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个人拉开窗帘的声响,令我自深沉的睡眠中醒来。
我微微张开眼睛后,发现窗边有道陌生的人影。对方很高,所以不是老妈,当然也不会是麻奈。啊,对了,我现在在阿根廷。可是,如果是老爸,肩膀又太窄……
「!」
我猛然起身。这里是哪里?
站在阳光普照的窗边,细心束起窗帘的人影转过身来。那是个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穿着黑色西装的亚裔男子。男子弯起嘴唇亲切微笑。
「你醒了吗?早安,我是佐佐木。」
我眨眨眼。呃,才刚醒来就对我自我介绍……
男子继续笑容可掬地说:
「我的身分就像是阿勋的经纪人一样。他请我照顾你,所以有任何要求的话,请尽管跟我说。」
阿勋?阿勋是谁啊……
他的日语语调中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古怪感。眼前的男子有一张带着笑纹的柔和脸蛋,让人看了会心生好感。无论是发型还是西装的穿着都有条不紊,看来像是位精明干练的上班族。
「……那个。」
佐佐木更是笑容满面地开口。
「我在厨房已准备好了早餐,你梳洗完毕后就请过来吧。阿勋也会和你一起用餐。啊,还有,这间房间附有浴室,你也可以冲个澡。换洗衣物已替你清洗干净,放在衣橱里了。」
然后名为佐佐木的男子以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静静走出房间。
阿勋……
记忆开始复苏,同时全身寒毛直竖。我在床上试着动了动身子,发现每个关节都在痛。「也许我只是在作梦」的淡淡期待,在看见指甲间的血迹后,顿时烟消云散。
果然不是作梦。
我握住门把打算逃离这里,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陌生的睡衣。
我脱下睡衣,走进附设的浴室里冲了个澡,因为总觉得全身都沾染上了血的气味,接着我急忙套上昨天那条裤子。
——现在是什么情况?这里到底是哪里?
我慢吞吞地走出房间,通过一条宽敞的走廊,打开一道镶有玻璃的隔门,进入一间宽敞明亮的客厅兼餐厅,而阿勋正坐在窗边的桌前,从容不迫地吃着早餐。他柔顺的头发一如往常梳理得整整齐齐,穿着英国风绅士服,五官还是那么端丽。
他的前方摆着一杯让人联想到鲜血的鲜红果汁,我不禁别开目光。
这家伙是怪物。
而这里是怪物的住处吗……
阿勋见到我后,天真地笑着邀请我坐下。
「阿贤,早安,快点坐下来吧。」
我停在门前注视阿勋。我实在无法跟先前一样毫无芥蒂地接近他。
「……」
见我沉默不语,阿勋苦笑着从椅子上起身,朝我走来。
「我昨天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因为我当时有点陶醉在鲜血里……」
说着阿勋朝我伸出手,我反射性地拨开。
「阿贤……」
阿勋的神情显得有些受伤。
我们两人就这样站在门前。这时方才来拉房间窗帘、名为佐佐木的男子从厨房中走出。
「贤斗,你要喝什……你们两个人怎么都站在那里呢?」
阿勋为难地看着我。但就算他摆出这副表情,我也不会再上当。
「发生什么事了吗?」
佐佐木大戚怪异地看着我们,再次发问。我瞪着阿勋说:
「我要回家。」
阿勋与佐佐木面面相觎,然后阿勋又转头面向我。
「阿贤……关于昨天的事,你一定受了不少惊吓,但我希望你多留一会。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谁管你啊。我为什么非得待在这里不可!而且还跟杀人的怪物在一起!」
阿勋露出受伤的表情。又在演戏了吗?我感觉到怒火往上翻腾。
「阿贤,你听我说,那是有原因的……」
「别随便叫我的名字!」
「听我说,阿贤——」
「我说了我要回家!」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么生气,但冷静一点,首先呢……」
佐佐木劝和地开口之际,正好室内对讲机响了。
佐佐木以动作示意我稍等一下后,拿起装设在墙壁上的话机,以英语与对方交谈。
阿勋央求似地看着我,但我反抗般地狠瞪回去。
佐佐木挂断电话后,对阿勋说:
「阿勋,接你的人来了。」
阿勋无精打采地走向餐桌,拿起折叠整齐的餐巾擦了擦嘴角。
他点点头,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别过脸庞,不与他的目光对上。
「我出门啰。」
阿勋让佐佐木替他穿上外套后,走出房间。于是日照充足的宽敞房间里,只剩下我与佐佐木两人。
「好了,先坐下来吧。」
「我要回去。」我尽可能以低沉的嗓音表示。
「只要你听我把话说完,我就会送你回去。」
「我才不想听怪物说话。」
「我是人类喔。总之,请让我好好说明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吧。你想在什么都不明白的情况下就回去吗?」
「我无所谓。」
「可是……」
佐佐木从容不迫地盯着我瞧。
「就算你想说你现在就要回去,只怕你父亲会很困扰吧?」
「咦?」
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老爸?
