又伤了别人,这种事,很多。”
嗯,我明白,成濑。
我们总是失败,老做错选择。
我也不懂别人的心,也很多次伤害到别人。今后也仍然会。
如果想好好刻画一个人,如果小说真能励志,那必定要描写他们的错误和丑态。所以我经常让主人公犯错,描写他们失败、受挫、受伤,然后从中学会更坚强地生活。所以我才会傻傻地想通过自己的创作激励那些不断犯错、不断受伤的人。
可小说并不能励志。去激励读者直面现实?读者不喜欢那样的主人公,主人公必须带给读者幻想。那些失败的,犯错的形象只会叫读者反感。
主人公不能失败。
就跟人生一样,不能失败,必须讨大家的喜欢,一失足成千古恨,没法雪耻报仇,也决计无法从头再来。正如他们告诉我,一旦读者不买账,这辈子就完了……
“主人公的行为无法理解,言行太过幼稚,不认同,看了32页就放弃了。”“男主角不懂得女生的心,差评。”“主人公就是个没用的狗屎。”“主人公太没用了,不好看。老自以为是,伤害到别人,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讨厌的人。”“太磨蹭了,果断放弃。”“强烈不推荐”……
我不想让成濑也跟我一样。
可我……
泪珠从成濑愕然的双眼中滴了下来。
“哎,别……”我看着默默流泪的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把她说哭了,伤了她。
我又搞砸了。
“哎,不是的,我不是想批评你的作品。你写的这个故事也是成立的,只是,只是这样的作品最好等到你走红以后再写。”
成濑轻轻地摇了摇头,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不,我,我很不讨人喜欢,总招人嫌弃。那么,这种人就不能成为主角了?就不被认可了吗?我想到这个……”
“这……”
她抽泣着,不停地用手背抹自己的脸,肩膀上下起伏。我紧张地看着她。
“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故事,不管是谁,都有故事……所以,我觉得任何人都能成为主人公……我希望这样……我是这么想的。”
每个人都有故事。
任何人都能成为主人公。
真的吗?
也许吧。
可,可这种作品,卖不出去的。
静静的活动室里,只听见伤心的抽泣声。
一声脆响。
小余绫诗止啪地把正看的入门书拍在桌上,站了起来。
窗外照进来的阳光洒满她的全身,她看着我,既不生气也没有挑衅,只是下定决心了似的,直愣愣地盯着我。
“咱们赌一把。”
这话说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叫我发懵。
“如果我赢了,主人公就原封不动,要是我输了,就按你说的改。”
“什么意思?这么突然。”我看见小余绫眼里有一团奇怪的火焰。我懂了,她不是指成濑小说中的主人公。
是她那天还没有答复我的事。
她是在拿我们那部小说中的主人公做赌注。
“打赌?怎么打?”我惴惴地问,小余绫却嫣然一笑,她嬉皮笑脸地说:“这不是明摆的吗?打羽毛球。”
*
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被刺激得无比焦躁。
球网那头仿佛另一番天地。
一身运动服的小余绫站在场中,她握着球拍,试了试弹性,又挥了几下。站在她身边的是一个叫中口的女生,在班上跟她关系不错。两人交谈了几句,中口便把一瓶运动饮料递给小余绫。小余绫装得像猫一样温顺,她感激地笑了笑,把瓶子凑到嘴边,中口还怪难为情的。
我也轻轻地捏住球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当我把目光投向场外时,才发现周围已经站满了观众。班上的女生们高声叫着小余绫的名字。围观的女生很多,男生也不少。好像各个年级的学生都被我们的这场比赛吸引过来了。
“他们都是从哪里得到消息的啊?”
有关美女转学生和平庸小男生之间的一场羽毛球较量,仅在小余绫向我宣战的第二天,就被九里和古宫弄成了校园里的一场大赛。就连只见过几面的新闻部部长和背着大相机的摄影部同学也到场了,简直不可思议。据说要了解一个学校的学生到底有多喜欢凑热闹,那只要看看校风和学校活动,就能立刻见分晓。
站在球场上的小余绫集中了太多的声援和视线,光芒四射。
在场的人当然不会注意我。
“根本不在状态啊。”偶尔也能感觉到有人在看我,可一听见他们议论那小子是谁,干吗要跟小余绫打赌的时候,我就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好像在追小余绫吧。”
“啊,真的吗?天啊。”
“听说要是输了的话,就不许再在小余绫半径100米的范围出现。”
喂,那我不就不能进教室了吗?我不上学了啊?
