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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九天

我仿佛有睡着又仿佛没睡着,隔天早晨脑袋昏沉沉地醒来。

在墙边喝着酒的男子叫醒我,先暂时解开我手脚的束缚,然后带我到屋外去解手。

屋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回去的路上我东张西望,男子催促着我,像在叫我动作快一点。虽然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但我不由得觉得自己真像一只被带出来散步的小狗。

之后男子再次绑起我的手脚,带我前往昨晚他们跳探戈的那间房间,让我坐在墙边的矮凳上。这间不算宽敞的房间四面都是水泥墙,中央摆着一张偌大的桌子,其他男人皆安静地坐在桌前,他们接下来打算吃早餐吧。

里头似乎有间厨房,从中响起了「滋滋」的声响,也传出了煎肉制品时的香气。

早晨草原的清新空气自敞开的大门吹送进来,同时在自大门照射进来的白色日光当中,男人们正等着早餐。

疑似是去外头巡逻的其他男人走进屋里,目光锐利地瞥了我一眼后,依序坐在桌前。这下子位置都坐满了,珊卓拉动作迅速地开始分配放有食物的盘子和玛黛茶。

祷告之后,他们开始用餐。

他们平静地吃着早餐,让我继续坐在墙边。我带着一种奇妙的心情,看着他们在早晨微醺的光芒中用餐。

最后的一餐。

现在正在吃饭的男人都已做好了赴死的觉悟。

将死的人们正撕开面包,喝着玛黛茶,不疾不徐地咀嚼食物。

昨天流着泪的荷西察觉到我的视线后,转头看向我。那是双意志坚定的眼睛。我心想:我绝不要自己先别开目光!其他男人和珊卓拉也察觉到我们的异状,朝我看来。

互相瞪视了好长一段时间后,荷西忽然别开视线,朝珊卓拉说了几句话。珊卓拉一如先前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解开我手上的绳索推了推我的后背,将矮凳移动至桌旁的多余空间后,让我坐下。其他男人一脸困惑地看着荷西。

在这种情形下,珊卓拉又拿出另一个盛有早餐的盘子放在我面前。

「——吃吧。」

珊卓拉轻声说道。我抓起放在盘子旁边的叉子,一把剌起香肠,大口大口吃了起来。虽然我根本没有食欲,但我回瞪向朝我看来的好几道视线,狼吞虎咽地吃着。

吃完饭后,他们向摆在桌上的小型玛利亚雕像,祷告了很长一段时间。玛利亚雕像由大理石制成,看来历史悠久,所有棱角都失去了原有的角度,甚至看不出原本的表情。

见到他们专心一意祷告的姿态,大戚惊奇的我不由得脱口问道:

「你们相信神的存在吗?」

总是面无表情的珊卓拉吃惊地看向我。

荷西和其他男子看向珊卓拉,于是她一脸踌躇地将我的话翻译给他们听。下一秒一个有着浅褐色肌肤的中年削瘦男子起身,走到我身旁来,在我桌前的盘子旁猛力敲下一拳。置于眼前的杯子立即翻倒,盘子跳动了下。接着男子捏起我的左耳,用西班牙语朝我连声怒吼。

我的耳膜几乎要被震破。看不下去的珊卓拉和荷西上前制止。遭人当头怒吼后,我一阵头昏眼花。荷西由上至下端详了我一阵后,开口说话。然后珊卓拉再翻译转达:

「你不相信神的存在吗?」

荷西以平静,却又炙热的双眼持续注视着我。

「……我不知道。」

我如此低喃。因为我不懂相信一个从未亲眼见过的东西有什么意义。

荷西既不轻蔑也不同情,只是直视着我,然后别开目光咕哝说了几句话。珊卓拉没有翻译,因此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相对地,依然站在我身后的那名中年男子则是用力拍了下我的脑袋。

将手枪和步枪全塞进车子里后,绑匪也分别坐进两辆车内。

我的双手再次被绑在身后,被推进停在前头的四驱车后座里。

我在箱子里看到某种棒子状的物体后,大感可疑地扭过身子探头察看。

那是我在电视上曾见过的炸药。大小如同运动会上使用的接力棒,有的捆成一束,有的则零星放置,加起来至少有数十根。

……骗人的吧?

车辆行驶在林木稀疏的郊外道路上,前往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没有任何一个人开口说笑。只有挂在后照镜上,戴着帽子有着仙人掌形状的吊饰,看似开心地左右摇摆。

我在双手被缚,左右两边被绑匪包夹的情况下,闭上双眼,在脑中汇整我昨天一直在思索的那些想法。

——我要试试看,去做我能办得到的事。也许会丢掉性命,但我还是要做。

我默默苦笑。竟然非得要等到这种时候,我才会像现在这样彻底下定决心,真是讽刺。待在东京的时候,不仅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反而还觉得热切地想做某件事,是件很逊的事。但是现在我一点也不觉得逊,反而要赌上性命去做。

我能感受到肾上腺素正从体内涌出。

※※※

车辆超越漂浮于大草原上的白云,驰骋了好长一段时间后,终于偏离道路驶进一片空地。

空地的尽头有一栋破烂不堪、像是仓库的水泥建筑物,四周包围似地摆放着生锈的铁桶。空地中心还伫立着一台像是遭人遗忘,外观形似拉霸游戏机,附有计量表的老旧加油机。看来这里是已无人使用的加油站。

建筑物前方早已停着三辆车。分别是两台大型休旅车,以及佐佐木驾驶的那辆黑漆高级轿车。坐在休旅车车盖上抽着烟,负责把风的那名男子见到我们开着车驶进来后,急忙跳下车盖,跑进建筑物里头。

车辆停在加油机旁后,荷西等人拿着自动手枪陆续下车。身旁的男子也将我从车中拉出,荷西捉着我的手臂,让我站在最前头当作盾牌。

建筑物里首先走出了数名看似是绑匪集团的麦士蒂索男人。其中一名男人打扮得光鲜亮丽,其他四名男子似乎是负责保护他。看来他们应该就是荷西等人的首领及其手下吧。紧接着出现的,是与这种场所格格不入,穿着英国传统绅士服装的少年、上班族风格的男子,以及浑身散发出神秘气息的金发俊美青年。

阿勋、佐佐木、诺威尔——

我忽然发现,见到他们后,我的内心深处竟微微松了一口气。但对现在的我来说,他们并不是同伴。我说服着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阿贤!」

见到双手被绑在身后的我,阿勋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我露出苦笑。

最后,双方间隔着约十公尺的距离。荷西率领的绑匪,和以往曾是他首领的男人率领的集团,两边势力各自拿着手枪,形成互相对峙的态势。佐佐木等人上前一步,与首领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被绑匪当成盾牌的我,尽管双手被绑在身后,仍是转动身体环顾四周。因为我可以戚觉到在四周高度约是人类膝盖高的草原里,有什么东西正潜伏在里头,并团团包围住这片空地。

我十分清楚答案——是被造物。为了拯救身为调停人候选者的我,再次请它们出动了。

我啧了一声。

心中暗叫不妙。再这样下去,结局就会跟之前在河边一样了。前方首领的人不仅拿着远比荷西他们手上武器还要高级好几倍的枪枝,四周还有铜墙铁壁般的被造物群。无论横看竖看,荷西他们都没有胜算。

