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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四章 故事结束了

纱窗开着,我听到窗外虫鸣阵阵。

我不再码字,深深地陷进椅子里。六月的天真闷,汗水从额上流了下来。我看了看钟,已经快12点了。这么说我已经专心地写了两小时。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思考接下来该写些什么,一边开始清洁浴缸。妈妈上班去了,要明天回来,所以今晚只有我会去用浴缸。虽然这有点费水和煤气,但浴缸之于我就像一个灵感的宝藏。我常常边洗澡边任由思绪在小说里驰骋,一些意想不到的情节和感人的句子偶尔就会冒出来。

现在我手头正在弄第三话的中间部分,主人公发现了有助于她推理的重要线索,之后她便要在结论上费一番功夫,可以说这一场是第三话中最精彩的一个部分。

好久没打羽毛球,我把这次较量带来的感受都写进了小说。准保小余绫读后大吃一惊。不过接下来怎么写,有点伤脑筋。如果写不好,恐怕读者就体会不到出场人物心里的苦恼。应该还有更贴切的写法、更精彩的台词,我必须想出来。

因为临近期中考试,我和小余绫的工作进度都受到了影响。可出版社那边的计划并没有停,前两天碰头时,河野向我们传达了公司的一些重要意向:她所属的部门共同参与开发了一个新水准文库的项目,打算在刊发第三季时,收入我们的作品。

“考虑到发行时间和校对所需要的时间,你们必须在学校进入期末考试,也就是七月初,把完成的原稿交上来。时间上有些紧,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俩可以试一下。”

听河野的意思,她觉得我写第二话时速度比预计的快,所以立刻跟部长申请,让我们加入这个新项目。如果能参与到新水准第三季,那肯定会成热点,发行量也就有了保证。这确实是一次绝佳的机会。虽然日程上有些紧,我和小余绫还是爽快地答应了。不过,当我看完给我们的新水准企划书时,便向小余绫提出了几个我感觉有些意外的问题。

“总的看来,他们是要把所有的发行作品都弄成一个系列,那我们这本是不是今后也要做成系列?”

小余绫也看了一遍企划书,她仰起脸,点了点头:“嗯,一开始河野小姐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她说,接下来该看看不动诗止写的系列了。”

“千谷君你也一样,诗止至今都还只是写单行本。”

原来如此,我暗自点了点头。我跟不动诗止都没写过系列,每部作品都是单独的。以前我在工作中也听到过类似的意见。现在的读者更希望读到作者的系列作品而不是单独的一本。你怎么不写个系列呢?小余绫听见我问,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每个故事写一本,结果主人公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没法再继续了嘛。”

她的意思就是不能画蛇添足。这做法倒跟我很像,我对她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近感。

“我没意见,你呢?”小余绫听我这么问,又看了一眼企划书,点了点头:“是啊,这次的作品每完成一部分,我对出场人物的好感就增加几分。正想说如果能这样不断地滚下去,弄个系列倒也不坏呢。”说着,她看了一眼坐在边上的我,笑着问道:“对了,你没写过系列?”

“我……”

等我洗完澡回到房间,就听见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我有点纳闷,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小余绫诗止。我吓了一跳,以前她可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我倒是为小说的事找过她几次。

“喂?”我小心翼翼地接起电话。

“千谷君?”电话那头传来她激动的声音,继续说道,“那个,我已经把第四话想好了。”

“啊?”

她的语调又高又柔,像飞在天上的羽毛。跟她平时冷冰冰,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傲慢完全不同。难道借助电波,一个人的声音就能变得这么温和可爱吗?

“这次绝对是杰作,虽然有点像自夸,不过真的很好,不枉我苦思冥想了这么久,啊,对了,我现在就去你那里。”

我愣愣地听着她那一番连珠炮。

“现在?什么?已经半夜了啊。”

“我想早点讲给你听啊,我专门要跑去告诉你啊,你且高兴吧。对了,到车站来接我,再见。”

她不等我回答就挂了电话。

“搞什么?”她是说要来我这儿的车站吗?已经这么晚了。紧接着我就收到一条只有四个数字的短信,是时间,她应该半小时后就能到车站。

小余绫虽是转学生,期中考试却稳稳地拿了个全年级第一,得到了全班同学的交口称赞。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准备考试,她在第四话的情节上下了大力气,昨天在文艺部活动室,她也一直苦苦思索。谁跟她说话,她就跟野兽似的大喊大叫,恶狠狠地瞪着人家,所以谁都没法跟她商量。大概她已经把难题解决了,所以现在心情特别好,好得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分享。我特别理解她的这种情绪。一部小说完成后,总是特别想给人看,然后听听别人的感想。别看她是个高冷的畅销书作家,在这一点上还是蛮可爱的。

这时,窗外响起了隆隆的雷声,风把雨点吹进纱窗,转眼间就大雨倾盆了。我赶紧关了窗,拿上两把伞出了家门。这两天天气变化频繁,时不时会有暴雨,看来夏天已经到了。不知小余绫出门时有没有带伞……

结果,小余绫站在车站改札口外,浑身淋成了落汤鸡。

她穿着夏天穿的薄衬衫,下身是小碎花的短裙。不过,她头上那顶白色的报童帽因为淋了雨颜色变得很深。斜打过来的雨水弄湿了她的裙子,露出的雪白小腿就像刚洗好的水果一样沾着水珠。而她的衬衫也因为淋雨,透出一大片柔软的皮肤,连里面穿的背心线条也清晰可见。透过沾了细细雨珠的宽边黑框眼镜,她怒气冲冲地瞪着我。

“别乱看。”

从帽子里散落出来的头发贴在淋湿的脸颊上,她双手抱着身子,瑟瑟发抖。

“没,哦,没事吧?”

“没事,”小余绫垂下眼帘,“快,找个店进去。”

“可是……”不管怎么看,她都湿得够呛,她就一直这么在电车里吹冷气的吗?肯定冻坏了。

“想笑话就笑吧。”小余绫拿出一块很小的手帕擦着身体。

现在就算进了商店,店里也有冷气,反而更冷。

我犹豫了片刻。我总是很难下决心,优柔寡断得叫人讨厌。

改札口前人很多,有些也淋到雨的人哀叹地往外走。车站前面的环路上停满了来接人的汽车。

没办法。我知道自己将来肯定会被恨死,可即使如此也好过让她感冒。

“到我家去。”我递过一把伞说。

“你家?”小余绫不再逞强,她的脸色不好。

“十分钟就到了。去洗个澡,否则要生病的。”

我的比喻可能不太恰当,现在小余绫看我的眼神就像放在纸箱里的弃猫。其实我从来没见过弃猫,只是看到她就联想到了。不料她并没有反对,只是有气无力地接过我递给她的伞。

*

小余绫站在玄关那儿没动,我扔了条毛巾给她:“先擦擦脚,进来吧。”

“打扰了。”小余绫嘟囔了一句。她弯下腰去擦脚,我看见她浑圆的肩膀从湿透的衣衫中露了出来,不禁呼吸急促。我忙背过脸去,做了个深呼吸。

我带她去浴室,猛然想起应该先告诉她另一个地方,就转了个身:“先带你去我妹妹屋里吧。”

“为啥?”

“你总得换衣服吧。你去拿,总之……你洗澡的时候,我把换洗衣服拿去浴室的话,反正,就是很麻烦啦。”我说得结结巴巴,小余绫轻轻哼了一声,也许在笑,她跟在我后面,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先挑两件换洗衣服。”我推开妹妹的房门,打开灯。这间屋子几乎没怎么用过,不过倒还整洁。屋里摆着妹妹小学时用的一些东西,都放在书桌和小床上,当时她还很健康活泼。我指着衣橱:“这里边都是出门穿的衣服,你应该合适。至于睡衣和家居服,有的带到医院去了,有的在洗衣机里。”

“可,你妹妹会不会不高兴?”

“那穿我的?”

“死也不要。”她脱口而出。

“那就穿我妹妹的。有些她都没怎么用过,跟新的差不多。如果是让不动诗止穿了,她一定高兴死了。”

当然我还可以把妈妈的衣服借给她,只是这很容易穿帮,后果可想而知。

“我的房间在那边,有事就叫我。去泡暖和点吧。”小余绫抱着一堆换洗衣服,我把她推进了浴室,自己则去了厨房。我倒了一杯牛奶,一口气灌了下去,浑身汗津津的。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

家里还从来没有进过外人呢,而且还是跟我年纪相仿的超级美女,加上……

浴室的门响了一下,紧接着就没声音了,过后我听见热水放进塑料盆里的声音。我一只手拿着牛奶杯,轻轻闭上了眼睛。真没想到,这种时候我的小说才能竟有了用武之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清晰的影像——小余绫裸露着洁白的身体,很不情愿地悄声走进浴室。她用发圈把黑色的长发束起来,露出湿漉漉的脖颈……

我甩了甩头,回到自己屋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工作,得干活,别想那些没用的。快别想了。

“我应该能当个情色作家。”为了不再继续乱想,我自我解嘲地边说边笑,否则根本停不下来。

我拼命地写。尽管精力老不集中,可为了分散注意力也只能往下写。我知道自己的文章很烂,一句一句净是废话,可我还是只能不断地敲着键盘,只有这样我才能安下心来。

坚持,坚持,坚持往下写。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突然房门开了,我吓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小余绫走了进来。她个子很高,纤细的上身穿着一件绿色小花的背心,肩膀都露在外边,两条光溜溜的长腿也伸在短裤外面。她一边拿浴巾擦头发,一边羞涩地瞪了我一眼:“别看我,你不是在干活吗?”

我跟金鱼似的张了张嘴,终于还是没有说话。我赶紧转头看向电脑,把手搁在键盘上。她从我身边经过,洗发水的淡淡香味沁人,简直要把我融化了。我平时用的也是这瓶洗发水,为什么现在这么好闻?小余绫在我身后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席梦思的弹簧嘎吱响了一下。

“电吹风在哪儿?”

“嗯,好像就这里吧。”我条件反射地回过头,指了指自己的床边。我差点又要窒息了。

小余绫在找电吹风,她弓着腰,薄薄的背心在前胸形成一个空洞,我瞥见了她悬垂着的丰满雪白的乳房,和胸罩上的蕾丝绲边。背心的肩带歪了,很清晰地露出了胸罩的搭扣。小余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食指把肩带拉好,说:“好好干活。”

“对不起。”我去敲键盘。可一句话也没写出来,只噼里啪啦地打出一些假名和没有意思的字符。

“那什么,哦,不,你干吗穿成这样?”她身上这件背心应该是她之前穿在衬衫里面的那件,我记得从湿衣服里看见它透出来的花色。

“太热了嘛。衣服会粘在身上。而且刚洗完澡,有什么要紧?只要你那双猥琐的眼睛别往我这看就没事。”不等我回答,电吹风的声音就呜呜地响了起来。

这也真是的。到底算什么?一个刚洗过澡的薄衣少女在我身后吹头发。我在写轻小说吗?太不真实了。小说之神是不是该学习一下写实?还是说叫我写作的神仙,他经常会遭遇吹头发的半裸美少女?我的神啊。

我连着打了几个删除键,听着电吹风的噪声,勉为其难地在电脑上写着台词。幸好电吹风的声音并不让我讨厌。相对衣服摩擦的声音和细微的呼吸声来说,它简直太健康了。

“喂,我能把客厅里的椅子搬过来吗?”

