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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五章 小说之神

“这么说,你真不想继续了?”安静的咖啡馆一角,河野问,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愧疚不已。河野总会耐心等着我的情节汇报,而我每次都让她失望,就连她为我跟小余绫策划的合作项目,我也放弃了。

“文库本的事,我觉得没必要太在意,至于和小余绫合作……你俩同年,吵架嘛……”

“我感觉自己的感受力……被否定了,”原木大桌上放着一个咖啡杯,我低头看着杯里黑色的液体,喃喃地说,“我觉得开心的事情,激动、难过、伤心、痛苦,以及战胜困难后心里涌出全新想法,我的这些感受大家都不接受。”

“可你不放弃,继续努力下去呢?”

“你是说我之前没努力吗?”

“这……”河野被我问住了。

“我的小说太无聊了,就这么回事。”

“千谷君……”河野轻轻咬了一下嘴唇,低下头来,“我从来没觉得你的作品无聊。”安慰能改变什么呢?能增加我的印数,把停刊的故事继续下去吗?

不等我反驳,河野继续说道:“没错,通过一部作品的时代感,我们大致能预测出它会不会卖座,否则也不会设立销售企划部来确定印数。对可能好卖的书,我们就增加印数,这样书店里就能多铺一些。如果你非要说这种预测就表示书是否有趣,那大概就算吧。在这方面你的书似乎是有所欠缺。”

突然,我的肚子一阵刺痛。

河野直视着我说:“可我并不想和你做这种迎合时代潮流的东西。相比我们废寝忘食,一遍一遍地读,一次又一次地改,让不知能否卖座的书摆到书店里去,单纯去做一本迎合潮流、肯定能卖座的书要简单多了。这样即便成功了,也不过就是一本时髦的书,读者完全可以去再找一本来替代,我可不希望你写的作品读者一看完就扔了。”

我紧紧地盯着极力说服我的河野。

“每个人都会有一本刻骨铭心的书吧。那种搬过几次家也舍不得扔掉,一直收在书架上的。陪伴着自己长大,想着有朝一日留给孩子读的、帮助自己形成人生观的那种。”河野垂下眼,语带爱怜地说着。

我想起小余绫在看到爸爸书架时说的话:我知道,你是被这些小说塑造成现在这样的。我能感觉到,因为这些书都受到很好的呵护。

“我想跟千谷君做一本能叫读者铭记的书。我觉得你能办到,即使这次不行,还有下次。”

我立刻开了口,同时落了泪:“我,就想卖座,哪怕别人看完就扔了。”我不想当你的试验品,你的桌上每年都有几十本书送来。就算失败,你还可以去抓下一批。可我的作品,我写的,就只有一部。如果它得不到好评,没有人喜欢,卖不出去,那就再也没机会出版了。

曾经也有编辑轻描淡写地跟我说,如果不甘心就在下部作品上多下功夫。他还说作品就是作家的孩子,这话实在可笑。如果你的孩子被别人看不起,你也承认他有问题,可你会去重新生一个吗?会抛弃那个被侮辱被嘲笑的孩子,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身上吗?是啊,我的作品等同于我的孩子。我历经千辛万苦才孕育出这个世上无双,不可取代的孩子,它若不被接受,我可不忍心丢下它再重新去创造一个。也许我太任性了吧。专业点的作家,一定会马上忘掉这一切,从头来过。而我做不到,这本身就说明我没资格当作家。

河野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流泪。

“请不要再劝我了。”

“可你妹妹怎么办?没事了吗?”

“所以,我打算把写小说的时间都用在打工和学习上,考个好大学,进个好公司,找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这样对我们全家都好。”

印数越少,给我的机会就越少。

有约稿的话,就算每年撑足了写个三本,每本印三千册,还都是定价在一千八百日元左右的精装本,那收入加上版税就是五十万,三本就是一百五十万,减去七七八八的杂费,一年到手也不过一百万,那岂不跟我爸爸一样?他之前的收入就这么多。今后出版界的竞争更加激烈,收入还会更低。我可不想跟爸爸一样给全家人添麻烦。

“是啊,我没资格强迫你,你还是个学生,得考虑自己的未来。如今真正成功的作家也就那么几个。我也不过在公司体制下厚着脸皮讨生活而已,不能不负责任地让你独自写下去。你将来也得生活啊。”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深深地,深深地,向河野鞠了一躬。她永远都在等我的原稿,而我始终没有做出成绩,我的小说人家只给一颗星。我只是一个被停刊的、没用的作家。

“我见过很多人,”河野平静地说,“不管是小说家还是漫画家,都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卖座,有一天能成名……后来他们搁下笔,退出了。摆在书店里的永远都是成功者的作品……可大部分的作家都差不多。我见过的大多数都是这样的人,成功者寥寥无几。”河野继续说:“我会一直等着你的。如果你哪天又想写了,别客气,跟我说,我等着你的故事。”

我没法回应她直截了当的目光,垂下眼帘:“你为什么总等着我?”

“这不是明摆的吗?”

我低着头,只能看见桌子和上面的咖啡杯。可是我感觉到她笑了:“因为我是你的粉丝啊。”

*

“嘭。”我刚进病房,一个枕头就飞了过来,直接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砸了个趔趄。同病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你俩关系可真好。”

我向各位阿姨道了歉,把枕头还给妹妹,没想到雏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我:“哥,请到这儿反省一下。”

“到这儿反省?你是要我跪到地上去?”

“哦,我说错了,请你反省一下你的人生。”

“什么意思?”如果我的人生能够重来,那我简直要高兴死了。

“算了,你先坐下吧。”我按照她的命令,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正要坐下。

“啊,真可惜啊。”

“什么啊?”我不去管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了雏子一眼。她抱着脑袋,嘟嘟囔囔:“女神的芳华都给哥哥浪费了啊。”

“拜托你能不能说人话。”

妹妹清了清嗓子,在床上坐正了:“哥,我这两天都陷进烦恼的旋涡里去了啊。”

“啊?”

“第一,最近哥和妈妈都没有来,要洗的衣服积了很多,这你怎么解释?”

“哦,抱歉。最近太忙了,妈妈也正好碰到校对收尾,昨天弄到半夜五点才到家。”

“半夜五点也叫半夜?不是早晨吗?”

“然后八点又出门了。”

“那她回来干什么?”

“编辑的生活没人懂。”

我觉得河野他们一定是住在出版社的。

“不过,我把换洗衣服之类的都带来了。”我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纸袋,雏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还有一个。下面这才是正题。”

“啊?”

“不动诗止来过了。”

“啊?”我惊得还来不及眨眼,雏子就又抱紧了枕头说:“那个,哥,到底怎么回事?我的开衫和短裤怎么会穿到不动诗止的身上去的?你到底对诗止做了什么啊?你这个变态色情狂。”

不等我回答,她就举起枕头朝我一阵乱打。真痛。

“等等,听我说。”

“讨厌,下流,卑鄙。你这个笨蛋,竟然玷污我的诗止。”

什么时候不动诗止成她的了?

我赶紧一把抓住砸在我头上的枕头,缴了她的械,一边不住地向开心地看着我们兄妹俩打闹的同病房病人道歉,一边转向雏子:“你吵到大家了。”

“啊,真是对不起大家,我哥哥竟然是强奸犯……就算对方再怎么漂亮,我都没想到你会有那个勇气,去撕人家的衣服,干那种事。作为一个人我实在感到羞耻,我替哥哥向全人类道……”

“你好好听我说。”

“啊。”我把枕头敲在妹妹的头上。

“她被雨淋了,我把你的衣服借给她穿,就这样,你难道没有问过她吗?”

“我问了,她垂下眼睛,好伤心的样子。”

“肯定是故意的,她人品很坏的,”我叹了口气,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四天前。”

“哦。”那应该是我们俩结束合作前了。

大概小余绫看到我好几天没去学校,有些担心,便来找妹妹了吧。也有可能是我之前曾托河野转告她,因为我妹妹的病,自己最近想把工作暂停一段时间,她才来看雏子的。这么一来,她一定知道我撒谎了,我不由得心中发窘。

“那小余绫说什么了吗?”

“啊,是啊,不过,”妹妹突然探出身子,说,“那个,那个,她带了蛋糕来,我们一起吃的。不动诗止的蛋糕欸,著名作家不动诗止给我蛋糕欸。真的是全世界最好吃的蛋糕。”雏子激动得两眼发亮,手舞足蹈,根本看不出她得了不治之症,她非常非常开心。

“对了,我那天突然手很麻,就跟她说,我有点不太舒服,请喂我一下。啊,就这样,结果诗止脸红了,不过为了我,她还是照做了,说:‘好,吃吧。啊。’”

“真该让全国的不动诗止粉揍你一顿。”没想到我妹妹会是这么一个差劲的粉丝。

妹妹又继续眉飞色舞地跟我讲了一些与小余绫的谈话。小余绫说自己借了她的衣服穿。雏子说小余绫没有直接把那件衣服还回来,而是准备新买一件给她。

“其实我一点都不介意衣服给她穿过呢,她穿过的还更好。不过她肯定会洗干净的,上面留不下她的气味,那让她帮我选一件也不错。”

我妹妹这个粉丝是不是有些变态啊?

“所以我们约好下次等我能出去的时候,一起去买。啊,要人家出钱好像不太妥当吧,我就跟她说我哥哥会付钱的,我很了不起吧?”

“喂,喂……”那还不如叫人家直接买给你呢。她可是比我跟爸爸都卖座的作家啊。

“所以,我现在超想出去的。”

从窗外射进来的夕阳照亮了正在做梦的雏子的脸。

什么时候她才能被允许外出呢?妈妈跟我说过她的状况,要外出恐怕没有这么容易,可能要等下次手术以后吧。那还得几个月呢?而且手术也不能保证百分百成功。雏子知道这些吗?

她应该是知道的吧,我还是觉得妹妹激动的样子太阳光了。

“啊,哥,你看,这个。”我正发呆,妹妹递来一本书。一本装帧很可爱的文库本。小余绫诗止的处女作。

“你看,她给我签名了。传家宝,传家宝哟。”雏子笑容满面地翻开书。我第一次看到不动诗止的签名,笔锋生硬但很流畅,竖着龙飞凤舞地签着不动诗止四个字。

“她的字这么差?”我皱着眉头对雏子说。这几个字往好听里说也不算漂亮,大概手有点抖,字有点歪,写得很急的样子。

“她说旁边有人看,很紧张啊。”

“哦,这样啊。”小余绫那种人居然也会紧张。也许是雏子这个粉丝两眼放光地盯在一旁的缘故吧。

“怎么样?不错吧?”雏子小心翼翼地捧着书,“对了,哥,你跟诗止的小说怎么样了?顺利吗?”

突然妹妹期待地看向我,我只好避开她。

“嗯,那个,不……”

结束了。

我跟小余绫已经不再合作了。

你再也看不到你想看的小说了。

可我觉得小余绫还会跟雏子交往。她会另外找一个作家,或者她自己会去把故事写完,所以……

“不,还没有。”我垂下眼睛,讷讷地说。

“哦,那哥你可别给诗止添乱。”

“嗯,我知道。”我不敢正视妹妹的脸。我岔开话题,从开着的纸袋里掏出文库本,是雏子一直想看的书,有些家里原来就有,还有一些是从书店买来的新书。

“哇,谢谢哥。这本是我想看的续集啊。”雏子把收到的礼物像玩具似的摆在床边的小桌子上,两眼熠熠闪光。突然,她问道:“哥哥你的书呢?”