我瞥了一眼荷西等人后,他们也正频频觑着四周。看来他们也察觉到了被造物所散发出的凶恶气息。

在这种情形下,谈判开始了。

佐佐木似乎马上就看出荷西是老大。从我的方向望去,站在首领右手边的他,正以西班牙文向荷西喊话。接着将手上的硬铝手提箱放在车盖上,然后打开。

「!」

在场的绑匪一阵喧哗鼓噪。

箱子里塞满了一束束的旧纸钞。金额或许足以让他们一辈子不愁吃穿吧。

佐佐木的意思大概是他愿意付赎金,快点把我放了。

果然他们一点也不明白。

我的心情就像是吃了某种难吃食物般,看向荷西,发现荷西的嘴角只是带着苦笑。

「佐佐木!他们想要的并不是钱!」

我在双手遭缚,被荷西捉住的状态下,扯开喉咙大喊。远方的佐佐木露出了难以理解的表情。

这时,自建筑物走出的麦士蒂索男人中,打扮最光鲜亮丽的男人开口了。他应该就是首领吧。不高的首领与站在一旁的佐佐木相比后,显得更加矮小。他的年龄已届半老,五官就像是年迈的牛头犬。

首领比手画脚,动作大得几乎要撑破身上的双排扣西装,口若悬河地劝告荷西们。该说不愧是首领吗,看来的确很熟悉大场面。

我看着这一幕,边回想佐佐木和阿勋说过的话。既然他是组织的首领,就表示这家伙是「法拉列蒙圣母奇迹」的当事人,也是创办教会援助团体的男人吧……

首领时而趾高气昂,时而涕泪纵横似地滔滔不绝,想说服荷西等人投降,但捉着我手臂的荷西只是不停摇头。

我对首领的肤浅愕然无语。如果他的能言善道有用的话,荷西他们就不会做出这种行动了吧。明明是首领,却不懂这个道理吗?……还是说,这是他对于拥有比自己还要强大力量的佐佐木,所做出的自我保护宣言……?

听腻了首领雄辩的荷西,猛然将我往前一推,以西班牙文开始说话。这不是呼吁,根本算是宣告。

听了之后,首领的神色转眼间变得僵硬难看,佐佐木则皱起眉,左右摇头。阿勋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在荷西的指示下,伙伴从后车厢中拿出炸药,摆在我的面前展示。荷西满意地看着这一幕,环视首领和佐佐木等人后,将手枪抵在我右边的太阳穴上。

冰凉的枪口抵在肌肤上后,我的背脊一阵发麻。荷西继续拿枪指着我,瞪视眼前的敌人。

现场一片沉默。

风徐徐吹过,摇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头发与衣服。搭配的景象则是毫无遮蔽物的广阔草原,层层白云远近相叠,青空远比日本还要蔚蓝。

荷西用力捉着我被绑在身后的左手臂,手指搭在扳机上。

要说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拼命地挤出话声,朝着应该在我身后的珊卓拉大喊:

「珊卓拉,请你翻译给荷西听!一旦他杀了我,对方就会命令当时杀了卡尔洛斯的怪物攻击你们。这样一来,你们绝对是死路一条!拜托你!」

荷西的手在一瞬间定住。

珊卓拉吃惊地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虽然不晓得珊卓拉是否会接受我的请求,但我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们无法原谅他们,可是一旦杀了我,你们就会被怪物撕成碎片。你们也明白这一点吧?」

珊卓拉再度说了几句话,嗓音显得很不安。

抵在太阳穴上的手枪微微晃动了下,由此可知荷西对珊卓拉的话产生了些许反应。尽管如此,荷西还是死死瞪着佐佐木一行人,不发一语。

「求求你们,听我说,我不希望你们白白送命。」

珊卓拉再次翻译后,这时荷西的表情终于缓了下来,露出苦笑,然后对珊卓拉开口。

「他说——你是自己不想死而已吧。」

我不禁火冒三丈,甩开他的压制,用力扭过身子,看向荷西。「不是的,我才不怕死!……不对,说不害怕当然是骗人的。可是我更不希望你们所有人都被杀掉,然后一切就此结束!」

瞬间,荷西抡起自动手枪的握柄殴向我的耳后方。沉闷的声响起后,头部一阵剧痛袭来。

……好痛啊。

「阿贤!」

阿勋担心的声音在广场中回荡。

我再次抬起头来瞪向荷西,荷西也瞪着我瞧。一股温暖的液体自刚才遭殴的耳后方,沿着颈项流淌下来,那一处的脉搏剧烈跳动,仿佛心脏就位在那里般。虽然疼痛难当,我还是紧瞪着荷西。

我从来没有过这么想将心意传达出来的经验,也一直认为反正也传达不出去。但现在我却打从心底希望对方能戚受到。

「拜托,请你相信我吧。不,就算不相信也无所谓,只要给我一点时间就好。」

珊卓拉急切地翻译。看样子她也不希望他们送死,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荷西张大双眼看着我,于是我们的目光交会。就像吃早餐时一样,我心想绝对不能别开目光,因为我觉得那是说谎的证明,所以我一直持续瞪着荷西。

荷西好一半晌也注视着我,像是要透过我的眼睛看穿我的内心一般,然后嘟哝开口。

「我无法原谅杀了卡尔洛斯的那帮人。」

「可是,若不中止这份恨意,事情永远也不会有结束的一天。」

我回答,同时心想自己怎么只会说些笨蛋似地大道理。但是荷西仍认真地倾听我说话。

「也有永远不会结束的战争。原谅杀害家人的仇人所得到的和平,我才不需要。」

荷西的双瞳里有着哀伤的神采,珊卓拉也热泪盈眶……我哑然失声。

啊啊~~我也认为他们是对的。可是再这样下去,连他们也会惨遭被造物的毒手。

无法顺利说服他们!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假设有两个组织在争夺一块大饼,调停人就是要公平地切割那块大饼——

以目前情况来说,那块大饼就是其中一方遭到歼灭。正在争夺的是阿勋他们、和荷西他们。阿勋他们只要荷西一行人不出手,就绝不会展开行动。但在荷西等人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原谅仇人的选项。剩下的选项,都是以「不原谅」为前提。

杀我,或是不杀我。

一旦杀了我,他们就绝对不会获救;但是就算不杀我,也不能保证首领和被造物不会杀了他们。

我再次环视空地一圈。身旁是荷西、珊卓拉和他们的同伴。十公尺远的建筑物前方是阿勋、佐佐木、诺威尔,和绑匪首领等人——以及潜藏在草丛当中,静静地等候讨伐信号的被造物。

我用力吞了口唾沫——冷静一点。冷静下来,贤斗。你从昨天起就一直在思考这个情况的调停方法啊。

※※※

现场情况持续胶着。

日头不如夏季那般紧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也不强烈刺眼,反而干爽宜人。风偶而穿过我们之间,吹弯了艳绿青草。

荷西一直将手枪抵在我的头上,但没有开枪,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的决心有所改变……