我刚集中起精神,电吹风已经好一会儿没有响了。

停下正在写的高潮部分,我没回头,光问了一句:“椅子?要椅子干吗?”

“监督你。”我还没来得及阻止,小余绫已经把椅子从客厅里搬了进来。她每次走过,身上的香味都会刺激到我。她把椅子放在我旁边,坐下来探头朝我桌上看。她盯着屏幕上我写的东西看了半天。我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偷偷瞟了一眼,只见她柔软的脸颊红彤彤的。

“真不错,”她小声称赞,“已经写到高潮部分了嘛。”

“啊,嗯。”我不时瞟她一眼。她正认真地读着屏幕上的那些文字。我用的是类似文库本的排版方式,屏幕上摆了两页。由于没全写完,实际上只有一页半。她微微倾过身,弓着背,一句一句地往下读。我咽了一口唾沫,仔细地端详着她雪白的锁骨。我被甜甜的香味刺激得快受不了了。

“你翻一下。”她瞪着我,我有点胆怯,可能惹恼她了。我好不容易把手放到键盘上,头脑里却一片空白。这考验太强大了吧。

“快,继续,继续往下写啊。”

“你这样,我怎么专心啊?”

“没事,我就只看着嘛。”这话好耳熟,只见她把手撑在桌上托起了腮帮。小余绫就像一个家庭教师那样,盯着我做作业。

“快写啊。已经到高潮部分了啊。”她催促着,嘴唇恢复了健康的粉红色。我这才放下心,刚才浑身湿透的她,嘴唇都冻紫了,眼看就要晕倒了。

“身体没事吧?”

“托你的福,”小余绫不解地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难为情地垂下了眼帘,“谢谢,刚才真的冻死了,真的……”

“感冒就讨厌了,”我回过头望着屏幕说,“到时候稿子就得往后推,截稿日期都快到了。”

她轻声表示同意:“是啊。”

话音一落我就敲起了键盘。只是她在旁边,我总是很紧张,写不出像样的东西。

“写不下去了?”

“啊……”

虽然小余绫得为此负一半责任,但我也确实编不下去了。

“你在这里,稍微收一下,”小余绫突然说,她伸出手,指着页面上的一行字,“先把这些删了,然后控制一下情绪。”

“控制情绪?”

“这部分情感要爆发,是让读者动心的一段。如果直接狂风暴雨地写出来,我觉得不大妥。最好能收敛一点,控制住,让气氛一点点冷下去,再淡淡地加几句心理描写比较好。你别老换行,把时间放慢,让主人公把感受从气味、声音上一点点转到记忆中去。收紧了,直到最关键一刻,懂吗?”

小余绫说着,我被她与小说真诚对话的眼神一下子击中了。

“明白,不过,能行吗?”

“没事,这方面你很拿手。”

不觉间我又敲起了键盘。我几乎都没听见键盘发出声音,就这么一直往下写。我想象着故事里的情景,感受着那冰冷的气氛,积蓄已久的感情即将爆发前的寂静,收紧,再收紧……

“就这里,爆发。”我没听见小余绫说话。

我并非在遵照她的指令,她也并非在向我发指令。文章写到这里必然要爆发。我猛烈地敲着键盘,一句接着一句。出场人物的呼喊,发自内心的悲痛都在故事发生的体育馆里回荡。人物的情绪影响着故事的发展。当然,我偶尔也会接不下去。不过现在小余绫就在我身边。

“这种情况她会怎么说?”

“你觉得呢?”

“当然是生气,可她表情会怎么样?会说些什么呢?”

“应该有很强烈的嫉妒在里面,和男生比起来,女生对背叛更不甘。”

我能接下去了,速度越来越快。

“等一下,这个段落正好反了。”

“反了?什么意思?”

“台词多了。这里写完无声的痛苦就马上结束掉,这样下一场就容易接了,不是吗?你看,这句话就在对比。”

“哦,是。不过读者能懂吗?叙述会不会少了点?”

“不会啦,相信你写的故事吧。”

我思考了片刻,也赞同她的建议,就又把手放到了键盘上。

写着写着,小余绫突然笑了:“你说谁会这样看人家写小说啊?我真是头一次。”

没错。除非是像我这样,天生有个不卖座的作家爸爸。

“虽然这很平常,不过,小说就是这么一幕一幕写出来的。”

我瞥了一眼她的侧面。

如此平常的一件事,小余绫却好像很重要似的,很津津乐道。

*

第三话写完,已经是深夜12点以后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小余绫说即刻要看,我便把稿子打印出来,打印机吱吱嘎嘎地响着。这时我猛然想起一桩重要的事情,霍地站了起来:“喂,已经12点多了啊。”

小余绫正大大方方地躺在我的床上,翻看着从书架上抽出来的漫画。她抬头瞟了我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还有这闲心?没电车了啊。”

“是啊。我真是做了件傻事,”她放下漫画,撑着额头,懊恼道,“早就错过了吧,最后一班。”

我们俩赶紧往电车时刻查询软件输进车站名,糟了。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小余绫在我的床上翻了个身,板起面孔说,“难道你想把一个女孩子赶到大雨里去?虽然我并不情愿,但是,如果能让我在这待到早晨,我会很感谢的。就是你父母会不会发现呢?”

她还打算躲起来吗?当自己在写青春小说呢吧。

“这么小的房子,怎么可能藏得住?不过,我妈今晚不回来,老爸已经去地狱写小说了。”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在出版社。”

“哦。”她相信了。

说实话,在出版社工作的人一般几点回家呢?有时候半夜三点给他们发邮件,也立即就能得到回复。

“不过我妈那家不是文艺类的,连我都没听说过的小出版社,非常不起眼。可你家里不要紧?”

小余绫怎么看都像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虽然个性古怪,教养还是不错的。这么宝贝的女儿大半夜不回家,家里不得担心吗?

“没事,我一个人住,”小余绫很轻松地答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

“一个人住?哇,厉害,这是在写轻小说的意思吗?”

“人设太假了。”她似乎很欣赏我这句嘲讽,说完自己笑了起来。

*

“写得太好了,沉闷中痛苦和悲伤都出来了,后面越深入表现得就越好……我喜欢这段。看,这里,这部分,第三话的题材全都活灵活现的。”我没料到小余绫看完第三话后会这么激动,她平时发短信给我时,都只有短短的几个字,真出乎我的意料。她居然也会两眼放光,兴奋地跟别人分享读书的感受。

当然,跟往常一样,内容上还需要修改,不过我们决定把最后一话写完,再做整体的推敲。河野也常说关键是要把故事写完。如果一调整就停止不前,退回去重来,那故事永远也写不完。

之后,小余绫跟我讲了第四话的主要内容,我仔细地摘出要点,把它们写成具体的情节。她今天本就是为第四话来的,所以有些迫不及待,故事讲得既兴奋又快活,连声音都充满了感情,我就一直这么听着。

工作告一段落,我去冲了杯咖啡提提神,回到屋里时见小余绫正趴在书架前,在找什么。短裤不太合身,我一眼就看到了她露在外面的大腿和似乎是臀部的一大片雪白的肌肤,手里的咖啡差点就打翻了。我极力控制着自己,把茶杯稳稳地放在了小茶几上。

“你的书真多啊。从本格到悬疑、轻小说、职场还有传奇和怪谈小说,应有尽有。”小余绫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书架。

“基本上都是我爸的,他书看得杂,自己也什么都写。”

“杂学书和资料也很多,好令人羡慕的书架。你就是读着这些长大的吗?”

“嗯,是,几乎没读过儿童读物。”

“哦,大概能猜到。”

“什么啊?”

“我知道,你是被这些小说塑造成现在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因为这些书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算了吧,哪有?”

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能受到呵护的书是指哪些书呢?

我随着小余绫的视线,望向书架。书架很高,占据了整整一面墙。我是被这些书塑造成现在这样的。小余绫依旧这么诗意,而我对这个出口成诗的人真是又羡慕又嫉妒。

“不过,这里还少了几本书。我在屋里没找到。”小余绫转过头来对我说,眼神里带着责怪。我坐正身子,把咖啡杯端到了嘴边。

“什么啊?”

“你的书,一本也没有。”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纱窗外隐约传来阵阵虫鸣,屋里的空气热烘烘的。

“无所谓啦,我那种书。”

喝到嘴里的咖啡好苦。我每次冲咖啡都冲不好,试过好多次,都不够香醇。就像我的小说,无论怎么写都写不好。

“那不行,自己写的书,自己首先得喜欢。”

“我……不行的,我一看我自己写的……一看到就难受,会想起很多……满脑子都是失败。”

我的书,我的作品,每当我看见它们素色的封面就很后悔,很委屈。我深知自己写不出让读者喜欢的作品,可为什么还要洋洋得意地去出版那些被人嗤之以鼻的东西呢?号啕大哭的冲动驱使着我,我想抓起它们,把它们撕碎,扔得远远的。

小余绫有些难过:“可是,激励自己的总归是自己的作品啊。”

我不是小余绫,我不像不动诗止那样受读者爱戴。

“那,你写过情书吗?”她突然地一问,叫我的心咚地一跳,我眨了眨眼看着她。

小余绫把胳膊肘支在小茶几上,盯着书架:“写小说也跟写情书一样。作者为了把满腔情愫准确地表达出来,字斟句酌,写完后又满怀期待地将它们送出去,希望对方能够喜欢。”

好奥妙的一个比喻。我低着头想象着——一个陌生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小余绫正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在一张便笺上写着。光线很暗,只有一盏台灯照着她的脸和手。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一边思考如何借助文字让对方读懂自己的心思,一边创作她的故事。也许读者根本不理解,也许自己表达不出来,可她仍坚持要打动对方;仍希望把自己的心思送到未曾谋面的读者手中。

她说这才是写小说。“所以你自己首先得喜欢你自己的作品。”

我以前都在小说里寄托了哪些愿望呢?

我不再去想,企图逃开这个话题,便指了指茶几上的咖啡:“喝吧。味道不大好,不过能提神。”

小余绫盯着咖啡杯看了一会儿,大概是喜欢杯子上的轻松熊吧,她笑了笑,向我道了谢。她用两只手捧着杯子,噘起嘴吹了吹。

“那个,小余绫,你为什么写小说?”她并不需要故事啊。

我冲着她边痴痴望着书架边喝咖啡的美丽侧脸问道。她瞥了我一眼,垂下眼帘低声说:“是啊,为什么呢?”说完她把头靠在床沿,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在思考些什么。

“我想,大概我只有小说了。”

“怎么可能?”我说。小余绫立刻睁开眼睛,反驳道:“我可没你想的那么了不起。”就拿小说来说吧,她继续讲:“也许小说并非唯一的表达方式,像漫画、电影这些也可以。而我之所以没用其他方法,就只是单纯因为我没那种能力。我光会写,所以就写了。”

“那你如果会画画,就能成漫画家了?”

