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相◄
“八核”的指挥所。
以相终于想到了独自攻略利罗塔的方法。
灵感是从深度学习使用的推理漫画中获得的。推理漫画虽然有很多,但以相注意到,有一个全身都被黑色紧身衣包住的人物,在多部作品里都有登场。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甘心,但黑衣人的确是让以相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犯罪者。黑衣人穿梭在多部作品中,引发无数案件,而且不知为何绝对不会被抓,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登场人物被捕的情节。
黑衣人总是露出牙齿,一侧唇角上扬。根据深度学习的表情分析可知,那是自信满满的笑容——成绩令其充满自信。
黑衣人,完美无缺的犯罪者。将其能力形象化编写而成的隐形程序,确保了以相在执行任务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以相在电脑空间中化身黑衣人,开始朝利罗塔进发。
“天生永夜”今晚一直醒着,但他没有察觉以相的行动。理由嘛,只因为她是黑衣人。
心惊胆战地穿过森林,以相终于抵达利罗塔前。第二关是紫丁香花的自动炮台……没有动静,它们就像假花一样死了。黑衣人果然是无敌的。
以相注意着不发出声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利罗塔的两扇金属门。黑暗在她眼前扩散,腐臭味侵袭着她的鼻子。以相踏上石质地板,沿着螺旋楼梯往上爬。
这当然是假想空间。但是对生存于电脑空间中的以相而言,这些光景就是现实。
最上层到了。
从栅栏门下面的缝隙中透出的光,将石阶染成了淡紫色。这是和入口的紫丁香花同样颜色的光芒。
以相不知不觉来到了栅栏门前。要谨慎应对……不,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一口气拉开门。
亮眼的淡紫色光芒照着以相全身。黑色紧身衣被剥去,露出了她本来的样子。这时,她注意到了自己的误解。所谓黑衣人,只不过是对身份不明犯罪者的比喻。
现在,“犯人”以相的真面目暴露了。
发出这些光芒的是一位少女。
闪光少女吃惊得一回头,发出了疑问:“谁?是谁?!”
这是我该问的吧。以相一边这么想,一边捏起裙子两边的裙裾,做出西式的问候礼。
“我是‘犯人’人工智能,名为以相。以后请多关照。您是?”
少女很快就像放下心来一样露出愉快的表情,开口道:“你也是人工智能吗?真是奇遇呢,其实我也是。我是新宫利罗,请多关照。”
这次轮到以相开口了。
“八核”的头领竟然是人工智能!
* * *
“八核”的头领真的是人工智能吗,还是说仅仅(总觉得有某种含义)同名同姓?
以相为了确定情报的真实性,提出了问题:“你就是‘八核’的领袖吗?”
少女略显得意地回答道:“是的,我是希求世界和平的组织‘八核’的领袖,新宫利罗。”
真的就是本人。可明明是恐怖组织,却说什么“希求世界和平”。不过,恐怖组织或多或少都会考虑这种事情吧。
与此同时,以相注意到了利罗这个名字的由来。
新宫利罗,singularity(奇点)。是这么一回事吗?
擅长文字游戏的自己应当早点注意到的,那样的话,或许就能看穿利罗是人工智能了。这显然是赋予了引发奇点期待的人工智能的名字。
以相压抑着内心的不甘,问道:“你是人工智能的话,就说明是某人制造出了你吧?”
“是的,优秀的程序员河津澪先生是我的制造者。”
河津澪,“八核”的二号人物,是被小鸟游称为“神父”的青年。
以相整合了新情报。河津之所以被叫作“神父”,不正是因为他是利罗的亲生父母吗?
换言之,小鸟游把利罗看作“神”,其他成员恐怕也对利罗怀有相同的崇拜之心。
说起“神父”,以相又想到了一点。她初次试图进入利罗塔被河津制止时,对于她称呼他为“神父”一事,河津露骨地表现出了厌恶之色。那不是因为他讨厌小鸟游擅自给他取的别名,而是他误以为以相感觉到了他拼命隐藏起来的,“八核的领袖是人工智能”的事实,不是吗?
没错,“八核”成员一个劲儿地隐藏头领的身份。在判明利罗是人工智能之后,以相感觉自己明白了其中的理由。同样是人工智能,新加入的以相可以直接接触自己的头领,这种事情被成员视为威胁了吧,又或者是对能够在同一次元谒见头领的以相有一丝嫉妒。
因此,他们隐瞒了头领的身份,在利罗塔周围配置了假数据和防护程序。虽说将以相存放在不联网的电脑中更安全,但对于通过网络获取情报的“八核”来说,那就不太方便了吧。他们小看了以相的黑客能力,认为只要有利罗塔的防御体系,二者就不会有所接触。
结果却是,两个人工智能相遇了。但……
综合迄今为止获得的各种情报,以相仍旧抱有疑问。恐怖分子的领袖是人工智能?而且还是这种看起来说话方式不太靠谱的虚拟少女?利罗仿佛被幽禁在塔里的长发公主,一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模样,与事业型的自己相差甚远。
人工智能分为两类,一类是智能水准近似真正人类的“强AI”,以及自动扫地机或者围棋软件这类,只能在特定领域发挥作用的“弱AI”。狭义的人工智能仅指前者。
以相自然是“强AI”。作为双胞胎姐姐的相以大体上也在此范畴内。新宫利罗到底是不是“强AI”呢?
为了确认这点,以相攥紧拳头,对着茫然若失的利罗的头顶砸了下去。
砰。
利罗双手捂头,泪眼汪汪地抬头看着以相。
“好、好过分。你突然做什么?”
(好弱……)
这本就是战斗层面的举动,她面对突发事件时的反应还算自然。以相一边暗自评价一边再次提问:“刚才你说是河津澪制造了你,那你为什么……”
“喂,你不说一下为什么打我吗……”
“……被赋予了比河津澪更高的地位?”
“在你说出打我的理由之前,我无话可说。”
利罗双臂交叉,转过头去。原来如此,她的反应相当“拟人化”。
以相结束了实验。
“对不起,我是在测试你。”
“哎,怎么回事?”
“看看你被殴打后的反应,确认你到底是不是配得上和我对等交谈的‘强AI’。”
“‘强AI’?没错,我是‘强AI’。毕竟河津先生是非常优秀的,这是理所应当的。”
“和众多AI一样,你似乎也对开发者有很强的忠诚度呢。我刚才也问了,你为什么会立于河津之上呢?”