“我的……”

“妈跟我说了,你的处女作不是出文库本了吗?没带来吗?”

“啊,那个,不算什么啦,那本。”

“啊,不要。那是哥哥的第一本书呢。哥哥写,我看,之后才有的千谷一夜嘛。我还想再看一遍呢,为什么不带来啊?”

我的第一部作品。

我写的,叫妹妹兴奋、开心的那个故事。

一个十四岁少年写的,那么幼稚那么无趣的故事。

你为什么写小说?

我耳边又响起了小余绫反复问我的这句话。那天,我用空洞的眼神,难过地跟小余绫说要结束合作。你为什么写小说?

“哥,你开心吗?”我一直低着头,紧紧地盯着地板,听到妹妹问,便愣愣地抬起了头。雏子温柔地笑着:“诗止说她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

“开心?”

“她说跟哥哥一起写小说,合作创作,好新鲜好刺激,看到自己的故事在哥哥手下一点一点变成句子、段落,她好高兴。”雏子羞涩地笑了低下头。

“还是开心最重要。当然,我看哥哥写小说的时候,也不全是开心的。可,可,还是开心最重要啊。我希望哥哥能开开心心地去写小说。”

“我……”

我怎么样呢?

小说就是痛苦。除了叫人绝望,没一点用处。

合作写小说一定挺不错的。

两个人一起写。

我说小说不能励志。

小余绫说能。

那天就在这家医院的院子里,小余绫斩钉截铁地说,小说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能给人希望,我要证明给你看。

“那个……”雏子好像有些话不好开口似的,她握住了自己的两只手。大概有些事小余绫不让她说吧,叫她别告诉我。

“诗止现在写得很苦呢,好像最后一话,她怎么都写不好,遇到瓶颈了。”

好想早一点读到诗止和哥哥的作品。

估计雏子太激动,小余绫诗止才吐了苦水。这可不像不动诗止的风格。我所认识的她在粉丝面前通常会说:“谢谢,正写着呢,一定会是一部好作品的,等着瞧吧。”

可小余绫却吐了苦水——不顺利,遇到了瓶颈,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完成,不过,还是等等看吧。

难道她在写作上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

“所以哥你要帮她。”

我没法回答。为什么我不能答应妹妹呢?我逃也似的站了起来。

打工时间快到了。

“对不起啊,留你一个人。”我尴尬地抓起装着换洗衣服的纸袋子,不看她,说。

“没关系。”雏子的声音有点落寞。

“我知道,哥哥是因为我生病才拼命写小说的。不过,我最想要的不是治病的钱,而是哥哥给我写的小说。把我从这个狭小的病房里带出去,带到阳光世界里去的哥哥的小说。”妹妹快活地说着。“我等你,会一直等着看你的书。等着哥哥和诗止合作的书。然后跟哥哥和诗止一起去买衣服。我有好多事想去做啊。所以一定会没事的,手术我能撑过去,小事一桩。”

我转过身去,热泪盈眶地看着雏子。我知道妹妹也在想这些,也在害怕万一,可她脸上带着微笑。我的妹妹,她跟我截然不同,她真是一个坚强的女孩。

妹妹抿嘴笑着,好像在说,只要有期待就有希望。“所以哥哥你一定要让我读到哦,把我带到阳光世界里去。用哥哥的新小说。”

*

我为什么会写小说?

至少我写小说不是为了粉碎雏子的希望。可我还是不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办?如何努力?怎么改善?我百思不得其解。

自从不再和小余绫合作,我在教室里看到她,倒也不觉得她有什么不同。她在同学们面前依然昂首挺胸,举止文雅,一副笑脸迎人的姿态,完全是个引人注目的转学生。她的座位在我边上,她坐在那里,头发散发出来的清香,让我好不郁闷。我尽量低着头,不看她,故意不去注意她是否存在。叫小余绫诗止的转学生从来就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即使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种行业里,她也只站在与我相隔甚远的阳光世界里。因此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她怒气冲冲的眼神,无聊地托着下巴盯着笔记本的双眸,本就和我无缘。啊,这个写法好。我的脑中浮现出她的笑脸。好了好了,别闹别扭了,快写,我在帮你看着呢。

这些都已经与我无关了。

午休时,我逃出教室,在校园里徘徊,这时手机不停地响。我跑到没人的走廊角落里,接起电话,是九里的。

“到活动室来,”他单刀直入地说,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小余绫和成濑都不来参加活动,你也是。”

“碰巧了吧。”

“总是碰巧啊。好了,一也,反正你现在过来一趟。”

“为啥?我……”

“我是文艺部的部长。如果成员之间出现什么问题,我得掌握情况。你想让我为难吗?如果秋天学校文化祭上我们拿不出刊物,没有成绩,大家都挂名,文艺部就办不下去了。我可不想失去你们这些能帮我写稿子的宝贝。”

我永远都拿九里没辙。

我大概也不想失去他这独一无二的朋友。能将就着跟我这种人做朋友的也只有他了。以后可就不一定了,我不能老给他添麻烦。至少我有义务跟他汇报一下。

“知道了。”我挂了电话,向活动室走去。

*

我不想让九里看到我哭。他应该也不愿意看一个男生哭。所以我一直低着头,轻声地讲了跟小余绫之间发生的事,还有文库本被停刊的经过,以及自己把气撒在成濑身上,后来又被小余绫教训了一顿。这样中止合作就不能怪我了吧。

每当说起文库本被停刊的事,我的心就火烧火燎地痛。失去了亲人,一个人的心和感情肯定一片混乱。我是失去自己的宝贝,被废弃的人物,被废弃的故事。这些我最深切的怀念化作泪水马上就要溢出我的身体了。我本想做成系列的一部小说被叫停了。光是这句话,就会让我不断地想起那部被停刊的作品。书中人物的恋爱会怎么发展?我让女主经历了一段伤心的恋情,还想着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呢。男主的梦想破碎了,我还打算为他重新站起来写一本书呢。女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朋友,总是孤孤单单的。不过当主人公知道了她的烦恼,他们一定会成为更加亲密的伙伴。没关系,你马上就不再孤单了,我会为你准备一个幸福的故事。所以没事的,没事……然而,抱歉,我没机会了,我做不到了。

一切都涌了出来,变成眼泪流了出来。

“我,不当作家了。不好意思,业余也不想写了。对不起,刊物的事你叫其他成员吧。”

九里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侧面对着我,很认真地听我说。

“所以你就跟小余绫和成濑胡说八道了?”

“不是的,”我摇了摇头,“没胡说,我是认真的。”

“是吗?”九里说,同时重重地叹了口气。

“如果以写作为生、认真工作的人这么说,那大概就是真的了吧,我只不过是个书呆子,也没资格反对。只是,你不再跟小余绫合作真的是因为这个?”

“小余绫,她太理想化了。她满口都是成功者说的漂亮话,根本不懂得弱者在想什么,也没打算去解决我们作家面临的问题。她是被大家追捧的作家嘛,她不需要解决这些。我跟她这种人,合不来。”

九里,你知道吗?我跟她合作的那部作品的大致内容,那真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又温暖又可爱,稍带一点悲,一点苦,是一部非常棒的作品。小余绫是个天才。相反,我……

“我不想把她的作品搞砸。”

“不动诗止的作品?”九里说着,缓缓地站起来,“一也,这个满嘴漂亮话的不动诗止,她的作品你读过几本?”

“干吗突然问这个?”我抬起头看了看他,镜片后面九里眯缝着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别管那么多,你告诉我。”

我被他问得有点莫名其妙,迅速地在脑子里计算了一下。小余绫是个快手作家,出道第一年就连续出了几本。我读过:“四本,不,五本。”

“这么说她出道第二年的作品你一本都没读过咯。”

“这……”我语无伦次地应付道,“我故意不看的。她跟我同年,又比我有才华,读了只会叫我难受,不是吗?”

“那你知道不动诗止今年出的书名是什么吗?”

“不,”我摇了摇头,“我尽量少去书店,也没注意新书信息。她写了什么?”

“没有。”

听见这话我赶忙眨了眨眼睛,没有听懂。

“没有?”

“她今年一本也没出,她已经半年以上没有写过新作品了。”

半年没有出新书。一年写五六本书的不动诗止今年竟然一本书也没有出?

“为什么?”

“嗯,”九里微微耸了耸肩,“杂志上的访谈说她这段时间想专心学业,可我不知道是不是实话,如果她要专心学业,干吗要跟你合作?”

“这……”

“我有点眉目了。我做过调查。如果你认为她只是一个满嘴漂亮话的成功者,那你最好也了解一下。”九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发几个新闻报道的链接,你回去后,看一看。”

*

几天后,随着7月初期末考试的临近,教室里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大家不再热衷于聊天,都在翻笔记加紧各科的复习。

“我说那个小余绫吧,”一天课间休息,碰巧小余绫出去了,有个女生随口说了句,“从不借笔记给人看。她那么聪明,借笔记看一下有什么关系。”话音刚落,周围的女生立刻异口同声地表示赞同。

“她在以前的学校不也是第一名吗?笔记到底是怎么做的呢?”

“字肯定很漂亮。”

“说不定是字太丑,所以才不借的呢。”

“啊,那我太失望了。”

大家在背地里戏谑了几句,言语还算客气。看来她平时在班里人缘不错,大家才不至于说得更难听。

语文课一开始,教室里自然就安静了下来。班主任小野老师今天外出有事,发了卷子下来叫大家这节课上自习,选的篇目是中岛敦的《山月记》。这篇文章我一看就浑身不舒服。大致内容是讲一个胆小鬼的自尊和他巨大的自卑相互冲突,主人公不敢承认自己无能,却又不去努力进取,最后变成了一只老虎。

我看了一眼发下来的卷子,是叫我们针对主人公李徵找出几个描述他个性的部分,以及就李徵这个人物写两百字左右的读后感。我以前很擅长做这类题。初中时曾做过一道描述作者心境的,我半开玩笑地答了个“截稿日期和印数”,竟然全对了。

然而,类似这种题目一般很难打分。我有几篇登在杂志上的短篇小说曾被用于小升初和中考的试卷。我一般事后才得到通知,跟通知一起寄来的考卷和参考答案常常叫我感觉很困惑。这类问题即便作者本人也不好解释。

我答着题,想到这些不禁轻轻哼了一声。看都不想看的文章。垃圾。毫无才华。被读者如此嗤之以鼻的作者,他的文章竟然会选到考卷上,这事实在滑稽,同时我也对考生感到抱歉。那些考生如果知道文章的作者竟是自己的同龄人,一定会气疯的吧。

教室里十分安静。只有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虽然教室里并没有代课老师监督,但期末考试快到了,学生们都十分用功。我答得很快,早早就搁下了笔,剩下的时间变得有些无聊,我突然很好奇小余绫会怎么答?她是因为自己也写小说所以比较擅长这类题目呢?还是在感叹每个人对故事的理解都不相同?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浮现出小余绫说自己喜欢小说时的身影。就连她教训我时的姿势都深深印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不行。别去想小余绫了。我们已经毫无瓜葛,难道你忘了吗?