“嗯,可能吧。其实小说嘛,只要是会写字,人人都能写的……所以人人都写,故事就泛滥成灾了。”

这话怎么一点不像从小余绫嘴里说出的呢?

我认为小说各方面都比不上漫画和电影,小说不过是一些文字的排列组合罢了。读者得运用自己的想象去理解,这可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被残酷的现实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人则更渴望轻松的娱乐享受。而与读者群大量减少成反比的就是,小说因为容易创作而大批涌现,竞争越来越激烈。出版业不景气,文艺书籍减少印数,许多书店相继倒闭,所以小说时代也终将走到尽头。

然而,小余绫相信小说能励志,她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呢?

“对了,那个小说之神是什么啊?”

她能看见,而我看不见。不知为什么,我很想知道她这句鬼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哦,”她坐了起来,面露难色地看了看我,“我还以为写小说的人都能看见,不过大概我弄错了,你好像也看不见。”

“所以我在问你那是什么。”

“我讲不清楚。一用语言来表述,它的价值和意思就变味儿了。虽然我搞的就是语言创作,却没法用语言来把它表达清楚。这世上一定有很多东西不是光用语言就能说清楚的,所以我们才会去编故事。”

“听不懂,什么意思?”

“硬要解释的话就是,我感觉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发现写小说就是我的宿命。所有的命运和热情,都在写作中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啊,我生来就是写小说的。有一瞬间我悟到了这一点。”

我咀嚼着这些抽象的概念,喝干了手里的热咖啡。雨停了,时间已经过了半夜三点。尽管纱窗外吹来微凉的夜风,身子却因为喝了咖啡而热起来。小余绫大概也跟我一样。她把妹妹的开衫拿来放在身边,却一直没有穿,就一件背心跟短裤,裸露着苗条的身体。我看着她,看着她略显疲倦,又垂着眼睛像在做什么哲学思考似的侧面,觉得很美。平时很少能看见的脖颈露在外面,闪着涔涔的汗珠。

小说之神。

小余绫有,而我没有的东西。

“喂,”小余绫抬起头看着我,“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逃开她的眼神,把咖啡杯托在掌心:“这还用问?为钱喽。”

“别开玩笑,难道是说真的?”

她干吗要问这些?写小说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吧。

“我可不想跟小说一起毁了。”像那个一个劲写不卖座的小说,留下一屁股债务就走的没用男人一样。我可不愿意靠写小说为生。

在小余绫的催促下我开始写第四话,一直到写到清晨。刚开始她还想在一旁看我写,可动笔前总被人看着,我完全静不下心来。我要她别再看了,于是她就去爸爸留下的书架前找书,发现了一本现在已经很难买到的旧文库本,便爱不释手地读了起来。不过,一个小时后,她就又坐回我身边,盯着电脑屏幕,品头论足起来:很好嘛。这句不错。啊,这不行。女生根本不会这样。我觉得她不会这么说。啊?你不懂吗?

嗯,这里换个说法试试看。别光抒发情绪,把场景摆出来,让读者自己去体会时间停止的感觉。嗯嗯,这里含蓄些会更有味道。啊,这种表达好。好不甘心啊。你一个卖不出去的作家,还这么拽。好了好了,别不满意了,赶紧写。我在帮你看着呢。

我觉得不该让小余绫一个人去坐第一班电车,所以就先吃了点早饭,看着出行的人渐渐多起来,才把她送去车站。为了不丢脸,我烤吐司时下了点功夫,看来她颇为满意。

清晨时分,屋外却已经有了暑气。小余绫戴上报童帽和黑框眼镜,在背心上披了一件妹妹的开衫,脚步轻快地走在我前面。她那么漂亮,帽子和眼镜丝毫遮不住。快到车站时,我发现有很多人都在偷看她。美女也不好当啊。大家大概当我是一早送女朋友回家的男生。这个早晨的晴朗美好叫我不由得胡思乱想,尤其我走在她身后,看到她哼着歌一蹦一跳的样子。

“今天谢谢你了。原本我还担心要怎么办呢,不过很愉快。”小余绫在改札口前回过头对我说。

我没说话,难为情地低下了头。

“一起写小说,也不坏啊。”

“哦,是吗?”

“衣服也谢谢了,我洗干净了还你,跟雏子打个招呼哈。”

“啊,哦。”我低着头抬了抬眼皮,磨磨蹭蹭地想找些话说。怎么搞的?我竟然不舍得小余绫就这么走了。我还想跟她聊聊天,哪怕是聊点小说这类让我心烦的事。

“怎么了?”

“哦,没……”她一直朝我的脸上看,叫我脸红了。

“下次,那个,你去看看我妹妹吧,她一定会很高兴。”

小余绫眨了眨眼睛。我正担心她不同意,只听她扑哧一笑:“好主意。那我们下次一起买了那家的蛋糕去看她吧。再跟她汇报一下工作的进展。”

“哦,好。”我摸了摸脸颊笑了。

“千谷君。”

“啊?”

“你的处女作要做成文库本了吧?”她的话把我吓了一跳。没错,我的处女作下周要以文库本的形式上架。

她侧过脸,垂下眼说:“我,蛮喜欢你的处女作的。”

今天是休息日,上班的人并不少。很多人经过改札口朝站内走去。道口的警报响了起来,铁轨震动着,提醒大家电车马上就要进站。夏天的暑气在我脸上留下了一滴汗水。

“那本书大概会做成系列吧?”小余绫问,我含糊地点了点头。关于系列作品我的看法跟小余绫差不多。只是那本处女作,我倒想写个续集。兴许是小余绫的作品启发了我。

不知怎么我难为情地低下了头:“啊,那个,其实第二本我已经写好了,现在在编辑那里放着。”

“真的吗?好期待啊。装帧也很棒,太想看了。”

我不由得抬起了头,不料她正一脸激动地看着我。

“对了,那个附木呢?她还会出场吗?我最喜欢她了。你不会把她搁下了吧?我真希望她能得到幸福。我最喜欢的一个情节就是那个,最后面,她夜晚在教室里,讲出那一番意味深长的话,还有……”

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兴奋地描述着对我的小说的喜爱。

“事实上第三本也……”我含糊地点着头,慢吞吞地说,“如果能写出来的话就写,总之大致情节有了。”不过我最近进展得很不顺利,所以一直没有往下写。

我差点都忘记还有这回事了。

想写第三本什么的,为什么我要说出来呢?

“你行的,没问题,”小余绫看了看我,那双藏在宽边黑框眼镜后的大眼睛,凝视着我说,“只要自己想写,又有人在等着看,那故事就一定能继续下去。”

小余绫抬起头,看了看电子告示牌,电车来了。

“那我先走了。”她挥了挥手穿过改札口,走下了楼梯。

她的背影消失了,我却在原地没动。我把手放在胸口,心跳得很快,我还在激动,脑海里闪过无数的话语。故事、对话、出场人物的表情、叫喊、哭泣、痛苦、开心到流泪的样子都滚滚而来,几乎都要跃出胸腔了。

“我写得出来吗?”这句话并没有真的从我嘴里说出来,却是好久没有过的一种感觉。一定是我昨晚一夜没睡,脑子出毛病了。

我和她并肩写着小说……

写小说竟这么快活。

*

晚饭时分沙箱自习室店内静悄悄的。环顾四周,客人不多,除了舒缓的背景音乐在店内流淌,只有少数几个人在噼噼啪啪地敲击着键盘。

我着手第四话已经两周了。说实话,进展并不顺利。一则学习跟打工都太忙,二则小余绫到底为第四话费了不少精力,整个故事更紧凑和细腻。我苦于抓不住主人公的情绪,所以迟迟没有动笔。

第四话发展到后半段,故事就陷入虐心的境界。一场接一场都需要淋漓尽致的发挥,所以我得跟主人公合二为一,把我深深埋进她的内心。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叫人头疼的事。其中有一个就是,小余绫提出这部小说不以联名方式发行,而由两位神秘的年轻作家新创一个笔名来发表。河野竟出乎意料地同意了,这让我很意外——不动诗止的名号就是销量的保证,为什么要换名字?

“喂,千谷君,好久不见。”我闻声转过头,只见身边站着一位单手拿纸杯的熟人。这男人三十来岁,身上一件软不拉搭的衬衫,外罩一件薄背心。

“春日井先生。”

“最近一直没怎么见你,还有点担心呢,能写出来了?”

“啊,没,这……”我朝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看了一眼,“大概,还是写不出。”

“是吗?”春日井笑了笑,“不过我听河野说,你在跟不动合作啊。”

“是,不过,”我眨了眨眼睛,叹了口气,“没想到河野这么大嘴巴。”

“说明她很看好你们嘛。”

春日井的责任编辑也是河野,所以也瞒不了他。

“你现在要是不写的话,我们聊两句吧,也好久没见了。”

真高兴他能这么说,盯着丝毫没有进展的屏幕真叫人郁闷。我点了点头。我们不想吵着别人,就走到靠窗的吧台去了。

我是一名蒙面作家,平时只跟少数几位作家有接触。我刚出道时,编辑部长跟我说,作家是一个孤独的职业,要跟同行搞好关系,他带我参加过不少各出版社举办的颁奖酒会。虽然我极少向别人自我介绍,可毕竟才十几岁,在酒会上特别显眼,很多其他出版社的编辑都会过来打听我的情况。

我跟春日井先生就是在酒会上认识的。他之前跟我得的是同一个新人奖,算我的前辈。他主要写些娱乐作品,在玄疑小说、青春小说、本格推理和轻小说等类型上也有涉猎。他这个人很热心,每次看我一个人在酒会上傻站着,都会过来招呼我,把我拉进年轻作家的圈子里。沙箱自习室也是春日井先生告诉我的。

我们俩互相聊了聊各自的近况。因为他想打听美少女作家,我便不由自主地提起小余绫之前常说的小说之神。

“喔,不动还说过这种话?”

“到底什么意思啊?她说的小说之神。”

“我好像有点明白。”

“真的吗?”

“或许跟不动说的不尽相同,但我好像能理解。有时我跟一些完全不懂小说好坏、主题的编辑谈话,我就会想,他们身上没有小说之神,所以讲不通也没办法。”

“唉,我越听越糊涂了。”我苦着脸说。春日井先生却笑了:“就是说,写小说的人和不写小说的人,完全是两种动物。不过,也有些作家跟小说之神无缘,他们只听从编辑的安排,按部就班、机械地写啊写。或许编辑就偏爱这种人吧。这个时代太执着的人已经不受欢迎了。”

春日井先生说的我还是不太明白,而且他跟小余绫说的好像不是同一件事。又或者小说家各自有些不同的品质,它们都叫小说之神。

“话说回来,祝贺你的处女作出文库本了,封面真不错。既保留了之前精装本的优点,又很现代,方便读者购买。”

“哦,谢谢。”我这话好像说得不是时候。

“怎么?出什么事了?”