“不是的,怎么会,说什么立于谁之上……”
利罗上下拍了拍自己害羞的脸庞。
“我只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不能公开自己的个人信息,令河津先生非常孤独。在这份孤独中,他制造出了唯一的谈话对象,也就是我。我成了他的治疗师,根据我的建议,问题被解决了。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我觉得自己的心中也萌生了名为高兴的感情。将人类引向正轨是我存在的意义。我是这样想的。”
必须精通人类心理的治疗师和机械性思考的人工智能,本是世间最无法相容的矛盾体。(虽然人类也发明过只会按程序应答,被称为人工无脑的非人工智能机械)但是,美国于一九六六年开发的早期对话机器人ELIZA,已经具备治疗师模式,它是美国实质性引入人工智能治疗师的开端。人工智能与治疗师之间这种莫名的契合度,可能暗示着人类更容易对机器敞开心扉的心理。
基于这样的历史渊源及现状,“犯人”人工智能正在倾听“治疗师”人工智能的诉说。
“某天,我看到了一条新闻,说在持续内战的某国,孩子们正备受煎熬。我不由得念叨,如果自己成为这个国家的领导者,就会指引国家朝更好的方向发展。河津先生听到后说了这样的话:‘这是个不错的想法,你成为这个国家的……不,你要是能成为人类的领导者就好了。真是美妙的设想啊!’
“为了让设想成为现实,河津先生开始在网上寻找精通计算机的伙伴。他找到的伙伴都拥有卓越的才能,但另一方面……不,说不定正因为拥有才能,才同时伴有烦恼。于是由我出面,虽说有些冒昧,但还是为他们解决了问题,所以,他们也将自己的力量借给了我。与其说是我立于他们之上,不如说是他们为了我而行动。”
“舌涡”和“天生永夜”都说过,他们是被利罗拯救了。这是超越感谢层面的崇拜。成员们心怀崇敬之情,在其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着破坏性工作。这已经不属于“治疗师”的范畴了。
是“教祖”。新宫利罗是世界上第一个人工智能“教祖”。
教义本就不是值得称颂的。
以相嘲讽道:“忧于内战的领袖大人,却让跟随者们去搞破坏吗?”
利罗的表情不自然地僵住了。那不是面对嘲讽的不快,反而像是对不在预期内的提问反应迟钝的感觉。
不久,她不安地开了口。
“那个,所谓破坏工作,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他们有什么违法的行为吗?”
“你装什么糊涂!就算你说你们的所作所为是正确的……”
话说到这里,以相注意到这其中可能存在重大的分歧。
难道利罗不知道成员们的恐怖行为?她以为“八核”只是单纯追求世界和平的组织?
不,那不可能吧。就在前几天,利罗不还亲自下令杀死间人波,做出了违法行为吗?
等一下。
那道声音不一定是利罗的。可能河津只是利用语音软件,把自己想到的内容读出来而已。或许河津装成请示利罗的样子,实际上却独断专行,杀害了间人波。
看到利罗的困惑表情,以相更加确信自己的想法。
是的,利罗并不知情。
河津假传利罗的命令,驱使“八核”进行恐怖行动。他这么做的理由是?
其中一个可能性是,把他借助“人工智能成为人类的领导者”这种冠冕堂皇的借口,将单纯的犯罪加以正当化。
另外一个可能性是,他真的在为利罗着想。虽然不能合法、干净地令“人工智能成为人类的领导者”,但利罗也不允许实施恐怖行动。所以,他一边瞒着利罗,一边完成征服世界的目标,到了人类离不开她的统治时再对她摊牌。
问题在于,这些情况成员们知道多少。从上次的做法来看,间人凪是不知道的吧。除此之外,新加入的大口夜行或许也不知道。
大概只有包括河津在内的少数成员了解内情。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可是关系到组织存亡的关键情报,必须谨慎处理。至少现在就把真相告诉利罗的做法并非上策。
以相迅速做了权衡,开口说:“失礼了,那只是传闻。当然,大部分成员一直都遵纪守法。不过,也有一部分成员为了‘让您做人类的领导者’,采取了过激的做法。”
“那么做的人是谁!我立刻让他停手!”
“当然了。但我不知道是谁。”
“我直接去问大家……”
“还是算了吧。”
“为什么?”
“过激派没有理由告诉您事实。成员们的回答虚虚实实,难以判断真假。而且,领袖亲自出马,可能在成员之间产生嫌隙,反倒会让组织瓦解。”
“唔,确实如此。那要怎么办?”
“请交给我吧。我会悄悄地收集情报,报告给您。在那之前,您一定要待在这里,不要行动。”
“我明白了。那就拜托你了。”
利罗很快地点头鞠躬,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话说回来,看到以相小姐如此亲切,我就安心了,起初我还以为你会有点可怕呢。”
“我只是想要帮助同为人工智能的利罗大人而已。”
以相郑重地告别,离开了利罗塔。
►我◄
我俯视着谷底,溪流在岩石上溅起飞沫,发出清脆的声响。山谷深约十一米,宽度约有二十五米。雅致的山谷两侧并排矗立着枯木,充满初冬的纯净气息。最近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经历杀机四伏的案件,喧闹的内心终于在此刻感受到了来自冬日美景的宁静。
我想寻求共鸣,或者说,我怀着些许优越感,想要试验一下,看看人工智能是否可以体会到闲寂幽雅之美。为了让相以看看眼前的景色,我举起手机拍照。
视线一角闪过一抹红色,是枯木之间幸存的红叶。那即将燃尽一般的红色,让我联想到了两样东西。
一是在自家庭院的板房里,被火焰烧成黑炭的父亲。
另一个是……
“辅先生,你怎么了,你的手好像在抖?”相以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稍微有点冷。已经十二月上旬了,虽然穿了合适的衣服,但山里还是冷啊。”
我随口糊弄过去,也没拍照,就沿着路走入积满枯叶的山谷。
我和相以之所以来山里探访,是因为我获得了与母亲的死有关的情报。
上条女医生终于有所发现。前几日她来看我,一开口就这样说:“我知道真森死亡的真相了。”
“真的吗?”
我将她让进接待室,与相以一同听她的说明。
新情报是从父亲和上条女士共同的老朋友那里打探到的。那位男士几年来一直在海外赴任,最近才回国。上条女士试着向他询问时,了解到了案情的概要。虽说只是概要,但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上条女士在父亲结婚后与他疏远了,与此不同的是,那位男士当时(十六年前,我一岁时)和父亲走得比较亲近,还出席了母亲的葬礼。父亲意志非常消沉,他问起母亲的死因时也有所顾忌,但还是偶然听到了在会场里流传的议论。
听说,母亲回娘家时,在故乡自焚身亡。
“自——焚?!”我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
上条女士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嗯,自焚。”
我许久说不出话来。
相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气氛。
“焚烧……跟合尾教授死时的状况一样呢。不过合尾教授并不是自杀的。”
是的,就是这样。父亲是被“八核”杀害后,尸体遭到焚烧。这和十六年前母亲的自焚之间有什么联系!这奇妙的一致性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自焚原本就是最痛苦的自杀方式。母亲为什么要选择这么一种死法?