总之,得先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

我好不容易才将昨晚的思维统整完毕后,张望四周。咕噜一声咽下堆积在喉咙里的口水后,被荷西捉着的我以最大的音量呐喊:

「阿勋!你过来!」

佐佐木和阿勋皆瞪大了眼睛,珊卓拉翻译了我的话后,绑匪也都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的表情。荷西问:

「你想做什么?」

我扭过身躯,不让他小看自己地瞪着荷西,同时以强硬的语气答:

「人质越多越好吧。」

荷西迟疑着是否要相信我说的话,思索一阵后开口。

「我听说那名少年也是怪物。而且他也不可能自己过来当人质。」

我感到不耐。虽然自己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其他人却完全不照我的想法去做;另一方面,阿勋他们似乎也无法看穿我的意图。佐佐木朝我大喊:

「贤斗,请你明白说出你的打算吧,我不能让阿勋身陷险境。」

打算?这种东西要是说了,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不就失去意义了吗?我看着阿勋说:

「阿勋,你们说过我有调停人的资质吧?相信我的话,你就过来!不相信的话,不过来也无所谓!」

即便站在远处,我也能看到佐佐木和阿勋正惊讶地互相对望。沉默地站在他们身旁的诺威尔,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依旧带着笑容。

「你怎么决定?阿勋?」

我在明知他不得不来的情况下,开口催促。不来的话,就等于否定他们自己曾说过的,我具有资质的这件事。

阿勋犹豫了一会儿后,朝佐佐木点点头,举高双手从车子的阴影当中走出。透过珊卓拉听着我们之间对话的绑匪,也都屏住了气息。

风一吹,四周便扬起漫天沙尘。空气十分干燥,气温并不算高,我却微微冒汗。

阿勋边看着我,边缓慢地朝我走来。荷西、首领以及佐佐木等人,皆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到底想做什么……」

荷西无比困惑地问。我没有回答,转头望进荷西的双眼。

「荷西,拜托你,放开我的手,你可以继续用枪指着我的头没关系。」

阿勋就快来到我们跟前。

「……」

我看着荷西,荷西也看着我。

最后他露出下定决心的表情,放开捉住我的手,从同伴手上接过刀子后,解开了我的束缚。

我像是要确认恢复了自由双手的触感般甩动双手,然后朝阿勋说:

「阿勋,放心,他们不会开枪的,所以走到我身边来吧。」

阿勋以他偌大的眼瞳直直地望着我。乍看之下他似乎显得胆颤心惊,但眼神中找不到一丝不安。不知这是因为阿勋是被造物,还是因为他很相信我……

阿勋继续高举着手,终于走到我面前。绑匪之间一阵紧张。我朝阿勋伸出手,他也伸长了手握住……

下一秒,我用力拉过他的手,转过他的手臂,将他压制在绑匪停在一旁的车子车盖上。阿勋发出细微的悲鸣。

「阿贤!」

「贤斗,你在做什么!」

佐佐木大喝。这瞬间发生的事,连绑匪也目瞪口呆。

「阿贤……」

被压在车上的阿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仰头看向我。我无视于他的目光,重新转向正面朝佐佐木的方向扬声大喊:

「佐佐木!接下来去带我说的人过来,和阿勋做交换!」

「贤斗!请你放开阿勋。你为什么突然……」

「少啰嗦!我是认真的!」

我朝佐佐木怒声咆哮后,示意荷西把阿勋当作人质。

在荷西的命令之下,站在后方的其中一名男子往前跨步,拿枪抵住被压在车盖上的阿勋太阳穴。我可以感觉到阿勋倒抽一口气,佐佐木理解到我是认真的后,举手投降表示明白了。

大约过了两个钟头吧。

我等的人坐在佐佐木驾驶的高级轿车里,郑重其事地被请到此地。

尽管日照并不强烈,但脑袋里还是囤积了不少热意,让我感到昏昏沉沉。在等待的期间,我一直压制着阿勋。但中途还是稍微放松了力道,但阿勋似乎已死心,没有任何抵抗。

车辆在两边势力的正中央,即空地的中心停下,佐佐木走出驾驶座后,打开后座的车门。走出的那个人在下车之际,头戴着老旧的帽子,手拄着拐杖。

——那是一名身穿白袍,白发苍苍的白人老人。尽管看来孱弱衰老,他的步伐却非常稳健。他用那双灰色的澄澈眼睛,大戚奇异地缓缓来回审视互相对峙的我们和佐佐木一行人。见到老人出现,绑匪们和另一头的首领集团都倒抽口气。

「¿por qué?(为什么?)」

没错,我叫来的人,正是他们教区所属教会的神父。神父一脸不可思议,连声问着发生了什么事。佐佐木翻译道:

「他在问是谁叫他来的?」

「是我。」

我单手压着阿勋,举起另一只手来,神父朝我投来稳重沉静的目光。

下一秒荷西将我拉向他。由于没了按住阿勋的人,另一名男子立即代替我将阿勋压在车上。

「你究竟想做什么!竟然叫神父到这里来!」

荷西第一次明显地露出惊慌的神色。

「如果这个人对你们没有任何影响力的话,我也不会叫他来。」

力气真是惊人。甚至让我不禁以为,有可能会就这样被他勒死。

「太卑鄙了!你想拿神父当人质吗?」

他使劲将我撞在车子上。好痛。

「我不是说过了,要你们相信我吗……?」

荷西继续压制着我,怒目瞪视。我感到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才挤出话声。

「无论是哪一方,我都不会背叛。」

听见这句话后,阿勋转头看向我。

我捉起荷西揪着我衣领的手,让他放开。竟然很轻易地就挣脱了。

接着我重新挺直身子,站在原地转向佐佐木所在的方向,用力吸了一口气后大声宣告:

「——从现在起,我要进行调停!」

「调停?别开玩笑了,我们现在没有时间陪你玩。」

我如此宣告之后,珊卓拉立即翻译了荷西的反应。我狠瞪向荷西,表示现在正是关键时刻。

「我没有在开玩笑。只要看我不顺眼,要杀要刚都随便你们。可是,只有一件事我要事先声明。那就是无论你们做什么,都赢不了那帮家伙。对方恐怕拥有着足以撼动一个国家的金钱与人脉,当中还混杂着非人的存在。就算你们现在杀了眼前那群人,其他人也会追杀你们。即便逃到地球的尽头,你们还是无处可逃。」

珊卓拉脸色丕变地翻译。

「我知道。我们不怕死,也不怕现在就死在这里。」

荷西说,同时瞟向放在车前的一捆捆炸药。这种坚毅的气魄,在日本已经找不到了。能豁达到这种地步,我不禁觉得眼前的男子真是太帅了。

因此我继续说服。

「我不希望你们死掉。但是,无论是这里的阿勋,还是另一边他的同伴,对我来说都是朋友。我也不希望他们死掉。所以……所以我希望能为你们进行调停。我希望双方可以达成共识,进而平息这场纷争。」

荷西诧异地眯起双眼,接着开口:

「——好吧。但我只是听听而已。我们也能拒绝你的调停。这是当然的吧?」

从他的口气和表情看来,似乎完全不相信我——但是,也只能上了。

我点点头,然后转身询问对面的佐佐木:

