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话跟你们说。」
隔天吃完早饭之后,我继续坐在餐桌前,对着正在构思公演题材的阿勋,以及阅读英语杂志的佐佐木开口。
「怎么啦?表情这么严肃。」
「是调停人的事吗?」
我用力点了下头。
「我爸今天就出院了,而且傍晚之前我也必须回家,所以我想现在先告诉你们比较好。」
他们微微探出身子,等我继续说下去。
——很好,上钩了。
我正襟危坐地在椅子上重新坐好,故意表现得一脸真诚却又难为情的模样。
「我想了很多,觉得还是做自己想尝试的事情比较好。」
「那么,贤斗的意思是?」
佐佐木将手上的杂志放在桌上,嘴角开始往上扬起。
我的视线先一度朝下后,再抬起头来,伴随着笑容同时宣告:
「我想当调停人。」
「太好了!」
阿勋绽开灿烂的满脸笑容欢呼,佐佐木也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我脸上继续挂着微笑,努力不让他们看出我的心思。绝不能在这时候被他们发现。
「你终于下定决心了呢,太感谢你了。得快点庆祝一番才行呢。」
佐佐木明显喜上层梢,但我连忙制止他。
「嗯……可是在那之前,要签一下契约吧?毕竟任何事都不能只是口头约定啊。」
我目不转睛地观察佐佐木的神色。
那么,你会有什么反应?倘若这时佐佐木开口拒绝,我就无法达成计划了。
佐佐木思索了一阵后,面带笑容地看向我。
「我明白了。一旦签约,就得请你履行约定,真的可以吗?」
「嗯,我已经决定好了,当然可以。」
「那好吧。」说完佐佐木站起身,移动至放有手提箱的客厅。太好了!我也跟在他的身后,坐在客厅沙发上,与佐佐木相对。阿勋也跟在我后头,坐在佐佐木旁边且不会妨碍到他的位置。
佐佐木将手提箱放在桌子上,手伸向数字锁,以我无法看见的绝妙角度输入密码后,将手提箱背对着我打开。他在里头翻找一阵后,取出了一个皮革制的黑色资料夹,然后没有上锁就阖上手提箱,将它往旁一推。
「这是契约书。」
佐佐木从皮革资料夹里抽出一张对折、以日语书写的横式契约书,摊开在我面前。
「左侧写有契约内容。若你看完能够接受,就请在右下角的签名栏里签名,还有虽然麻烦了点,也得请你按个血印。」
契约书印在一张高级的硬白纸上,以小巧又优美的字体密密麻麻地列出契约内容。
太好了!我心中暗暗喝彩。然后为了不被他们发现,故意以一如往常的粗鲁态度说:
「呜哇,这是什么啊?字好小,很难看清楚耶。这样一来就算上头写了什么奇怪的内容,我也不晓得吧……,喂,我想大致详细地看过一遍,你们能让我一个人独处一下吗?」
不知是因为很少会有人认真研读,还是讶异于我竟会说出这种话,佐佐木显得有些吃惊,但旋即笑着点头说:「我明白了。」见佐佐木迅速地要伸手拿起手提箱,我一把拉起他的手。
「好了好了,我会集中精神早点看完然后签名,之后大家再一起开庆祝派对吧!快点出去吧。阿勋你也是,不然我会分心的。」
佐佐木虽然回头看了一眼手提箱,还不至于要甩开我的手也要带走它。
我浑身冒着冷汗,等到成功将阿勋和佐佐木赶出去,我再走回客厅。紧接着我神色肃穆地坐回刚才的沙发。
在安静下来的房间里,我边小心注意着四周的动静,边缓缓地朝高级的黑色手提箱伸出手。手提箱的盖子比我想像中还轻,轻轻松松就打开了。
我掀开盖子后,只见内里是精致高级的衬布,而里面并未放有太多物品,整理得井然有序。
我咽了下口水后,伸出手。
最上层是一叠英语文件。我拿起来迅速翻过一遍后,似乎没有什么重要资讯,便调查下一个资料夹。乍看之下,也未放有奇怪的物品。
我还花了一点时间搜索下层的资料夹,但里头只放着小额邮票、文件,和我寄放在他这里的「太阳之血」等物品,没有其他可疑的东西。
我「啪当」一声盖回手提箱的盖子,吁了一口气。一股笑意涌了上来,然后我往后靠在沙发的椅背上。
——我搞不好是哪根筋不正常了呢。没错。自从昨天听了丹比那些话后,我就变得心胸狭隘,一直不断地怀疑佐佐木他们。只因为自己身旁周遭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和不可思议的巧合,就觉得这些事情全都息息相关,我真是有毛病。