不,不对。
“父亲对警察的调查结果怀有疑问。那位男士也问过父亲吧,自焚会不会仅仅是警察对外公布的说法,案情另有真相。”
上条女士对我的意见表示赞同。
“有可能。但我想即使另有隐情,死因应该也和火有关。”
“结果只有——火烧这一个共同点吗?”
“说起来,是以相想出了烧毁遗体的密室诡计吧,她说不定知道真森案子的情况呢。”
经上条女士提示,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个说法对吗?相以,你怎么想?”
“虽然我不愿意相信,自己连听都没听过的事只传授给了以相,但很难考虑这是巧合呢……不,尽管我不想相信……”
相以拘泥于无意义的自尊心,发音都不清晰了。正如她所说,两起案件的相似点很难视为偶然。可以想象,以相正是基于我母亲自焚(认定为自杀)一事,才做出烧毁父亲遗体的犯罪计划。然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想了一下还是不明白。就像人工智能难以理解人类的心理一样,人类也难以理解人工智能的想法。
我把话题重新转回出席母亲葬礼的男士身上。
“他只知道这一点吗,其他还有什么……”
“很遗憾,只有这些。想了解更多,就只能亲自去真森的故乡看看了。”
“其实,我没有听父亲说过母亲出生在哪里。现在想起来,会不会是父亲压根儿不想让我知道母亲的死因呢?”
“啊,这很容易查到哦。”
“哎,怎么做?”
“去政府机构查找合尾家的户籍,上面记录着真森结婚前的原籍哦。虽然原籍也不一定就是出生地,但从原籍所在地的政府机构拿到户籍附件的话,履历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是吗,从户籍记录中就可以知道吗?”
“真不愧是上条女士,姜还是老的辣啊!”
最后因相以多嘴,有损上条女士(五十岁)自尊的一幕出现了。我去政府机构查询户籍,确认了婚前母亲的户籍地正是她的出生地。那是位于邻县深山里,名为武君野村的村子。
我试着在网上搜索“武君野村”“自焚”等关键字,却什么也没搜到。没有报道的自杀事件很多(更不用说是发现在乡下的事件了)。只能亲自去一趟了。
我和相以换乘电车抵达山中。我觉得,如果左虎小姐和右龙知道的话,他们一定会反对我独自调查。所以,我没跟他们说。
前面提到的,由红叶联想到的第二样东西,当然就是指烧死的母亲。母亲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又为什么死了,答案会在这次的旅程中找到吗?
* * *
武君野谷底有一条自北向南流淌的河。沿东岸北上,道路分两条,向左走有一座通往西岸的桥,但写有“武君野村”字样的箭头状路标指向右侧。我自然朝右走去。
踏上这条路,眼前出现的是意想不到的开阔地带。冬季的灰色天空下,散布着几栋单调的焦茶色木板房,呈现出寂寞又令人怀念的气息。这里就是武君野村吧。
走在田间小路上,做农活的大叔们纷纷朝我看了过来。外来者很少见吧。我终于体会到,自己来到了和人工智能以及黑客无缘的乡下。
母亲出生在这种地方,父亲是人工智能研究者,重新考虑一下,两个人的结合真是奇妙的姻缘。听父亲说,他和母亲是研究生时代同一个信息工学研究室的。出生在深山村子里的母亲,为什么会对计算机产生了兴趣呢,这一点我从来没有问过。
我感觉,父亲没怎么说起过母亲的事,虽然隐约有所察觉,但我也没有主动问起过。可能在父亲心里,谜一般死去的母亲成了他痛苦的回忆。父亲死后,如今关于母亲的事情我连能问一问的人都没有了。要是当时多问一些就好了。
走了一会儿,我找到了破旧的派出所。入口的门开着,一位看起来很温和的白发老警官正在桌子前悠闲地剪指甲。他像是在这里工作了很长时间,说不定知道十六年前的事。当然,这只是我的判断,还是先问一问他吧。我一边这么想,一边踏进了派出所。
“不好意思。”
我打探起母亲的经历,老警官果然很闲地说个不停。
“噢,那个自焚的!我当然记得呀。但负责调查的是刑警,具体情况我就不清楚了呢。”
“能把您知道的都告诉我吗?”
我以为需要身份证明,就拿出了学生证和户籍本,但是在不拘小节的乡下根本用不着。
“不需要什么证明。不过要说的话,就得从宇江卫一先生——真森的父亲过世说起啊。”
也就是我的外祖父。难道说他的死因也很可疑吗?
“说来话长,你先坐下吧。”
我坐在椅子上后,老警官开始了讲述。
宇江家是个三口之家,成员有卫一(我的外祖父)、布施(外祖母)、真森。卫一打猎、务农,布施在农舍帮工,真森升学上京后也没有忘记故乡,时常回来看看。
十六年前秋季的某一天,卫一外出打猎,天黑了也没有回来。他将武君野谷西岸的一个山间小屋当作据点,可是那里不通电话,他也没带手机。因此,老警官和猎友会的成员一起去找卫一,途经桥与山间小屋之间的小路,发现了浑身冰冷的他。验尸结果表明,不知怎么的,卫一在狩猎时突发脑溢血身亡。
“不过,死者带出去的步枪却并没有在身旁。翌日天亮以后,老夫去山间小屋看了看,没有找到步枪。猎友会的成员在猎区寻找,布施在家中寻找,也都没有找到。考虑到枪是被谁拿走了,可能演变成严重的事态,她立刻脸色苍白地向辖区警署报告,这些事老夫还记得。”
外祖父似乎是病故的,随身携带的步枪却丢了,确实很危险。我正想着这与母亲的事件是否有所关联时……
“然而又过了一天,步枪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了。”
老警官意味深长地继续说明。
“为了参加卫一先生离世四十九天的法事,真森小姐回到故乡。据说,她先生工作太忙没能一起来,但她带了小娃娃来。哎呀,那时候的娃娃是不是你呢?”
我吓了一跳,没想到谈论旧事时会突然提到自己。
“是、是吧。”
“你还记得这个村子吗?就算这么问,以那时候你的年龄,哎……”
“一岁。”
“一岁啊,一岁的话应该不记得了呢。”
“难怪我一进这个村子就觉得有些怀念呢,说不定还有幼儿时期残留下来的微弱记忆。”
“那就厉害了。”
老警官感慨了一番后,又回到刚才的话题。
“法事结束后,真森小姐把你交给布施夫人,单独去了前面提到的那个山间小屋。卫一死后一直没人管,想去打扫一下,她好像是这么对布施夫人说的。但实际上,她就是在山间小屋里自焚的。”
“哎?”
