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一起床我就打给老爸,他说今天一整天都要进行检查,大概无法会面。
我延续着昨天闷闷不乐的心情,与阿勋和佐佐木一同来到另一座剧场。
那是赛凡提斯剧院(Cervantes National Theatre),就在昨晚来过的哥伦布剧院旁边。虽然比哥伦布剧院小了一圈,但仍是一座与它不分轩轾的古老优美剧院。
走进贴有一大片瓷砖马赛克镶嵌画的入口大厅后,我站在入口附近东张西望,环顾剧院内部的模样。这时阿勋对我说了句「待会见」后,走向站在角落的一群男子。
「阿勋要去哪里?」我问佐佐木。
「是采访。今天有当地的杂志社要采访他。」
然后佐佐木催促着我走向座位。
剧院内部与昨天不同,观众全都是普通的人类,而且穿着与走在街上的人们没有什么差别。不过,我们今天也是穿便服就是了。
我跟在不断往前走的佐佐木身后,开口发问:
「今天因为不是歌剧,大家才没穿正式服装吗?」
「嗯,没错,今天是舞台剧。不过呢……是前卫风格的莎士比亚剧,对贤斗而言可能会有些无趣吧。」
虽然听不太懂,但看来不能抱太大期望了。
「是什么人的演出啊?」
「这回的演出是由相当照顾阿勋的一位人物执导。简言之,就是基于人情才会前来观赏。」
「喔……刚才你还提到了采访,阿勋在全世界也很有名吗?」
佐佐木挑起眉。
「还差得远呢。他甚至还没在人类世界正式出道,顶多只是有着八束省介儿子的光环。这回他是以今日公演导演的学生身分接受采访,只是充版面罢了。」
走上一道华美的阶梯后,看见一扇偌大的门扉。佐佐木打开门后,指向我们的座位。
「呜哇!」
我不由得发出惊叹。和昨天不同,今天的座位是面向舞台正面的二楼包厢。为了让家人或朋友可以保有隐私地观赏戏剧,包厢的设计为四人座。内部是两列相对的座椅。
佐佐木请我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上,自己则坐在内侧的座位。我自包厢内部上上下下打量整座剧院后,又问佐佐木:
「为什么要让阿勋接受媒体采访啊?要想隐瞒他的怪物身分,低调一点不是比较好吗?」
佐佐木叹了一口气。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毕竟他是省介先生的儿子,刻意隐藏的话,反而容易造成话题。让他以出身艺术世家、学习『一般』戏剧表演的少年身分接受采访,是比较恰当的作法。」
我缩回探出去的身子,坐在座位上。
「阿勋到底是什么……?」
佐佐木瞥了我一眼后答道:
「以常见的词汇说明的话,就是吸血鬼。但他只有四分之一的血统,距离完全种还差得远呢。」
——吸血鬼。我咽了咽口水,回想起阿勋发光的眼睛,和他津津有味舔着鲜血的样子。
「他走在大太阳底下也没关系吗?」
「他并不是完全的吸血鬼,但也不是人类,算是半吊子的存在。他就算照到光也不要紧,也会继续成长,更能保持理性。除了需要少量的鲜血之外,可以过着与人类相差无几的生活。你曾看过阿勋吃蔬菜吧?他最喜欢的食物是昧噌乌龙,完全是荤素不忌。」
「可是,在波卡时他不是袭击了那个男人吗?」
佐佐木刻意地扬起眉,耸了耸肩。
「看样子就算只有四分之一,但见到有人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露出脖子来,还是无法克制吧。」
说完后,佐佐木像在回想一般,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我老是说,如果他想要血的话,就喝我的吧……」
我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吸血鬼电影。
「他是被吸血鬼袭击之后,才变成这样的吗?」
佐佐木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他人后,才为难地按着太阳穴。
「你误会了,阿勋是依自己的意志变成吸血鬼的。」
「依自己的意志?」
「阿勋有他自己的考量,于是主动接收了吸血鬼的血。无论如何,就结果而言阿勋本人觉得很满意。虽然我的确觉得,某部分他也算是受骗上当。」
「你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时,表面上我们是舞台演出家和经纪人,私底下则是统治者的手下。一开始我是在与诺威尔一起调查某个吸血鬼时,在索菲亚——保加利亚的首都,救了蹲坐在路边、被那名吸血鬼变成了混血吸血鬼的阿勋。这就是我与阿勋的相遇。从那时到现在也已经三年了。」
「哇……」
