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山围绕着的狭窄天空。
被田地包挟而错落其间的民宅。
没几间能购物的商店,人口外流的乡间山中村落。
在那样一成不变的小小世界(月野濑)里,对「姬子」来说「春希」是笑得最灿烂的人。
『我叫春希!你呢?』
『唔!姬、姬子……』
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春希露出了耀眼炫目的笑容。姬子也记得自己因为惊讶与害羞,最后没有回握住自我介绍完后伸来的手。
『原来隼人有妹妹啊,你们有点像!』
『咦,有吗?』
『有有有,比如眼睛的部分!但是你们今天怎么会一起过来?』
『她说一个人在家很无聊,就跟过来了。现在怎么办呢~?』
隼人摆出有些困扰的表情,春希顿时「咦!」了一声,露出不可思议的脸,然后使劲拍了拍隼人的背。
『你在说什么啊,隼人?要玩的话,当然是人多才好吧!』
『咦,可是姬子是女生。』
『唔,那没有关系啦!你说对吧,姬子!』
『啊……嗯!』
『啊,春希!姬子!』
说完,春希拉起姬子的手就跑,十分突然。
但姬子受到咧嘴一笑的春希影响,期待接下来将发生的好玩事情而回以笑容,胸口更紧张地悸动着。
看见哥哥拼命从背后追上来的模样,姬子与春希望向彼此自然地笑出声:「啊哈哈!」
前所未有的兴奋感。
新世界逐渐拓展开来的感觉。
哥哥的朋友(春希)牵起自己的手跑步,期待着接下来不知道会见识到什么样的景色,逐渐心跳加速。
她们从这天开始一起玩了许久,累积了各式各样的回忆。
在山上、在溪边、在废弃的工厂。
踢罐子、鬼抓人、躲猫猫。
她们还对羊恶作剧,然后挨骂。然而无论任何事情,她们都全力去享受,笑容始终没停过,所以姬子的心自然也跟着欢欣雀跃。
所以对姬子来说,春希会成为特别的人也不足为奇。
在都市重逢以后依然不变。
虽然姬子原本以为春希是男生,因此对她外表上的改变吓了一跳。
她仍旧在哥哥旁边绽放笑容,还做了打扮让哥哥大吃一惊;在游泳池透露作为旱鸭子的事实;跟艺人一起炒热周围的气氛。
另外也去看了电影、逛街、参加秋季祭典,一起体验各种不同的事情,互相戏弄,姬子总是可以玩得很开心。
对了,可以肯定的是──
春希肯定很喜欢逗人开心吧。
所以她看到姬子在烦恼该怎么与母亲相处时,才会那么做。
而且正因为有春希陪伴,姬子内心变得轻松了一点也是事实。
──哎呀,真敌不过她。
姬子深切地这么认为。
但愿如此的念头,更随之落在心田、累积起来。
假如,春希是男生的话──
「──哈啾!……咦?」
姬子被自己的喷嚏声唤醒。
身在床上的她没盖被褥,抱着靠垫横躺着。
朝阳从窗户柔柔地照进来。看来她昨天看影片看到睡着了。
接着充电线的手机跟姬子一样倒在被褥上,把那抓到手里的她发现现在比平常起床的时间晚了十五分钟,脸上瞬间失去血色,并且倒抽一口气,「呀啊」地叫出声。
「时间!要迟到了!哥,你怎么没叫我起床!」
姬子嘴里抱怨着,急忙赶到客厅,就跟正在吃早餐的隼人对上了目光。
隼人一脸尴尬地把吐司吞下去,然后「啊~」、「呃~」地发出单音,还用有些为难的表情说:
「那个,姬子,你今天的发型特别乱喔……」
「呀啊────!」
被提醒的姬子伸手摸头,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头发炸开了。根据以往经验,这应该会相当棘手,况且她还睡过头。姬子火烧眉毛地冲进盥洗室。
当姬子一手拿着吹风机「轰──」地跟睡乱的头发搏斗时,从厨房传来声音朝她唤道:
「哎呀姬子,你的早餐呢?」
「不用!没时间!」
「妈,这种时候说早餐是水果优格沙拉她就会吃。姬子,你要吧?」
「要!」
「隼人,那道沙拉要怎么做?」
「用香蕉、苹果或罐头都可以,把冰箱里的水果随便切一切,跟沥干的优格与美乃滋拌一拌就好。」
「哎呀,真简单。这种菜式你是从哪里学的?」
「网路,手机查就有。」
「这样啊。」
过去在月野濑也出现过的家常对话如此传来。
姬子映于镜子里的脸上,眉头蹙得颇深。
后来,姬子仓促吃完准备好的水果优格沙拉就出门了。虽然稍微睡过头,但是多亏节省了吃早餐的工夫,时间顶多只比平常晚一点。
姬子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快步走在通学路上。
她旁边的哥哥脸色略显尴尬。
换成平时,姬子会抱怨为什么没有叫她起床,但考量到自己昨天的态度只好噤声,不过她的情绪全写在脸上。
唉──姬子懊恼地叹气。
头脑里明白不要紧,却无法抹去不安。
她也有搞坏气氛的自觉,因此为了设法改善而动脑,春希的脸孔却蓦地闪过脑海,让她「啊」了一声。
「怎么了吗,姬子?」
「……嗯,没什么。」
隼人关心地搭话,姬子也忍不住冷淡地别开脸。她想不到要怎么改掉自己这种孩子气的行为,但不知道换成春希会怎么做?
