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吃完早餐后。
隼人在客厅帮姬子检视服装穿搭。
「这件怎么样?会不会太幼稚?」
姬子在沙发前转了一圈,连身裙的裙襬随之飘扬,无袖碎花设计充满了甜美的女孩气息。姬子却一直碎碎念,好像哪里不满意。
「啊~~嗯,满好看的啊。」
「讨厌!哥,认真回答啦!」
「就算你这么说……」
顺带一提,这已经是姬子第三次向隼人徵求意见了。
前一套是胸口大开的针织上衣配上长度到小腿的纱裙,多了点成熟韵味;再前一套则是前几天晚上去超商的打扮,比较符合她的年纪。
(我觉得每一套都很适合她,都很好看啊。)
姬子有很多衣服。
似乎还坚持要看场合穿搭。
然而隼人实在不懂妹妹这种坚持,被她这么一问其实也很困惑。而隼人无意间将这个想法写在脸上,才是导致姬子越来越生气的主因。
一脸不满的姬子准备继续逼问隼人,结果忽然看见时钟指针,开始手忙脚乱。
「啊,时间快到了啦!唔,没办法,就这套吧,毕竟小春年纪比我大。」
「咦?你要出门了吗?还没九点耶。」
「呵呵,去小春家逼她换衣服也需要时间啊。」
「噢……」
跟隼人道别后,姬子便换上最喜欢的凉鞋奔出家门,应该想一鼓作气直冲春希家吧。
送姬子出门后,隼人像是终于解放般叹了口气,坐在沙发上伸了懒腰。
放眼望去,客厅已经变得相当整洁,行李几乎都拆箱整理完毕,隼人的房间也差不多。姬子的房间还堆了一半以上的行李,不过隼人也不能动手整理。
话虽如此,他还是有点事得做。
「好,动工吧。我看看,这边是星期一丢可燃垃圾──」
他将垃圾分类,把浴室和客厅走廊这些公共区域打扫乾净,还把堆著没洗的衣服连被单一起洗了。
他的技术相当熟练,毫无拖沓,俐落迅速地处理家务。
只有在晾姬子的贴身衣物时皱起了眉。他不是心怀不满,但触碰异性的贴身衣物实在让他有些抗拒,就算是妹妹的也一样。
忙了一会儿,家事也都做完了。由于这里比月野濑的老家小,完成时间比想像中快。
快要十一点了。
现在还不是吃中饭的时间,他也不想只做一人份。姑且看看冰箱里还剩多少食材,结果空荡荡的,无论如何都得出门一趟。
「……去看看好了。」
隼人思索一阵,像是要说给自己听似的喃喃说著,就从客厅的架子上取出一个信封。随后他打开笔电,确认信封上写的地址。
他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离开公寓的隼人走向离家最近的车站。这只是一栋普通的车站大楼,没什么值得一提。
但隼人大感惊奇地心想:「走到车站真的只要十分钟耶!」「居然一小时内就有十班电车!」坐上车后随著电车晃了两站左右的时间。接著他又讶异道:「咦?站与站的间隔这么短喔!」并下了车,朝著从车站就能看见的大型白墙建筑走去。
此处算是近郊,备有广大停车场和类似休息区的广场,还种了草皮与花圃。尽管处处充满绿意,还是有种冰冷的感觉。
走进门面宽广的大厅,在柜台办完手续后,隼人走向位于六楼的房间。
写著617这几个数字的──就是母亲的病房。
「哦,隼人?」
「妈。」
在三坪的单间病房中,妈妈正在用水果刀将水梨削皮。她又变瘦了一点。
「要吃吗?我想说切点水果当成复健,结果切太多颗了。」
「啊啊,好……呃,怎么这么多!」
「啊哈哈,我切了三颗嘛!」
「这些吃得完吗?你在干嘛啦。」
「没关系,剩下的晚上留给爸爸吃。」
「老爸……」
隼人从开朗大笑的母亲手中接过水梨吃了起来,母亲还莫名细心地将水梨刻出叶子和兔子等装饰。爽脆口感和酸甜香气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母亲眯起眼看著隼人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发现母亲的视线后,隼人有些害臊地别过头去──接著问了一直搁在心上的那句话。
「啊──那个,你应该……没事了吧?」
「那还用说,手术很成功嘛。虽然指尖还有点麻木,但这阵子好像会转到复健病房……对了,姬子呢?她有没有哭?」
「她很好,今天还跟春──跟朋友出去玩了。」
「这样啊。」
母亲闻言,表情显然放心许多,并叹了口气。隼人看著母亲神采奕奕的模样,也松了一口气。
「那我回去了。」