「佐佐木!你愿意接受我的调停吗?」

佐佐木苦笑着与诺威尔互相对视后,耸了耸肩。

「好吧,我们接受贤斗的调停。」

「阿勋也没问题吧?」

我也问向被绑匪压制住的阿勋。阿勋笔直地看着我笑道:

「——嗯,我相信阿贤。」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后,首先像是呼吁般地从荷西这边开始进行调停。

「一切的开端,就是阿勋在波卡杀死了一名男人。之后我和阿勋被那名男人的同伴——也就是卡尔洛斯等人掳走。然而,卡尔洛斯一行人反而遭到阿勋同伴的杀害。到目前为止,双方都没有异议吧?」

珊卓拉翻译后,荷西不甘不愿地点头,阿勋也是,我又看着荷西等人说:

「而为了报仇,你们绑走了我,以我为诱饵引出阿勋他们,并打算杀了他们所有人;另一方面,阿勋你们也认为为了救我,就算杀了荷西他们也没关系。我有说错吗?」

我看向阿勋后,他即答:

「如果他们想杀了阿贤,我们也只能这么做嘛。」

我看向佐佐木,他也表示同意地点头。

「荷西,你们的愿望就是我以及阿勋等人的灭亡,而阿勋他们的希望则是我平安无事。当然利害并不一致。」

「双方既不让步,也没有妥协点……但是,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那么,贤斗,该怎么办呢?」

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诺威尔首度开口凑热闹。他仅是超然地伫在原地旁观,看来也像是正享受着过程的演变。

可恶,反正我就是做不好啦!我在心中咂嘴。喉咙莫名干渴,但四下根本没有水,我只能奋力挤出沙哑的声音。

「我知道啦——所以我反复思考之后,请了这个人来到这里。」

众人的视线集中于站在两边势力中间的年迈神父身上。

我更是抬高音量:

「我想到的调停方法如下:既然双方的利害关系毫无衔接点,那么就透过成全绑匪的心愿,让他们不再攻击阿勋等人,最终平息这场纷争。绑匪的心愿,就是阿勋等人的灭亡——这件事,就由这位神父来执行吧。」

风吹起的同时,现场一片静寂无声。

荷西错愕地连连摇头,发出干笑,忿忿说道:

「你在说什么蠢话。你的意思是让神父杀了这群家伙吗?这是对神的亵渎。这才是我们最不乐见的事。」

听见荷西这番话后,同伴皆举起自动手枪准备进行枪战。

「等一下!听我把话说完!我会请这位神父歼灭阿勋,是因为你们所信仰的世界就是这样要求的。」

「……什么意思?」

珊卓拉喃喃反问。

「佐佐木,麻烦你将我接下来说的话翻译给神父听。」

佐佐木点头。我看向站在他身旁的神父,那名穿着磨损严重的神父袍,面色温和的老人。

「我希望你能用你的权威,将包含我在内的阿勋一行人逐出教会。」

「什么……?」

阿勋和佐佐木双眼圆睁,诺威尔则是扬起意味深长的浅浅微笑。听了珊卓拉的翻译后,绑匪也怔在原地。

「佐佐木,快点。」

我催促佐佐木。于是佐佐木走向神父,将我的话翻译成西班牙语。

神父听了佐佐木的话后,看着我低声沉吟,然后忙不迭摇头,边按着额头边说了几句话。佐佐木翻译道:

「他说无论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人,他也不能因此将其逐出教会。」

这时荷西从旁揪起我的衣领。

「怎么回事?这就是所谓的调停吗?」

我瞪向荷西。恐惧等情感早已被我抛诸脑后。我再直接不过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对方。

「你们说过你们相信神的存在。假使神明存在,假使真有死后的世界,那么被逐出教会的家伙无庸置疑会下地狱吧?你不认为这种惩罚比现在死在这里还要残酷吗?」

「……」

荷西一副不敢置信似地抱着头,绑匪也无比困惑地注视着我。

我朝目不转睛盯着我的珊卓拉说:

「我并不是在测试你们,只是若你们相信神的存在,那么应该没有比这更残酷的报复了吧。因为死后的折磨是永远的。」

珊卓拉不发一语,从领口中拿出十字架后,不安地在上头烙下一吻。接着她哀伤地环视阿勋、佐佐木、诺威尔,以及周遭的草丛。

「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

我想她应该赞成我的调停方法吧。只是说不出口,也不可能说得出口。因为这是严重得甚至说不出口的责罚。怎能亲口说出希望某人遭受此惩罚……

荷西握住珊卓拉的肩头,又说了些什么。珊卓拉翻译给我听:

「你真的明白,那个惩罚是怎么回事吧。」

我看着荷西的双眼点了点头。荷西再一次按住太阳穴后,像要说服我般地说:

「……虽然我很想说一切就此落幕吧,但我确实还是想在这里,亲手杀了他们。只有这一点,我无论如何也不能退让。」

咦……我抬头看向荷西。

「的确,你的方法很有说服力。我们相信神的存在,也曾好几次听首领说起法拉列蒙的奇迹。」

荷西瞥了一眼首领,又接着道:

「但是,我们还是想在这里结束他们的生命。让杀了卡尔洛斯的这帮人继续活着,实在太让人火大了。不杀了他们我无法消气。」

荷西打了个暗号后,男人们各自架起手枪,他们的首领也对抗似地举枪瞄准我们。

荷西自己也拿着手枪,以眼角余光看向我。

「我知道你不是坏蛋。卡尔洛斯也经常说些无厘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你和卡尔洛斯有点像。——可是、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

至今一直保持缄默的佐佐木看向荷西一行人后,平静开口:

「——贤斗,很遗憾,看来他们不接受调停呢,那就没办法了。」

佐佐木举起右手用力弹指。

于是笼罩住整座广场的气氛在一瞬间变了个样。周围始终安静不动的草丛像是欢喜地颤抖般,开始剧烈晃动。绑匪聚集在一起,互相背对着背呈放射状地举着枪枝。

草丛的晃动越来越激烈,接着就像是要品尝绑匪的恐惧一般,被造物缓缓现出身影。异形暴露在太阳底下后,荷西他们——甚至是未与它们为敌的首领等人也发出惊愕的叫声。

数量多到数也数不清,被造物接二连三地自草丛中走出,团团包围住绑匪,一面恫吓他们一面缓慢地缩小圆圈。

最先开枪的是站在我们正后方的一名绑匪,于是接下来无数颗子弹也跟着飞向异形群。

我还以为会就此演变戍枪战,但佐佐木制止了首领等人开枪射击。大概是因为我和阿勋也在这里,不敢开枪吧。佐佐木他们则迅速躲进车子后方避开子弹。

被造物从四面八方涌出,又蹦又跳地向我们逼近。荷西他们则是一有被造物欺近,就朝它们开枪。

枪声在耳边不问断地响起。好几只被造物中弹后倒下,但大多数仍是继续前进,一点一滴地缩小包围网。见状,我不禁心想:

不行,再这样下去,荷西他们必死无疑,调停失败了……

正当我抱着头时,荷西将我拉了过去。

「贤斗。」

由于珊卓拉也正持枪应战,无人能替我翻译。荷西只是叫了声我的名字。

他的眼睛笔直地望着我,当中没有一丝愤怒或是憎恨的色彩。接着他揪着我的衣领,面对面地缓缓将手枪抵在我的额头上。

咦……

「阿贤!」

阿勋大喊。

我会死……!

