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在树屋里已经三天了。前天,从大仓那里听到一桩传闻,让我精神上受到严重打击。正为好久不见的老友突然来访而感到开心,没想到,一见面,大仓劈头就问:
「你在森林里有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啊?」
「奇怪的事?」
「附近邻居都在传——」
「所以我才问你,奇怪的事是指什么?」
「譬如,邀小女生到森林里,带她参观你的树屋。有没有这回事呢?」
「如果你指的是奈奈,她的确是经常跑来玩。」
「奈奈经常上这里来吗?」
「是啊,奈奈不是阿婆的亲戚吗?来这里玩应该不构成问题吧!」
我说完,白了大仓一眼。不料大仓压低嗓门,说了叫人不敢置信的话:
「你有没有欺负她?」
「啊?」
「我是指——性侵犯啦!」
「什么!」
「外头大家都在传耶!」大仓一脸不安地盯着我看。
我一时语塞。事情未免太过荒谬吧!我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只觉得顿时全身充满了疲倦感。接着,一股无名火从腹中升起,几乎快冲到脑门了。
「你这个混帐家伙——」我一把揪住大仓。
「别抓我呀,又不是我说的,是附近的欧巴桑在说……」
「但你也在怀疑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这几天,有个像刑警的男人经常在森林附近徘徊。你是不是被盯上了?」
「刑警?」
前阵子,为了抓到变态犯,自己曾和柿木坂警署的角松刑警照过面。
难道是他吗?趁我分神不注意时,大仓一溜烟遁走。
发泄怒火的对象竟给跑了,我整个人情绪荡到了谷底。焦虑、不安、后悔、空虚,百般感觉全部袭上心头。
我抓起锅子,用力向水井的石壁掷去。
那个惨极的午后下了雨,一直下到今日清晨才放晴。
不过,我的活动范围仍只限于树屋和茅坑。我根本没有心情走到森林外头。
「侦探叔叔——」
是奈奈。少女清脆的呼唤声,对我来说无疑是最恐怖的召唤。
终于等到雨过天晴了,所以迫不及待跑来玩吧!
「你在上面吗?」
我该怎么做才是呢?要为那些满天乱飞的恶意流言而拒绝奈奈吗?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到木阳台上。为了不让人爬上树屋。我将绳梯卷上来。
「我头有点痛。」
「发烧吗?那我去井边舀水,你把梯子放下来。」
奈奈掉头往井边跑去。
现在若让奈奈进到树屋里,事情会更不好解释。可是,我要怎么跟她说才好呢?
我还找不到说辞时,奈奈已经折返回来了,手上拿着两公升装的保特瓶。
「我跟你说,蝌蚪长出脚了哟!」完全不知情的奈奈,一脸天真地笑着。
今年惊蛰时,不知道从哪里聚集来了蟾蜍,约有二十多只,就在养睡莲的水缸里产卵,奈奈每天为它们写下观察日记。
「对不起,今天不能陪你玩。你观察完之后,赶快回家吧!」
「去看过医生了吗?」
「没有。」
「感冒要好好治疗才可以喔。」
「你真罗唆。」
奈奈像母亲般的口吻,终于惹来我的怒斥。
不知是否伤到她了?我心里着实抱悔。奈奈半天没说话。
「唉,真拿你们男人没办法。」
这回竟换成老婆的口气,说完,转身跑开。
想想,我总不能一直这样躲在树屋里不出来吧,就算装病,也拖不过三天。我必须亲自到柿木阪警署,向角松刑警确认此事才行。何况,粮食也快吃完了。
才这么想,突然,铃铛作响。
当初为了防人盗伐竹子所装置的机关,现在继续用来防范盗贼。
森林后方有人侵入吗?