即使有九里说的那么回事,也跟我无关。

可我还是朝正伏在隔壁座位上答题的她看了一眼。

小余绫诗止握着笔,看着卷子。我屏住呼吸,望向她。她好像要把卷子盯出一个洞来似的,一动不动,僵硬发白的手指紧紧地握着笔,微微地发抖。苍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地大口喘着气。她的刘海被汗打湿了粘在额头上,整个身体因为反复地深呼吸而上下起伏。

她踌躇着该如何下笔,刚准备写又停了下来。发白的手指把笔握得更紧了。她的笔尖划过试卷,在空白处留下一些没有意义的痕迹。汗从她额头上流了下来,她的眼珠左右转动,眼神仿佛在努力,很痛苦,很悲伤又很无力。

她动了动嘴唇,咬住了,又咬紧了牙关,汗还在淌。她动了动笔,要写些什么。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汗水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小余绫的卷子上一片空白。

这时我恍然大悟。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有没有人关心一下?她病了。谁能关心一下吗?她病了啊。有没有人会关心一下?谁来带她去保健室吧。趁她现在还撑得住,谁关心一下吧。你们不都是她的朋友吗?

我咬住了嘴唇。跟我无关。我跟她已经没关系了。不能去管闲事,我也不想管。我没脸管她的事。我是丑陋的野兽,弄砸她故事的魔鬼。我只会伤害她,叫她难受,我是一无是处的垃圾。所以,所以……

小余绫痛苦地呻吟着,声音低低的,快听不见了,至少我感觉如此。我这么认为。

我拉开椅子,站了起来,有几个同学看了过来。小余绫始终盯着卷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喂。”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又细又软的胳膊露在短袖衬衫外面,冰凉冰凉的。

小余绫痛苦地抬头看了我一眼。

“她好像病了,我送她去保健室。”我冲教室里的同学说了一句。小余绫轻轻摇了摇头,用很微弱的声音说:“没,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那,那叫保健委员。”一个女生站了起来。

我伸手制止了她:“卷子我早做完了,而且我就是保健委员,让我去吧。”

我搀着小余绫,轻轻扶她起来。她同意去保健室了,虽然很不情愿地瞪着我,身子已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自己,能走。”

“好,你慢慢走。走不动就抓住我。不然还要保健委员干吗?”我说着,把小余绫带出了教室。

我看着她慢慢往前走,对自己说——

对啊,我是保健委员。所以没办法,我得送她去保健室。

*

糟糕,保健医生不在。

我赶紧叫小余绫先坐在病床上,催她躺下。可她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坐着舒服一些?”我问。她点了点头。

“好。是不是不要人打扰?”我又问,她这回还是皱了皱眉,用手帕捂住了嘴,蜷起身子看向我。我忙去柜子里找了个污物袋来,放在她床边,然后拉上布帘,转过了身。我在医生的圆凳上坐了下来:“我就在这儿,有事叫我。如果你想一个人待着……”我还没说完,就听到身后的布帘被拉开了,她没有说话,稍显困难地喘着气。

“好吧,我就在这儿待着。”我没有转身,回答道。

好一会儿我都没有开口,等着她慢慢恢复。

“谢谢。”她的声音非常微弱。

“哦。”

“我没事了。”她虽这么说,声音依旧很难受。

“叫你见笑了。”

“别这么说。我也会这样,还有我妹妹,很平常的。”

我听见身后轻轻的呼吸声:“谢谢你照顾我,你转过来吧,没事的。”

我挠了挠脑袋,转过身,重新坐直了身子。透过布帘的缝隙我看到小余绫蜷着身子坐在床上,脸色并不好,苍白的嘴唇较之刚才有了点血色。大概她拿手里的手帕擦过汗,平时整齐的刘海微微有点乱,露出雪白的额头。

“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吓了我一跳。”小余绫声音非常轻。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

我很清楚小余绫得的病,这是一种精神紧张。每当我小说进展不顺,或者受到读者的严厉打击,也会发生类似的症状,只是没小余绫这么严重。还有雏子,不管她多么坚强,可毕竟只有十四岁。当她对自己的未来、自己的病情感到不安时,也会身体不适。一般这时我都很怕吵,不管什么声音,人家跟我说什么,都会让我很不舒服。而且我非常不愿意被别人看到自己紧张不安的样子。一旦有人跟我说话,紧张和不快就全部爆发,并且想呕吐。相反如果边上没有人,我又很害怕。其实最好的方法大概就是有人在身边默默握住病人的手,可小余绫跟我毕竟没有那样的交情。

总之,我跟妹妹发病时都同样会紧张,所以我觉得小余绫应该也差不多。至于其他同学……比如叫小余绫的朋友来照顾,他们会不停地询问,说不定反而更加重她的紧张。

小余绫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像是有话要说,不过又飞快地低下头,喃喃地道起歉来:“对不起啊,真的没什么的,只是稍微有点不舒服。”

如果你想分这么清楚也行。我只不过作为保健委员,碰巧把身体不舒服的她带到保健室来而已。所以我完全可以把逐渐康复的她一个人留下,自己回教室去。我们俩已经没关系了,没必要有瓜葛。再牵扯说不定我身上丑陋的恶魔又要伤害到她,把她的故事弄砸了。

所以哥你要帮帮诗止。

我闭上眼睛,努力控制着从空虚的身体中涌上的一股热气。我想起小余绫讲故事的开心语调,第一次听见时,竟叫我联想到在图书馆讲故事的大姐姐。当时我就知道她是打心里喜欢写小说的。之后我们讨论争执的次数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清楚小余绫是真心喜欢写小说。

所以小说之神也特别地眷顾她。

“那个……”我问。我知道问了就收不回来了,可我还是忍不住,“莫不是你已经不会写字了?”

听我这么说,小余绫猛地抬起了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张开嘴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她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态度上却早已承认。

“用笔不行,电脑也不行?”

“你,怎么知道?”她痛苦地皱起双眉,雪白细长的脖子动了一下。

她不停地眨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像降临的夜幕一样,静静地垂了下来。她的两只手抱住了自己柔弱的肩膀。

“我懂的……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写侦探小说,所以不会唠唠叨叨地告诉你事情的前因后果。”

可硬要我解释的话——

小余绫每次发短信都只有简单的一句话,不仅是对我,对班里任何一个人都一样。以前纲岛利香在背后议论小余绫的时候,我听到的。这说明小余绫有不得已的原因,不得不把短信写得很简短。不,不单是发短信,或许她也没法用电脑来组织文字。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的小说情节没有形成文字,而全靠口头讲述的疑问了。

那手写呢?跟小余绫漂亮的签名比起来,她给雏子的题字看上去歪歪扭扭非常僵硬。虽然她说是因为雏子在边上看,她很紧张。大概还是有其他原因吧。她的朋友们说她从来不给人家看她的笔记本,这事更坐实了我的推测。她没法写字,或者是近乎写不了字。刚才我看到她拼命要往卷子上写答案的样子,就确信自己判断得没错。之前在课堂上,她经常要往笔记本上记板书、答考卷。可刚才却那么紧张,一定是因为题目里有作文的关系。

“你告诉我,这事什么时候开始的?”

小余绫仍旧抱着自己的肩膀,低着头。

“半年前,或者更早……”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像一滴一滴的雨点:“你可能,不相信……突然有一天,就不会写了。写一些自己看的便条、数学算式、让别人看的没什么意义的句子还好。一旦要表达想法的时候……脑子就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办。不管是用笔,还是用电脑,都一样。”

小余绫喃喃地往下说。我去医院检查过,可脑子和身体都没有问题。医生说大概是精神上的原因,所以我一直在看心理内科,总也没什么起色。如果逼着自己写,头上就会出汗,紧张得胸闷,喘不上气,像要死掉一样。就算能写,手也会发抖,写的字人家没法认。如果是用电脑,就总打错,要修改就会恶心。

平时,抄板书,答考卷倒还好,可偶尔也会紧张,字写得歪歪扭扭。所以没办法把笔记借给同学看。一旦要我向别人发短信,发表想法就不行了,我只能强忍着恶心用手机里的文字智能转换功能。

“很可笑吧?”她自嘲地说,咽了一口唾沫,“小说家竟然莫名其妙地不能写字了。硬要写,就会变成现在这样。”

这事一点也不好笑。

我想起爸爸收集过一份资料。

人脑是一个很复杂很奇怪的构造。许多身体疾病都是精神引起的,比如失语症。患者的头脑和身体都很健康,可一遇到压力或者精神上的外伤就发不出声音来。所以我觉得碰到要表达想法的时候,就写不了字,也很有可能。我自己也曾因为写小说而呕吐过。由于心理受伤的程度不同,应该还有更严重的症状。恐怕这就是大脑机能紊乱引起的生理反应,单靠努力和毅力解决不了。这是一种不知道能否治愈的伤痕,属于心理上的外伤。

“你知道发病的原因吧?”

小余绫还是不看我。我想到了九里给我看的那些报道。

网络上那些不忍读下去的难听话像亮出的刀刃一样到处飞舞。很多人还故意把这类网页都综合起来,搞出一个报道链接来盈利,九里跟我讲的就是其中的一则,里面收集了很多有关不动诗止的报道。

我越看越觉得恶心,越看越想对这个世界的不讲理和丑陋发出绝望的怒吼。

一切都源于一场风波。

有个名叫舟城夏子的作家,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资深作家,她每本书的初版就能印上万册,创作过不少优秀的作品,非常有名。她十分擅长细致、准确地挖掘隐藏在丑恶人性中的希望和温情,粉丝大多数是年轻女性。

一天网上公开了一则报道,说不动诗止的新书在情节设定上跟舟城夏子的新书十分相似。而且两本书的出版时间也很接近,舟城的稍微早了几个月,所以有读者怀疑是不动诗止剽窃了舟城夏子的作品。

他们开设了好几个举证的网页,在网上散布不动诗止的各种流言。两部作品的设定确实有相似之处,光看内容简介的话也许大家都会同意,至少那些举证网页上的报道是按这个路子引导读者的。显然这些都是舟城夏子的粉丝无中生有,这种小事跟普通人并没有关系。可世上就是充满了敌意,就有很多人想故意伤害他人。不动诗止碰巧成了他们的目标。

大概很多人原本就不喜欢不动诗止,觉得她不过是个美少女,一个十四岁的可爱少女怎么就奇迹般地出道成了作家。我之前也这么想,在那些没有读过她作品的人看来,这种事简直是天方夜谭。所以不动诗止从一出道身边就嘲笑不断。可她并没有被打倒,继续全心全意地写她的小说。直到出现剽窃风波,一切才全面爆发。那些心怀恶意的人统统把刀子插到了不动诗止身上。他们觉得开心了、愉快了、满足了、活得有意义了。

很多人贴出了小余绫活动的地方和照片。大概不动诗止也做过反击,很多报道和消息中还留着被删除的痕迹。比如有篇报道题目叫成功偷拍到美少女作家裸照,里面的照片被删了,可看它后边的评论,就知道照片像是一组拼图。就算这样,面对网络上的大肆报道,恶语中伤,小余绫当时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态呢?