「昨天致电给令尊的时候,感觉上他反而松了一口气呢。」
「等一下,你打过电话给老爸?你对他说了什么?」
佐佐木悠然自得地微笑。
「我告诉他,你在观光期间碰巧认识了阿勋,然后阿勋遇到小偷,你就陪他一起到警察局。因为时间拖得很晚,便决定在我们这里过夜。」
「我老爸听完后没有任何怀疑吗?」
「他似乎曾在工作时会见过阿根廷政府的高官,所以我请那位人物说了几句话后,他就相信了呢。再加上像我这样『值得信任』的人告诉他,为了当您不在的时候,贤斗依然能按照原订计划在此观光,就由我们先代为照顾。……听说令尊即将带着贵重的宝石前往日本吧?」
我打了个冷颤。
我提高警戒后,佐佐木再次露出微笑,朝我递出手机。那是我抵达这里时,老爸给我的手机。
「昨天我在波卡追寻阿勋的下落时,捡到了这个。这是贤斗的吧?请收下吧,也确实充好电了喔。只是令尊今天想必忙着进行准备工作,无暇接你的电话吧。」
「……」
「希望他可以顺利完成这项重大任务呢。」
我望着他亲切和蔼的表情,终于察觉他是在威胁我。
「不准伤害我爸。」
「嗯,那当然。」佐佐木满意地颔首。
……就这样,我回不了家了。
「那么,请容我向你说明吧。」
佐佐木有礼地微笑后,再次抬手指向餐桌前的座位。
我边瞪着佐佐木,边慢吞吞地移动至椅子旁。
我环视整个房间。
这间房间所处的楼层似乎相当高,所以可眺望到整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中心街道上,绿意与建筑井然有序地相互交错的景象。见到一条大马路后,我再往上看去,也见到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地标方尖碑。这么说来,那条马路就是我和阿勋曾拼了命想逃离绑匪魔爪的七月九日大道。如今,我却站在如此高耸的地方往下俯瞰。
佐佐木迅速清空阿勋的餐具后,端来红茶放在我面前,再坐在我正前方。
「你应该已经知道『非人之物』的存在了吧?」
微微一笑后,佐佐木切入主题。
「就是昨晚的怪物吧。阿勋他……那家伙他这么说过。」
「没错。我们希望你能负责指导并协助它们。」
「嗄?」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它们之间的纷争,并不是透过沟通协调就能平息,必须要有人出手帮助它们…….首先,我先说明它们是什么样的存在吧。」
我碰也没碰红茶,专心地听佐佐木说话。
「攻击掳走你和阿勋的绑匪的,正是一群非人之物——由于种类繁多,你若问我具体的名称,我也答不上来,总之就是异形。」
「异形……是妖怪或怪物一类的吗?」
「说得也是,也许妖怪这个说法比较恰当吧。我们都统称它们为被造物。」
「阿勋也是它们的同伴吧?」
「若问阿勋是不是妖怪,我只能说他有一部分是,但严格说来,阿勋并不是昨晚那些东西的同伴。」
佐佐木冷淡答道,而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是同伴的话,为什么昨晚的怪物要救阿勋和我?没有道理吧。」
「与其说是救你们——不如说是得到了借口和名义后所进行的杀戮。」
「借口和名义……?」
「绑匪想杀了『候选者』的借口,和讨伐他们的名义。」
「所以是因为绑匪想杀了阿勋吗?」
「不,并不是阿勋。『候选者』指的是你。」
我皱起眉。
「我?什么的『候选者』?」
「总之请你明白,昨晚进行的杀戮都是为了保护你。绑匪毫不理会我们再三提出的和解要求,我们甚至还请出他们的首领去说服,他们却还是不听劝告。」
我怎么可能明白。
都是因为我,那些绑匪才会死?就为了救一个什么长处也没有的高中生?
「候选者到底是什么啊!」
「现在没有时间多做说明了。」
佐佐木瞥了一眼时钟后说。
「到车上再继续解说。能麻烦你和我一起来吗?」
明知我绝对无法拒绝,才故意这么问的吧……
我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你是人类吧?为什么要像现在这样,担任怪物的手下?」
「这是单纯的生意。我为他工作,统治者支付对等的酬劳。」
「你选择的工作就是跟怪物打交道吗?」
这家伙果然也不正常。
从玄关往外跨出一步后,我大吃一惊。因为在铺满了乳白色豪华大理石的宽敞走廊前方,只看到一部电梯。
「我还在想这个房间还真大……原来是总统套房吗?」
自我身后走出玄关的佐佐木一派轻松地答道:
「这里并不是饭店,而是公寓。还有,这个楼层只有我们和对面两户人家。虽说住在对面,但电梯都是私人专用,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房屋也设计成两户人家绝对不会碰到面的样式。」
我们搭上电梯来到一楼后,门房替我们打开大门,然后踏出屋外。
外头的太阳已高挂在半空中,气候干爽晴朗。在两侧行道树的包围下,可以看见前方是广阔的七月九日大道。视线再转向右上方后,还能看到不远处方尖碑正探出头来。
门房将车子驶出来后,我们沿着树荫走去,坐进一辆有着高级标志的黑色汽车。佐佐木坐在驾驶座上发动引擎,让车辆往前移动。车子在多线道马路上奔驰了一会儿后,暂时驶进狭小的巷道。
「你打算带我去哪里?」
我开口询问,同时让身体挨向车门,预备情况有异时可以随时跳车。
「去买衣服。今天你穿的睡衣太小件了吧?本来我想尺寸差不多的话,你可以直接穿阿勋的衣服。」
「我才不需要睡衣。」
「啊,抱歉,我的说法让你误解了。不是的,我们要买的不是睡衣,而是衣服。要在今晚欣赏舞台表演时穿的。」
「衣服?……舞台表演?」
「阿勋现在正在彩排将在哥伦布剧院(Teatro Colon)上演的戏剧。因为在这次的表演节目当中,阿勋负责舞台导演的工作。『它们』对于服装的规定可是保守到近乎顽固的地步呢。」
「它们?」
「就是今晚的来宾。」
「来宾?」
「是的。」
「我也要去看吗?」
「当然。」
「我没有拒绝的余地吧。」
「看来是呢。」
佐佐木答得理直气壮,我闭上嘴巴闷不吭声。
车辆弯过好几个转角后,再次来到热闹的双线道马路。这里很眼熟,正是雷科莱塔旁边的购物大街。
「到了。」
听见他这么说后,我走下车子东张西望,只见四周并排着像是会出现在巴黎街头的名牌时装店,周遭满是看似富有的人群。与这种地方全然无缘的我战战兢兢地问佐佐木:
「难不成要在这里买?」
佐佐木一脸「你这是什么蠢问题」,重重点了下头。
「所谓人要衣装,佛要金装。现在帮你订作西装也来不及了,就先买现成的衣服凑和着穿吧。」
喂,人要衣装这句话很失礼吧?