“啊,没,还不至于。”我一直在担心一件事。从靠窗的位子可以看到通向车站的马路,我看见街上闪闪的路灯和炫目的霓虹。

“是印数吗?”他问到了问题的关键。

我点了点头:“嗯,五千本。”

“文库本才五千啊,”春日井先生大为惊讶,“那是有点够呛。”

“嗯。我,太意外了。不到一万的话,跟32开本的印数就没差了。没想到出文库本,还是这么点印数。”

“最近出版业日子难过。”春日井先生把胳膊肘搁在吧台上,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他望着窗外的夜色。

“网上有些报道说出版业在复苏,要我说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好卖的都是那些畅销书,不好卖的根本没人买,第一版的印数一直在往下压。这种金字塔形的模式一形成,差距就越来越大了。”

真的,为什么差距会这么大呢?街上到处贴着广告,说什么再版、销量突破十万、二十万、一百万本,可像我这样的作家辛辛苦苦地写一本书,却一万本也印不到。卖座的作者,到底跟我这一万本也达不到的作家区别在哪里呢?

“直到去年,就是我这样的小作家,如果出文库本,第一版也能印个一万两千本,可最近都在一万以下。当然,把印数放在不卖座的作家身上,不如把那些能打入书店排行,改编成影视剧的书拿去多卖点好啊。对出版社来说,我们这些人写的书就跟没写一样,或者说不定还拖累畅销书了呢。如果我们不写,印数就可以都让给畅销书。书店方面也可以多出一些展位。”

“你今天怎么这么消极,净说刻薄话了。”

“也不只你千谷君一个,我的书也不好卖啊。”

我无言以对。我一边听一边望着窗外寂寥的夜色,呆呆地看着一盏一盏闪亮的灯光。我们这些人写的书就跟没写一样,说不定还拖累畅销书了呢。

“我也不行了。”

“啊?”我愕然地看向春日井先生。他正低头看着窗外黑魆魆的街道。

“《木阴亭奇谭》系列被叫停了。”

“什么?”

《木阴亭奇谭》是春日井先生上个月才出的新书,是以新概念小说发行的一部作品,定位介于一般文艺书和轻小说之间,不但内容有趣,装帧上也采用了文库本的风格。春日井先生送了我一本,我早早就看完了。

官网上打出的广告是——春日井全力打造的新系列。网上的评价很高,大型网站和读书网页上的评论也都不错。

“这出来还不到一个月啊。”

“是啊。我太轻敌了,”春日井先生紧闭着双眼,“现在出版业真的不好做。竞争对手太多。每年都出现新的概念,每个月都有一百多文库本上市,它们就像洪水一样,冲击着我的作品。”

他的话随着叹息声一起落入了地狱。

小说泛滥。我又想起小余绫说的话。

“出版社给我印了一万五千本,我还感觉不错。可现在一个月才卖了三千本,发行部觉得接下来大概一年也只能再有两千册的销量,之后嘛,就不打算出了。”

我怔怔地听着这个事实。

一万五千本。光是这个印数我也赶不上,达不到。

“我挺喜欢《木阴亭奇谭》的。那我就读不到续集了?”

“抱歉。你能喜欢,我很高兴。不过,也蛮戳心的。”

出场人物仍在冒险,而这部惊险、充满想象的作品竟然不再出了。

“真不甘心。我还以为这次应该不差的。攀上了新概念这条线,广告铺垫也很充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真不甘心。我第二季都写好了。我跟个傻子似的,在网上宣布第二季已经写好了,敬请期待。哎,怎么说呢……”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现在去网上搜,还是有人说希望读到后续。可我却没法满足他们的愿望。也有人说,《木阴亭奇谭》太赞了,请继续努力,等着看第二季。”

春日井先生一向乐呵呵的,这时眉宇间却也有了深深的皱纹,算是他十年作家生涯痛苦的证明吧。他用手指按着额头,瞅了我一眼,笑了:“不过,现在我这水平的作家应该都差不多,我不能先独自放弃。”

他是为鼓励我才笑的。

我已经好久没有来这里了,春日井先生会怎么想我呢?

“为什么你还写得出来?”他不放弃。无论失败还是痛苦,仍在继续向前。就像故事里的主人公一样。

“为什么呢?”他抬眼看了看我,笑道,“每天都跟老婆发牢骚。好几次写的书销量都上不去,现在的收入还不到过去工作年收的三分之一。我已经成了不靠老婆养着就活不下去的软蛋了。电视里不是常有吗?一个人拼命追求梦想,却不赚钱,恋人却始终相信他会成功,为他默默付出。这种人我最讨厌了。让自己喜欢的人受苦,要她养,简直就是个混蛋。”

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爸爸。

“说实话,我好几次都想不干算了。我也想在老婆面前活得像个人,重回工作岗位,赚钱养家、买房子,生孩子,过富裕的生活。那样肯定更幸福。我有时也会跟一些亲近的作家喝几杯。他们都是年轻人,卖座的作家。我比他们都大,干作家的年头也长,比他们早出道。可是只有我每本书印数都不超过两万。其他几位比我小三四岁,出道才两三年的,印数都超过了十万、二十万,甚至五十万。最近跟这些年轻人在一起喝酒,压力好大。大家对我都很客气,我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我很傻吧?后来的人一个一个都赶到我前面去了,我真担心自己是不是不行了?”

这些痛苦我感同身受。他的现在就是我的将来。

“而我还在写,就是因为有人在期待。尽管人数不多,但还是有。他们在等着看只有我才写得出来的小说。”

喜欢、期待自己作品的读者。

也有人在期待我的吗?

“我之前很嫉妒你的,千谷君。”

“啊?”

“文笔非常好。评选会上奥村先生这么表扬过你。我是奥村先生的粉丝,所以特别羡慕。很想知道能让先生这么看重的人会是什么样子。结果评选一揭晓才发现是个中学的小毛孩子。我这才明白果然是有才华这回事。”

“我……不行的,我的书根本卖不动。”

“你还记得奥村先生是怎么夸你的吗?”

“那……当然。我当时也很高兴。”

“文体清冽犹如一把日本刀,深深刺中读者的内心。且刀刃纤细,似乎一磕即碎,美得危险又洒脱。”春日井先生笑着把评选时的评语背了出来。

“后来我问了奥村先生。他说当时他并不知道作者的简历,当他看到作者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哈哈大笑了起来。说是出了个了不起的作家。”

“我……”

“太好了,今天总算在这见到你了。知道你还在写,我就放心了。今后我还能读到千谷一夜的作品啊。我嘛,无所谓,就等着看你的小说了。总之你可不要让给你评奖的老师们失望哦。”

我最近一直都没有好作品问世,他说这话莫不是洞察出了我的内心?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瞅了他一眼。

“我也不辜负大家。再怎么苦怎么难,作家要往前走就必须写。”

我行吗?我能坚持下去吗?

“春日井先生你真豁达。”

“我觉得吧,越苦越有可能写出好东西。你看,像那种没尝过苦胆、不知道血是什么滋味,从不曾撕碎过自己的作品、苦苦挣扎过的人,怎么可能写出好作品?”春日井先生起身说老婆在家等他,他要回去了。

之后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不是不动讲的那事。可如果这世上真有小说之神。一个磨磨蹭蹭、啰啰唆唆、光发牢骚不动笔的人,和一个流着泪、呕心沥血往下写的人,你觉得小说之神会站在哪一边?”

*

回家后我立刻坐到了书桌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重新鼓足了劲。

屏幕上显示的是第四话的原稿。工作进展得不理想。还是明天跟小余绫商量一下再弄吧。我现在要做的是——

能写出来了吗?

我记着春日井先生说的话。

等着看你的小说哦。

我关上第四话的文档,又重新开了一个。这不是小说的文档。上面随便记着故事框架和主题,是一些初步的情节。我自己小说的情节。

你的那部作品,我,挺喜欢的。

我想起了宽大黑框眼镜后闪闪发亮的那双黑眼睛。

系列中的第三季。我写得出来吗?

第二季的原稿我半年前就已经寄给责任编辑了。当时他们说等我的处女作出了文库本就发,这样销量正好接上。可大概还有许多地方需要补充,我想改动一下。我能弄好吗?写得出来吗?

我已经有半年写不出小说了。

害怕得不敢去动笔。

我前前后后出了好几本书,可印数和销量不断减少,我的才华一再被否定。即使想通过读者评论寻求慰藉,连续的差评外加对主人公的厌恶,也让我觉得自己不但平庸无能,就连活着都叫人嫌恶。

我感觉自己再也写不出东西了。

我赶紧朝身边看了一眼。当然现在我身边已经没了客厅里的那把椅子。然而我一想到曾跟小余绫并肩写作,心里立刻就涌出希望,感觉自己能写点什么了。我能写出一部属于自己的故事。

我把第三季的内容整理了一下——要写个怎样的故事?地点在哪里?会遇到什么问题?碰到怎样的逆境和成长?主题是什么?如何直指人心?

这部作品,妹妹、小余绫和春日井先生会喜欢吗?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我正打算去睡觉,免得影响明天的生活,这时我收到一封短信。

是野中发来的。我打开了它。

*

下雨了。

我在咖啡馆最里边的一个桌前,认真思考着野中的话。不知是她觉得有趣,还是职业性地微笑,好久不见的野中始终和颜悦色,侧头观察我的表情。

我犹豫着不知该看向哪里,便低着头,紧了紧喉咙,发出沙哑的嗓音:“你是说,不能出了?”

“是啊。”野中为难地点点头,脸上微笑依旧。她是我出道时那家出版社的第二代责任编辑,我们打交道已经很久了,我很少能从她的表情上读出她的心事,她是个不太好对付的女人。

“可……”我着急反抗脑子里却空白一片,“第二季的原稿已经写出来了,早都发给您了呀。”

“是,我很抱歉,”她鞠了一躬,“不能出了。”

我张着嘴试图呼吸,或者找一些说辞,却只能忍气吞声,任凭她说的话在心中翻腾。不能出了。

“我这边也努力过。可照千谷君目前为止的销售额,要做系列恐怕有点困难……发行方面也不希望继续写了。当然原稿已经完成,我也试着跟他们协调过。可文库本的销量也……不太好。”

她的每句话都好刺耳。

不希望继续写了。

“文库本的销售不好?不是刚出才两周吗?”

“抱歉。根据目前的销量,社里出于经营上的考虑决定还是不出续集了。当然只是说不出续集。换一种形式,还有可能。我之前也跟你讲过,说实话,千谷君你的这本处女作内容上有些跟不上潮流。要把它做成系列,增加销量,扩大读者群,赢面不大。你能不能构思些别的内容?写一些符合潮流的,欢快一点,读起来比较轻松,好卖的作品?读者应该都希望看到你写这类作品。”

我一味听着,勉强不让自己吼出来。文库本的销量不好?肯定嘛。你们才决定印多少本?只有五千,只有五千册吧?文库本印五千册那跟32开本的印数有什么区别?为什么你们只印这么几本?你们真以为这么点印数能增加销量,让读者都来买吗?既然如此还说什么销量不佳?都要怪我吗?你们一点责任都没有,只怪我写得太无趣、幼稚,主人公不合时宜,性格阴郁,不叫人喜欢,所以才没销量,导致不能出版的?你们就这么去结束他们的人生和故事?