「唉唷,再多留一下嘛。」
「饶了我吧。」
最后,把三颗水梨吃得乾乾净净的隼人转身背对依依不舍的母亲,匆匆忙忙地离开病房。
他一心只想尽快离开。
母亲已经是「第二次」在姬子面前病倒了。
父亲说没什么问题,实际见到母亲的状态比想像中还要好,隼人也安心了不少。
隼人很不喜欢医院。
这种将异常状态具体化的空间,跟日常生活八竿子打不著。
试图表现出清净感的洁白空间中,弥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被采下来的各色鲜花华丽地装饰在医院各处,感觉却像斩首示众。
让人感受到一丝扭曲感的场所──对隼人来说,医院就是如此。
「啊。」
「咦?」
所以他看到「那个东西」时才会吓一大跳。
拿著「那个东西」的人是个体型娇小的少女,留著一头看似绵羊的卷发。她就是在校舍花圃种菜的那个怪女孩。
「三、三岳同学?」
「雾岛同学……?」
由白色、黄色和紫色构成的那束鲜花似乎在哪里见过──原来是蔬菜花卉组成的花束。
与其说那是花束,不如说是将鲜花紧紧簇成团状的捧花更为合适。
以栉瓜的雄花为中心,用编织花冠的要领,将茄子和番茄等蔬菜的白色、黄色和紫色小花,色彩缤纷地编在周围。
隼人对花卉不太了解,也看得出这束花的手工非常精细。更重要的是──
「好漂亮喔。」
「……咦!」
「这种花团锦簇的样子,哈哈,用这种方式欣赏蔬菜的花,印象截然不同呢。」
「……啊,那、那个,是修剪下来的!我觉得也可以用这种方式处理这些修剪下来的小花!」
「这样啊。三岳同学,你真厉害。」
「唔!」
隼人衷心感到佩服。
为什么是蔬菜的花?三岳同学怎么会在这里?他心中也浮现出种种疑惑。
但对隼人来说,蔬菜捧花生机蓬勃的样子,足以将这些困惑一扫而空。他用赞赏的眼神直盯著做出这束花的三岳未萌。
「啊唔唔……」
三岳未萌觉得一头雾水。
「好漂亮」这句话就已经让她受到意想不到的冲击了,被异性用这种眼神盯著看,让她脑海一片空白,泪眼汪汪的她变成了只会「啊唔啊唔」叫的生物。
(嗯……真的好像啊。)
隼人觉得她果然很像月野濑源爷爷那些一吓到就只会咩咩叫的羊,拚命强忍著笑意。
三岳未萌以为隼人在嘲笑自己,脸颊变得越来越红,害臊地动来动去──这时忽然有个东西往隼人急速飞来。
「呜哇!」
「呀!」
隼人一把接住后,发现是宝特瓶装的可乐。
简直莫名其妙。
隼人环视四周想找出是谁丢的,就看到一个身穿病人服的老人。他顶著一张熟透般的泛红脸庞,维持刚丢出东西的上肩投法姿势,肩膀还抖个不停。
「你、你你、你、你这、你这臭小子!想对我家未萌做什么!」
「爷爷!」
「咦……什么!」
三岳未萌手上的蔬菜捧花;穿著病人服的老人。
隼人来回看著这两个人,终于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
「喂,臭小子,给我站好。居然把未萌惹哭……你干了什么好事!该不会……给我从实招来,到时候我可饶不了你!」
「不是,我、那个、等等……」
「等一下,爷爷,不是这样啦!」
老人不停挥舞外观朴素的助行拐杖,似乎误会了什么。
他的脸跟孙女一样红通通的。隼人思绪兜了一圈冷静下来后才心想:「啊,这是遗传吗?」
但隼人觉得他的气势和锐利双眼比猎友会那些资深猎人还要炽烈,让隼人有些畏缩。他挥舞拐杖的手法相当猛烈,实在无法想像是老人的力道。
「竟敢欺负我家孙女──!」
「好痛、好痛!」
「爷、爷爷~~!」
所以他费了好一番工夫才解开这场误会。
◇◇◇
几分钟后,场景来到附近的大间病房。
三岳未萌的祖父正在跟隼人低头道歉。
「抱歉啊,小鬼。好,这样行了吧?」
「喔,好……」
「三岳啊,你这样敷衍了事,小心被未萌骂喔。」
「是啊,三岳爷爷,要是未萌不肯跟你说话,我们可管不著喔。」
「唔……抱歉,是我错了!原谅我吧,臭小子!」
「喔,好……」
但祖父看起来相当不情愿,被病房里其他病人念了一顿,才无可奈何地道歉。隼人完全能感受到他还不肯认同的心情。
「好了啦,三岳。对了,小伙子,你是最近教未萌怎么种菜的『老师』吗?」
「老、老师?」
「多亏了你,未萌这阵子都笑得很开心,谢谢你啊。」
「那个老头私下也很感谢你这位『老师』喔。」
「……哼!」
「喔,是吗……」