佐佐木温和无害地笑道:
「还有,也该处理一下你那毛毛躁躁的鸟窝头呢。」
竟然说我毛毛躁躁?我可是故意留这个发型的耶……
「当然这只是我的希望啦。」
佐佐木带着意味深远的笑容看向我。我半句话也无法反驳,跟在他的后头。
今晚老爸平安出发前往日本之前,我就忍耐吧……
「请先跨过门槛吧。」
走到店门口前,当店员打开大门时,佐佐木站在门前催促我先进去。
好比说刚才的人要衣装……
「有没有人说过你的日文很奇怪?」
自后方「跨过了门槛」的佐佐木夸张地大叹一口气。
「果然很奇怪吗?要适时地使用格言和惯用句真是困难呢。阿勋偶而也会说我讲得很怪。虽然我的父母都是日本人,但我只在日本生活过三个月,坦白说,我最不擅长的就是日文了。」
「喔?」
「因为我过着浮萍般的生活啊。」
佐佐木有些自我解嘲地补充道。
我再一次环顾店里,只觉得这里跟我平常去的住商混合大楼里的商店,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内部的装潢清一色是高雅的淡米色,正中央的天花板上挂有样式古典、金碧辉煌的豪华吊灯,脚底下铺的是同为米色的柔软地毯,而宽敞的店内宽松地展示着与我完全无缘的昂贵衣服。
店内没有其他客人,穿着黑色套装、个子高挑、体型纤细的金发白人美丽女店员,和穿着时髦、光着头的麦士蒂索男店员笑容可掬地迎上前来。
我看向他们身上品味及剪裁都很优雅的服装,再看向自己在涩谷买来的衬衫和牛仔裤,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流浪汉。
另一方面,佐佐木熟练地用西班牙语与店员谈笑,还看着我说了些什么。于是店员扬起无比灿烂的笑容朝我走来,选了衣服后打算一件件让我试穿。
接着金发的美女店员解开我衬衫的钮扣,帅气的麦士蒂索男店员则准备脱下我的牛仔裤。
「等等,你们在干什么!」
「这间店我已经包下来了,所以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还有,因为是我们招待的,当然钱也都由我们支付。你不用有任何遗憾,尽管买没关系。」
佐佐木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边把玩着手机边不干己事地说。
「什么遗憾啊……所以我说你的日文也太奇怪了吧……!」
结果我被人当成了一尊替换衣服的洋娃娃,最后还买了标价上美金后面多达四个零的一套正式西装,和衬衫、袜子、鞋子、皮带全套配备。在店员热情的笑容日送下,我们离开了那间店。
车子早已停在了店门口。
「这样一来事情就都办完了。……那么,继续刚才的话题吧。」
坐上车后,佐佐木透过后照镜看向我。
一想到终于要进入主题了,坐在后座上的我不禁咽了下口水。
「我们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的组织,成为『调停人』。」
「调停人?」
我从没听过这个词汇。
「请你想像在被造物群当中有一块大饼,有两个敌对的势力正在互相争夺大饼。而且两边互不相让,就像是现今中东与美国的战争一样。调停人就是指公平地切割那块大饼,再分配给被造物的人。」
我张口结舌。
「也就是说,调停人的工作就是调解被造物之间的纷争。」
佐佐木又继续说道:
「被造物总是一有争执就付诸武力,直到其中一方灭亡为止。而没有力量的人类,则是长年累月来磨练自己的智慧,学会了如何沟通协调。将这个概念导入被造物之间后,就称作调停。它们之间的争执很少会牵扯到金钱和权利,所以应该比人类世界的调停轻松多了吧。不过呢,也因此所需的资质比较特别。」
「我就是你口中的调停人候选者吗?」
「正是如此。」
佐佐木大力点了下头。
我万分惊讶。
我怎么会成为调停人的候选者?
然而佐佐木完全不理会我的疑问,又接着说明:
「调停人的职责,最重要的就是让双方达成共识,以平息现场的火爆气氛。发生争执这件事本身不用去管,因为争吵会成为被造物留在这个世界的动机。呃……类似『火灾和吵架是江户之华(注3)』的意思。贤斗只要最后再去灭那个火就好了。」
听完这段话后,我还是无法立即会意过来。况且,究竟哪些才是真话啊?太可疑了吧。
我叹了口气看向窗外。
听完刚才的说明后,我只确定了一件事。
……佐佐木的比喻真是难懂到一个可怕的极致。
※※※
三月下旬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时值初秋,这个时期的天气变幻莫测。明明白天还阳光普照,傍晚却开始变天,晚上八点出门时,雨水已滴滴答答地打在顶楼的玻璃落地窗上。
从公寓沿着七月九日大道往前行驶不久后,就能看到那座剧院。
抵达剧院后,我为了不让雨淋到衣服,一下车就撑起雨伞。我和同行的佐佐木一样,身上穿着晚宴服,头发全往后梳。如果日本的老妹看到我这副模样,肯定会笑得满地打滚。
略重的雨滴打在撑起的雨伞上头,我稍稍挪开雨伞,再次仰头看向灯光打亮的剧院。
由于现在是非演出时节,不常有人在这里办活动,所以看不出金碧辉煌的感觉。不过它仍是个巨大又气派的建筑物,我有种仿佛置身于出名历史遗迹前的不可思议错觉。
我转头看向周围后,只见深沉的黑暗中亮着街灯的点点光芒,显得既朦胧又美丽。仿佛这里不是南美,而是欧洲的夜晚。
「好漂亮……」
我不由得赞叹后,佐佐木满意地微笑。
「哥伦布剧院是世界三大剧院之一,它可是阿根廷的骄傲喔。」
「咦?面向七月九日大道的这一边不是正面吗?」
见到佐佐木往建筑物的另一头走去,我开口询问。
「是啊。但不知为何旅游上放的照片,多是从大道那边照过来的。」
我们在雨中从侧边的灌木丛旁绕至剧院真正的正面,然后踏上门廊下的阶梯走进剧院。
一进去就是开放式的挑高大厅,装饰豪奢的石造大阶梯吸引了我的目光。以我贫瘠的想像力来形容,这里就像是可以拿来举办化妆舞会的场地。和剧院外观一样,天花板、柱子和墙壁到处点缀着雕刻与绘画,无一不精雕细琢。整座剧院就像美术馆一样。的确,若不穿着这身服装,就会觉得格格不入而坐立难安吧。
我跟在佐佐木身后,不得不思索起阿勋这个人。
阿勋具有什么才能,足以在这么了不起的剧院里表演呢?