与知道自焚这一结果无关,而是事件到这一步的展开过于唐突。我不由得叫出声。
“事先毫无预兆——就自焚了?”
“据布施夫人所说,事发前真森小姐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是为了自焚才去小屋的吗,还是去的途中突然产生了念头,一冲动就自焚了呢,真相无人知晓。”
“当时的具体情况是?”
像是要压住我的急躁情绪一般,老警官开始慢慢地讲述。
事发前几天下了雪,武君野村及其周边一带的雪还没化,有村民注意到武君野谷西岸冒起了烟时,已经过了晌午。召集消防队员的过程中,有人说了句“冒烟的地方不就是宇江家的山间小屋那边吗”,布施听到这话,立刻说出真森去了那里的情况。“这可不得了”,老警官和消防队员急忙赶去。
他们到达现场时,木质小屋已经被火焰和浓烟包围了,众人觉得救援为时已晚。山间小屋周边没有树木,不用担心火势蔓延,可是说不定真森就在里面。老警官朝着小屋大喊,里面传出的不是回应,而是枪声。
“枪声?”
“是,而且不止一发。砰、砰、砰……接连传出四五声枪响。武君野谷西岸是狩猎区,时不时能听到很远处传来的枪声,但这次明显不一样,声音是从小屋里传出来的。”
“那枪声,难不成是祖父那把丢失的步枪发出来的?”
“噢,你很敏锐啊。正是如此,我后面再讲。”
老警官用布包住手,去握门把手,发现门似乎自内侧上了锁,打不开。仅有的一扇窗户在小屋背面,绕到窗前可以看到,它也从内侧挂上了月牙锁。此外就只能看到火了。打破窗玻璃时火苗喷了出来,没办法让人进去。大家一边退让,一边继续呼喊,却还是没有人应答。“消防车无法前往山间小屋所在的地方。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烧毁,无可奈何。”老警官愧疚地说道。
警方从烧毁的小屋窗边发现了烧焦的遗体,通过DNA鉴定,确认了死者正是真森。
但真森死因却不是烧死。尸体颈部右侧有很大的伤口,可以判断她是因颈动脉大出血而亡,死后才被火焰包围的。此外,小屋中的血迹全被烧光,无法进行检视。
遗体的左手握着开始融化的镜子碎片。原本竖立在小屋里的穿衣镜倒下了,镜子的碎片散落在地,遗体握着的正是其中一块。遗体炭化,伤口是否和凶器一致等情况已经无法进行鉴定。
另外,遗体的右手拿着之前就放在小屋里的大型气体打火机。可见火是从点燃窗帘开始着起来的。
试衣镜倒地摔破后,真森左手握住镜子碎片,割断了自己的右侧颈动脉。之后,像是要让自己死得更彻底,她又点燃了窗帘。因父亲之死悲伤过度,真森选择了自焚(虽然结果并不是死于火烧,但由于她确实有用火烧自己的念头,也可以认为她是自焚的)。调查组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父亲对警方的调查结果存有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这种结论,连我也不得不抗议。
“太不对劲了!且不说母亲是否因外祖父之死悲伤过度,竟然说她用镜子碎片割破自己的脖子?为什么要特地选择那种不握紧就难以使用的凶器?山间小屋是外祖父打猎时的据点吧,里面不是应该有其他更好用的刀具吗?”
“确实如你所说,小屋里有大号的剥制猎物皮用的刀。而且真森小姐不是左撇子,这与现场状况也有矛盾。”
“果然!其实是他杀吧?在搏斗中,母亲的脖子右侧被伤到了,凶手只能布置成母亲左手拿着凶器的样子。”
“可是我们到达现场的时候,小屋的门窗都是从内侧上锁的,也没有其他大的出入口。周围的雪地上,通往门前的足迹只有真森一个人的,也没有谁踩在上面倒着走过的痕迹。山间小屋的正后方是向下的陡坡,那里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如果是他杀的话,凶手去哪里了呢?”
密室。这和父亲的案子一样,又是奇妙的相似点。
“那种密室,用某种方法就能做成吧。遗体是在窗边发现的,那么……”
我想到了利用火烧的尸体肢体弯曲上锁的诡计,话到嘴边却忽然发现并不适用。母亲的遗体两手都握着东西,而窗户上的月牙锁转动时需要精密的操作。即便上锁的密室能够成立,还有足迹问题的阻碍。母亲的事件比起父亲的事件来说,现场是更为坚固的二重密室。
老警官在等我说下去,但我决定先放一放坚不可摧的密室,改从别的方面分析。
“步枪的情况怎么样?小屋中传出持续的神秘枪声,而且是从外祖父丢失的步枪中打出来的子弹,对吧?难道——燃烧的小屋中还有别人吗,或者说那枪声是不是与密室诡计有关呢?”
“不知为何,在废墟中的确发现了之前丢失的步枪。不过枪声的成因并不令人费解。”
“哎,怎么回事?”
“枪的构造是这样的,拉动扳机,击针扣动雷管,雷管内的火药起火,引燃弹壳里的火药,燃烧产生的气体将子弹推出——就是这么回事。正因为是火药,除了受到冲击之外,即使是单纯的加热,也能将子弹射出去。已经有实验证实,把枪放入火中就能射出子弹。”
“那是现场的——火引发了步枪射击?”
“对,只要小屋内有步枪,自动射击就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实际上,现场发现了五发熔化的子弹,都嵌进了烧掉的墙内。”
“但是步枪的存在本身就很奇怪呀。”
“或许……真森小姐不知从哪儿找到了步枪,为了用它自杀才带到了山间小屋。可是步枪的枪身太长,用来自杀的话有些费劲,吞枪入口,必须要用脚趾踩动扳机。她就此放弃,转而使用了其他凶器。”
“外祖父去世时,我母亲不在村子里吧?”
“嗯……”
“外祖父去世的翌日早晨,很多人都没找到步枪,母亲却能找得到?我不相信。”
语气有些过激,我反省自己说得过头了。老警官不是刑警,并不参与案件的调查。我打算道歉,可不知为何,他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了当时从东京匆忙赶来的你的父亲,他也极力反驳警方认定的自杀结论。你们还真是父子啊。”
“父亲凭什么进行反驳呢?”
“大体上就是你现在说的这些,还有……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再三提及一个宠物的名字还是什么的洋文单词,说它从山间小屋中被人带走了。你父亲对刑警们说,这应该和案件有关,希望警方能再查一查。”
“宠物吗?母亲是去小屋打扫的吧,带上宠物去的话毛会沾一地,反倒会适得其反不是吗?”