虽然这么想,但我没有闭上眼睛。

——没办法。我什么也办不到。虽然杀了我,他们也会遭到屠杀,但结局已经定案了,谁都无计可施——

我注视着荷西,等着死亡到来,但那一刻却没有降临。

他露出莫名温柔的表情,看着我说了几句话,然后移开手枪放我自由。接着又立刻向捉着阿勋的男子下了某道命令。男子虽然一脸莫名其妙,还是放开了压制住阿勋的双手。

我满腹疑问地看向他。为什么这时候要放我们走?

「你想做什么!」

我扯住荷西的袖子。珊卓拉一边应战,一边担心地瞄着我们。

「阿贤!我们快走吧,快点逃离这里!」

重获自由的阿勋见荷西不再采取任何行动,便捉起我的袖子,我则死盯着荷西,任凭阿勋将我拉走。

荷西没有理会我们,划了个十字后在手枪上轻轻一吻。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不可能就这样放我走,然后死心。一定不可能!明明刚才还眼神坚定地说绝不会原谅我们——

荷西的同伴则是专心三思地阻挡着周围被造物群的攻击。

阿勋的力道忽然变强。

我扭头望去,只见人类的头部替换成了鸽子的一个被造物正拉着我,同时保护着我。我边奋力抵抗它的蛮力,边转过头大喊:

「荷西!珊卓拉!」

我竭尽所能地大声呼喊他们的名字,荷西回头看向我。

然后——对我露出了笑容。

我的心头顿时揪紧。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笑了?那样子,简直就像是……

接着荷西转过身,站在堆积于车前的炸药前。

然后他立正站定,举起手枪,瞄准炸药缓缓扣下扳机——

「住手……!」

我嘶声呐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彻云霄,刮起的爆风让我看不见周遭的景象。

这么近距离的爆炸,荷西和绑匪肯定没命吧。而距离不到十公尺远的我和佐佐木等人,想必也会遭到波及。

大家都会死……

结果,荷西还是选择了最后的手段。

——调停人。调停人的资质到底算什么?

我就算顺利订定了目标,也没能打动关键人物的心。不仅无法平息纷争,也拯救不了任何人。结果,无论有没有资质,我无能为力的事实还是一点也没改变……

——道微亮的光芒洒落在紧闭的眼皮上。

方才还能感受到的强劲狂风,以及混在风中迎面扑来的飞石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柔爽朗的微风缓缓抚过身躯。

人死的时候,都会有如此美妙的感受吗?于是我试着张开眼睛。

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死了呢。但不可思议的是,刚才被荷西殴打的耳后方仍在隐隐作痛。

嗯?

这么说来,我应该还没死……?

尽管我张开了双眼,却无法看清楚四周的模样。

我努力将朦胧的眼神聚集起来。

在微亮的光芒当中,我依然好端端地站在刚才那里,我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荷西他们自是不用说,连建筑物前方,自车子后头探出脸来的绑匪首领也是目瞪口呆。

明明炸药爆炸了,却没有任何人伤亡。而且整片空地笼罩在淡黄色的微亮光芒当中,整个空间闪闪发光,仿佛被一个光圈包围起来了般,感觉非常奇妙。

最先惊声大叫的是绑匪的首领。他张着嘴巴,指着上方天空的一点大喊。

他指的地方正是我前方三公尺处,这片广场的中心。

那里正漂浮着一个疑似亮光来源的物体。

首领自车子后方绕出来,走向广场中心,也就是哪才双方势力互相对峙时的正中央处。

他仰头看着天空,嚷嚷说了些什么后曲膝跪下,并用手划了一个十字。一脸不敢置信的神父也接着跪下。

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但眼睛逐渐适应光线后,我屏住了呼吸。

——虽然很模糊,但看形体大概是名女子。她身上缠着样式古老的宽大布条,从容自若地漂浮在半空中。四周散发着既温柔又高雅,仿佛置身于教会当中的庄严气息。

——法拉列蒙的奇迹——?

看着眼前一心三思祷告着的首领,我想起了前阵子佐佐木说过的故事。那个绑匪首领在几十年前曾遭遇过的奇迹,竟在这时又再次显现了吗——?

可是,怎么可能?不会吧……

四周寂静无声,像是所有声音皆被吸走了,不知不觉间风已停下。在这个发光的空间当中,那道漂浮于半空中,形似玛利亚像的人影,正安详地俯瞰着所有人类和被造物。

她不疾不徐地举起裹着布条的手臂,然后像在抚摸空气般轻轻一挥。

「!」

下一秒,我身旁的被造物一边痛苦挣扎一边倒下,在地面上融解消失——

我和绑匪都瞪大了双眼,不过数秒的光景,被造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厉害……」

我不由得喃喃赞叹。

同时身后传来了某种东西倒下的声响,我转过身去,发现阿勋昏倒在地后,吓得大喊:

「阿勋!」

阿勋倒卧在地,原本苍白的脸庞此时更是没了血色。我冲上前去确认他的情况,但他已没了呼吸和脉搏。

现在根本不是说什么好厉害的时候了。对了,这家伙也是被造物……

我摇动阿勋的身体。

「阿勋!阿勋!」

但他没有醒来。也许是只有四分之一的被造物血统,他的身体没有融化消失。

「骗人的吧……怎么会这样……」

佐佐木和诺威尔跑过来确认阿勋的状况。我怀抱着一缕希望,但佐佐木只是看着我,哀恸地摇了摇头。

「阿勋……死掉了吗……?」

我茫然失措。因为从未经历过身旁的人死亡的状况,而且还是如此突然……

我看向四周,首领仍在继续祈祷,荷西他们则是怜悯地看着瘫坐在阿勋跟前的我。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原来也是这样的心情。卡尔洛斯遭到杀害。得知重要之人死去,心痛如绞……

原来我只是假装自己明白而已,其实我根本什么也不懂。所以,调停无法顺利进行,也是理所当然的……

半空中发光的玛利亚像依旧带着微笑。一开始呆若木鸡的荷西等人,不知何时也和首领及神父一样跪在地上,专注地祈祷着。

我看着这一幕,终于明白——没错,这是为了他们而显现的奇迹……

不久,玛利亚像宛如融进天空中般逐渐消失,四周又恢复成原本广大的天空和辽阔的草原。

我——不,在场所有人皆失神地呆在原地。

就在这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

是始终默默看着我进行调停的诺威尔。

「调停还未结束吧,一旦向众人宣布自己是调停人,就得做到最后一刻才行。」

诺威尔和往常一样,超然自若地说。我对他的神经大条戚到无语,看了那种奇迹之后,为何他还能这么冷静啊?而且,调停不是早就已经失败了吗?现在情况莫名其妙,身旁的阿勋又死了……我不禁大喊:

「事到如今我还能做什么啊!」

诺威尔抬眼望天搔了搔头,大戚棘手似地说:

「这你得自己动脑想才行,因为这回的调停人是贤斗啊。」

顿时觉得欲哭无泪。诺威尔你还真是亲切啊!