不动诗止因为宣传的关系,在网上有个账号。有报道记录了许多舟城夏子粉丝攻击她账号的情况。“盗版女,出来道歉。”“剽窃别人的作品就是盗窃,你连这也不知道?”“做错了事就要道歉,这是基本常识吧,不动诗止连这点常识都不懂吗?”“我们已经找到了很多证据,看看我们的网页吧。赶紧道歉。”“为什么不道歉?难道觉得自己长得漂亮就了不起了?”“一定是请了枪手吧,那就出来说是枪手剽窃的,跟我没有关系。”“不动诗止读的是××学校吧。我刚才打电话过去,教导主任说不动诗止不是他们学校的学生。学校怎么能撒谎呢?难道要包庇学生剽窃吗?问题很严重吧?”

我看到这一连串的脏话。

我看到了恶意的刀锋。

小余绫是很好胜的人,起初她一句一句认真地回应着人们的指责。

“我没有剽窃。通常一本小说从完成到出版上架,需要好几个月时间来校对、装订。所以从出版时间,就能很清楚地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剽窃舟城老师的作品。以下是可信度很高的鉴定链接。”

“拜托大家。我很理解大家对我的关注,只是请不要将我的家人跟学校卷进来。各位目前的做法已经妨碍了他人的隐私,是违法的。请你们不要到学校门口来,或者打匿名电话,这些都会引起同学们的恐慌。而且此类电话已经影响了老师们的正常工作,请不要给老师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拜托各位了。”

然而,恶意面前没有道理可讲,人的恶意既肮脏又可怕。

“剽窃的人还说什么隐私。”“请把包庇罪犯的学校名字登出来。”“轻易就能跟同事上床的不动,只要稍微动动手就能得到其他出版社的校样。所以说不动是在跟舟城夏子的责编睡觉时,早早地就读到了舟城的新作了。好了,谎言戳穿了。”“最近美少女作家不出来说话了,不热闹啊。”“赶快召开记者会,出来谢罪。”“被出版社封杀了。”“抵制购买剽窃犯不动诗止的小说。请同意的人发推特,一起把真相扩散出去。不动诗止不出来谢罪,删了账户逃跑了,这种行为不可饶恕。”

速报。不动诗止从学校逃跑了。

我想起今年春天,小余绫在开学后的几天才转到我们学校来时的情景。她孤傲地站着,像一把锋利的宝剑,美得那么冷艳。我当时竟没发觉她背后还藏着这样的伤痛。如今她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喘息着、痛苦着,蜷缩着身子坐在床边,绝望地紧紧咬着嘴唇。

“是啊,你知道啊。”

我以为小余绫会哭。她淡淡地一笑,低下了头。

“这事上网一查就知道。”

“你一点都写不了了?小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刚想写,脑海里就会浮现那些谩骂,它们一句一句涌出来,摧毁我的创作。我几次尝试去遗忘,可当时的恐惧又在身体和精神上折磨我,我都不记得该怎么走路、怎么呼吸了。”

小余绫悄悄地松开了抱着肩膀的手。好像寻找什么似的,呆呆地看着张开的双手。她痛苦地开了口,把堵在嗓子里的脏东西都吐了出来:“有时候我会听见有人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他们故意嘲笑我,说我的坏话。我觉得人性太丑陋了。到最后,就连从来没有读过我和舟城老师作品的人也来攻击我。快道歉、快点谢罪……手机里都是这类短信,学校里电话铃响个不停,家里还收到夹着刀片的恐吓信。为了瞒住家里人,我不知道有多难。”

“没跟家里人商量过吗?”

“我妈反对我当作家。要是让她知道了,肯定不让我干了。但我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告诉她。现在总算说服了他们,给我换了学校和住处。我妈现在还以为我是碰到了跟踪狂,并不知道出了这么大事。”

“你没告诉他们你不能写小说了?”

“这怎么能说?”小余绫激动地握紧了拳头,瞪着我。她气呼呼地站起身子,提高了嗓门:“说了,我就真的什么也……”说到这,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面无表情:“不对,我早就什么都没有了。不等我妈阻止,我就写不了小说了。小说家不能写小说,太滑稽了。”

她仿佛失去梦想,无力地坐回床边。

我胸中无限感慨,一边听小余绫述说,一边强压着胸中升腾的火苗。

怎么回事?我的眼眶发热,腹腔发颤,又着急又激动,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可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这个失格作家能说些什么,自己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情绪?

“我也很喜欢舟城老师的作品。非常喜欢。她的作品不仅描写丑陋的人性,也充满了爱和温情。告诉我们人心是可贵的,美好的。每次读完她的书,心里都好温暖,像被疗愈了一样。可是,叫我难过的是……”小余绫声音发抖,“起初攻击我的都是她的粉丝,当然不是全部粉丝。可我很失望。她们叫我道歉、谢罪,恶毒地谩骂。可她们都是喜欢舟城老师作品的人啊,她们也被舟城老师作品中的人性美打动过。书上写满了爱和温情,表现了人性的善良。他们都读过,感动过,喜爱这些书和它的作者,却用那么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我……”

我也有同感。

我明白。

也许正是小余绫悟出了这个事实才没法动笔了。

“小说不能励志,”小余绫沉吟着,喃喃吐出心中的块垒,“小说不过是幻想。就像你说的,小说的影响力不过是一种自负的说辞。人们读书时误以为自己学到了什么,合上书就全忘了。那些写满了爱和温情的书啊,是触摸不到人的灵魂的,谁都领会不到。”

那里只埋着人的恶意。

“我屈服了。河野小姐说过。不管怎么难过,怎么没道理,在粉丝面前都不要表现出来。可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只是一个懦弱又悲惨的人,我成不了大家希望看到的那类作家。所以我逃跑了。我心理承受能力太弱,坚持不下去了。”

是吗?这很正常。她还只是个高中女生,一个普通人。除了会讲故事,其他跟普通女孩没两样。当然也会有脆弱的一面。况且我们都是作家,本来就比普通人更感性,感性是我们写作的本钱。脆弱、伤感有什么不对?

“当然也有很多粉丝在鼓励我,我收到了很多信。可我还是写不了。我强烈地感到语言治不好我的伤。而且像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一个小女孩写的小说又能励什么志呢?”

我张了张嘴,仍旧没说话。

我想说。说不清。没法说。

我不知道该用哪些字眼,表达哪种情绪。

小余绫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问道:“千谷君,你有没有看过哪本小说,看完了就决定要当作家的?”我回答不上来,只一味看着她。

“我有。”小余绫无精打采地笑了笑,她的笑叫我胸口一紧。

“那本书很美,很好看,就像呼吸一样,我很自然地就喜欢上了。这类书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我也曾想写一本这样的作品。可惜,不行了……不可能了。”

她轻轻地抬起手,让我看。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个写字留下的茧。

“这就是我的勋章。从小我就写过很多故事,无数次用笔在本子上写。纸被汗水弄湿了,胳膊又酸又胀,很多很多次……然而,这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是一个消失的梦,好笑吧。我竟然写不了了。”

*

怎么办才好呢?

我蹲在闷热的文艺部活动室一角。是九里把我上次弄乱的书架和一本本文库本都整理好的吧,屋里已经恢复了原样。我坐在书架下默默地思考着。

“千谷君说的没错,”后来小余绫寂寥地笑着跟我说,“小说不能励志,这我已经强烈地感受到了。可我还想写。出于无奈,我利用了你……”

“不是河野想出来的企划。”

小余绫低着头说:“是我请她帮的忙。我心里还藏着很多故事,我一个人绝对一行都写不出来。没办法,我就去找河野小姐商量。小说不能励志,可,可它也许还有别的作用。所以,所以……”

小余绫越说声音越轻。

“不过,再拼命挣扎也没用了,你说得对,我没法反驳。”

小余绫问我知不知道一个叫水浦西紫的作家。

我不太清楚,就摇了摇头,不过我很快就想起来了。雏子曾叫我买过一本她的书,好像是一个不怎么有名的言情小说家。

“印了六千册,卖了不到一半。大概两千册左右吧?”小余绫自嘲似的说。我问:“这种事,你怎么会知道?”

小余绫哼了一声:“因为作者就是我啊,当然知道。”

小余绫被那么多人质疑过,那么多人指责她光有脸蛋没实力,否定她的感受力和才能,可她还不肯认输。她趁自己还能写就写出这本书,想证明人们说的都是谣言。

“我换了个名字出的。河野小姐把我好一顿骂……社会上也有很多作家换名后打响的。只要作品好,名不见经传的新人也能获得好评。我想这也许能帮我重新树立信心。可我想得太简单了,结果正好相反……我的小说励不了志,的确没有实力。”

怎么这么讲?

不是的,你的小说写得很好。我并不觉得如果我这样讲,她就会高兴。而且我自己也被再怎么挣扎也瞒不住的销量打倒了。我根本没资格来说这话。

你多好啊,美少女作家写什么都卖得出去。

我说得多肤浅,多愚蠢啊。

“谢谢你一直关照我。”小余绫冲我笑了笑,有气无力,完全不是我想看到的样子。

“我正好也在发愁怎么写这最后一话,感觉还达不到我当初预想的一成。当初的那股子热情已经找不回来了。我之前感觉它将会是一个很棒的故事,很精彩的小说,用我的故事结合你的文字,就能创造出一部优秀的作品。当然啦,我已经丧失了书写的能力。今后大概连构思的能力也会慢慢消退。小说之神不再守护我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难道我就能做些什么吗?”

我在活动室角落里抱着头一味地唉声叹气。

我这个垃圾,一无是处、难看的野兽,碎纸机,结束键。

我把小余绫逼得走投无路。

“终于还是只会抱头痛哭啊?我们文艺部的骨干也降格成挂名会员了。”九里开门走了进来接着叹了口气。

“要你管?你不是有事回去了吗?”我没想到九里会转回来,羞得脸颊通红。

“我就是出去买了个东西。”我听到塑料袋的响声,是塑料袋摩擦发出的轻响。

“不知道要怎么解决了吧?”

“九里,你早就知道小余绫的事?”

“网上那点事,我还是有所耳闻的。听说她不出新书却又要跟你合作以后,我差不多也就猜出了个大概。只是一个局外人不方便多问,所以我这个普通读者就只能等着你们出书了。可一也,你却不同。”

“我能做什么?”我一边听九里平静地说,一边想着小余绫身上发生的事,小余绫的心情。她不能亲手书写,该多么绝望啊。她心里还存着很多故事,还想说,每个出场人物都活生生的,她还想在他们身上寄托希望。可她没法书写,就等于结束了。小余绫一定也想过,如果这辈子她一直这样该怎么办?从今往后,她永远永远都写不了的话要怎么办?小说是我的唯一。那天小余绫把头靠在床边时说过。可如果连自己的唯一都被剥夺的话,我们该怎么活呢?

那天小余绫说话时一点都不霸气,她的话完全不像她的风格,她说之所以选择写小说,是因为她不具备画漫画和拍电影的才能。她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她一直在跟自己可能永远都写不了小说的恐惧做斗争。然而她还是到我家来了,她读到我的文字时脸上洋溢出幸福的光芒,她跟我并肩坐在电脑前,一起注视着屏幕。当然啦,小说就是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啊。当她既怀念又高兴地说出这句话时,是不是又重新找回了些什么呢?一起合作写小说好像也不错嘛。她说这话的时候是不是又燃起了希望?