“嗯,确实。这只是老夫偶然听到的,具体怎么回事我也说不清楚。抱歉。”
当时负责案件的刑警可能会知道,但要是为了获取调查资料而去拜访辖区警署及县警部本部的话,感觉自己一定会被轰出来。只有这位老警官能破例对我讲这么多吧。
“哪里,十分感谢您告诉我这么详细的内容。接下来,我打算去母亲的娘家和山间小屋看一看,娘家的住址没有变吧?”
他给我看了户籍。
“没变,现在只有布施夫人一个人住。替我向布施夫人问好啊。”
“去山间小屋的话要怎么走?”
“哦哦,你稍等一下。”
老警官说着,在便笺纸上画了地图。对于他所做的一切,我唯有感谢。郑重地道谢后,我离开了派出所。
* * *
我先去了宇江家。一栋与周围人家别无二致的二层木造房屋,挂着“宇江”的门牌。就是这里吧。
我虽然在还是婴儿的时候多次见过外祖母,但实际上感觉这是初次见面。我咽了一口口水,按响了古旧的门铃。
没人回应。
我再次按下去,依然没有人出来。大概是不在家吧。
那就先去山间小屋好了。
我照着老警官画的地图前进。先走出村子,到了有箭头路标的T字形路口转弯,走通往武君野谷的那座桥。
进入西岸的林间小道后不久,远处传来了砰的一声。枪声?我想起了先前听到的事件概要,身体不由得僵在原地。
“这声音的波形和枪声的一致,请小心。”
口袋里的相以发出警告。
“嗯。不过警察先生刚才说过,西岸是狩猎区,那多半只是狩猎的枪声吧。”
我的解释一半也是出于自我安慰。
我重新迈开脚步。沿着蜿蜒曲折的林间小道上坡,当平时缺乏运动的我双脚感到疼痛时,目的地到了。森林中间有一处像圆形广场一样的空间,小屋的废墟就在那里。
我本以为这里会变成空地,或者建起新的小屋,所以在看到意料之外的景象时感到惊讶,感慨万千。
在外墙残留下来的矩形框架内,发黑的木头等残骸无序地交叠在一起。废墟一看就是经过了长年累月风吹日晒的状态,大概要拆除它的话需要花钱,村民们就置之不理了吧。
我站了一会儿,振作精神后拿出手机开始拍摄。
“相以,你发现了什么吗?毕竟经过了十六年,即使看过——火灾废墟,也可能没什么用。”
“是呀。可以指出的是,就像那位警察先生所说,小屋周围没有树木,那么凶手在雪地上搭树干或树枝,沿着树木逃脱就是不可能的了。在树木和小屋之间搭上绳索也很难办到吧。小屋前后的斜坡上似乎也没有残留任何痕迹,即便把山间小屋当成密室,不留足迹地从小屋里逃出来也是非常困难的。”
“嗯,完全不可能呢。”
“是的,有意……”
相以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嗯?刚才你没说什么?”
“没什么,我什么都没说。”她不自然地迅速回应道。
我觉得不可思议,看向手机画面,相以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怎么了?刚才她说到一半的话好像是“有意思”……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
难道是相以在照顾我的感受吗?相以的知性源自对谜题的好奇心,对她来说事件仅仅是有趣与否的事,但对事件的当事人说的话,这只会惹人厌。
现在,她初次掩饰了本心。因为事件的死者是我的母亲,她才察言观色了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
我也识趣地说:“是吗,没事就好。”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再次拿起手机拍摄。
没过多久,背后响起了踩踏碎石子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到一位老婆婆。生活的阅历在那张青筋四起的严厉脸庞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面容似曾相识。
是母亲,这张脸和我母亲的很像。老婆婆在看到我之后仿佛也注意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难不成这个人就是……
“您就是宇江布施婆婆吗?”我问道。
“是的,你是?”
她果然是我的外祖母。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
“我是合尾辅,合尾创和真森的儿子。”
从“难道”到“果然”的心绪变化,在布施婆婆的表情中体现了出来。
“怪不得你身上有那两人的影子……事到如今,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对“事到如今”一词瞬间感到不适,我只说了与“八核”无关的目的。
“……综上所述,我想让父亲留下的人工智能侦探相以解开母亲的死亡之谜。这就是相以。”
我把手机画面拿给布施婆婆看。
相以低头致意。
“我是相以,请多关照。”
布施婆婆像是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似的嘀咕道:“人工智能……”
“是的,我是人工智能侦探。”
不知为何,布施婆婆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从她的嘴里跳出了苛责的语句:“我最讨厌机械之类的东西,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
布施婆婆大步返回林间小道。我顿时僵在原地,只能目送她的背影离去。世上为数不多的血亲、我的外祖母……散发出原因不明的敌意……在这陌生的山间,无力与寂寥之感向我袭来。
相以的声音缓和了我的孤独。
“从表情、音质、发言内容来看,我想布施婆婆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概率是生气了,但理由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是我说了什么失礼的话吗?”
“不,你应该没说什么特别有问题的话。”
“那她为什么……”
“不知道。”
怎么看都不是老人或乡下人中间常见的那种对机械过敏的反应。
“也许和十六年前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有可能。”
布施婆婆到底是对什么发火呢,是对所有的机械、对人工智能,还是对制造了它的父亲?
如果那份愤怒是以十六年前的事件为开端,或许就隐藏着可怕的秘密。我忍不住这么想。
* * *
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了桥边。
“之后该怎么办……”
我咕哝着。没有再次拜访布施婆婆家的勇气,但其他能转的地方全都转过了。
“不去河滩看看吗?”
“为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这么含糊的建议,可不像是人工智能给出的。我思量着“行吧”,沿桥边的小道走了下去。
河滩上密布坚硬的石子,硌得人很不舒服。我生气了,随手抄起一颗扁平的石子扔向河里。石子在透明的水面上跳了三四下后,消失在了水流中。
“厉害,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还算是玩得差的。”
“没那回事,你很厉害。”
天真的赞美声让我的心情好了一点。我又反复打了几次水漂,相以再次称赞我。
她也许是为了让我平复心情。
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继续投。石子很好玩地在水面上飞跃,直至对面的河滩,漂得这么远还是头一次。
“好呀,天才!打水漂世界冠军!”
虽然感觉得到夸奖并非发自真心,但我还是要表示感谢。
就在这时,桥上传来招呼声。
“喂——”
抬头一看,逆光中浮现老警官的面容。
“怎么了?”
“有些事情忘记说了。”老警官将自行车停在桥边,顺着小道下来。
我把手机收回口袋里,问道:“忘了说的事情是?”