我连忙换上衣服,滑下绳梯,跑到后头。如果让可疑人物闯进来而引起骚动,可有得伤脑筋了。我不禁变得神经质。
然而,侵入者是认识的人——奈奈的母亲,岛村玛莉亚。她是来检查架在树枝上的鸟巢。嫁给阿婆侄子的玛莉亚,几年前离了婚,现在和女儿一起住在附近的大楼里。
玛莉亚时常外出爬山,等到夜里回家时总是三更半夜。不知道她究竟在做些什么,是对孩子采放任主义,还是她根本放弃母亲的责任?我认为,奈奈之所以会经常跑到森林里来,问题就出在她这位母观身上。
更叫人在意的是,奈奈手腕上有明显遭人欺凌的瘀青。而每次问到瘀青是怎么来的时候,奈奈哀戚的表情明显表示她有事隐瞒。
「这是非法闯入的行为,请自重!」我朝岛村玛莉亚大声喊话。
「是喔,突然记起管理员的职责了吗?」玛莉亚毫不胆怯地回话。
她穿条旧牛仔裤,配上绒毛上衣,黑边镜框,长发简单用橡皮筋捆绑着。身材很吸引人。
「可不可以趁这时候告诉我,平时你上这里都做些什么?」
「哦,这事啊。你听——」
树梢上,传来「呲呲匹」、「呲呲匹」的喧嚣鸟鸣。
「是白颊山雀吧?」
「从三月开始,就忙着筑巢。顺利的话,四月底五月初小鸟就可长大离巢了!」
「是去年在两个巢箱里繁殖的吧!」
「哦,你也发现了啊!」
「因为我是管理员啊。」
「白颊山雀相当执著自己出生的巢,而且有划分界线的习性。我正在做这方面的调查。」
「原来如此。不过,这个地方未经许可,外人是不能进来的。」
「那我就在这里正式提出请求。」
「可是你跟我申请没有用……」
「只要管理员先生答应就没问题了,不是吗?我做的调查报告也会送给你看。若想要保存这个珍贵的杂树林,这些资料将来一定会派上用场的。」
她完全是一副以自我为中心的样子,丝毫不为外物所动。
一张素颜,给人简朴的感觉,不过,出色的五官充满了知性美。
然而,这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焦虑不安。
「想请问你,对奈奈有什么打算?」我提出一直耿耿于怀的质问。
「什么打算?她是很乖巧的女孩呀。」
「那她经常上这里来玩的事呢?」
「你是在向我讨人情,希望我跟你道谢吗?」
「我不是这意思。」
「这里是对孩子很好的游戏场所,奈奈似乎也很喜欢侦探叔叔,这点我很放心。身为母亲,照理说该向你道声谢,不过,我是我,女儿是女儿,我们家一向讲求自主性的思考。」
「嗯……若遇上奈奈不听话,不受教的时候,你会怎样?」
「生气呀。」
「怎么个生气法?」
「不一定。」
「你会体罚她吗?」
「偶尔。」
「到什么程度?」
「你怎么像警察在询问犯人?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知道你对奈奈是不是有家暴行为。」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玛莉亚充满挑战地反问。
看到她摆出一副备战姿态,我的情绪更加激动。
「奈奈手腕上的瘀青,很明显是受到虐待。我问她是怎么弄的,她却支支吾吾,好像在隐瞒什么事情似……」
「真有这回事吗?奈奈为什么没跟我说呢……」
就在这时候,奈奈从南天竹荫下走出来,打破了我和玛莉亚之间的紧张气氛。
「差劲!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我最讨厌侦探叔叔了——」
奈奈丢下话,转身就跑。
「奈奈,等一下,奈奈——」
玛莉亚从后头紧追上去。
我想保护奈奈的这番作法,难道又伤了她吗?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急忙跑到大门口。虽然不见奈奈踪影,却看到转角处玛莉亚的身影。
这时,一辆停在反向车道上的白色小厢型车突然开始行进。开车的是一名身穿蓝色西装的男人。我本能地闪到围墙后。
车子尾随着玛莉亚。
我突然想到大仓说过的话——有个像刑警的男子经常在森林附近徘徊。
「原来被盯上的人不是我……」
难道男子监视的人是奈奈,还是玛莉亚?
为什么?
我骑上脚踏车,跟踪其后。
男子跟踪的技巧非常高明,中途,在公园旁下车,以徒步方式漂亮地保持距离,尾随着玛莉亚。大概是不想引起过路行人的怀疑,他偶尔看看手表,或拿出公事包里的文件,佯装是在核对地址。简直就像银行行员上门拜访顾客那般。
具备职业水准。
事实上,路过的行人与其说会注意到他,不如说举止笨拙的我才是引他们侧目的焦点。
一些推着婴儿车的女性,一脸狐疑地直瞪着我看。
玛莉亚走进大楼后,男子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在行道旁的栏杆上坐下,拿出记事本。从那里可以看到玛莉亚房间的阳台。
这个顶上微秃的男子,会是刑警吗?如果不是,那又是何方神圣?