恐怕丹比是怨恨诺威尔砍断了它的手臂,才会撒这种谎来迷惑我的心智。彻底上了它的当,我真的只能说自己是个大笨蛋……
我重新振作精神,从沙发上坐起身,将手提箱内部整理至原本的模样。在我轻轻阖上箱盖之际,我发现了一件事。
我本来以为箱盖的内侧只有一个小口袋,但里头还附着一个磁力开关式的资料夹。构造很特别,似乎是用来放置重要文件的,我瞧了瞧里面,只见当中放有纸制的资料夹和文件。
一股不祥的预感朝我袭来,我打开磁力式的盖子,取出资料夹。
不知不觉间心跳开始加快。
我取出最显眼的高级纸制资料夹后,打开。
缓慢地看向内容。
首先最前方的是「太阳之血」的照片。背面写有列印的日期,是被盗日的五个月之前。放在一起的英语文件的日期,更是长达半年前之久。
我用力捏住资料夹,而里面掉出了一个A4大小的薄信封。我捡起来后低头审视,里头有着放大后的清晰照片。
有好几张照片都是老爸日常生活的偷拍。我更是不用说,连老妈、老妹、亲戚,甚至是学校朋友的照片也有。相片背面密密麻麻地以英语写着影中人的特征。上头也有日期,果然也是在五个月前。
「他们果然是在调查『太阳之血』的时候,才知道我的存在……」
我将纸制的资料夹放在桌上,再抽出更里头的文件察看。紧接着我瞪大眼睛。
那是电脑列印出来的,老爸搭乘的班机座位表。老爸的座位上划了一个圆圈,另外还以红笔划了一条像是逃跑路线的曲线。座位表旁边更写有老爸当天的行程。
我默不作声地捏紧那份文件。
那些家伙分明是自己偷了宝石,害得老爸和我这么痛苦,却又因为想让我成为调停人,将整件事情隐瞒下来。
一想起老爸昨天的神情,我全身就不禁因空虚和悔恨而疯狂颤抖。——都是因为这群家伙,可恶!
这时像是算准了时机一般,客厅的隔门打开了。佐佐木以毫无累赘的动作走了进来。他冷静地看着我,再看向手提箱和从中取出的文件。
「不用再笨拙地演那些戏了吧。况且你也已经找到了你要的东西。」
这番话很显然是在对我冷嘲热讽。
我狠狠瞪向佐佐木。他则朝我投来怜悯的视线,刻意地大叹口气。
「很遗憾,真没想到贤斗你会做出这种事情——」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站在原地瞪着佐佐木。
「我还觉得奇怪,阿贤怎么会突然这么有干劲。」
阿勋自佐佐木身后探出头来。
「本来我就在想,时机差不多到了……不过呢,贤斗的计划太牵强了喔。戏也演得太假了。若想骗过我们,一定要拟定更加完美的作战计划才行。」
这些家伙……
我不顾疼痛地紧握住拳头,朝佐佐木和阿勋怒声咆哮:
「最先骗我的人是谁啊!一切都是你们策划好的吧?无论是抢夺『太阳之血』,还是其他所有一切!明明害我老爸遇到那种事情,却还戴着伪善者的假面具!」
阿勋听了我这番话后,小声说道:
「阿贤,不是的……」
「你们是在计划抢夺『太阳之血』的时候,透过老爸才知道我的存在吧!」
我看向佐佐木。他神色复杂地回望向我。
「的确,我们是在调查『太阳之血』的时候,经由你父亲才知道了贤斗。但是,我们并不打算强行夺取。」
「那不然这是什么!为什么你会需要这种东西!」
我从眼前的文件堆里拿出飞机的座位表和写有老爸行程表的纸张,举高至佐佐木面前。
「这是……」
当然我根本不打算听佐佐木解释。
「看吧,无法辩解了吧。果然是这样。佐佐木不值得相信,阿勋又是吸血鬼,是骗子!」
我愤怒地一口咬定后,佐佐木露出了若有所悟的表情。
「贤斗,你为什么会突然这么想?该不会是有人向你灌输了这种观念吧?」
佐佐木十分敏锐。我瞬间语塞的表情,似乎让他更加确信。
「请告诉我。」
不愧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明明是我在质问他,不知不觉间却变成他在质问我。
我本不打算说,却输给了佐佐木静然无声的魄力,不得不回答。
「是丹比啦!就是前天被诺威尔砍断了手臂的那家伙!」
一听到这个回答,佐佐木便大叹一口气按住额头。
「果然……昨晚我接到一则通知,说贤斗与被造物有过接触,但是谈话内容并不清楚。原来是这样……」
佐佐木的表情毫无变化。也因此显得更加恐怖。但我鼓起勇气说:
「就算它的动机是基于怨恨,但你们抢夺了宝石还是事实啊。那个丹比并没有做错事情。」
佐佐木以冷峻的眼神看向我。