真的?那太好了。装帧也很漂亮,好期待啊。

我想起那双亮晶晶的、激动的眼睛。

其实我多少还是期待的。没错,我是不卖座。可我觉得这都是因为从我的处女作开始,出版社给我出的就一直是精装本的缘故。精装本价格不菲,印数自然比不上文库本,书店里的展台都叫其他名著占去了,我的书自然到不了读者手中。所以我多少还是期待的,以为如果文库化了就能多卖几本,以为一旦文库化就能增加印数,铺开在店里,吸引更多的读者。只要有人读势必会发现它的优点。

我有过这么一点的美梦和希望。

我真傻。

放眼书店都是印数超过四五十万册的书刊,而我只有五千本,还被叫停。他们就这么标价我这种作家的作品。

下了电车,我徘徊在大雨的街上。

风很大,冰冷的雨点斜拍在我脸上,裤脚湿了,粘着脚踝。我想起这条路,自己曾跟小余绫一起走过。我带着湿淋淋的她回家,第二天早上又把她送去车站。那时我确实感到一丝激动和幸福,心中充满希望。

我怕自己写不出来,而她笑着对我说:“你能行的,没问题。”

可我辜负了她。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咒骂出版社不过是迁怒于人。错就错在我抓不住读者的心,还写那么多烂小说。如果我能写出叫读者喜欢的东西,故事就不会结束了,也不会有出版社来叫我停笔了。一切都是我的错。灰尘一样、垃圾一样的、空洞的我的错。

我撑着伞,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即使遮住脸,雨点还是毫不留情地砸过来。我的脸在发烧,嘴唇丑陋地歪着,呐喊几乎穿透我的腹腔,我的喉咙。

我好久都没思考过了。要给主人公们编一个怎样的故事?要让他们如何成长?怎样长大?我那么激动地想象着。

我误以为自己可以写出来了。

我真没用。我就是个垃圾。那些出场人物的故事,无论开心还是痛苦,也要一往无前的故事,现在喊停了。都怪我,结束了他们的人生。

故事结束了。

*

我快疯了。

我不跟小余绫说话,也故意不看她,不听她讲话。课间休息时,我尽量到教室外面去,文艺部活动室也不去了。

我已经没法再跟她合作。我能怎么办?难道要我出丑吗?在小余绫的面前打开电脑,然后手指发抖、双唇震颤,把翻上来的胃酸咽回去,再惨兮兮地啜泣掉泪:“小余绫,我的小说没成功。完全卖不出去,出不了续集了,出版社的人拜托我别再继续写了,我得结束它了,就是你说喜欢的那本。是我毁了那些好端端的出场人物。以后这种情况肯定还会发生。我还会毁了你的小说,你的精彩的故事,你喜爱的出场人物,都会被我断送掉。”

到那时,你该多伤心啊。

我借口打工很忙,已经好几天没参加社团活动了。而写作方面,也以妹妹的病情为由,请河野向小余绫转达了我最近得搁置一段时间的意思。河野在邮件中告知,小余绫在最终话的情节上陷入了瓶颈,如果可能,希望我能帮她一把。我这种人哪有能力帮别人呢。小余绫是天才,她会跟过去一样仅凭一己之力写出好作品的。

没有任何安慰。

我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就这样一天天烦闷不安地活着。我把打工安排得满满的,成天连轴转,却依然无法入眠。我常常躺在床上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四个小时都睡不着,心烦意乱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有时好容易睡着了,几十分钟后又突然惊叫着从被窝里坐起来。每次我都会做相同的梦。

“停刊了。”野中笑着对我说。

我急忙请她和出版社再考虑考虑。

“我马上就能写出来了。之前我一直写不出来,可现在我感觉能写了。小余绫、春日井先生和河野都夸我呢,喜欢那部作品的人很多,所以……”

“他们不过是鼓励你而已,并非真这么想。”

“不是真这么想……”

“要不然你怎么打起精神呢?事实上你的书根本卖不出去,哪有人喜欢?如果真有人喜欢,那这堆垃圾,为什么没有人买呢?我就是被你拖累,才在负责的作品上连续爆赤字的。要是我被开除了,千谷君你负得了责吗?”

“可是,小余绫说她喜欢的。”

“那只不过是为了跟你搞好关系罢了。千谷君,你还不如考虑一下其他故事。如果有能卖座的作品我们再商量商量。在现实生活中精疲力竭的读者想读安心的、舒缓的、感人的作品,你能不能搞点这类好卖的故事?否则就只能停刊了。”

我放声大哭,难堪地哭醒过来。身体因为愤怒而癫狂,我像个撒娇的孩子蹬脚踢掉被子,发疯地喊着,举起拳头不停地向墙壁砸去。一下、两下、三下,我要把墙壁砸个窟窿,我要把拳头砸出血,就像我流出的泪。不觉间我的头也撞向了墙壁,一股想要结束一切的冲动冲出我的喉咙。我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丢掉我想写的,感觉会写的作品。我唯一的愿望就是,把我这没用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墙上,让脑浆迸裂,结束我这毫无用处的狗屎一样的人生。不明所以走进房来的妈妈紧紧抱住了我。我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任由没用的眼泪往下淌。妈妈望着我没有作声,默默地小心翼翼地在我的拳头上擦了药,把它包扎起来。她揩了揩我破了的额角,毛巾上沾着血污。妈妈一句话也没说。我慢慢冷静了下来,羞愧地捂住脸。自从跟小余绫合作以来,我还是第一次做这种噩梦。而之前的半年,我因为写不出小说曾不止一次在夜里惊醒。

“不想去学校就暂时别去了。能睡就多睡一会儿。”妈妈温柔地说。可我已经找不到能让我安心的去处了。在学校里我要担心小余绫和她的一举一动。不知她什么时候会来跟我搭话。

最近怎么样?第四话进展如何?我帮你看看吧?对了,你的文库本卖得好吗?第二季出来的话让我看看。不过,首先要完成我们的合作。

我能想出很多诸如此类要命的话。每次它们出现在我心里,我都感觉反胃,把头蒙在被子里小声啜泣。然而一直躲在家里,寂静和无所事事又叫我透不过气。站在厨房洗东西的时候,洗洁剂的泡沫沾满我的手指,我一个一个把盘子擦干净。我每天漫不经心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心里还在不断地思考——小说、想写的、该写的、我本能够写的。出场人物的对话掠过脑际,我想象着该如何让故事更精彩,后来才意识到这不过都是痴人说梦罢了。我叹息着流下了眼泪。

我的故事怎么就不行呢?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吧。就像我居然没看出比我后出道的同一个新人奖的得主,他的小说会大卖一样,我的直觉有问题。茫茫人海中,我就是一个满身缺点的次品。所以我才自以为自己的作品有趣,误以为它们很精彩。

我很小的时候就这样。从小学起,我就跟大家不同,是个次品。我不会交谈,不会笑,不懂得跟人交往,不知道怎么学习,不擅长运动。根本就只适合在背阴地里生活,完完全全就一无是处。

所以我逃开所有人。去往了虚构的世界,凭空捏造的世界,想象中的世界。我通过阅读治愈自己的孤独,从而学会了编故事。即使被笑话,被人厌恶地赶去一边,我还误认为掌握了一项别人都没有的本领。我编了个故事,然后讲给妹妹听,好脾气的妹妹开心得手舞足蹈。她瞪着亮晶晶的眼睛催我把故事讲下去。这就是我唯一的本领。我居然误以为它值得我挺起胸膛骄傲,哪怕它刺眼又炙热的光芒会灼伤我的心。

我到底错在哪儿了?

我砸着墙壁,撕掉那些卖剩下来,正等着被打纸浆的文库本,大喊大叫。我不停地追问,追问那也许存在的不知名的神佛,我到底错在哪儿了?错在哪儿了呢?可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全都错了。我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大错。为什么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会健康地活着,而像雏子那样优秀的孩子却要生病?我真想把我这个空皮囊中剩余的生命都献出来,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就不用眼睁睁地看那些出场人物丢掉性命了。不用为故事的结束而绝望,也不会有人给我费尽心血创作的故事差评,也没人给我自信拥有的唯一才能打一星了。

你为什么写小说?

不知怎么,小余绫的这句问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谁知道呢?这种事情,当然是为钱咯,为钱啦。你说什么小说能励志,事实上小说根本不能励志。为这种事去写作只能自讨苦吃。所以我不会为这事去写小说。可我也搞不清,为什么会有人写小说?又为什么会有人读?为什么我要去编故事呢?故事把我害得这么苦。

我躺在黑暗里。我已经好几天没去学校也没去打工了,就这么睡着。就在我几乎忘了自己还活着的一个深夜,我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我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短信是小余绫发的,只有一句话:“你怎么了?”这也太简单了吧?根本不像是作家写的,又短,又没有内涵。也许她在关心我,可事实上她是怕麻烦才发短信吧?我冷笑了一声,关掉短信。几个小时前我还接过一个短信。是成濑发的:“前辈,你最近都没来学校,出什么事了吗?小余绫前辈和九里前辈都很担心你呢。”

我看到来电显示上有几个九里打来的电话。因为我一直没有开机,就没去理会。我关掉短信,把手机也关了。

我闭上眼睛躺在床上,突然觉得自己的做法欠妥。我跟成濑有过约定,要帮她一起准备参加轻小说新人奖的投稿。之前在活动室,她好像有事要问我。可当时正好要去打工,我让她下次再说,就离开了。之后我一直没见过她。

不过,这也无所谓了。都无所谓了嘛。我能帮她什么呢?像我这种一无是处的作家瞎出主意,到时候弄砸了怎么办?害她也没得写,谁来负这个责任?

算了,算了。反正不管我做什么,写什么,都没有人会看,没有人会买,到哪里都是差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苦思冥想去写一部小说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小说之神会站在谁一边?

我对耳边响起的这句话嗤之以鼻。

我成不了春日井先生那样的人。我跟他不一样,没有人在期待我的书,从第一版的印数上我就跟他不在一个级别,实力太悬殊了。而且我也已经拼了三年了。小说之神却依然没有把我放在眼里。我累了,我要休息,我要逃开。就像在背阴地里,根本不适合写进故事的无名路人,无声无息就消失了。

这就是我现在唯一的心愿。

*

然而,突然有人打破了我的安宁。

那天早上,天气闷热。我一直蒙在被子里,直到浑身被汗水湿透。我听见有人叫我,便微微睁开眼睛,只见妈妈站在打开的房门边。她身旁还有一个高个子不说话的戴眼镜穿校服的男生,长着一张不知在思考什么的哲学家似的脸。这人怎么跟死神差不多,我昏沉沉地想着。

“一也,已经早上了。”九里笔直地站着,说出我早已知道的事实。

“那就拜托你了。我要出差,现在得走了。”妈妈已经穿好了外出的衣服,她笑着对九里说。九里十分礼貌地鞠了个躬。我从被窝里钻出来,很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

“走吧,否则我也要迟到了。”

“我不去,我病了。”

“精神病吗?那可不能闷在屋里。”

“我感冒了。”我蒙上被子背对着他。

“我知道你没病。而且你以前也这样过,但这次似乎更严重。”

“你管我?”