我绕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从巷子里观察男子的行径,并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拍下对方的长相。
不久,玛莉亚走出阳台,收拾晾晒的衣物。
可能是确认玛莉亚在家了,男子暂时结束监视,回到白色小型车内。而后便将车子缓缓驶过大楼,在看得见玛莉亚房间的停车场上停车。
〆
两天后,我前往柿木坂警署。
稍微迟到的玛莉亚一现身,角松刑警便将男子的相片摆在桌上。
「这名男子不是跟踪者,而是侦探。」
「侦探?那就是我生意上的对手罗!」
听到我说的话,角松露出苦笑。
「他隶属某职业侦探社。」
「所以才在路上尾随跟踪啊。」
「中里先生,其实你早就知道了,但故意让警方去调查对方的背景,对不对?你看准近来只要传出有女性被人尾随跟踪,警察都会神经紧绷。」
「被陌生人跟踪,不管是谁,都会害怕吧!」完全被识破伎俩的我,拼命替自己辩解。
坐在一旁的玛莉亚一脸严肃。
「为什么侦探要跟踪我呢?」
「大概是有人委托吧!」
「会是谁?」
「这就不是我们警察的工作了。」角松说着,肩膀略略一耸。
问题就出在那个委托人身上。要如何查出他的身分呢?
就在我准备步下楼梯的时候,角松唤住我。
「中里先生,这给你当求职的参考——这家公司的评价很不错喔!」
角松递给我侦探社的广告海报。
侦探社的地址位于五反田。通常,只要是有良心的侦探社,对客户私人的问题是绝对保密,绝不会泄漏委托人的资料。话虽如此,但侦探一定得和委托人碰头。如果可以先确认这点……
从警局回来后,我走逃生梯上到玛莉亚的房子。正门的楼梯侦探正监视着,但这个方向正好是个死角。进入玛莉亚的家里之后,我在离窗口有段距离的椅子上坐下。
「车子就停在道路的另一头监视。」
「烦死人了!只要想到一直被人监视,心里就发毛。」
「你心里完仝没有底吗?」
「没有。」
「玛莉亚小姐,你经常因为工作而夜归,难道真的想不出线索吗?」
「不用你多管。」
玛莉亚的表情变得很凶狠。时常上山,三更半夜才回家;回到家,也经常和女儿相互叫骂——这是左邻右舍对玛莉亚的评语。
房间也不同于一般。说是母女的房间,不如说它更像一座书斋。书架上凌乱摆放的,大都是植物、动物的专门书籍或图鉴之类的。如果玛莉亚能再友善一点,我倒是很想向她借这些书来看看。
「我好像惹奈奈讨厌了。她有说什么吗?」我试图改变话题。
「没有!」很冷淡的回应。
和玛莉亚交谈,只会让自己更坐立不安。大概她是个充满谜样的女人吧!
应该早点调查这女人的身分来历。我不禁有些后悔。
「难道你一直没有发现奈奈手腕上的瘀青吗?」
「她什么也没说。以奈奈的个性,不像是在学校会受到欺负……大概是有事瞒着我吧!」
你这样还算是个母亲吗?我心里虽然这么想,但仍强撩住怒火。
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出要求跟踪的委托人。
「总之,你暂时不要外出。」
「为什么?」
「若没有任何动静,过不了多久,侦探一定会和他的委托人碰头。我希望他会这么做。」
「那岂不太费神耗时了吗?我有更好的方法。」
「你想做什么?」
「我要采取主动,让对方不得不立刻回报他的委托人。」
玛莉亚话一说完,人已经走出房间,坐上电梯。我赶忙随后追上去。
「你在这里等。」玛莉亚把我留在一楼的大厅,朝侦探的车子走去。
玛莉亚高声怒斥的声音,连我所在的位置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回去告诉你那个愚蠢的委托人,不要再鬼鬼祟祟地跟踪我,我早就发现了。」
骂得痛快。
之后,侦探的车子加速紧急驶离现场。
〆
我立刻采取行动。
我坐上我的速霸陆Leone,转动钥匙点火,引擎漂亮地启动。买进这辆中古车也有十二年了,伤痕虽然不少,跑起来还是很快。
我载着住在洗足池的野鸟摄影家河岛,前往五反田的侦探社。我们在看得见大厦大门的地方,展开监视工作。
以侦探这行来说,我们通常都是以拍到的相片或提出报告来获取酬劳。不管是在办公室、委托人的家,甚至是咖啡馆,只要河岛的望远镜头能够拍到委托人的脸,就算成功。