「我可是吓得不轻呢,毕竟原为人类的被造物非常少见。阿勋是为了见到长寿吸血鬼拥有的过去演出记忆,才会自愿成为吸血鬼,所以我们将他介绍给戏剧方面的专家后,发现他具有非凡的才能。我们在详加讨论之后,决定一面让他接受财团的资助以发挥才能,一面让他处于我们的监视之下。当然也因为他的才华,的确对他有些特别的待遇和纵容……后来,相处久了我们也变成好朋友,有时会像这次一样请他帮忙。原本被造物禁止与人类有所接触,但阿勋既不算是人类也不算是被造物,是个特例,所以并未受到约束。对我来说,这样的他在执行任务时,可是方便得多了。」
「喔……」
「现在阿勋在我们的庇护之下,独自一人定居在国外过着不向家人拿钱的独立生活。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在日本找不到人可以教导阿勋。」
我相当震惊。
我虽然也在外打工赚钱,但对现在的我而言,要靠自己赚来的钱过日子,根本是件难以想像的事。
「阿勋已经开始工作了吗?」
「严格说来,他并不算在工作。请你想像成我们很期待他未来的表现,于是提供他类似于奖学金的费用。但金额比一般的奖学金多上几个零就是了……环境会造就一个人的才能,所以我们为阿勋打造了一个最棒的环境。虽然投注的金额是阿勋工作一辈子也远远赚不到的数目,但为了打造出最棒的杰作,这世上有很多爱好者都不惜投资大把的金钱昵。」
在我们谈话的期间,人潮陆陆续续坐进楼下的观众席,最后只剩下零星的空位。
在开演前五分钟,阿勋终于回到座位上。他往我正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好险赶上了~~」
阿勋吐了口气环顾剧院,视线与我对上后微微一笑。那个表情有点可爱。我对如此心想的自己感到吃惊,连忙别开目光。
「采访怎么样了?」
佐佐木开口询问:
「嗯,好无聊。还有,我还是不擅长说西班牙文呢。」
看来记者访问的内容,都是关于今日将上台演出的恩师。
没过多久,开演的铃声响起。
佐佐木说得没错,这出戏让我看得一头雾水。
灯光完全没有经过设计,一味地打下翡翠绿色的光芒。演员则穿着白色被单做成的宛如晴天娃娃的服装,看起来是要刻意强调喜怒哀乐。
一开始我还兴味盎然地看着,但语言不通让我很气馁,他们又一直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所以我在中途就失去了兴致。
可是昨天观赏阿勋的演出时,完全不会有这种感觉……
我抬眼看向面前的阿勋,只见他整个人早就躺在椅子上呼呼大睡。
这天没有中场休息,大约两小时后演出宣告结束。但结束后阿勋依然继续熟睡,脸上的表情让人一点也想不到他是个凶恶的吸血鬼。
「看来他还是很疲倦呢,也许需要一点血。」
佐佐木轻叹口气说道。一旦累了就需要血?感觉真像在说提神饮料……
「对了,贤斗,你觉得今天的演出怎么样?」
多半是料想阿勋暂时不会醒来,佐佐木转而向我询问。我仍旧一头雾水,但还是老实地向佐佐木说出自己的戚想。
「看得不知所云,我觉得昨晚阿勋的歌剧比较有趣。」
在人潮离开剧院的沸腾声中,佐佐木看了一眼阿勋的睡脸后,又向着我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不由得想回以笑容,但连忙收起。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怪物和其伙伴……对吧……
半夜,有人轻轻敲响我的房门。我揉揉眼看向放在床边的电子时钟,上面显示03:26。
到底是谁会在这种时候找我?我纳闷地打开门,就看到阿勋自门缝间探进头来
「阿勋……」
「对不起,虽然很晚了,但我实在很想跟阿贤聊一聊……因为来到这里后,你都不愿意跟我讲话……我可以进来吗?」
阿勋垂下眼睑。
「……」
我先请他进入房间,没有将门上锁。
阿勋坐在摆放于床前的待客用沙发,因此我拉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对面,也就是靠近房门的这一边。
我扫过窗外时,发现雨依然不停地下着。
好半晌我与阿勋都保持沉默。由于只开着间接照明,室内一片昏暗。
静静坐着的阿勋,就只是一个散发出受人欢迎、惹人怜爱气息的少年。
有点无法相信那个与好几名绑匪对峙、舔着鲜血的怪物,和打造出昨晚精彩舞台的人是同一个。但这的确是事实……
由于不晓得该怎么起头,我默不吭声,于是阿勋率先开口:
「你爸爸那件事,真是不得了呢。」
「嗯……不过他受的伤并不严重,而且也多亏了阿勋的父亲,他似乎不会被炒鱿鱼了。」
阿勋绽出笑容。
「太好了。可以帮上阿贤的忙,我很高兴喔。」