昨晚发生过那些事情,找春希也比较好商量。等今天碰到面,请她放学后拨出时间陪自己谈一谈吧。
在姬子想东想西时,他们来到平时碰面的地点。
沙纪已经在那里等着,一发现兄妹俩就露出笑靥,微微举起手。
「早安,小姬,还有哥哥。」
「早,沙纪。」
「……早。」
「咦,春希呢?」
「春希姊姊还没到。」
「嗯~她也没有特别联络说会晚到吧?」
朝四周张望,还是看不见春希的身影。毕竟今天姬子睡过头,隼人还以为最晚到的会是他们,所以很意外。
大家歪头思索了一会。
隼人无奈地拿出手机打算联络她,春希就战战兢兢地从一旁的暗处出现了,看来她是躲了起来。
「啊~那个,早安。」
「原来你在啊,春希……唉,你的脸颊是怎么回事?」
「春希姊姊,你那是怎么了……?」
「啊、啊哈哈,果然还是有点显眼吗?」
不知怎地,春希的左脸颊有些红肿。
另一边就跟平时一样,因此很显眼。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春希困扰似的蹙眉,视线在大家之间飘忽不定。
隼人、沙纪还有姬子的脸上都渐渐染上担心之色。
春希被隼人凝视到最后,「嗯」地应了一声,吞下某些情绪,尽管略有迟疑,仍努力装出戏谑的调调开口说:
「昨天呢,我回去时发现妈妈在家。你们想,我上次去买浴衣时跟MOMO合唱的影片好像被她发现了,所以才……」
「咦!」
「春希……!」
「呃,意思是……」
从春希口中提到母亲──田仓真央,所有人的脸上立刻窜过紧张。
「啊,没事的!我只是被叮咛要当个『好孩子』!」
春希看见大家的脸色,频频强调自己没事,至今仍然红肿的脸颊却像在唱反调。
姬子受到了冲击,彷佛后脑杓遭到了重击。
在独栋住宅一个人生活。
脸上残留的暴力痕迹。
知名女演员(田仓真央)并未对外公开的女儿。
春希与母亲的关系已经超出亲子不和的范围,扭曲得濒临瓦解。
姬子按住隐隐作痛的胸口。或许哥哥比她更了解春希的家庭状况,正用凶狠的眼神望着春希。
姬子心惊胆战地在旁守候,最后隼人「呼」地大叹一口气,接着却转而露出开朗的笑容,态度轻松地开口说:
「这样啊。不过你的脸颊满显眼的,到学校或许会被吐槽喔。」
「唔,怎么办……」
「啊,我听说脸上长痘痘之类的发红的时候,可以用遮瑕膏掩饰!」
「遮瑕膏?」
「就是遮盖肤质瑕疵的美妆品啦。很不巧,我没有那种东西。在超商也可以买到,不过要花抽几次转蛋的钱。」
「喂,不是这样比喻的吧!」
「啊哈哈,我也没有。小姬,你有吗?」
「唔!我、我有。」
被沙纪抛来话题的姬子急忙从书包里的化妆包把东西拿出来,递给春希。
「谢喽,小姬。跟你借用一下。」
「嗯……」
「……啊,痕迹真的消失了。」
「化妆好厉害。」
「隼人,你要不要也试试?」
「才不要。」
「咦!」
「沙纪?」
姬子望着在眼前嘻嘻哈哈,装得跟平常一样的春希,感到愕然。
只要设想过春希的处境,根本不可能找她讨论母亲的事啊。
连这种事都没有发现的自己好难为情。
这时候,姬子发现手机在书包里震动,发出通知。她近乎无意识地操作手机确认内容。