在走廊上走了好一阵子后,我们从巨大的入口走进剧院。大门后方是处只在电影中看过的豪华辽阔空间,走下眼前的小阶梯后,手边即是一楼的左侧包厢和阶梯式观众席。
趁着没有任何观众在,我越过停在前方的佐佐木,一路走向阶梯式观众席的正中央,站在朦胧的复古色光线中,三百六十度地仰头环视这个壮丽的空间。
观众席呈巨大的马蹄形包围住舞台。
抬头一看,遥远高处的天花板上绘有以基督教为主题的天井画;往下一看,铺有一整面深红地毯的平坦地面上,是井然有序地排列着四脚椅的美丽阶梯式观众席。这里跟偶而去参加演唱会时,日本的枯燥乏味礼堂有着天壤之别。
另外还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点。
「为什么没看到半个观众?」
没错,如此广大美丽的剧场之中,不管怎么看,除了我们以外都没见到其他人。
「你们想在半个人也没有的剧院里做什么?真的只是看表演而已吗?」
「虽然只有我们招待的客人会来,但这里的位子恐怕会坐满吧,包括顶层楼座的站位在内。真的喔。」
「可是,根本没看到半个人啊。」
佐佐木看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领着我走至观众席后方。我再一次四下张望后,询问不断往后走去的佐佐木。
「明明有这么多空位,却要坐后面吗……」
「抱歉,因为我们不是客人,比较像是幕后工作人员。」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坐在这里虽然不至于看不见,但既然都来了,真希望能坐在前面一点呢。
过没多久,佐佐木看着手表对我说:
「再过五分钟左右就开演了。贤斗平时会观赏歌剧吗?」
「没有,顶多在学校看过音乐剧而已。阿勋的目标是成为歌剧的舞台导演吗?」
「嗯,算是吧。原本他只负责演出,但由于这回的主办人是统治者,自由度相当高,阿勋的个性又很挑剔,所以最后变成身兼舞台导演这个职责。更要说的话,阿勋不只演出歌剧,平时也会参演一般的戏剧。」
「喔……」
突然间剧院内的照明悉数暗下。
「啊,要开始了呢。」
我怔忡不解。要开始了?可是,还是没有半个观众进来啊。
正当我纳闷着要开始什么时,入口的大门敞开,手持提灯的女人一个个依序走了进来。她们所有人皆将头发绑在身后,穿着像是世界史教科书上曾见过的、罗马时代女性所穿、由一整块布作成的轻飘飘服装。
她们不疾不徐地开始在剧院里绕行。
「什么要开始了?」
佐佐木的话声在黑暗中静静响起。
「她们在焚香。自古木上采集到的香有助于实体化,是种用途广泛非常方便的东西。嗯,当然最主要的目的是掩盖『它们』的臭味……」
「什么?」
好几盏提灯的光芒在昏暗的剧院里来回交错。
过了半晌后,一名女子也提着提灯走到我们身旁。我趁机仔细观察,发现提灯中正焚烧着古木的碎片。
「?」
木片焚烧后,自提灯中冒出袅袅白烟。那股香气掠过鼻尖,闻起来是种不可思议的花香。总觉得好像曾闻过,却想不起来是在哪里。
我恍惚出神地嗅着那股香气,看向周遭,只见白烟像是霭雾般在昏暗的剧院内飘散摇曳。
脑袋变得昏昏沉沉。
我似乎在白烟当中看到了什么,于是轻揉了下眼睛。
那是什么啊……月光下华美住家栉比鳞次的街景……?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吗……?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后,张大眼睛。但那幅街景不是幻觉,而像是3D投影机播放出来般,显得无比清晰。家家户户当中不见一缕灯火,每间房子都莫名地小巧。
这时我恍然察觉,那是雷科莱塔,生者所打造的亡者之城——
我困惑不解地继续看下去,见到烟雾当中的街灯亮起了青白色的光芒。这仿佛是个信号,下一秒,屋子当中走出了盛装打扮的居民。他们皆男女成对,穿得光鲜亮丽,笑容满面地打开大门,轻盈地踏出步伐,接二连三地飞进空中……
「!」
我瞪大眼睛,吃惊得仰躺在椅背上。
佐佐木的嗓音显得相当低沉。
「一开始的焚香效力似乎太强了呢。因为今天也邀请了邻近的亡灵前来交流,所以也调整过焚香数量。不过,毕竟平时我们都只接触被造物,才会控制不好份量——」
眼前的景象是梦境还是现实?我按着太阳穴闭上眼睛,等待晕眩感平息后,再次张开眼睛。
和方才一样,仍是空无一人的剧院。依然有细微的香气飘散在其问。
「刚才是……幻觉吗?」
我再一次环顾剧院内部,顿时一股方才未曾感受到的冷意向我袭来。一点一滴地自身体深处往上蔓延的冷意。
这是什么感觉……?