九里说:“小余绫手里一直捧着个炸弹。可她还能重新写作,一定是因为跟你合作的缘故,一也。”

如果我跟她一起写小说的话……唉,是谁破坏了这个梦?

九里的鞋子轻轻地踩在地板上,走到他常坐的那把钢管椅子前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一也,你怎么打算的?”

“我,我是垃圾,渣男。我伤害了小余绫。像我这样的人,能做什么?”

“那么,一也,你干吗要写小说?”九里问道。每个人都这么问我。

你为什么要写小说?

“这,我怎么会知道?”

“好,那我换个话题。一也,我们初中的时候,有一次,你问了我一句话,你还记得吗?你说,‘你为什么要跟我做朋友?’”

我问过吗?嗯,问过吧。因为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像九里这样温和的人会跟我这么无聊的人做朋友呢?这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觉得你是垃圾,也不认为你无聊,一无是处或者活在阴暗的角落里。你很了不起,一也。因为有些事你轻而易举就能办到,所以你自己没意识。你呀,我们干不了的事,你做得到。”

我抬头看了九里一眼,表示不解。

“你小子,相当能洞察他人的情绪。我猜你现在准在思索小余绫的心情。你把握别人的情绪,就像把握自己。只是你比较笨,又胆小,所以你不会在人际交往上灵活运用。然而,它却是你手中的一把利剑。”

一头雾水。我手中的利剑。这是什么意思?

“你就像一把磨得很锋利的日本刀,一下子就刺中读者的灵魂。”

九里这么说,评委看了我的文章也这么说。

我的利剑。

“我第一次读你写的小说,就被你一剑刺中了心脏。我真那么想。我很尊敬小说的作者,因为我无论如何写不出来。小说,只有愿意豁出性命创作的人才写得出来。在我这样的读者眼里你就是神。从一无所有里创造出一个精彩的世界,你是创造故事的神。”

“我没那么厉害。”

“你自己没觉察到而已。你真的很了不起。你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能像你这样年纪轻轻就选定自己的道路,抓住自己的梦想,努力拼搏的?你把自己的感知都暴露在众人面前,你活得一定不容易。我绝学不来。”

“可我……我的作品……人家并不理解,不行的。”

我声音发颤,热泪盈眶。

“不是的,成濑就在你的小说里发现了自我,所以她才一直找你帮忙。你写的小说打动了她,还有我,雏子,都被打动了。而且,我相信小余绫也一样。”

他们都说喜欢我的小说,可我……

“一也,我读书很多,也很杂,可我也有自己的偏爱。你知道是哪种类型的吗?”

我摇了摇头。我怎么会知道?谁会知道啊?

“主人公挽救受伤的英雄那种,很王道吧。”

我不禁笑了出来,我没想到严肃的九里会说出这样的话,我从没想过他居然会喜欢那种书。

“痛苦,难过,缺乏勇气,每当这时我就会读它们,让它们给我力量。每次我不知要做什么的时候,就读书。一也,我推荐你一本有趣的书。”

我抬起头,九里站起身,他手上拿着一个小塑料袋,是书店的。他从袋子取出一本文库本,递给了我。

“这是一个名叫千谷一夜的作家的处女作,我喜欢的一本书,非常非常有意思。”

*

盛夏的阳光炙烤着我的身体。

我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慢慢地翻着书,我看不进去。我为什么非得看它不可呢?我不停地翻着,书中的故事都映在我眼中。

不行,我老觉得小余绫在我耳边跟我说。自己的书,自己必须先珍惜它。

我知道九里为什么推荐我看。我这本书里的主人公是一个经常犯错、慢吞吞、懒洋洋、傻乎乎的人,可他为了受伤的英雄,便将身上唯一的勇气,全部都……

我的胸中升起一抹熟悉的感觉,我每翻一页,那种暖暖的柔情就在我心中燃起。三年前,我当时是带着怎样的思想,怀着怎样的情绪创作这部作品的呢?记忆一点点地苏醒过来。

不知不觉我沉浸在了书中。

“啊,前辈,是前辈吗?”有人叫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我抬起头,朝周围看了一眼,发现成濑正一个人看似抱歉地站在旁边。我赶紧合上书,把印着作家名字的封面盖在膝上。

“那个,不好意思,你现在有空吗?”她小心翼翼地问。见我点头,她才舒了口气,在我边上坐了下来。我闻到青草的味道里混进了一丝好闻的柑橘香。

“前两天真是对不起了,是我不够坚定,你们是不是因为我吵架了?”

“哦,没,没有,真没有……那个,成濑你别往心里去,说起来是我要道歉才对,”我向愣在一边的成濑鞠了一躬,“那,那天我乱说八道,小余绫说的,才正确。”

“是吗?”成濑轻轻松了一口气,点头说,“我猜也是这样的。”

“什么?”

成濑难为情地笑了笑:“我觉得热爱小说的人一定不会真那么说。如果真那样说,也是因为爱之深恨之切。”

“我……”

“前辈你一定十分热爱小说。”

她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第一次读《杯中的残渣》就被打动了呢。我好感动,觉得自己也得加倍努力。能写出那种文章的人绝对是热爱小说的。”为什么成濑如此信任我呢?我这种人写的小说也触动她的心?

我影响到她了?

“上次我以为你们俩吵架了,就先跑了。不过我家也是开书店的,我觉得你上次分析的也有几分道理。前辈你一定很恼火,为这个社会,或者为自己。后来我想了想,就想通了。”

成濑说着又难为情起来。

我开始回想自己那天的心情。

我搞不清楚。我发火了吗?如果发了的话,是为谁?为什么呢?

“小余绫前辈没事吧?”

“啊,嗯,可能吧。”是的,慌乱中我撒了谎。

“是吗?最近我一直忙着在帮家里干活,都没来参加活动,心里总觉得很抱歉,还想着是不是该发个短信。”

“哦。”我开始想象傍晚的活动室。

如果成濑来活动室,小余绫诗止却不在,她会伤心吗?一定会的。

“你的小说有什么进展吗?”我岔开话题,跟成濑谈起她的小说。

成濑为难地蹙紧眉头:“没,我还没找到小余绫前辈跟我说的主题,所以,如果千谷前辈有空的话,能不能教教我?”

我低下头,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我明白当时自己心中为什么那么烦躁了。我那时在成濑身上看到了自己。

曾经的我,对小说也那样痴迷,不顾一切。如果我还能去帮别人的话——

“就当是点感想,你姑且听听。成濑你那篇小说最大的亮点就是……”

我跟她谈起第一次读到她稚气的小说时最强烈的一个感受。也许只是一些细枝末节,并不能成为卖点,可我可以坦言那是她小说中的亮点。

“可能成濑你是女生的缘故,你处理神剑少女伊利夏尔的情绪特别传神,她愿意不顾一切地帮助选中了自己的尤里,尤里却因为不想伤害她而拿起了另一把剑去战斗,这两个人物的交错写得很棒。我虽比不上尤里,是一把没人看得上的魔剑,却也很想再读到为尤里烦恼、为尤里竭尽全力的伊利夏尔。”

也许这故事只有成濑才写得出来。

她说,她不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常叫人讨厌,她说着流下了眼泪,就像谁也不会看上的,一无是处的破烂魔剑伊利夏尔一样。

“是吗?”她刚才还在紧张地聆听,不知不觉就开始思考了,两只手紧紧抓住遮在她膝盖上的裙摆。她回味着我的话,像要检验它的真实性似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自语。这就是小说,这一瞬间作家找到了灵感。

“主题……也许就是表白吧。”她突然说。

“表白?”

“自信地向对方表白……伊利夏尔非常喜欢尤里,为了选中自己的尤里,她可以做任何事。她想努力,却不敢承认,所以她为尤里又挑中另一把剑而伤心,难过,嘴里便责备起了尤里。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同时尤里是因为心疼伊利夏尔,不想伤害她,才挑了另一把剑,因为他感觉羞耻。”

眉飞色舞,成濑眉飞色舞地讲着。

故事像珠宝盒子里流光溢彩的宝石一样滚落下来。她双眸闪亮、双唇激动、双颊绯红,拥有一个作家的火热灵魂。

“所以,一定要自信地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这一步最关键。对不对,前辈?”

“啊,哦哦……”我笑了。

行了,可以了,不用我帮,成濑也可以写出像样的小说了。

“能写了吗?”

“嗯,大概行吧。”

“不苦闷了吧?”

我想起不久前她还在为写不出小说而一筹莫展。被我一问,成濑羞涩地笑了:“不知道。不过,今后写着写着可能还会遇到挫折。写作总归不容易,很辛苦,可它仍是我的梦想,所以……”

“成濑你真坚强。”她跟我完全不同。

成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做其他事一定也同样辛苦。既然如此,不管多苦我都愿意朝着自己选中的道路走下去。”她说着,脸上又泛起了羞怯。

我几乎忘了呼吸。无论道路多么艰险……我们都不能放弃。因为实现梦想都会遇到辛苦与困难。

“是啊。”这个热爱小说的后辈教会了我很多。我刚有些愧疚,只听成濑突然问道:“前辈,你这本是?”

“啊,这个,没,没什么。”我一惊看了手里的文库本一眼。

“是什么书?”

“这……”我吞吞吐吐地,可又不好不回答,“这是本谎话连篇的,假模假式的书。”

“假模假式的书?”

“主人公又蠢又笨,又懒又傻,可偏要逞强,最后还妄想解救受伤的英雄。这种故事,多的是吧。”

“也许吧,”成濑大概觉得很滑稽,扑哧笑了起来,“那到底怎么假模假式了?”

“那个……”我踌躇了片刻,“就是,作者如果也遇到书中的情况,肯定不会去救英雄的,他肯定没那种勇气。所以这上面写的都是谎话,全是假的。”

“假模假式的,小说……”成濑自语道,仿佛在仔细琢磨我提出的这种说法。

“之前前辈好像也讲过类似的话。小说里写的都是骗人的,现实中没有的,不可能发生的,小说净写这些。读者都喜欢虚构的东西。”

“啊,嗯,就是。”

“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成濑落寞地笑了笑,“我也很胆小,不够勇敢……刚才还很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表白就是主题。可要我自信地向别人表白,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写的可能也都是谎言,假话。”

“这……”我垂下眼帘,用手指抚摸着放在膝上的书,一本谎话连篇的、假模假式的书。可成濑试图去表白的想法真的是在撒谎吗?不动诗止所期待的人性之爱和温情,也只是虚构的吗?我讲的这个故事也仅仅是谎言?