我犹豫良久后,说:
「……你的演出,很棒喔。非常有趣。」
阿勋困窘地微笑。
「我还差得远呢,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可以做到更精彩的演出。」
语气显示出他还不太满意。
忽然我回想起那个被阿勋杀死的男人。
死去的男人脖子上确实留有血迹。现在想来,搭飞机的时候,阿勋也是被大婶手上OK绷上的血吸引住了……
我看向阿勋。
「你是想要鲜血才杀了他的吗?」
他的神色没有一丝变化。
「我佯装抵抗,打算顺便吸他一点血,没想到对方却拿出了刀子。于是我们扭打在一起,刀子就刺中了他。——要不要相信我说的话,都是你的自由喔。」
在灯光的照射下,阿勋的双瞳看来带有些许红色,长长的睫毛在上头落下了浓密的黑影。……我根本无法看穿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对于杀人这件事,你一点戚觉也没有吗?」
阿勋将杯子放在桌上,苦笑地缩起脖颈。
「这个嘛,我也不晓得……不过自从变成吸血鬼之后,我想自己体内的确有某些东西改变了。该说是人类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种可爱的生物吗……」
「可爱?」
阿勋再次苦笑地轻轻摇头。
「没错,充满了甜美又温热液体的,可爱生物。」
阿勋说话时,可以从他口中窥见到排列整齐的洁白牙齿。不晓得是不是原先就是那种形状,他的犬齿看来有些尖锐。这家伙果然是吸血鬼……
「所以你什么感觉也没有啰?」
「谁知道呢。」
阿勋笑着带过。我默然地注视着阿勋的脸庞。
「可是阿贤你……对于我是一个不吸血就无法活下去的存在一事,并不感到非常厌恶。没错吧?」
经阿勋这么一说后,我才发现确实是这样。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
阿勋将目光投向我。
「我告诉你为什么吧。那是因为阿贤拥有调停人的灵魂。佐佐木已经告诉过你调停人的事了吧?如果一个人只能容忍人类社会所赋予的『善』,那么他绝对无法胜任被造物的调停工作。」
我保持沉默。
持续不停的雨又变大了,屋外远方传来了喇叭的鸣响,然后又归于静寂。
「你已经回复佐佐木了吗?」
阿勋整个人躺在沙发上。我沉重地开口:「你是指调停人这件事?」
阿勋似乎是已抵挡不了睡意,先闭上双眼后,又微微张开。
「嗯……就算成为调停人,暂时也得好好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还要花上好几年时间跟在诺威尔或是其他人身边修行。绝不会突然就要你上场调停的,所以用不着担心。」
阿勋的语气十分轻快。
「但是也会见不到家人吧?」
「并没有这种限制喔。虽然会分隔两地,但是只要你想联络他们,随时都能联络;若想见面,也随时都能见面。」
「话虽如此,生活环境还是会发生大转变吧?你都不曾觉得寂寞吗?」
阿勋睡眼惺忪地看向天花板。
「——我只要能有完美的演出就好了。」
一我很害怕。要单独一人待在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的世界里。打从出生到现在,我就直生活在即使蒙眼也大致找得到方向的范围内。就连家人和朋友也都生活在这侧圈圈当中。一旦离开,就会失去所有的一切吧。」
「我从小就一直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所以不太了解那种戚觉呢。但人总不能一直都停留在狭小的范围里吧?离开后就会失去的东西,只要在新的落脚处重新建立起来就好啦。」
我完全语塞。
「事情才没有那么简单咧……」我低声呢喃。
阿勋搔了一下头后,撑起几乎已横躺在沙发上的身体,起身朝我微笑。
「……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我要睡了,晚安啰。」
丢下这句话后,阿勋回去自己的房间。
屋内仅有雨声滴答作响。
什么嘛,我跟既是名人的小孩、活动范围又很广阔的阿勋不一样……
一股奇妙的焦躁戚涌上心头。
房门口立着当初被我丢在波卡街头的滑板。为了压下烦躁不耐的心情,我跑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一路溜滑板直到天亮,却还是无法消除心头的烦闷。不仅如此,我发呆的时候滑板后轮还绊到步道的镶边石,让我狠狠地摔了一跤。真的是雪上加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