我抱住自己的肩膀。很明显有什么东西跟刚才不一样,空气好沉重。
浑身汗毛向上竖起。奇怪了?我很冷吗?不,不对。
——好恐怖。
忽然一股想张口呐喊的冲动涌来,我捣住嘴巴。勉强平复心情之后,我又再一次看向观众席,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在灯光的照耀下,观众席上已坐满了盛装打扮的绅士与淑女,
佐佐木满意地看着我惊愕的神情,微将脸庞侧向我后悄声说:
「很壮观吧?在南美大陆上,仅有拥有力量的被选者才能欣赏到这个舞台。这是为它们——为被造物和亡灵这些夜之居民所打造的舞台。阿勋就是为此才会来到布直诺斯艾利斯。」
好一阵子,我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被造物。虽说是被造物和亡灵,但它们如今都化作人类的姿态。不过,还是有隐约的腥臭味在空气中流窜。我想我能明白为何要焚香了。
某处有人敲响了铙钹,紧接着出现了好几道看不见、却带着确切重量的脚步声。
见到我不断四下张望,佐佐木便沉着地解释:
「舞台的前方是半设于地下的乐池,这些脚步声应该是乐团成员走进那里的声音吧,为了防止他们看见观众席,因此他们是在被造物实体化后,才陆续走进来的。」
接着佐佐木又补充说明:
「接下来终于要开演了。」
在帘幕缓缓往上拉起的同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让我吓了好大一跳。下一秒灯光打在舞台上,光线中浮出了罗马时代住宅般的精致造景。
舞台正中央站着两名女子,身穿奇装异服,不禁让人联想到古时的小丑,另外还有一名少年,正穿着背上长有羽毛的服装,灯光亮起的同时,女子的歌声响彻整座剧院。
两位女性以神采飞扬自信洋溢的表情,时而威吓地,时而又呢哝软语似地互相高歌较劲。没过多久,少年做出为难的神情,以高亢的歌声插入两人之间。在他们精湛的演技、歌声的变化与精细犹如实物的背景烘托之下,整座剧院旋陷入美艳的虚构世界。
我入迷地一头栽进阿勋所表演的歌剧里。虽然听不懂歌词,但透过歌曲和演员的动作,大致上能明白内容是什么。充满临场感的音效,优美流畅的旋律,加上演员清脆透亮的嗓音,甚至让肌肤感受到一阵阵刺激。每一幕转换的节奏也捉得非常精准,不会让人心生不耐。
我完全不懂怎么演戏,但眼前的歌剧带给了我非常强烈的震撼。明明是怪物一手打造的舞台,我却还是感到兴奋不已,既紧张又期待。
无庸置疑,阿勋是个天才。
转瞬间,演出就进入了休息时间,我靠在椅背上,吁了口气。周遭与演出开始前呈现极端的对比,「观众」的密度之高十分惊人。
它们社交性地互相攀谈,谈笑风生地自我身旁经过。真要说的话,其实感觉很不舒坦,让人坐立难安,但这时我已顾不得这些。
佐佐木看向处于出神状态的我,在旁静静开口:
「阿勋一直接受某财团的资助,学习舞台演出。」
听他这么说,我并不感到奇怪。八束家两名较阿勋年长的女性皆学习音乐,也各自在其领域大放异彩。我曾在电视上看过好几次。
弟弟阿勋学习了类似的才艺,也是不足为奇。
「你应该明白了,阿勋是在做哪方面的演出吧?」
「……嗯。」
我点点头,佐佐木一脸真诚地又说:
「我继续白天的话题吧。尽管领域不同,但只要努力,你也能够发挥出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我抬起头来。虽然提不起劲,我还是转向佐佐木。
「……就是你之前说过的调停人?」
佐佐木满意地点头。
「贤斗,你已经想好自己未来的蓝图了吗?也决心要一辈子都倾注在那个志愿上吗?」
「怎么可能啊,况且我才高二。」
「能够容忍你在这年纪还没决定未来目标的,仅有少部分先进国家而已喔。到了不得不下定决心订定志向的时候,越晚决定,只会对自己越不利。」
「……」
我答不上话。因为身旁的每个人都跟我差不多,也没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也就是说你还未决定好吧,那样也不打紧。那么,我稍微改变一下话题的矛头吧。你曾看过奥运比赛吧?也就是每个国家顶尖的运动选手齐聚一堂后,再从中诀定出世界冠军的祭典。看他们比赛时,不知贤叫是否曾想过『拿到金牌的选手真的是世界第一吗?』也许除了那个人以外也有其他人拥有更好的潜力,但只是刚好没来参加竞赛而已——」
我开始感到有些烦躁。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佐佐木微笑着换脚翘起二郎腿。
「就是意志与事实。奥运比赛,仅仅是在想参加比赛的人当中选出冠军。明明在不想参加的人当中,有些人拥有着远超过冠车的潜在实力。——我知道这个想法有些一厢情愿。然而,现在我们正巧就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因为我们发现了你。」
「嗄?」
「我们认为,你才是『未参加比赛』的真正金牌得主。」
「我是哪项运动的金牌得主啊?」
「你所拥有的,是能够『感知』平衡的灵魂。这就相当于一面金牌。这种灵魂为了经常能『感知』到公道,绝不能被光明或是黑暗所诱惑。不受诱惑,就等同于不站在任何一方,也就是不会成为『当事者』。这是调停人最最需要的资质,甚至可说是一种稀世的才能。你一定能成为一位优秀的调停人吧。」
「佐佐木……」
在佐佐木的魄力震慑下,我完全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有个人突如其来地出声。
「你又在讲些不好懂的比喻了呢。」
「诺威尔。」
佐佐木看向那名以流畅日语向我们攀谈的男子,并叫出他的名字。我转头看去后,吃惊得嘴巴大开。