我环顾四周,拖着沉重的步伐,不得已地走向众集在车子前方的荷西等人。

他们不约而同地流露出失了魂的表情,手上已不再握着武器。

「荷西……珊卓拉……」

尽管走到他们面前,我却没出息地只能开口呼唤他们的名字。该怎么做才好?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呆站在原地后,珊卓拉朝我伸出手,擦了擦我脏兮兮的脸颊。

珊卓拉看着我绽出微笑。荷西虽然瞧见了珊卓拉的举动,但没有责骂她。

我看着荷西,轻声低问:

「你们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互相残杀吗?」

珊卓拉进行翻译。

首领还在方才圣母显现的正下方伏身跪拜。

他们商讨了一阵子后,开口说:

「我们不想在圣母显现之处互相残杀,」

听了这句话后,我抚胸松了一口气。看来,至少能避免刚才那样的枪战了,然后我问:

「你要原谅他们……原谅我们吗?这样子,真的可以吗?」

荷西看着我微微一笑后,注视着一望无际的天空开口。珊卓拉平静详和地为我翻译:

「我不会原谅你们,永远都不可能。但是,神明在上。你们总有一天会下地狱吧。」

假使神真的存在的话——实际上,祂已经出现了。

荷西接着又说:

「只要你们不再出手相逼,我也会将你们忘得一干二净,继续活下去。」

我望着荷西用力一点头。接着转过身,对陪在已死阿勋身旁的佐佐木开口:

「佐佐木,你能发誓不再对他们出手吗?也能命令首领不为难他们吗?」

佐佐木瞥了一眼阿勋没有生气的脸庞后,服从地深深点头。

「你们也能发誓吗?」

我也回头询问荷西他们。荷西将手搭在珊卓拉纤细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我扬起嘴角微笑。

「那么,一切就此结束。」

荷西他们与神父一同坐进车里。我有些寂寥地看着这一幕,同时忽然注意到放在佐佐木车子车盖上的硬铝手提箱。我急忙叫住正要坐上车的荷西。

「等一下。」

荷西和珊卓拉听见我的叫唤后,回过头来。

我跑上前拿起手提箱,同时在车子里发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于是我打开车门,抱起堆在篮子里、出乎意料沉重的「那个东西」,走到荷西面前。佐佐木和诺威尔只是默默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

「这给你们。」

我将放有钞票的手提箱和「那个东西」递给他们,转头看向佐佐木。

「佐佐木,可以吧?当作给他们的赔偿费。」

佐佐木不发一语,苦笑地耸耸肩。

「拿去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补偿。」

荷西盯着我的手好一半晌后,终于接过。

「贤斗,真希望我们是在其他情况下认识。」

珊卓拉最后握着我的手这么说。我无力地笑道:

「我也是。」

荷西将手提箱交给车内的伙伴后,狐疑地看向抱在怀中的篮子,然后问我:

「这是什么?」

他这么一问,我才发现我想不起来「那个东西」的名字。嗯,算啦。反正又臭又长,太麻烦了。

「赔偿费的一部分。就像岩牡蛎一样,把它敲开看看里头吧。」

我带着对佐佐木的揶揄说。荷西和珊卓拉都呆了一下,这才是正常的反应嘛。

荷西催促同伴上路。珊卓拉率先坐进后车座后,荷西将「那个东西」放在后车厢里,坐到副驾驶座上。

引擎发动。我朝坐在后座窗边的珊卓拉挥手告别,她也微笑地朝我挥手;接着我看向荷西,荷西虽然直视前方,但察觉到我的视线后,他微抬起手,但没有转身。

他们分别乘坐在两辆车中,前方那台率先出发,紧接着载着荷西和珊卓拉的车也开始移动。在我的目送之下,他们的车卷着砂尘扬长而去。

「呼……」

我内心千头万绪地目送他们离开。

最后,我请还跪在广场中心祷告的首领,发誓今后不会再为难荷西他们后,就让他和手下一起回去了。

※※※

微红的日光开始洒在草原上,辽阔的蓝天飘浮着朵朵白云。我吁了一口气后,失神地呆站在这片大自然中。

啊啊,这下子真的结束了……

荷西他们不用送命真是太好了,但同时,我也想到了自己失去的事物,转头望向自己一直努力不去看的那个方向。

也就是死去的阿勋。

站在一旁的佐佐木已将阿勋翻转过来,令他仰躺在地。诺威尔也站在阿勋的身边,凝视他的脸庞。虽然这样说不太恰当,但我真的觉得诺威尔的美貌与这种悲怆的场面十分相称。

我走向阿勋,跪在他的身旁,然后望着他的脸。

「阿勋……」

在内心深处,我早已认定他是朋友。将人生寄托在舞台上的他,不仅慑人心神,又才华洋溢。虽然是怪物,但也让人无法讨厌他,还有……

在我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泪腺已经瓦解,泪水往下滑落。

「阿勋、阿勋……」

佐佐木和诺威尔也低垂着脸,肩膀不停颤抖。比起我,他们与阿勋相处的时间更长,会痛哭也是当然的。

我边吸着鼻水边朝佐佐木说:

「佐佐木,事情居然演变成这样,我、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时。

诺威尔突然抬起头来噗嗤大笑。

「噗!不行了,我忍不下去了!」

……?什、什么?

「诺威尔才是呢,演技也太逼真了吧,这样贤斗很可怜耶。」

两人不知在笑什么,难得地哈哈大笑。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候笑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你们!阿勋都死了,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啊!」

我愤怒大喊。没错,吊儿郎当也该有个限度吧。

于是……不知为何,我脸部下方竟传来了一阵没好气的话声。

「吵死了~~阿贤不要在我上面怒吼啦,口水都溅到我脸上了!」

……咦?

我吃惊得下巴几乎快掉下来,只见应该死去的阿勋赫然张开眼睛,抬起袖子猛力擦脸。

「!!!」

我目瞪口呆。

咦?他还活着……?

阿勋霍然坐起,懒洋洋地按着肩膀。

「啊~~硬要摆个不自然的姿势,真是累死人了。扮死人真是无聊又不舒服。」

然后他冷冷地看向我。

「都已经第二次了,竟然还是没有发现,阿贤真是迟钝呢。」

佐佐木收起笑容,用手拍下阿勋背上的泥土。

「衣服都脏了呢,得拿去送洗才行。」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只能僵在原地,然后发现四面八方的地面倏地向上隆起,就像杯子蛋糕上层的部分般裂了个开口,被造物零零散散地自当中爬出。

……什么!?

我张大嘴巴看着这一幕。

天空之下,它们似乎心情愉悦地在慰劳彼此的辛劳,偶而伸个懒腰或是互相说笑。

这幅光景虽然令人毛骨悚然,却也有那么一点、温馨……?