「但是这明明白白是对调停人的干涉,而且是会对公会议造成不利的干涉。恐怕它的集团会遭到讨伐吧——不,在那之前,集团就会拼了命地找到那个丹比,然后交出它的脑袋。」
怎么会……
「它不过是向我打小报告而已,为什么那么随便就要杀了它!太奇怪了吧!」
阿勋一脸不知所措,佐佐木则是看着我的双眼,表情严厉地说:
「因为这是规定。」
「这算什么规定啊!那你们对我老爸做的事情又算什么?难道你们想说那不算违反规定吗?」
我大声怒喊。原本对他们的怒气,以及一想到因为我不小心说溜嘴,就会遭到诛杀的丹比,这些情感在脑海中混杂在一起,变得乱七八糟。
「贤斗……不是这样的。」
佐佐木沉稳地说道。
「阿贤,拜托你,好好听我们说话。」
阿勋也好言相劝。
但我一点也不想听他们说话。我自嘲地忿忿啐道:
「我就是一个大笨蛋,竟然没两下子就相信了你们这种犯罪者。」
「贤斗。」
我瞪向佐佐木和阿勋后,推开他们走出客厅。
我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并锁上房门,瓦全无亲于门外的呼喊,收拾行李,快步走向玄关。
「阿贤!等一下,你听我说……」
在房间外头等着我的阿勋追了上来。我甩开他,搭乘电梯来到一楼。
屋外是安详恬静的大太阳。我抱着滑板和行李,走在正中午爽朗日光照亮的七月九日大道上,内心后悔得不能自己。
我怎么会被这些人骗了呢?我脑袋一定有问题。不管怎么说,这些家伙不但行抢,还杀了人。我竟然还想过要无视于这些事实,成为他们的伙伴。
调停人?那种事情交给想做的人去做就好了。我要彻底切断与他们之间的孽缘,回到日本和往常一样生活。平凡也无所谓。将来的事情,之后再慢慢思考就好了。
想到将来,我突然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
——你也能够发挥出与阿勋不相上下的才能。
这话当然很吸引人。但是……我又握紧拳头。现在的我,还没有觉悟要为此成为在人类世界所称犯罪者的一份子。更何况,我再也无法原谅他们了。
「阿贤!」
有人捉住了我的手。
「阿勋……」
阿勋追上我后,神色迫切地看着我。很难得看到他的额头浮着汗水,他应该是一路跑过来的吧。但是我甩开他的手,迈步往方尖碑的方向前进。
阿勋自身后朝我呐喊。
「阿贤……宝石那件事我也觉得很抱歉。可那是以会归还为前提,才叫它们去偷的。」
我边走边无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握住从佐佐木的手提箱里带出来的宝石。阿勋绕至我前头,再次捉住我的手臂说:
「宝石我们会负起责任,以没有人知道的方式还回去。阿贤你带走的话,我们会很伤脑筋的。」
「——!」
不得已之下我将宝石交给阿勋。阿勋用身上的手帕将宝石包起后,收进口袋里。亲眼确认完毕后,我再度远离阿勋,走向有人行道的马路。
「阿贤,拜托你,听我说!这是有原因的——」
阿勋话说到一半之际,忽然有一辆车窗上贴着黑色薄膜的四驱车,从右侧急速发动朝我逼近。阿勋停下脚步,朝我大喊:
「阿贤!快回来!」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不自觉地拿着滑板呆立在原地。
看来十分牢固的黑色车辆发出了刺尖锐耳的煞车声,同时滑行至我面前后紧急停车。接着后车门打开,一个持枪男子冲了出来从身后扣住我的双手,强行将我推进车子里。
「阿贤!」
阿勋大喊,男子转身朝他开枪。阿勋连忙闪避,躲进一旁行道树的阴影里。周遭的行也扬声尖叫四处逃窜。
「阿勋!」
我正想呼喊,却被对方捂住了口鼻。男子坐上车后关上车门,车辆再次急速发动。
车子里坐满了四个蒙面男子。被迫坐在后车座上的我,遭压制在两名男子之间。
在被捂住口鼻之前,他们好像让我闻了什么,让原本拼命抵抗的我,意识突然急遽远去。在朦胧的意识当中,只见映照在后照镜里的方尖碑变得越来越小。
可恶,只要和阿勋及佐佐木扯上关系,就没有好事……
※※※
——嘈杂,同年女孩子的尖锐笑声。
我猛然惊醒,环顾四周后,发现自己身处在熟悉的站前速食店里。眼前坐着石泽,她的面前则摆着奶昔。我赫然发觉她的模样与之前相同。
——又是梦吗?