眼前正站着一名五官极度俊美的白人男性。该怎么形容才好呢?他就像是偶然间从神话世界里走出来的神只。更简单地说,就是那种通杀所有人种以及男女老少的俊美。他的身高则与佐佐木差不多,身上穿着带有光泽的灰色晚宴服,与他漂亮的金色头发相得益彰。
他的脸很小,白皙又美丽的轮廓让人的视线忍不住在他脸上流连忘返。蓝色的眼睛、形状姣好的鼻梁和略薄的嘴唇,以一种完美的比例排列在他脸上。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水般恬静的气质。
这个人是谁啊?我从来没看过这种人。
当我看得入迷呆在原地时,名为诺威尔的男子出乎意料以轻快的语气向我搭话:
「早安,你是贤斗吧?我是诺威尔。」
佐佐木插嘴:
「诺威尔,现在是晚上,该说『晚安』才对吧。」
「我知道,我是希望贤斗开口吐槽我嘛。」
诺威尔装模作样地皱眉回应佐佐木,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好到能互相调侃。
「……你好。」
看来对方是个与外表相反,个性有些奇特的外国人呢。我如此心想,同时也向对方自我介绍。
诺威尔露出如果是老妹肯定会一见钟情的笑容说「请多指教。」又接着说:
「你是来观光的吧?觉得布宜诺斯艾利斯怎么样?去过雷科莱塔了吗?」
「嗯……稍微逛了一下。」
在他的气势震慑下,我支吾地回答,于是他绽出花儿盛开般的灿烂笑靥。
「真的吗?那里很棒呢。一坐在不会有人经过的地方时,心情就会平静下来。说不定可以列进世上最想住的城市前十名喔。」
就算那些林立的建筑物再怎么富丽堂皇,墓地还是墓地。墓地真能让人那么平心静气吗?我越来越觉得他很奇怪。
这时我赫然惊觉—会觉得墓地是个沉淀心灵的地方,又在这个满是怪物的剧院里向我们攀谈,也就是说这个人果然也是……?
我疑神疑鬼地端详着他,佐佐木便开口了:
「看来自我介绍结束了呢,我还是介绍一下吧。诺威尔,虽然不晓得你是在哪里得到情报,但这一位是西村贤斗,就读日本的高中。贤斗,这一位是诺威尔——不过这就像是绰号,不是本名。诺威尔是『调停人』,现在主要负责调停东欧一带的纷争。」
听到调停人这个名称,我瞪大双眼。
「很意外吗?」
说完诺威尔看向我。脸上明明在笑,眼中的光芒却很锐利。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眼睛说:
「……嗯……虽然我看不到『颜色』,但隐约可以感觉到类似的东西呢。」
「可是,真亏你赶得上呢。那边的准备已经好了吗?」
「嗯,没问题了。因为我很厉害嘛。更何况这是可爱阿勋的首次公演呢。另外,我也想看看『代理人佐佐木』睽违已久才找到的调停人候选者啊。大家都很感兴趣喔,不论是调停人,还是被造物。」
「你是代表众人来视察的吗?真是辛苦你了。」
佐佐木叹一口气后,愕然地压着眉尾。
「那么,已经算出『误差』了吗?既然是佐佐木带来的,应该不可能只是勉强达到标准吧。」
「……嗯,是啊。」
佐佐木迅速地瞥了一眼四周。附近到处都有怪物来回走动或站着谈天。看样子他不太想在这里谈论。
「误差?」听到诺威尔的话中出现了令我好奇的单字后,我开口发问。
佐佐木又叹了一口气后,开始说明:
「如同我已跟你说过的,调停人指的正是当被造物之间发生纠纷时,介入其中并出面『调停』的人。而调停被造物的纷争时,需要某个特别的条件。」
「条件?」
「正确地说,就是灵魂拥有获取事象『中间』的才能。请你想像眼前有一个天秤吧。让失去平衡的天秤恢复原状——也就是找出使其取得平衡的条件,就是所谓的取中间值。」
「嗯,这回的譬喻还算可以。」
与我一起聆听说明的诺威尔促狭地说。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找到中间值?」
「这方面也许询问当事人会比较好吧。」
诺威尔耸耸肩。
「用言语很难说明,简而言之,就是你会知道。比方说眼前有两个女孩子,问你哪一个比较好,你也不晓得。因为在决定二择一的当下,就无法取中间值了呢。贤斗也有过这种经验吧?」
「咦?我并没……」
「可是,假设那两个人起了争执。听完双方说明的来龙去脉后,视情况若有需要,也要向周遭的人搜集资料。这样一来……就会知道了。」
「……?」
「因为脑袋当中只有那里会特别清晰,所以马上就能知道。这就叫事象的中间。嗯~~虽说是中间,但就像是一种抽象的『思考区』,并不具体。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所以贤斗应该也有过相同的经验喔。」
说完诺威尔微微一笑。
我有过这种经验吗?我扪心自问。
这么说来,当有人吵架,或是在电视上看到谈话性节目的争辩时,我好像曾真的清楚地意识到「这样一来就扯平啦」的戚觉……
这时乐池当中开始飘扬起乐声。看来是休息时间结束了。
诺威尔道了声再会后,转身离开。但他在走向后方阶梯的途中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对了对了,我忘记说了。我可能会成为你的同事喔,请多指教。」
「我什么都还没……」
我还支吾其词时,诺威尔已经轻轻摆手再次踏出脚步,背对着我说:
「无论如何,好好享受今晚吧。这可是阿勋花了两年时间打造的舞台呢。」
「两年?」
诺威尔离开之后,我不禁喃喃重复。于是佐佐木淡然答腔:
「这类的歌剧,一般都要花上这么久的时候喔。」
环顾四周后,被造物已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
两年——也就是说,阿勋从十三、四岁时就开始准备了吗……?