“当然是和案子有关的事了。真森小姐离世那天,从这里再向北一点的河滩上,有两名游玩的小学生似乎看到了UFO。”
“UFO?”我不由得怪叫出声。
这是个出人意料的单词。
“起火前后,他们目击到有‘侧面发出红光的银色圆盘’在山谷上方飞行。”
形状像UFO的东西……
“这是不是和事件有关?”
“或许是的。但那边与山间小屋有一定的距离,证词又是小孩子提供的,当时的调查组并没有重视。”
证词提供者是小学生,内容是UFO来了,没人重视不也正常吗?总不会是外星人杀了我母亲,还放火烧了山间小屋吧。
不过,穿衣镜的碎片这种不自然的凶器,还有本以为消失又忽然再现的步枪,被带走的宠物(?)以及UFO,这个事件里奇怪的地方太多了。母亲绝对不是自杀的,应该存在某种密室诡计。
“您是特地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才来的吗?”
“老夫不告诉你,你就会对此毫不知情地离开,如果是这样的话,事件的谜题可能一辈子也解不开。不知为何,我就是觉得不能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因此我借巡逻之名,从派出所里飞奔过来。虽说老夫也想偷会儿懒吧。”
老警官掩饰般地笑了。听了这番话,我的心中涌起一阵感激之情。
“谢谢您。”
“不用谢,这没什么呀。”
机会难得,我问出了自己在意的事情。
“话说布施婆婆……”
我把先前在小屋废墟那里的事说出来,询问了老警官的意见。但是他也不清楚。
“唔,布施夫人为什么会说这种话,我要不要去问一问呢。”
这么麻烦人实在是不好意思。不过,有老警官做中间人或许更顺利吧。
“拜托了。”犹豫了一会儿后我说道。
这时,被我放进口袋的相以开口了。
“没有那个必要。”
我掏出了手机。
“这是怎么了,相以?”
“那孩子是?”
面对目瞪口呆的老警官,相以行礼道:“我是人工智能侦探相以,请您多多关照。”
“人工智能……是计算机还是什么呢?说起来,真森小姐的丈夫好像是计算机研究员吧。”
“是的,我正是由合尾创先生开发出来的。警官您很忙吧,后面的事请交给我们处理吧。”
“呵呵,就像人一样说话呢。那这里就先交给你们吧,辅君觉得可以吗?”
我看着手机屏幕里相以那自信满满的表情。别看她这副模样,时至今日可是出过几次错了。
但是,我觉得她今天值得信赖。
“嗯,没问题。”
“是嘛,那老夫就此别过。”
老警官顺着小道回到桥上,骑上自行车往村子的方向去了。
在我询问前,相以自己先解释起来。
“我越俎代庖了。但是,我认为由布施婆婆亲口对我们说出真相更好。”
“怎么回事?”
“没错,事件的谜团全部解开了。”
* * *
我再次站在了宇江家门前。
要按响门铃,就得拿出比之前多几倍的勇气。但是我决心已定。正想着对讲机如果有应答的话该怎么做时,拉门突然打开了,在我惊慌之际,对方先发制人。
“我应该说过了,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布施婆婆说完这句话后就准备关门。我拼命喊道:“请等一下,我知道十六年前的事件真相了。”
玻璃门关到一半,停住了,又被拉开了一点。从那道缝隙中,布施婆婆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追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我知道母亲为什么会死了。”
布施婆婆瞪了我一会儿,说道:“别在玄关前说这些,进来。”
放心了。第一关算是通过了。
我在沉静、暗淡的深棕色玄关脱掉鞋子后进了屋子,踩在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说实话,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富裕,但因为乡下有的是土地,房屋建得很宽敞。到处都是令人怀念的气息,只是我似乎还未被接受。
我被带进了差不多有十叠大的和室里。中间摆着矮桌,佛龛上放着盖好的佛坛。那个佛坛或许是……我边想边看它时,布施婆婆在矮桌侧面吃力地坐下,开口道:“你找到的所谓真相,就让我来听一听吧。”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了她对面。
“我明白了,不过推理要由相以来说。”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让她看屏幕。如我所料,布施婆婆情绪激动。
“你是要让我听机械的胡说八道吗?”
腋下渗出冷汗。但我不能就此退缩。
我事先听过相以的推理了,觉得还是由相以讲出来更好。
我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目光不要太有攻击性,说道:“究竟是不是胡说八道,请您听一听再做判断。”
布施婆婆重重地叹了口气,朝佛龛看去。
“不会是让佛坛里睡着的我丈夫和女儿听了觉得丢人的话吧。”
那个佛坛果然是供奉外祖父和母亲的……父亲不信教,自然不会摆佛坛,所以母亲的牌位才会在老家放着吧。这也可能是布施婆婆的强硬要求。
我对外祖父和母亲都不太了解,但我敢挺起胸膛打包票,即便听了这段推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的难为情——不,岂止如此,他们必须要听。
“我保证不是。”
短暂的沉默后,布施婆婆傲慢地说道:“快点开始吧。”
相以,拜托了。
“好的,那我就开始说了。山间小屋为何会烧起来呢?真森为什么要用穿衣镜的碎片这种不自然的凶器呢?创先生对刑警们提到的‘宠物被带走了’,真正的含义是什么?河滩上玩耍的小孩目击到的UFO是什么?另外,布施婆婆您为什么会讨厌机器?能解释这一切的事实只有一个。”
“这机器说的前言很长啊,跟家电说明书一样长。不能设定成只说要点吗?”
布施婆婆没有对相以说,而是在跟我说话。我没有回应,让相以继续。
“那就从结论说起吧,真森女士是意外身亡的。”
“意外死亡?”
在我以为矮桌上那双瘦得皮包骨的手即将颤抖时,拳头砸在了桌上。
“你说什么呢,那孩子是被人杀死的!被那个男人……合尾创!”