这是之前被绑匪捉走时作梦的后续。对于从不思考未来的我,石泽所说的那番话的后续。是我试着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一段记忆——
像是接着播放般,石泽张开她粉红色的唇瓣。
「西村你啊,真是个无聊的人耶。居然连一件想做的事情都没有,这样子活着会开心吗?」
尽管知道是梦,胸口还是一阵刺痛。
——没错,石泽就是说了这句话。
于是我彻底失去自信,不敢开口邀约石泽,就这样来到了遥远的布宜诺斯艾利斯。
啊啊,感觉真是糟透了。遭到阿勋和佐佐木背叛之后,还要让我作这种恶梦吗?如果这也是梦魔干的好事,拜托饶了我吧……
喉咙好渴……
头痛欲裂。可恶,把我推进车里的家伙到底让我闻了什么啊。
我确认自己确实已从梦中醒来后,使劲张开沉重的眼皮。首先跃入眼帘的,是染上了晚霞色彩的水泥天花板,以及自上头垂落,只覆盖着朴素伞状灯罩的电灯泡。空气有些微凉,带有土的气味。我痛得无法挪动头部,只能转动眼珠察看四周。
房间并不大,墙壁也是脏兮兮的水泥墙,上头只有一扇架着十字框的小巧正方形窗户。从中洒落下来的火红日光染红了天花板。
而我正躺在一张变为土黄色的脏兮兮床铺上。
脚步声响起。我吃了一惊,重新将模糊的焦距调近。
然后我清楚看见了一群陌生的外国男子——所有人皆是麦士蒂索混血儿。脑海中浮出了阿根廷的治安。
唉……果然是现实呢。他们是为了钱才会绑架我吧。但是既然要绑,应该去绑阿勋那个有钱人才对啊。
我边对自己的霉运感到绝望,边思索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时自上方俯视我的男人们往旁散开,一名亚裔女子的脸庞出现在我面前。
她的一头黑色长发蓬松杂乱……让我想起了石泽。但是她的脸庞与石泽不同,圆润和蔼,经常日晒的肌肤近乎小麦色。眼睛虽然小,但也浑圆有神,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只颊囊里塞了果实的小动物。五官虽然稚气,但散发出沉稳成熟的气质,年纪应该至少比我大五岁吧。
我看向她的服装。她正穿着衣领敞开的棉绒衬衫和黑色紧身裤,胸前还戴着一条十字架项链。
——我的目光定住不动。
十字架项链。我曾看过相同的东西。想起这件事后,我刹那间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这些家伙不是为了钱绑架我,而是为了替惨遭杀害的绑匪同伴报仇,才会把我掳来。
「你是、日本人吗……?」
我下意识地以沙哑的嗓音询问那名亚裔女子。女子摇了摇头,头发和项链也跟着晃动。
「第四代。曾祖父,来这里寻求土地。」
——第四代。这么说来老爸曾说过,以往曾经有人为了国家的事业,从日本远渡重洋来到阿根廷。这名女子一定是那些日本人的后裔吧。
「你叫什么名字?」
「珊卓拉。」
为何这名日裔女子会出现在这里?我大戚不可思议。她的一身打扮也是干净清爽,看不出和周遭的绑匪有任何相关点。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卡尔洛斯,我的未婚夫……我想看看杀了他的人的模样。」
我大受冲击,像是被人一把撞至墙壁上般哑口无言。她就是在河边成了被造物饵食的卡尔洛斯的未婚妻……?