布幕再次往上拉起。一开始的场景是中途出场的白发老人邀请众人来自己的宅邸,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气氛下引吭高歌,直到那名老者选择自杀之前,中间故事的发展都宛如惊涛骇浪一般高潮迭起,情绪激荡。
边欣赏着眼前有趣的歌剧,我边思索着阿勋的事,然后再一次低声赞叹。
※※※
「太强了吧……」
雨依然绵延不绝地下着,欣赏完公演后,我和佐佐木一起返回公寓后,就直接走进为我准备的房间,然后从屋内牢牢地锁上房门。
打开偏黄的灯光之后,我脱下贵得要命的正式晚宴服,倒在床铺上。
我又出神地想着阿勋打造的舞台了。
怎么样才能想出一出那么棒的戏剧呢?我边翻滚边苦思。
坦白说,我很羡慕小自己一岁的阿勋,同时也戚到有些焦虑。每当看到和自己年纪相仿的人在某个领域大获成功时,我就会有这种感觉——但因为自己什么努力也没做过,我甚至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焦急什么。
「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我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我躺在无比舒适的光滑绵质床单上,仰头看着昏黄灯光下朦朦胧胧的天花板,开口复述。
我也能做得像阿勋一样好?我长得既不如诺威尔俊美,也不像佐佐木一样精通多国语言,而且从不曾钻研过某件事,头脑也不算聪明,就连溜滑板也顶多算是有兴趣、会玩的程度而已,如此平凡无奇的我真的有可能做到吗?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一直转动。
佐佐木说我具有资质,具有那种我自认为绝对没有的「稀世才能」。
但是接受他们的条件,就等于成为他们的同伴。
——他们是怪物,我可不能忘了这件事。
忽然,我抬眼看向时钟,时间已过深夜一点三十分。
预定将宝石送往日本的老爸,应该已经出发了吧。
飞机一旦起飞,他们应该也无法再出手了。如此一来,我就能逃离这种地方。等天一亮我就去警察局报案吧……
正当我如此思索时,有人敲了敲门。
「谁?」我高度警戒地走下床,站在房门前。
门外传来了佐佐木急切的话声。
「是我,你还醒着吧。请你立刻打开电视。」
「啊?」
「快点,不论哪个频道都可以。」
我满腹狐疑,但还是移动脚步,打开床铺旁的电视。一则新闻立刻跃入眼帘,而且看起来还是直播新闻。
荧幕上出现的地点是在大量的照明下,显得灯火通明的深夜机场。画面中心有架飞机,底下停着许多亮着红灯的消防车与救护车。
「……?」
心头掠过不妙的预感。
画面切换至机场内部,记者正拿着麦克风报导现场实况,荧幕上还有跑马灯播报现在的详细情形,但我完全看不懂。
画面再度切换,映照出机场内披着毛毯抱在一起的人们。
影像又切换了好几次后,最后只见到陆续有人被抬至担架上,从飞机内往外运出。
不妙的预感益发强烈。
一开始送出来的是位白人乘客,接着运出来的担架上躺着一名亚洲男性。
——咦?
不妙的预感命中了。
那位男性十分眼熟。
「老爸……?」
无论横看竖看,那个人都是我老爸。他正闭着双眼,由急救人员护送着。他的头发凌乱,西装的肩头一带似乎染成了黑色。
「咦……?咦……?」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老爸受了伤,被送进救护车里——?
我动员脑海里所有的情报进行思考。对了,老爸今晚应该是要带着宝石一起出发到日本……
一股冷意窜过背脊。老爸一定是在那架飞机上被卷进了某起案件里。
电视上没完没了地持续播报这则新闻。现场兵荒马乱,越来越多的警方与军方车辆往那里聚集。
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贤斗,能请你打开房门吗?」
惊慌失措的我只能遵照指示打开房门,由此可知我的心情有多么混乱。
佐佐木进房后,站在看着电视机的我身旁。
「果然是贤斗的爸爸呢……」
我只能茫然地呆伫在原地。
「你不介意的话,我去调查一下你的爸爸在哪间医院吧……?」
佐佐木担忧地说。
「……」
就算他们拥有再多神通广大的门路,但最好还是不要麻烦对方吧。理性如此警告自己,但我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贤斗,不会有事的。」
并肩走在机场附近的医院白色走廊上时,佐佐木这样安慰我。
我依然神情苦涩,但还是点了点头,脑袋也是一片混乱。
那之后,佐佐木马上就查出了老爸被送至哪间医院。我们立即飞车抵达,如今正往病房走去。
「可是,运气真是不好呢。」
飞机在升空之前遭到劫机。听说老爸与犯人搏斗,结果受了伤。现下犯人仍然在逃,警方还在追查。
许多运着伤患的担架经过我们眼前,医院内一片混乱。
只有这时候,我不得不觉得有佐佐木在真是太幸运了。虽然不晓得他动用了什么力量,但在这种连机场、警方相关人员都尚未掌握案件全貌的情况下,他却能很快查出老爸被送到哪间医院,并且带我前来。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语言又不通,我肯定会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干着急吧。
走在我身旁的佐佐木倏地停下脚步,指向治疗室的入口。
我探头看向那个排有八张病床的房间。
消毒药水臭味窜入鼻腔。我从内侧依序往外看,发现老爸正躺在第二张病床上。佐佐木询问护士情况,不过因为还在治疗中,她请我们再稍等一下。
我在现场静候至治疗结束。老爸虽有流血,但似乎并不严重,意识也非常清楚,还能够口齿清晰地回答医生的问题。