『抱歉,回覆得这么晚。我仔细思考过了,但因为我没有注意过自己喜欢的女生类型,所以不太清楚。』
是来自一辉的讯息。
他回覆了姬子前天跟沙纪陪爱梨做恋爱咨询时,传出去的问题。
姬子忽然想起在秋季祭典时,一辉表情诚恳地表示想跟自己做朋友,灵光一闪。他借着秋季祭典的那件事放下了烦恼,那张释怀的表情也让姬子记忆犹新。
不只如此,既然他有个当知名模特儿(MOMO)的家人(姊姊)──回过神时,姬子已冲动地传出讯息:
『一辉学长,今天放学后要不要见个面?』
◇◇◇
跟国中生组分开以后,隼人与春希一边闲聊关于文化祭的事,一边朝学校而去。
「嗯~虽然很占空间,但我是不是随身带一点化妆品比较好?」
「嗯~或许是喔。」
隼人一边接话,一边瞥向春希。
无异于平时,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
隼人对春希本来就有一向都开朗笑着的强烈印象。
过去在月野濑玩的时候是如此,来到都市重逢以后也是如此。
她总是露出一脸无忧无虑的笑容。
然而,隼人现在知道了春希私底下怀有深刻的烦恼。
不仅如此,刚认识春希时那副流露出认命感的阴沉脸孔、染上拒绝色彩的混浊眼神,却酝酿出一股排斥寂寞而百般挣扎的气质,让隼人难以忘怀。
让春希变成那样的原因,是她跟母亲田仓真央的关系。
考量到刚才脸颊红肿一事,可以确定目前关系依然不和吧。
「然后呢,吸血姬的活动虽然说是在教室,一样算舞台表演吧?果然还是会需要化妆替自己增色……唉,你在听吗,隼人?」
「咦?有啊,我有在听。」
「真的吗?」
春希有些闹脾气地噘起嘴,隼人就回以暧昧至极的笑容。
眼前的青梅竹马无异于平时,隼人现在却知道在她心里,怀有自己小时候始终无法得知也没能察觉的难言之隐。
不过也只是知情而已,对此隼人感到十分无力。
面对姬子,还有面对未萌都一样。他用力紧握双手,并且蹙起眉头。
忽然在这个时候,沙纪的脸孔浮现于脑海。自己不是从过去既内向又口拙,最近却多了一份光彩而愈来愈耀眼的她身上学到了道理吗?
隼人彷佛受到嫣然一笑的沙纪激励,下定决心开口:
「……我说,春希。」
「嗯?怎么了吗?」
「那个,要是又有像昨天晚上的状况,希望你多来依靠我。」
「隼人……」
吐露出来的声音中含有些许恳求之色。
春希听到隼人说的话,静静地回望他,然后略显为难地露出像对自己傻眼的苦笑。
接着她蹙眉闭上眼,确认似的吐露心声:
「……其实,要说昨天的事没有对我造成打击是骗人的吧。我觉得满难受的,像今天我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还不自觉地躲起来。」
「既然这样──」
「可是呢,看见你就觉得无所谓了。」
「…………啊?」
春希说的话让隼人一头雾水。
回想起今天早上的状况,他也没有特别做些什么。
不明就里的隼人不禁仔细端详青梅竹马的脸,春希就害羞似的转身,向前跑了一步。接着她没有露脸,背对着隼人谈起理由。
「隼人,你都不会同情我啊。」
「这……」
这是什么意思?春希是在责备自己吗?