我需要勇气,就算再空洞我也想得到一种品质,那就是勇气。哪怕我没有能力,也想像书中写到的那样,在别人受伤的时候,勇敢地跑到她身边去。即使觉得全世界又黑又冷,也希望通过写作和阅读,让和煦的阳光洒进心底。

“我,有时会想,”我低下头回答说,“小说一定是一种愿望。”或许这只是个虚幻的故事。

“我也想像书中的人物那样,成为这类或那类人,也许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吧。就算这样,小说也能给我们勇气。让我们觉得能凭借这股勇气去尝试些什么。我,不认为这种勇气很虚伪。哪怕整本书说的都是假话,我们所感受到的也一定是真的,所以……”

“是愿望……”

对,那一片阳光的世界一定是真的,它是寄托在小说中、编成故事的愿望。

成濑闭上眼睛,把手按在自己胸前,说:“是啊。或许小说家就是要在小说里寄托自己的愿望。他们都在虚构,在说谎,可写进小说里或许愿望就能实现,在某个翻书的读者心里,也可能是在创作出这本小说的作者的心里。即使它现在不能实现,也终有一天会梦想成真。哪怕没有实现,可希望它实现的想法最宝贵、最重要。”

喂,你写过情书吗?

大概写小说也像写情书,为了把自己满心的愿望准确地传达给对方,字斟句酌地写下来,再心怀期待和祈盼把它送出去,希望对方能喜欢。

心怀期待和祈盼。

我看着手中文库本的封面,这里面写着虚伪的故事,满口谎言的自己。如果真能实现的话,我希望成为这个虚构的自己,我想飞奔到受伤的女孩面前,我需要这份虚幻的勇气。

“前辈,这本小说好看吗?”成濑突然侧过脸瞧了瞧书的封面。不能让她看到作者的名字,因为我的笔名和本名只差一个字,一旦她联想到,就麻烦了,正在这时……

“啊,那不是秋乃吗?”

一个女生大叫起来,我们俩都吓了一跳,肩膀同时弹了一下。纲岛利香和她的伙伴们从教学楼的角落里走了过来。

“秋乃,他是谁啊?”一个女生天真地问。

“关系不错嘛,不会是男朋友吧?”

“他,他不是那个?就那个,文艺部的。”

“啊,羽毛球打得很烂的那个。”

“什么?秋乃你还是跟文艺部扯上了啊?”声音充满寒意。纲岛利香面露不悦,低头朝佝着背坐在椅子上的成濑看去,成濑表情僵硬。

“前辈,你是文艺部的吧?”纲岛瞅了我一眼,我也朝她看了一眼。她不屑地啧了一声,冷冷地看向成濑:“你还在写小说?”

“啊,真的吗?”

“写小说,太好笑了。”

“我……”成濑的嘴唇在发抖,两个拳头紧紧地握着。她蜷缩着,瘦弱的胸脯痛苦地上下起伏,可她的双眼,刚才还飘忽不定充满恐惧的双眼……成濑抿着嘴,死死地盯着纲岛。

“我……”她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可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的愿望是真实的。

她把愿望都寄托在写作上,她想成为的那种人,她不愿失去的珍宝,以及言语说不透的,想要表达的愿望,统统都在她的心里熊熊燃烧着。

即使现在不行,只要它们还在心里,就都会变成文字喷涌而出,成为一个故事,一本书。

故事来自一个人的内心。只要她还想说就会从心底涌出来。成濑,你的痛苦和悔恨都是创作的源泉,所有故事都来源于此,它们就是这样产生的。

不要害怕,不要迷茫,成濑,那个愿望是真实的。

“你是能实现自己愿望的坚强的人。”

那我呢?

我编的故事真实吗?

“自信地告诉对方。”我高声叫道。成濑吓得哆嗦了一下,纲岛她们也惊讶地看着同伴。成濑还在犹豫,没有说话。

“不说出自己的想法就写不出小说。”我喊出这句话并不是只为了成濑,我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也是在激励我自己。

“没关系的,你说啊。把你的想法、感受都打给她看,写给她看,把你心里的话统统都倒出来。”

西斜的夏日夕阳照在成濑身上。她站了起来,用尽了瘦小身体的全部力量站了起来,她握着拳头,含着泪水,抖动着嘴唇,大声喊了出来:“我……我……”

纲岛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我一直当利香是我的朋友,从初中你跟我打招呼那时起,就没有变过。可,可……我不喜欢你之前对真中的做法,更讨厌袖手旁观的我自己。可……所以……我想让利香你看看我,了解我,我很喜欢真中跟我谈论的小说。因为我们,我们是朋友啊。”

她的声音在盛夏的天空中回响,不知哪里传来知了的叫声。成濑流下了眼泪,她像个孩子似的抽泣着,挥舞着拳头,一头靠在了有些不知所措的纲岛的肩上。

“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有趣的,一定会让你觉得很棒的。所以我,要给你一个惊喜,我总有一天会写出来。”

刚才还不知所措的纲岛不觉间露出了微笑。就像安慰一个撒娇的小妹妹一样,她轻轻地揽过泣不成声的成濑,把她的脸往自己胸前靠了靠:“好了,秋乃,我知道了,这么热,别再闹了。”

成濑在疾呼,在表白。她自信地向好朋友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纲岛跟周围的女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扑哧一声笑了:“没事啦,秋乃,好了好了,别哭了。我们懂的,快,来吃冰激凌,吃冰激凌。不哭了。”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向教学楼后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反复地思考,我的小说中有哪些愿望呢?我想寄托的是什么?我想说些什么呢?用言语不足以表达的,说不透的。

我们并非想说,语言太慢了,也太有限了。所以我们只能把语言表达不了的、表达不尽的东西写成一本小说,去告诉大家。

成濑你刚才问我这本小说有意思吗?

我看了看手里这本文库本的封面。九里的话太对了——这是一个无名作家写的小说,却十分的有趣。不管别人怎么说,它确实很有趣。书中有很多激励过我的语句。下次有机会我一定借给你。可能的话,请你读一读。因为我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

我一边朝车站走,一边掏出了手机。

我们小说的最终话。

我心怀希望地拨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几下,又响了几下,一直响着。

被我吓到了吗?还是对我失望了?所以讨厌在来电显示上看到我的名字,故意不接电话?大概我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是我自己把一切结束的。我知道都是我胡言乱语。可是,神啊,小说之神。如果你允许我这样一个空洞的、活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成为主角的话,那就帮我打通这个电话吧。再让我看一眼她明媚的笑脸。

电话铃还在响,一直响。

呼的一声。我听到了混杂在沉默中的微弱呼吸。

“小余绫。”

呼吸声很轻。

“小余绫。”

“千谷君。”她的声音太轻了,我勉强能听见。

“那个,小余绫。”

我听见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笑声很低。

“就这样吧。”小余绫很绝望。

“听我说,小余绫。”

“算了,我想我只能放弃了。真抱歉,利用了你。谢谢你包容我的任性。”她抽了一下鼻子,声音有点悲伤。我猜她在抽泣,叹息和呜咽。小余绫在电话那头哭了,她流泪了。她对今后自己再也不能写小说、无法书写感到绝望和崩溃。要一个年仅16岁的女孩去承受丑陋人性的铁拳,实在太残酷了。

“所以,就……”

“别说了,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依然对小余绫诗止充满信心。所以拜托了,请把我说的傻话听完吧。

“听我说,我很怕自己会毁了你的作品。你编的小说非常棒,叫我激动、感动、心动。但我没有信心完成它,我很担心它也会被叫停。”

小余绫没有说话,也没有挂电话。她一定听见了我说的话。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我想把你的小说写下去,只要你同意让我来写……请再给我一次跟你合作的机会,允许我再跟你并肩创作。我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好多答案要告诉你。”

“我……”她哭了。小余绫在电话那头哭个不停。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尽量把她说的话串联起来。

“太晚了,”她小声地说着,“已经快截稿了,可我还是写不出来……我一直陷在黑暗中,看不到光明,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过。”

我把憋着的一口气吐了出来,同时感到一阵轻松。小余绫还在哭,可并没有放弃。我们解除了合作关系,解散了,可她为了让故事有头有尾仍没有停止构思最终话的情节。也许她还不满意,觉得跟理想之间还有距离,所以她怀疑自己是否丧失了编故事的能力,就像她无法书写一样。我也不止一次在黑暗的牢狱中撞击过自己的脑袋,总也看不见希望,总也没法把故事完美地结合起来。为了寻找解决办法,我困在黑暗的牢狱中,彷徨,不断地敲墙、呕血、撞头,大呼小叫,涕泗横流。为什么做不好?是我能力不够吗?真没法修改了?我在黑暗中拼命地问自己,发疯似的寻找出口。大概现在小余绫也被困住了,困在每个作家都曾经历过的黑暗牢狱中。你大概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黑暗的空间吧,不过,不要紧,冷静些。因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产生于黑暗,这就是小说家的宿命。

我努力地倾听着小余绫抽抽搭搭的低语。她之前跟我说过对最终话的构想,只是细节方面至今还不甚完善。当她很干脆地把出人意料的真相和罪犯说出口时,我差不多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了。

“没事的,小余绫,我马上就会把你带出黑暗的。”

“不可能,我都想不出来,你能有什么办法?”她又开始逞能了,是冷静下来了吗?

“你别管,就准备好笔跟本子等我,离你最近的是哪一站?你就在那附近的餐厅等我,我马上过去。”

小余绫在电话那头吸溜着鼻子:“什么啊?”

“我帮你一起想,或许你觉得我很幼稚,但总比你一个人想要强吧,所以你就在那里等着我。”

也许之前你都在独自编故事,不少作品都是你单独创作的,但一定会有一些东西是可以通过两个人的力量来完成的。

*

我在餐厅里看到小余绫诗止的时候,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她跟往常一样用大大的黑框眼镜遮着又红又肿的双眼,可见她为小说的事伤透了脑筋。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甜瓜苏打和一本摊开的笔记,上面记着各种句子、符号和图形,看来她已经演示了不止一遍。她的白色报童帽旧了,空调太冷,她往瘦弱的肩膀上披了件开衫,窝在桌前,完全没了一个人气作家的强势和霸道。可她不放弃写作。

“口气那么大,结果自己还迟到。”她在镜片后弱弱地瞪了我一眼。

我不禁暗自高兴,她又开始唠叨了。

“不好意思,我去拿了下电脑。”我笑着坐下,心里就闪过一丝陌生的感觉。我打开电脑,开了一个新的文档。小余绫拿面纸擤了下鼻子,我假装去看屏幕,掩饰住笑意。

“那言归正传,我们一个一个问题去解决,先说说你之前的想法。”

“想法?我……还没什么结果,只是一些差劲的、不被接受的故事而已。”

“我们在摸索嘛,什么都行,说给我听听。你怎么想的?要怎么改?觉得哪里不行?别太复杂,就说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小余绫诧异地侧过头。

“是,你的,小余绫诗止的故事。哭过,痛苦过,却仍不肯放弃的一个女孩还在摸索的故事。你不是很会讲吗?”我故意挑衅地扬起嘴角去激她。

小余绫果然火了,不过她很快就冷静下来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如果你能懂就好了。”

我会努力的,你告诉我好了,我们一起去冲破黑暗的牢笼。

大概花了一个小时左右,小余绫把她之前怎么想,要怎么去处理最终话的事都跟我说了一遍。紧接着她又像在叙述往事似的跟我讲了她理想中的最终话,语气感伤又难过。这是一个极其残酷又悲伤的结局。内容既甜蜜可爱又叫人忍不住感伤——要想把最终话归结到这样的高度,就必须解决掉故事中的几个矛盾,它们大致可以分成三类。每个都不难解决,找一些其他的解释,做一点修改就可以。可解决了这一个,其他两个就会有冲突,形成大麻烦。压下了葫芦起了瓢,这有点棘手。