“我管你。”

九里不客气地进了屋,在地上捡着什么。我有点好奇,就从被子缝里偷偷地往外看。

是被我撕掉的,勉强还保留着一点形状的文库本。千谷一夜的处女作。自32开的精装本上市三年后,才出来的文库本。之后他就一败涂地。

“快给我扔了。”看到九里拿在手里翻看,我大叫起来。

“不,太浪费了。你不要的话,我拿走了,我还想再看一遍。”

“那随你的便,你快走吧。”

“不要,我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你跟我一起去学校。”说着,九里一屁股坐了下来,仰头看了看我的书架。

“这里有这么多书。如果你不去学校,我就在这里看书。遇到精彩的段落,没准我会激动得念出声来。你要不愿意,那就跟我一起上学去。你想毁了我的全勤奖吗?”

“你别为那点小事就绑架我,我说了我只是感冒,你别担心了。”

“我才不担心你,是成濑的小说在等着你呢。我不想叫好不容易加入我们社团的后辈失望。”

“你小子,有时候还真傲娇。”

现在几点了?我摸到手机,开机确认了一下时间。就在这时,手机收到一封短信,是成濑发的:“前辈,你今天来学校吗?”

我盯着手机看了半天,嘴唇几乎被我咬变形了。

“成濑为什么老找我?”

“这还不简单?她喜欢你登在社团刊物上的文章呗。”

我看着好朋友的背影,他已经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真的准备读呢。我叹了口气,磨磨蹭蹭地爬起来:“你可别误会啊,可不是因为你多管闲事,也不是为你的全勤奖。我只想遵守跟成濑的约定。就这一个原因,懂吗?”

九里背对着我,啪地合上了正在翻看的书,点了点头,小心地松了一口气。

*

可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没有比朝气蓬勃的校园更叫我痛苦的地方了。

午饭时,我偷偷溜去教学楼后面的长椅上躺着,教学楼和树木投射的阴影又暗又凉,很适合我。

虽说在树荫下,我还是热出了汗。正当肚子咕咕叫时,我听见附近有人说话,虽然没必要,我还是屏住了呼吸。校园那头走来几个女生。

“我跟你讲,那个前辈真的很讨厌。”

“像模特的那个吧,听说是转学生。”

“长得好看有什么了不起嘛,大家居然都在议论她。”

话说得十分不客气。我一听就知道她们在议论谁。这里平时少有人来,只要不介意弄脏室内穿的鞋子,从这里去其他教学楼倒很近。我继续假装在长椅上睡觉,以为她们很快就会离开,没想到说话的人并没有走,似乎在我的长椅附近坐了下来,继续热烈地聊着。

“哎,别管她了。她就靠一张脸嘛。听说是从很厉害的名门女校转来的,准是出过什么事。”

“啊,这么吓人?”

“嗯嗯,我的前辈跟她一个班,听说很难相处呢。发短信也就是冷冰冰的几个字,放了学也不跟人家一起走的。人家大小姐哪会跟我们普通人交往嘛。”

“哇,人品太差了。”

“所以,利香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了。我要是男的,绝对要你当女朋友。男生都傻乎乎的,肯定是随口乱说的。”

我闭着眼睛,修正了我的一个想法。我原以为美少女一定都顺风顺水,没想到美少女也有美少女的烦恼。

“那个,之前她不是打过羽毛球比赛嘛。为什么啊?”

“对,对,传得沸沸扬扬呢。”

“听说她是第一次打羽毛球。”

“那为什么要比赛啊?打得那么烂。”

“哎呀,人家是掌上明珠嘛,有什么办法?”

“跟她较量的叫什么?听说是文艺部一个衰男。”

“为什么文艺部的要打羽毛球?可笑。”

她们的笑声震得我的耳膜疼,禁不住眼角溢出了一滴眼泪。

“哦,人家说,秋乃你在后面帮那个文艺部的加油了是吧?”

“啊?”

这个惊奇的女声我之前并没有听到,恐怕她一直都在听大家聊天,这会儿才笑着应了一句。她们此时的情景我很容易想象。

哦,她们就是之前我碰见的成濑的同学吧?

“啊?秋乃你干吗帮文艺部加油?参加文艺部了?”

“嗯,嗯……”

“什么,难道秋乃你还在写小说?”

逼问的人准是成濑说的那个利香。

好像叫纲岛利香。

“啊?秋乃你写小说?”

“太好笑了。”

“什么?下次给我看看啊。”

“哈哈哈,秋乃脸红了。”

“那个……”

“喂,你真的在写?”

和其他七嘴八舌的女生不同,利香说话好似锋利的刀,寒光一闪,就把大家的笑声冻住了。

成濑再次陷入沉默。她在思考该如何回答。

不知为什么,纲岛利香似乎不喜欢有人写小说。成濑若是承认,准会成为众矢之的。

几秒钟的空白后,“怎么可能呢,”成濑答道,“这种无聊的事我早就不做了。我没参加文艺部,而且根本没去看什么羽毛球比赛,肯定是认错人了。你们看,我这么低调的。”成濑贬低着自己,想尽力挽回自己的形象。不知道纲岛利香相不相信。我躺在长椅上,闭着眼睛,虽然能想象出她们的模样,却看不见她们的表情。

“啊,快走吧。不是说要早点去的吗?”有人避免冷场地说了一句。

女生们慢吞吞地表示同意。

“秋乃,你怎么了?”

“哦,那个,我手机忘了,你们先去吧。”

一群女生一个接一个从我躺着的长椅前走了过去。我又等了几分钟,才低叹一声从长椅上坐了起来。因为刚才一直躲着她们,身子有点麻。

“呀。”站在我附近的成濑发出了一声惊叫,她愕然地看着我。我也不禁沉下了脸。我没打算在文艺部活动之前见她。现在偷听了她们的谈话,便更觉尴尬。

“对,对不起。我吓了一跳。前,前辈你藏得太好了,我没发现。”她到底是想道歉还是在挖苦我?

“你不是忘了手机吗?”我一句话把她挡了回去。

成濑一愣,既没装笑脸去弥补,也没伤心落泪,只是蔫头耷脑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让你听到了。”

“啊,我就当没听见。”我转过脸,感觉成濑走到了我身后。她问能不能坐在我边上。我一怔,条件反射地空出了身边的位子,成濑坐了下来。

“前辈,你身体好些了吗?”

“啊,是。”她这么担心,我倒有些难为情了。

“哦,那太好了。那个,我有点事想问问前辈。”她弱弱地说,我挠了挠头皮,答应了:“如果只是问个问题的话……”

我瞟了一眼她被百褶短裙遮着的膝盖。她笔直地坐着,双腿并拢,两只手攥成拳头放在膝盖上。十个指头用力地攥着,像是在忍耐。

“我,太差劲了吧?自己喜欢的,也不敢承认。”

“你想太多了。每个人的爱好不同,小说又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市民权,比较小众。书店一家接一家地倒闭,说明读书的人很少的。”说到这里,我猛地想起成濑家就开书店,不用说,情况一定也不容乐观。

“不。”成濑不同意我的观点,她摇了摇头,披在肩上的头发也跟着晃了晃,我闻到一股酸酸甜甜的洗发水的味道。

我看的是她的侧面,便假装没觉察她被红框眼镜遮住的双眼在激烈地颤动。

“我真胆小,所以才不敢告诉利香我喜欢写小说。”我不知如何作答,成濑继续说:“我初中的时候,班里有个叫真中的女生,虽然很文静,但也很任性。利香她表面厉害,对人却很友好。我比较认生,刚进中学都没有什么朋友,利香很快就把我拉进了她们的圈子。她也想叫真中加入,可真中……怎么说呢,跟利香性格不合,两个人经常吵架。有一次她们吵得很厉害,利香打了真中。我还以为她们吵完也就过去了。可真中不是那种挨了打就不吭声的性格。她冒充利香,给利香单恋的男生写了封情书,又精心设计了一出戏,让情书被别人捡到并读出来,结果利香在学校出了丑。”

“怎么说呢,女生也太可怕了。”手段如此卑鄙。

成濑凄然地一笑:“真中很喜欢写小说,经常会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往本子上写些什么。我不知不觉对她的小说产生了兴趣。所以,真中就把她写的,从没给别人看过的小说拿来给我一个人看。在她的影响下我也写起了小说,还打算给她看呢。可就在这时利香跟真中发生了口角。利香对真中进行报复,她抢走了真中写小说的本子,在班级里传阅,大肆嘲笑。最后还把本子给烧了。女生们都站在利香一边,不理真中,也没有人出来为她打抱不平。我,我,我也跟利香站在一起。”她断断续续地叙述着,听上去就像是一段遥远的往事。

“后来真中就转学了。后来,我写小说的事,被利香知道了。因为之前有真中那档子事,利香就特别痛恨别人写东西。”

我能想象纲岛利香的心情。

假情书。为了陷害自己而虚构出来的东西,究竟怎么写?一定特别华美又很滑稽,充满了梦幻还特别符合初中少女的口吻吧。通过小说的技巧把它们巧妙地修整出来,是虚构的技巧,也是骗人的技巧。故事归根结底全在说谎。

“最近,我的小说写得很不顺,”成濑紧紧抓住衬衫领口喃喃道,“小余绫前辈说我应该考虑一下主题,整理整理。她这么跟我说的,我想了想,之后就心烦了。”

成濑沉吟着,喘息着,苦着脸,说出了自己编织谎言的痛苦。

“我小说中的主人公尤利,虽然很懦弱,却有一种不认输的勇气。他凭借这股勇气积极地向伊利夏尔表白了心迹,所以两心相映,产生了巨大的能量。可……”她松开抓着领口的手,把手放在裙子上。

“我第一次见到前辈的时候,前辈跟我说的话,给我印象很深。小说并没有叫我励志。我是个胆小鬼,现实中怕这怕那,很没用。这样的我就算写,也是在撒谎,在胡编乱造。想到这些我就很苦闷,写不下去了。”

她吐露的心声紧紧地攫住了我空洞的心。我也是一个空洞的人。因为空洞所以什么也写不出来。空洞的人写的都是谎言。无论是爱、勇气、珍贵的友情或者教导别人积极向前,都是粉饰过的假话。

谎言是没有影响力的。

只能全部被拿去打纸浆。

也许只有拥有这些品质的人,才有资格谈爱、勇气、希望和温情吧。他们生活在阳光世界里,光芒四射,意志坚定,还受到小说之神的眷顾,就像小余绫诗止那样。

她经常在书中讴歌爱和勇气,告诉大家什么才是人类最重要的。她的话自然会影响到读者,因为她没有说谎。这就是我跟她最本质的区别。

像我们这种人是没有资格写小说的。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成濑愣愣地说。

“好难受,好难受……我以前一直觉得写小说是一件开心的事,每个作家都热衷于写作,因此才创作出美好的作品,千谷前辈,请你告诉我,”成濑一脸迷茫地问我,“如何才能创作出一个故事呢?”

*

我心里闷闷的,稍晚一点才去文艺部活动室,在我常坐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没来这几天,似乎都是小余绫在帮成濑,此刻她们俩正面对面坐在会议桌两侧讨论着成濑的小说呢。小余绫看了我一眼问:“雏子不要紧吧?”我这才想起自己跟她谎称妹妹身体不好,这会儿不禁有些抱歉。

九里没在屋里,听说他去文化联合会开会了。

我默默地听了一会儿她们俩的谈话。成濑最伤脑筋的问题还是出在小说的主题上。

“成濑为什么要写这部小说?”小余绫问道。

“嗯……我不知道。”成濑沮丧地耸了耸肩。

“好,那我换一个说法,你想借这部小说表达些什么?”