听不出语意的隼人脸色凝重,春希便继续说道:
「当你知道我在家都是一个人的时候,还有我说自己是田仓真央的私生女的时候,其他时候也是。刚才也一样,虽然你会陪我一起生气,或者静静陪着我,却绝对不会可怜我。」
「那是当然的吧?」
隼人这么回答后,春希就肩膀一颤,停下脚步回过头。
「……你就是这样。」
「……哪样啦?」
「像这样,总是愿意把我当成我来看待,我才能免于当个可怜虫,所以我会忍不住觉得自己只要有你在就没问题。」
「────啊。」
说完,有些难为情地羞赧起来的春希脸上没有在逞强,很美。不仅如此,坦率的话语里有着对隼人无可动摇的信赖,那一直线地传达到他的心里,令胸口怦然跳动。
隼人简短地应了声:「嗯。」然后别开目光。他知道自己脸红了。
春希同样脸颊泛红,但她为了掩饰害臊的情绪拍了一下手,抛出其他话题,迈出步伐。
「对了,今天放学后,我们马上就去未萌家玩吧!」
「喔,那样不错。」
「要去花圃跟她约定时间才行。」
「啊,果然还是需要带个伴手礼吗?」
「咦,不用特地准备吧。单纯是高中生到朋友家玩而已啊。」
「但是没准备的话,感觉那个老爷爷会一直数落。」
「啊哈,的确!」
隼人与春希看着彼此,嘻嘻笑了起来。
两人走在通学路上,脚步十分轻快。
◇◇◇
碧空如洗,秋高气爽的午后。
热烈准备文化祭的校舍里,碰撞声在某间教室的角落响起。
「好痛!」
「喂,你没事吧,海童!」
「怎么了,怎么了!刚才声音好大!」
「快点来个人,帮忙把矮桌搬开!」
抬着矮桌其中一边的男同学慌张喊道,旁边的一辉则被矮桌压着肚子。一辉似乎是滑了一跤才会困在底下。
获救的一辉摆出尴尬的脸色。也许该庆幸东西不算太重,捂着肚子就逐渐让发麻的疼痛感缓和消退。
然而,有几个同学一脸担心地朝他搭话:
「没受伤吧,海童?」
「是,我已经没事了。抱歉,惊动了大家。」
「那就好……话说你今天是怎么了?」
「既然状况不好,要不要去休息?」
「对啊,又不是准备的进度落后或者缺人手。」
「……啊哈哈。」
一辉用苦笑回应表示关心的他们。
回想起今天从早上开始,自己遇到了很多事。
指头被门夹到,文具掉了满地,理应有带在身上的钱包也找不到。一辉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变散漫了。
原因在于今天早上姬子传来的讯息。
如今一辉自觉到了对她的感情,听到对方想跟自己见面,要他不动摇才难吧。
继续留在这里,或许也只会扯同学的后腿。
如此心想的一辉站起身,露出生硬的笑容,决定接受大家的美意。
「我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一辉背对同学们担心的视线,逃也似的跑出教室,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笼罩校舍的喧闹声感觉像某个遥远世界。
对此一辉感到有些焦躁与羡慕,内心与身体完全脱节,没办法照自己的意思行动。
姬子的存在就是这么扰乱一辉的心。
他刻意避开人烟,不久后来到校舍后面的花圃。
堆起的菜畦种着蔬菜,青翠的叶片摇曳着。
试着环顾四周,仍不见可谓此地主人的未萌身影。
当然的吧,她现在应该在准备文化祭。
一辉借了块地方就近坐下来,开启手机。
显示在上面的,是今天早上他跟姬子传讯的几句互动。
『突然说要见面到底是怎么了?我这边拨得出空闲……但你如果要讨论玩乐的事情,把隼人或二阶堂同学也找来会不会比较好?』
『我不想被哥或小春听见,我们两个讨论就好。』
『明白了,你打算谈不想被大家听见的事吧?这样的话……我们约在这家店碰面吧?』
对话就此结束,之后一辉贴出的店家网址也已读了。
有别于平时的她,字面上流露出一点急迫的气息。
一辉对姬子要谈的事情全无头绪,更加搅乱一辉的内心,让他眉头深锁。
「『喜欢的女生类型』、『要不要见个面?』……」
重读之前的讯息,莫非姬子──一辉怀着淡淡的期待,却又立刻摇摇头否定。忍不住期待的自己太滑稽了。
冷静想想,就知道姬子对自己并未怀有特殊的感情。
在秋季祭典之后,他们本来就没什么互动,关系不可能会有进展吧。正因为自己以往曾被他人擅自寄予各式各样的好感,最明白其中的道理,不是吗?