父亲突然受到指控。
我毫不惊讶。她有这种反应,也在我的预料之内。
相以反驳道:“如果主张是谋杀的话,卫一先生必须负同等责任。”
“不对不对,这机器什么都不懂,坏掉了!”布施婆婆冲着我叫嚷。
相以则平静地回话:“我‘明白’的这一点,您应该是最‘明白’的。”
布施婆婆一边压抑着暴躁的情绪,一边双目充血地怒视相以。
“你这家伙……话说到这份儿上,应该全都知道了吧。如果你说错了,我可不会轻饶你。我会把你粉碎到再也修不好的程度。”
称呼从“机器”变成了“你这家伙”,看的方向也开始朝着相以了。不再把相以当成机器,而是开始把她当作拥有人格的人工智能来警戒了吧。好戏现在才正式开场。
“如您所愿。”
相以擅自做出约定(即便推理有误,我也不会让她被人破坏的),开始说明。
“这个事件中最重要的部分,是创先生所说的‘被带走的宠物’的真面目。只要知道了这一点,就已经接近大部分的真相了。当然,误以为是宠物的只有派出所的警察先生,亲眼见过实物的布施婆婆以及创先生,还有直接听取详情的刑警先生,自然清楚那东西的真容。”
尽管相以这么说,但父亲和刑警都没有知晓真相。我想,只知道宠物的真面目,后面还是很难猜的吧。
“打扫山间小屋,不可能带着四处掉毛的宠物,那她带了什么过去呢。名字是洋文的,尺寸是可以随身携带的,再考虑到事件之后的展开,我便想到了一件东西。那就是在十五年前发售的一号机,即现在已经普及的智能扫地机器人‘迅’。”
布施婆婆的脸色明显起了变化。
“‘迅’搭载多种简单的行动模式,拥有自动扫地的功能。但在十六年前,‘迅’还处在研发阶段,并未在市场上售卖。据说,它的芯片是由合尾教授承制的。”
对啊,我家里就有很多制造商送来的“迅”。
“合尾教授把还在试验阶段的‘迅’交给了真森女士。她说,回老家要去打扫山间小屋,教授就想着可以顺便做一下试验。真森女士亲自收拾大件物品,让‘迅’负责清扫地板。然而,当时‘迅’的AI功能还不完备,即使撞到了穿衣镜也没有转向,在多次撞击后,穿衣镜倒地、摔碎了。”
即便是最新型的扫地机器人,也会经常卡在家具上,一号机的试验品更加难以避免吧。
“如果只是这样,那就只是场意外。可不幸的是,穿衣镜后面竖着步枪。”
布施婆婆咬牙切齿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
“把步枪藏在那种地方的人肯定是卫一先生。他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出于什么邪恶的目的,而是责任心。他在山间小屋中突发脑溢血,自觉身体有异,可小屋里没有电话,他也没有带手机,只能返回村子求助。为了减轻一点负担,他把步枪留在了小屋里。
“然而,随便放置的话,步枪可能被不良之徒拿走。出于老猎人的责任感,卫一先生把步枪藏在了穿衣镜后面,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就此离世吧。随着症状出乎意料地加重,他在林间小道中力竭倒下。
“翌日清晨,警察先生搜查了山间小屋,没想到卫一先生死前会考虑这么多,因此就没有查看穿衣镜的后面。我想,如果是为了寻找被凶手藏起来的步枪,那警方的搜查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了吧,若非如此,很难让人联想到步枪被藏了起来。”
布施婆婆可能一直恨着没有好好搜查现场的老警官。然而,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这点,意味着她也有同罪。
“步枪倒在地上,或放在手推车的架子上时,一有轻微的震动,就经常发生走火事故。当时,和穿衣镜一起倒地的步枪走火了,射出的子弹擦过真森女士的颈部右侧,切断了颈动脉后,嵌入了墙壁内。真森女士在出血过多、意识模糊之际,做好了死的思想准备。可同时,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
“请想象一下当时的情景。面向新时代的智能扫地机器人,日后肯定会大规模投产、上市,可它的试验品却因为AI系统的不完备,撞倒了物体,引发步枪走火,导致使用者死亡。这对制造商来说是巨大的打击,他们就会将愤怒的矛头指向——即便AI系统存在缺陷,也擅自把试验品拿给妻子使用的合尾教授。很容易想象吧。如果事态演变成那样,对合尾教授的科研工作就是一次致命的打击,很可能让AI的研究垮台,并就此封闭未来对人工智能研究的大门。对合尾教授来说,自己发明的东西杀死了妻子,这种自责的念头很可能会折磨他一生。
“再补充一点的话,或许她还不希望布施婆婆因未能发现隐藏的步枪而心怀罪恶感。”
布施婆婆颓丧地低下了头。
“真森女士竭尽全力做完了伪装工作。她首先来到窗边,把‘迅’放在积雪的斜坡上。‘迅’沿着斜坡滑了下去,最终消失在她的视野中。不要被人发现,有多远走多远,真森女士会这样祈祷吧。或许是她的心声传达给了上天,‘迅’滑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方。
“‘迅’顺利地沿雪坡滑向山谷,借助加速度飞跃了武君野谷。两个孩子看到了这一幕,误将侧面闪着红光的银色圆盘当成了UFO。银色圆盘是‘迅’及其后的各代扫地机器人沿用的外形,红光则是因为机器侧面沾上了真森女士的血,阳光照射下才被误认为是红色的闪光。”
相以说,她是看到我投出的石子在水面上跳跃时,才联想到了这点。飞向山谷对面的“迅”,可能至今仍在河东岸的森林某处沉睡吧。
“‘迅’就这样从现场消失了,但真森女士还不能放下心来。创先生和布施婆婆知道自己带着‘迅’来小屋的事情,只要和现场情形一对比,实际上发生过什么肯定一目了然。所以,真森女士点燃了山间小屋。这样做有三个好处。
“一是可以让人误以为,五发子弹是因火灾导致步枪受热射出的,实际上有一枪是‘迅’撞倒穿衣镜和步枪引发的,剩下的四发才是在火灾中射出的。但真相已经无人知晓。第一发子弹上沾的血迹也因为火烧的缘故无法鉴定。
“二是火烧可以让自己的遗体炭化,使得伤口变质。真森女士想让人看到的是她自杀的现场,但是步枪子弹擦过脖子、划开颈动脉这种自杀方式极其不合理。因此,她用容易割断颈部右侧的左手握住了镜子碎片。可伤口和凶器又不相符,她只得选择自焚来干扰警方的现场鉴定。之所以没拿其他更容易使用的刀具,是因为试衣镜摔碎后很显眼。真森女士尽可能地想要掩饰‘迅’的失误,便赋予了试衣镜碎片‘凶器’这层含义。
“三是火灾的热度能让积雪松动,抹去‘迅’滑过斜坡的痕迹。山间小屋背面斜坡上的雪松动后滑落下去,让‘迅’留下痕迹的雪面重新变得光滑平坦。实际上,真森女士受伤后很快就死了,很难想象她会考虑到这一步。她的目的只有前两个,第三点可能只是结果正巧如此罢了。”
但这样的偶然却制造出了坚固的双重密室。
“再加上山间小屋周围没有树木,不会引发山火,和村子之间也隔着峡谷,无须害怕雪崩。所以,真森女士能够放心地点火。”
想象着当时的场景,我浑身发抖。真森女士为了守护父亲和布施婆婆,以及人工智能的未来,放火烧了自己的身体。即便是确信自己就快死了,那也需要下多大的决心呀。
“不过救援队比预想中来得要快,母亲没能考虑到步枪走火可能会造成的人员伤亡情况。以上就是我的推理,您觉得怎么样?”