“什么呢?”成濑不知所措地喃喃着,“我要表达的。我知道这就叫主题。可我现在感觉自己把它弄得乱七八糟。我也搞不清要表达什么了。”

“不,成濑,”小余绫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们不是要去表达什么。用语言太慢了,也太拘束了。所以我们只好创作一个故事,让它来把那些语言不能传达的意思、表达不清楚的东西传递出去。而它是否能准确无误地被读者理解,我们谁也不敢保证。这得看读者如何解释,如何消化。没有故事能百分之百地被读懂。我们只负责把这种含糊的无形的东西传递出去,可在写作时我们必须相信会有人理解我们。你不用跟我解释,但你心里必须清楚。现在你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很迷茫,写不下去。”好长的一段解释。我明白小余绫的意思,这十分符合她的风格,绕了好大一圈,做作得令人作呕。

漂亮、华丽、正确。

这都是正宗作家说的话。

我不禁插了一句:“根本不要主题。”

“啊?”小余绫提高了嗓门,站起来瞅着我,“你胡说什么呢?不清楚自己作品的主题,怎么可能震颤读者的心灵?”

“震颤读者的心灵?”我冷笑道,“您还真是有创作名著的雄心啊。成濑你也这么想?要写一部震颤读者心灵的作品?”

我看了看成濑,她只一味张着嘴,眨巴着眼睛。

“我……”成濑已经丧失信心了,她低着头,“我知道。我不但没有弄懂作品的主题,而且水平也不够。”

“我刚才建议她先弄几个短篇出来,”小余绫瞥了我一眼,坐下来说,“她之所以把握不了作品的主题和结构,就是因为没有好好归纳过一篇短文。我让她先写几个短篇,锻炼一下。多写几次,她就能凭经验判断出该怎么去表达自己的意思了。而且一篇一结,有助于提升写作水平。”

“一篇一结能提升水平?”

“你认为不对?”

“是。”

小余绫简直就是在做梦。我叹了口气,朝门口努了努嘴:“请你到书店去,看看那些摆着文学书、轻小说或者漫画的书架。既然成濑的目标是轻小说新人奖,那就看轻小说那一排吧。哪里都行。你到那里去转一圈看看,有几本书结尾是封闭式的?”

我说的她们应该能听懂。

想象一下那些书架,上面都是各个续集的数字。小余绫臭着一张脸,成濑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微张着嘴。

“不单是轻小说。就最近来说,卖座的书都以能出续集为前提。有的小说改编成动漫,有的漫画改编成电视剧,大多数结尾都是开放式的。这个时代要的就是成套出版。干净利落地写出结尾,不会提升写作水平,只会叫你失去后续写作的能力和机会。书卖不出去就被淘汰,卖得出去就会有人催着写续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小余绫显然不喜欢我说的事实。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当然啦。没能力写续集就会被停刊,故事就结束了。如果你还想写,就顺应潮流吧。成濑你要是得奖的话,也想写续集的吧?不愿意把尤利的故事就这么结束掉,对吗?”

“这,这是没错。”

“文学书也好,轻小说也好,新人奖都已经废了。虽然他们希望收到的稿件都是封闭式的,可一旦出道了,就会要求你写续集。他们需要的是能够定期给他们提供故事的人。开放式的结尾才有人看,才会被改编成影视剧。读者并不在意故事是否有一个漂亮的结尾。所以现在根本不需要你有写短篇的能力。短篇小说可以不赶潮流,可总写这样的东西,就跟不上时代,只能等着被叫停了。”

从我嘴里吐出的这一长串,就像毒素一样,侵蚀着我的生活,污染着我的身体,然后麻醉了我的身心。

不对。大错特错。

可最大错误就是我自己。我跟不上潮流,不顺应潮流的需要。

所以我的故事结束了。

所以我说的并非我的真心,却是事实。

接受吧。

承认它是对的。

“你真这么想?”

“是啊,我刚才不就一直这么说吗?光认真地思考是没有用的。你的想法和做法都已经过时了。你想把成濑的作品搞砸吗?”

“你说得没错。光拿娱乐小说来说,确实像你讲的那样。可这不行。如果只没完没了地写系列,那读者脑海里就只剩下作品,不会记住作者了。搞不好,作者除了代表作,便再没机会拓展。”

“那有什么不对呢?如果作品卖不出去,作者就无法生存,不是吗?如果作家无法按照出版社的要求继续往下写,你觉得他们还有活路?”

“这……”小余绫不得不同意我的观点。

“光写单部小说,作家是无法生活的。除非你很幸运地成了一个知名的作家,否则很难。相反,如果有一个确定的系列,那就可以一直写下去,成为一项固定的工作。即使每一册的印数都不多,但一册一册出下去,就有可能抓住一些购买新书的新读者。这样越写就越容易增加印数。换个角度说,不写系列,无法成套出版的作家就只有减少印数这一条路,最终会被时代淘汰。你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才打算写系列的,不是吗?”

从前的文豪如果活到现在,大概也会只写系列的。《我是猫第六季》,畅销的《银河铁道之夜第六册》,《人间失格第十一卷》……笑死人了,真是好笑。

“成濑我觉得你还不如去小说投稿网页连载,这比新人奖更容易出道。作家这玩意出道容易,出道以后就苦了,可要是网络写手也就无所谓了。”

“为什么?”

“现在很多新人作家刚出道作品就卖不出去。而网络小说在成书之前大致就能推算出销量,而且这个销量一般是有保证的。出版社能通过网络连载小说的点击量计算出第一版的印数。所以对出版社来说,不知能否卖座的新人奖出道作家跟受欢迎的网络写手,哪个更能确保稳定的销路,不就显而易见了吗?事实上,现在大部分出版社都在忙于甄选网络写手和出版他们的作品。有一些大牌的出版社还开设了自己的网络小说投稿网站,从中挑选作家。靠新人奖来选拔职业作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不是由专家去选拔作家,而是让读者去选择写手的时代了。在文学类作品中,网络写手的第一版印数早就大大超过了新出道的职业作家。”

“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很久,你别胡说八道了。这都是暂时的,很快就坚持不下去的。”

我平静地看着小余绫,她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坚持不下去的是从前的做法。如今出版社规模越来越小,互相合并,书店也都关门,倒闭了。总之已经没多少人会去买书了。只有我刚才说的那一种商业模式销量还在不断攀升。”

“你,到底想说什么?”小余绫站了起来,狠狠地拍着桌子。就像我第一次跟她在这里谈话时那样。我叹了口气:“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认真地研究小说怎么写,是没有用的。”

“成濑,”她转向成濑,“这家伙说的话,你一句也不要听。你只要好好对待自己的作品,把自己喜欢的小说写下去就好。这样总有一天你会写出好作品的。”接着,小余绫又指着我的鼻子说:“你出去。你没资格谈论小说。”

我闭上了眼睛。

是啊,就这样吧。

我已经弄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唯一正确的就是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我认为正确的都是错误,我所坚信的都没有用。这样的话,违背我的认知,否定我的存在,就一定不会错。

所以,就这样吧。

“对不起,我……”成濑叫着跑出了活动室,语气充满困惑和悲哀。大概她敏感地觉察出我跟小余绫之间的气氛不对劲,自以为破坏了我们的关系,觉得羞愧才跑出去的。

小余绫咬紧嘴唇瞪着我,撩了一下长发,追着成濑也跑了出去。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这倒叫我有点意外。原本应该我出去才对。原本是空洞的、没有任何价值的、干什么都不对、把故事弄砸了的人才应该出去的。

我在闷热的屋内站了好一会儿。

小余绫讨厌我了吧,这下工作泡汤了,我可以不用管她了。没事,一定会有比我好得多的作家跟她合作的,或者她一个人也能行。没错,这样最好。小余绫的粉丝都在等着她写的美文呢。我一开始就是没用的、多余的人。

她自己写的话一定会畅销的。她的文笔比我优美,表达比我贴切,那些出场人物都比我更有活力。一切都浮现在我眼前。故事还会继续下去,每个人物都是一副幸福的表情,故事还会继续进行,永远可以讲述下去,读者们都在期待。把自己的作品奉献给粉丝,这实在太棒了,这才是一切的关键。一想到不可替代的写作热情,仅此一点也叫人温暖。自己辛辛苦苦写出的小说将会被某个人珍惜地抱在胸前,这实在太、太、太……

我一拳头压下了胸中澎湃的热流。受伤的拳头还包着白色的绷带,沾满了溢出我心的污秽毒素,很快就从绷带中渗了出来。我这空洞的身体,只有眼泪、粪便和胃酸,以及有毒的血液。一句漂亮话都写不出来,影响不了任何人,也没人会理解。无论我怎么写,写多少遍,都不行。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沉默充斥着整间屋子,既使空气闷热,也让我仿佛置身冰窖一般。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小余绫站在了门边。我赶紧把脏兮兮的右手藏在身后,拿左手擦了擦眼睛。

“没有。”我不愿她听见我沙哑的嗓音,却没能办到。

“怎么可能没有?”小余绫怒气冲冲地拖着鞋子,走进了活动室,开始翻她放在会议桌上的书包。她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到我面前。装帧精美的书皮已经掉了,书脊弯弯的,勒口像一朵难看的小花一样张开,封面一角还有折痕。我看到有几页已经被翻得卷起了边,破破烂烂的,写得很烂的句子也撕破了好几行。

这是名叫千谷一夜的作家的处女作。好不容易出了文库本,原本可以让更多的人读到它的。然而现实太残酷,出版社叫他停笔,于是它便不再被世人需要。

“为什么在你手里?”我的嘴唇颤抖着。小余绫严肃地看着我:“九里君给我的,他什么都没说,我开始还有点纳闷,看到你,我总算明白了。”

“这……没我的事。”我避开她的眼神,轻声道。

“别骗我了。快告诉我,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不关你的事。”

“当然关我的事,咱们不是搭档吗?”

“我,我退出。解散,咱们各走各的。”

“你说什么?”小余绫朝我走来。我快要喊出来了,便急忙后退了几步,活动室很小,我的背撞到了书架。

别过来。

别再过来了。

别再管我了。

“那,你右手怎么了?”

“我,我不写了。”我长呼一口气。小余绫并没理会我的话:“别开玩笑,都这时候了你还说不干?”