无以名状的痛楚窜过胸口,一辉切换心思,忽视那种感觉,并且茫然地望向操场。有义工在搭建舞台,还有社团成员群起准备要推出的活动,当中也包含一辉隶属的足球社。
足球社会按照传统推出足球九宫格的活动。在电视节目也会看到,就是要踢球射穿写有数字1到9的面板,据说这每年都颇受好评。
由于每年都办一样的活动,把社办里的面板拿出来就算准备完成。相对地,足球社员会去练球或者替自己班上出一份力。目前,有空的足球社员似乎正在检查器材有无不备之处。
一辉一瞬间想过去帮忙,但去了只有愈帮愈忙的份吧。
他实在管控不了这份感情。仰望天空,无可奈何的情绪随着一声「唉」吐露而出,叹息就被高远的蓝天逐渐吸收。
此外,走出校门采买的学生身影也零星可见。
在文化祭的准备期间,放学后连精简的班会都省了,学生可以自由解散,即使直接回家也不会有人介意。
……继续留在学校应该也帮不上任何忙吧。
既然静不下心,一辉索性站起身,决定稍微提早前往约好碰面的地点。
一辉指定碰面地点是一间咖啡厅,与日前和隼人他们一起去的发型沙龙位于同个城镇。
虽然是连锁店,与街上景象及气氛相称的装潢属于红砖色调,看起来充满异国风情,价位当然也都不变。这间店是姊姊告诉他的,堪称内行人才知道的地方。店里的气氛很讨好女生,在这碰面理应再合适不过。
彷佛在印证那一点,店里有年纪与大学生相近的女性客人在玩手机,摆出读书用具或阅读杂志。
「……」
一辉在靠内侧的角落占了位置,并且从窗口茫然地望着外头的景象。
不时会有几对看似在约会的逛街情侣进入眼帘。这么说来,一辉想起这个城市也是知名的约会景点,总是会对此做出许多联想,他板起脸伸手扶额。
到头来,姬子要谈的会是什么?
好事?还是坏事?
各种发展浮现于心头,使一辉的表情变来变去。
这时,他注意到窗前映出的姬子。
「……一辉学长。」
「姬子,你比想像中……还早到呢……」
被搭话之后,一辉顿时把各种想法抛到脑后,笑着回过头──然后睁大了眼睛。
眼前的姬子露出苦恼的笑容,软弱无助地伫立着。
看不出平时的开朗活泼,彷佛迷了路而随时都会哭泣掉泪的孩童。一辉不禁语塞,雀跃及不安瞬间烟消云散。
不希望被哥哥或者青梅竹马听见的话题──一辉凭直觉发现,这与藏在姬子平常开朗笑容的背后,时而显露的阴影有关。
啊,这肯定跟她所怀的心结有关系。
紧张感窜过。
脑袋忽地冷却下来。
接着,一辉紧抿起嘴。
姬子说的话让他获得了救赎。
所以这次轮到自己伸出援手了。
一辉依旧紧张,却又为了让姬子安心而露出经过「盘算」的笑容,和颜悦色地说:
「总之,你先坐下来吧。」
「……嗯。」
受到一辉催促,姬子坐到他的对面。
姬子低着头,嘴里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她恐怕正在脑海中整理要从何说起,那似乎需要一些时间。
一辉发现用手掌把玩的咖啡欧蕾变凉了不少,他将剩下的饮料一仰而尽,交代一句「你稍等一下」后起身,到柜台续杯。他想顺便替姬子点杯饮料,却因不知道她的喜好而蹙眉。
结果,一辉拿了两杯跟自己一样,姊姊也喜欢的高奶量拿铁回座位。
「久等了。姬子,喝拿铁可以吗?」
「咦?谢、谢谢学长。咖啡钱……」
「不用啦,这点小钱。我也有在打工,让我耍帅吧。」
说完,一辉俏皮十足地眨起一只眼睛,姬子也回答:「这样啊。」暧昧地笑着拿起杯子就口,然后稍稍蹙起眉头。
「……唔。」
「啊哈哈,是不是加砂糖比较好?因为我姊姊平常都不加的。」
「她都这样喝的吗?」
「好像是介意热量,所以喽。」
一辉戏谑地续道:「虽然我觉得那微乎其微。」姬子也稍微笑了笑。那是姬子总算显露的笑容。
光是这样,一股暖意就在一辉的胸口蔓延开来。连自己都觉得头脑单纯的同时,为了掩饰差点勾起的嘴角,他将拿铁送到嘴边。