想起了他临死前的惨状,我看着像是看穿我内心般,静静地站在原地的珊卓拉,胸口隐隐作痛。
我默然不语后,方才探头观察我的一名麦士蒂索男子,揪起我的头发让我脸庞朝上。
瞬间我明白到他就是老大。时常锻练的壮硕身体加上精悍的五官,粗浓的眉毛,老鹰般锐利的双眼,结实直挺的鼻梁和蓄着胡子的嘴角。诚同外表所示,他的力气十分惊人。
男人像在品头论足般上下打量我的全身,向一旁的珊卓拉说了些什么。看来珊卓拉负责担任口译,将男人的话翻译给我听。
「他问你,和你在一起的家伙是什么人?」
我也不了解他们的一切啊,这种事情去问佐佐木。
我正迟疑着该如何回答时,男子抡起未捉住我头发的另一只手,朝我脸颊用力挥了一拳。
「好痛……」
「快点回答比较好喔。」
珊卓拉说。那双眼睛就像是人偶。
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声音。
「我不知道,我也被他们骗了啊。」
珊卓拉将我的话翻译给男人。男人又说了什么后,珊卓拉翻译转达:
「他们是人类吗?」
我不想挨打,于是回答:
「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当中有非人类的存在。我只知道这些。」
——佐佐木那个混帐。什么「调停人候选者」啊。现在我完全被对方当作「当事人」了嘛。我在心中痛骂佐佐木,朝珊卓拉说:
「关于这件事,不是已经取得你们首领的同意了吗!」
珊卓拉冷淡地翻译这句话后,再转达男人的回答:
「上面的人说过不准出手。但是你们,杀了他的同伴和兄弟。弟弟,卡尔洛斯。绝不能饶恕。我们就算违抗组织,也要报仇。」
「弟弟……」
我对男人口中的「弟弟」感到震惊。这家伙是卡尔洛斯的哥哥吗?于是我莫名地理解了。
珊卓拉称呼男人为荷西。这时名为荷西的男子放在胸前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荷西啧了一声后,放开我的头发。
他边开始讲电话,边狠瞪向我,然后马上与电话另一头的人起了激烈的口角。他暴躁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偶而踢向桌脚或是房内的罐子,每一次都会在夕阳余晖照亮的房间里扬起大量尘埃。包含我在内,屋内所有人都侧耳倾听他们的对话。
珊卓拉低声对我说:
「大概是那群家伙透过了首领向我们喊话。」
荷西将电话砸向墙壁,朝我走近,然后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珊卓拉再次翻译:
「首领要我们平安无事地将你带回他们身边。」
「……」
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荷西,只见他脸上带着游刃有余的笑容,对珊卓拉说了些话,她继续翻译:
「不管你们背后的靠山有多么强大,我都不打算放了你……,我要拿你当作诱饵引出他们,再杀光你们所有人。」
珊卓拉以毫无情绪起伏的双眼看着我说。我的心情顿时犹如坠入绝望深渊,这就是自己种下的苦果吗?
尔后,他们绑起我的手脚,将我丢进隔壁的房间里。即便夜晚降临,似乎也不打算提供食物给我。
自那之后已过了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定早就过十点了。
虽曾想过干脆睡觉好了,但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可能睡得着。
我侧躺在地,脸颊倚着的水泥地上满是砂子,触感冰凉。我自暴自弃地思索。
我大概会被杀掉吧……
但也无可奈何,毕竟阿勋他们确实在河岸边杀了那些绑匪。对方对我们恨之入骨,我怎么说得出,请他们只饶过我一个人的话呢。
一阵宜人的风自缝隙吹了进来,微微抚过肌肤。隔壁房间原本一直传来嘀嘀咕咕的话声,但夜色变浓后,话声转变成了乐器的声音。
——如果心有形状的话,那个音色就像是以弓弹奏着心一样,苦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听音色,应该是探戈手风琴吧。
这是一种去掉一般手风琴的键盘,大小刚好能抱在怀中的手风琴。原本是自欧洲传来的乐器,但讽刺的是,现在除了演奏阿根廷探戈歌曲以外,几乎无人使用。