小余绫让中口退场,自己拿着球拍站在场地中央。
她穿着雪白滚红边的运动服,体态苗条身姿玲珑。
她挺胸抬头地站着,那对山丘的优美曲线叫人很自然地浮想联翩。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没错,在场的所有男生一定都是冲着这个来的。她从红色短裤露出的两条腿,又那么修长,叫人心烦意乱。
可我不能输。
即使围观的人不知道我们在赌什么,可这场比赛我跟小余绫都不能让步。
我赢了就能修改主人公的人设,我输了就得照原样写。
那样绝卖不出去。
一定会被大量退货,被读者批判,没法加印。“对不起,千谷君。”这个熟悉的声音又将响起:“这次的销量也不好,下次不出了。如果你还有什么新的题材,就把主人公设计得阳光一点。最好是有担当、长得帅又让人羡慕的那种,让厌倦现实生活的读者能轻松阅读,这样可能还有机会。”
我必须赢。
我不想毁了这本书。
周围已经不闹了。
站在场边的羽毛球队队长晃动着她的马尾辫,用大嗓门广播似的跟大家解释这次比赛的宗旨。
“所以说呢,今天参加比赛的都是初学者,就一局分胜负吧。中途暂停一分钟,喝喝水,大家都别倒下了。裁判就由我,不才的羽毛球队队长古宫优子担任。对了,羽毛球队还在招收队员,如果有同学感兴趣,请跟我们联系,不要客气啊。”队长说完张开双手,场上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队长满意地点了点头。
我们猜拳决定发球权,小余绫赢了,她先发球,我站在右边的底线处。
小余绫透过球网看着我,大方地笑了:“有信心吗?”
“开什么玩笑。我初中时可是打过一年羽毛球的,怎么可能输给刚拿球拍的家伙。”
“哦?采风那次你不是输得很惨吗?”
“那个,我是手下留情了。”
而且当时跟我搭档的是成濑那个运动白痴。
小余绫哼了一声,缓缓地把球拍朝我伸了伸。
像宣布要打本垒打的击球手似的。
“你弄个故事我看看。”从她粉色的双唇间吐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意思?
“右侧,小余绫,文艺部,左侧,千谷,文艺部。小余绫先发球,比赛开始。”
队长吐出一长串咒语似的复杂词组,比赛开始了。
小余绫挥拍把球送了过来,她发球很稳,完全不像是初学,球直直地擦着球网飞到了前场。这是我比较不擅长的反手区,我赶忙翻过手腕去接,用力过猛,球拍把球弹到高处,划出一道抛物线。我心想不好,可已经迟了,一个头顶扣杀!小余绫敏捷地钻到缓缓落下的球底下,猛地一扣,空气中传来一个清脆的爆裂声,球到了我的身后。
“一比零。”队长嗓门特别大。
“小余绫得了一分,她是说一比零,现在一比零啊。”顿时全场欢声雷动,夹杂着叫小余绫加油的喊声。
我用球拍挑起羽毛球朝小余绫掷去。她单手接过球,大大方方地笑了:“很轻松就能赢你哦。”
“不是你才得一分吗?”