唉,果然。
那种阴沉的脸色不适合她。
希望她时时都保持开朗的笑容。
为此,一辉愿意做任何自己办得到的事。
一辉将带有微苦的拿铁连同不安及困惑一起咽下,用略显严肃的眼神凝望姬子。接着他留意措辞,好让姬子方便开口。
「今天怎么忽然联络我?你有事情想说给我听,对吗?」
「是的,那个……」
「不要紧,我会对隼人与二阶堂同学保密。所以说,你有什么烦恼或问题吗?」
「是这样的──」
姬子在这时把话打住,脸上浮现迟疑之色,睫毛低垂。
经过短暂犹豫,她吐露出心声。
「──我很害怕。」
「害怕?」
「我怕妈妈……是不是又会忽然离开……」
「呃,你说的是……?」
姬子突然提起这些,无法理解状况的一辉略感混乱地歪过头。
这时从一辉的反应,姬子察觉到他并不知道作为前提的内情,战战兢兢地问:
「一辉学长,难道说,你都没有听哥说过我们搬家过来的理由?」
「没有,他什么都没提过。」
「……唉,哥真是的。」
姬子一边对哥哥微微噘起嘴唇,一边不满地叹气。
隼人和姬子为什么会从乡下搬来这里住,一辉根本不在意。搬家固然是件稀奇的事,然而这世上会这么做的人本来就随处可见。
准备说起理由的姬子脸上,却能看出犹豫之色。从刚才的口气来想,应该是有什么严重的理由。一辉自然而然地挺直背脊面对她。
姬子将表情皱成一团,忍着痛楚似的捂着胸口,在犹豫间开口:
「过去,妈妈曾在我眼前病倒。」
「……咦?」
一辉的表情顿时僵住。
姬子垂下睫毛,用有些发抖的嗓音,宛如在告解自己所犯的罪,将往事化为言语从口中挤出。
「妈妈是在厨房做饭到一半时突然倒下的,还『砰』地发出了好大一声。无论我怎么呼唤,她都没有反应……五年前我还小,所以什么都做不到,今年夏天前则是脑子变得一片空白,结果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姬子……」
事情比想像中还要沉重。
一辉曾认为他们转学的时期有古怪,但既然是母亲生病,自然会来得很仓促。
胸口隐隐作痛。这明显是姬子内心的脆弱面,一辉不免感到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她谈这些。
假如身边的家人突然在眼前病倒,自己在惊慌间什么都做不了的话……?
姬子怀着那样的懊悔与无力感嘀咕:
「我根本没有长大……」
「……啊。」
「现在还像这样陷入苦恼,明明妈妈好不容易出院了,我却搞坏家里的气氛……」
那句话让一辉突然察觉。
平时从姬子的言行,可以感受到她想当个大人。
假如这是理由之一,原本让人感到可爱的部分也会拥有不同含意。
肯定是的。
一直以来,姬子都在搏斗。
跟什么也做不了的过去(自己)搏斗。
跟相同状况或许又会发生的不安与恐惧搏斗。
即使如此,她仍想设法面对而挣扎着。
──有别于逃避问题的一辉。
那模样全然就是姬子的作风。
啊啊,她果然十分耀眼。
正因为这样,一辉才会强烈受姬子吸引吧。
然而另一方面,他却找不到能对姬子说的话。
一辉也皱起脸,紧握着手,用力抿唇。
他可以顺着话锋,没头没脑地附和;如果要说不会出差错的温柔话语,他也想得出来。
……如同自己以往所做的那样。
然而那只是在应付场面,治标不治本。一辉想不到适合的话。
一辉对那样的自己感到愕然,彷佛被人戳破:你至今跟人相处就是这么肤浅而表面。
而姬子看见一辉复杂的表情,「啊」了一声,状似过意不去地缩起肩膀。
「突然谈这种事情,学长觉得很沉重吧……」
「唔!」
姬子的声音细若蚊蚋。
听来就像事情就谈到这里的宣言,也像是拒绝之语。
一辉凭直觉理解到,此时是某个分歧点。
短短一瞬间,他寻思起许多事情。
为什么姬子没有找隼人、春希或沙纪,而是来跟自己商量?