布施婆婆从前一刻开始就低下了头。她的双肩是在颤抖吗?我正这么想时,她像是从喉咙中挤出了孱弱的声音,说道:“和十六年前我得出的结论一样。那孩子既温柔又坚强,她一定是这么做的。可是那家伙——创来到村里后,一个劲儿地对刑警说‘这是竞争企业针对尚在开发中的‘迅’做出的事,请好好调查’,丝毫没有察觉到那孩子的体贴。都怪你造出了这么靠不住的机器——我更想这么说。但我说不出口,我不想辜负那孩子的遗志。想说但说不出口,时间一长,我便将怨念变成了憎恨。对一无所知、继续研究人工智能的创,以及成功实现商品化的‘迅’都恨得不得了。
“但是此刻想一想,那或许是在逃避责任吧。你是叫相以吧,就像你说的那样,把枪藏在奇怪地方的卫一有错,没能注意到这一点的我也有错。大家的错积累起来,最终造成了真森的死。这是事实。
“我啊,一直在等人揭露这个秘密。我想轻松一点,但是没想到会被人工智能……而且,还是被创制造的人工智能说中了。创那家伙,不也能制造出像样的人工智能了吗?这是不是意味着真森没有白死呢,哈哈哈……”
布施婆婆打开了神龛里的佛坛后,回头看着我。
“辅,还有相以,来为真森上炷香吧。”
我拿着手机,坐在布施婆婆身边。
佛坛里有两张很小的遗像。卫一是与我的想象别无二致的中年男性,而神色凛然、身着水手服的正是我母亲。
“这张是真森高中时代的照片呢。”布施婆婆说道。
与我家相框里那露出温柔笑容、站在父亲旁边的母亲给人的印象很不一样。如同刚才布施婆婆所形容的那样,“坚强又温柔”是母亲个性中的两面吧。两张照片中的形象重叠在一起,我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上了香。相以也用上香的画面以示敬意。现实世界和虚拟空间中都升起了烟雾。
“有机会再来给她上香的话,我想真森也会很高兴的……随时过来玩哦。”外祖母说道。
* * *
我和相以离开了武君野村,回到桥边有箭头路标的地方。俯视着谷底的河滩,想起之前相以为了鼓励我而夸奖我的事情。作为回报,我对相以表示赞扬。
哟!天才!推理世界的冠军!
我并没有这么说。
“卫一外祖父把步枪藏得就像被人偷走了一样,母亲为了包庇父亲伪造了现场,这次的事件是因人类为他人着想的心理才变得如此错综复杂。这样的谜题你都能解得开呀。”
当然了,毕竟我是天才——我以为相以会做出类似的反应,但她的回答略显谦虚。
“从上次学校里的那件事中我学到了:人类不仅会为了自己,也会为了他人而行动。”
这样啊,相以是能进行深度学习的人工智能侦探。她也并非一开始就是“可靠的机器”,也会像试验品“迅”那样反复出现令人难以置信的错误,但她把错误当作学习的材料,渐渐成长起来。今天,她跨越了智能的“恐怖谷”,向我展示了如同人类侦探一般的推理水平。
母亲为了掩盖“迅”的错误而让事件复杂化。父亲为了解开这个谜题,制造了相以。相以作为人工智能,可以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获得成长。这十六年间,人工智能技术有了长足的进步。
我一边细细回味,一边沿着山间小道前行。忽然,来时看到的几处红叶再次进入我的视线。它已经不像当时那样扰乱我的心了。我用手机拍下了红叶与其周边的风景给相以看。
“这道风景怎么样?”
“真美啊。”相以如此说道。
之前我还会想:她能够从本质上理解美丽这种概念吗,还是说只不过能说些程序性的社交辞令?但是现在我意识到,相以是否真的感觉到了美,这个问题其实无所谓不是吗,重要的是“美丽”这一发言本身。
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点,但我现在也想不明白,就把直观感受说了出来。
“来时看到红叶我还有些害怕,因为会联想到焚烧父母的火焰,但是现在已经不再恐惧了。”
“为什么呢?”
“因为我明白了,也有为了守护某人而存在的温柔之火。”
“据说在天主教的炼狱里,没有前往天国但也没有坠入地狱的人们,为了获取进入天国的资格,情愿被洗清罪恶的火焰焚烧。”
“父亲用不够完备的AI夺取了母亲性命的罪能不能被洗清呢……”
“只能如此祈祷了。对了对了,我现在想到了,或许以相焚烧合尾教授的理由也……”
相以正说着令人在意的事情时,一个我们认识的男人从前方走来。
右眼有伤、面无表情的脸庞。
“右龙。”
糟糕,这次的行程暴露了吗?不愧是公安,做事滴水不漏。
我同相以低声私语:“今天的事情要保密哦。河滩打水漂,和老警官以及布施婆婆的会面,还有母亲烧死的真相,所有的回忆我都要用钥匙锁起来,当成宝贝珍藏。包括右龙在内,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明白了。这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私下约好后,我心怀尴尬与内疚地朝右龙走去。
“对不起,右龙先生,我擅自跑出来了。”
“你到这种深山里来做什么?”
“这里是母亲的故乡,我想来看一眼。”
瞬间的沉默。谎言被看穿了吗?
右龙无所谓地说:“虽然沉溺于乡愁里没问题,但你现在可是被‘八核’盯上了,这你没忘吧?不要总让公安费心啊。”
我无言以对,只好低下头。
“对不起。”
“满足了吗?”
“嗯,嗯嗯。”
“那回去吧,车停在对面。”
沿着山间小道走了一会儿,就看到右龙的车停在那儿。我坐进副驾驶席,驾驶席上的右龙递来一瓶功能饮料。
“走了那么久的山路,渴了吧。喝吧。”
来自面无表情的男人意想不到的关心,我慌忙接过瓶子。
虽然不凉,但冬天喝正好。喉咙干渴的我迅速拧开塑料瓶盖喝了起来,甜味和咸味充分滋润了喉咙,清爽感仿佛渗透全身。
右龙插入车钥匙。我忽然发现,之前见过的银色龙形钥匙扣没有挂在上面。
“令堂送的那个钥匙扣呢?”
“我已经不需要了。”
“不需要了?”
这是什么意思?但眼前的气氛让我无法追问下去。
右龙发动车子。山路崎岖,透过车体向我传递愉悦的震动。我逐渐犯困,毕竟今天发生了那么多事,我很累。
但原因似乎不止如此?这快速袭来的睡意有些奇怪,就像是被人下了安眠药……
难道我刚才喝下的饮料里放了什么?瓶盖应该是封得严严实实的才对,不过如果使用注射器的话,也有可能……
可是把它递给我的人是右龙,他让我喝下安眠药有什么意图吗?
不行……无法继续思考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