“还是解决不了吧。”小余绫喝了一口甜瓜苏打,喃喃地说。这时我正在把她提出的问题,一个一个地敲进电脑。

“我以前从没这么辛苦过。我现在不但写不了字,就连故事也编不了了。”

我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抬头看着她,她丝毫没有了霸气,眼皮耷拉着,一副走投无路的样子。

“这种小说打动不了读者,没用的。”

“你不是说过吗?”我又把视线转向屏幕,低声说:“小说能打动人心,给人希望。”

你说你要证明给大家看。

“所以现在放弃为时过早,读者还在等着你的作品。”我握住自己的手。

你要我去敲开读者的心扉。你说要学会敲开读者心扉、打开读者心门的方法。你叫我不停地用拳头去砸,这么去创作。

那么你现在就拿起我的拳头吧,我们去反复敲打,不断研究打动人心的方法,让读者读懂我们的心声。

“请不要现在就说放弃,我们一定能影响读者。知道吗?你的故事非常棒。就算还没有达到你的预期,我也会帮助你的。你不是相信小说能励志吗?你不是想创作一部有影响力的作品吗?我来为你的作品润色,我来为它配乐,增添芬芳,我来赋予它灵魂……所以一定会很精彩的,请相信我。”

美好的故事,美丽的文章,打动人心的温暖话语,我和你一起挖掘出来。

“我……”她的双眼闪躲着,避开我,抽了抽鼻子,“我可没说要放弃,你别搞错了,基本上都让你说对了。”

她的讥讽叫我不禁笑出声来:“那我有些建议,你要听吗?”

“如果有用的话。”小余绫依旧不看我,耸了耸肩膀。

“很抱歉,我想的有点不一样,跟你理想中的最终话不太一样。”

她惊讶地看着我。

“但我觉得你一定就是被困在这里了。”

“什么意思?”

我第一次在蛋糕店听她描述构想时,就已经注意到了。只是当时我找不到适当的词语来解释,所以就一直拖了下来,可现在我想明白了。

“这个故事里缺少了愿望。”书中的人性之爱与善良是不动诗止的立足点。也许大多数人都会推崇她作品中荒唐无稽的情节,推理小说的悬念以及少女小说的精致文笔。可我觉得人性之爱和善良才是她的真意所在。因为只有我亲眼见过她眉飞色舞地讲故事,表情温和面带爱意地写小说,所以我才真正理解她的作品。

“这个故事里缺少了爱与温情。”

主人公不断地替他人展开推理,为此遭到同学的嫌弃、侮蔑,可她仍然选择相信自己,觉得不停止追究真相就是在助人为乐。她伤害了有可能成为她朋友的人,招致别人的批评,彻底被打垮了。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她在最终话中碰到的就是从一开始就没有解开的巨大谜团。为了揭示这谜团背后的事实,她咬紧牙关坚持奋战。

不料,结果却发现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她唯一信任的人欺骗了自己。是她为了一己私利骗过主人公,引诱她去不断推理。正是这一次,主人公的心被彻底击垮了,她恍然大悟原来爱和友情都是幻想。

小余绫想表现的这个令人惊奇的高潮一定会成为小说的看点。读者们定然会为这个出乎意料的结尾所震撼。

“可这么一来,主人公就太可怜了。就算读者出乎意料,激动不已,却丢掉了期待和梦想。”

“可……”小余绫有些不同意,眼神飘忽不定,紧接着她低下头,扔下一句,“现实如此。”

这个十六岁的少女被强大的人性之恶伤透了心。

你懂了。人就是这样,既没有爱也没有温情。这些改变不了什么,打动不了人心,现实中只充斥着残酷的人性之恶。

“可小说就是愿望,”书中写的就是我们的祈愿,“你和成濑教育了我。”

现实就是如此,没有温情也没有爱,人类丑陋而污秽。

真的吗?真是这样的吗?

不可能,没有这种人,没有这样的现实。

被这种思想所局限的创作,完全写实的创作恐怕确是一种小说的写法。嗯,是一种写法。可这种写法绝不会叫读者欣喜,不能让读者幸福。无论现实如何残酷,书中的情况多难发生,它也是一种可能。只要还有希望,它就会存在,不再是谎言。如果小说是一种愿望的话,那就让它成为一种愿望,不好吗?

我想写一部充满温情的小说,想把温暖的故事留在读者的心中。你也一样,不是吗?

“我们把最后的这个背叛改一下。改成让读者温暖的,值得回味的风格。就像以往不动诗止的作品一样。”

“可不写背叛,结尾就缺少了趣味。现在就连当中的一些环节都还很矛盾,没解决呢。”

“再想想看嘛,两个人一起想,肯定能解决的。”

我敲着键盘,先把所有能想到的方法都打在电脑上,然后再跟小余绫分析。起初,她还有些犹豫,眼神飘忽,慢慢地,她拿起了笔,把笔尖轻轻地搁在笔记本上。我们边交谈,边往下写,没关系,我们必须战胜丑恶,把希望和祈愿带给读者。

我们讨论了好久。

“其实我们还可以说:她并非故意这样,只是得找出一个有力的解释。”

“方法有两个。不用颠覆性的结局,用一个没有背叛的结尾,或者继续颠覆性的结局,给背叛找个正当的理由,紧接着推出一个更皆大欢喜的结尾。总之就是把好的一面都展现出来。”

“你说得倒简单。”

“大多数的叙述和反转都是悲剧性的,我还没见过有人写喜剧性的叙述和反转呢,所以我希望不动诗止的作品里能出现。”

“这怎么可能?”小余绫皱了皱眉,嘴上这么说,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笔记本。她黑框眼镜后的双眸熠熠闪光,继续思考着她的故事。

我说:“你是不动诗止,你一定行的。”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傻乎乎地笑了,不服气地鼓起了两个腮帮子。

*

不知不觉五个小时过去了。

快深夜了,我们俩靠着饮料吧里的无限续杯支撑到现在,突然一齐趴在桌上,肚子同时发出了咕咕的叫声。我们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不分先后地大笑起来。小余绫已经脱去了帽子和眼镜,她闪闪发亮的双眸,近距离地看着我,笑意盈盈。

“真的成了呢。”

“嗯,你确实了不起。”

小余绫缓缓站起身莞尔一笑:“不,要不是你提醒,我肯定不行。”

“很荣幸能帮上忙,”我捧着肚子站起来,“不过还得等一会儿才能动手写,我现在饿得快死了。”

“嗯,没错。”

我们又同时笑了,叫来服务员,点了份迟到的晚餐。

大概用脑过度,身体缺糖,饭菜一端上来,我们二话不说就吃了起来。这样子一定很滑稽,以至于我们的眼神一接触到对方就不禁哈哈大笑。

“那个,我突然想起件事,说给你听听?”

“什么啊?这么突然。”

“你之前不是问我为什么写小说吗?”

“嗯。”

不需要小说的人,一个看起来并不需要小说的少女为什么会写小说呢?

“原因很多,不过我记得有个作家说过这样的话。”

“什么?”

“我小的时候有件事很想不通。那个,书的腰封上不是常有‘催泪之作’‘泪奔巨著’之类的推荐语吗?”

“感动全国读者的这种?”

小余绫微微一笑:“我小时候很不理解。为什么大家连书都要看催泪的呢?我其实比你想象得还爱哭。好几次因为难过号啕大哭过,现在也是。可为什么大人们要故意让自己哭呢?”

她的话我听着耳熟,好像以前也听过类似的说法。

“当然人们并不想伤心痛苦,他们需要温暖善良的泪水。我常想,当人们翻看完最后一页,轻轻地合上书本,眼泪又去哪儿了呢?人们流泪时的善良和温情是否会永远留存?”小余绫双手捧着从饮料吧里拿来的热咖啡,感怀地说着她从前的想法,语气那么温和。

“或许第二天,他们的想法就会被忙碌的现实所吞没。所以我搞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为了痛哭去读书。”

我睁开眼睛,点了点头。这些话我以前的确听说过。

“几年后,我读了一个作家的随笔,就想通了。据说这位作家的儿子也曾提过同样的问题。他问父亲为什么大家要读叫自己流泪的书呢?作家当时是这样回答的。”

“不,小说是为了叫大家不再哭泣。”我几乎跟小余绫同时说出答案。记忆一股脑全涌了出来,潮水一样地涨满了我的胸膛。

小余绫善解人意地笑了:“今后我读小说就再也不哭了。每翻一页我就能从书中获取活下去的养料。即使读出泪来,我也希望它不是痛苦,不是忧郁,而是能够永远被铭记的温情。”

小余绫温柔地说着,一字一句都像是别人的声音一样回响在我耳边。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感觉它们就像电流一样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至今还记得当时的那份激动。从那以后我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不再流泪,我写小说也是为了治好读者的眼泪。希望自己今后,还有读到我的作品的读者再也不要因为伤心而落泪了,我在书中寄托了这份心愿。”

现实既痛苦又残酷,实际上我们已经流了太多眼泪,等我们长大也一定还会流更多眼泪,可我们还是要边哭边让自己或者哪位读者将来不再哭泣。我们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流着眼泪笔耕不辍。

“我觉得你爸爸真了不起,”小余绫的表情温和而友善,“他一直在写小说,一刻也没有停,他相信世界上有一个小说之神,而他直到去世也一直受小说之神的眷顾。他留下的小说是永恒的,它们永远被读者们铭记,这多么值得敬佩啊。”

我忍不住泪如泉涌。无法控制的情绪喷涌而出,我的表情不争气地垮了下去。我的爸爸,一个长期写着卖不动的小说,只给家人留下一大笔欠款,就草草离开了人世的男人。然而他说过的话还活在这个世上,就算作品不畅销,他对小说的热爱这世上也一定有人懂。正如这世界出现了一个不动诗止,正如这世上出现了一个千谷一夜一样。

小说是永恒的。

*

黑暗的屋里点着灯。

我走进去,对着佛龛中那张男人阴郁的脸看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走到那位小说家从前常用的大书桌前,插上了电脑电源。我新开了一个文档,把手放在了键盘上。

写得出来吗?我忐忑不安。自己身上的问题哪有这么容易解决?我不会把她的作品也搞砸吧?一个个疑虑在我脑海中不断翻腾着,叫我迟迟动不了手。

几分钟过去了,我依旧盯着空白的屏幕,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这部小说,我能写出来吗?

这时电话铃响了,是小余绫的。

“喂?”

“你在写吗?”她单刀直入地问。

“啊,没,还没,”我结巴起来,“正准备写呢。”

“你肯定还坐在桌前胡思乱想,不敢动笔吧?”