阿勋曾说过,演奏者是在那个形似手风琴的风箱里注入心灵,所以吹出的音色才会与悲伤互相共鸣,打动人心。也许四分之一的吸血鬼,真能看到我所不能看到的事物吧。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起阿勋,我不禁对自己苦笑。
我扭动身躯,从裂开的门板缝隙窥看隔壁的房间。在电灯泡的昏暗照明下,看到墙边放着三脚的木制矮凳。一个男人坐在矮凳上演奏着探戈手风琴,坐在后头两张矮凳上的男人则慢条斯理地喝着酒。他们的视线前方,是刚才那个胡子男荷西,以及日裔女子珊卓拉,他们两人正缓慢地——真的是非常缓慢地跳着探戈。
我像是见到出乎意料的新奇景象,凝神细看。荷西面向其他方向,所以我不晓得他带着什么表情。他偶而会小声地在珊卓拉的耳畔说些什么,珊卓拉没有回话,只是不停点头。在她的领口间,与卡尔洛斯成对的十字架项链若隐若现。
想必他们已走投无路了吧。即便如此,他们还是打算复仇。
然而,这个世界是强者为王。
当阿勋在波卡港口遭到绑匪袭击时,我们是处在不利的那一方。
但是,实际上并不是如此。阿勋他们的实力远比绑匪还要强大。连首领也对他们弃之不顾,这些家伙已经没有后路了。无论杀不杀我,他们都没有未来。
可是——真要说的话,当初想要吸血而错手杀了男人的阿勋也不对吧?竟然连他想要复仇的同伴也全都遭到被造物的毒手,无人存活——
我的心情五味杂陈。
我再一次从门板的缝隙间看向他们。看向在昏暗的房间中,表情沉痛地缓缓演奏着探戈,跳着舞的他们。
没多久,曲风一变,变成了节奏轻快的曲子。他们的舞蹈也变成那种在街上常常见到有人表演,动作俐落夸张的舞步。眼前的房间仿佛在一瞬间化身成了华丽的舞台。
我唉声叹息。真要看的话,多希望是在观光的时候好好欣赏。难得老爸说下次一定会带我去看的。
想起老爸,一股泪意就突然涌了上来。现在这时候,想必他已经出院回家了吧。阿勋他们一定会找个好理由搪塞过去吧,但明明我跟他约好了会一起回家啊。可恶……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不想哭,却能戚觉到下眼皮堆积了越来越多滚烫的液体。接着液体滑出眼眶,滴落在满是砂子的水泥地板上,制造出我正在哭的既定事实。我再次看向他们的探戈,企图无视滴下的泪水。
想必他们平时很常跳舞吧,动作非常流利。
珊卓拉张开双腿,抬脚勾在荷西的大腿上,腰部在他的支撑下,身体往下仰成弓形。接着她重新挺直身子,蹑手蹑脚般地踩着舞步,一个转身改变方向。荷西因此转向我这边。我惊得身体一震,但由于房间昏暗,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正透过门板的缝隙在偷看。
我安下心来,但在看见他脸颊上发光的物体后,屏住呼吸。
「——」
荷西和我一样,紧闭的双眼底下滑出了两行泪水。接着他又向珊卓拉说了些什么,可以听见珊卓拉吸了吸鼻子的声响。坐在墙边的男人也一面喝着酒,一面以哀痛的眼光注视着这一幕。放眼望去,这个昏暗又不宽敞的房间,就像一幅悲伤的绘画。
我的喉咙和胸口一阵紧缩。他们全赌上了自己的生命,怀抱着比我的烦恼还要深沉数倍的伤心。我究竟该怎么办才好?我又能够做什么?
——调停人。
我想起佐佐木说过的话,
让双方都能心服口服,平息现场纷争的人。
有什么东西开始在我的心里迸发出细微的火花。
我再次看向他们,然后从房间的小窗户仰望天空。
虽然只是一小片被框起的夜空,当中却能看到一颗星星。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颗星星。明明在东京的时候,从来没仔细看过星星。
我像只毛毛虫般坐起身子,让后背靠在墙壁上。门的另一头传来了探戈的演奏声。
我身边没有任何人,真的是孤单一人。在东京就算是一个人独处,但也总能在近处感受到某个人的存在。但是,现下我并不觉得寂寞。因为想要做点什么的渺小动机,正在我心里发芽。
无论杀不杀我,再这样下去他们都会死。可是,我不希望事情变成那样。
该怎么做才好?
快想,快想啊。一定还有其他办法。
尽可能不伤害到每个人,恢复和谐的某个办法……
黑暗当中,我只是一味仰头望着窗外的那颗星星。
——调停人。如果我真的有这种才能,我希望能发挥出来,不让他们陷入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