「阿勋、和它们,不是都死了吗……」

佐佐木拍完土后,拉着阿勋协助他起身,同时说:

「怎么可能嘛,又不是小说或电影。」

嗄……?当着被造物说这种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不过,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真是太好了呢。」

阿勋起身整理好领口后说。

「很顺利?什么事很顺利?」

阿勋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你还不明白吗?就是那个玛利亚像啊。」

「可是那个不是……为了保护信仰虔诚的绑匪不被爆炸伤害而出现的……」

我说完后,阿勋伸出双手搭在我的盾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阿贤,快点长大吧。就算绅明真的存在好了,也不可能刚好在这时候出现吧?」

听他这么一说,我不禁气馁了。的确,我也觉得太刚好了啦……我看向四周开心地谈笑风生的被造物。

我恍然大悟,呆站在原地仰望天空。原来是这样子吗?

啊啊,气死我了……

「可是,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无力地问,阿勋却以出乎意料的开朗嗓音欢呼:

「阿贤,恭喜你第一次调停成功!」

阿勋、佐佐木和诺威尔全都笑嘻嘻地看着我,一边拍手鼓掌。

「……什么?」

「就是调停啊。不过呢,因为这回是我们与绑匪之间,也就是人类世界发生的纠纷,所以算是『模拟调停』吧……就结果而言,贤斗你的调停成功了呢。」

佐佐木回答。的确,就结果而言并没有任何人员死亡……

「咦……难不成你们是为了让我的调停成功?」

阿勋笑着说:

「这是诺威尔的主意喔。」

「什么时候!?」

诺威尔苦笑着回答:

「在你请来的神父到达之前的那段时间。」

「……你知道我打算做什么,才演了这出戏?」

诺威尔咧嘴一笑。

「毕竟我也是调停人啊。你是为了什么才会叫神父到这里来,我多少猜得到。不过,我想光是这样的话,说服力还是不够。恰巧那个遇过法拉列蒙奇迹的首领也在这里,真是幸运呢。为了增加说服力,我就利用他啦。」

佐佐木开口说明:

「这其实是一种小小的心理诡计。那些绑匪都曾透过首领听说过法拉列蒙的奇迹,而当事人首领也在现场,然后又再次出现了可说是奇迹的光景——他们的意识就会跳过平时应有的怀疑,进而直接联想到奇迹,于是会立即认定是奇迹发生了。」

至此,我只能狼狈地想办法反驳。

「可是、那个、对了,那些炸药呢?荷西确实开枪击中了炸药,然后爆炸了啊。」

佐佐木没什么大不了似地说:

「因为很危险,昨晚就把里面的火药换掉了。」

——哑口无言。

「那么,你们为什么没有在那时候袭击绑匪的根据地?对你们来说这个方法比较省事吧。」

虽然这样一来,荷西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其实我们本来也打算这么做啦——」

佐佐木与诺威尔、阿勋对看一眼后,露出苦笑。

「——但是我们接到报告,知道你似乎想做些什么。」

「什么?那是……?」

我浑身无力地跌坐在地,一股干笑涌了上来。

这群家伙早在昨天就找到了根据地,也一直掌握住我的情况。所以也发现了我决定进行调停。

也就是说,今天所有的一切全都是为了我而设计的。

结果,我还是一直被他们耍得团团转……

「……你们这群大骗子!」

我在晴空之下,朝在场的所有被造物、佐佐木、阿勋、诺威尔怒声大吼。停。」

佐佐木关上急救箱的盖子,向阿勋比了个手势表示已包扎完毕。独自在另一头等候的阿勋开心地跑过来,然后来到我的跟前,动着鼻子四处嗅了嗅。你是小狗吗!

「血全都擦掉了呢……好可惜。」

阿勋打从心底感到遗憾似地说。

佐佐木将急救箱收进车子里,这时诺威尔交叉着手臂走向他。

「对了,佐佐木,你差不多可以告诉我了吧?」

「告诉你什么?」

佐佐木关上车门,故作不明所以地看向诺威尔。

「你又要装傻吗?就是贤斗的『误差』啊。」

「啊,我也想知道。」

阿勋也开口附和。

误差?我记得在歌剧的中场休息时间,好像也听他提起过这件事。

佐佐木瞄了我一眼后发出叹息。

「所谓『误差』,指的是辨视能力的『误差』。首先由某个被造物观看灵魂的颜色,选出调停人候选者后,代理人再以那个颜色为基准算出误差。调停人的误差理想值是〇(零)。不过呢,决定〇这个基准的是统治者,我们只是图个方便称呼为误差而已。因此我们都定义为〇等于天秤达到平衡,然后执行业务。」

「喔喔……」

虽然听得一头雾水,但就算请他逐一说明,我也不认为能马上得到听得懂的回答,于是决定先保持沉默听他讲解。

佐佐木又接着说:

「现在全世界调停人的人数偏少,全部只有五十八人。因为各种理由,出勤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二,因此实际上能够工作的调停人全世界仅有十八人。然而,再这样下去情况会很不妙,因此为了增加调停人,我们就稍微降低了『能够容忍的误差』基准。至今都是正负〇.〇〇〇一,但现在放宽至正负〇.〇〇〇七。」

诺威尔插话:

「可是,佐佐木对此很不高兴吧。」

「放宽基准,换句话说就是降低品质。降低基准虽然可增加调停人的数量,但之后头痛的可是实际负责斡旋的代理人啊。而且调停一旦失败,也经常会引发悲惨的后果。」

「诺威尔的误差是多少?」

「负〇.〇〇〇〇一。在调停人当中,被归类为误差最少的一群。啊,我先声明喔,〇终究只是理想值,现实世界当中从未发现达到〇的人。」

嗯……虽然还是摸不着头绪,但诺威尔真是厉害呢。

此时诺威尔又插话:

「佐佐木,快点告诉我们重点吧,贤斗的误差是多少?」

佐佐木板起脸孔,眉心还重重皱起,看来他真的很不想说。

反正一定是勉强达到基准吧,我想。因为至今不曾有人称赞过我哪方面特别优秀,学校的成绩也是,除了体育之外其他都是「还可以」。

「——正一×一奈(nano)。」

佐佐木一脸别扭地小声公布答案。

「奈?」

我问。那是什么?

佐佐木平静地回答:

「就是十的负九次方。」

诺威尔用力吹了声口哨。

「怪不得代理人佐佐木这么不想告诉我们。要是被其他代理人知道了,肯定会演变成争夺大战。」

一旁的阿勋捉着我的手臂,猛力摇晃。

「阿贤,好厉害喔!几乎趋近于零耶!」

喔……

本来我应该感到高兴才对,心情却急速冷却下来。因为一想到卡尔洛斯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数字惨遭杀害,我就无法忍受。

「阿贤?」

阿勋发现我的样子不对劲后,审视我的脸庞。

「……贤斗?」

佐佐木也狐疑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走向位于车辆左前方的佐佐木。然后踮起脚尖,往那张比我高了一个头的脸庞,使出全力挥去一拳。接着我马上转过头,朝站在车辆右前方瞪大了双眼的阿勋,又是一拳,

「真是的……你难道不懂什么是手下留情吗?」

佐佐木边伸手攀着车盖上,边看着我。

阿勋也噙着眼泪向我抗议。

「好痛喔,阿贤。干嘛打我啊?」

然后诺威尔则咕哝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居然只有我没被打,真是太过分了,这是差别待遇。」

我无视于诺威尔,站在他们面前朝拳头吹了一口气。

「我才不管什么误差,你们的感觉都麻痹了。至少该稍微体会一下被杀之人和被留下之人的痛苦!还有,不要擅自决定我的行程!我从没说过我要成为调停人吧!」

各自按着挨打地方的佐佐木和阿勋面面相觑。

「贤斗……」

「你不当调停人吗?」

我以强而有力的口气宣告:

「我要回家。你们不仅抢劫还会杀人,又是大骗子。我才不想跟你们这种犯罪集团扯上关系!」

我掉头转身,将他们留在空地上迈步离开。虽然我不晓得该往哪边走,但多半是这边,中途再打电话给老爸,请他叫辆计程车吧。我边朝着前方宽广的天空前进边思索,我的选择是对的。

绝对不会有错!