“啊,没有啊。”

“为了表示感谢,我来给你鼓鼓劲,因为是我选中你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我几乎听不清楚。

我有点纳闷,只听小余绫说:“所以我要给你磨磨刀。如果你对自己的文笔没信心,那就相信我吧,我相信你的能力,你的文笔相当棒,虽然偶尔不够完美,但我会指出来的,我来帮你一个一个修改。所以,没关系,你别怕,赶紧写吧。”她起先还很平静,最后竟急躁起来:“我在鼓励你啊,如果到截稿时还完不成的话……”

“多谢了。”我笑了笑打断了她。

“现在就写。”她斩钉截铁地命令我。

虽然她又气呼呼地嚷嚷了几句,我已经把电话挂了,将手放在了键盘上。我深吸一口气,反复做了几次深呼吸。

我来磨磨刀,我们一定行的。

只能继续写,必须往下写,我知道自己得写,所以再苦再难也只能写下去。

把刀磨亮,把它扎进感情的深处,给读者一个强烈的冲击。

我瞧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因为通常都用电脑写作,我的手指上没有类似小余绫的勋章。即使有也就是这个键盘了——一个个白色的字键上都留着黑乎乎的指纹,证明我曾在它身上敲击过无数次,写文章,写小说。没关系,我将来仍会坚持写作。

我动手了,像小余绫说的那样,我们要一起把摸索出来的故事变成文字。我们要在浩渺的宇宙中铺撒星星,在空白中添加风景。尽管大地还像沙漠一样荒凉无际,我们也并不清楚前行的方向是否正确,然而那里已经有了人的热情,出场人物将带着我们想表达的愿望在那里留下足迹。他们嬉笑,天真地谈话,痛苦地流泪。太了不起了,简直是神。在一无所有中创造一个精彩的世界。

深深地扎进去,深入下去吧。把情绪变成自己的,和主人公一体同心。

她并非我创造的,是按照小余绫的想法创造出来的。我要深入到她的内心,在自己的身上融入她和她的故事。主人公被彻底地打垮了,她受挫、被击溃、遭人嘲笑和侮蔑,即便如此,她还要重新站起来。我当初听小余绫讲故事时并不理解主人公的想法,为什么在遭遇了如此多的伤害后她还能站起来?她还能起来抗争呢?

现在我懂了。

她之所以要站起来是因为她无法改变,她改变不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因为这就是她存在的意义,她给自己选择的道路。

她大声疾呼——

我在这里,她只有这样才能表达自己,她选择了这样的表达方式,无论这有多么艰难。

因此她要去推理,去追究事情的真相,介入别人的内心去揭开秘密。她相信这样就能帮助别人。所以她奋起疾呼,去说,去写,去……

她为此而生。

她选择了这样的生存方式。

我也一样。

我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表述。

语言既不足以表达,也无法解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和我同样痛苦的人,也有很多话想要说给世人听。所以我才会去写小说。我们这些人都有故事。

我们笔耕不辍,寄愿望于小说,希望有一天会被理解,能够实现。

如果真像小余绫说的那样,小说能励志的话,那就一定会有人理解,一定能得以成书。

我希望大家不再哭泣。也许你活得很辛苦,每天都在流泪,可总有一天你将不再哭泣。

我要写一部这样的小说。

我要送上一部这样的小说。

文字一泻而出,出场人物也很自然地活了起来,他们说话、流泪、呼喊。书里既没有不动诗止也没有千谷一夜,只剩下小说,一个讲述爱和温情的故事,即使深陷绝望,被恶意打垮也要站起来争取胜利的故事。除此以外一无所有,也不需要有。没有停刊的恐惧,没有销售数量,没有出版社,一个纯粹的小说世界。

阳光金灿灿地照在我的身上。

啊,这就是我写的小说。我必须写的小说。

我感到所有的命运都在碰撞、磨合,最终达成统一。我天生就要写小说。为此我流泪、痛苦,撞头,困在黑暗的牢狱中,担心被停刊,品尝难以忍受的苦楚。所有这些都因为要写这部小说。

太绚烂了,眼前的世界光彩夺目,是我创造的,我写的小说。

啊,小说之神……

我亲眼见到了。

*

早上九点半书稿完成了。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叫,头有些晕。我已经不间断地写了十个小时,忘了去厕所也忘了喝水,只是埋头往下写。这种情况还是头一次发生。

我把写完的文件传给了小余绫,然后给她打了个电话。

“早啊,怎么了?”我不去理会她讶异的询问,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写完了,给你发过去了,我累死了。你看完以后给我电话,说说感想。”

“啊,什么,等下……”

我实在困得不行。睡意和饥饿击中了我,我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屋里光线很暗,现在几点了?

小余绫的电话还没有来。我刚这么想,就发现手机没电了。这可接不了电话,我赶紧去充电,不过得充一会儿手机才能恢复。我朝窗外看去,很黑,是晚上了吗?我仔细听了听,听见雨哗啦啦地下着。我回到电脑前,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19点20分。小余绫看书很快的,她一定已经来过几次电话了。我有点心急。刚才睡得太沉了,醒来之后人还很兴奋。我想早点听到她的声音,听她跟我说说感想。

小余绫对我写的文章满意吗?

我既紧张又期待。雨还在下,突然门铃响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揉着饿瘪的肚皮一边去开大门。

小余绫站在门外。

亮晶晶的雨水缀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她今天既没戴帽子也没戴眼镜。纤细的身上穿着薄薄的白色连衣裙,圆润的胸脯上下起伏,气喘吁吁。她的右手握着一把红伞,身上却也淋湿了不少。头发、裸露的肩膀、裙摆下雪白的小腿都跟黎明时的露水一样,漂亮地装点着她的身体。我猜她一定是从车站跑过来的。

“对……不起,”她双眸微睁一步跨了进来,一边喘气一边说,“我本打算快点读的,没想到你写得这么快。我处理了些家事,就耽搁了。”

她很小心地抱着一大捆印刷纸,可能刚才一直在护着它们。她用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抱紧没淋到雨的稿纸,调整了一下急促的呼吸。

我看着她,几乎忘了时间。美丽的眼睛,秀美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和亮晶晶的雨点。我本应该赶紧叫她进屋,把身体擦干的,却被这个名叫小余绫诗止的女生迷住了。

“千谷君。”我看了一眼她望向我的双眸,胸中怦然一动,差点停止了呼吸。

“谢谢你。”黑色的双眸左右游移,浮着一抹微笑的双唇略带忧伤地撇了撇,紧紧垂下了眼帘和睫毛,她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反反复复地说着谢谢。

她上前一步靠近我,把小小的脑袋依偎在我肩膀上:“谢谢你把我的小说写出来了。”她的头发轻轻飘动,我闻到小余绫身上混合着雨水的香味。她的前额抵在我肩上。我的心怦怦直跳,紧张得不敢动弹。

我低下头看见她紧紧地捏着稿纸。

“这里面有我,有你,也有某个翻看它的读者……我们将怀揣着这个故事永远永远地活下去。”小余绫的身体在发抖,她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很爱惜又很郑重地说道。

这实在太美好了。

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抱着你。可如果惹恼了你,我就惨了。你一定会用愤怒的双眼瞪着我,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我今天就想多看一眼比平时更像女孩的你。

“你能满意真是太好了。”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余绫赶忙移开了自己的头,调转过羞红的脸。

“好了,好了,快让我进去。要是感冒了谁负责?”

*

我俩围坐在小茶桌边。

小余绫一边翻看原稿,一边逐字逐句地跟我讲述她的意见。看得出来她非常开心。她对稿子基本满意,只是标出了几处跟她原意有些出入的地方。我们讨论了一下修改的方案。

我们俩就这样看了大约一个小时。

“最后就是这句台词。”小余绫略显犹豫,我看了一眼她指出的那一句。“啊,到底还是这句啊。”我差不多猜到了。

这句台词是主人公灵魂的呐喊,在故事的结尾,十分重要,必须打动读者。可我对这句台词并不满意。我花了点时间尝试着要写得更好一点,却没什么结果,暂时先这样了。这句话我觉得不理想,小余绫自然也发现了。

“辩解的味道太重了,能不能再简洁些,最好直白一点。”

“你说得没错,可我还有一个考虑。”

“那我嘴快了。你想怎么做?”

我要把小余绫说的台词记下来,于是把手搁在了键盘上。可小余绫定定地看着我,非常真诚,非常严肃:“拜托了,这句台词让我来写吧。”

我插上电源,打开了文档。把光标移到要修改的位置,让它出现在屏幕的中央,我给小余绫拉开一把椅子。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小余绫现在很紧张,她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慢慢坐到椅子上。

“不要紧吗?别勉强。”

听见这话,盯着屏幕的小余绫瞥了我一眼,然后松下肩膀轻声道:“应该没事,不过……”

“不过什么?”

小余绫坐在大书桌前,低头含胸,就像迷路的小女孩一样无助。

“那个……请你……在边上陪着我好吗?”

“哦哦,好。”

我跟小余绫上次一样从客厅搬了把椅子过来,放在她身旁,一起看着电脑屏幕。我们并肩作战,只是位子对调了一下。

小余绫轻轻抚摸着键盘,问我:“嗯,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跟我说话的事吗?”

她眼睛盯着屏幕。我看了看她的侧脸在脑海中搜索着当时的记忆。

小余绫垂下眼帘,平静地说:“我心想这就是命运的安排啊。”

你当时问我是不是喜欢小说。

“啊……”

小余绫浅浅一笑,继续说:“当时,我已经丧失了书写的能力,所以我没法回答你。可当我知道你就是千谷一夜时,立即意识到这就是命运的安排。我强烈地感到自己必须坚持下去。”

“现在我能回答你了。我喜欢小说,非常非常喜欢。”小余绫看着我,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点了点头,她仿佛下定了决心,转向电脑屏幕,我一直守护着她。

“没关系,一定行的。”她给自己打着气。

没关系。

我凝视着她的侧脸。没关系,你一定行,肯定写得出来。

她发白的指尖触到键盘,微微地颤抖起来。她紧张得不住咽着唾沫,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她眨了眨眼睛,像没法直视面前的事物似的,不停地眨眼睛,然而小余绫并没有把视线从屏幕上移开。

她的手指慢慢地敲着一个一个字符,为了亲手写出重要的语句。

她出汗了,嘴唇发紫,浑身发抖。

她被难以忍受的恐惧和不安弄得焦躁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那些恶意的伤害,可为了写作,她一个字一个字把它们打了出来。

她严肃地盯着屏幕,我始终在一旁注视着她。

她一定很害怕,害怕自己从此再不能写作了,害怕自己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可你在抗争,不屈不挠地敲击着键盘。

她痛苦地抿着嘴小声呻吟着,喘息,呜咽。但是她仍在继续,噼噼啪啪地敲打着键盘。

当然会痛苦。小余绫曾这样对我喊叫:“不管多苦多懊恼多难受也要去写,这才是小说家,不是吗?”

流泪、呕心沥血、苦闷,也不停下手中的笔。再苦再难也不停下手中的笔,

只为了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不再哭泣。

只为了哪一位翻开书页的读者能够不再哭泣。

所以今天我们才辛辛苦苦地,泪流满面地写。

小余绫敲着键盘,用文字构筑着书中的台词。

嗯,那是哪一次呢?你曾经说你别的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写小说。你说你不会画漫画,不会拍电影,所以只能写小说。

可事实不是这样。

你是小说家。即使还有别的人生道路,可你选择了当一个小说家。不管多么苦,多么难,不管还有什么其他的捷径,可你选了小说这条路。

我想我也一样。不是其他什么都不会才来写小说的,而是因为它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我们自己选择的,非常非常崇高的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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