又是小余绫发球,她还是刚才那个路子,球打在前发球区,如果她故意这么打,就太恶心了。遇到初学者肯定不会去接的,但我朝前跑了几步,跳着打了一个正手球。可球刚飞出去,就被小余绫迅速地接住并漂亮地挡了回来。距离有点远,我赶紧追过去,在刚能接着的地方猛地挥了一拍。然而球拍什么都没打到,我打空了,羽毛球狠心地落在了地上。
“二比零。”
场上又是一阵欢呼。
“真棒。”不知道谁喊了一句。
“小余绫诗止好厉害。”
阳光世界里的她,总是炙热地灼烧着我。
她让我无法呼吸,饥渴焦躁,并嘲笑我的一无所有。
然而比赛仍在进行。我追着她大力的扣杀到处跑,虽然中途好不容易得了一分,可后面连续的几个来回我稍一疏忽,就听见清脆的扣杀声朝我袭来,我没能连续得分。
“换发球,四比一。”
我一边捡球一边看了看球网那头。小余绫在用手背擦额头上的汗。大部分的人都在给她助威,声势浩大。她真的是特别适合当女主角的那种人。可我呢?柔弱的我在场上跑了几个来回,早已气喘吁吁,却只得了一分。赢不了的。像我这种活在暗处的人,哪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
不行,我不想了,我轻轻甩了甩头,调整好呼吸。
我真觉得自己很讨厌。总是这么轻易放弃,难怪当不了主角。故事里的主角,都不会放弃,一往无前。我学不来,一点也学不来。
我跑起来,拼命接起小余绫的发球。球弹得很高,她凌空一跃,把球又打了回来。我对她这一反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挡了回去。球被推着飞出去,掉在了对方的网下。
“换发球,二比七。”
总算又得了一分,还差五分。
可我不能放松。球网对面,小余绫正在看我,脸上挂着优雅的笑容。我把球发过去,连打了两个后,她口中吹出一口气,跳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迅速打出了漂亮的扣杀,动作丝毫不输给羽毛球队的队员。
“换发球,八比二。”
她不是说以前没打过羽毛球吗?撒谎也得有个度嘛。
奔,跑,追,挥拍,挡,接。追不上,接,够不上……我呼呼地喘着气,不断向前移动,继续拉锯。欢呼,加油。我被这激烈的场面搞得焦躁不安。
我从小就没什么特长。小学时,个子最矮,每次排队都一个人双手叉腰站在排头。为什么就我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只要老师一不注意,身后的同学们就开始窃窃私语,只有我站在最前面,得始终保持叉腰的姿势。所以我总觉得自己是从那时候起就被下了咒语,没法跟同学说话,也永远打不进热闹的朋友圈。
我羡慕那些有所长的人,他们身边总有追随者。他们有流行的游戏、漫画,会快活地跟别人大声聊天,他们不用察言观色也能与人交谈,他们不需要任何道具就能吸引别人的注意。这些轻易就能聚集人气的本领叫我好生羡慕。
不管我怎么跑,怎么追,怎么一次又一次挥动球拍,我还是那个阴郁的人。
我是总在爸爸书房中读着艰涩小说的怪孩子。班上的同学都在热烈地讨论电视节目,我却一直跟电脑说话。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不懂的关键字,就像别人跟朋友询问昨天的情况、打听彼此的消息那样,我一个劲地往搜索引擎输入字符。不懂的、不知道的、不认识的字,我都学会了。我第一次写小说才小学四年级。
我到现在都很后悔。
有那个闲工夫写小说,为什么不跟大伙儿聊天?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把我也带进阳光世界里去吧,让我跟你们一起玩儿。然而,同时我又觉得,像我这样天生阴暗的性格,即便在那个世界里晒太阳,也一定会写小说的。
为什么我会写小说呢?为什么?
我保证不再踏进那个世界了,就像渴望人类世界的吸血鬼故事一样,我生来就是另类。
“前辈,加油啊。”场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助威。
我伸出球拍去接对方的球,没接到,球落在我身后,小余绫又得了一分。
我朝助威声发出的方向看去,是成濑,她在看我。
“11比4。暂停。”
我走到场外去擦汗。这时成濑起身向我走来:“前辈,没事,还有机会。”她说着递给我一瓶运动饮料,我本能地接了过来。
“不,不一定,她太厉害了。对了,你为什么帮我?”