肯定是因为他们太过亲近,没办法谈这种事。
一辉试着反过来设想自己又是如何。
认识才四个月的哥哥同学。
有别于家人或童年玩伴,关系尚浅。
尽管这个事实让一辉心痛,不过有时候正需要如此吧。
他自己还不是找未萌讨论姬子的事,没有跟姊姊提起。
因为是隔着一点距离,而非近在身边的「朋友」,才说得出口──一辉「嗯」了一声,清清嗓子,尽可能摆出开朗的表情以及轻松的语气,彷佛没什么大不了似的对姬子说:
「你不用像那样故作成熟喔。」
「……一辉学长?」
一辉的话像在否定她的努力,使姬子投来纳闷又夹杂着责难意味的视线。一辉虽感到心痛,却还是努力戴上「以往」的笑容面具回话:
「现在的你看起来相当逞强。」
「那是因为……!」
「你太努力了,所以内心很疲惫。让自己坦率,好好跟妈妈撒娇就行了,毕竟你的那份不安,只有妈妈才能消除啊。」
「…………那样就能改善吗?」
「天晓得呢?」
「还说天晓得,学长觉得不关己事吧!」
「啊哈哈,抱歉抱歉。不过像这种事情,往往都会以满单纯的形式获得解决喔。你想,还记得吗?像伊佐美同学没即时坦承自己被篮球社学长告白,跟伊织起了冲突的那次。」
姬子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啊」地倒抽一口气,瞪圆眼睛。
「这么说来,是那样没错……」
「百思不如一试。回家以后,你紧紧抱住妈妈就好了。」
「受不了,学长说得还真容易,真是的!」
姬子说着就摆出呕气的脸抗议。
然而,她的表情中看不出阴沉的色彩。
一辉再次交代说:
「万一不行,到时候我请你去蛋糕吃到饱。」
「蛋糕吃到饱!好耶,那要是顺利的话也去吧。学长不用请客,找大家一起去!」
「嗯,就那么办。」
姬子一口气喝完剩下的拿铁,然后说了声:「好苦!」便脸色难看地站起身。她似乎想通了。
接着姬子露出开朗的笑容,告诉一辉:
「谢谢你,一辉学长。有你听我说这些,心情舒坦多了!」
「不客气,我只是不负责任地推了你一把而已啊。」
「哎哟,学长讲话不要像哥或小春一样啦!」
「啊哈哈,或许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吧。」
「一辉学长真是的!」
姬子闹脾气似的说着,却又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而回头。
她又吞吞吐吐地欲言又止,但这次有些害羞地开口说:
「呃,一辉学长。下次还能请你听我说话吗?」
「当然可以。」
「其实,我对自己跟某个人的关系稍微有点烦恼……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咦?」
姬子稍微脸红地表示,她想跟一辉商量关于特定某个人的事。
一辉不禁想反问:「是关于你之前说喜欢过的人吗?」然后连忙把话吞了回去。接着,他勉强应了声。
老实说,一辉想问出对方是谁。
起码只知道是男生或女生也好。
就算不是姬子之前说的那个人,听到自己动了感情(第一次恋爱)的女生在话里透露有特别的对象,一辉不可能不在意。
然而以朋友,以哥哥的朋友来说,一辉也知道这样涉入太深了。
指隙合紧。
他使劲握起拳头,难保不会让指甲陷入皮肤而渗血,立刻将在心中肆虐的漆黑情绪吞进肚里。
幸好长年使用的社交面具(虚假笑容)不会这样就破功,多么讽刺。
「总之,今天就先这样喽!掰掰!」
「……回家的路上要小心喔。」
话说完,姬子便直接离去。
一辉目送她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呼」地朝自己大叹一口气。
「……………………这样好吗?」
嘀咕以后,他也不明白。
对姬子说的那些话,现在回想起来也相当轻浮。
不过也有事情获得厘清了。
姬子想借由长大克服内心的阴影。
那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以,姬子需要有个对象在出事时可以发牢骚或倾诉烦恼,她希望一辉像那样当一个距离不会太近的朋友。跟亲近的哥哥及童年玩伴是同学,对他们的状况也了解得不少,距离感应该十分恰到好处。
起初,一辉对姬子怀有的感情是希望支持她,那份心意到现在仍未改变,所以他不会否定这样的立场。
然而心里对她萌生的这份情意,应该造成阻碍。
──毕竟成为男女朋友,就是让自己跟他们一样,变成她亲近的人。
何况姬子本人没有那种意思,即使对她投注那样的感情也只会造成困扰,一辉对此深有体会。
所以,一辉悄悄替自己的心加上盖,并且上锁。
不要紧,他很习惯做表面工夫。
接着一辉紧紧揪住胸口,脸色为难地吐出了束缚自己心灵的咒语。
「……毕竟,我已经明言想跟她做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