我继续走着……

干燥的空气当中,天空与草原一望无际,在电线松垮垂落的电线杆之间,未铺有柏油的赤红道路无止尽地延伸。

可是……我来回看了看至今走来的道路,和接下来将继续前行的道路,难不成这里距离城镇非常远……?

当我开始有些后悔时,一记喇叭声伴随着飞起的砂尘同时响起。

我回头一看,是刚才停在空地上的休旅车之一。

坐在车上的人是诺威尔。

诺威尔摇下车窗看着我说:

「算是我最后的请求,让我送你回家吧,阿勋和佐佐木坐的是另一台车。」

「……」

我无视于他继续跨着大步往前走。诺威尔则放慢速度与我并排前进。

走了一阵之后,他说:

「顺便跟你说一声,那边跟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反方向喔。为了你的父亲,早点回去比较好吧?」

……不得已之下我坐上了车。

「我明白你很生气,但是就原谅他们吧。」

换档之后,诺威尔表情真挚地说。他侧脸的另一端,是绵延不绝延展开来的草原和晴空。

思索半晌之后,我回答他:

「虽然他们这次救了我,可是我已经没办法相信他们了。而且他们还骗了我,协助被造物抢夺老爸的宝石。」

诺威尔听了后,叹一口气。

「所以我说过了,这是误会。他们还没解释清楚吗?」

「我哪里误会了?」

「没有告诉你宝石这件事,他们确实不对,但他们也为了你做了最大限度的努力。」

「……努力骗我吗?」

我没好气地说。

「——你听我说。首先,夺取陈列于博物馆的『太阳之血』计划,从一年前就开始策划了。因为若不举行兹涅姆的祭典,安抚它们的『神』,从玻利维亚到这一带,就会发生难以想像的灾难。公会议也表示同意,因此这个计划就在代理人佐佐木的监视之下开始进行。你的父亲提出商借宝石的申请后,它们便决定趁这个机会夺走『太阳之血』。——佐佐木就是在这时候透过你父亲,发现了你的天分。但是,由于你的调停人资质实在太出色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对这件事毫不知情的兹涅姆便拟定计划,打算袭击你父亲乘坐的运送车。一旦被造物展开攻击,你也知道坐在同一辆车上的人会有什么下场吧?」

「那……」

「所以佐佐木才会强行介入,为了让被害人数能降到最低,重新拟定了计划。宝石在户外会有很多护卫同行,但一旦搭上飞机,就只有你父亲和贴身保镖两个人而已,所以他计划让被造物在机内行抢,并尽可能不伤害到你的父亲。」

佐佐木是为了不让老爸被杀?话虽如此……

「可是,就结果而言我爸还是受伤了啊。」

「那是因为你父亲出乎意料地奋力保护那颗宝石,被造物也是迫不得已。」

我陷入沉默。

诺威尔又像在替佐佐木说好话般地接着说:

「根据立场不同,该做的事、感受、责任也会不一样。他们并不是开开心心地在做这种事。」

可是,也不能因此就免除他们的罪责吧……

「要不要原谅他们,是我的自由吧。而且犯罪是不对的,这是全世界共通的常识。」

诺威尔依旧看着前方,伤脑筋地笑道:

「经过这回的事,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个世界并不会因为你所学的那些无聊道德而转动。无论是罪行还是生命的重要性,每个地方的标准都不一样。况且这些事物的重要程度对于推动世界的家伙而言,根本等同于无。倘若你一直把那些话挂在嘴边,有朝一日会被你口中的道德反将一军喔。」

虽然很不甘心,但这的确是我在近距离下见到的现实。

「——尽管如此,也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杀了那帮绑匪吧。」

「阿勋的失误,就是杀了一开始的那个男人。但是在你们遭到监禁的时候,我们就已表达了道歉之意,并且提出了对应的和解费用。但他们不但不接受,反而准备了大量的枪械准备处决你们……你要我们什么也不做,就在旁边看着吗?」

「……

我无法反驳,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为了这次的旅行,我穿上了自己喜欢的运动鞋,现在却被砂子弄得脏兮兮的,又四处磨损严重,像是穿了好几年。

「这个世界就像是弱肉强食的热带草原,只有自己能够保护自己。」

诺威尔望着前方喃喃说道。

「毕竟大家都是利己主义者啊。」

「没错,所有人都只考虑到自身利益,而看不见周遭的事物。你不觉得正因如此,才需要调停人吗?」

「但也没必要非得找我吧。只要找其他人就好了。」

诺威尔怪模怪样地耸肩。

「在我看来,你这回的调停方法很棒。原本人类根本不可能成为当事人,但我想是因为你的平衡戚很好吧——不过,第二步骤确实太过粗糙了。」

我狠狠地瞪向诺威尔,诺威尔则回以蛮不在乎的灿烂笑脸。接着我仰头看向挡风玻璃外的辽阔天空。

「天气真好呢。对了,我还没去海边呢。等你冷静下来后,要不要一起去走走?」

我无言以对。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后,他为何还能这么悠然自得啊?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接受还是不接受?真的很难懂耶。」

「No! No. Thank you——!」

闲聊的期间,车子已停在住家附近。我没有道别就走下车。

我已经不想再去思考他们的事情。

「等一下。」

我正要踏进家门时,诺威尔叫住我,并关掉引擎走下车。

「?」

诺威尔走到我的面前,咧嘴一笑后猛然抱住我。我不由得惊慌失措——都要怪诺威尔太帅气了啦!

「咦?啊?什么?」

诺威尔若无其事地回答:

「这是拥抱啊,表示道别。这是阿勋的份,然后这次是佐佐木的份,最后是我的份。」

我无能为力地任他为所欲为。

拜托,希望家里的老爸,或是附近老爸同事的家人没有目击到这一幕。

最后诺威尔放开我,小声说了句:

「¡Hasta pronto!(后会有期!)」

「——嗄?」

我完全没听见他说了什么,扬声反问。

但诺威尔没有回答,径自坐进车里,面带微笑轻挥了挥手后,发动车辆。

我呆站在原地,目送诺威尔的车扬长而去。

被留在住宅区小巷子里的,仅有广阔的天空,以及不知从何处流泄而出的拉丁音乐。

对了,这个国家总是无时无刻飘扬着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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