“可不是我一个人哦。”成濑说着,转过身。我看到站在后边的九里,永远面无表情的他只冲我点了点头。
“哦,谢谢。”我喝了一点水,把瓶子还给她。她两只手接过去。
“那个,我不太清楚你们两个到底在赌什么,”成濑看着手里的塑料瓶说,“开始我还以为是为我书里的主人公,不过,应该不是吧。”
“啊……”我解释不清楚,挠了挠头。
“那我也……”成濑突然抬起头,看着我,刘海轻轻一动,“我读过前辈登在部刊上的所有作品。”成濑眼神诚恳。
“我觉得,要说代入感的话,前辈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一愣,一时不懂她的意思。
“时间到,赶快回来。不然就取消比赛资格了。”
古宫队长挥了挥手示意我赶紧上场。
我重新站在球场上。
小余绫不慌不忙,心平气和地站在场上。
让我做主角的小说。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哪有什么故事。没人会把我写进小说,也没人愿意去读。编辑也不会同意的。也许能编进写作的反面教材吧。因为我这个小人物太一无是处,空洞,没有情节,阴暗又平凡。
球网的对面才够绚烂。
那是人们所喜爱的,让读者向往和引发共鸣的世界。
不过,即使无人问津,我,还是我,活生生地在这里。
奔、跑、打、挡、追、送。
我气喘吁吁,上蹿下跳,追赶着羽毛球。
失去一分,又失去一分,尽管如此,我仍奋力扣杀,去抢比分。
故事的主角。
如果可以,我也想过要当。
可,没能实现。一旦读者不喜欢就结束了。一旦失败就全完了。离开了读者,便不再有小说。不加印,书就只好堆在仓库里,没人看。这就等于不被社会,不被世界接受。跟受打击,被唾骂,被厌恶,被排斥一个样。
“可我还活着。”失败算什么,伤心算什么?虽然我痛苦、难过、悲伤,一无是处,没有读者喜欢,只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我仍努力地活着。
这样不行吗?为什么我不能当主角?大家为什么要放弃我?说不需要、讨厌我了?
我好后悔、痛苦、悲伤,我火冒三丈。
“你就永远不会失败吗?”我大叫着,挥舞着球拍。
“你就能完全理解别人的心情吗?”我大叫着,把球击落。
“你就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在场地上奔跑着,鞋底擦在地板上,发出阵阵悲鸣。
“谁一生下来就这么完美?”我在朝谁发火?对阳光世界里的她吗?还是那些讨厌我小说主人公的读者?不知道。可我仍在喊。语无伦次,支离破碎,可我还要大声呼喊。
主人公一无是处又怎么样?
“你不服气,就证明给我看啊。”球网那头小余绫跳了起来,其实她并没有说话。我就像在编一部小说,被我创造出来的人物自然地在进行对话,而我编出的小余绫正凶巴巴地向我怒吼。
“你不服气,就证明给我看啊。用你的小说,你创作的小说,证明给我看吧。”
我做过。
到目前为止,我一直都在这么做。
不止一次地努力过,可都没用,都不受欢迎。
“我不想再失败了。”我在场上跑着,击打着羽毛球。
“不,只是你厌烦了你自己。因为被人嫌弃是痛苦的,所以你让自己讨厌自己,所以……”
所以,我不打算写小说了。
小余绫在球网那一侧跳跃着,大力扣杀。
而我却叹息着,痛苦地流泪,沿着预计的羽毛球轨迹,挥舞球拍。羽毛球撞在拍子上弹回小余绫那边,她一疏忽,没接住。
“换发球,16比17。”
我这才发现比分已经如此接近。
欢呼声将场面推向了高潮。我听见为小余绫加油的女生尖叫的声音,还有成濑的声音。听到这些声音,我不禁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置身在灿烂的光环中。
小余绫喘着粗气,用手背擦了擦汗:“你也挺拼的啊。”
“必须的,”我也气喘吁吁地答道,“怎么能输给一个新手?”