“我……”

我几次握紧包着绷带的手,皮肤和骨头都感到轻微的疼痛。

你啊,不会懂的。我写不出来了,不想写了,不干了。太痛苦了,难受死了,真不想活了。我也没办法啊,我跟你不一样,完全不同。

我的眼皮和脸颊剧烈地抽搐着。不行了,别哭,忍住,哭也没用,我这么丑哭了也只会叫人恶心。

“你要退出,那就给我一个理由,说服我。”她挑衅似的,瞪着眼睛,眼神逼迫着我。

我虽一直没有看她,却能感觉到她闪闪发光的黑眼睛,像要把我穿透一样,目光炙烤着我的皮肤。我冷笑了一声。什么理由?我早跟你说过,说过好多次了。

“小说就是一堆狗屎。没一点用。逃避肮脏现实的……”就在这时我感到右手手腕一阵刺痛,小余绫拽起我,说:“你看着我的眼睛。”

她这么一叫,我反而执拗地看向了自己的脚尖。

“我说了,你有什么话,就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的耳朵都快被她震聋了。

小余绫逼视着我,漂亮的脸蛋因为紧张而僵硬。眸子里两团黑色的火焰喷射到我的身上,让我错以为会被她看穿,被她侵入到思想深处。我赶紧不再看她。

“没用的。”我很自然地嘟哝了一句。她稍稍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我的小说都不行,不管我写什么,干什么,都卖不出去,现在只能停刊了。我唯一想做成系列的这部小说,都怪我自己没用,现在被停刊了。”我的手腕已经不受控制,轻轻地从她的手中滑落下来。

“你笑话我吧。你说喜欢的那部小说,现在不能再写了。”

静默占据着整间闷热的活动室,我几乎听到了小余绫的呼吸。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这……可是,所以?所以你就要结束我们的合作?这就是你的理由?”

“你还不懂?我,不想把你的书也弄砸了。”

好热,整个身体都在流汗。所有的事都叫我讨厌,我想逃。离开这间屋子,逃开小余绫,不再写作。可她挡住了我,把我逼到了书架前,她不许我走出这个房间。

“不会弄砸的。”我转过脸来,只见她定定地看着我,说着没有根据的傻话。

“别说笑话了,”我低下头,笑起来,“难道你不知道人家在网上怎么评价我吗?一颗星。垃圾。狗屎。才华全无。不想看,不值得读,主人公太烂太恶心。”

还有很多。我看过,我很清楚。我全都看过。所有的评论、他们说的、对我的侮辱。我熟悉有关我的所有评价。我把它们一句一句说出来,像念咒语一样,反反复复。

“别逃避。”小余绫蛮横地打断了我的咒语。

她伸出雪白的手臂撑在书架上,把脸凑到我的面前,鼻子几乎都要贴着我了。她的黑发顺滑地垂在我眼前,头发上的香味立刻飘进了我快要被热气堵住的鼻孔。

“喂,你写小说,难道是为了这些评论的人吗?”

“你,什么意思?”

“你写小说,肯定不是为了这些满嘴坏话,贬低别人和别人作品的人吧?”

“我……”

“你写小说是为了另外一些人,也许他们的评价你现在还没看到。可你的小说一定会影响某些人,激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些人。我们之所以开始写作不就是因为相信这一点吗?哪怕只有一个人,我们也想用作品去影响他。”

啊,这……

小余绫把我逼到书架前,冲着我大声呵斥,我越听越深切地感觉自己跟她之间存在着巨大的距离。

啊,这……

她这全是胜利者的理论。

“开什么玩笑,”我很自然地笑了起来,感觉很滑稽,“激励某些人?小说哪有这本事?卖座的胜利者说出来的话,也是不着边际的,一派理想的图画。”我抬起头,看向小余绫。

小余绫你告诉我,什么是激励别人?小说哪里励志了?影响读者到底是什么意思?当然啦,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有那么一个两个能被我写的烂小说感动,也不是没可能。

“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绝望地叫道。

我吼着,咆哮着,捏紧拳头挥舞着。我捶打着身后的书架,把摆在架子上的书全部扒拉下来,哗啦啦地引发了一场雪崩。我把它们砸在地上,大声吼道:“激励别人?这能改变什么?增加印数吗?还是能铺上书店的展台?能让我继续当作家?还是叫更多的人来读?能不能治好雏子的病?只要影响了一个人,我就可以继续写小说?因为还有一个读者,所以不用停刊。发行部、销售部、编辑部的人会这么说吗?你告诉我,回答我。我到底跟别的作家哪里不一样了?”

我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指甲都嵌进去了。说啊,给我一个答案,让我心服口服。可是,小余绫你知道吗?不管你说什么,你跟我都是两种人。你写什么都卖得出去,写什么都能再版,写什么读者都喜欢,写什么都能编成特辑,写什么都会有很多媒体来做宣传。你不用担心销量,不用担心今后还做不做得成作家。你可以不断收到再版的通知,继续开心地写你的小说。可我不行。我不行。我的作品不被这个世界承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小余绫咬了咬嘴唇,左右张望了一下,她不再看我,讷讷地说,“你现在只是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把故事写完。你只不过现在不太走运,你没有错。每个作家都会碰到这些问题。哪些书好卖,哪些不好卖,我们谁都不知道,不是吗?哪怕现在最走红的作家,也有过完全卖不出去的经历,这种事不稀奇吧?”

“说什么相信自己的能力。我没有错?那究竟是谁的错?我该把责任推给别人?把责任推给读者就好过了?还是去怪书店?不能这么做吧。错都在我身上。都怪我写了那些无聊的垃圾一样的小说,不是吗?”

我一味叫嚷着,心无旁骛地叫着。我抓住小余绫的肩膀拼命地摇晃,把心里那些肮脏丑陋的东西都抖了出来。

“说什么有问题就去改正。说什么小说太无聊,那就努力去写些有趣的。这些对我都不成立,不成立啊。照自己喜欢的写就好了,这种美梦,成功者才有资格做,不是吗?我错了我就认,有问题我就改正。倘若不这样,还坚持以为只要写自己相信的,总有一天也能成功。这不太傻了吗?这不等于皇帝的新装了吗?”

你别再糊弄我了,让我放弃吧。就说是我的错,都怪我,我没有能力。请你这样告诉我。我不想干了。看着手里的新书,紧张地期待下次一定会畅销、下次大家一定会喜欢、下次大家一定会愿意读。我想结束这种煎熬,结束没有成果的自己。

要是我不写小说就好了。这样的话,这三年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你说啊,告诉我,告诉我实话……”我垂下头,抓着小余绫的肩膀,请求道,“说我的文章是狗屎,说我的小说好无聊,说哪能印五千本,最多只有两千本的价值。你赶快说啊,告诉我实话。反正你也不喜欢我的小说,不是吗?”

在梦里她曾嘲笑我:“那不过是想让千谷君打起精神来才说的,都是骗你的。”

我知道,我懂的。难道不是吗?每次我把写好的原稿发过去,你的回复都只有寥寥数语:不错,请继续。对我的文章,你就只有这么点感想。我知道,我懂的。其实你很为难吧。写得太差了,太烂了。你一定在想还不如你自己来写呢,对吗?

“好吧。我的小说太空洞,没一点价值。激励不了谁,也没人会理解。你知道的,对吗?”

五千本也卖不出去,被停刊了。

我的书只值这点钱。我只会写小说,所以我这个人也就这么点价值了。跟一印就是几十万本的你,差太多了。

小余绫屏住了呼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看看。

我自嘲地撇了撇嘴。

小余绫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伤心地垂着,雪白的眼睑覆住双眸,强忍着什么似的微微颤动。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张着嘴,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紧接着她发起抖来,就像被悲伤和寂静冰冻的湖面,发出巨响迸裂开来一样,她颤抖的嘴唇间吐出了愤怒的火焰。

突然,我不能呼吸了,仿佛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身体撞到了书架上,又有几本书掉了下来,一本书拳头似的压在了我的胸口。

是一本破破烂烂的文库本。

“你别胡说八道了,”小余绫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揪住我的衣领,“你真是太差劲了,你说自己很空洞?你心里充满了丑陋的妒忌和无限膨胀的认同欲,简直就是一个一不满意就耍赖哭叫的小孩,为什么你就不能喜欢你自己的作品呢?”

胸口一阵疼痛,小余绫把我的书压在我的胸口,重重地又是一下。小余绫一而再再而三把我的书砸到我胸口上。

“请你说句实话吧,你喜欢小说,相信它,所以才哭的,不是吗?所以才会伤心,对吗?”她边问边叫,一边还拿书不停地砸在我身上。我低头看着她的脑袋。

“因为有想写的东西,想表达的东西,所以……”

我的作品,我的小说,这本书的残骸好几次砸到我的胸前。

小余绫揉搓着封面,把书重重地压在我的心脏上。她抬起头,瞪着我,黑色的双眸里燃烧着怒火。

“故事没有优劣之分,也不存在成功和失败。分不出排名。印一万本还是三千本,都没有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创作美丽的故事,让大家自由地展开想象的翅膀。每一本书都一样,都非常精彩。可你为什么偏要贬低自己的作品呢?”

一双火热的眼睛逼视着我,闪闪发光,秋波盈盈。

“你不要再说那些废话了,赶紧写点有意思的东西出来,”她激动地说着,放开了揪住我领口的手,又一下子握住了我的右手,举起来说,“现在还不是你乱发脾气砸墙壁的时候,故事没有影响力,别人不理解,那就让你的文字去不断地叩击读者的心扉吧。”

她把我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边用我的拳头敲打着一边说:“确实,有些心门你敲不开,不论你怎么敲打,别人都不会懂。可,可是我认为小说能最深切地影响一个人的灵魂。对了,你有没有为敲开别人的心门而砸伤过手呢?你有没有一部小说能被拿去反复叩问别人呢?还没有伤到手就放弃,以为激励不到别人就放弃,你太对不起我,太对不起我们了。”

她又把书砸在我胸口。像打在我的心上,激活我的心灵,激励我的灵魂那样。

可这又算什么?有什么意义?

“我当然尝试过,”我抓起小余绫的手腕,甩开它,“我尝试了很多次,很多很多次。我努力过,写了很多,可结果却成了这样。没人会理解,没用的。太痛苦了,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会痛苦很正常,再懊悔再痛苦再难受都要写,小说家不都这样吗?”

我们俩相互吼着,近距离地逼视着彼此,抓住对方的手腕,唾沫四溅地发泄着愤怒。不一会儿小余绫精疲力竭地垂下了头,她握着我的手,神情落寞。她的肩膀上下抖动起来:“求你了,不要不喜欢,不要讨厌你的书,不要讨厌读你书的人,不要讨厌写小说。请你再试一次……我们一起写一部能震撼读者的小说。”

小余绫哀求着,我的胸脯快要被书本压碎了。

“你有这个能力。”

“根本没有。”

你说的净是些梦话。无论你怎么说,说得多么天花乱坠,我的心情你都不会懂的。你是成功的,你是赢家。

“你多好啊,”我对低着头的她说,“你是美少女作家,写什么都卖得出去。”

她捏着我的手腕的指头突然僵住了,气力全无。抵在我胸前的那本破破烂烂的文库本,掉在了地上,混在从书架上掉下来的书里,微弱的喘息声停止了。

小余绫许久没有抬头,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当我再次感到屋里十分闷热的时候,她扬起了下巴。

“你到底为什么写小说?”

她美丽的玻璃珠一样的黑眼睛,那么空洞。既缺少对小说的热情,也没有熊熊燃烧的怒火,只有泪珠从湿润的眼眶中涌出来,装点了她的双眸。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喃喃地说:“好吧,解散吧。”

小余绫转过身,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活动室,一记重重的关门声仿佛在提醒我们一切都结束了似的,闷闷地回荡在我心头。

我们两个人的故事就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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