咬着从超商买来的御饭团,我守候着那位侦探。
「好像狗仔队耶!」河岛说着,一口饮尽罐装咖啡。
「你的相机看起来好有派头啊!镜头是多少毫米?」
「八百毫米。野鸟都很小,不用这种火炮镜头,根本拍不到。」
「对方可不是什么大人物,所以酬劳很低喔!」
「没关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完全配合你吧!不过,翔平看守的森林可就要让我进去拍摄喔。近来突然想拍一点跟东京的大自然有关的东西。当然,洗足池也不错啦。」
河岛是我参加自然学校训练营时认识的朋友。他平时在家里开的居酒屋帮忙,是位个性不错的男人。成为管理员之前,我们是一起登山健行的山友。
上回玛莉亚的演出奏效。侦探迅速有了回应。
「好刺激啊!」
河岛手握着照相机的望远镜头。
我们朝目黑道路南下。
「那家伙不会想再继续监视下去吧?」
我心里这么想着的同时,车子在环状七号线的地方右转,又在驹泽道路左弯,最后在一个很大的公园前停车。距离玛莉亚住的大楼相当远。
我驶经侦探的车子,在他前面几辆车的位置上,纵向停在路边。
「等一下在这里会合吗?」
「要不要到外面拍?」
「再等一会儿吧。」
五分钟后,对方的车子后面停了一台蓝色丰田Crown。
一名男子从车上下来,坐进侦探旁边的乘客座。
「从这里拍不到脸……」
我把车子往前开两百公尺,回转掉头,再把车停在可以从斜前方看到司机与乘客的位置。
河岛连续按下快门。
〆
「怎么可能!」
看到相片,玛莉亚大惊失色。
「他是谁?」
「我前夫。」
「什么!」
「他究竟要做什么?到底找侦探帮他搜集什么?」
玛莉亚在房间里来回大步踱着。
也就是说,奈奈的亲生父亲雇用侦探调查前妻的事。
玛莉亚情绪很激动,一下子握紧拳头,一下子又长吁短叹,不断透过窗户向外眺望,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
经过许久时间,玛莉亚才手扶着餐桌说:
「难不成是为了……」
「你想到什么了吗?」
「他觊觎的目标可能是奈奈。」
「觊觎?」
「就是亲权呀!」
「亲权不是归母亲玛莉亚你吗?」
「目前虽然是我,不过,对方如果找到我身为母亲失职的证据,就可以再上诉。例如我放任奈奈不管,或像你怀疑的发生家暴等等。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我们母女的相处方式的确不太一样。总之,负面的证据太多了。」
我从未看过玛莉亚这么可怕的表情。
「离婚时,曾经为亲权争执过吗?」
「没有,只在赡养费和教育费上有过争执而已。亲权归谁一点问题也没有。」
「那为什么现在对方会……」
「自从常老太太病倒以后,一切都变得奇怪了。克彦那家伙心里在打什么主意,我终于明白了。」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常老太太就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亲戚,才会始终一个人独居。不过,倒是很意外肯接受我,而且也非常疼爱奈奈。奈奈也喜欢黏着她,现在也还是每星期都会上医院探视她。听说,常老太太只要听到奈奈的声音,意识就会变得很清楚。」
「常老太太也属于我童年的回忆。」
我将小学时的往事,以及如何成为管理员的经过都说给玛莉亚听。玛莉亚边听边点头,微笑地说:
「大家和这个森林都有不解之缘哪!」
「是啊。」
「但是对克彦来说,这个森林不过就是片土地、不动产而已。花草树木,昆虫野兽,全都无关紧要,他只关心一坪土地多少钱,当它是可以换箅成金钱的东西罢了。」
「……」
「听说,常老太太早已经写好了遗嘱呢。」
「继承人是……」
「奈奈吧!」
「所以现在才要争夺亲权……」
我整个心情黯淡下来。
亲生父亲极力争取奈奈的原因,竟然是觊觎女儿即将继承的庞大遗产。我感到胸口一股窒息般的痛楚。
一名阿婆病倒后,一僩家族也被卷进一桩悲剧里。
森林会消失吗?我该怎么做才好呢?
夜晚,我躺在树屋里辗转反侧。树梢上吵杂的呜叫,此刻听来格外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