“你也不过就打了一年,”说着,小余绫笑出了声,“不过,比赛还真得这样才带劲。”
“拼了,保证赢你。”
“别说大话,再加一条,输的得请赢的吃蛋糕。”
“正合我意。”
小余绫接起我发的球,退到后场。
我感到浑身发热,呼吸急促,平时没用的肌肉都被调动了起来。体育馆里原本是照不到太阳的,这时却仿佛充满了阳光。到了这个份上我无论如何都要赢。我感觉自己干渴的唇边泛起了动物的狞笑。而站在球网对面的小余绫手握球拍,也在信心十足地朝我微笑。
*
风吹在身上好舒服。
为了平复一下兴奋的身体,我走出体育馆,在水龙头边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拿过成濑递来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比赛打得难解难分。小余绫的球准确而有力,就是招数比较固定,这也是为什么后半场我能把比分追上来的缘故。
“前辈,祝贺你,赢了呢。”成濑弓着身子看着我说。
“赢了呢?你很意外?”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急着解释的样子很有趣,我不禁笑了出来。
这时,穿着运动服的小余绫从体育馆走了出来。她黑色的长发还绑着发圈,梳成一个马尾巴。我呆呆地看着她朝水池走去,发梢摇动,体态轻盈。
她用自来水洗了洗脸。水龙头流出的水,变成亮晶晶的水滴,沾在她红润的脸颊和散落的发丝上。她抬起头,很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嗯,好爽。人还是需要不时畅快地运动一下。”她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了擦脸,朝我走来。
“前辈,就差了那么一点点呢。”小余绫听成濑这么说,笑了。
“是啊。不过后来我体力跟不上了。没想到他的身体比看上去好很多。”她拿眼瞟了下我。
“哦,我每天打工,体力肯定比你强。”
“不过,还是蛮开心的。”小余绫莞尔一笑。她的刘海上还沾着水珠,一闪一闪的。大概她光洁的脸蛋太漂亮了,我竟看得呆住了。
小余绫到我身边坐下,我一紧张就找了句话说:“开心?输了还高兴?”
“嗯,很开心,”她望着蔚蓝的天空,“你呢?”
“嗯,”我想着刚才的比赛,笑了,“很开心啊。”
后半场,我们的比分咬得很紧,痛快得差不多都忘了自己是在比赛。
“我也特别开心,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要不是你跟我说,我都不可能有这种体验的。”她太光彩照人。
我不敢继续盯着她,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不知怎的,我想到一个画面——在夕阳映照的活动室里,小余绫寂寥地看着桌子,似乎在想象一个光辉灿烂的世界。她垂下了两排好看的长眼睫毛。
成濑问,如果采风不重要,为什么要建议小余绫去采风呢?我很难堪,没法回答她,其实答案很简单。当初我被九里邀去采风时,就特别期待,也特别开心,所以我想跟她分享。
或许,因为那是个阳光的世界。
生活在其间的她,也愿意憧憬一下光明。
“你提出一起去采风的时候,我好开心。很高兴你会叫上我。”听到这,我突然抬起头。
她缓缓地侧过脸,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觉得你能这样帮我,你身上一定有故事。”
为了让我听得清楚些,她微微朝我身边凑了凑。离得太近,我敏感地觉察出她汗涔涔的身体,这叫我有些激动,我双颊发烫却并非运动后出了汗,而是其他缘故。小余绫粉色的嘴唇挂着甜甜的微笑:“所以我想看你写的小说。”
“还有,谢谢你叫上了我。”
我敛声息气,垂下视线。
任何人都有故事。成濑说她希望如此。我讨厌自己——这么卑微、常常失败,永远长不大,我讨厌这样空洞的自己。正因为连我自己都不喜欢,读者当然也不会喜欢我塑造的人物。
那逃开它、忘记它就容易多了吧。尝试写一些令人向往的形象,人见人爱的角色,更容易一些吧。
然而,正因为如此,兴许我才不该脱离我这类的人物。
我还得继续写。如果我也有故事的话,如果能让我负责整个故事的话,哪怕就一次……
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的小余绫说:“我不打算修改主人公的人设了,你别误会,你请我吃蛋糕好了。”
小余绫莞尔一笑,立刻同意了。
我回去以后,一定会马上坐到爸爸用过的那张桌子前,长久地盯着电脑上空白的屏幕,去思考如何描写这个一无是处的主人公。
主人公是一个不知好歹的、胆小的、不懂别人心情的、常常失败的人。他跟我太像了。只有我能把他写出来。如果有人想看的话,那他们一定也是天天咬紧牙关、忍着眼泪,苦苦生活的人,就跟我,跟主人公一样。
任何人都有故事。即使很空洞,我也要写,用胸中喷涌的眼泪浸湿笔尖去创作一个故事。因为不管多么丑陋,只要还有激情,我就能一直写下去。
不够坚强也没关系。
失败也好,不受欢迎也好,就算一次又一次遭受打击,我也一定要写下去。我要告诉翻书的读者,你也可以成为故事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