太好了,看样子并不算非常严重。
我松了口气。医生比了个手势表示治疗结束后,我冲到老爸的病床前。
「贤斗,真亏你能找到这里来呢……」
老爸似乎很惊讶我能这么快就赶来。
「是佐佐木带我来的。」
「啊,是您……初次见面,您好,卧室贤斗的父亲。这回太麻烦您了。」
在这种情况下,老爸还是拘谨有礼地向佐佐木打招呼。
「不会不会,先前因为阿勋的事情,我们也给贤斗添了不少麻烦,让您担心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扶着病床的把手询问。
老爸发出叹息后垂下眼皮。佐佐木十分贴心,表示要打电话给阿勋后,走出病房。
「我也不是很清楚。登机之后,在飞机正要驶向跑道的途中,后头突然传来了尖叫声。在我还搞不清楚状况的时候,就有个手持刀子的男人朝我们走过来,开始翻找乘客的行李。然后犯人也叫我交出装有宝石的公事包……我当然不可能交出去啊。于是坐在我旁边的保镖上前想抓住抢匪,却被打倒在地,接着他想抢走我铐在手上的公事包,所以我就跟他打了起来。」
结果就变成这样了——老爸挺起包扎着绷带的肩膀和手臂。
「更不敢置信的是,对方竟然扯断了手铐。那颗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宝石就这样被抢走了,我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嗓音虚弱到令我吃惊。
我只能茫然地呆站在老爸面前。
「西村先生!」
伴随着这声呼喊,一位穿着衬衫和长裤,看似是日本人的微胖中年男性冲进病房。
「呜哇~~怎么会这样,你没事吧?我吓了好一大跳呢。劫机?公司也接到警方的传唤,为了回答问题慌张得不知所措呢。」
老爸抬起头来,露出无力的微笑。
「伊藤……」
「提起精神来。」说完后,名为伊藤的男人拍了拍老爸没有受伤的另一边肩膀,接着看向站在旁边的我。
「啊,对了,你说过令公子会来这里呢。我记得名字是贤斗吧。」
「是的。」
「你要好好为爸爸加油打气喔。」
「是……」
说完我看向老爸。老爸苦笑地说:
「给贤斗添麻烦了呢。而且事情变成这样,也许我在公司也待不下去了……」
「别这么想不开嘛,这又不是西村先生的错。」
但老爸不发一语,两人陷入沉默。
总觉得……气氛很沉重。虽然我也不是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啦……
然而这阵沉默,很快就被暂时离开的佐佐木打破。
佐佐木冷不防出现后,带着亲切和蔼的笑容中途插话:「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扰各位,但也许我们能帮上一些忙喔。」
「佐佐木先生。」老爸与我异口同声地喊。这时候我们就很像是父子
「这一位是?」
伊藤先生吃惊地询问。老爸便说明:「他是佐佐木先生。你应该知道小提琴家八束省介先生吧?他是八束省介先生的儿子、勋的经纪人。」
佐佐木面带微笑地朝伊藤递出名片。
「咦?那位八束省介的儿子吗?」
伊藤先生来回看著名片和佐佐木,语气兴奋地反问。佐佐木微微一笑后回答:
「是的。承蒙贤斗不嫌弃,与阿勋结为好友。」
接着佐佐木的脸色微微一沉。
「方才我打电话给省介先生时,他知道儿子友人的父亲遭逢这等不幸时,便提出八束家也想尽可能地帮忙,」
「您的意思是……」
「好比说在展示会上演奏改编自阿根廷探戈的乐曲等等……虽然远远不能媲美原本将用以展示的宝石就是了。」
老爸和伊藤先生皆瞪大了双眼。老爸开口:
「抱歉,因为事情太过突然,我有点无法理解……您的意思是,八束省介先生愿意参与我们的展示会吗?」
「是的。」
佐佐木再次和煦地微笑
我皱起了整张脸庞。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西村先生,太棒了。这样一来总公司也会非常高兴吧!」
伊藤先生开心得要跳起来般朝老爸大喊,但老爸显得有些不安。
「可是,那怎么好意思呢,八束先生很忙吧……」
「八束省介先生是位重情重义的人,倘若您拒绝,他反而会生我的气呢。」
伊藤先生用手肘戳了戳老爸。看来他非常赞成佐佐木的提议,暗示老爸赶快接受。老爸有些落寞地微笑,朝佐佐木低头致谢。
「但还是得先问过公司的意见,才能知道结果……」
「好的,请贵公司先讨论一下吧。需要联络时,请拨我的手机。」
老爸再一次低头道谢。「谢谢您。另外,关于贤斗的事……」
突然提到我的名字,我吓了一跳。既然老爸目前身处于这样的状态,那就意味着……佐佐木再度扬起了笑容。
「现在想必您已是分身乏术了吧。如同先前说好的,贤斗就交给我们照料吧。阿勋也会很开心的。」
啊啊……果然是这样子吗?
「贤斗,爸爸还得住院一阵子,接下来也得接受警方的问话,所以……」
「……嗯,我知道了……」我并没有厚脸皮到在这种情况下,还任性得只顾自己。
外头依然下着雨。
坐上佐佐木的车后,我一路上望着城市的霓虹灯,直到回到七月九日大道上的公寓。
我忽然想到自己忘了通知老妈和老妹,但一提出,才知道佐佐木早已在医院时替我联络过她们了。真是周到得无懈可击。
抵达公寓后,我向佐佐木道了声谢,便回到自己的房间。
总觉得心浮气躁。我先冲了个澡放松心情后,躺在床上,边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光边思索。
虽然也有种老爸被对方当成了人质的感觉,但现在这样大概是最好的作法吧。只要阿勋的父亲愿意出面演奏,老爸就不会悲观地想辞职了吧……
思绪在脑海里不停打转的同时,我也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