三岳未萌的祖父盯著隼人的眼神极为锐利,敌意表露无遗,感觉是很难亲近的人。但看他被其他人调侃的样子,可见只要别招惹他孙女就没事了。
隼人也发现三岳未萌备受众人的宠爱。光是这样,就能看出她应该经常到医院探视。
「对了,小鬼,你好像是转学生吧……为什么?」
「咦?」
「你为什么要跟我家未萌讲话?」
「这……」
「我知道未萌很可爱,可说是少了羽翼的天使,也能理解你想找她聊天的心情。你只是想搭讪吗?还是要玩弄她的感情?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你误会了!」
祖父的气势简直非比寻常。
而且还间不容发地将拐杖举到隼人眼前,从喉咙深处发出奇怪的声音。
没回答好可能会丢了小命──这实在很难当成笑话一笑置之。隼人捱不住这股压力,直接把内心的想法说出口。
「因、因为她很像我老家的邻居!我常常照顾她,三岳同学慌慌张张的样子又跟她一模一样,我才没办法置之不理!」
「哦,未萌跟她很像?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是个八岁的女孩子,跟三岳同学一样有一头卷发!」
「所以你才跟她搭话啊。」
「是、是的!」
三岳未萌的祖父露出有点难以释怀的表情。
但其他病患都纷纷同意道:「我懂。」「她有点冒失嘛。」「很想拿糖果给她吃。」
「啊、啊哈哈……」隼人发出敷衍的笑声。虽说是八岁的女孩子,但对方不是人而是羊,其实已经是老奶奶了。
就在此时,去换花瓶的水的三岳未萌回来了。
「爷爷,花要放哪……啊,爷爷!你对雾岛同学做什么啊!」
「未、未萌,你听我说……」
「爷爷!不要对雾岛同学乱来!真是的,我们走吧!」
「未、未萌~~!」
「啊啊~~三岳老头都一把年纪了,还在吃孙女的醋。」
「未萌,下次见~~」
三岳未萌一回来就看到隼人被祖父举著拐杖威胁,当场吓一大跳,便立刻抓著隼人的手把他拉出病房。从她平常的样子很难想像她会这么用力拉扯别人,她的耳朵和脖子也都泛起害羞的红晕。
被其他人看到家人这么调皮的样子,隼人也能理解她羞得无地自容的心情,所以就乖乖被她拉了出去。
但来到一楼大厅后,被女孩子拉著走的模样还是让隼人有点难为情。
「三岳同学,那个,手……」
「咦……啊!对、对不起!」
「啊啊,没什么。」
仔细想想,除了妹妹和童年玩伴(春希)之外,他是第一次牵异性的手。意识到这一点时,隼人的脸颊急速升温。
所以为了掩饰这种心情,他开口说道:
「是位身子硬朗又疼爱孙女的老爷爷呢。」
「……啊。是、是啊……」
这只是下意识说出的话。不过在隼人眼中,祖父也确实相当硬朗。
但这里是医院,她的祖父是住院患者。
当他发现自己说错话时,为时已晚。
方才整张脸都散发著害臊气息的三岳未萌,此刻却蒙上一层阴影,似乎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但也仅此一瞬,她立刻露出平常那种温暖的笑容──让隼人觉得心乱如麻,痛斥自己的失言和粗心。
「……对不起。」
「别这么说,那个,雾岛同学不必道歉……我才要替我家爷爷道歉……」
「啊~~嗯,那个……说得也是,哈哈。」
「是啊。」
他们互相低头谢罪,又一起露出苦笑。
刚才那个忧郁的表情真的转瞬即逝,和她面对面时,就能从她的表情感受到内心的坚强。
所以刚才那副忧郁神情才更让隼人在意。
(三岳同学那个表情……)
他心想──好像啊。
小时候母亲病倒的那一天。
一个人根本无能为力,只能呆站在一旁无言以对的姬子,表情就像迷途的孩子。
所以隼人才没办法丢下她不管。
「雾岛同学,我先走了。」
「……啊,那个,三岳同学!」
「怎么了?」
「呃,那个……花圃!我可以再去看看花圃吗……?」
「唔咦?」
这句话对三岳未萌而言,应该是始料未及吧。
她那双大眼睛眨了几下,随后彷佛才慢慢理解,笑逐颜开地说:
「可以!」
「嗯,请多指教。」
看到三岳未萌的灿烂笑容,隼人也回了个暧昧的笑。
这个提议一定包含了某种私心──他有这种自觉。
道别后,隼人快步走出医院。
一走到户外,就有一阵强劲的风吹拂而来。
这阵风冲去了他一身消毒水气味。
初夏的天空中,缓缓升起了积雨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